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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双目紧闭,俨然是晕过去了。

江懿刚伸手要去碰他,却被人拦在了半路。

喀尔科蹲在那男子身边,支着脸颊看向他:“江大人,若孤发现这梁上君子,却瞒着不告诉你,你猜结果会如何?”

江懿指尖微蜷:“你在要挟我?”

“要挟算不上……”喀尔科那漂亮得妖异的面孔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只是想跟你谈谈条件。若江大人不愿与孤谈条件,那孤只能将他放走了……”

他顿了顿,声音中多了几分狡黠:“这等敢夜袭丞相府中的人物,想来背景应当不会简单。”

江懿垂眸看了他片刻,倒也不着急,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你想与我谈什么条件?”

喀尔科指间玩弄着一柄细长的匕首,轻声道:“孤要与大燕结盟,将密东夺回来。”

“我不能代表大燕做这个决定……”江懿一口回绝,“王子殿下求错人了。”

喀尔科蓦地抬眸,那双好看的眼中似燃着火:“若你都没办法,那还有谁有办法?”

江懿看着他那双满是执拗的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上辈子那个囚禁自己的裴向云。

也是如此般可怕的执着。

可大燕如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尚未理清宫中这些心怀鬼胎之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更别提答应喀尔科的这个要求。

“可你为何不行呢?”

喀尔科低声道:“密东一旦彻底被乌斯人所控制,那大燕的陇西与其后的渝州陇州也危险了,早晚会蚕食掉边境的版图威胁燕都的安危,他们又如何会没有危机感呢?”

他说的这话江懿十分熟悉。

因为上辈子,庞大的燕王朝便是如此分崩离析的,而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便是裴向云的叛变。

江懿蹙眉,不太想将燕宫家丑外扬。

关于和密东结盟一事他也不是没写折子送回过燕都,可回回都被户部与兵部的以国库空虚,生民凋敝等理由提出了反对意见。

江懿先前还以为真的是国库空虚,这次回燕都才发现原来空虚的是国库,富了的却是这一个个潜伏在宫中贪了百姓血汗钱的「硕鼠」。

如今宫中情况不明,洪文帝还中了毒,实在不是提出结盟的好时候。待他亲手将这些蛀虫铲除掉,再说这些也不迟。

他并非不清楚这些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可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与他们同归于尽,可他们却想留着一条命享尽后半生荣华富贵。

“你起来吧……”他轻声道,“若有机会,我定与圣上禀明情况。”

喀尔科红着一双眼,轻声道:“有机会,指的是什么时候?”

“等我将一些事调查清楚之后。”

江懿的目光落在旁边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们连我都敢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实他们两人目前的处境,可以说没差多少。

喀尔科沉默半晌,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地笑了:“其实你比我好多了。”

“至少你身边还有一把好用的刀,而我连能用的刀都没有。”

他摒弃了「孤」这个自称,更显出几分落魄来。

喀尔科到底也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却被迫背井离乡,而那致使他如此颠沛流离的,却是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

江懿轻叹一声,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将燕宫目前的底透给他。

那趴在地上的男子闷哼一声,似乎要从昏迷中醒过来。

喀尔科敛了眉眼间的落寞,声音又带着几分先前的玩世不恭:“江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敬你是个君子,可千万别让孤等太久。”

江懿颔首,刚要说话,便听他继续道:“孤这儿有些奇药,可以让人知无不言,问无不答。江大人若是信孤,孤可借你一用,来审一审这人。”

“承了王子殿下这样大的人情,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江懿并未直接答应用他的药来审问此人。

毕竟拿人手短,他若是应了,就不好再拒绝喀尔科的要求。

喀尔科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唇角微微翘起:“孤不会用这个要挟你,你放心。”

“并非是怕王子殿下要挟,只是……”

江懿轻叹一声:“怕王子殿下所托非人,对我寄予太高的期望。”

喀尔科从怀中摸出一枚药瓶,没与他再多说,扳着那黑衣人的嘴便滴了两滴药水进去。

那人本来刚醒,脑中混沌一片,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身处何方,便被人蓦地喂了药,眼神再度回归一片茫然。

喀尔科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姓甚名谁?”

那人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无名无姓。”

无名无姓?

“应当是府中豢养的死士……”江懿道,“这些人自小便父母双亡,被人捡回府中,必要时会以命抵命。”

他说完,微微抬起那死士的头:“谁指使你来的?要来偷什么?”

那人嘴巴张合片刻,面色呆滞地一板一眼道:“主人指使我来,要偷城登,城登……”

他蓦地呛咳起来,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

喀尔科面色一变,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可到底还是晚了。

那人双目翻白,喉间发出可怖的「咯咯」声,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纵然他现在被药水控制了,却仍下意识地用手去掐自己的喉咙,似乎想将那咽下去的东西抠出来。

可惜不过几个呼吸的瞬间,他便彻底没了气息。

一缕血丝从他嘴角慢慢流了出来,一张惨白的脸上双目圆睁,是死不瞑目。

“他们应当受过特别的训练……”江懿轻声道,“只要对那幕后之人有半分威胁,就会自尽身亡。”

喀尔科轻轻吐出一口气:“孤现在觉得,你这处境怕是也不妙。”

“不妙又如何?”江懿轻声道,“能临阵脱逃吗?”

喀尔科听了他的话,知道他也在暗示自己。

父皇身死,皇姐和亲,坐在皇位上的不知是人是鬼,他也不能临阵脱逃。

即使这满朝文武心怀鬼胎,但既然身居此位,便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喀尔科起身,拽着那尸体的衣领将他拖到门口,回头道:“孤帮你将这人处理了,你不用担心。只是……”

他隐晦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裴向云,轻声道:“刀再趁手,有钝的一天,也有不在身边的一天,你可千万要当心。”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江懿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

喀尔科或许不知那死士说的是什么,可他仅听了囫囵两个字,便清楚地知晓他们到底要偷什么。

应该是城登县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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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城登县中仍有对方的眼线,知道穆宏才将那次望凌之盟的卷宗给了自己,明白那伪造的记录或许会有破绽,才出此下策遣人来偷东西。

至于那眼线,会是何人?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脸上,还未开口,便听那狼崽子小声说:“学生觉得他目的不纯。”

你觉得?

你能觉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江懿懒得与他计较,疲惫地挥了挥手:“别东想西想,去将药酒拿来自己上药。”

裴向云应了一声,却并未离开,只在幽幽灯光下看着他:“师父,你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江懿轻笑一声:“我为何心情不好?”

裴向云被问住了,舔了舔唇:“不清楚,但学生能感觉得到。”

他上辈子与老师相伴六年,这辈子又一直陪在他身边,满打满算快十二年了,当然能察觉到江懿心情微妙的变化。

江懿原本想将他糊弄过去,可心头却始终压着块石头一般沉甸甸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轻阖双眸:“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有些选择可能错了。”

江懿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愣了一下,继而失笑着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如果上辈子便知道朝中硕鼠蛀虫无数,官匪勾结,他会怎样呢?

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爱的到底也并非全部是那个朝廷,不若说更爱的是这片土地,与土地上那些善良的千万百姓。

“我懂的……”

裴向云低声道:“学生懂的。”

“我说什么了?”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在说的什么事你都不知道,还懂了,能懂什么?不用哄我开心。”

裴向云的半张脸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却并未再与他辩驳。

他如何不懂?

上辈子江懿呕心沥血护着这个国,如今却亲手生生将覆于其上的华丽衣袍揭开,露出被遮蔽多时的脓疮暗疤。

可他前世时分明不知晓这王朝的败絮其中,将亡国之错归咎于自己身上,或许连死前都在不停地悔恨自责。

明明不是老师的错。

裴向云觉得哪怕统统算在自己头上,都要比前世眼睁睁看着江懿陷入那怪圈之中来得轻松。

他看着那人精致而疲惫的眉眼,鬼使神差道:“师父……”

江懿原本正将外袍脱下,闻言微微侧眸:“嗯?”

裴向云喉间发紧,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我想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选择,学生一定站在你这边。”

永远无条件地站在你身后,哪怕被千夫所指,哪怕因你一句话便上碧落下黄泉,也在所不辞。

作者有话说:

掉马倒计时;

再忍忍这冗长剧情就快完事了

第102章

江懿定定看了他半晌,眉眼微弯:“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师父,我是认真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任何事。”

江懿避开他那双执拗的眸子:“滚去给自己上药,不然今晚你就在门外睡吧。”

裴向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卧房的门。

江懿看着那幽幽晃着的烛光,心中暗叹一声。

一道许久未听到的声音忽地从耳畔响起:“江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江懿轻叩着扶手的指尖顿了下:“范八爷,好久不见。”

“地府公务繁忙……”范无救道,“更何况你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一处,不来看也无妨。”

“最让人放心么?”

江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先前我竟不清楚这金玉之下,竟有败絮无数。”

范无救沉默半晌:“你应该想到的。”

“想过会有,但并未想过有这样多……”江懿低声道,“他们一直都在,无论王朝更迭,苦的都是这些百姓。”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日一样毫无感情:“江大人可知为何我说你这里最让人放心?”

江懿摇了摇头。

“如果换做别人重来一次,也许会因为沉溺声色犬马或男欢女爱,乐不思蜀,全然不顾其他人死活……”

范无救道,“但你不同。在你心中,关乎百姓的一切永远高于其他,所以自回来后便只有一个执念,完全不必让人担心。”

江懿有些苦涩地笑了下:“范八爷倒也不必给我戴高帽。”

“并非戴高帽……”范无救淡淡道,“至少你狠得下心来做个了断,对吗?”

江懿还未回答,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师父,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江懿若无其事地抬眸看他:“没说话,你听错了吧?”

裴向云微微蹙眉,疑惑地在房中扫视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有人影。

可他方才分明听见老师好像在与什么人小声讲话。

“好好上/你的药……”江懿低声道,“天天问题忒多。”

他撑着桌案起身,却忽地听见「叮当」一声轻轻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江懿垂眸,发现那半枚在宋府捡到的玉牌正静静躺在桌腿边。

他俯身将那玉牌拾起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与它十分相像的一块。

究竟是在……

裴向云见他站在原地,有些担心地轻声道:“师父?”

