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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间不二法 萧子夜 33476 字 2024-06-14

第三桩——言辞恭顺,动静有法。

***

端阳节那天,不出意外,花姨娘又惹事了。

本来几家子太太小姐聚一块儿听戏赏花,气氛和和美美。宴席间行了几圈酒令,更是欢快热闹。

可花姨娘接连被罚了好几杯,藉着酒劲儿上来,也不知跟谁闹了口角,突然掀了酒盏,拍桌一声大骂:“滚你妈的!”

——阿弥陀佛,罪过。

花姨娘这一声喝骂,整个花园子都静了下来,我娘的柳叶眉也蹙了起来。

***

筵席还没散,夫人就在荷塘的君子亭里等着我了。

她抵着石桌坐下,瑞凤眼里冷气沉沉的,分明是在等我负荆请罪。

我腆着笑脸装乖:“夫人,我错了。”

她凝眉看我:“错哪儿了?”

我小声说:“言辞无状,行止不端。”

她说:“怎么罚?”

我只能吞吞吐吐道出她立下的规矩:“掌……掌嘴。”

她微微偏过脑袋,等着看我自己责罚自己。

可我偏要对她撒起娇来:“掌嘴我认了,不过……”

我把脸颊凑去她近前,“要夫人亲手打才可以。”

她被我的涎皮赖脸欺得无奈,犹豫着敛袖抬手,不知该往脸上哪一处落掌。

须臾间,她的纱袖往下拂落,我也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我只嗅到清雅的熏香迎面扫来,随后落在肌肤上的,却并不是一记耳光。

——她只用微凉的指尖,小心捏住我的脸颊,满带着怜爱与不忍,温温柔柔拧了一下。

……拧得我的心尖儿哎,几乎快化成蜜浆了。

我觉得出,她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但我还是捂住半边脸庞,惨兮兮地乱叫:“哎哟,疼疼疼疼——”

嘻嘻,我的傻夫人真是好骗,她赶紧松开手指,关切道:“掐疼了?我找点药来给你。”

我假意闹脾气:“不要!”

她有点失措:“那……”

我斜眼看她不备,四周莲叶接天也不见旁人,猛一下探出手托住她的下颔,又把自己的侧脸送上去。她的樱唇来不及避让,结结实实吻在我的脸蛋上。

她一时半会儿未转过神来,我歪过头笑眯眯看她,摸了摸脸上的口脂印:“这下,就不疼了。”

她傻乎乎眨了下瑞凤眼,耳根子后知后觉染上了薄粉色。随即樱唇轻抿,以扇掩面,笑斥我道:“胡闹!”

第四桩——执勤针黹,专心纺绩。

***

府里人私底下都说,我娘真是宽宏大量。

花姨娘进门这么久,天天惹事犯错,坏毛病没改掉几个。可她们妻妾之间,倒像是越来越和睦了。

小小年纪的我,那会儿也是自在得很。毕竟我娘只有那么些精力,天天忙着管教花姨娘,对我的管教便宽松了许多。

从前她决不许我踏出宫家一步,在家也不能乱跑,总是困在折梅轩里百无聊赖。如今她只顾着管花姨娘,对我也不甚严厉了,还默许我跟着丫鬟小厮上马车,去羲和峰探望我爹爹。

现在想来,唉……

只有那样,她才能和花姨娘独处了罢。

***

那晚,我去了夫人住的折梅轩。

阿颜前日去羲和峰玩了,眼下还没回来。小翠她们打水烧汤去了。于是卧房里,便只有我和夫人。

夫人陪我坐在榻上,教我做针线。她不厌其烦演示了许多遍,可我一来对这精细活太不开窍,二来与她贴身而坐,哪还有心思专注手里的针线。照葫芦画瓢几十回,却总是抬手就忘了针法。

“这是游针……这是平针……这是……”我学到一半又忘了,拈着针停在绣花绷子上,“夫人,这打籽针怎么绣来着?”

