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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间不二法 萧子夜 31180 字 2024-06-14

“是。”萧凰点了点头,“当年是他老母亲风尘仆仆找到汉京,求我师父留他一具囫囵尸。师父到底是心软了,容她把尸首带回老家安葬。可怜那位年迈的村妪,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本来紧盼着在天器府建功报国,出人头地,谁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温霜闻之,都是一声嗟叹。萧凰又掉转话头:“这次去陈家村,我想看看他老母还在不在了,或是有旁的家眷亲戚也是好的。毕竟这藏府当年是陈奕主掌,若能从陈家人口中问得些线索,谢家的事或还有迹可查。”

二人听她所言在理,都点头赞成。然而她们出谷以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虽都有仙灵在身,并不太觉困乏,但□□的骏马却开始闹脾气了,不但行速见慢,还在大街上兜圈打转起来。

萧凰拽住马缰,笑道:“天色太晚啦,马也该休息吃夜草了。咱们找个客栈住下,明早上路也不迟。”

燕州城店铺繁多,众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叫了三间紧邻的上房,三人各宿一间,也就各自梳洗歇下了。

第126章惊蛰(四)

“呼——”

萧凰吹灭了蜡烛,拿发带系紧了长发,掀起罗衾躺了下来。

但不知是因入了春物候浮燥,还是重入凡间心境也染上杂尘,她辗转反侧躺了好久,怎么也睡不着。

心念混沌之际,她不禁想起了子夜。

想起曾经的那些夜晚,她如何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如何在睡意朦胧时神不知鬼不觉(不能写),想起她的冷香,想起她的轻吻,想起自己的(不能写)留下她(不能写不能写)……

不可说的心绪乱七八糟涌上心头,早已愈合的剑伤也泛起淡淡的刺痛感。

萧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不该挂怀的情伤抛之脑后。

可伤感压下去了,呼吸反倒灼热了起来。

她甚至有点好奇——那些功课……真的就那么难吗?

来回来去又翻了几次身,只觉越来越烦躁,烧得半点困意也没有了。

嗯……

要不,试一试罢。

萧凰轻咬下唇,解开了一小半衣襟。

隔壁房里,温苓端了一盘点心上桌,拣起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子,送到自己嘴边:“仙祖,这特地做的癞□□馅的,你尝尝。”

“不吃!”巳娘气呼呼夺了温苓的身,筷子一甩,盘子一掀,点心滚了一桌,“吃吃吃什么吃。你请我吃个肉包子,我就能原谅你了?”

“哎呀仙祖——”温苓哭笑不得坐到床边,娇声软语地哄着,“我真的错了,要不把我这双耳朵割下来赔你?”

“撒娇?撒娇也没用!”巳娘的语气动了动,又故意强硬起来,“你就磨那两下嘴皮子,祖宗我就能原谅你了?”

温苓双手交叉在一起,食指兜兜转转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过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对了,仙祖……”

“仙祖什么仙祖!”巳娘继续得寸进尺,“我告诉你,今儿不管你怎么着,我都决不会原……”

可温苓打断了她,言语如细雨潺潺,道出从未有过的柔媚与宛转:“我答应您的寿礼,还没送您呢。”

“你答……”巳娘还想吵嘴,却不由愣住了,“你什么?”

温苓没有答话。

她小心翼翼解开衣带结,又(不能写)。

随后用一只手轻柔又瑟缩地,(不能写不能写不能写)。

巳娘的呼吸顿了一下。

……温苓的身识,她也完完全全能感知到。

“你……”她的心声微微作抖,“阿苓,你做什么?”

温苓还是没回答。她把手抬到颈后,(不能写不能写)。

“阿苓……”巳娘的嗓音明显变了味道。

(一大段不能写)

“仙祖……”她羞答答唤她,“我不会,你教教我……”

巳娘没说话,只用(不能写)作答。

指尖浮现出黑红交错的淡淡鳞纹,在她的纯熟与她的稚涩里(不能写)。

“哗啦……”

萧凰掬起一捧水洗净了脸,手垂下来扶在盆上,莹润的水滴滑过俊美的眉眼,心境也明朗了好些。

……原来那回事,一点都不难。

只是她从前太依赖子夜了而已。

她拿手帕擦净了脸颊,浅浅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床上睡觉,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声音有意压得微弱,但萧凰有赤狐的七百年修为在身,耳识敏锐无比,这点风吹草动如何逃得过她的耳畔。

她怔了一下,心头好不意外。

毕竟,隔壁住的是温姑娘。

燕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温姑娘又是个老实人,总不可能跑进来什么奇奇怪怪的男人。

那这声音……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脑筋一歪。

难不成……是十四霜?

好家伙,这俩小姑娘什么时候好上的,在桃谷一点迹象都瞧不出,藏得可真深呢!

萧凰含笑摇了摇头,心想明天可得抓住她俩好好地质问一番。随后便收敛耳识,躺到床上安稳睡觉去了。

边塞。

三四更天时,花不二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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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透进浓厚的月色,与风与草共唱无声的吟哦。

狐狸眼惺忪地眨了眨,才回看身前枕边。

臂弯里是空的。

……蛮蛮不在了。

花不二不知怎么,心头就像这张床一样空落落的。

不疼,但难受。

她半坐起身子,望着天窗下的月影发呆。

忽听毡房外头“吁呖呖”一声马嘶,接着是牛羊出圈的低鸣与踏草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渐远渐悄。

花不二知道,定是蛮蛮出去放牧牛羊了。

落寞间,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冲动。

她很想知道些什么,想知道蛮蛮此刻穿着哪一件衣袍,戴了什么样的首饰,骑了什么花色的马,又要去何方水草,放牧多少大大小小的牛羊……

正当她不由自主想下床时,陡然间醒过神来,掐断了飘渺的思绪。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闲得发癫了。那小贱人爱怎样怎样,关你甚么屁事了?