江懿刚想让他先别说话,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时却蓦地顿住。

他想起来了。

元夕大宴的那个晚上,他安慰完陆绎风起身,在灌木中也捡到了半块碎裂的圆形玉牌。

江懿连忙将桌上的纸卷与文书拨开,在其下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他将这两半玉牌放在桌上,而后将两边的缺口慢慢对齐,一个白玉雕的图腾逐渐明晰。

裴向云也凑了过来:“师父,这是……”

江懿指着左半边玉牌:“这是那天晚上我在清平殿后花苑中捡到的,它和今日浦侍郎在宋府中落下的那半枚玉牌恰好能合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天晚上?”

裴向云的神经骤然绷紧,连带着声音中都多了几分恨意:“是他杀了人吗?”

“不清楚。”

江懿紧锁着眉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半块玉牌出现在凶案现场,另外半块则从浦砚身上掉了下来,这指向不可谓不明显,但未免过于明显了。

就如同是有人在后面推动着一切的发展,将所有对浦砚不利的证据悉数堆在了江懿面前,像是在暗中要他放弃继续查下去。

“有何不清楚?”

裴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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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冷意:“既然这半块玉牌曾在梅……梅晏然死去的地方出现过,另外半边又是从浦侍郎身上掉下来的,那不正说明他有问题吗?”

江懿瞥了他一眼,在心中轻叹一声。

还是太天真。

他将那两半碎裂的玉牌收起来:“待明日去浦侍郎家里一趟,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向云却将伤手解了一半的细布又缠了回去:“为何现在不去?学生觉得现在就去更好。”

江懿眯着眼,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你当我不想吗?”

“那为何不走?”裴向云的疑惑更甚,“既然老师也想,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是不是忘了燕都有宵禁?”

江懿把方才翻乱的文书整理好:“本来他们就在等着揪我的把柄,我若是三更半夜带你上街闲逛,轻则明儿御史台就有弹劾我的折子,重则将你就地正法了。”

更何况裴向云还是个偷跑出来的。

纵然那天下午已经证明了裴向云的清白,但他不信这大好机会没人去给洪文帝吹耳边风。

也不知眼下洪文帝的暧昧态度与朝中勾结的贪官污吏哪个更让他焦头烂额。

裴向云有些懊恼地「哦」了一声,眸中的冷光熄了下去,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他轻声道:“师父你别生气,学生只是太想帮她报仇了。”

江懿没说话,半晌后抬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知道……”

裴向云蓦地愣在原处,一腔心乱无处安放,怔怔地看向那人走远的背影:“师父,我……”

江懿却好似没听到他这低喃一样,兀自出了房间去烧水洗漱了。

——

可第二日他们到底没有机会去亲自询问浦砚这两块碎裂的玉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晏然被害时他又在何处。

江懿心中有事,早上起得很早,不出意外又看见狼崽子在床边蜷成一团,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

他顺手将锦被盖在裴向云身上,刚从屋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正和另外几个小厮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他走过来,那几个小厮连忙拉开距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散开。

李佑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爷……”

“方才说什么呢?”江懿瞥了一眼那几人离开的方向,“怎的我一来就跑了?”

李佑川轻声道:“那不是在背后妄议朝廷官员,怕被你责罚么?”

“朝廷官员?”

江懿问他:“哪个朝廷官员?”

“就……”

李佑川觉得在他面前说这些不是很好,轻咳一声:“听说兵部侍郎今日在家中自尽了。”

江懿呼吸蓦地一滞,有些失态地攥住李佑川的衣领:“你说谁?”

李佑川从未见过自家少爷情绪如此激动,也被吓了一跳,支吾道:“兵,兵部侍郎,我也是听外头馄饨摊的老张说的,其实也不是太……”

江懿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外头大氅也没穿,径直向江府外跑去。

浦砚的住处离江府并不算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这会儿还未过辰时,街上人本就不多,此时都聚在一处宅邸之前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江懿冷着脸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正巧看见前几日为梅晏然验尸的那仵作从府邸中出来。

那法医依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似乎连日意外身亡的都是这达官显贵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让他压根打不起精神,恹恹地与旁边的家丁道:“让他们散散,没什么好看的。”

那家丁依言赶人,却全然抵不住百姓的好奇心。

江懿快走了几步拦在仵作面前,还未说话,一边跟着来的士兵便虎着脸道:“你是何人?休要妨碍我们官府办事。”

仵作却认出他来,责怪道:“这位是丞相大人,休得无礼。”

那士兵估计从未见过丞相真人,登时面色有些苍白,正要行礼道歉,却没想这位年纪轻轻的丞相压根没准备与他讲话,反而急促地问仵作:“死的人是谁?”

“是浦侍郎……”仵作道,“上吊自杀的。”

自杀?

这怎么可能?

前一日他们在宋府之中见面时,这浦侍郎虽然看着憔悴,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厌世轻生的想法,甚至离开前似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对了,前些日子江大人您不是还在查十五王妃的死因吗?”

仵作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浦侍郎临死前的遗书,上面写着他图谋王妃许久,实在忍不住心头欲/念将人骗至后花苑中。可王妃抵死不从,最后被他失手杀死,为了掩盖罪证将尸体推入水中。”

那张纸上的字迹潦草,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关乎于自己对错手杀人的痛苦与懊悔,最后说自己愿一命抵一命,望王妃在天之灵可以原谅他。

可梅晏然并不傻。

她虽然性格跳脱顽皮,却十分聪明,会巧妙地避开或许会对自己不利的事。她与浦砚并不相熟,又怎会这样轻易地被一个成年男子骗去后花苑?

更何况梅晏然手腕上那狸奴抓过一样的伤痕,又该如何解释?

江懿蓦地只能听见胸腔中因为怒火而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周遭喧嚣被悉数蒙在耳外,浑身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只让他觉得浑身发凉。

不该是这样的。

浦砚或许确实做了什么亏心事,但他绝不会是杀人凶手。

江懿似乎能察觉到那庞然大物已然露出冰山一角,嚣张而自得地在暗中观察着自己,赏玩着他无头苍蝇一样于囹圄中打转的样子。

“浦侍郎的家人呢?”江懿低声道,“是他妻儿报的案吗?”

仵作愣了下:“妻儿?”

“府中只有浦侍郎一人和家丁十数人,下官并未看见他的其他亲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掉马;

我以为《不见有情》有些冷门的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听过;

今天推推《不染》,也是图大的

第103章

浦砚死在府邸二层的卧房。

他将一条薄纱帘拆下作为上吊用的绳子系在房梁上,因着他身形瘦削,才让那条纱帘堪堪能承载住他的重量,没连带着那看似脆弱的房梁一并掉下来。

江懿与仵作简单交谈后便径直进了府邸。守在门口的官差原本想拦他,看了那块代表身份的牙牌后才不情愿地将他放了进去。

屋中的小厮与婢女都被带去官府问话了,偌大一间府邸中没有几个活人。也正如仵作所说那般,浦砚的府邸中已没有亲人在了。

可前一日的宴会上,他分明亲口说妻儿还在家中等着自己,不便久留,要早早回家去。

妻儿在哪?

是已经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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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了,还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第一层基本都是给下人住的房间,而第二层则是主人家住的地方。

可这些房间房门紧闭未锁,推开后便是铺面而来的尘埃,很明显已经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

江懿以袖掩面,眯着眼向屋中看去,在其中一间房间的桌案上看见了翻倒的脂粉奁。

这先前应当是女眷住的屋子。

江懿指腹在门框上顿了下,慢慢走进这间厢房。

房中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椅子规矩地靠在墙边,看上去倒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柜子中没剩一件衣物,只余下一室的薄尘于清晨的阳光中四散氤氲开。

值钱的东西与衣物脂粉都带走了,不像是被人突然掳走的,倒更像一次有计划的离去。

是浦砚将亲人转移走了,还是别的人将他们扣做人质,逼浦砚自杀顶罪?

江懿眉头紧锁,接着推开了正对面一间厢房的门。

这间屋子倒是没了那种人走茶凉的感觉,桌上满满当当地堆着书卷纸笔,甚至砚台中的墨还未干涸,如同刚刚有人在这里写过字一样。

这是浦砚的书房。

江懿走到桌案前,将那些文书一页页翻过,发现都是些兵部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看上去琐碎繁多,浦砚这兵部侍郎的位置坐的并不轻松。

他慢慢将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公文纸卷拨开,露出了最下面的一张。

这张纸的材质与其他不同,质感十分厚重,就像是那些自异域进贡来的莎草纸一样,不易受潮亦或是被虫子蛀出洞来,十分易于保存。

江懿将那张纸翻过来,瞳孔蓦地一缩。

那纸上不似其他纸卷般满是字迹,取而代之的是半张手绘的图像,甚至连地名也详细地标在了上面。

《河海图制》。

江懿看见手绘图像的一瞬间便想起了这本曾轰动一时的堪舆绘测。

大抵是先帝还在世时,民间有一奇人喜好游山玩水,一生访遍名山大川。

他历经十数载时间亲手将这些风土地貌绘制成一封图册,上面清楚明白地标明了边境内外的天堑和堤坝防线,甚至还有哨岗与军队驻边的营地位置,取名为《河海图制》。

可以说这幅《河海图制》无异于将整个大燕的地形与排兵布阵清楚明了地摆在了明面上。

若被敌人或是包藏祸心之人拿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先帝命人用重金将这幅图册买了回来,眼下应该还保存在御书房中。

眼下又怎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的桌案上?

江懿的指尖抚过那「河海图制」的页角,发现并没有传国玉玺盖下的印记,这才确认眼前的这张图纸并非本该被放在御书房中的那幅。

浦砚又怎会接触到这等机密的东西?

他微微阖眼,筛选出与浦砚相关的一切回忆,最后定格住那夜宋尚书府中的聚会。

过目不忘……

浦砚能看一眼便摹出名家手迹,那是否也有看一眼便摹出《河海图制》的本事?

