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而为人的十九年里,我不曾有一次见过你。
“怎么我做鬼才十余日,你竟好心来渡化我了?”
她稳如磐石的手腕被我质问得一抖。
三寸红也在不知不觉间收回了寸许。
瞳目里,是千年修为也遮不去的惊惶。
而我,步步紧逼。
“说什么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你敢不敢走到那地窖外面,敢不敢睁开眼瞧一瞧——
“你济的是什么世,救的是什么人,社稷是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什么苍生!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看一看我的生前死后,你敢看吗?
“你敢吗!”
她那双澄露一样的眼眸,始终在与我对视。
无论她敢不敢看,她都已经看了。
我敢确信,哪怕是玉皇上帝,如来尊者,也不可能从我的瞬境里平心静气地走出来。
更何况,是这个区区千年修为的红毛小狐狸。
这一次,我没有低估她。
她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是惨白。
不晓得是惊骇,是怜悯,还是坚守了千百年的道义在动摇。
然而她不知道——
一条滴着火舌的花藤正从她身后缓缓升起,悄无声息地靠近。
愧疚啊,仁慈啊……
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命门。
小狐狸。
……我们该告别了。
我暗把指尖一扣,花藤直奔她的背心刺下来!
小狐狸也不傻。
刺透骨肉的阴气,她不可能毫无预知。
可惜啊,那花藤离得太近,她便想躲也躲不开了。索性她也不再躲,却从指尖弹出三寸红的花枝,刹那间已逼近我的心口——
鬼火与桃枝,就在同一时刺穿了,她的胸口与我的心魂。
第157章魔罗(三)
光灭了,风哑了,鲜红的血与暗红的血交织着溅开,曼陀与桃花同时萎落,我和她也同时倒在地上。
三尺远外,我听见她的喘息和我一样,此一高,彼一伏,虚弱又凌乱。
她的鲜血是烫的,我的尸血是冷的。血与血从两边漫到一处,冰冷与滚烫凝成了天渊。
魂魄深处的剧痛告诉我,那一枝三寸红就嵌在我的心脉旁。哪怕只是微微一动,都有可能害我魂消破灭。
心魄被压制着,我还剩仅存的一点力气,但我来不及用它拔出那三寸红。
因为我偏过脑袋,看到小狐狸也在看着我。
方才那鬼火正击她要害,她脸色很是难过,但依然不失慈悲与威严。
鬓边的狐狸耳朵还因疼痛一颤一颤的,可爱得很呢。
狐狸虽可爱,但她毕竟是仙家,还是顶厉害的仙家,我留她不得。
我耗用奄奄一息的鬼元,动了动指尖,狐狸胸口那束鬼火跳了跳,往血肉里刺得更深了。
她的眉头皱的更痛苦了。
我略微宽了心,凝聚鬼息,抬手想拔出心脉下的桃木刺。
可手才抬起一半,心魂就狠狠一抽搐,痛得我差点散了神识。
那一枚三寸红,竟也往我的魂魄深处钻去。
我不由得又瘫倒下来,余光里是她坚毅的眉眼,每一丝眼波都是绝不退让。
……好狠一只狐狸。
我只能纹丝不动躺在那儿,边用一缕残息苦苦撑着鬼元,边隔空制着她胸口的鬼火,死不放松。
她亦然。
……
我和她就这样僵持着,躺了很久。
我们谁也不让谁,只因都明白,先退缩的那一个,必定是死路一条。
大不了,就拼个玉石俱焚。
栅栏下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光泽,渐从昏黄的日光,移换成清冷的月华。
寒夜的露水从栅栏滴下来,打湿她毛绒绒的红耳朵,也打在她秀气的眼角,沿着脸颊缓缓滑入泥土。
可惜了。
我心里一声叹。
想我苟活那两年里,这露水是拿来喝的。
……
渐渐地,连月华也暗了下去。
再过不久,就该是黎明了。
我和她彻底耗光了气力,心口的伤处都已麻木,也无力再致彼此于死地。
地窖里安寂了许久,她先开口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怅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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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抱负,从未与旁人讲起。
可这只棋逢对手的小狐狸,我欣赏她。
虽然她是仙家,但我愿认她做个知己。
我向她敞开心扉:“我想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改变这三界不公。”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你很不一般。”
我笑笑:“多谢。”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锋一转:“我要那些人给你磕头赔罪,为你修碑立祠,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头来,她还是宁愿折中。
唉……
毕竟是个仙家啊。
我很久没有开腔,直到第一缕曦辉爬进地窖,洒在她的眉梢。
地窖外,也渐渐多了来往的村民声。
我说:“我们来打个赌罢。”
她默了片刻,问:“赌什么?”