她笑了笑:“这样。”

说着,她紧贴着我的指尖捏住银针。另一手从我肩后绕来,勾住针尾的丝线。针尖绕一圈刺透布匹,丝线便在绢面上打了个精致的结,浑似一粒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做完这打籽针,她捏着我的指尖,继续牵针引线,从绷子底下悠悠抬起。

……丝线从低垂渐到绷紧,一如交错的呼吸,轻震的心弦。

我仿佛才发觉——此时此刻,她离我是这样的近。

——一手贴着我的指关,一手拥着我的肩头,前胸依着我的肩胛,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而后,是那双令我魂牵多年的柳叶眉、瑞凤眼,于烛影中回转,顺着我望向她的目光,向我望来。

……柔情涌泛,迟迟不肯躲闪。

对望之下,我再也收拾不住心中情愫,一点点、一点点靠近她守株待兔的樱唇……同时五指回扣,想嵌入她的指缝。

可我一时竟忘了,彼此的掌心里还攥着一根银针。

猝不及防的刺痛惊醒了我,还没来得及吻上她,我便疼出一声轻吟。

针线掉落在榻上。我托着受伤的手连声叫痛。她忙捧起我的手查看,只见食指指腹划破一条小口,血珠颤巍巍地渗出来。

“夫人……”我娇声娇气往她怀里钻。

可她没言声。

——忽然就俯下唇去,且轻且软,且湿且暖地……含住我滴血的指尖。

我一下子浑身都麻了。

人陷在她的怀里,呼吸缠了解不开的结。

她像只饥渴难耐的小兽,被一道伤口撕破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野性。

她亦是天赋异禀的猎手。虽长在世俗的樊笼里,素不识女子与女子间的风情,可一沾口就懂得(不能写)。

被她这样撩拨,我又怎抵得住焚心的火,“嗯嗯啊啊”就哼出不对劲的调子来。

可她听到这声音,蓦然间止住了。

随即也松开嘴巴,任由我的指尖滑出来。

瑞凤眼里,是清醒了几分的慌乱与茫然。

——似乎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懵懂而为,直到我发出声音,她才隐约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意味。

呵……我的傻夫人啊。

微微过火的亲密令她慌了手脚。她轻轻推了推我,想要我坐起来离她远些。

可我定要赖在她的怀里。不仅如此,还要勾起她吮过的食指,含进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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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唇齿间。

……沾着她的口脂,好甜。

她越发失了神,想推又推不开我,只能把无所适从乔装成镇定,瑞凤眼撇向别处,任由气氛安静又滚烫着。

不知过了多会儿,小翠从隔壁耳房过来了:“水烧好了,夫人要沐浴么。”

她像碰了火似的,陡一下把我推开,马上整敛衣裙,起身下榻:“嗯。”

第137章花容(五)

第五桩——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当我大摇大摆拐进耳房时,夫人早已躺进浴盆里。小翠在一旁侍立,往盆里添热水。

——翻滚的雾气里,只能瞧见她垂落的长发,与小半边白皙的肩膀。

“你们几个……”我示意小翠和门边的婢女,“该去接阿颜了罢?”

“二夫人……”小翠微微一怔,我已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铜壶,朝浴盆里甩了个眼色:“夫人这边,有我呢。”

她们都晓得我脾气桀骜不好惹,也不敢当面违逆,只能转去望夫人的脸色。

此刻夫人紧阖着瑞凤眼,手抬出水摆了一摆,略带疲惫道:“去罢。天器府的车该到了。”

婢女们应了一声“是”,纷纷退出门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我当即解衣宽裳,在夫人对面屈身入水,与她紧挨着身躺进了浴盆里。

许是怕被我一身春光扰乱心神,她始终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盆里不甚宽敞。我能觉出她有意往一边躲闪,可还是免不了肌肤之间的贴蹭。

索性,我慢悠悠勾起小腿,沿着她身侧滑来滑去。

“花不二。”她收腿躲开,双眼一睁,板起了面孔:“出去。”

我甜兮兮一笑:“遵命,夫人。”

说罢,我便迎着她的目光起身出浴。一身婀娜挂满湿淋淋的水光,又不紧不慢拣去几片沾身的花瓣,才披上薄如蝉翼的纱巾,抬腿迈出了浴盆。

她不大耐烦地撇过头去,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颊。

我只披着那一层薄纱走到门边,抬手将门一拉,醉人的熏风扑了个满怀。

“回来。”不出意料,她喊住我,“穿好衣裳再出去。”

我轻声一笑,回身走到浴盆前。一边用指尖拨弄着涟漪,一边倾下腰身,凑到她的眉眼前。

“出来进去,进来出去的……夫人到底想要什么呀?”

咫尺之间,她一下子变了脸色。

也许直到这一刻,她再也无从否认——她与我之间的岁月厮磨,早已不像是名正言顺的妻与妾了。

她似乎……有点害怕了。

接着,她匆忙抽出身来,纱巾往腰身一披,退到了屏风后面去。

……淅淅沙沙的,像是在自行更衣。

可我才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我将薄纱一敛,又一次迈进浴盆里,躺在她躺过的地方,拥抱她才拥抱过的温水。

水雾里,依稀漂浮着她清雅的体香。

——淡淡的一缕,便足以令我俯首称臣。

我把腿搭上浴盆边,手顺其自然(不能写),任由(不能写)。

一边还不忘分出心思,偷听屏风后的动静。

……罗裙穿系的沙沙声,慢下来了。

我想,长在重门深闺的她,一定是好奇我在做些什么,却不敢从屏风后露面。

她想知道……

那我定要让她知道。

(不能写)

屏风后彻底没了声响。

……

那一次,是怎么结束的来着?