甚至不用多么精细,即使摹出个大概,也足以称得上泄露朝廷机密,让大燕在暗处,而敌人在明处。

江懿蓦地将那张绘制了一半的赝品抓在手中,匆匆从二层下了楼,直接向着宫中而去。

——

今日休沐,宫中难得清闲。洪文帝的奏折已阅完,正在后花苑的一处小亭中看雪,一边候着的小黄门却捏着嗓子道:“启禀皇上,江大人在外头候着呢。”

洪文帝原本正自己与自己下棋,闻言捏着黑子的手一顿,轻轻磕在了棋盘边缘。

半晌,他才淡淡道:“让他过来。”

江懿得了他的首肯,步履仍旧急促,草草向他行了礼后还未说话,便听洪文帝道:“杀害风儿发妻的凶手找到了,江爱卿可知道?”

“臣已知晓……”江懿心头跳了下,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臣还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洪文帝支着脸颊,目光仍落在棋子上:“既然抓住了凶手,你那学生的嫌疑自然已经洗清,又有什么别的事要与朕说?”

“微臣以为,浦侍郎并非真正的凶手。”

江懿定了定神,继续道:“微臣在浦侍郎死前与他见过面,那时他并未有任何想要轻生的表现,所以微臣想是不是……”

洪文帝在手中把玩了那枚黑子许久,终于将其落在了棋盘上:“是什么?”

“是有人绑架了浦侍郎的妻儿,要栽赃陷害于浦侍郎……”

江懿知道洪文帝此时心情已不甚愉快,却仍咬牙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了出来,“十五王妃平素聪明伶俐,与浦侍郎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又怎会这样轻易被他骗出宫去?”

洪文帝摩挲着棋盘边沿,并未急着说话,似乎想等他将所有想法说完。

“更何况仵作验尸时臣也在场,发现尸首上有被野兽抓挠过的痕迹。”

江懿挽起衣袖,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与臣那日在御书房时被贵妃怀中霄飞练抓挠的伤口一样。”

洪文帝面上的轻松与闲适终于消失,眉眼慢慢冷了下来:“江爱卿此言何意?”

江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推论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微臣觉得,十五王妃的死或许与宣贵妃有关,还请陛下明察。”

洪文帝一拳擂在桌案上,震得上面的黑白子「噼啪」一阵蹦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江懿早就预料到了洪文帝的反应:“只是浦侍郎的遗书过于蹊跷,十五王妃身上的伤又实在算得上巧合,臣请求陛下明察。”

“先前你的学生救了朕一命,所以朕才对他的谎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洪文帝慢慢站起身,撑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颤抖:“你将他从天牢中带走就罢了,朕也网开一面,当做没看见。如今你可是终于疯了么?你有什么证据?”

他说完,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继而捂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

守在远处的小黄门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看着洪文帝情绪激动,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江懿将怀中那位伪造的《河海图制》取了出来,慢慢摊平放在桌案上:“这就是臣的证据。”

洪文帝垂眸看向那张尚未被画完全的图纸,方才心头腾起的怒火骤然熄了几分,声音中多了些许惊诧:“你这是从何处……”

“不过一个时辰以前。”

江懿把那张赝品向他面前推了推:“《河海图制》是机要图册,放在御书房中,臣为官多年,也不过只在签订望凌之盟前看过一次而已。”

“那这张又要怎样解释?”

洪文帝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丞相,手心慢慢被冷汗浸湿。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浦侍郎在百官之中因为一事最为出名,那便是「过目不忘。」”

江懿见洪文帝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心中慢慢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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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前一夜臣应户部宋尚书的邀请前往其府中赴宴,恰巧赶上浦侍郎为大家展示他那过目不忘的才能。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字画,他能临摹得九成九相像。若陛下不信,大可找他人求证。”

洪文帝压低了声音:“江爱卿的意思是,浦侍郎用他过目不忘的能力仿了一份《河海图制》的赝品出来?”

江懿颔首:“想要《河海图制》的人确实不少,浦侍郎恐怕也是受人指使,并非真正的幕后之人。”

“但朕还是觉得……”

洪文帝长叹一声:“前些日子宣儿说自己身体不适,朕请了太医来为她问诊,诊出了喜脉,她已经怀了朕的孩子。”

江懿垂下眼睫,眸色慢慢凌厉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这孩子若诞下,依着洪文帝对宣贵妃的宠爱程度,对太子将会是最有力的威胁。

“臣并非单单与宣贵妃过不去,只是想提醒陛下……”他轻声道,“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接近御书房拿到《河海图制》,又是谁能避过朝中人的耳目,将下了毒的粥送到陛下面前?”

“纵然不排除内侍宦官动手脚的可能性,但陛下的确不应当对宣贵妃如此放心。其实臣无需多言,陛下心中其实也有答案了吧?”

洪文帝慢慢跌坐回座椅中,面上的神情复杂,似乎理性在与那无法割裂的感性激烈交锋,末了却只剩一声叹息:

“那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4章

裴向云早上起来时又未在身边看见老师。

他有些失落地坐了一会儿,刚穿好衣服从房中出去,便看见李佑川慌慌张张地从前厅走了过来,面上十分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裴向云喊住他:“李兄,出什么事了?我师父呢?”

李佑川看见他,面上的焦急散去几分,蓦地一喜:“对,我怎么还忘了你在这儿。”

“我?”

“你快去燕宫劝劝少爷,把人带回来……”李佑川急促道,“我也是刚听车夫说少爷与陛下吵了架,正跪在承天门外,让车夫先回来了。我本来想找老爷去劝劝他,可老爷今晨也不知去了何处,眼下除了你外真没人能帮忙了。”

裴向云耳畔骤然「嗡」地响了一声。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被冻住了似的,手脚发寒,双唇颤抖着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说师父他跪在……”

李佑川见他还愣在原地,又有些着急,推了他一把:“你别问了,快把少爷带回来。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如今若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跪出什么毛病,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裴向云压下眉眼间冷意,甚至连安抚一下李佑川都没心情,径直向府邸外走去。

——

自江懿与洪文帝起了争执,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晨时燕都尚艳阳高照,眼下却低低地压了一片阴霾,乌云在朔风中翻涌,竟慢慢飘起雪花来。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福玉泽。大太监一步三晃赶来时,一君一臣已经吵完了。

洪文帝手仍气得发抖,地上碎了个玉质的棋篓子,黑子散落在周围。

他沉声道:“江爱卿可知错了?”

江懿跪在离亭不远的台阶下,垂眸看着一片素白的雪地,轻声道:“臣不知有何过错。”

“好……”洪文帝冷笑,“那你便跪着吧,去宫外跪着,免得让朕看了心情烦躁。”

江懿倏地抬眸,似乎想与他说些什么,可触到帝王阴鸷的双眸时又失了勇气,复将目光落在了别处。

福玉泽在旁边仔细看了半晌,这会儿迎了上来:“圣上这是如何生了这么大的气?”

洪文帝冷哼一声,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径直拂袖离开。

福玉泽使唤那一旁吓傻了的小黄门快些将地上的棋子收拾了,对着江懿虚情假意一笑:“江大人,圣上已经走了,您看您是……”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陛下要臣去宫外跪着,臣这便去了。”

他说完,撑着那理石制的冰冷台阶慢慢站了起来,身形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江大人,眼下这天气冻人得很……”福玉泽捏着嗓子道,“更何况陛下已经走了,你又何必作践自己?”

江懿闻言侧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不劳福公公费心。”

福玉泽被他那目光刺了一下,看着他缓缓向宫外而去的背影,像戳了他什么痛处似的,让他脸色猛地阴沉了下来。

他愤恨地将手中捡起来的棋子往地上一摔,吓得旁边的小黄门不知自己怎的惹着了这尊佛爷。

“你有什么可傲的?”福玉泽阴恻恻地低声道,“眼下不还是要给人跪下么?”

江懿不知他如何在背后说自己。

他在福玉泽来之前就跪了一些时候,眼下腿脚确实有些不灵便,走到宫外便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他依旧一言不发,撩起锦衣下摆,依着洪文帝的要求,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承天门外。

那原本飘飘停停的小雪似乎也不遂人愿,慢慢被朔风裹挟着大片大片飘落,很快便在江懿肩上落了一层白。他双唇尽失血色,不受控制地轻轻打着颤。

方才在亭外侍候的小黄门打着把油纸伞来,遥遥看见一片雪幕中跪了道身影,不禁摇头叹息。

这丞相方才看着俊秀苍白,怎么就这样固执,非要和陛下争那一口气呢?

他犹豫半晌,慢慢走了过去,轻声道:“江大人,您要不回了吧。”

江懿眼睫微动,抬眸看了他一眼:“谢谢公公关心。”

他本就生得面容精致,如今在雪中跪得久了,眼睫上结了一层冰碴,可眸子却亮得很,倒真像是个玉雕的人一般。

小黄门看着他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觉出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莽撞,连忙避开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可,可您……”

“无妨……”

江懿对他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是我顶撞陛下再先,我亦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多谢公公好意。”

他说完,掩着唇闷咳半晌,面色比先前又差了些许。

小黄门看着他谦和有礼的样子,愈发觉得不值,摇头叹息着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若公公不嫌麻烦,可否帮我去将外头等着的一个车夫劝回去?他年岁大了,在风雪中等久了不好。”

“您这……”

小黄门今日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眼下心口却莫名替他难受起来,踟蹰半晌后终于还是打着伞走了。

江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垂下眸,任那朔风混着雪片往脸上吹来,刮擦得人生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宫门前跪了多久,隐隐能在呼啸的风声中听见人来人去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亦有不少人低声窃窃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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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着,像是在议论江懿是怎的惹着了洪文帝,在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中竟被罚着跪在宫门外。

江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今天穿的衣服不算厚,眼下那冰凉的寒意已然顺着布料的缝隙渗入皮肉中,甚至连骨头缝也因此而隐隐作痛起来。

雪不见大,但风确乎越来越大,吹得原本安分积在瓦片上的雪「啪」地掉在地上,砸中了一只妄图躲一躲寒意的麻雀。

那麻雀抖落一身白,啾鸣一声后迎着风起飞,摇摇晃晃地向宫中飞去。

江懿的四肢有些僵硬,勉强蜷起五指抵在唇边闷咳了几声,冷意肆无忌惮地从他口鼻处倒灌进来,连五脏六腑都浸了一层霜般。

这么长时间过去,差不多整个燕都都应该知道自己与洪文帝吵了一架,已经在圣上面前失势了。

他兀自想着事,感官连同肢体一起变得迟钝麻木,连耳畔响起急促的呼吸声都未曾发现,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时才回过神来。

那人的胸膛坚实而滚烫,烫得他心尖凛然一震,下意识地要挣脱出来,却被更有力的手臂紧紧箍在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炽热地喷洒在他耳畔,稍微唤回他几分已然麻木的五感。

“松手……”江懿动了动唇,声音沙哑,“成何体统?”

