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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间不二法 萧子夜 33281 字 2024-06-14

“你走,你快走!”我撇过脸去,强忍哽咽。

听着你的脚步一声声出门远去,泪水才灰头土脸地掉下来。

我哭着说:“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我又怎能想到……

后来,竟会一语成谶。

……

“仙尊。”萧凰见白狐出神,小声提醒。

白狐回过神来,适才的思绪万千,都在淡淡的片语里一带而过。

后来,我和阿夭大吵了一架。

就这么的,她去了凡间镇压厉鬼。而我留在桃谷,独自渡劫。

我既伤心,又烦闷,渡劫期间不吃也不喝,成日里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不知虚度了几个昼夜,却还是不见阿夭回来。

我时常会记挂起她,也疑惑她怎么还不回桃谷。阿夭的修为在仙道里数一数二,大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要么是又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家攀起了交情,要么就是恼我说话太重,故意躲在外头不回家。

我辗转反侧,越想越难过。本来打算用来补画天涯与共的符纸,被我一赌气撕成了碎片。

发泄完了,我又开始掉眼泪。说不定阿夭结识了更般配的道侣,能陪她一起行善积德,济世救人,而不是像我这样……除了无理取闹,就只会拖她的后腿。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捱到了劫期将尽。

我想,阿夭怕是真的不在乎我了。

……她一点都不在乎我了。

记得那是第七天晚上,我闷闷哭了一场,稀里糊涂睡着了。

就在那一晚,我梦见她了。

阿夭站在一棵红桃老树下。树枯萎了大半,只剩零星几朵桃花,吊在枝头垂死挣扎。

她还是走时那一身衣裳,裙角还沾着几滴残墨。她看向我的笑意依旧那样温柔,只是衣襟染血,脸色很憔悴,又很哀伤。

我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

我不是不知道,仙家托梦意味着什么。

我急着想问个究竟,阿夭先开了口。

“素素,答应我。”她说着不明不白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阿夭,阿夭!”我奔向她,可她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你怎么了?你去哪儿!”

桃花越落越少,她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在梦里,我迫不得已去相信,阿夭她……她已经……

“阿夭!”我六神无主,拼命喊她,“怎么回事?这……这是谁干的!”

朦胧间,我望见阿夭摇了摇头。当最后一片桃花从枝头落尽,我也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喘得很厉害,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头脑清醒了许多,四肢也重新添了力气。我知道,百岁劫已经渡过去了。

仙力既已复原,我也不必再烧符化墨,赶忙在眉心化出天涯与共,想要连通阿夭的眼识。

我心里不住祈求,但愿刚刚的一场梦,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然而,当我唤起天涯与共时……

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抹去弯月符,重新画上,再抹掉,再画上……

就这么试了几十次,上百次,可天涯与共怎么也不奏效,我怎么也连不上阿夭的眼识了。

我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的。

我宁愿相信是阿夭生我的气,故意抹掉弯月符,害我担心找不到她。

我跳下床,冲出屋子,往桃林中飞去。

我……我要出去找她。

可当我赶到桃谷外围时,我傻掉了。

因为靠近凡界,原本桃谷最外面一圈,都只是普通的松柏乔木。

可现在,这片山林不见了,换成了无边无际的红桃花林。

这……这些……

这些都是……阿夭的仙力啊。

原来阿夭在临去时,在外围种下了一半的仙力,足足七百年的修为,用来守护我和桃谷。

原来,她根本没有生我的气,也根本没想要抛弃我。

原来,她真的很在乎我。

她只是忘了说,来不及说,或不知怎样对我说……

她有多爱我。

我跌跌撞撞走在纷飞的红夭里,白花花的月光晃得我双眼刺痛。

我走了很久很久,可这片桃林太大太大,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火红的花海无穷无尽,簇拥着我,笼罩着天地。

可我的阿夭……她又在哪里。

我来到凡间,想起三青鸟传信时说的“北境玄州黑村”,于是马不停蹄往那边赶去。

我一度盼望着,阿夭只是和道友相会忘了时日,她只是跟我捉迷藏、闹玩笑,或是等我消了气再回家,或者……或者她受了点轻伤,正在别个仙家的地盘上休养……

可直到我来到玄州,行经一座郡城时,忽然嗅到了阿夭的气息。

仙家对彼此的灵气本就敏锐,更何况她是我相爱八百年的道侣。

我敢肯定,那就是她。

我心急如焚,当即化作狐身,循着那股灵气紧追过去。七拐八弯穿过几条城巷,最终追到一座屋顶上,望见街角处十来个家丁抬着贵重的笼箱,一路往官家大院行去。

她的气息,正是从那竹箱子里散出来的。

我心口一震,不知这平民百姓的笼箱里怎会藏有阿夭的气息。我尾随那群家丁,跟到了深宅大院里。

这府邸住的是什么知府老爷,正在办六十寿宴。攀龙附凤者争相献礼,此起彼伏的阿谀声快要把门槛压破。

我始终盯着那口笼箱,只见一个满脸堆笑的胥役接过箱子,向那肥头大耳的知府吹嘘,说他才得了一件稀世珍宝,趁这大好的日子敬献给干爹。

说着他打开笼箱,从箱里翻出一件物事。

那知府一见此物,笑得眯缝起眼睛,连连抚须称赞。

我跃到最高的屋脊上,才看清他们手里交接的贺礼。

……是一张火红的狐皮。

听到这里,萧、温、霜三人都不禁一凛。

她们这才领会了,为什么白狐立下毒誓再也不救凡人。她冷漠的皮相之下,竟是包裹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创痛。

三人深感恻然,小心翼翼窥望白狐的神色。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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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平淡,只不过双眼紧闭,无声的落桃拂动了耳旁的发丝。缓缓几轮呼吸,才又一次睁开微泛浅红的双眼。

那一刻,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听见那胥役溜须拍马,恭维那知府如何政绩斐然,如何造福百姓,如何匡扶江山社稷,如何庇佑四海苍生……

……听得我一声声心都在滴血。

八极九州,百岁千年,是谁在守护这江山社稷,是谁在拯救四海苍生!