……想不起了。

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没从屏风后走出来过。

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不知那短短的一刻钟,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记得小翠她们回来时,她终于走出了屏风。

我看到她的衣饰打理得整洁——除了长发还是湿的,散落在新净的寝衣上。

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和丫鬟们会面。我听见她和她们闲聊,问阿颜又花了多少银钱,问天器府新收了几个弟子,问起一个个我不熟悉、又听不惯的名字……

仿佛一丁点都不再念及,刚刚在浴盆里为她自渎的我。

……我很是委屈。

远远地,我连喊了几声婵娟,让丫鬟进来帮我更衣。

我还在等着她的回应,等着她从前一样,醋而不自知地支走丫鬟,呵斥我“你不需要”。

可是,她没有。

……她已经走了。

***

那天夜里,小翠姐姐都睡下了,我娘却还没睡。

她一直坐在铜镜前梳头发。我不太明白,她为何不让小翠姐姐梳,而且她的头发又柔顺又齐整,似乎没有什么可梳的,何况一梳就梳了小半个时辰。

我想,许是入夏眠浅,闲来打发时间罢。

我年幼精神正足,看她不睡,我也不想睡了。

我找出才到手的新鲜玩意儿——天器府捉的萤火虫,装在薄薄的纱布囊里,一闪一闪跟小灯笼似的,好玩极了。

我捧着“小灯笼”到她面前:“娘,你看这个。”

我娘笑笑,放下梳子:“我一不看着,你又玩些稀奇古怪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谁给你弄的?”

我把“小灯笼”放进她手心:“爹爹送我的。”

我娘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怔怔盯着那萤火看,一闪一闪的微芒笼着她的瑞凤眼,眼圈儿竟是渐渐地红了。

而后,她忍不住轻咳了几下。

仿佛被什么刺伤了喉咙,想呕又呕不出来。

她半转过身,拿绢帕掩住口鼻,咳嗽声也带了一丝沙哑的咸味。

“娘,娘你怎么啦?”我忙凑过去。

她少咳了一会儿,又微微侧过身来:“没事。”

我听得出,她的呼吸仍有几分湿漉漉的。

她在我背后拍抚了一会儿,忽然问我道:“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当然了。”我想着多说几句哄她开心,“阿娘不止对我好,对谁都好。对我爹好,对小翠姐姐也好,对阿嬷婆婆们好,对天器府的大哥哥们也好。”

最后,当然不能忘了最“得宠”的:“还有,对花姨娘也好。”

当我说到“花姨娘”时,我娘的指尖分明抖了一下。

“花姨娘……”

她喃喃说着,声底是一丝掩不住的悲伤。

“要把花姨娘……赶出去么?”

我很不解:“啊,为什么?”

明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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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花姨娘相处那样和睦,明明她的笑颜比花姨娘入嫁前多了许多,明明,她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在乎她……

她为什么说出这话来呢?

萤火弱了下去,我娘的眉眼显得很灰黯。

“花姨娘……她学坏了。”

我懵懂不明其意,只说:“她学坏了,娘亲可以教好她呀。”

“嗯。”我娘淡淡应着,“教好她。”

听她答得不笃定,我有点着急。毕竟花姨娘平日里待我不薄,送过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不愿花姨娘走,于是央求道:“娘,你别赶走花姨娘,别赶走花姨娘……”

“嗯。”她答应了,又一次将我拥入怀里。

轻声细语地,她像是与我保证,亦像在说服自己。

“不赶走她……

“不赶走她。”

***

当晚回去,我把屋里瓷的玉的全砸了。

婵娟还想拦我,我把她睡了。

小丫头嚷嚷着要去找夫人评理,我说你再敢提那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她不敢吱声了,过来替我揉酸痛的肩。

过几天,小翠登门来传话。

我横竖望了她两眼。看在她是夫人的亲信,我没想对她怎样。

她说,夫人喊我去正心斋。

说的和第六桩规矩一样——

让我和阿颜一起修学礼法,读四书五经。

***

那天是末伏,天色很热。

午后的天光极晒,幸喜书房外有许多桃树挡着,树荫里的蝉鸣起起落落,永无止休。

我汗流浃背,坐不住直喊热。我娘倒像是一点汗意也没有。她总说,心静自然凉。

我娘教我念《女诫》七篇。我听不甚懂,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忽而不知几时,一阵浓郁的脂粉香被暑风吹进来。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往门边看。