似乎被他这句「成何体统」刺了一下,裴向云慢慢将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开。

江懿蹙眉,刚想继续说什么,手背上忽地落下一滴冰凉的水。

他有些诧异,微微抬眸,便看见狼崽子赤红着一双眼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看向自己。

江懿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有什么好哭的?”

裴向云在他身前蹲下,看着老师苍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时,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暴虐之意倏地侵占了最后几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那不识好歹的狗皇帝宰了。

他将焐在怀中的一件大氅给江懿披上,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所触皮肤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冰凉。

这无端让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人死后躺在棺椁之中,他又怕又眷恋地抚上老师的手,也是这般触感。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慌,轻声道:“师父,学生带你回家。”

江懿的指节在他掌心中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将他的手挣开:“你怎的来了?”

“李兄告诉学生,说那皇帝罚你在宫外跪着……”裴向云的声音很低,似乎在死死克制着什么异样的情愫,“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老师。”

“你先回去吧。”

江懿呼出一口白气,有些不适地又动了动指尖,觉得狼崽子手心和烧红的铁块般烫人得很。

“那你呢?”

裴向云听见他拒绝自己,眉眼间骤然洇开一片狠戾:“你竟还愿意在此处跪着吗?”

“我……”

江懿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没再与他多说,径直将人抱了起来,紧紧护在了怀中,大步向马车走去。

江懿又惊又怒:“你疯了?放我下去。”

裴向云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上了马车后才将人放了下来。

车夫一鞭子抽下去,老马嘶鸣一声,在大雪纷飞中向江府而去。

裴向云抬眸,仔细将老师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他受了皮外伤时才松了口气。

“裴向云,最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江懿冻得发青的手指拢着大氅,“我又不是不能走路,你方才……”

“你又不是不能走路?”

裴向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那一捧邪火,任由将他残存的理智侵蚀殆尽。

他一把将江懿的手拽过来,生怕他跑了似的扣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透着森森的寒意:“如果我不来,你要跪到什么时候?你倒是能走,但你想走吗?”

江懿撞上他那双依旧赤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眸子,只觉得狼崽子掌心的跳动的血管着了火一样舔舐着自己的手背。

“江懿……”

裴向云终于被怒火与那不敢言说的执念逼到疯魔,眼前掠过鬼影憧憧,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如此才能不让他一直被这样患得患失折磨得几欲癫狂。

“江懿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护着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直呼着老师的名姓,堪堪撕破了那层伪装数年的皮囊,心底积藏多年的话昏了头般脱口而出:“你上辈子宁可殉国也不愿与我一起,这辈子你难道还看不清这腐朽的官僚与狗皇帝,还要傻到糟蹋自己也要护着他们吗?”

“可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又为何连一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我看?”

裴向云说完,心上的邪火蓦地熄了三分,恢复了些许理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说漏了嘴。

江懿原本在他手心中挣扎的动作顿了下,几乎不可思议般地轻声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是亲妈吗?

帅气鹿酱:嗯……怎么不算呢?(扭捏)

报君黄金台上意◇

第105章

裴向云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发抖,低声道:“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江懿确实被冻得难受,甚至懒得开口骂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唇角微翘,静静地看着自己这逆徒,直到裴向云心虚着将扣着他的手慢慢松开。

“裴向云,我累了。”

他轻声道:“最后问你一遍,方才你说了什么?”

“我没……”

裴向云下意识便要否认,可触到他那双眸子时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无法形容江懿看着自己的目光,但却实打实地被那浸了冷意的眼看得心脏不轻不重「咯噔」漏跳了半拍。

“你没什么?”江懿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悲,“说啊,怎么不说了?”

裴向云咬着唇低下头,心中十万分后悔。

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却仍抵不过一个「关心则乱」吗?

分明老师现在对自己的态度缓和了太多,分明眼看着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为何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裴向云恨不能抽方才那个冲动的自己两巴掌,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却发现那人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车外的景物上,竟是没看自己一眼。

他倒是想让老师骂自己。

哪怕骂的再凶,打得再狠他也受得住,总好过眼下对自己这般漠然。

江懿表现得越平静,他心里越是没底,惶惶低声道:“师父,我方才说错了话,抱歉。”

他低着头,等了半天也未等来那人的回答,舔了舔唇:“师父,你责罚我吧,别……”

别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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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责罚你?”

江懿将目光收回来:“责罚你,生气难受的是我,我不做赔本买卖。”

“那你……”

裴向云更慌了,在颠簸的车厢中站起身,摇晃着身子似乎要坐去他身边,却听那人轻声道:“等车停了,你自己滚。”

他神色轻松,似乎说的只是询问天气如何一般的小事,却蓦地砸在裴向云心口,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裴向云下意识地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人扬手避开。

“别碰我……”江懿低声道,“恶心……”

“师父,你别不要我。”

恍惚间,裴向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老师下葬时的那个雨天。

他麻木地跟在人群之后,唢呐声刺穿虚假得令人作呕的哭丧,在他耳边炸响。

他环视四周,这些人陌生得让他惊惧,让他从未如此想要再听老师说说话。

于是那凶名远扬的定西王跪在江懿棺椁前,拼命拦着专精丧仪的汉子,要他们先别将棺椁埋进土中。

他就是如此般疯魔地跪着,与那棺椁中睡着的人低喃道——

“师父,你别不要我。”

马车在江府前稳稳停下。江懿实在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猛地起身要离开,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踉跄着摔倒。

裴向云眼疾手快地在后面将他扶住,却被人拨开了手。

“自己滚……”江懿轻声道,“我没力气跟你生气了。”

他说完便扶着车厢下去,慢慢走向了府邸的大门,留裴向云一人在马车边无所适从。

李佑川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看见江懿时眼前一亮,连忙将备好的汤婆子塞进他手中:“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跟老爷交代?”

江懿只觉得自己周身冷得如堕冰窖,可额上却越来越烫,心不在焉道:“他又不会怪你。”

“但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啊。”

李佑川看不出他掩在衣领后疲惫的神色,兀自小声絮叨着:“我也没看住小裴兄弟。他一听说你出事了,脸色都变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去了燕宫。要是他冲撞了官老爷,被人怪罪了可怎么办?”

听他提起裴向云,江懿抚着汤婆子的指尖顿了下,有些痛苦地微微蹙眉,半晌后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李佑川听他的声音确实虚弱,担心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满腹的细碎关心收了回去:“那少爷你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喊我。”

江懿淡淡地点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身上落的雪已然化作水,浸湿了衣服的布料,黏腻得让人难受。

江懿有些麻木地将那大氅脱下,继而是里面的外袍,待长袖除去时,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那段红绳。

是裴向云给他的平安扣。

他一直摇摇欲坠的理智在此刻忽地崩倒倾塌,心中高高垒砌的堤坝骤然溃不成军,让他颤抖着伸手,竟是想将那刺眼的红绳生生拽断。

可那红绳是三股线编的,质地坚韧,并非徒手就能拽开,倒是在手腕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江懿压着火气,径直取来放在桌边的一把短刀,对着那平安扣的绳结要将它挑断,房门却倏地被人撞开。

裴向云带着一身冷气站在门口,看见江懿手中的短刀对着手腕时几乎瞠目欲裂,猛地上前扣住他的手,将那柄短刀夺了下来。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一巴掌:“又在发什么疯?”

裴向云脸颊上蓦地一疼,慢慢松开攥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要……”

“你大可放心。”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似乎知道说什么能让他痛不欲生:“在弄死你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裴向云的面上果不其然多了几分痛楚,却并未退缩,反手将房门关上,将人困在怀中与桌案之间。

“师父,学生方才想了很多……”裴向云趁着江懿还没让自己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学生知错了,不应当那样与师父说话。”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目光在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上游弋而过,看得裴向云又不自在了起来,刚刚在门外想好的说辞与鼓足的勇气悉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是因为你与我那样说话才生气吗?”半晌,江懿才开口问他。

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学生那会儿说的话确实欠妥当,我……”

“裴向云……”

江懿忽地喊了他的名字,三个字带着恨意地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喉间发痒,克制不住地闷咳了几声,复而用那把沙哑的声音道:“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了事只会逃避。我以为你此生白纸一张,尚有拯救的余地,却不想全是你骗我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眸中的慌张溢了出来,变作悲哀与无奈,像是要慢慢将他溺死。

“演得真好啊……”江懿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了,眉眼潋滟,却浸了毒似的,“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变了,没想到躯壳年轻了,内里还是那个肮脏丑陋的魂灵,一点没变。”

其实是变了的。

他不再强求老师的垂爱,也不再视寻常人命如草芥,甚至情愿去保护那些自己曾漠视的人。

可裴向云说不清自己到底变了什么,只能愣愣地听着江懿字句诛心的审判。

江懿说完,似乎意识到和他讲这些没用,摇头叹息:“说了让你别跟我回来,你非要回来。我今天真没力气与你生气,你要是想我多活几年,就快些滚吧。”

他说着去推裴向云,手却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扣着狼崽子肌肉遒劲的手臂。

裴向云忍着心头的痛,向后退了几步,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江懿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似乎在等着听他狗嘴中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可裴向云还未说话,眼眶倏地一红,一串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师父,我其实有在变的……”他的声音哽咽,“你教的我都记在心上,让我改的错误我也在改了,你为何还是不信我?你哪怕,哪怕……”

哪怕信我一次呢?

江懿险些要被他气笑了,猛地拧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你撒的谎,现在倒是怪我没信你了?”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

“既然你要非要与我纠缠,那我便和你好好谈谈。”

江懿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热的,惹得他心中烦躁,眼前偶发一次眩晕,不撑着桌案都站不稳。

“这一世第一次见时,我问你为何赖着我不放,你是如何说的?”