我说:“赌你我的命。”
“你赢了,我也不必去酆都城投胎,自愿灰飞烟灭。
“我赢了,你一身千年功力,就归我了。”
她又问:“怎么赌?”
我说:“他们若真听你的话,向我磕头赔罪,便算你赢了。”
“若不然呢,就算我赢了。”
她沉吟一阵儿。
我淡淡反问:
“你不是要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么?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
“所谓世人,值不值得你去拯救。
“所谓苍生,值不值得你去守护。”
她垂下眼睫,像是打定了主意。想必,不只是与我争个输赢,更是为了确证心中的道义。
“好,我赌。”
话音一落,我的尸血与她的鲜血汇到一处,于尘泥间描出沟壑纵横,一撇一捺镶作山海不移的咒文。
——立天谴为局,拿人心作赌,下生死为注。
天谴咒。
小狐狸是一言九鼎的人。
我松开鬼火,她便勉强坐了起来。
她伸手到重伤的胸口,剜出一颗金灿灿的桃核出来。
——那是她的狐心,是她七百年的修为,是她的赌注。
她将狐心置于血咒中央,仿佛还有什么舍不下的牵挂,眼眶里湿漉漉的。
我以为她抬袖要擦眼泪,可她只是擦去了额头上的弯月。
失去狐心,她剩不下几丝灵力了,身形就从女子化成了赤狐。
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地窖。
我守在阴暗处,目送她离去。
很快,我听见它们将她围住。
我听见她斥责它们的恶行,警告它们向我赔罪,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而后,我听见久久的寂静。
我听见有男人大骂了一声,骂她是妖怪,危言耸听,蛊惑人心。
我听见它们哄然笑骂,骂我这个犬戎的疯娘们儿阴魂不散,竟还敢来黑村闹事。
我还听见,有人说她的狐皮很漂亮,剥下来卖到城里,肯定值不少银子。
然后……
我听见众人乱跑声、棍棒和石头砸下的声音,还有,欢呼雀跃声。
……有鲜血混着狐毛,从地窖口一滴一滴掉下来。
小狐狸啊……
我赢了。
天谴咒的血痕刚刚凝固。
我收走血咒中央的狐心,囫囵吞入腹中。灵力尽数炼入鬼元,不但伤势飞快弥合,修为也突破了三番。
我想,是时候为鬼立道了。
黑村的那群畜生,就当是为鬼道祭旗了。
我从地窖里飘身而出,看到黄云白日之下,几个顽童正在空地上捉麻雀。它们七手八脚扭断小雀的脖子,然后哈哈大笑。
……对我的临近浑然不觉。
我亮出鬼火利刃,从它们背后斩了下去。
可就在人头落地的一刹那——
由魂魄深处升起凌迟重辟般的震痛。不……比那还要痛,就好像把整个十八重地狱塞进魂魄里的剧痛……
我不知是怎么逃出的村子,嘴里尸血呕个不住,染红了一整条小溪。
痛感耗了我一两个时辰。缓下神来,我才恍然明白……
我让狐狸给耍了。
天谴咒是不得违逆的,她也确是将七百年修为送给了我。
然而在那颗狐心里,又藏了另一条款契。
——不得,伤人害命。
唉,这小狐狸……
想来她虽答应与我作赌,却生怕自己一旦输了,我便拿着她的修为去杀人放火,毁天灭地。
……果然是,狡猾透顶啊。
小狐狸这一招确实凶狠,那天谴咒的镇压重比刀山孽海,可我依然不肯服输。
黑村两年的暗无天日,我不肯服输;阎君殿无数次棒打出门,我不肯服输;多少仙家拿天道轮回恐吓我,我不肯服输;如今区区一个天谴咒,又怎能逼我低头认输?