只见那一身殷红走出风情万种,花姨娘捧着个才摘下的蟠桃儿,路过几案上的水晶缸,随手洗了洗。一边大口啃着桃子,一边卧佛似的往榻上一躺,狐狸眼滴溜溜地盯着我娘看。

花姨娘一进门,我还哪有心思念书,只顾望着她手里那颗蟠桃儿。艳唇往嫩桃上一贴,水灵灵的桃肉都沾上鲜红的口脂印。

我娘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并不多作理会,而是继续指着书页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还没念完,就被花姨娘“嘿”一声笑给打断了。

我娘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花姨娘吮了下沾手的桃汁,甩手把桃核一扔,晃悠着腿道:“什么四书五经呀,全是放他娘的臭狗屁。”

我娘收起书卷,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知道她又要和花姨娘起争执,怕我听着不好,于是赶紧抱起我,从正心斋退了出去。

出门时,我有意支棱起耳朵,只听见我娘平和的嗓音里压着愠怒,训斥她道: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

话卡在正心斋这一段,花不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陷在回忆里,沉默了很久。偶尔会笑一下,笑颜里有水光在闪烁。

时隔数月,我们终于圆了房。

那天,蝉很躁,(不能写)。

那本不慎压在底下的《列女传》,濡湿了一大半。

结束了,我还不肯放过她。我把她困在桌上,吻她被汗水糊掉的胭脂,咬她的耳朵。

她竟没有骂我。只是环着我的脖颈,在我耳边有气无力:“花不二,我热……”

我没应声,却俯得更低了,在她肩头留下我深深的齿痕。

——从今日起,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第138章花容(六)

***

打从书房里那一回起,我娘和花姨娘,好像真的相爱了。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常,花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调皮,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但她们动不动就会支开旁人单独相处,无论日夜。来回多次,下人会问,我也会问,她们只会异口同声作答:“学四书五经去了。”

那时我太年幼,看不见、也想不懂她们为什么随处都能学四书五经。除了书房里学四书五经,鹧鸪苑里学四书五经,折梅轩里学四书五经,沐浴时能学四书五经,亭子里乘个凉都能学四书五经……

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读书而已,为什么花姨娘每次学完都要洗床单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里捞金鱼玩,远远望见她在廊桥清溪畔洗床单子,便跑过去问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单呀?”

花姨娘用湿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鬓角,脸颊沾了水,更显得绝色天然。她转了转眼珠,胡乱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赛念书,谁学得快、学得好,谁就赢了。输的那个,就要洗床单。”

我嘲笑她:“你这猪脑子,怎么回回都输呢?”

花姨娘含笑叹了口气。许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这当间儿,我娘也从回廊下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个衣包,打量我们俩:“嘀咕什么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负人!府里这么多人手,你干吗让花姨娘洗床单呀?”

我娘没说什么,花姨娘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让别人瞧见……”

“别多话,洗你的去。”我娘把手里的寝衣一展,连头带脸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着我娘那件寝衣,深深吸了口气:“嘶,真香。”

我娘笑骂她太混,隔着那寝衣拧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回廊下看她们小打小闹,似乎打我能记事起,天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我娘从来没有这样自在又甜蜜地笑过。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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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猛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叹。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叹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

……却唯独在花姨娘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即便如此,我娘总是会竭尽所能去爱护她。

当年我祖父破例将掌府之位传给我爹爹这个异姓弟子,容家的枝叶极是不满,对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来的小妾恶名远扬,他们巴不得多踩上几脚——“窑子里出来的贱奴”、“便是替宫爷留后,也不知是姓什么的杂种”、“勾引大夫人磨镜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水都泼上来了。容家的长辈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败坏名节。

可每到这时,我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会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爱她,她赌上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节,守护她。

……她只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书五经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也一行行地流过去。

流过鹿鸣呦呦,流过零露瀼瀼,流过蒹葭苍苍,流过雨雪霏霏。

那近两年里,有一半是恩爱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怄气,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又变成恩爱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气时,她骂我是疯子。骂着骂着,我就把她推倒,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吵着,骂着,恩爱着……又到了一年初春。

那天正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一早我还在梦里,她已是悄悄到鹧鸪苑来,守在我的床边。