裴向云动了动唇,似是要反驳,可江懿却未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桩桩地数了下去:“要拜我为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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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如何撒的谎?我试探你是否也是重生时,你又怎么对我讲的?”

“我……”

“裴向云,我这个人做事鲜少后悔,可唯独后悔过两件事。”

江懿心跳快得厉害,疑心自己再动怒怕是要被生生气死,勉强压下恨意:“第一便是上辈子没将那群朝中硕鼠的嘴脸看清。第二,便是救了你。”

“我就不该救你,就应该让你活活冻死在陇西。”

他说完便要将手抽走,却被人发了狠一样拽住,腕骨骤然泛起酸痛。

“师父,你不能这么说我……”裴向云小声哽咽道,“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我真的在改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江懿挣不开他的手,径直将方才被他夺下放在桌案上的短刀拿起来,向着他手背刺去。

裴向云竟是躲也没躲的。

他眸色黝黑深邃,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任由滚烫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流出,将手上染做一片狰狞的赤红。

不敢放手的。

他疑心若是放手了,眼前的人就会烟一样消失。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江懿被那忽冷忽热的病折磨着,连带说的话也愈发伤人:“还想像上辈子那样将我关起来,然后想发设法地羞辱我吗?”

“我这一世打骂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将眼前这个可恨的人锁在身边百般折磨,看着他被折辱被千夫所指,被戳着脊梁骨骂到死吗?”

“我怎可能会舍得将你——”

“可你确确实实这样做过了。”

裴向云喉间一哽,知道是自己理亏,咬着唇用那双盈满泪的眸子看向老师:“师父,对不起。”

“我不需要。”

江懿微微阖眼,待再次睁开时,眸中只余一片冷意。

“裴向云……”他轻声道,“你我师徒的情分,今日便尽了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qwq

第106章

“我不要!”

裴向云的身体骤然颤抖了起来,脊背猛地绷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师父,求求你别不要我……”他弯腰低着头,用最卑微的姿态求着那人,“我日后真的不会再骗你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给你一次机会?”

江懿轻声道:“从你我再次相遇时,你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

“我只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裴向云喃喃道,“别的都没骗你。”

“那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

江懿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针扎似的疼着,声音中的颤抖更甚:“我说了,你要是还想我多活几年,就……”

他喉间蓦地一甜,紧接着一股热流奔涌而至唇边,不受控制地沿着唇角溢了出来。

江懿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迹。

裴向云看着他吐血不止,三魂七魄被吓飞了一半,倏地缩回他扣着那人的手,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双目中的猩红更甚:“师父!”

江懿眼前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坐在地,却不接他手中的帕子:“别喊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

“我都已经被你逼成这幅样子了……”他的声音沙哑,语句都断断续续,“你还想如何?真的想我死吗?”

裴向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不是的,我……”

我真的从未想过要伤你。

江懿微微阖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用袖袍将唇边血迹囫囵擦了,再次抬眸时眼中只余下恨意:“你走不走?”

“我……”

江懿懒得再同他废话,也不管他到底是要走还是不走,撩起一边铜盆中的清水将手上的血迹洗净,忽地听见身后「噗通」响了一声。

裴向云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对他叩了三叩。

“是学生混账,惹师父生气……”他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攥成拳,指甲扣在自己的掌心中,“若……若师父身体能好起来,那即便是断绝师徒关系……”

他说最后四个字时咬紧了牙关,宛若挤出来的一样,是满腔的不甘与不愿:“即便是断绝关系,学生也心甘情愿。”

江懿不言语,却也不愿转过身再看他一眼,沉默地用帕子将手上沾着的水一点点擦净。

若是早一些,放在几年之前,他或许会震怒地将裴向云打一顿,甚至将那狼崽子生生打死,可眼下却提不起多少力气。

他原本以为重来一次会不一样的,可到头来却仍是老天开了个荒谬的玩笑。

身后那人在地上长跪许久,似乎就是为了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可到底没等到。

裴向云的眼中满是无限的眷恋与不舍,逼着自己将缱绻的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扯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在说给谁听:“师父,那我走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喊师父了。

裴向云咬着牙,又轻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你吗?”

他也不等那人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似乎生怕失了这最后询问的机会,语气有些急促:“学生对师父的那些龌龊的念想,师父上辈子应当也知道了,只是学生想问师父,可曾……”

“可曾对学生动过心?”

哪怕是一瞬呢?

哪怕是一瞬都是好的。

只要江懿说「动过」,那遑论刀山火海,哪怕是无间地狱,他也闯得,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懿垂眸看着桌案上的文书,良久后才回答他:“不曾……”

“一点也没有吗?”裴向云心尖钝痛了一下,“哪怕一点……”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江懿蓦地转身,眉眼间具是冷意:“既然你已经同意断绝关系,那你我往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从此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推开门游魂般离开了江府。

——

病来如山倒。

江懿在决定跪于宫门外时,便早就做好了生一场大病的准备。可眼下他却并未想过会病得这样厉害。

或许多半还是被裴向云气得。

他在狼崽子离开的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只来得及去唤李佑川将大夫请来,而后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记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梦见了许久以前的往事。

应当是自己上辈子带着裴向云去临近村落讲学,半路遇见大雪封路的那次。

江懿骑着的那匹老马不堪北风朔雪,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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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云那匹倒是没这般脾气,但他心中记挂着老师,没空拉着马的缰绳,一时不察让它跑了。

江懿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眼前的头晕目眩半晌未缓过来,见裴向云宁可放跑了马也要将自己揽在怀中,不由得气极:“我们眼下如何回去?”

沉默的少年不言语,将人紧紧护在怀中,暂时找了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暂避风雪。

外头北风怒号,大雪如鹅毛,其中夹杂着冰碴,被朔风裹挟着刮擦在人脸上,似乎能划出一道道血痕。

江懿额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可口鼻隐隐呼吸不畅,只觉得自己如堕冰窖般寒冷,像是下一刻便要在这冰天雪地中冻成冰雕了一样。

但脸颊与唇齿间却热得燥人。

裴向云原本是出去找柴火去了,却带着一身寒意与风雪回来。

眼下陇西一片冰天雪地,举目望去四处尽是白茫茫的,走远了怕是连这处石洞都找不到了。

他心里念着老师,根本不敢走远,一回来就看见江懿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正低低地咳嗽着。

“师父,你难受吗?”裴向云心中一紧,将手搓热了去探他的额头,“有些热……”

江懿微微睁眼,看着少年眼睫上挂着冰碴,没来由地笑了下。

他不笑还好,一笑便让裴向云心中的担忧更甚。

少年低声道:“师父,你撑住,待雪停了,我们……”

江懿身上越来越冷,可面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裴向云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地将自己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你别……”

江懿心道本来自己就染了病,若裴向云也跟着病了,那他们二人今天怕是真的别想走了。

可寡言的少年将披风解下来后,又小心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江懿额上似乎擦过一片温热的软,但他头脑昏沉,竟未察觉那是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很难受?”

裴向云低声在他耳边道:“没事,学生抱着你。学生抱着你便不冷了,待雪停了,我们……”

我们很快便能回家。

江懿迷迷糊糊地没听清他后半句话说了什么,只记得裴向云的怀抱干燥而温暖,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以至于这冰天雪地的一方矮矮洞穴中也如回了春一般的暖。

——

裴向云垂眸看着怀中人,试探着伸手将他下意识蹙起的眉心抚平。

他昨夜被人赶了出去,在江府门口无头苍蝇般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守在门外。

借着那三两盏如豆灯光,他将自己这辈子与老师相处的点滴细节悉数翻了出来,而后眼眶泛着酸,无声地哭得狼狈。

往后都没有了吗?

裴向云不敢想,只要一想起来,便要发了疯。

他囫囵擦着面上的眼泪,心口却忽地针扎般刺痛了一下,紧接着额角也不甘示弱似的「突突」跳着的疼。

这疼痛虽然有些陌生,但他却绝不是第一次经历。

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里,裴向云曾多次在这样钻心的痛楚中醒过来,而后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自己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惶恐,不是因为生命即将结束,而是为在死之前尚未得到老师的信任,他确实是不甘心的。

裴向云哭累了,蜷缩着身子在台阶上即将睡着时,却忽地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李佑川提着一盏灯匆匆从门口走出来,看见裴向云时蓦地一愣:“小裴兄弟,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裴向云慌忙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支吾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李佑川似乎很急,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少爷好像发了热,你快进去帮我照顾着他,我去外头寻大夫来。”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裴向云心上凉了下,几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了府邸中。

老师好像真的病得厉害,身子下意识地蜷着,睡得也不安稳,眉头紧蹙,不知被什么魇住了。

裴向云跪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试探着伸手勾住了他的指尖,却发现那人手凉得很。

两人的十指有些旖旎地摩挲着,让裴向云想起了上辈子的陈年旧事。

他犹豫了片刻,将身上的外衣除去,又仔细地将手和脸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爬到那人身边,将蜷缩着身子的人搂进了怀中。

“师父……”

裴向云垂眸,唇在他的额上游移片刻,到底还是没勇气亲下去。

“睡吧,待睡醒了,病就好了。”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喜欢过我吗喜欢过吗喜欢过吗?

他老师【冷漠】:没有;

狗子:我不信QAQ

第107章

江懿不知自己这一觉囫囵睡了多久,待再次醒来时,屋外的天已经黑了。

屋内没点灯,看什么都是朦胧一片。他身上锦被太厚重,压得喘不过气起来,连带着内里的衬衣都因为盗汗变得黏腻。

他喉间有些痒,闷声咳嗦了片刻,发现自己昏睡之前额上的滚烫已然退了。

估摸着是这厚被的功劳。

江懿刚撑着床坐起身,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李佑川手中端着一个白瓷盘子,见他醒了时有些惊讶,继而欢喜跃上眉梢:“少爷,你终于醒了?”

江懿动了动唇,只觉得口舌干燥,甚至唇上都干涩得几乎皲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大夫来瞧过了,说少爷是在外头冻了太久,回来又急火攻心……”李佑川将那瓷盘在床头放下,“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修养些许时日就好了。”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疲惫,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

李佑川将盛了粥的瓷碗递到他面前:“大夫说不吃太油腻或是辛辣的东西,膳房备了粥,少爷你多少喝点,这样病好得快。”

江懿接过粥碗,浅浅抿了一口,眉眼间的倦怠忽地慢慢消失了。

李佑川刚将桌案上的烛灯点燃,回过头看着他神情似不如方才那般放松,有些担心道:“少爷这粥是不合口味吗?”