可这“不得伤人害命”的条契压在我魂魄里,别说逆天行道了,连眼下的血仇都不得偿报。
——我定要寻个法子,解开这阴狠的咒术。
从那以后,我便动身南下,做了孤魂野鬼,游荡在万水千山。
我因怨气太重,隔三差五便会引来仙家。放在此前,我自然不会忌惮,可如今我身上押着天谴咒,一旦还手诛仙,定会惨遭天谴。我只能一路躲躲藏藏,从天南寻到海北,又从黄尘寻到九泉,茫茫孽海也被我踏碎了波澜……
总算是听得一些风声,终于也有了破解之法。
我偷听仙家的谈话,她们说天谴咒是三界最强的咒法,无论结契之人生老病死,这道咒都将永不磨灭。
也就是说,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但抹不去,不意味着不能改。
毕竟在立咒时,小狐狸留下了一个万不得已的疏失。
所谓天谴咒,是要仙、人、鬼三方共同结契,才算一道完整无缺的契约。
然而我们结的这道契,只有一个仙家,和一个厉鬼。
人的那一方,恰好缺了个空位。
只要在这一处做些手脚,定能将这天谴之罚,从我的魂魄里卸出去。
可这天谴结契,讲求的是一个心甘情愿。这茫茫四海八荒,又去哪儿寻这么一个人呢……
第158章魔罗(四)
而眼下,我也没有闲暇去找这么个有缘人。
偷听时,我难免让仙家发觉,被淮南神鹿仙追出数百里地,背后又挨了十二根银针。被逼无奈,我只能耗用修为,反杀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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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仙。可我也因此触犯天谴咒,又一次被压上十八重业障,压得我躺在地上,唇边呛出的尸血染透了霜草。
我从晌午躺到天昏,天际密密重重聚起乌云,阴冷的雨丝应着闷雷,一滴滴砸在我脸上。
我方才清醒了一些,心想如此暴露在深山老林之中,阴煞血腥气到处弥漫,万一又引来别个仙家,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于是我强撑着爬起魂身,昏昏悠悠在林中飘荡,难得找见一座塌了半边的野庙。庙里的石像早已斑驳磨损,辨不清是什么牛鬼蛇神。因这破庙常年疏风漏雨,神像都长出了大片的青苔。
我栖身在那座无名无号的神像里,魂魄里是苦痛交织,寒火熬煎,身外是苔尘肮脏,风雨晦暗……偏就在这时,破庙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昏沉沉地以为,定又是哪一路的仙家来追杀我了。
以我虚弱的天谴之身,此刻便是一只老鼠过来了,也能轻易置我于死地。
朦朦胧胧间,我竟是苦笑了出来。
电闪波逝般,我想起自己生前死后的一辈子……
干戈啊,马鞍啊,婚车啊,地窖啊,雨啊,雪啊,青紫啊,血痕啊,孽海啊,奈何啊……
仿佛这一辈子,都像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想长到那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想看看黑色之上,还有没有别的色采。
可如今,我怕是没有力气了。
难道这短短二十年生死,都要终结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了么……
我终归,是要输了么……
昏惫里,我望见一道人影,从庙门口走了进来。
——竟是一道,极鲜艳的大红色。
红得我这久处黑夜的眼眸,隐隐有些刺痛。
红得我那枯死已久的心魂,狠狠一阵恍惚。
……我一度以为,鬼也会发梦呢。
借着石像的俯视,我渐渐看清了那大红的模样。
刹那间,凝住了万缕千丝的风雨。
她……
好美啊。
明明那大红的衣裳湿了雨,又染了尘埃……
明明那青春的眉眼沾了劳碌,又惹了霜华……
可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衬着她一身倾城绝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炽热……
那么的,自由。
愣着愣着,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来到了石像脚下。
我才开始好奇,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为什么会孑然一身,出现在深山破庙里。
然后,我便看她的手摸到腰间,摘下一串玉石锒铛的吊坠儿来。
吊坠的那一端,是一枚雪白描红的蚌壳。
我感到那枚蚌壳里,藏着一缕缕沉睡的魂息。
——那是,另一个女人的三魂七魄。
接着,我看到她用掌心含着那枚蚌壳,那副深情,犹如在紧拥她的至爱。
她抬起头,青丝被雨丝浇润了几缕。只见这破庙四处漏瓦,找不出一处是干燥的。
——唯独在我这石像的脚下,有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缺,还不曾被雨淋湿。
她找见这一处,便托着那枚蚌壳,轻轻放置在石像空缺处,又垫了一层柔软的干草。
这样……那女人的魂魄,便不会被风雨惊扰了。