我醒了,她吻了我。

她说,她给我准备了好东西。

她从香囊里拿出一条银丝佩,一端悬着个胡桃大小的珠蚌。蚌壳是光洁雪白的,上头是朱砂混着金粉描的符字,虽看不懂是什么字样,但龙飞凤舞的很是好看。

我欢喜极了,把那珠蚌捧进手心里,往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送我这蚌壳,并非没有来由。原是去年乞巧节,她带我去隋阳王府作客,这珠蚌便是主人家珍藏的异宝。

说是这东西叫“孕魂蚌”,原生自大荒南海,又经高人异士开光作法,由此而得贮藏魂灵之奇效。只需取印堂、膻中、关元三处的丹田血,便能将往生者的魂魄藏于蚌壳内,长存不朽。

我当时极想要这个宝贝,顺手牵羊就揣进了袖子里,结果被主人家逮个正着,反挨了一顿训斥。

可我没想到,夫人当时虽骂了我一顿,但她心里一直惦着我喜欢这玩意儿,后来竟又问到隋阳王府去,把这孕魂蚌求了来,当作生辰礼送给我。

见我喜逐颜开,她也欣慰地笑起来。她问我,天底下奇珍异宝多的是,怎么偏喜欢这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我用指尖拂过她三处丹田,笑答说:“哪天你死了,我就取出你三点魂血,藏在这小贝壳里。把你挂在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该打。”她戳我的额头,“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要死要活怎么啦?”我凑近去吹她的耳朵,“我现在就让你要死要活。”

我把她按倒,用牙齿撕扯她的衣襟。她身子颤了颤,但将我抱住叫了停。只听她在我耳边热乎乎地笑:“别心急。晚上散了酒宴,还有个好东西要送你。”

我被她勾的心痒痒:“什么呀,什么呀?”

“今晚你就知道了。”她揽我入怀,“不过你要答应我,开宴了要安安静静的,不许喝太多酒,不许给我闯祸。”

“好。”我被她捋顺了毛,“君君,臣臣,妻妻,妾妾。夫人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第139章花容(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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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日子,我年纪还太小,许多细节只是记在心里,却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

以至于懵懂了两年,直到那年初春,花姨娘的生辰宴上,我才亲眼见证她与她相爱至深的痕迹。

说起来,我大抵是那一瞬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懂她们的人罢。

那天,我娘给花姨娘做生日,白天摆了酒席,还找来说书的、打十番的、耍百戏的……晚间请了汉京城顶有名的戏班子,一大家子坐在楼上听戏,热闹极了。

我还记得,那晚唱的是一出《孔雀东南飞》。

她们大人听得专注,我一个小孩儿却没多大兴致,只顾着满桌夹点心吃,偶尔望一眼座位上首,并肩而坐的我娘和花姨娘。

花姨娘虽是寿星,那晚却比平常安静多了。她不吵不闹,不嬉皮笑脸,也不乱出风头,全程只和我娘一样,凝望着戏台子上的离合悲欢。

她和她的目光,犹如两条隔着高山的河流,始终没有聚到一起过。

直到我站在离她们最近的桌旁,拣炸糕时一个不慎,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循着轻响儿钻到桌子底下。刚要够到那支筷子,一抬头,却撞见那样的一幕——

对面的桌底下,我娘与花姨娘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愣了一会儿,远处的戏腔悠悠唱过了三五段,可她和她的手总是握得那样紧,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后来啊……戏唱到了结尾。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华山旁的一曲长歌,唱不尽凄婉幽怆:“孔雀东南飞,飞去难飞回。万事付东流,逝者不可追……”

戏将终了,席上的观者渐起声浪。有抹泪的,有不平的,有赞叹的,有说赏钱的……台上与台下,虚妄与真实,幻梦与世俗,纷纷然交织到一处。

这会儿,我仍然蹲在桌子底下,只见花姨娘挣了挣我娘的手,我娘便依着她,转过半边身来。

我撑起发麻的双腿,从桌底爬出来,扒着桌沿探出脑袋。

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娘举起一支团扇,遮住彼此的脸庞。她和花姨娘,就在那蝉翼一样薄的纱扇后面……

在台下与台上,真实与虚妄,世俗与幻梦,在天地间喧嚣陆离的喝彩声、泣涕声、不平声、唏嘘声里……

——尽情地拥吻啊。

***

当晚酒戏都散了,我晚一步来到折梅轩。

夫人已经在屋里等我了。

她在烛灯下做女红——正是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很快完工了,她为我贴身穿罢,系紧了挂带儿。

——一针一线织就一往情深,把我的心牢牢拴住了。

夫人总有些迂腐处。她讲信义、重然诺,平时再怎么颠鸾倒凤,也从不与我说海誓山盟。

直到那夜,她终于对我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抹胸缚在身上,行事多有不便。

可我舍不得脱掉,就穿着那抹胸陪她折腾了半宿。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对我这样好,就仅仅是想对我好;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拌嘴闹别扭了;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会像今日这般恩爱甜蜜。

……呵。

可谁又知道呢。

中途,她渐渐显出不对了。

那天她用力格外凶,仿佛一辈子的柴火都要在这一夜烧光似的。我求饶喊了两声“夫人”,却没见缓和。直到我带着怨气喊了一声“容玉”,她才有点清醒过来,关切我:“疼了吗?”