一边心里头胡言乱骂,一边裹紧毛毯又躺下来。

可她本就是无间诀厉鬼,伤势既然好全了,睡不睡觉也无关大碍,更兼着心念也乱糟糟的,虽硬生生把自己困在被窝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鬼道,无量宫。

“唰……”

一鬼士飞身而前,手中长剑刺出鬼火冥光,但还没等攻到一半,便被弯刀击断了火焰。这鬼士挨不住弯刀的重击,魂身向后疾退,失衡摔在了地上。

奴兀伦垂下弯刀,瞥一眼满脸惶恐的小鬼士,重重叹了口气:“再练。”

那鬼士唯唯诺诺退下,随后便走上另一鬼士,手臂一振甩开银红的长鞭,鞭尾火光一卷,缠住了奴兀伦的刀刃。但被奴兀伦功力一运,长鞭登时断成七八截,震得鬼士退出好几步,盯着手里的一截断鞭傻了眼。

“再练!”奴兀伦的话声明显增了怒火。

败的鬼士退下,又走上新的鬼士。可这新鬼士似连招式都没学会,抖抖瑟瑟举起兵刃,却不知从哪儿攻起。

奴兀伦见新收的徒儿如此窝囊,气得弯刀一振,“嗡”一声收进鞘里。尖厉的刀鸣声骇得一群徒儿俯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多喘。

奴兀伦恨恨“哼”了一声,心里又是懊丧又是无奈。因鬼王下令要想方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可新收的徒儿全是些虾兵蟹将,没一个无间诀能突破三重关的。然而每一鬼士的无间诀上限,都取决于她生前的爱憎与执念,并非简单的勤学苦练所能达成。即便奴兀伦心中恼火,却也知此事难以强求,对这些弟子也很难骂的出口来。

于是她长叹一口气,松开刀柄,只撂下一句话:“退下罢,都回去重练。”

众鬼士低声应“是”,纷纷向两旁退去。

这时却见冥池里漫出血色,一簇簇彼岸花盛放开来,几道鬼影纵身飞出水面,稳稳落在阶下,原来是姑获鸟携一众鬼士历战归来。

“师父!”小满兴冲冲跑到奴兀伦面前。

看到神采飞扬的得意弟子,奴兀伦紧锁的眉关也舒展了些。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笑着转向姑获:“蜀州一去可真够久的。怎样?还顺利么?”

姑获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将右掌一展,浮化出八片金芒璀璨的羽毛,凯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同袍得胜归来,奴兀伦也甚感欣喜,夸赞道:“不愧是六十四重,真有你的!”

“先别急着高兴。”姑获笑吟吟道,“还有件大好事儿呢。”

奴兀伦眉弯一挑:“怎么说?”

姑获摆动指尖,那八片羽毛也随之慢旋:“这八片金羽,是我用八只神乌的鬼元炼成的。八神乌的阴力极强,只要将这鬼元炮制成丹药服下,无须进阶无间诀,功力也能翻上两三番。”

一听说这金乌的功效,分明是解了鬼道的燃眉之急,奴兀伦登时大喜:“如此极好!若能使功力翻番,再多的仙家也不怕了。姑获,你可真是立了大功!”

姑获欣然一笑,将八枚金羽交到奴兀伦手中:“你说,怎么安排?”

奴兀伦稍一思索,提议道:“三个用花信送去,贡给大人。一个你我平分。再三个给小满她们这些能打的。剩下一个,给喽啰们均分罢了。”

她如此安排,并非出于修炼的私心,只因她和姑获是鬼士中的元老三甲,到时候对战仙道,也定是她们身先士卒,好金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才妥当。

姑获亦表赞同:“就这么办。”但心思一转,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那疯子呢?”

“她……”奴兀伦嫌弃地拧起眉头。

花不二这厮虽然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但她的性子顽劣疯癫,行事大逆不道,连鬼王大人都敢刺杀,还能指望她冲锋陷阵么?

奴兀伦满不愿将这金羽匀给花不二,但因鬼王私情所致,她身为忠心的下属,也不敢多有异词。只轻轻一叹,说道:“随大人安排去罢。”

第127章明镜(一)

灵识,梦境。

温苓在梦里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前方是森茂的山林,身后是遥远的水浪。可环顾一大圈,就是不见那条熟悉的赤练蛇了。

“仙祖?”温苓有点困惑,亦有点慌张,“你去哪儿了,仙祖——”

正到处找寻着,忽觉腰身一紧,像被人温柔地搂进怀里。乍一睁眼,便从梦寐里醒了过来。

恍然间,她看到一束朦胧的天光透帘而入,被纱网筛成细碎的金芒。

光芒下笼罩的,却是枕边女人深沉秀致的容颜——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黑红的玉坠儿垂在皎洁的侧颊上。

柔冶的身姿遮覆在同一床锦被下,手臂正向前揽着,将自己拥在药香氤氲的怀抱里。

温苓凝望着咫尺间的秀容,呆了好一会儿神,才确信这光景不是灵识,也不是幻梦。

……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巳娘的人身,恢复了。

轻暖的晨光里,两人静静望着彼此,曾经朝夕与共,又恍若久别重逢。

回味起昨夜风流,不约而同都笑了出来。

巳娘笑起来,别有一番勾人的风韵。边笑着边凑近芳唇,想与她轻轻一吻。

可温苓调皮地抬起手,抵住了她的唇。

她想起第一次灵识修炼时,巳娘曾说,唯有“功德圆满”,才能重塑肉身。

原来……

哼。

温苓娇俏地挑起眉梢,半是质问,又半是揶揄:“这就是你的……功德圆满?”