而她自己,则在石像的角落坐下来,守着那蚌壳里的魂魄,安安静静地淋着雨。
闭了会儿眼睛,她却又睁开了,对着那蚌壳撒娇:“夫人,我睡不着。”
她一个大活人哪里知道,蚌壳里的魂魄早不知昏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听得见她的说话。
可她却笑笑,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
她仰头张望破瓦里的夜空,喃喃道:“睡不着,我给你背四书五经罢。”
说着,她真开始背起了经文:“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
背着背着,她的眼皮子渐渐沉下去,话声越来越含糊,也就不知不觉睡熟了。
风雨小了一点,但还没有停。
我的功力终于恢复了些。悄悄变出一束束彼岸花丝,缠在石像的手臂上,伸展出一片伞荫来。
不大不小,五尺方圆,正好遮够了她的睡姿。
庙外的残雨滴滴答答,传来几声渺远的蛙鸣。
一夜逝尽。
她守护着那个女人。
我守护着她。
我还想守护她。
不止那一个晚上。
天一亮,她又上路了。
我默默跟着她一路,披星戴月,涉水跋山。
暑天我为她遮阳,寒天我为她挡风,雨天我总把阴云一推再推,等她躲好了才落下,山林里遇上豺狼虎豹,我都把它们吓得远远的。
隔三差五,会有追兵杀来。我不好伤人害命,便用小伎俩蒙了他们的眼睛。明明她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她。
她去寺庙里问还魂之法。那些和尚见我跟着,都吓得不敢接待,还警告她,她身后有恶鬼。
他们这样说,她居然生气了。
她骂说臭秃驴,那才不是什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她说……我是她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她会自顾自说上很久的话。
她说,我们要去到大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她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她问,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好啊。
我答应你了。
我魂隐在角落里,远远勾着那香上的白烟,颤颤悠悠地转了三圈。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自知,我对她入了迷。
甚至于全然忘了,她口中的“你”永远只是她的夫人,她口中的“我们”永远不是我们。
甚至于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恰恰是帮我破解天谴咒的不二人选。
她无畏,她偏执,她的心念无与伦比的强大。
最重要的是,她有执念,有所求。
而她唯一贪求的,不过是复活她的夫人罢了。
对我这般修为千年的厉鬼,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我……可我……
我只是不敢多想。
假如我当真和她做了交易,假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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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当真活转了来……
那我呢。
我还算什么东西呢。
……
不成。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当我再一次嗅到方圆百里内的仙家气息时,我才惊醒过来,天谴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是立志逆天行道的鬼王,又岂能为情所耽,优柔寡断?
那天,我击退了追杀她的天器府弟子,引着她梦里离魂,堕入无量宫里。
那是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直视她。
……再狂妄的壮志雄心,也抵不住这一瞥娇怯的秋水盈盈。
她问我,你是菩萨么?
我本应回她“是”或“不是”,可我顿了一顿,改说道:“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想知那一句“恶鬼”,能不能让她认出我,能不能勾起她些许忆念——曾经信誓旦旦说下的“她不是恶鬼,她是我的老婆”。
很显然,她没有。
她早不记得随口说出的“恶鬼老婆”了。
她只是重重跪在我面前,以我早已能想见的哀切,乞求我——救救她的夫人。
心坎里酸涩了一刹,我生生以冷峻来自欺欺人。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第159章魔罗(五)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我问她:“她肉身早已腐坏,只能借腹生胎,即便活转来也是小婴儿,你等得起?”