从来就不是尔等帝王将相!

是阿夭……

她一直在守护你们啊。

可你们呢……

你们这些凡人……

不配!

我悲怒至极,从屋顶一跃而下。经过一排排筵席,一簇簇人群,都化成森森的桃树与飞散的桃花,满堂的阿谀声也湮灭在凌乱的风与叶中。

依着仙道的规矩,我不能滥杀凡人。

可在那张火色的狐皮面前,哪还有什么规矩,又哪还有所谓的仙道。

赶尽杀绝之前,我捉住那吓破了胆的胥役,逼问他狐皮的来处。

他如实招了,那是他从路上盘剥来的。经过荒山里一个叫黑村的地方,看见村民家里放着这宝贝,便仗势欺人抢了来。

我一挥手灭了口,走出沉寂无声的府邸,出城直奔往荒山深处。

可当我寻到黑村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村子不知招致了什么鬼祟,所有男女老少都惨遭屠杀。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更被鬼火烧得面目全非,气息里交织着浓烈的焦糊、血腥与阴煞气。

我还不及追查更多的线索,便从这漫天的血腥气里,嗅到一丝独特的灵息。

……这又是阿夭的气息。

但不一样,这股灵息并不是纯粹的灵息,一边伴着凡人的阳气,一边伴着厉鬼的阴气。三道气息凝成一股,互为鼎足之势。

我辨出来了——

这是天谴咒。

天谴咒乃是仙、人、鬼三方共结为契,从这气息的强弱来推断,这鬼是千年难遇的厉鬼,这人也是世间罕有的奇人,至于这仙,就是阿夭了。

一仙,一人,一鬼,都是三界中的极品。三者结成天谴咒的效力,可想而知。

以我八百年的修为,在仙道里也不算小辈,却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天谴咒。

可是这道天谴咒,究竟是怎么结下的,那人是何人,鬼又是何鬼,阿夭的死因又到底是什么?

……

我怀着悲痛和疑虑,跟随这气息追到村后的深山,不知会追到怎样一个答案。

答案也许没追到。

……却追到一个孩子。

第117章出塞(四)

“孩子?”听到这里,萧凰几乎已能猜出,她口中的“孩子”是谁了。

白狐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那是个刚出生的女婴,掉在山崖底下,浑身是血,哭得嗓子都哑了。一旁躺着她的生母,是那昏死过去的傻姑娘。

虽说是生母,但这婴儿并不是傻姑娘的血脉。

我看得出,这婴儿阴气很重。

——她是个鬼胎。

所谓鬼胎,和寻常的魂魄转生不一样。她死后没走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直接借着傻姑娘的肚子转世回阳。

鬼胎从一降生就违逆天道阴阳,是以命格大凶,注定了难得善终。若不是有这天谴咒强行续命,这婴儿早从落地时,就已经夭折了。

我抱起那孩子,从她背上的天谴咒,读出阿夭定下的条约,是“禁止伤人害命”。

可偏偏这鬼胎一降生时,就带走了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

这八百六十一条血债,押了她一辈子来还。什么时候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才能重入轮回。

……除了这些,我再也读不出别的了。

我抱着婴儿返回黑村,又搜寻了一番,却再难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得不说,这鬼祟的手段既凶狠,又高明,村里八百六十一具尸首,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拜问过附近的仙家神明,都说那鬼煞来路成疑,且深不可测,寻常的仙家根本就镇不住它。除此之外,他们也难知就里。

跋山涉水问了一圈,我几乎一无所获。

……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个婴儿了。

我将她抱回桃谷,收为弟子。

她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桃谷第六百四十八位门人。

我给她起了名字。

——她叫子夜。

一听这名字,温苓和十四霜都忍不住偷觑萧凰。

但萧凰一副无关所谓的脸色,只当是听见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

我本想等这孩子长大一些,问问她前世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变成鬼胎转世。

可奇怪的是,她就像个普通的孩童一样懵懂无知,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照常理,鬼胎没喝孟婆汤,本不该忘掉上辈子的记忆。

除非,她是被那鬼东西做了什么手脚。

起初我也不死心,但我教了她心法,与她尝试过出马,也互通过灵识。除了一些个……嗯,模糊不清的碎片,她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仙尊,那这鬼胎……”萧凰忍不住想问,既然连灵识里都忘了个干净,子夜又怎会对她说“想起来了”?她到底是真想起来了,还是……

但转念一想,她忘了又怎样,想起又怎样,是真心抑或谎言,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她不想再问这一茬,改口道:“那这十七年来,您找到真凶了么?”