巳娘以唇吻贴着她的指尖,意味深长一句笑答,瞬间让温苓面红耳赤:“圆不圆满,你说了才算。”

心弦乱颤之下,温苓的手指顺着女人光洁的颈项滑过去,反将发烫的唇瓣迎上,与她沉沦在绵柔的药香里。

正吻得如痴似醉,但觉腰身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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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缠住了。黑红色的尾巴尖露出锦被,在两人枕边摇来晃去,忽然被温苓握在了手心里。

她用指腹摩挲她的蛇尾,幽声问她:“仙祖,你从前说,蛇尾巴是干什么的来着?”

巳娘的喉咙紧了一紧。

美目迷离着,迫近姑娘家的眉眼:“你想拿它干什么?”

温苓笑而不答。粉唇抚过她微蜷的尾巴尖,又张开贝齿,轻软地咬了一口。

巳娘哪里还按捺得住。

……(不能写)

萧凰收拾好一出门,就瞧见十四霜在石阶底下守着,瞥来的眼色颇有几分古怪。

萧凰心想,昨夜你在温姑娘屋里搞得那些事儿,当我听不见么,还一脸纯真装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好笑,走到近前,正要开口戳穿,可两个人却异口同声问了出来:“你跟温姑娘……”

话到一半,两个人都愣住了。十四霜指着温苓那间屋子,困惑道:“昨天半夜,那个……不是你?”

萧凰摇了摇头,亦是大惑不解:“也不是你,那又是谁啊?”

正面面相觑,却听那扇门里传出温苓娇嗔的话声:“仙祖,我腰疼。”

而后又是一道风韵十足的女声:“乖,晚上给你揉揉。”

边说着,那扇门边“吱呀”一声打开了,温苓被巳娘搂着杨柳腰,笑语甜言跨过门槛,一抬头便撞见庭院里的萧凰和十四霜,正被这幅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温苓脸色一红,随即讪讪退回屋里,才推开的门又“啪嗒”一声关了回去。留下院子里的萧凰和十四霜大眼瞪小眼,半晌没转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门才又打开了。这次是温苓一个人走出来的,想必巳娘也有点怕羞,又住回她的身体里去了。

虽然温苓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但脖颈处带着蛇齿印的淡红色吻痕,还是向萧霜二人昭示了一切。

她走到二人惊诧的目光里,抬手遮了遮后颈,用仙力平息脸庞的桃晕,又耸了下肩膀:“出发罢。”

边塞。

云霞漫天,草色无垠。

“呜呖呖——”

一大清早,蛮蛮从远方放牧归来。还不及赶牛羊归圈,便望见毡房外头的围栏边守着一抹朱红的身影。

驱马走近,才看清花不二站在木桩子旁,掌心烧起鬼火,正一刀一刀削掉桩子粗糙不平的树皮。

瞥见蛮蛮翻身下马,花不二忙将鬼火一藏,装出一副随意散漫的作态,指着木桩道:“这个……我把你家木桩子修好了。”

哪怕蛮蛮听不懂汉文,她也不想实话告诉她——因为苦巴巴盼着她回家,她在毡房外头修了大半夜的木桩子,十来根木头都削了个油光水亮。

她心虚怕她察觉到什么,又故作掩饰拍了拍木桩子:“瞧瞧,这新打的,多结实……”可未防一紧张,手底下用出了无间诀,“喀喇”一声将柱子拍折了大半截。

“哎哟!”她窘然一惊,俯下身去捡那半截木头。但听身前的蛮蛮“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一只手探将下来,温温软软地牵住了她的手。

花不二心坎里像被蛰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甜。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明明自己生前死后历尽风流,睡女人就跟吃白饭一样寻常,此刻却只是握住了蛮蛮的手,竟盛放出姹紫嫣红的欢喜来。

她顺着蛮蛮的手劲儿直起身子,断木头也不捡了,只顾将目光凝在她脸上,直白地赏望那双明媚至极的杏仁眼。

蛮蛮被她瞧得垂下头去,手指也不自在地松开了。

她似窘迫,却也似不舍,虽松开了花不二的手,但还要捏住她的袖角,拉着她往毡房里走。

花不二乖乖跟着她的步伐。

她从后面看她低垂着脸庞,辨不清是怎样的神色。只能看到东方的流霞凌乱洒下,红透了姑娘的耳朵。

燕州,陈家村。

萧温霜三人牵马步行,走在田圃桑篱间。途经一老妇在田中锄荒,萧凰便上前询问:“阿婆,您可曾认得有个死去的后生叫陈奕,许多年前去天器府从军打仗的,他家老母可还住在这村里?”

想必陈奕在老家名声不小,那老妇也很快就想起:“哦,你说那个呆过京城、本事还挺大的后生?那得二十年啦。唉,死的惨呀。他娘也死的惨呀。”

萧凰一惊:“您是说,他老母已经过世了?”

老妇叹道:“就说是呀。他老娘给他尸首带回来没多久,那是没日没夜地哭,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身子骨也垮了,没个两年就撒手人寰了。”说着还朝远处山郭上一指:“喏,孤儿寡母都葬在那荒山里了,又没别个家眷照看。这过去多少年,坟包都得磨平了。”

三人闻言,都不免长声慨叹。陈母逝世、线索渺茫只是一回事,这亲耳所听的人间疾苦更令她们悲思万千。

萧凰又追问老妇:“那陈奕生前跟侯门谢家有过什么仇怨,您可曾听闻过么?”