不合口味吗?

简直太合口味了。

米粒糯而不烂,放了去核的红枣与桂圆,加了些糖,让粥不至于寡淡无味。

这道粥若是交给外头的食馆做,少不了要再放些驱寒的枸杞。可江懿不喜枸杞,其中便果真没有这道食材。

分明是按照他的口味做的。

江懿微微阖眼,平复下胸腹间又翻涌而上的怒气。

“喊他过来……”他低声道,“让他别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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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川微微瞪大眼睛,小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呢?阿川怎的听不懂呀……”

江懿把那粥碗往桌案上狠狠一搁,瓷勺与碗壁撞击,发出清脆一道「咔哒」声,吓得李佑川眼皮跳了几下。

他定了定神,面上露出几分愁眉苦脸来:“少爷呀,这,这……”

江懿面色苍白,愈发衬得双唇红润,一双眼中浸着冷意:“怎么?他敢做不敢认么?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李佑川一张娃娃脸拧巴着,半晌摇头叹气:“少爷,并非阿川与他一起瞒着你,实在是你病中昏睡,大夫说不能空腹喝药,于是阿川试了很多汤羹稀粥,唯独……”

他瞥了江懿一眼,有些尴尬:“咳,唯独裴小兄弟的手艺是少爷能吃得下的。”

江懿眯着眼,半晌有些头疼地扶着额角。

什么孽缘……

“小裴兄弟在外头候着呢……”李佑川小声道,“他总自己念叨着要走要走什么的……少爷你和他吵架了?”

倒是会装可怜。

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把他喊进来。”

李佑川踟蹰半晌,鼓足了勇气道:“少爷,你先将粥喝了。”

“我不喝……”

江懿看见那粥就想起上辈子的事,心中烧着火似的烦躁:“拿走……”

李佑川看着他态度实在坚决,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踱出门去将裴向云叫了进来。

江懿阖眸靠在床板上顺着气,胸口又闷闷地钝痛了起来,让他一时分不清这痛到底是因为生着病,还是因为想起了裴向云。

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一世狼崽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湿润而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自己,牢牢锁住背后的一片惊涛骇浪,将最柔软温驯的一面露给自己看。

可上辈子呢?

那双原本应当深情的眼中尽是暴虐与血腥,带着对人命的轻贱与蔑视,宛如十八层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当真截然不同,可那皮囊下分明是同一个魂灵。

江懿捏着眉心,脑海中其实是有些混乱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裴向云。

是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还是现在这个目光温柔有了人气的好学生?

房门轻轻响了一声,他骤然从回忆中抽离而出,看着那狼崽子拘谨地站在门口,一双眼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江懿动了动唇,却还未想好该与他说什么。

裴向云似乎看见了那碗被人放在桌案上的粥,轻声道:“师父,粥要尽快喝了。不然要凉的。”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清冷:“你喊我什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断了,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声音有些颤抖道:“抱歉,江大人。”

一声「江大人」,似乎一柄利刃般将两人纠缠多年的宿命猛然斩断。

“这粥是你做的?”江懿低声道。

裴向云垂眸点了点头:“江大人病中什么也不吃,我怕你饿坏了身子才想起来试着熬,因为你上辈子最喜欢的便是这道粥。”

他刻意放轻了「上辈子」三个字,似乎觉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江懿捻着被角,沉默半晌道:“若我没记错,我曾和你说过我不喜欢,要你别再做了。”

上辈子喜欢么?

他是江南生人,喜好甜食,但裴向云这道甜粥却做得蹩脚,根本不能与自己曾尝过的甜粥相比。

可江懿还是说了喜欢,至于喜欢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却不想让这逆徒误会了两世。

他避开裴向云的目光:“你什么时候走?”

裴向云眸色微黯:“江大人,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

江懿挑眉看向他:“我前一日刚与你说过,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

他慢慢上前两步,在江懿面前跪下,把马鞭递给他:“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打我便打,是我的错,我都受着,我……”

我就算死也想死在你身边。

狼崽子眼中燃着执拗的火,与上辈子那个固执着要把江懿留在身边的人又多了七八分相像。

“只要你能原谅我,如何惩罚我都行。”

“原谅你?”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他手中拿过马鞭,以手柄抵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你告诉我,我怎样原谅你?”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江大人害了我的爹娘,我不是也不与江大人计较吗?”

江懿的动作蓦地有了片刻的凝滞:“你从哪听说的?”

裴向云以为他说中了江懿的心事:“上辈子我在江大人营帐中捡到了一封书函,你亲口承认了因为裴尚修有妻室,害怕他怀有异心才不允他作为俘虏被接回来,而这辈子陇西那俘虏罗耶也与我说起过这件事。”

他眸中似乎带着些许期翼地看向江懿,像是在期待着他惯来强势的老师向自己低头认错,而后这些恩怨情仇一笔勾销,让它们随着上辈子一同化为飞灰,毕竟——

这辈子分明才刚开始啊。

江懿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双目微弯:“你当真觉得是我害死你爹娘吗?”

裴向云拧着眉:“难道不是……”

“望凌之盟的签订,并非只有我一人负责。”

江懿慢慢从床上下去,看也未看跪在一边的裴向云一眼,赤着足走到桌案边,将那从城登县拿回来的卷宗展开,径直丢进裴向云怀中。

“这是记录了当年会盟时的卷宗。”

兽皮做的马鞭垂在地上,发出「啪嚓」一声轻响:“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乌斯的二十三汉人俘虏并未悉数放归,仅收到一封从水东涧寄回的密函,上面写着俘虏人数已齐,我才做了与乌斯人签订盟约的决定。也是直到几日之前,我才知道那时接回来的俘虏少了八个人。”

“没有俘虏人数无误的密函,我断然不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又怎会因为他有妻有子便将他狠心舍弃。连你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我都会心软捡回陇西,我以为你能懂,我怎会……”

我以为你再如何混账,也是会懂我的,也不会认定了我为一己之私弃他人于不顾。

他牵着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下:“罢了,你又不会信,我说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一双眼死死地从那卷宗上的字掠过。

他看见了那行明显被人篡改过的笔迹,又将那卷宗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仓惶道:“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裴向云……”

江懿忽地开口喊他,声音沙哑而带着几分悲哀:“原来这就是你上辈子叛逃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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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掳回去百般折磨,致死的理由吗?”

多么可笑……

他用六年去焐这被千百人指摘的学生,到头来却抵不上一句旁人的离间。

六年的心血与温情,尽付诸东流。

自己先前是愤怒多于失望的,而此刻满腔的怒火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一样的悲哀。

他以为裴向云会懂的。

“师父,我不知道……”裴向云似乎还未能将这消息消化完毕,下意识地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

若自己知道会如何呢?

他还会在知道真相时像疯子般要将整个陇西军营付之一炬吗?还会离开自己恋慕多年的老师,转而投向敌军吗?

若……

“说你是白眼狼,一点也不为过。”

江懿声音很轻,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不知道,难道我便知道吗?你……”

你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一意孤行带着敌人将百姓屠戮殆尽,将城池付于烈火之中。

你踩着残垣断壁,膛过尸山血海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要问问我,哪怕只是问过一句——

都好过不声不响地走上歧路,一走便是数十载。也不至于让他连身处地府时都备受煎熬,日思夜想是否是自己的缘故,才让这本来温驯的学生面目全非。

江懿胸口钝痛,眼眶泛着酸,不愿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卷宗从裴向云指间跌落,他手脚并用爬到江懿身边,拽着那人的衣袖哽咽道:“师父,我错了。”

“我说了你不再是我学生。”

江懿一抬手,那马鞭便向裴向云后背上狠狠抽了下去,径直将他的那身布料结实的劲装抽得裂开,连带着皮肉也绽了血花。

裴向云的身子猛地颤了下,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却仍未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

“你不是不走,不是想将恩怨一笔勾销吗?”

江懿的声音很冷,不带半分温情:“那今日我们便好好清算清算,你做过的那些好事。”

作者有话说:

痛打落水狗(是这么用的吗?)

第108章

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任由江大人处置,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江懿攥着那鞭子,毫不留情地又向他背上抽去:“上辈子你泄露陇西军情,让数万名将士全军覆没。你重生回来再看着他们的脸,你竟没有半分羞愧吗?”

其实上辈子裴向云对这些人的印象算不上好。

他起先隐瞒了自己混血的身份,待后来身份暴露时人人避他如蛇蝎,在背后说他是细作,是贱种,是谁也不要的孤儿。

或者说,他上辈子对陇西军营本就没什么感情。

“我……”

裴向云疼得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呛咳着,脸涨得通红:“我不羞愧,因为他们对我不好。”

江懿听了他这话,不怒反笑:“好,那陆绎风呢?”

陆绎风?

裴向云愣了一下,不知与陆绎风有何关系。

“因为你出卖军情,我被乌斯人俘进城中,是陆绎风来救我。”

江懿平复下紊乱的呼吸,一字一句轻声道:“可是他却没能活下来,尸体被乌斯人当做战争胜利的旗帜挂在城墙上,在陇西的朔风里冻得僵硬,甚至能将一边的铜钟敲出声响来。”

“你如今看见他,竟还问心无愧吗?”

江懿的话落在裴向云耳中,让他如遭当头一击。

上辈子裴向云并未见过这位大燕的十五皇子,若是那个时候江懿问他是否问心无愧,他绝对会梗着脖子回答自己问心无愧。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与陆绎风喝过酒,逛过街市,甚至误打误撞与十五王妃相交,这些人在他的回忆中不再是「不相干的人」,反而多了容貌与神态,从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叙述中活了过来。

上辈子的陆绎风死了,梅晏然会难过吗?

裴向云咬着唇,却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说出「不羞愧」。

那小姑娘多么想与心爱的人成亲,而上辈子亲手将她美梦斩断的却是自己。

他和这辈子那个杀了梅晏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资格去做那个替她讨回公道的人?