白狐蹙起了眉头。

很难。

黑村八百六十一人被斩草除根,连魂魄都被吸干了,哪怕直下鬼门关,也问不到一个亲历过的往生者。

子夜这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傻姑娘更是受了惊吓,除了“女鬼”、“红的”断断续续几个字,也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些还算不了什么。

最令我费解的,是阿夭托梦给我的遗言。

她明明可以说出真凶是谁,可她只是告诫我——“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我想不明白,阿夭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报仇,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天谴咒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悲痛和迷茫令我仙元大乱,有时更是懊悔万分,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夭。

倘若我当初没有闹脾气,兴许阿夭就不会留下一半的功力,法力高强的她又怎会被厉鬼杀害。

倘若我早早画上天涯与共,早早看到阿夭身处险境,哪怕我渡劫期间失了功力,至少也能召来门人道友前去营救,又怎能让阿夭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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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我越想便陷得越深。我把自己封闭在桃谷,立下毒誓永不救凡人,甚至连前来拜问的桃谷门人都概不接见。

那段年岁,我无心修炼,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就熬过了五六年。

“唉。”听到这儿,温苓小声感慨,“仙家也有烦恼呀。”

“唉。”巳娘也意味深长一声叹,“仙家也有烦恼啊。”

日升月落,春往秋来,痛苦也逐渐磨成了麻木。我看着子夜一天天长大,每天勤学苦练,修为也大有长进。稍感欣慰的同时,也觉着阿夭的事不该就这么沉沦下去。

我挣扎着振作起来,潜下心修学五行术数。既然查不出来龙去脉,那便借天意探一探因果缘由。

可笑的是,我这未卜先知的仙根果然不差,我算得出傻姑娘的死期,也算得出子夜情字带血,可偏偏阿夭的事,我身在局中、一叶障目,无论如何都算不清楚。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我只能说服自己,想必是时候未到,老天还要我再等一等。

可连我自己也不曾想过……

我真的等到了。

言语至此,白狐的眼底里燃起一束微光。

她抬敛长袖,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

萧、温、霜三人都认得清楚:“这是鬼道的东西!”

“嗯。”白狐眉心一沉。

“我和鬼道的首领打了照面。那厉鬼的本领,果然是极高的。

“但她的修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那正是阿夭的仙力。

“就是她,害死了阿夭。”

“这……”三人豁然大惊,谁也没想到,原来仙尊的爱恨情仇,竟也和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原来不止是子夜,也不止是萧凰……她们每一个人,都和鬼道息息相关。

白狐二指一捻,彼岸花碎成暗红的烟。清冷孤僻的眉眼里,也烧起了冷落太多年的火焰。

“我要和鬼道彻底清算个明白。”

她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看过众人。

“但我需要时间,更需要你们。”

鬼道的势力极强,众人是有目共睹的。要想探知真相,为赤狐报仇,并肩作战,就是她们唯一的胜算。

十四霜身为赤狐的亲传弟子,自然是义不容辞。温苓和巳娘经这一番风雨,也早已将桃谷视作同袍。

可唯独到了萧凰这里,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回应仙尊。

想从前她武功绝顶,也只能在凡人中算作佼佼,比起仙道和鬼道,却是毫无优势可言了。

更何况她如今心脉重创,内力全失,区区一介废人,又能帮衬些什么?

面对白狐灼灼的视线,萧凰摇头苦笑:“仙尊,我……”

“当初我立下毒誓,永世不救凡人。”白狐打断道,“但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萧凰一愣,又听白狐讲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因由。

也许你不知道,子夜曾在灵识中向我求救。

那一瞬,我不是没有动摇,但我想着为阿夭立下的誓言,仍是铁了心不肯破戒出关。

可就在不久后,我竟在修炼时睡着了。

沉睡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长着火红的狐耳和火红的尾巴。她分明不是阿夭的模样,可梦里有种冥冥之力告诉我,这个女子,她就是阿夭。

我记得她暖融融的笑意和温柔似水的眉眼,以及和阿夭一模一样的嗓音,对我说:“素素,我好想你。”

随后,我就醒了。

仿佛是上天送来一记当头棒喝,我当即决定,该出关了。

尽管,我不明白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也并不认得那陌生女子是谁。

……直到我赶来弱土,遇见了你。

梦里的“阿夭”,就是你。

“这……怎么会?”对这离奇的梦兆,萧凰只觉得难以置信,但听白狐凛然喝道:“萧凰,跪下。”

这一声极具威严,萧凰虽不解言出何意,但被这股气势压着,不由自主就跪在了地上。

白狐抬手一接,一朵赤焰色的桃花缓缓飘落在掌心。

“我代阿夭之命,授你为桃谷第六百四十九位嫡传弟子。”

言罢手掌一翻,桃花散灭。指缝间垂下一圈红丝,悬着个崭新的桃铃,于半空里“泠泠”颤响。

“从今日起,阿夭就是你的出马仙。

“她虽身死魂灭,但留有一半的功力种在桃谷。那片红桃林是她七百年的修为,尽可随你取用。”

“仙尊……”听闻白狐要将道侣七百年的修为托付给自己,萧凰大感惊惶,生怕自己担不起如此厚望。

正自犹豫,却又想起赤狐仙尊的种种遭遇,无论是黑村还是鬼道,无一处不关联着自己的心魔。如今要继承赤狐的修为,才好前往鬼道探明真相,岂不正是命中注定,天意难违?