那老妇摇头道:“那后生八百年不回来一趟的,村里谁晓得他结个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猴门、鸡门的,没听说过。”

萧凰无奈,拿出银两谢过那老妇。三人沿着村郭又走出几里地,路上见一人问一人,获知的消息同那老妇相差无几。即便是问得陈家母子曾经的住处,去那儿一瞧,也早已被夷平修成了田垄。

“这可怎么办?”十四霜愁眉问萧凰。

萧凰沉吟片刻,叹息道:“去坟上看一看罢。”

荒山里野路蜿蜒,路两旁要么是及膝深的黄草,要么是郁郁离离的松柏。要想在这茫茫山野间寻得一座荒废的老坟,三人心里并不敢抱多大的希冀。

然而进山才走了两刻来钟,温苓就眼尖儿指了指山坡:“哎,那不是有座坟么?”

三人在树干上拴了马匹,纵身飞上陡坡,站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只见三五棵老青松守着两座坟包——坟边摆置了残剩的香烛,散落着几张没烧尽的纸钱,坟头还新添了泥土,瞧来还算整洁。坟前那两座石碑上,正是刻着“天器府陈奕”及其亡母的名号。

“咦?怪了。”萧凰疑惑道,“村民都说,陈家母子并无相熟的亲友,葬在山里无人照看,怎么这坟墓还打理得这样整齐,竟是有人常来祭拜的样子?”

“还有这天器府。”十四霜也觉出了怪异,“村里人也不懂什么天不天器的,这名号却是谁刻上去的?”

三人正互通疑问,却同时听见远处传来“嘁嘁喳喳”的细响,似是有行路者踏草而来。萧凰朝温霜二人使了下眼色,三人便默契地跃上高处的岩石,藏在树丛后面俯望情况。

步伐声渐行渐近,该过了一盏茶时分,才见一头青驴从山腰处慢悠悠走来,停在这坟墓所在的山坡底下。那骑驴者系好了缰绳,又拿起驴背上的黄布包袱,费了不少力气爬上陡坡,站到那两座坟前。

临到近处,三人才看清那来人的形貌。只见她身细肩窄,显然是名女子,头上戴了垂纱的斗笠,将面容遮得极为严密。但从她身着的米灰色直裰和白色僧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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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原来是一位比丘尼。

萧温霜三人对视一眼,都猜道这尼姑的来历定非寻常,想必就是替陈家母子照料身后事之人。因她们之中就属温苓长得最温婉柔善,萧凰便用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走下去问问那尼姑。

那尼姑解开包袱,拿出贡品在坟前摆好,又点起香烛,双掌合十念了一段佛经。做完这一切,又往坟包上添了两抔新土。而后才收整了包袱,小心攀着树枝,往坡下爬去。

这时,她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小师太,请留步。”

她受惊一转头,只见青松下不知何时冒出个纤弱秀气的姑娘,恭敬问道:“小师太既在此祭奠亡人,敢问是同这位已故的陈公子相熟么?”

那尼姑虽以薄纱挡住了神情,但语气中却透出极深的防备与惶恐:“不……不相熟。只是出家人见荒坟可怜,顺路照……照看一下而已。”

温苓觉出她明显在隐瞒些什么,还想继续追问,萧凰也从岩石上跃了下来:“小师太不必害怕,在下也曾是天器府弟子,同这位陈师兄……”

可没想到的是,那尼姑一听见“天器府”三个字,仿佛遭了瘟神一样,大骇之下转身就逃。但因山坡陡峭,她手脚又不甚麻利,跌跌撞撞摔得很是狼狈,斗笠也从头上脱落,掉在了山路边儿上。她也顾不上捡斗笠,手忙脚乱就去解青驴的缰绳。

“喂,小师太!”萧凰疑心大起,匆忙追上前去,拾起掉落的斗笠,三两步拦在那青驴前。可当她撞见那尼姑的容貌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也生了一双瑞凤眼。

不止是那双眼睛,还有轮廓、鼻子、嘴巴……

处处都刻着她无比熟悉的痕迹。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第128章明镜(二)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萧凰神思一恍,差点叫出来:“子……”但看这姑娘的行为举止只是一平凡女尼,并没学过武功,且五官细微处亦有太多差异,断不可能真的是子夜。一时间千疑百虑滚过喉咙,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一愣之间,那尼姑已是催策青驴,从她身边一撞而过。驴蹄子掀起仓惶失措的风烟,遁入苍莽的山林里。

“怎么办?”温苓和十四霜都凑上来。

萧凰蹙眉沉思,望着密林间远去的人影,握紧了手中的斗笠:“悄悄跟着,别吓到了她。”

边塞。

毡房里。

银针红线穿梭在锦缎两面。蛮蛮坐在火撑子前,迎着午后的天光做绣活。

花不二躺在一边的驼毛毯上,手臂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守在蛮蛮身边,凝望她穿来走去的一针一线。

说来也怪,自打花不二被蛮蛮救来,这草原的白天总是压了厚厚一层阴云,从来就没放晴过。于凡人来说,自是憋闷得很,但在一个厉鬼看来,却是舒适的刚刚好。

阴暗的天色又被天窗滤掉大半,毡房里只有那燃烧的火撑子是极亮的。屋子里如同黑夜一样深沉静谧,又透出些许不可捉摸的暧昧。

“啵——”