她不假思索:“我等得起。”
我心头刺了一下。
什么样的情意,能经得起十五年、二十年的沧海桑田?
我不信。
我咬咬牙,更厉声说:“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她又一次不假思索:“情愿。”
情愿?
呵。
我还是不信。
我又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你可情愿?”
她依然不假思索:“情愿。”
我心里闷闷的,拧着痛。
狠了狠心,我变本加厉为难她:“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这一遭,她终于愣了一下。
世间相爱的眷侣成千上万,却有哪个愿以生生不见,许她世世平安。
可她也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便又以义无反顾的气魄,磕下头去:“我情愿。”
……疼。
窝心的疼。
但我转以冷笑来安慰自己:“她信口许诺,自然容易。但真要修炼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就凭她这身细皮嫩肉,能熬过一重不能?”
边想着,我边收走了蚌壳里的魂魄,又释放出独缺一角的天谴咒印,让她画押。
契上写得明白,她堕为鬼士任我差遣,我帮她夫人回阳转生。
至于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就转押在她夫人身上。
转生前的杀孽和命债嘛,也当由她夫人来还了。
……
很快,她滴血画了押。
补足了最后一角。
——天谴契成。
随天谴咒一并起效的,是她指尖的无间诀刺青。
顷刻间,从指骨直漫上太阳穴。
那一袭红衣迎风拂落,好似她一身比柳絮还脆弱的玉骨冰肌,却生生在肩头压了一座昆仑山,连强烈的痛苦都被山石无情封固,一丝也泻不出来。
这般粉身碎骨,连鬼魂都受不住,更莫说她是个大活人,以一身实实在在的皮肉骨血,抵受最真真切切的凌迟之痛。
痛在她身上。
亦在我心里。
我抬了抬手,想中断她的修炼。
可我又忍了下去。
——我要听她亲自喊停,我要看着她亲自放弃,我想要她亲口承认,她对她夫人的爱,抵不过这无间诀的碎骨粉身。
可她偏偏没有。
就这么熬过了……第一重粉身碎骨。
而后,便是第二重,第三重,第四重……
一重翻一重,重重比天渊。
我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掌心的鬼火几度燃了又熄,嘴边的“够了”几度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
看着她□□,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再醒来时,她已从娇皮嫩肉的一色佳人,修炼成道行可怖的无间厉鬼。
睁开眼时,她竟不问自己浑身剧痛,更不问自己是死是活。
第一句话仍是:“夫人她活转了么?”
我声音哑着,冷冷一哼:“还没有。”
她有气无力追问:“那……还要我怎样做?”
我落了默。
……竟已是黔驴技穷。
良久,我开口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带她遁入幽冥,来到玄州黑村的生门前。
“全杀掉?”
她冲我眨狐狸眼。
在她面前,我从不露魂貌,只是角落里一束会言声的鬼火。
“全杀掉。”我冰冷作答,“除了那个傻姑娘。”
“杀光了,我便送她回阳。”
至于黑村发生过什么,我并没有多说,只寥寥说他们“欠了债”。
一来我不想显露生前的过往,二来我心里仍抱妄想,哪怕她对夫人的爱越过了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或许却越不过,所谓“滥杀无辜”的人伦底线。
可我又一次看错了她。
她笑嘻嘻的极是平静,掌心将鬼火化出一道利刃,便优哉游哉往生门走去。
饶以我“逆天行道”之志,也不禁愕然。
想来在她夫人面前,哪怕是天底下亿万生灵落在她手里,也轻贱如草芥一般。
……果然,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啊。
她走出两步,忽地又停下了,转过头来瞧我。
我还道她忍不下心要反悔,寒声问:“怎么?”
她的红唇勾成个弧,美得人心惊胆颤。
“鬼王大人。”她娇声唤我,“我帮你这么大的忙,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不过分罢?”
我魂心蓦然一沉。
接着,竟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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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
一时间,我也想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
“放肆!”我以怒喝作掩饰。
“敢问本王求取,你还有没有尊卑!”