一番思量后,萧凰心念落定,气血激昂,俯身下拜道:“弟子定不负仙尊的重托,但以蜉蝣之躯,行尽爝火之力,结缘修善,济世救人。”

白狐轻轻一点头,但又托起那颗桃铃,语重心长说起另一番话。

“济世救人,那是阿夭的教义。

“然则众生千面,各有因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段缘有一段缘的起灭。

“比起济世救人,我更希望你,无愧于心。”

萧凰心尖一震,想道白狐真不愧是仙家前辈,不过才相识几面,便凭借寥寥数语,将自己的半生心境指点得如此透彻。

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她扬起头,郑重允诺了一声“是”。

红丝一展,由白狐亲手系在萧凰的颈后。桃铃轻盈地垂下来,点缀在她的胸前。

铃铛拂过微风与月色,轻灵作响,熠熠生辉。

第118章出塞(五)

塞北。

四周袭来痒丝丝的触感,将花不二的魂识唤醒了一二分。

她睁不开眼睛,但感到身躯卧在干燥且温热的绒毛里,鼻尖还萦绕着一丝古朴的淡香。

昏昏沉沉中,她竟在想——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舒服么。

……直到不知从哪儿伸来一双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衣带。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被一个过路的贱人救下来,眼下还没死成呢。

“狗东西直娘贼,这又是干什么!”花不二感到那人抽走她的衣带,扒开她的衣襟,脱光了上衣,又开始剥除她的裙裳……放在平时,只有她扒光别人的份儿,何曾教一个陌生人这样放肆过?她心眼里怒火烧起三千丈,怎奈伤势太重,魂身动弹不得,眼皮子沉甸甸都比山都沉,除了在心里破口大骂,她什么都做不了。

“妈的,这狗东西到底是男是女,该不会要揩姑奶奶的油罢?”她骂骂咧咧地越发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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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仔细一感知,只觉得那人的举止十分轻柔小心,脱衣之时,指尖总隔着那一层布料,倒似在有意避让自己的肌肤。虽不解为何如此,但显然绝非登徒无赖之流,遂勉强宽下心来。

衣裳脱干净了,她又觉出心口覆上一层清凉,隐隐嗅到一股药香,原来那人正在给自己的创口上药。

“嘿,这人脑浆子生了蛆啦。治人的药,治鬼能有个鸟用?”恼怒才消了些,她又在心里嘲笑起来。可笑归笑,却也不知这药有什么灵效,一敷在身上,倒真觉得痛楚减轻了不少,魂识也越发清醒了几分。

等心口敷好了药,又被扎紧了几道布条,还附带遮上一层毛毯被褥。之后,花不二便再也觉不出那人的动作了。心头的好奇却越发强烈,真想看看这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是怎么一副模样。心神翻覆间,狐狸眼缓缓睁开,便从床上醒了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毡房顶头掀开的天窗。柔白的炊烟正从窗口飘出去,朦胧了幽然闪烁的繁星。

第二眼再看身周,底下是骆驼毛的毯子,还绣了五色的牛鼻纹样。盖的是一张貂鼠皮的毛毯,油光水滑的灯草灰色。两块毛毯都又软又厚,睡在里头跟火炉子一样。

第三眼,她才看向毡房的中央。临着天窗底下,是火撑子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热腾腾的不知在熬煮些什么。

铁锅近旁,背对花不二的目光,站着一个姑娘。

花不二看不见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一身戎族的打扮,穿的是深青配暗红的挂面皮袍,头戴一顶白貂毛的皮帽子,乌黑的发辫快垂到后腰那儿。手里拿着汤匕与银碗,正往碗里盛滚热的茶汤。

只看背影,俊秀且苗条,年纪倒似不大。

花不二心想,这一定是那多管闲事的“狗东西”了。

她吃力地挪了挪,想换个方位看得更仔细些。可还不等她挪动,那姑娘已然盛好了茶汤,迎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本来污言秽语都挤到嗓子眼了,花不二却兀然愣了一下。

第一瞬的念头是,这小贱人的眼睛可真亮。

——像草原上的小鹿眺望着日出,像满船清梦里落了星星。

她被那一双晶莹的杏仁眼耽误了好一会儿,才放宽了视线,打量起她的轮廓来。

那是一张白里沁红的鹅蛋脸,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帽沿下一绺发丝微微打个弯儿,五官很是秀气可爱,除了眼睛格外地亮,眉睫也生得浓郁,比起中原的娇弱女子,又多出几许卓荦与明朗。

“你这……”花不二呆了片刻,差点没想起来刚刚酝酿的骂人话,“狗杂种,贱蹄子,谁许你脱姑奶奶的衣裳了?”

对花不二的无礼谩骂,那戎族姑娘却是一点也不恼怒。她端起那碗香热的茶汤,对她说了一声“伊得”。

花不二明白了,难怪她不生气,原来两个人语言不通,自己讲的脏话,她压根就听不懂。

再看这姑娘杏眼一眨一眨的单纯极了,显是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自己,花不二气得乱骂:“臭蛮子,没规矩,不长眼!怪道人家圣贤都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话吐出一半,像根针一样扎在了喉咙里。

……这是《论语》中的话。

上辈子,她天天黏在夫人身边,顺带着把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十七年过去了,“之乎者也”她还记得一字不差。

可是那个教她背书的人呢。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之乎者也”,再也无人可说了。

在此之前,她魂魄伤得太重,脑筋乱糟糟的没心情想太多。

可现在她醒了,昏迷时觉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脑在心坎里疯长。

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失去了那一丝虚妄的执念,现在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遮蔽了视线,酸痛得睁不开眼。

花不二觉着,自己像极了一条疯狗。

逢人便咬,招嫌惹厌,为非作歹,不分好赖。最后让人家乱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沟里。

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

她也不配被爱,不配被在乎。

……活该。

花不二不想哭。她犟死犟活地咬住嘴唇,可拦不住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看到花不二落泪,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触动,流露出些许哀色。

她拣出一条簇新的绸帕子,连同那碗茶汤,一并递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话示意她:“伊得。”

花不二斜过眼瞪她。满肚子无处宣泄的悲愤与伤痛,都化成毫无端由的厌恶。

她自认乖张、顽劣、没品德,更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这陌生姑娘越对她好,她就越讨厌她,越想报复她,杀了她,想把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来吃了。

眼看着那碗茶汤递到嘴边,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妈的,滚!”把银碗摔了个底朝天。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热汤淋了一身,双手也烫得一哆嗦。

可即便被这样欺辱,她还是不生半点脾气。默默打理身上的残渍,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只新碗,打了新出锅的茶汤,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这逆来顺受的小模样,仿佛让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头愈发不痛快。正想夺下那新盛的茶汤,摔在那小贱人脸上,鼻尖却不争气地紧了紧。

……他娘的,这汤怎么那么香?