“问你话呢。”

江懿揪着他的头发逼迫着他抬头:“说啊,你不是很有理吗?不是要来与我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明白么?”

裴向云蓦地撞进他眸中的悲恸,心脏蓦地一疼。

他经过数载才后知后觉发现——

原来自己真的不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

江懿没听见他的回答,手上的鞭子再次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裴向云背上已然一片鲜血,衣服彻底不能再穿了,鞭痕交错,看上去格外骇人。

可江懿看在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惜,甚至憎恨于自己无法将这狼崽子直接杀了。

“不说话是吗?”他轻声道。

“说的。”

裴向云背上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都不用有什么动作,哪怕是呼吸也觉得疼。

“我对不起他……”裴向云避开他的目光,咬着牙缓缓道,“江大人教训得是。”

江懿扳过他的脸:“躲什么?不敢看我吗?你早干什么去了?”

裴向云闷哼一声,下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倒灌进口中,让他更难受了。

“还有李佑川,你上辈子看着他从城墙上跌进火海中的。如今他还劝着我对你好一点,你配得上他对你的关心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心口针扎似的钝痛着:“我不配,是我对不起他。”

“那我呢?”江懿看着他那双眸子,声音慢慢趋于令人心惊的平静,“你对我也问心无愧么?”

“不是的,我……”

裴向云的语调骤然急促起来,似乎生怕自己说晚了就会被他误会:“我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不该……”

不该一意孤行地将你锁在身边,自以为是地对你好,让你觉得难堪而痛苦,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

亦或是当初不该瞒着你自己混血的身份,不该不听你的话不好好读书,也不该说走就走叛逃去敌国,只余下一片满目疮痍。

他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了,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试了好几次都没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了。”

江懿的眸子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复杂地混在一起,或许是心死与失望最多:“即便你说对不起,那些因为你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养了你两辈子,你居然还是只养不熟的狼,要我怎么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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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慢慢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将那条沾了血迹的鞭子丢进裴向云怀中:“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裴向云复又拽住他的衣角,将额头抵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恳求道:“求你别赶我走,你不是想要一把刀一条狗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江懿似乎笑了下,轻轻将他攥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不要随时会对我动手的刀,也不要一只能在睡梦中咬断我脖子的狗。”

“我不会伤害你,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江懿见他还要拽自己的衣服,毫不客气地将他那只手踩在了脚底下。

狼崽子痛得胸腔中发出一道绝望的悲鸣,一双原本多少带些狠戾的黑眸现在溢满了悲伤。

他伏在地上,喃喃道:“师父,你别不要我。”

“不是我不要你,我给过你机会的……”江懿轻叹了一声,“你自己想想,上辈子,这辈子,我曾给过你多少次坦白的机会,你可有一次想对我说实话?”

他惯常待人严苛,但从来都愿为自己这唯一的学生无数次让步,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撒谎只有一次和无数次,他既然选择了欺骗,以后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会下意识地想欺瞒自己。

确确实实是个隐患,决不能留在身边。

裴向云闷闷地哽咽了一声,动了动唇,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像处于眼下的境况中,说什么都显得那样单薄而不值得被人信任。

其实是有过坦白的念头。

上辈子他被江懿从风雪中抱回来,好不容易看见了一丝能活下去的希望,却不知这谪仙一样的人到底是否会在意自己的身份。

他贪图江懿递过来的一碗热粥,贪图从小到大收到的除了父亲以外的第二份善意,选择将那坦白的话咽了回去,祈求这个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

而这辈子发现或许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他忍不住变得更贪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靠近那个人,永远不满足,永远想要更多。

甚至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他越过那道名为师徒的禁忌之线,俯身将一个吻印在对方的唇上。

而结果是上辈子一片狼藉的收场,和这辈子将站在他身后的资格一并葬送。

那洪清寺的大师没说错。

自己已经种下恶果,佛陀又怎愿度他?

裴向云蓦地呛咳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唇角慢慢流了下来,双目一片赤红。

江懿慢慢松开他被自己踩住的那只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觉得恶心。”

他说着从裴向云身边经过,再也没看他一眼。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挽留他,却只有一片衣角从他掌心中滑过。

“师父……”

裴向云哑着嗓子唤他:“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你是知道错了,还是被我打怕了?”

江懿回眸看他:“很疼吗?疼到你不再嘴硬,愿意跟我说点人话了吗?”

裴向云没摇头也没点头,依旧用那固执的目光看着他:“不是因为疼。”

是真的知道错了。

上辈子他从未在乎过其他人如何,孤僻而封闭,除了江懿外看谁都不顺眼,也只将那一人揣在心尖上,可讽刺的是他自认为的「爱」就是个呃笑话。

他连如何爱人都不会。

但这辈子不一样。

他觉得分明是可以重来的,可为什么江懿不原谅自己?

“对不起……”他轻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可以算得上重新开始,你也不愿原谅我?这辈子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

“那你犯的错就不存在了吗?”

江懿站在灯照不到的阴影处,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曲,只恨自己方才将那鞭子丢掉得太早了些。

真是倔得该打。

“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些不该死的人都会因为你的过错死去……”他低声道,“他们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那尸山血海我永远记得,你对我做的一切我也记得,我凭什么原谅你?”

他微微阖了眼,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原谅你,谁来原谅我?”

裴向云听着他的语气不对,有些惊慌地撑着地爬了起来:“我错了,你别……”

“那都不重要了。”

江懿的失态仿佛只有一瞬,声音又恢复了先前不近人情的冷:“我懒得管你是真觉得错了还是又在骗我,这都跟我没关系。”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们的师徒关系已经断了。从此往后你是生是死,再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作者有话说:

狗子发现自己上辈子误会他师父后恨不能一头把自己创死.jpg

第109章

那夜的结果还是裴向云拖着一身的伤狼狈离开。

李佑川好像听见了屋中的声音,却没敢直接进来,在外头候了许久,这才轻轻推开门。

地上的血已经被江懿简单收拾过了,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让他空虚得难受。

“少爷,我……”

李佑川轻咳一声,慢慢挪到他身边:“我刚刚在外头都听见了。”

江懿骤然抬眸:“你听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佑川蹙着眉回想道:“也就是听见了你们好像吵架了,是小裴兄弟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

江懿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抵着额角又叹了口气:“算是吧……”

“可小裴兄弟不是挺好吗……”李佑川小声道,“他刚刚还给你煮了粥呢。”

那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揣着一颗狼子野心。

江懿深吸一口气,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来,只摇了摇头:“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李佑川笑盈盈地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他:“但是我懂少爷你再不喝药,好不容易散的病热又要回来了。”

江懿将那瓷碗接过,忍着苦意将那碗中的药喝了。

李佑川把瓷碗接过来,转身正要走,却被他叫住:“等一下……”

他垂眸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声道:“往后你不必再管裴向云了。”

“啊?”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了错,屡教不改……”江懿的声音虽慢条斯理,可却觉得是在将自己一颗真心反复剖挖,“我教训了他,从此往后我不再是他老师了。”

李佑川大惊失色:“什,什么?”

大燕一向注重礼教。若哪家的夫子直言与谁的公子断绝师生关系,那必然是学生犯了滔天大错,说不准是奸/淫/掳/掠其中一条,是要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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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那小裴兄弟是犯了什么错?”李佑川问,“是那几条重罪其中之一吗?是不是要报官啊?”

江懿原本心情正烦闷,听见他一句「报官」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倒是不必,只是……”

只是那些罪孽都是裴向云上辈子造的,如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

李佑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这几句话给绕晕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茫然,知道他应当是没听懂的,摆了摆手:“不必再过问了,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

李佑川「哦」了一声,将空碗仔细拿好,踟蹰半晌道:“那少爷,你别再生气了。前两天大夫来说你脉象有些紊乱,要你平心静气好好修养十天半月,不然恐怕身体总是不太好。”

他絮叨着顶住完,这才从房中离开。待房门轻轻关上,一片寂静中又只剩江懿一人了。

平心静气?

知道裴向云是在骗自己,是在演戏后,又怎能真的平心静气?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懿这一病实打实地在床上歇了十多天才不再咳喘,能披着大氅出门见风了。

这些日子他被李佑川看着,只能在府邸中走动,偶尔与那神隐般住在隔壁的喀尔科聊上几句,却真的再也没看见裴向云。

可他又是知道裴向云肯定在的。

每当他从房中出来,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便执拗地黏在了他身上,死死地缀着他不放。

那目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他却真的不想管了。

若说先前不知道裴向云也是重生回来的,他心中还抱着几分侥幸,觉得这狼崽子年岁不大,涉世未深,还是白纸一张,到底能将那些毛病给矫正过来。

可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回来的,皮囊下裹着的依旧是上辈子那肮脏不堪的魂灵,他便彻底死了心。

他如何不恨?

过去还能用「眼前的少年与前世那刽子手并非同一个人」做借口,容许他跟在自己身边,现在看来这借口着实是个笑话。

裴向云演得真好,若不是他亲自说出口,自己不知还要被骗到何时,甚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都十分有可能。

——

正月十四那天天气阴沉,是梅晏然下葬的日子。

陆绎风短短十多天里身形消瘦了不少,让人蓦地想起了「形销骨立」这个词,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少了几分光亮,颓唐地站在江懿身边,老了十岁般。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没几个怀着真心来吊唁,大都听说了这刚有名分的小王妃在十五皇子心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为了和十五皇子攀攀关系,这才强行带着一张满是虚情假意悲痛的脸来装模作样一番。

陆绎风强打着精神与那些人客套完,末了靠在江懿身上轻声道:“本来我们是要明天成亲的。”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和小姑娘吵了许久才定下来的,甚至需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惜人祸难料,斯人已逝,只留他一人在这人世间面对着鬼影憧憧。

江懿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前些天什么也没吃,别伤了身子。”

陆绎风轻叹道:“我根本就没办法不想起她,我总是梦见她站在那个池塘里看着我,说水里太冷了,为什么不来救她,让她等了好久。”

江懿垂眸,敛去眉眼间的难过,知道现在和陆绎风说什么都没用。

心爱的人死去了,最痛苦的永远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两人在王府的后院坐了许久,陆绎风才勉强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说起来,那小姑娘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我前些天收拾她遗物时看见了,就琢磨着今天正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了她一份心愿。”

江懿愣了下:“给我的?”