蛮蛮绣活完工,用牙尖咬断多余的一截丝线。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收拾了针线,又将那绣好的衣裳叠整齐了,一并放在紧靠哈纳的檀木箱子上。

而后,她坐到了床上。脱去外衣与靴袜,展开新换的狐毛毡毯,横身躺了进去。

眼看她睡下了,花不二仍卧在铺地的毛毯上。目光隔着火光与她对望,魂身却一动未动。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劣性儿。

她也清楚,蛮蛮对那回事很是害怕。她的舌尖依稀还记得,昨天她恐惧的泪水是怎样的咸涩。

她怕自己与她同榻而卧,难免又把持不住。吓哭了蛮蛮,她舍不得。

她甚至觉着,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入眠,心里头也是满足的。

可她与她对望了很久,蛮蛮还是不睡。一双杏仁眼睁得明亮,焰火里莹莹的一闪一闪,仿佛在无声地示意她什么。

花不二有些诧异,亦有些不安。指尖合拢,揪了揪身底下的毯子毛。

而后,蛮蛮的身子挪了挪,贴到了床铺紧里头。

——她为她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床。

许是这邀请太过赤白,蛮蛮翻身转去,面朝哈纳,将羞涩的背影留给发愣的花不二。

人家既许她同床休息,花不二也不好再赖在地上。她乖乖爬起身,在蛮蛮的背后、床榻的边缘躺下来,盖好同一床被子,合上了狐狸眼。

毡房里安静极了。烧火声渐渐沉下去,呼吸声缓缓浮起来。

悠长的草木合香萦绕在床头,撩动着她的鼻尖,心底那丛火焰也在不知不觉间漫出了胸怀。

只不过昨天的火里,烧得只是欲念。

而今天的火里,又烧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花不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她尽可能压低了声息,生怕闹出尴尬的响动,惊扰了熟睡的蛮蛮。

可就在火温渐热时,她忽感到毛毯动了动,背后那人翻了个身来。

然后,一只既轻柔、又胆怯的手,于黑暗中摸索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她试图以一个单纯的拥抱,小心地分尝她的愉悦。

花不二的心口一阵抽搐。

那又软又疼的滋味涌将上来,好像三魂七魄都让她酥化了。

(此处原文删掉了一大段)

低吟入耳,花不二恍惚了好一会儿。

她竟在想,若能在这一瞬魂飞魄散,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尽管,她依然没有动过她什么。

云疏雨散了,她与她还要抱在一起,迟迟不愿分开。

花不二拎起半敞开的衣襟,想掩住胸怀。

可蛮蛮一低手,拦住了她。

花不二讶然,半转过身子,望向那双秋波盈盈的杏仁眼。

蛮蛮笑了笑,起身往床外一探,拿到檀木箱子上才纹的那件衣裳,展开来给花不二看。

离近了花不二才认出来,那是一件犬戎样式的亵衣合欢襟,绣的是浅碧深红的如意纹,很是鲜艳漂亮。

蛮蛮用指尖拈着绳带,抵在花不二肩头。合欢襟顺着雪嫩的起伏垂下来,尺寸一分不差,相衬极了。

“蛮蛮……”花不二心生暖流,接过合欢襟在身前比试,“你给我做的?”

蛮蛮眨了眨眼睛,起身下床坐到檀木箱前。打开箱盖,接二连三又拿出几件合欢襟。

每一件都是崭新的,有龙纹、云纹、转字纹……纹样各出心裁,但都是极鲜亮的配色,显然都是特地为花不二缝制的。

花不二生前就好打扮,虽只是贴身的亵衣,赏来也十分喜欢,便跟着下床凑过来,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试。试来试去,只觉个个都是顶美的好颜色,都托在臂弯里爱不释手。

看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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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被人喜爱,蛮蛮向来平静的鹅蛋脸上,也绽出一丝由衷的笑颜。

“想不到,你手还这么巧。”花不二笑道,“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居然不让我知道。”

笑语间,她又往箱子里翻找,余下的三五件也掏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狐狸眼往深处一瞥,骤然间凝失了色泽。

——箱子底处,是来时穿的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荷映月,水生漪。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哗啦……”

臂弯里好多的合欢襟散落一地。

花不二却浑然不察,只顾呆愣愣伸出手去,从箱子里拾起那件旧衣,捧在手里细细地抚摸。

当年修炼无间诀时,贴身的衣裳也被鬼火炼过,哪怕熬过了十七八年,还如同生前一样干净崭新。

……一如那些难以忘怀的情忆。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倒要请教夫人,什么是规矩,这天地间又为何要有规矩?”

……

“你……你待怎样?”

“我待要教教你,到底什么才叫三从四德。”

……

“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

“你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

“不许露那么多。”

“你管得着么?”

“花不二,你是我的。”

……

哀思如江海潮生,一时间汹涌不可收拾。

花不二不由自已拿起鸳鸯抹胸,紧拥在半遮半掩的起伏前。

……无论怎样比量,还是一如既往的严丝合缝。

心里正千回百转,身旁“沙沙”一声响,她才醒过神来,回看正默默收拾散落的合欢襟的蛮蛮。

鹅蛋脸上早已不见笑靥,瞳仁里也褪去了光芒。

花不二才觉着,自己好像伤了她的心。

可怜她耗费心血,为她缝了这许多合欢襟。

可到头来,她还是只念着旧的那一个。

“蛮蛮……”花不二心尖一疼,才要放下那抹胸,蛮蛮反而迎上手来,拿住了抹胸的系带儿。

随即,她展开左右的带子,绕到花不二的后腰,轻巧地打了个死结。

花不二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只俯看她系带时低垂的脸庞,被娇艳的鸳鸯衬出几许苍白。