她忍不住朝碗里瞥了一眼。诱人的乳白色翻滚着热气,混合着古朴的茶香和浓郁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觉说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无需靠饮食续命,对阳间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头。怎么一见这热奶茶,嘴巴竟然还犯馋了?

……馋个屁!有什么好馋的!

她发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跄,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可那姑娘依旧不改颜色,低头收拾毕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汤。

不出意外,这一碗又被打翻了。

而后,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盛一碗,废一碗。盛到该有十来碗,那一锅茶汤都快见底了,花不二终于是没劲儿可闹了。

再桀骜不驯的反骨,也被这死缠烂打的一碗碗给磨烦了。

最后一碗递过来时,她没再抬手推开,累得头歪在毛毯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戎族姑娘端着奶茶,朝睡梦中的绝色凝望了一会儿,遂轻轻搁在床尾的矮桌上。低头看到一身的汤渍,便拿了件新袍子,迈着极轻的脚步,无声地走出了毡房。

房外风吹正紧,屋里火烧正热,那碗奶茶还一缕缕散发着咸香。

弱土,孤村。

江畔渡口,柳树干垂着一面破旧的招旗。旗后头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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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晚烟里竹篱茅舍,颇显得落寞凄凉。

光秃秃的柳条下,走过一撇孤独的青白色。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后衣领散出一道黑烟,消逝在肃杀的寒风里。

以往还命解咒,总是要受点皮肉苦的。可现如今,子夜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过那招旗底下。才走出三五步,又倒着走了回来。压紧了脸上的银狐面具,往店门里张望。

店里只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见子夜停在门前,伸手招呼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别赶路了。自家的新酿,进来尝尝?”

子夜沉吟片刻,抬脚迈进酒店,拿出几钱碎银给那妇人:“先来一壶。”

酒很快端来了,配一只碗,一双箸,一碟菜蔬。酒是浊酒,温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给她满上了。

看着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长凳上发了会儿呆。

她向来讨厌酒,更极少碰酒,乍一来这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喝起。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时,那酒已经凉了。

半碗下肚,她只想吐。

这劳什子,还是难喝的要死。

一碗下肚,她想笑。

想起第一次见着那蠢女人,她说:“掌柜的,上酒。”

两碗下肚,她想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着萧姐姐,她说:“你心里还有我么。”

三碗下肚,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还想再来一碗。

……

一壶下肚,她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那么喜欢喝酒。

塞北。

毡房的门帘子轻轻掀开,犬戎姑娘蹑手蹑脚走进来。身上换了干净的新袍,手里拎着一桶新奶。

火撑子里头还有余焰。她借着火光望过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只茶碗不见了,乱丢在床脚的地毯上。

地面没见有汤渍。

碗里是空的。

第119章除夕(一)

鬼道,无量宫。

灰蓝色的羽翼荡开冥水,姑获鸟从水面一跃而出。双足在石阶下落稳,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帘帐。

帐子里却是昏黑的,看不见那簇威严的鬼火。

只有奴兀伦守在帐子前,左右的石台上站着三两鬼士。

“天器府的事,可查出什么结果?”奴兀伦问道。

姑获点了点头,携一众鬼娃娃飞上高台,说起近日的进展。

前阵子我派小鬼蹲守数日,顺藤摸瓜,发现那布下封魂阵的幕后黑手,正是朝中军门天器府。

这两日养好了伤,我便跟踪那一伙交接此事的弟子,辗转南下入了蜀州。

听他们闲暇时交谈,原来是掌府大人给他们下了任令,让去青城山剿杀一窝贼寇。

可当我追随他们抵达青城山时,却发现事态远不像讨贼那样简单。

……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能想到。

依照府里给出的地图,他们一路赶进深山,寻到了一处山洞。

按图中所指,此地本该是贼寇藏身的山寨。可这座山洞四处荒芜,几乎不见人迹。我化身成一只小雀,尾随他们进洞,洞中只见得乱石与青苔,哪里像是住人的样子?

不仅我觉得奇怪,那些个天器府弟子也互相犯嘀咕。一个说自打进山以来,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会不会是情报有误?另一个说,这命令由掌府大人亲自传达,怎能有差?越是这样风平浪静,越要提防有诈,还是往前探一探路再下定论。

于是他们沿着山洞小心向前,摸索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穿过窄道,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

我正想跟着他们飞出窄道,却忽然嗅到一丝凶烈的煞气,比起鬼道的力量,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奴兀伦闻之大感惊异,“这是什么鬼祟,能比我们鬼道还要厉害?”

“不错。”姑获脸色沉重,“当时我并不知那洞窟里藏着什么东西,但出于谨慎,我停在窄道里不敢妄入,便躲在石头后面窥望情况。”

后来一连串诡异的变故,就是从踏入洞窟才开始了。

出口太窄,我看不清洞窟里众人的动向,只能远远听见他们说话。

一个弟子注意到:“这石壁底下有东西。”

几个弟子拿着火把四下摸索,有人说:“好像是供奉的神像。”

有人不解:“奇了怪了,谁会在这深山野洞里供神像?这供的是个什么?”