她语气仍是温柔的,可脸色很差,像揣着很重的心事。

今儿是好日子,我就不闹脾气了。我打了个哈欠,勾住她的脖子撒娇:“夫人,今晚累了,明天再玩嘛。”

不知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她脸色更凝重了,柳叶眉无力地蹙着,久久也舒展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开口道:“花花,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仰起脸吻她的樱唇。她应付了几下,却将瑞凤眼侧开了些。

她说:“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声音是哑着的。

我也愣了一下。

不过对我而言,这并不全算个坏消息。正好藉着这个契机,和她分享我筹划了很久的事。

“夫人。”我捧起她的脸颊,“我们走罢。”

她没听懂:“什么?”

“就是——私奔啊。”我满怀希冀望着她,“我们俩远走高飞,去哪儿都好。去岭南,去蜀州,去……对了,去塞外草原,牧马放羊,一辈子逍遥快活!”

我越说越起劲,甚至一度以为,这在她听来会是个惊喜。

可是……

可是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眼角眉梢不见一丝喜色。

宛如听见一个无聊至极的玩笑,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没在和你说笑。”

我心口像挨了一记闷拳。

……无法相信。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回应呢。

“花花……”许是看到我笑容消失,又担心后面那番话过于委屈了我,她脸上堆满了歉疚,抚摸着我的发丝,劝说道:“明天老爷回来,你要听话,别惹事,好生服侍他。”

我听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我猛一下推开她,翻身坐起,高声大骂:“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我……我他妈费尽心思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那个狗男人?”

她脸上不是没有心疼,可在我大骂之下,到底是被怒火占了上风。她呵斥我一声:“花不二!”

可我又怎会有半点忍让。

我直奔床边的桌台,抓起青瓷的梅瓶,狠狠朝地上扔了个粉碎。

书橱里还有几只净瓶,我夺下来还要扔,她匆匆下床来拉住我:“别闹了。你……你这样……”她气的哽咽了,“你知道现在外边人都怎么说吗?”

“哈?”我冷笑。

“他们……他们说……”那些在我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倒显得那么难以启齿,“说宫家的大夫人给夫君纳妾,根本就不是为了香火,是……是她耐不住寂寞,跟小妾磨镜子……”

“哦。”我只觉太可笑。明明生米早成了熟饭,她却至今也不愿直面,“难道,不是吗?”

“我……”她被我戳得十分难堪,语气也软下三分,“花不二……”

“容玉。”我用力揽住她的腰,极近地正视那双瑞凤眼,“我再问你一遍,我要你现在跟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三从四德的烂地儿,再也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只有我们两个,一辈子逍遥快活,你走不走?”

她似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嘴唇嗫嚅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她按住我的肩,跌跌撞撞退开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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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远。

“你别说梦了。”她红了眼圈,语无伦次,“我全家都在汉京,我身后还有天器府,我还有阿颜,我……我有夫君啊,我不能背叛他……”

我笑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哪……

我从十一岁就爱上你,我为了你起名花不二,我攒了金银,我练了手艺,我用八人大轿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到你面前,我拼上我的一生一世,想带你离开,想与你尽情相爱……

可是你呢!

在你的心里,我竟连他们都比不过——不如你的娘家,你的天器府,不如你的阿颜,还不如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你还说,你不能背叛他……

背叛……

呵。

“夫人该不会是忘了罢?”我切齿而笑,“当年在花轿上,摘下你盖头的人是我,娶你的人是我,你背叛的人——是我!”