系完腰上的,她又仰面抬手,为她拴系后颈的丝带。

相顾咫尺间,花不二才得以看清,蛮蛮的神色并不见一丝喜怒,只是眼圈儿微微有点泛红。

明明她脸上沉静得毫无波澜,可花不二分明觉着,她心里极委屈,又隐约在赌气。

“蛮蛮,你——”花不二想说些什么,蛮蛮却已是后退起身,回到床上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望着火光里孤单寥落的背影,花不二心窝里说不出的酸疼。

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犹豫着想抱她一抱。

然而被那层鸳鸯抹胸束缚着,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拥抱,都变得遥不可及。

第129章明镜(三)

燕州城外。

萧温霜三人远远跟着那尼姑,翻山越岭走入一片竹林,已能望见林深处尼庵的飞檐。此地与陈家村相距甚远,青驴脚程又慢,不知不觉已是薄近黄昏了。

三人悄声下马,快步追到尼姑庵门前,只见掉漆的匾额上竖写着“明镜庵”三个字。那小尼姑牵着青驴,推开门往庭院里迈去。

温苓和十四霜都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萧凰。萧凰稍一迟疑,还是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小师太,请等一下——”

那尼姑闻声见人,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仓促逃进大门内,“哐”一声将门紧关上了。

其实以萧凰的功力,抢门撞门都是轻而易举,但她觉着莽撞动武只会吓坏那尼姑,于是并不急于制人,而是礼貌地叩了叩门:“小师太,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想问一问……”

可她还没问出来,就被门内的尼姑气急败坏打断了:“我……我不认得你们说的陈公子,更不晓得什么天器府!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自重!”

边喊着,声音边越逃越远,萧凰也不禁焦急,当即又问:“那你认得子夜么?”

“什么子夜,没听过!”呵斥声一落,里头又是“砰”地一响,似乎中庭的门也被关上了。

“小师太,喂,小师太!”萧凰连喊数声,但再也听不见答复,想必那尼姑已是躲进了屋堂里。

“要不追进去,抓住她问问?”十四霜凑过来,朝门额上瞥了一眼。区区一道低矮的门墙,自然拦不住法力高强的仙家。

萧凰剑眉颦起,摇了摇头:“看她这样抗拒,我们就是把她逼到墙角,她也不会说的。”

十四霜挠了挠头:“那……”

萧凰无奈:“先等等看罢。”

这时,温苓也赶到二人身畔,想起那尼姑的五官,“啧”了一声:“还别说,长得可真像……”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下半截话,趁着还没出口,先横了一眼过去。

温苓被她一道眼色堵住了嘴,只好耸了耸肩:“嗯……巧合罢了。”

边塞。

金红的暮色映着暗蓝的天,染乱了纷飞的鸿雁。

蛮蛮今晚很早就出门了。

她骑着一匹爪黄白马,驱赶上百头出圈的牛羊,迎着浓重的暮光,往水草的方向行去。

望着马背上俏丽的人影,花不二伏靠在毡房外头的木桩子上,满脸的落魄失魂。

白天守着熟睡的蛮蛮,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对她是什么,她对她又是什么,她和她之间……又到底算作什么。

之前她养伤时,心眼儿里不过都是自己那点烂事——要么为夫人伤心流泪,要么痛骂野女人和老妖婆,要么就甩脸子闹脾气,想方设法欺负这犬戎姑娘。

直到如今,她才回味出许许多多的异样来。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日复一日地体贴入微。无论自己怎样胡闹,都只换来无尽的包容。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连最害怕、最抵触的亲密事,都极尽所能地迎合自己。

倘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为着几件微不足道的亵衣,莫名其妙吃了一宿的飞醋。

……

花不二能看出来,她确是喜欢她的。

可她又想不懂,她对她的喜欢是几时而起,又究竟为何而起。

除了皮囊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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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色,性情却极是任性疯癫,换做任何一个常人,都忍不了她十天半月。

她不明白,蛮蛮怎么能喜欢她这样久呢……

花不二正闷闷地胡思乱想,远处的蛮蛮拽了下马缰,转面一瞥回眸,闪耀在苍茫的夕照里。

瞳仁里,是落日。

落日里,是炽热,是悲凉,是无望,亦是不甘。

——是隙中驹、石中火的一刹那,却似已爱了她许多许多年。

花不二看得痴了。

明镜庵。

深夜的墙头上,萧温霜三人蹲守在繁密的树梢后,窥望那尼姑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尼姑除了去佛殿里念经,就是挑水扫地做些杂活。天色一擦黑,便同师姐妹回到寝屋栓好了门,熄灭灯火歇下了。种种行止都只是一普通女尼,着实辨不出什么异状。三人守得无聊,不由都打起哈欠来。

“唉,仙祖都饿了。”温苓揉了揉肚子,看到萧霜二人斜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忍俊不禁道:“我得去城里吃顿饱饭,回来给你们带,有事儿桃铃叫我就行。”

“你去,你去。”萧凰甩她个白眼,“吃个饭还背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温苓搡她一把,“我和我老婆爱怎样怎样,要你多嘴?”

话说出来,她自己先闹了个脸红,遂在萧霜二人的取笑声中跃下墙头。因不想惊动庵里,便不打算骑马上路,而是耗用仙力放出赤练甲,乘飞甲往城中赶去。

虽然明镜庵远离市井,但赤练甲比骏马还要快些,用不了几刻钟便进了城。

燕州城不设宵禁,是以长街小巷灯火煌煌,街贩铺席、茶坊酒肆一应俱全,烟火飘香,很是纷纭热闹。

温苓收了赤练甲,走进摩肩接踵的夜市。因巳娘饭量大、嘴又馋,温苓碰见什么都要买来些尝鲜,很快怀里便拎了一堆脍肉干脯、蒸饼包子、香糖果子、青杏樱桃等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经过一街角时,迎面是幢朱漆画栏的酒楼,巳娘忽在心中道:“哎阿苓,你瞧那是谁?”