遂有人抬起火把,看清了神像的模样:“这神佛怎生得一颗鸟头,还恁的狰狞丑恶。这边也是,还有这个。一,二,三,四……”他数了一数,“这一圈,共是八尊神像。”

他话音刚落,我感到那股煞气陡转浓烈,洞窟里闪烁出妖光,有人惊呼道:“它眼睛在渗血!”“什么鬼东西?”“快走,快走!”

那些人似被吓得不轻,乱嚷嚷要往窄道里挤。突然间那洞窟里怪风呼啸,几个弟子连声惊呼,又“哗啦哗啦”忙抽出刀剑:“有东西!”“啊,我的腿!”“这什么妖怪?”“快,快砍了它!”

一开始这些弟子尚还挣扎应对,可很快惊呼之声变成了绝望的惨叫,挥舞的刀剑声也被凶恶的火浪吞噬尽了。

我躲在窄道里不敢作声,只闻得强烈的煞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捱过了该有一炷香时分,才听那洞窟里消失了声息。

我大着胆子往里头一张望,只见忽明忽暗的金光下,满地都是烧成焦炭的尸体。

石壁上,赫然见一排血里绽光的金睛,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照见那石像峥嵘的轮廓,竟是一具具鸟头人身的骷髅。

别说那些凡人了,便以我鬼鸟之身,见了这诡异的神像,都不免骇了一跳。我静静倚在石壁后不做声响,等火光彻底消散了,才小心飞离了这是非之地。

只是那十来个天器府弟子,却葬身在这诡秘的洞窟里,再也回不去了。

听姑获鸟讲完这离奇的遭遇,几个鬼士都陷入沉吟。起初她们还以为背后的主使者只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却不想后续会引出如此可怖的鬼怪。

但从这一段听来,那些弟子也是毫不知情,白白沦为供奉给鬼怪的血食。这幕后的奸谋诡计,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鸟头人身……八尊神像……青城山……”奴兀伦念叨这几条线索,陡然间想起了什么,“难不成,这是八神乌?”

“八神乌?”姑获眉头一皱,似觉着这名号有点耳熟。

“你生前是汉人,想必比我更熟悉这些。”奴兀伦说起道,“传闻上古尧时,十日并出,为害中原。帝尧命羿下凡除害,羿遂开弓射落九日。九日中只有一只金乌脱胎换骨,修炼成仙,另八只金乌则堕为厉鬼邪神,被镇压在青城山深处,万年以计,永无翻身之日。”

讲罢,又感慨道:“想不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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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了千万年的厉鬼邪神,竟然还会现世来兴风作浪。”

“既是这样的话……”姑获由此推测:“莫不是天器府对我鬼道无从下手,于是转去祭拜这厉鬼邪神,想借着八神乌的力量解决掉我们?”

“嗯……不好说。”奴兀伦摇头道,“朝中势力深不可测,也看不出这天器府和八神乌,究竟哪个才是主谋者。”

姑获叹了口气:“阴谋阳谋暂不得而知。但那些天器府弟子,倘若真是被掌府骗到青城山,无辜做了祭拜邪神的血食,那这个掌府……还真不是一般的狠毒。”

奴兀伦沉思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办?”

姑获目光一闪:“先下手为强。”

奴兀伦明白她的意思:“直奔虎穴,斩草除根?”

“嗯。”姑获郑重点头,“如今八神乌的封印尚未除去,对我鬼道还构不成威胁,正是斩草除根的最好时机。如若再过些日子,那邪神受了更多祭拜,冲破封印,重临世间,再要对我鬼道下手,事态恐怕会麻烦得很了。至于天器府嘛,不过是动动手指便清理掉了。”

“说的是。”奴兀伦点头称许,“你要多少鬼士?”

“贵精不贵多。”姑获转看高台上待命的鬼士。一个小满,奴兀伦最信任的徒弟;一个阿刀,手底下驯养了一群刀劳恶鬼,帮手众多,围攻团战不在话下;另有一个头颅悬在腰间的女囚鬼,一对儿矮小机灵的膏肓鬼,无间诀都在十六重之上,“这几个就够了。”

奴兀伦朝四个鬼士一甩眼色,她们便跃下高台,在冥池边候命。

“适才说定的,我这便转告大人。”奴兀伦指尖一搓,变出一株彼岸花信。

姑获“嗯”了一声,又问:“狐狸的事怎样了?”

“嗨,狐狸的事……”奴兀伦难解愁容,“大人说仙道不久后必会大动干戈,须得尽早绸缪,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而后苦笑叹道,“可这么短的时日,上哪儿去招募些顶尖的鬼士?眼下,我也正头疼得很呢。”

姑获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沉默一会儿,又问:“大人她好些了么?”