“好嘛,好嘛。”她看我动怒,也就失望地撇了撇唇,“我不看就是了。”
一袭鲜红背过身去,消失在生门外。
而我仍轻喘着,心有余悸。
相隔一道生门,我听见黑村里鬼火呼啸,血雨瓢泼,人与人的惨叫起伏在一起,始终未有片刻的间断。
……等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血债血偿。
可如今,我却无心欣赏。
心里反反覆覆的,就只有那一弯浅笑,还有那句“想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庐山真面目……
我还有什么庐山真面目?
“哧……”一团鬼火被我攥成了粉碎。
我极力掐断心烦意乱,一遍遍告诫自己:我已坐拥仙家的千年功力,我已挣脱天谴咒的网罗,我已申冤雪耻,大仇得报。如今的我翻手遮天,创下鬼道霸业指日可待……
我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无论如何,我赢了。
对天对地,对人对仙,我都是赢了。
渐渐地,我平复了心境。
——依着天谴咒的约定,该送那个女人回阳了。
我拿出那女人沉睡的生魂。因在孕魂蚌里贮存的缘故,她前世的记忆凝化成了一颗夜明珠。
我将法力一催,那夜明珠散出熠熠清光,光芒融化似流沙一般,一点点涌向轮回之门。
可就在同一时。
……我怔住了。
那女人一生一世的所历所经,都明晃晃地摇曳在我眼前。
从久远的旧岁起始,我看到年幼的她掀开她的红纱,对她说:“我现在就娶了你。”
我看到多年以后,她用玉如意揭开她的红纱,听到她含笑说:“你我皆为女子,夫人又何故脸红?”
我看到她们悠长浓烈的一朝一夕,看到她一声声“夫人”、“夫人”围着她转,看到她更衣时故意露给她看的色相,看到她渗血的指尖轻吻她的唇舌,看到她在屏风后听着她的不堪入耳,指尖不觉掐着雪白的肌肤,留下羞惶无措的抓痕……
我看到盛夏的书房里,她与她的三从四德……
我看到荷塘曲池畔,她紧紧咬在皓齿间,因快活而撞碎的玉手镯……
我看到她亲口喂到她舌尖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看到她一声声极力压抑的甜之又甜……
我看到那件灼人眼的金缕绣鸳鸯的抹胸,看到她一次次拽下去,她又一次次拉上来,看到她紧贴她的耳畔,沙哑的喘息一遍遍重复着:“花不二,你是我的……”
……
疼。
钻心入骨的疼。
我豁然大悟。
——那寻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究竟来自何处。
在她的记忆里,满是她与她的巫楚之乐……
而我的记忆里,却满是黑村地窖里的暗无天日,是那些禽兽对我肆无忌惮的污辱,践踏,折磨……
她与她相爱至深的佐证,却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敢再碰的禁区。
我不敢想望云雨,我不敢触碰人身,我甚至不敢从鬼火中显形,露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鬼的形貌,往往受制于鬼的执念与心魔。
可是,可是我的心魔呢……
难道我要以执念中最丑陋的模样,以一个满身脏污,遍体鳞伤的疯女人的模样……
向她,表达我的爱意么。
我要怎么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你啊……
……
我一时失了神智,颤抖着抬起手,托住那颗刺眼的夜明珠。
——做出了我生前死后,最自私、最卑鄙的一个决定。
我偷去她对她所有的忆念,只留些许不堪启齿的碎片,随同那一缕干净清白的三魂七魄,送入了轮回之门。
我要她永远地忘记她,爱上别人;我要她和她,永世不得相见。
然而,当我将要藏起那颗夜明珠时。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烙有几道蜈蚣似的伤疤,除却污秽,便是血痕。
我骇了一大跳,慌慌张张遮了衣裳,一路飘过很远,很远……直飘到孽海岸上。
我跪在起起落落的潮汐里,捞起一把又一把清水,一遍遍濯洗耻辱的印迹。
可无论怎么洗,怎么洗……
污血越洗越多,疤痕越洗越深……