温苓咬了一口甜瓜,顺着巳娘的指引,朝酒楼二层的吊窗望过去。

明镜庵。

萧凰和十四霜正在墙头上百无聊赖,身后“哗”一声快响,温苓火急火燎落在地上。不知她赶得有多急,气喘吁吁脸蛋都是红的,怀里的糕点果子甩了一地。

“怎么了这是?”萧凰奇怪。

“快快……快点……”温苓挤上墙来,一个劲儿拉扯萧凰,“城东街那个醉贪欢的酒楼,那个……那个……”她吞吐片刻似在编纂个理由,很快又说道:“它家卖的绝世好酒,你赶紧去尝尝,去晚了可就买不着啦!”

“什么酒不酒的?”萧凰被她催的一头雾水,“我早就戒了,跑去喝它作甚?”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温苓一鼓劲儿把她推下了墙。

“那这……”萧凰仍在发懵,指了指墙里尼庵。

“我和霜儿守着呢,你快去。”温苓用力挥手,“别着急,喝尽兴再回来!”

“什么呀,大晚上逼着人去喝酒。”萧凰满腹疑惑,全不知温苓是何用意。但被她三番五次催促着,也只好稀里糊涂去了。

第130章贪欢(一)

燕州城,东街。

玄金色身影从屋脊上翩然飞落,一经转角走出小巷,迎面就同几个慌慌张张的酒客撞了个满怀。

只见这几人吓得脸色蜡黄,鞋都跑掉了一两只,边跑还边交头接耳道:“怎么又来了?”“好端端一酒楼,隔三差五的闹哪样?”

萧凰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心里微微觉着古怪,遂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行经那“醉贪欢”的酒招子底下,抬脚迈进了店门。

一进店,只见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桌上却都剩着新鲜的酒菜。柜台前一对儿男女手忙脚乱收拾着金银细软,看样子是这酒馆的掌柜夫妻。两人背好了大包小裹,急得跟要出门逃难似的。

“当家的。”萧凰看得一肚子疑团,也不明白温苓为什么催自己来这儿,于是上前问那女掌柜,“听说你们这儿有好酒?”

“哎哟客官,您是头一遭来吧?”女掌柜愁的直拍大腿,“您不知道,都怪俺家的酒太香,把鬼都招来啦!”

“招鬼?”萧凰剑眉一皱。

“可不是嘛!”她紧张兮兮瞟了一眼二楼,拽着萧凰来到门外瓦下,诉苦道:“七天前,有个不知是女鬼还是成了精的妖怪,进来俺家喝酒,喝醉了就哭,哭完了就拔出剑,‘喀嚓’一下抹了脖子,血都喷楼梯上啦!”

“这……”萧凰听来亦觉甚奇。

“你猜怎的,过了三天,那女鬼又来了。”女掌柜道,“来了又是喝酒,喝醉了哭,哭完又拔出剑,‘喀嚓’一下又捅心窝子里了。”

“哦,难怪……”萧凰明白了,为什么路上遇着些逃跑的酒客,原来都是让这鬼给吓的?

“就刚才呀,那妖怪又来喝酒了。”女掌柜指了指二楼,哭丧着脸道:“正在顶头那屋里又喝又哭呢。你说这成天闹死闹活的,俺家生意还做不做咯!”

“掌柜的,莫怕。”萧凰安慰她道,“在下学过一点本事,专会捉鬼降妖。这便进去看看,今晚定能将那厉鬼收服。”

女掌柜听萧凰如此说,不禁惊喜过望:“哎呀高人,仙师,菩萨,您既有这本领,俺家的生计可都仰仗您了。”说着就要从包袱里拿银两来表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萧凰推拒了银钱,摆手示意他们躲得远些,随后一推大门,打着提防走了进去。

进屋之时,她顺手摸了摸胸口的桃铃,并没觉出任何响动,想必那“厉鬼”煞气很弱,降服起来也并不为难,于是松了些警惕,一个“梯云纵”飞上二层长廊,往顶头那紧闭的屋子走去。

越行近时,便越能听清屋里极低微、又极哀伤的哭咽声,断断续续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听得她心里头直打结。她想起当家的说这女鬼每一回都是以自戕了断,也不知生前经历了怎样的伤心事。萧凰又是好奇,又觉着有些同病相怜,暗自叹了一口长气。

一边翻腾着思绪,一边走到那扇门外,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缝由窄而宽,她逐步看清地上躺的那一身青白,正捧着撬了盖儿的瓷酒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酒剩的不多,没饮几口壶就空了。空酒壶恋恋不舍丢在一边儿,露出姑娘家醉态可掬的俏颜——

柳眉,樱唇,瑞凤眼。

眼底是被酒劲儿催出的清泪,一声声雨打梨花,哭得肝肠寸断。

萧凰一下子呆住了。

心跳凝固的一刹那,亦如凝固了漫长的流光,凝固了风雨斜照,野马尘埃。

惝恍一阵儿,她又想不明白。

为什么……

……会是她?