他与梅晏然分明没什么交集,她又怎会送自己什么东西?

陆绎风去而复返,将一枚荷包递给他:“这是她桌案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是那日赴宴前刚绣好,上面写了张字条,应该是怕自己给忘了。”

他说完沉默半晌,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哽咽:“方才见她最后一面时,我给她戴上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也是她最喜欢的,若路上发现没了,她是不是又要闹了?可是……”

可是自己不在身边,她和谁闹呢?

江懿陪了他许久,直到友人将情绪整理好了才准备离开。

“你要回陇西了吗?”临到门前陆绎风问他。

江懿颔首:“嗯,今日下午便走了。”

陆绎风看了他半晌,忽地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江子明,你我自幼相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陆绎风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你一定要平安,我受不住你再出什么事了。”

江懿反手搂了他一下:“谨遵十五皇子命令,明年定平安归家。”

“到时候就你一个能陪我了。”

陆绎风松开抱着他的手,牵了牵唇角:“不醉不归。”

江懿与他道别后回家便开始收拾东西,顺便将那蹭吃蹭喝许久的密东王子去处安妥当,这才得了空自己在房中待一会儿。

他将外衣脱下时,想起了那枚梅晏然送自己的荷包,于是顺手把荷包拆了,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字条。

“裴小兄弟:就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连心悦谁都不好意思直说,怕是这荷包与香囊就算绣了也送不出手。

本王妃大发慈悲,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真心,代你将荷包送给江大人,聊表你一片真心。

本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可千万要记得下次见面时代付本王妃买酥糖的钱,拉钩上吊,谁反悔谁是小狗。”

那字迹娟秀,撇捺的尾巴上挑,似乎能看见小王妃写字时的满心雀跃与得意。

江懿轻轻抚着那张字条,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梅晏然会送自己一个荷包。

是裴向云和梅晏然约好的吗?

他送荷包给自己……做什么?

江懿蓦地想起少男少女之间的习俗,登时面上发烫,又羞又恼地攥着那枚荷包,心中暗骂这狼崽子大逆不道。

原来早就开始肖想着与自己的那些欢/爱之事了,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驯有礼。

他有心将那枚荷包留在江府,可一想到那是梅晏然生前要送自己的礼物,到底还是舍不得,长叹一声放回了怀中。

李佑川敲门进来:“少爷,这次真的不用我跟你回去吗?”

“不必了……”江懿回眸道,“陇西这些日子又要不太平,太危险了。”

“可……”

李佑川见他态度坚决,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末了摇摇头,似是无奈:“那少爷你注意安全。”

两人出了门,江懿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察觉出好像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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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劲。

那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今日并未出现。

他怔忪了片刻,继而收回了思绪,扶着轿厢上了车。

不在就不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裴向云走了,不正合他意吗?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前而去,慢慢加快了速度。江懿把车帘放下,刚准备阖眼小憩一会儿,忽地听见李佑川似乎在后面大喊:“小裴兄弟!你快回来,这样太危险了!”

江懿微微蹙眉,带着几分火气地睁开眼将车帘复又撩开,蓦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那逆徒竟扒着轿厢在后头跑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好几次险些被绞到车轮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痛苦面具)

第110章

狼崽子似乎察觉到了江懿的目光,微微抬眸,一双黑眸亮得很,在那张沾了尘土的脸上格外显眼。

李佑川长大后便再没习过武,跟着马车跑了两步后便体力不支,追不上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路边,上气不接下气:“少爷!”

车夫也听见了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后险些魂都吓飞了:“这,这……”

江懿咬牙,狠心地将那车帘放下:“不用停……”

“这要出人命啊!”

车夫左右为难,一边是主人家的命令,另一边又实在担心扒着车厢的那人被马车活活轧死。

“他愿意跟着就跟着,我……”

江懿还未说完,神识中便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江大人……”

来得还真是快。

若不是有地府担着,裴向云早就不知道被他弄死多少次了,何至于活到现在来气他。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停车……”

车夫如获大赦,将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连忙下去扶裴向云:“没事吧?”

裴向云摇了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那轿厢的车帘,似乎期待着里面的人让自己见一面。

可江懿却并没有见他的想法,淡淡道:“这回你可放心了?继续赶路吧。”

那车夫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江大人……”

裴向云三两下将方才腿上沾的灰拂去,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手去撩轿厢的车帘。

江懿有些愠怒道:“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裴向云低声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帘子,大有江懿说一句「不」就不松手的架势。

“我不是让你滚么?”江懿挑眉,“你就这么愿意挨打?”

“不是的。”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担心你。”

车夫在下面站着觉得眼前场面尴尬得很,上车也不是,不上车也不是,灵机一动道:“少爷,小人先去那边买两块干粮,一会儿便回。”

江懿微微瞪大眼睛:“你……”

可那车夫腿脚麻利,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就跑远了。

裴向云就势扒在轿厢的窗上,一双黑眸中满是恳求:“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从陇西回来时在哪县城中遇见的事吗?万一再出现一个「城登县」,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江懿垂眸看着他那张满是灰尘的脸,沉默不语。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什么底气和他对视,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又小了几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很好用,对你来说是一把合格的刀,不是吗?”

他说的倒是没错。

狼崽子虽然心中想法大逆不道,但身手不凡,若是能一直这样听自己的话,让他陪在身边倒是相当有安全感。

可现在他知道裴向云并非全然一张白纸后,不得不开始思索他的「听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裴向云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心里蓦地痛了下,轻声道:“我绝对不会害你的,你信我。”

“我可不能轻信你。”

江懿轻笑一声,勾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上辈子我也是这样信任你的,你给了我什么?”

裴向云眉心微蹙:“上辈子确实是我错了,但我现在……我现在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前世他看着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冰冷,而后十年四处求索,渴望遇见什么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秘术或能人异士,一直到死还抱着找到眼前人转世的希望。

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如何能不珍惜?

“上辈子我等了你十年……”裴向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双眸微红,“我……找遍了整个中原,想着或许能见到你的转世,可我什么都没找到。你也从未来梦中看过我,是真的那么恨那么不想见我吗?”

江懿捏着他下巴的指尖微顿,面上仍波澜不惊,可心头仍不可避免地悸动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听裴向云说起「上辈子」。

“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但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裴向云的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世间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早些死了投胎,要是下辈子你……你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他目光近乎惶恐地看着自己执念了两辈子的人:“我真的很想你,发现能重来一次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找了你十年,现在怎么会舍得伤害你?我……”

江懿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武力行不通,现在开始和我打感情牌了?”

狼崽子双目微睁,继而其中的微光慢慢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绝望。

“你要知道,你等的十年,你遭的罪受的苦全是你自作自受……”江懿唇角轻翘,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向自己摇尾乞怜的人,“本来可以过好日子的,但你非要亲手将一切毁了,如今在我面前和怨妇一样啰啰嗦嗦,你不觉得自己丢人吗?”

“更何况你上辈子如何凄惨与我说有什么用?是我要你这么惨的吗?你过得好与不好,和我这个死人有什么关系?”

他松开钳着裴向云下巴的手,似乎不打算再和他多说了。

裴向云面色骤然变得灰败,徒劳地要去抓住那人的手,却抓了个空。

“江懿,求求你。”

裴向云说着便要给他跪下:“你别丢下我,哪怕是留在你身边让我帮你挡刀枪,让我替你去死呢?”

“我求求你了。”

若是上辈子的裴向云,断然不会让自己这样卑微地去祈求旁人,哪怕是江懿也不行,多半已经动用拳脚与武力让对方服软了。

可这重活的一次来之不易,他怎可能轻易放弃?

哪怕折了傲骨,被敲碎了脊梁,他也求那人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毕竟确实是自己错了。

江懿支着侧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倒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执着什么,宁可给我当狗也不愿要我给你的自由,裴向云,你是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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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吧?”

裴向云低声喃喃道:“我早就疯了。”

或许在上辈子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疯了。

“我不知道我再说些什么能让你相信我……”裴向云撑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但是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面。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他说完后等了许久也未听见那人再说什么,一颗心慢慢坠回了谷底。

这回是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远处那买干粮的车夫已经在往回走了,他咬着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那人轻叹一声,似有几分无奈:“滚上来……”

裴向云蓦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诧异与惊喜:“你……”

江懿却早已从那轿厢的窗口离开,似乎懒得再看他一眼:“你若是再废话便一直跪在下头吧。”

裴向云蓦地从地上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进了轿厢,却想起自己方才追车时摔了好几次,眼下定然一身一脸的灰土。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江懿,轻声道:“师……江大人,我身上好像有些脏,要不我……”

江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想找个地方洗一洗?”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老师很爱干净,自己这番模样站在他身边,会让老师觉得丢人吧?

“一条狗有什么干不干净可言……”江懿收回目光,声音慵懒,“听主人的话,好用便行了,干净与否重要吗?”

裴向云抿着唇低头:“江大人说的是。”

他小心地找了个角落坐下,特意离江懿远了一些,生怕老师看着不顺眼又将自己赶下车。

江懿恹恹地翻着手里的文书,忍着那道再次出现的若即若离的目光,半晌后轻声道:“裴向云……”

裴向云正悄悄看他,忽然被人点了名,身子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既然你方才也说了会死在我前面,那我提醒你一句……”江懿慢条斯理道,“如果你真的遇见危险,我不会救你。”

“我知道……”

裴向云听见他说这个,反而松了口气,面上的紧张和惊慌也消失了些许,隐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不用救我,保护好自己就行。”

这有什么好笑的。

蠢货……

江懿挑眉:“你笑什么?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若你后悔了,现在下去还来得及。说了不会管你就是真不管,别以为我在吓唬你。”

裴向云懂的。

这人惯常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说不管自己也绝对是说到做到,断然不存在什么「欲擒故纵」或「放狠话」的心思。

可他不在乎。

他性子偏执得很,不能待在江懿身边对他来说简直可以算生不如死。

更何况本就是他错在先,如果有机会能替心悦之人赴死,倒也不能不算一种很好的结局。

“我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裴向云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眉眼间炽热的情愫,“只要我还活着,不会让你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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