“她……”奴兀伦顿了一下,“回老家去了。”

“她想家了?”姑获有点意外。

“唉。”奴兀伦浅浅一声叹——

“想那个疯子了。”

塞北。

花不二赖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得不能再饱了,才满不情愿地张开狐狸眼,望着天窗外头阴沉沉的云霭。

稍一翻身,竟感到心口的疼痛减轻了大半。她低头将胸口的细布扯开一条缝隙,看到那道剑疮几乎快愈合了,不由得惊奇万分:“哎哟,犬戎的偏方这么厉害,童叟无欺,人鬼皆宜,可了不得呢。”

只是布条子缠久了,闷得她肌肤痒丝丝的。无奈那死结系在背后,拉扯了半天也解不开。想一把撕烂了,却因鬼元太弱,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自烦躁,忽听毡房外响起脚步声。“簌簌”一声轻响,那犬戎姑娘掀开布帘子走了进来。

花不二才不想让她撞见自己手忙脚乱的狼狈样,毛毯一裹,钻进被窝里继续装睡。

耳听得那姑娘架起锅子,倒水烧火,花不二好奇她又要做些什么吃食,遂将眼睛偷偷启开一条缝。

只见那姑娘拿短弯刀一节节剔开新宰的牛椎骨肉,连同些盐粒、香料与酸奶渣子丢进锅里。锅底下里添了两块牛粪,火烧得更旺了。汤匕往锅里搅了一搅,热腾腾的肉香盈满了整座毡房。

煮上肉了,她在铜盆里洗净了刀,换水又洗了手。边拿绢子拭干手上的水,边朝花不二走了过来。

“臭蛮蛮,滚远点!”花不二也顾不上装睡了,凶巴巴冲她吼:“姑奶奶可是厉鬼,你再敢非礼我,仔细撬了你脑壳,吸你脑浆子吃!”

任她怎么危言恐吓,那姑娘还是泰然走来,掀开她身上的毛毯,手指扯住敷伤打的绳结,轻轻一拽,那布条子便松开了。

花不二瞧见她翻出银质镶了珊瑚红珠的小盒儿,盒里盛的是暗黄色的药膏,便明白她是要给自己换药,遂由着她一圈一圈拆掉自己身上的布条子。

身子虽不得已老实躺着,但与那犬戎姑娘相距咫尺间,抬眼全是她秀气可爱的脸庞,以及那双莹莹闪烁的眼眸,额边一绺鬈发还随着气息一晃一晃的。越是好看,便越看得花不二火气直冒,张口就骂:“我日你……”

“妈”字刚要出口,却被咬在了唇边。她心想,惹人厌的是这臭蛮蛮,她妈妈却是无辜的,这样黑白不分地乱骂,实在是不妥。心里暗暗对蛮蛮妈道了声“得罪”,又改口骂道:“我日你老子,日你大爷,日你二伯,日你三叔,日你七舅姥爷……”

上到祖宗十八代的男丁,下到看门的公狗,统统让她骂了个遍。骂的她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身上的布条子也已被蛮蛮拆干净了。

只见她托起银盒,指尖蘸了一团药膏,轻轻抹在自己胸房下的伤疤里。

花不二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显然刚刚那一顿臭骂,她是一句也听不懂,自己这番口舌全白费了。她心中愈发窝火,想道这小贱人怎会这样讨鬼厌,简直……简直……

花不二甚至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她的讨厌。

简直……简直就……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第120章除夕(二)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一边觉着拿老妖婆狠狠羞辱了这个小贱人,心里很是满意,一边又想起那老妖婆如何欺骗了自己十七年,害自己失去了最爱的夫人,沦落到眼下这般境地……不由得怒中生恨,恨中生悲,咒骂道:“卑鄙无耻的老妖婆,狼心狗肺的老妖婆,天打雷劈的老妖婆,五马分尸的老妖婆,老妖婆活该千刀万剐,老妖婆活该挫骨扬灰……”

等那犬戎姑娘抹完了药膏,花不二也耗尽了毕生所学,肚子里再也搜刮不出骂人的墨水了。

随后,那姑娘用绢子擦净手指,又从旁边捧来一摞崭新的衣裳鞋袜,从底下的长靴、皮袍、袴褶、内衫,再到上头的腰带、皮帽子,都是暖红的主色、沙青的镶边,整整齐齐在床尾一摆,示意花不二:“塔尼。”

说完,她就去烧火看锅了。

花不二盯着她俊俏的背影,满心里又累又烦。想自己平生最擅长骂人、欺负人,可是眼下骂的这两个人,一个又蠢又聋什么都听不懂,一个远在天边压根听不见,对她这条有仇必报的恶狗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她恶狠狠瞪着锅前搅热汤的姑娘,心下暗暗发誓,今儿个不把她欺负哭了,姑奶奶我就不姓花!

至于怎么个欺负法呢……

花不二一时想不出。

正为此而烦恼,一股浓郁的肉香飘过来,勾得她鼻尖一动,舌底生津。

——管她呢,先吃饱了再说。

桃谷,元泽。

浓云百丈,平波千里。

广袤的湖面尽被雾色笼罩,天边勾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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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笔疏淡的青山,寂寥中掠过二三声鸟鸣。

“哗……”

一瓣白桃从天飞落,轻飘飘贴着湖面划过。湖水照出三道身影——萧凰、温苓、十四霜成三角背对而立,看似站在水上凝身不动,周遭的灵息却已蓄势待发。

这时,那一瓣桃花缓缓点落水面,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涟漪之下生出汹涌的暗流,激得湖面的浪花“隆隆”震颤。轰然间一声巨响,掀起千寻水瀑,从四面八方朝三人倾轧而来!

正此时,萧凰闭合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开,周身金焰一绽,磅礴的灵息散作万千桃瓣,与袭来的巨浪重重撞在一起,势同地裂山崩,壮景慑人。

从前做凡人时,这“日出天海”只在危急时刻拿来救命,但如今她承袭了赤狐的七百年仙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原本极耗内功的绝技,不但用起来随心所欲,威力也超出了天壤之别。

这一道重击下去,浪花溃成零散的水珠,而后顺势换了打法,每一颗水珠都凝着削金挫玉的锐气,万箭齐发奔三人杀下来!