她这又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瞧着她,只听她启开含混不清的口齿,醉到深处字字皆是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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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萧凰黯然低了低眉眼。

她猜想,或许是那姓花的厉鬼,对她做出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事,害得她如此难过罢。

心里虽酸涩旁人的风月,却不忍曾经的爱人狼狈地躺在地上。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扶起她的项背,又兜住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墙边的床铺。

一别许久,她的手臂还记得她的重量。抱来只觉小姑娘轻盈了许多,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才消瘦至此。

萧凰用手肘揭开帘幕,轻轻把子夜放置在床上。

子夜蜷缩成一团,口中仍在泣诉:“她不要我了……”

萧凰觉着自己本不配过问这档子闲事,可入骨的旧情又怎许她袖手旁观。她幽然一叹,为她拂去泪痕:“她怎么不要你了?”

子夜的哭声像被揉碎了。

“萧姐姐……不要我了……”

一声“萧姐姐”伴随潸然泪雨,打湿了萧凰的指尖。

她还以为自己听差了,未敢置信地张了张唇,追问她:“什么?”

子夜沉在醉醺醺的梦魇中,伸手拽她的袖角。

“师尊……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那厉鬼……我打不过……

“萧姐姐……她会死的……”

惯来以冷漠示人的女孩,此刻被烈酒洗掉一切伪装,一声声尽是愈不合的遍体鳞伤。

——如在萧凰的心头浇下一瓢滚水,火辣辣的烫,如梦初醒的疼。

她迫不及待想要趁她酒醉,向她问清当初的真相——她为何要与她断情绝爱,有没有想起那前缘往事,她心里是否还爱着那姓花的厉鬼,又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

当她正要发问时,子夜的哭声收了一收。只见小姑娘手摸到腰间,歪歪斜斜拔出一柄长剑,有气无力咬着牙,自言自语:“……你害死我的萧姐姐,我要你偿命。”

话声一落,明晃晃的剑尖对准心口,凶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刹那,萧凰什么都不想问了。

那些事……还重要吗。

在一个明明最讨厌酒味,却堕落到酩酊大醉的姑娘面前,在她消瘦的身段儿、狼藉的泪眼面前,在那一声声伤痕累累的“萧姐姐”面前,在她已熟练到失了知觉的生死轮回面前……

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一切都不重要了。

剑风斩落,中途却被萧凰格住手腕,软塌塌地按在了床上。

暖香俯到姑娘酡红的玉颊边,倾予她拖欠了太久的温柔,轻声启唇:“子夜,我在。”

瑞凤眼迷茫地转了转,子夜似醒了半分酒,呆呆道:“你……你是……”

神色陡然变得凶戾,她喝骂道:“又是你这厉鬼!你……你又变成萧姐姐来骗我!”说着握紧手边的长剑,一骨碌爬起身,就往萧凰身上砍。

萧凰哭笑不得退开半步,剑锋从身前掠过,“嗤啦”把纱帘刮破了一道长口。

子夜不依不饶跳下床来,竖眉怒喝:“你敢动萧姐姐一下,我饶不了你!我……”剑光跌跌撞撞紧追着萧凰,“乒乒乓乓”劈断了几条桌凳。她站稳身子一振臂,剑锋化出一道虹霓,直刺萧凰小腹!

萧凰见她使出此招,顿时计上心来,当即伸出右手二指,“铮”一声远远弹飞了长剑。子夜但感虎口一麻,还没等回过神,又被萧凰扑出左掌,稳稳打中了云门穴,霎时间瘫软了浑身筋脉,脚步一晃,跌进女人的怀抱里。

一招下来,子夜的酒全醒了。

酒虽醒了,她却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浑浑噩噩的旧日里,她饮过许许多多的酒,也做过许许多多的梦。却从未有过一个梦能比眼下这般,近得如此真切,又美得如此虚幻。

……只因方才的一招一式,她认得太清楚了。

——正是业城酒肆外的竹林里,她与萧凰的初逢乍遇,不打不相识。

子夜陷在女人温软又坚实的臂弯里,穴道仍被点着无法动弹,任由情忆里的暖香扑面而来——躲不开,忘不掉,求不得,又放不下。

她的心弦似崩断了一样,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直至萧凰拈起她的下巴,垂下俊美如画的眉眼,湿润又滚烫地唤了一声:“……子夜。”

她终于才肯信了。

她傻乎乎张了张嘴,想回应她:“萧……”

许是言语追不上雍溃的泪水,又或许是曾经的大错令她自觉不配,余下两个字没能喊出,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萧凰抚摸着少女颤栗的背脊,虽然心疼得紧,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强横一点,才好纠正这姑娘口是心非、一意孤行的犟毛病儿。

于是她捏住她被泪染花的脸蛋,逼问她:“萧什么?”

她要她乖乖说出那两个字来。

可子夜说不出。

醉生梦死时喊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萧姐姐”,等真到了萧姐姐面前,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她埋进她怀里,就只顾哭,哭得萧凰心里头咸津津的。

除了疼惜,她又很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听从白狐仙尊的旁敲侧击,没能早早出谷与子夜重圆,害得小姑娘吃了这么久的苦。

她想,她必须要弥补她。

很用力地……弥补她。

哭了几声,子夜发现穴道还是麻的,这样东倒西歪赖在女人怀里,实在有点难堪。于是她先不哭了,啜泣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穴道解开……”

但不料萧凰浅声一笑:“不能。”

子夜一呆,随后左右的膝弯就被萧凰双臂架起,双腿不得已环住她的腰,被以一种更羞耻的姿态抱到床边,重重扑倒在枕席上。

“萧……”她红着脸还想挣扎,却见萧凰抄起桌上一壶新酒,对着壶嘴灌满了一大口,紧接着向她俯下身来——

绵软又霸道地,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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