就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我垂下脸庞,泪珠一颗颗打在手背上,又被滂沱的浪花卷得无迹可寻。
……我不得不认命。
曾经在我的命途里,没有“认输”二字。
我赢过人世的险恶,我赢过冥府的不公,我赢过仙家的虚伪,我赢过天道轮回……
可唯独在她和她的夫人面前。
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很可怜。
第160章红白(一)
“沙……沙……”
一只青白相间的蝴蝶穿过火红盛放的桃林,前方陡变开阔,是一望无涯的彼岸花田。
蝴蝶振了振翅,轻轻落在花田里沉睡的女人鼻尖。
萧凰被这小蝴蝶扰醒了神。她眨了眨凤眼,指尖托着那枚蝴蝶,缓缓坐起身来,胸口系的桃铃“泠泠”晃了晃。
环顾左边的桃林,右边的花海,她神色平静。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
自从出马赤狐仙,她也开拓了自己的灵识梦境。每夜入眠,便在此打坐修炼。
只是有点意外,这彼岸花是几时种满了灵识的。
她凝了凝神,看清远处的花丛里,立着一俊俏的人影。
杏眼桃腮,秀气里透着威严。
莲紫的裙角扫过花丝,清风里“窣窣”地响。
萧凰正想招手问候她,仔细看却才觉出,她目光所注之处并不是自己。
而是,在自己背后。
她应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望见那片暖意盎然的桃林间,站着一白衣红裳的女子。
澹雅,清隽,慈悲。
两鬓的狐狸耳朵同她的眉眼一样舒展着,身后那团尾巴在风里摇晃。
萧凰微微一愣。
虽看得那女子面容陌生,但还是很容易猜出她是谁。
欢喜间,她有点不敢相信:“赤狐仙尊回来了?”
一晌间,鬼王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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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了。
“小狐狸。”她笑语深沉,“我赢了。”
顿了一顿,她看一眼萧凰,又将目光转回:“你也赢了。”
赤狐也笑了。
笑里是恩仇尽泯的宁静,是心愿了结的释然。
远远地,她朝魔罗点了一下头:“水远山长。”
魔罗亦向她行礼:“后会有期。”
言罢,魂影消散在彼岸花海里。
送走了鬼王,赤狐才向萧凰走来。
萧凰忙敛衣下拜:“弟子见过仙尊。”
但还不及跪下,便被赤狐托住了手肘,身躯也随之站直了。
两人的身姿差不多高,萧凰望着那双看尽千载沧桑的兽瞳,只需平视。
“萧凰。”赤狐笑意诚挚,“谢谢你。”
“不敢当。”萧凰回道,“我既拜入仙尊门下,这是我义内之事。”
两人说着,那只青白的蝴蝶翩翩飞来,点在赤狐肩头。
赤狐默了一瞬,又另说起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想不明白。”
“仙道鬼道,究竟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又该孰胜孰败,孰存孰亡。
“而今,我才明白了。
“譬如天与地,如何论以是非?譬如日与月,如何断以善恶?
“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明有暗,有暑有寒,有高山大川,亦有沙砾尘埃,有众生里的每一个——无论是人,是鬼,是仙,追逐着千千万万般的欲求与执念……
“这世间,才算是完整的。”
听她提及“执念”,萧凰不免好奇:“仙尊,你也有执念么?”
赤狐顿了片刻,眉梢添了一笔柔情:“我还有件事求你。”
萧凰忙道:“弟子在所不辞。”
赤狐叹了口气:“虽托你们和解的福,我找回了魂魄,但要重塑肉身,还另需些时日。”
萧凰一愣:“那弟子……”
赤狐水盈盈一眨眼:“借你身子一用。”
白驹客栈。
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直奔前堂。
“哗——”珠帘七零八落地掀开,温苓又喜又急探出半个脑袋:“她醒了!”