“你攻,我守!”温苓与萧凰默契一点头,萧凰便定准数十丈外那一枚白桃瓣的方位,迎着密集的箭雨踏浪飞去。

虽在万道水箭中穿行,但有温苓在后方指操纵着赤练甲,一股股赤练护在萧凰左右,遮得那纷飞的水箭无隙可乘,顶多擦个偏锋,于疾风里微微掀动她的衣角。

“嚯——”待得萧凰冲出箭阵,面前一道巨浪已聚拢成形,化成一条夭矫威武的水龙,横拦住她的去路,嘶啸着扑咬而下!

面对高余百尺的巨龙,萧凰的步伐却毫不停顿,足尖在水上一踏,径直飞向龙颈下的逆鳞。

行至半途,那水龙都快咬到她头顶了,长空里“唰”地飞来一记寒光。萧凰回手一接,雪亮的十四霜牢牢攥在掌心,紧跟着一剑疾扫,水花乱迸,瞬间便将那水龙拦颈斩断。

龙形既破,遂变回一滩水融入湖泽。不等落在水面上站稳,萧凰的目光已追随那片白桃瓣飞向远处。落华所过之处,纷纷惊起千重怒浪,皆化作龙虎猛兽,前仆后继向她杀来!

萧凰握紧了剑茎,靴底一振,纵身疾飞入浪。左一劈,右一斩,手里的十四霜舞得云涌飙发,一路浩浩荡荡过关斩将,无数的洪水猛兽尽都夷为水花。

“哗!”横空一剑破开拦路的巨浪,她抬眼定睛,只见那枚桃花瓣打了个旋儿,没入岸边飞流直下的川瀑。于是她斜剑一挑,扫光了左右的余浪,顺势松开五指,飞身一个疾旋,靴底往剑镦上重重一踢,长剑便以长霆之速划出尖锐的风鸣,刹那间贯入水瀑里去!

“嗡嗡……”只见那剑刃笔直地刺入水帘,因水中有强大的仙力相抗,便跟刺入金石一般僵持难下。远处的萧凰攥紧了掌心,灵力激出一片片红桃,越是攥拳催劲,崖下的十四霜便一寸寸地越深入水瀑——

正对峙到要紧处,萧凰的手指却不禁抖了抖,传给十四霜的灵力也卸了势头。剑刃失力一倾,遂被水流推了出来。十四霜也变回人身,喘息着向后跃开一大步。

萧凰自知招数失了分寸,懊恼地摇了摇头。明明方才没耗用多少灵力,胸口却闷闷的,喘得有些难受。

那一瓣白桃飞出水瀑,立水化成一袭清冷的白衣。白狐眉心浅蹙,责问萧凰:“前面都练得极好,为何总在最后一招泄了气?”

萧凰沉吟片刻,低下头道:“是弟子驽钝,未能领悟仙法的精髓。”

但白狐不以为然:“你天资聪颖,这不该是藉口。”

“不敢。”萧凰又道,“想来是弟子技法不熟,还须再练。”

但白狐又摇头了:“你已练过千遍有余,这也不该是藉口。”

“嗯,弟子……”接连被仙尊驳回两次,萧凰也哑口无言。

方才失手的原因,或许是她不知道,又或许……是她不愿去多想。

白狐凝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放得柔和了一点:“是你的心魔罢。”

一经仙尊点破,萧凰也不得不认了:“是。”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使出重招的时候,她总是想起黑村的那个地窖,地窖里那双泛着幽光的、像狼一样的眼睛。

……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她的剑就怎么也刺不下去。

“弟子知错了。”她叹了口气,“这便去重修心法。”

但白狐没有肯定,也没有点头。她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罢了,不必。”

萧凰一怔,与她四目相视。

白狐转望湖上的云烟,淡淡道:

“从前,阿夭教我出招的时候,我总是拼尽全力,但她往往会留出三分的余地。

“我不懂,问她为何要这样。

“她说,刺出的七分,是正气。

“而余留的三分,是慈悲。”

“慈悲……”短短的三言两语,虽然参不大透,却让萧凰心中深受撼动。正自陷入沉思,湖心处传来温苓的一声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你们瞧,那是什么?”温苓拉住十四霜,兴冲冲往岸边张望。

萧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桃树间闪过几只走兽的身影,很快飞奔出密林,在裸露的岩崖上一跃,显出威武的身形,浓密的红鬃,仔细一看,还生有狭长的獠牙和挺拔的独角。

“这是什么仙兽?生得倒是稀奇。”萧凰微微一笑,暂且忘了那些伤脑筋的事。

“这是年兽。”白狐插话了。

“年兽?”众人向来只闻其名,但从未见过这异兽的真容,个个都来了兴致。

“嗯。”白狐望向远去的走兽遗影,“年兽出关,今日是除夕。”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继而纷纷笑了出来。这些日子都在潜心修炼,浑忘了昼夜轮转。殊不知弹指一挥间,节岁已迫至年关。

正各自感慨时,白狐又问话了:“你们凡间过年,都好做些什么?”

“那可有的说了。”温苓抢先道,“祭祖祭灶,贴门神,放爆竹,串门儿守岁,还要包饺子,吃年夜饭……”

“师娘这是修仙太久,都忘记以前历凡的日子了。”十四霜也打趣道。

白狐眉眼一舒,浮出一丝罕有的笑意:“我记得凡间过年,讲求的是阖家团圆。凡人的五服伦常是家,我们有缘相聚在桃谷,同样也是家。何不如一家人趁着这年关,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

众人全没想到,一向喜清静的白狐仙尊会提出这等好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接连抚掌叫好,肃静的修行之地登时盈满了欢声笑语。

“好了,好了。”白狐含笑催促众人,“快去置备年货,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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