她说不出什么来了。

事到如今,她就只能求软:“花花……”

她拉住我的手:“我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哪怕你装个三五天,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我恶狠狠甩掉她的手。

她的眼泪“刷”一下涌出来。

“花花。”她颤着声音,眼底尽是哀求,“……算我求你了。”

夫人她从不求人,更不会当着我的面流泪。

在这光景下,我竟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刹那。

可在男人这件事上,我断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在盛怒中狠下心来,把颈后丝带一扯,撕下那块崭新的抹胸,丢在她的脚下。随后穿好衣裙,胡乱裹了件斗篷,顶着寒夜摔门而去。

她在夜风里喊我。

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

回到鹧鸪苑,我彻夜难眠。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我就想通了。

其实夫人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糊涂,又太软弱。

既然她离不开她的三从四德,离不开那个臭男人,只要我把它们通统毁掉,她别无选择,也就只能跟我走了。

既然她自己做不了这个决定。

——那么,我来做。

第140章无间(一)

***

次日一早,我娘就喊人洒扫庭除,换新陈设,置备酒饭,好等晚间我爹回来了,为他接风洗尘。

我跟在娘亲身后跑来跑去,只见我娘脸色很差,不知是昨儿没睡好,还是今天天阴照不出光彩来。

更易察觉的,是她身边冷清了很多,少了那一声声胡搅蛮缠的“夫人”、“夫人”。

我想起昨晚听戏时窥见的秘密,便拽拽我娘的衣角,问她:“娘,你今天不念四书五经啦?”

她随口敷衍着:“不念了。”

我越发猜到了什么,小声道:“你跟花姨娘怄气啦?”

她瞧了我一眼:“没有的事。”

安静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扒拉她衣袖问:“花姨娘是不是不喜欢爹爹呀?”

虽然花姨娘至今还没见过我爹,可府里有目共睹,她曾撕了我爹的信,烧了我爹的衣裳,砸了我爹碰过的家什器具。

只是除了我,没人猜得到她为什么这样发疯。

我娘仍是淡淡地说:“她也是你爹的老婆,怎会不喜欢他。”

“她不像爹爹的老婆。”我眼睛太亮,却是童言无忌,“她像你的老婆。”

我娘的柳叶眉突然竖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她用极少见的厉色逼问我,“谁教你这么说的!”

娘亲从没这样凶过我,我一下子吓哭了:“没没……没人教我。”

我娘用很严厉的目光盯了我好一会儿,似在试探我有没有撒谎,可一看我哭得委屈,她也就缓和了脸色,叹息着拥我入怀。

她拿起绢帕为我擦泪,又叮嘱我说:“这是混账话,以后千万不要说了。”

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怕她又凶起来,我只能哽咽应着:“不……不说了。”

娘亲没再骂我,还给我拣了两块糖瓜吃。可我心里还在赌气,想着她那样凶我,我要去羲和峰找爹爹诉苦。

我跑到后院的马厩,刚好车夫在装车备马,有好些金银器皿并新制衣裳要送上山,我便央着那车夫载我一程。

那车夫没有尊夫人的命令,哪敢带大小姐出门乱跑,于是连哄带劝把我打发到一边儿。眼看天要下雨,他在车盖上铺了块毛毡,随即策马行车出了宫府,一路往羲和峰去。

只是他粗心大意,光顾着闷头赶路,却不曾留意我早已爬进车里,钻到衣裳箱子里藏了起来。

还没等出汉京城,我就后悔了。只怕爹爹知道我偷跑出来,也会和娘亲一样训斥我。倘若现在喊车夫回去,娘亲定会重重罚我,少说也要抄二十遍的《女诫》……犹豫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就迷迷糊糊缩在衣箱子里睡着了。

宫颜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回到最初的话头:“各位施主的来意,是询问天器府陈奕的事罢?”

“是。”萧凰点头,“小师太若能知无不言,我等感激不尽。”

宫颜沧桑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掌合十,默念了几句佛经。

正念佛时,藏经阁外飞过一群寒鸦,“咿咿呀呀”叫得凄惨,如在哭悼无名无姓的亡人。

那天在衣箱子里,我是被雷声惊醒的。

我揉了揉眼睛,把箱盖子撬开一条小缝。微寒的雨腥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只听见车外头雷声隆隆,雨点哗啦啦往地上乱砸。透过阴暗的小窗,我看到一片水磨砖墙,认得是天器府的庭院。

我又转头往车前张望,只见马和车夫都不见了。马大抵牵去了槽里,车夫想是先把车停在廊檐下,自个儿去躲雨吃酒去了。

周遭不见一人,我心里好生害怕。雨太大又不敢下车,只想着等雨停了,赶紧找我爹爹去。

我缩回衣箱子里发呆,过不了多会儿,忽听见外头“挞挞挞”、“挞挞挞”……急劲的马蹄声踏雨赶来。那人在车外不远处勒住缰绳,“嚯”一声翻身下马,好似下拜在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嗓音我认得,就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天器府的大师兄陈奕。

上次来天器府,他帮着爹爹照看我一会儿,还给我演了几招武功,所以我记得他的声音。

而后,我又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也不知他从几时站在了庭院里。

他问陈奕:“十四霜呢?”