“咣啷——”子夜猛一起身,手边的茶盏都带翻在地。她哪里顾得上收拾,纵起轻功直飞上二层楼梯。
转角冲进门,她便看到萧凰站在床帐前。
只是,有点异样。
她鬓边长出狐狸耳朵,身后簇拥着狐狸尾巴,瞳仁里也是金黄色的。
一见到子夜,她的眼底瞬间就涌起了水光。
唇角轻柔颤了颤,她用子夜从未听过的嗓音,开了腔。
“素素,我好想你。”
子夜还来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灵识里的白狐立刻占身夺舍,白绒绒的耳朵和尾巴随她的箭步扑了上去。
她深深陷进她怀里,彼此的臂弯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似要将这二十年撕心裂肺的思念,都从一个拥抱里讨还回来。
随泪水一并潸然滑落的,是一声恍惚了岁月的哽咽。
“阿夭……
“你怎么才回来啊……”
孽海,危崖。
“咝……”
小满站在悬崖边上,紧皱眉头捂着后肩,疼得一阵阵儿倒吸冷气。
虽然天人鬼三道签契言和了,但她私自放走十四霜的罪行也漏了馅。鬼道纪律严明,哪怕看在言和的份儿上宽大处置,还是结结实实打了她三十记无量鞭。
疼归疼,但她到底欣慰地松了口气。
……至少,十四霜还算安然无恙。
海崖上等了好一会儿,那一身嫣红才姗姗来迟。
“小满。”花不二慢吞吞飘下来,“你喊我?”
“花师父。”小满生怕她跑了似的,一把拽住她衣袖,指了指崖后方那丛彼岸花:“你快去,大人点名叫你。”
“我不去!”花不二脸色大变,转头就脚底抹油,还骂嚷嚷道:“小王八球子,说好喊我来干那事,怎么把我往虎口里骗!”
“我哪骗你了,花师父,是大人喊你干那事……”小满强忍着笑,连拉带搡给她带退了七八步,后面那彼岸花也悄悄迎上来,往她足踝上一绕,倏一下将她拖进了花丛里。
“哎呀?”
花不二一个满不情愿的踉跄,魂身已置于一片朦胧的幽暗中。
她苦着一张瓜子脸,眼珠子贼兮兮一转,往四面八方瞟去。
这一张望,脸上的神情慢慢僵住了。
打翻了油酱铺似的,尝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儿,原是无量宫里的那座帘帐。
只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帐子里的地界拓得极是宽敞。
帐里的陈设布置,修成一座毡房的样式。
四周的床柜椅榻一应俱全,顶头开了天窗,窗下头便是火撑子和炊具,铁锅里还冉冉涌出咸香味儿的白雾。
而她最不想见的魔罗大人,已换上一身犬戎姑娘的绣袍,娴静地站在铁锅旁,舀起一碗滚热的奶茶。
——正和草原上不忍相忆的故景,一模一样。
花不二低头抿唇,心里酸答答的。
纠结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姑娘家柔软的目光,只得结结巴巴叫了声:“大……大人。”
一声小心翼翼的“大人”,仿佛浇下一瓢寒水,令魔罗微弯的眼角褪了些颜色。
手里的勺子漫不经心往碗里点了几滴残奶,她低声道:“又没有旁人,何必这样生疏。”
说着,她搁下勺子,向她捧起那一碗热奶茶。
姜黄色的奶汁漾出一圈圈涟漪,似在不安,似在祈盼——
祈盼着,她能再唤她一声“蛮蛮”。
祈盼着,她能拾起曾经亲口许下的承诺:“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
花不二的目光几番闪烁。
……终究是很薄情地,从银碗上移开了。
手指尖拧着艳色的衣角,几次想抬起,几次又懦弱地放下。
曾经一天能喊个八百遍的“蛮蛮”,却在她恨了十八年的老妖婆面前,犹如喉咙里敲了颗钉子,憋死了也吐不出来。
奶茶的涟漪一点点淡了,雾也一点点散了。
魔罗眼里的光也一点点地熄下去。
……从怯生生的祈盼,变成了自嘲多情的冷笑。
花不二暗自咬了咬牙。
——她是鬼王,我是鬼士。接了这碗奶茶,就当给她个面子罢了。
于是她抬起手,想去接那碗茶。
可魔罗的目色忽转狠厉,劈手一摔碗,滚热的奶汁狼藉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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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二吓了一跳:“大大……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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