一闻此言,众人的神色都是一紧。十四霜更是凝重了脸色,不自觉捏紧了掌心的茶杯。

滂沱大雨中,只听陈奕师兄沉默了片刻,说道:“弟子无能,至今仍未寻到。”

天边滚过一声闷雷。我爹爹没有答话,但我隐约猜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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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色该是十分愤怒。因为陈奕接下来的言辞,分明透着掩不住的畏惧:“弟子办事不力,枉为天器府门生,乞请师父将我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他话声虽有畏惧,但又十分坚定,一半是请罪,一半却像说出个盘算了很久的决定。

我爹爹当然听得出来。他冷厉说道:“你想退出天器府,不必拿十四霜当藉口,直说便是。”

陈奕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求恳道:“弟子家有年迈老母,身缠百病,无人照看,只求师父成全弟子孝心,放弟子解甲归乡。”

“呵!”我爹爹一声冷笑,连我远远听着,都不免有些胆寒——

“你是为了谢家的事罢?”

听得“谢家”二字,十四霜的呼吸深深一凛。

她很明白,宫颜即将要说下去的,相距真相只有一线之隔了。

陈奕师兄被我爹看破了本意,慌道:“师父——”

“蠢材!”我爹打断他,“平日里我教你武功,教你兵法,几时教过你这等妇人之仁!”

“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不明白……”陈奕话声沉痛,“家国大业固然重于泰山,开疆拓土固然光耀无上,可是长留谢府百十口无辜老小,却又做错了什么?”

“成王败寇,哪有甚么对错之分?”我爹声声掷地,“谢家贵为公侯王孙,却力主亲和犬戎,甚至与犬戎婚姻往来。如此异党不除,蛮族几时能灭,四海八荒几时能一统,我天器府的千秋霸业,又几时能立!”

“喀嚓——”“砰——”

十四霜和萧凰手里的茶杯同时裂开了。

但凭这寥寥数语,她们已能接续起全部的线索,那血淋淋的真相不言而喻……

谢家灭门的真凶,正是萧凰的师门天器府。

想起多年前朝中暗流汹涌的战和之争,萧凰这才幡然醒悟——谢家究竟为何惨遭血洗。

早先听泥犁寺老僧和十四霜所述,小满的母亲、谢家的夫人本是犬戎女子,与王爷恩情甚笃。

谢氏虽风尚淡泊,不喜朝堂党争,但毕竟贵为公爵,与天子亦有私交。谢氏既然坚持主和,主战派便难以占得上风。

可偏生天器府——尤其是掌府宫世遗,却是再强硬不过的主战派。

战和两派的权斗愈演愈烈,但是宫世遗一向深沉谨慎,既置身于殿陛之下,不能贸然与主和派的贵戚谢氏交恶。

于是,他便使出那极为险恶的下下策——

将嗜血成性的妖剑十四霜,辗转送进了长留谢府。

然而,或许连他也没能想到,谢府风气太清,人心向善,十四霜入府两年,居然从未勾起过一丝杀念,甚至还成了幼女的玩伴。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将十四霜的风声“泄露”到江湖上去。五大门派闻风而动,大举前往谢府问剑。

沉睡两年的十四霜,便在那一众贪婪暴戾的武林豪客面前……

出鞘了。

……借剑屠门,四两千斤,了无痕迹。

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萧凰的手被子夜轻轻安抚着,可还是止不住无力的颤抖。

她怎能想到——哪怕想到了,一时又怎能接受……

害死谢家满门的祸首主谋……

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那么……

那么……后来……

她禁不住想到更为可怕的因果。

……后来的,犬戎公主呢。

陈奕被我爹的威严压得有气无力,但他还是要说:“可是犬戎国早在三年前就已示好言和,若不是……若不是我们遣人劫走犬戎的进贡,谎称犬戎违约,这场流血无数的夏戎之战,本是万万不该遭致的啊。”

我爹一声长叹,恨铁不成钢。

“陈奕,我当真看错了你。”他说,“原以为你胚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软弱无能的窝囊废。”

“师父……”

“跟了我这些年,你竟还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爹冷冷道,“若天底下英雄豪杰,个个像你这般菩萨心肠,舍不得这个、看不得那个,哪里还有什么五帝三皇,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盛世!”

只听得雨声越来越凌乱,陈奕无言以对。

我爹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退府的事,我不准。”

陈奕颓然应答:“……是,师父。”

“下去好好想想。”我爹的声音越来越远,“明天来汉京见我。”

陈奕没有声响。

我不敢出来,继续躲了一会儿。雷雨仍在肆虐,却不知陈奕是不是还跪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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