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魂魄一体的剧痛令巳娘也不禁嗓音发颤。她立刻代温苓运起上古天真诀,可贯穿伤口的鬼火却把输来的仙气蚕食得一干二净,至多能维系残喘,伤势却根本无从愈合。她又将仙气凝在掌心,想要拔出那枝羽箭,可鬼火透背而出,仿佛在土石里生了根,重伤之际,竟无法拔动一丝一毫。
“你去救温姑娘!”子夜对萧凰一喝,自己则拈起最后那一枚天雷符,纵身踏上屋檐,踏过纷飞肆虐的箭雨,直冲姑获鸟杀去!
——天雷为阵,符共九道,其中八道用在布阵,而最后一道,则是最关键、也最难达成的一道,正要不偏不倚贴在姑获鸟身上。
“嗯?”姑获有点惊奇。这小狐狸明明连防守都防不住,哪来的胆量还敢反攻?
第96章姑获(三)
正待抬手放箭,忽听闻头顶上“嗡嗡”作响,一张红丝大网携百余颗桃铃直扑下来,冷峻的仙气刺得一身蓝羽都打起凛来。
“哦。”姑获明白了,这小狐狸是留了后手呢。
可惜这红丝桃铃对于八八六十四重无间而言,并不能算作什么威胁。姑获运起无间诀,双翼蓄力一扬,腾起鬼火千丈,眨眼间红丝烧了个焦烂,又被一哄而上的小鬼撕成了粉碎。
“这么凶?”子夜大吃一惊,随后姑获又一扇翅膀,瞬间一股极寒的风狠狠压下。风里鬼火甩开修长的利刃,子夜全然闪避不及,火舌重重斩过胸腹,霎时间皮开肉绽,只差一点便被拦腰截断。
子夜直挺挺掉了下去。半途中,她强行运起天谴咒的阴鬼之力,勉强稳住致命的重伤,一翻身踩上屋瓦,卯了劲儿还想再冲上去。可脚还不等离地,姑获的羽箭已攻到面前,“噗嗤”一声刺穿心窝,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屋脊上!
萧凰本来要去救温苓,但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挡住了去路。返身又看子夜也遭了大殃,心境又是激愤,又是绝望。她运劲飞上屋瓦,左手夺过子夜手中的天雷符,右手的彼岸花沁出红芒,“唰”一声掣出金刀,“叮叮当当”破开飞流的鬼火,索性要同这鬼鸟杀个破釜沉舟!
“萧凰……你回来!”子夜急得大喊,可心口处羽箭咬得极重,半死半活间浑身无力,拼了命也拔不动一分。
“好功夫。”姑获一声惊叹。她曾杀过仙家无数,但从没见过一个凡人能挡住她三招两式的。赞许归赞许,她还是振了一下长翼,妖风伴着鬼火一下子把萧凰掀翻落地。又是一枝羽箭补上,“吭哧”一声从她胸肋间钉了进去!
短短一盏茶时分,三人竟都被羽箭钉住要害,瑟缩,喘息……无望地等死。
时值此刻,子夜才后悔这“引天雷”的计策有多么荒唐可笑。
——以姑获的道行,她们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那第九道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撇头,看着被钉在地上的萧凰,被钉在墙上的温苓。
眼帘逐渐摇晃,模糊,晦暗……
难不成,这一天……
……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么。
正要晕转过去,鼻尖忽拂过一阵清香。
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花香……缥缈,馥郁,清灵。
子夜吃力地睁开瑞凤眼,看到左右纷纷扬扬的一片雪白。
……仙桃,开了。
芳菲里绽出浓烈的仙气,令本想下来清点战绩的姑获眉头一皱,展翅往高处避了一避。仙桃初开的花香太伤鬼元,如今胜败已定,收拾些残局而已,也没必要急这一时。
老墙边,温苓仍在苦苦挣扎着拔箭,忽听得巳娘在心里发话道:“阿苓,随我念。”
温苓一怔:“仙祖,你……你要做什么?”
“别问了,快念!”巳娘语气很急,“阴阳有尽,天地为期。六识相断,呼吸相离。形神与判,心念分异……”
温苓不解其由,仓皇下只得跟着巳娘胡乱念了几句。但觉身子像被什么推了出去,猛一个踉跄扑出好远,胸口的剧痛沦为恍惚。再回首看时,不由得震惊难当——
她自已经己挣脱了那枝羽箭,而巳娘却是现出真身,死死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温苓这才明白过来……
巳娘不惜牺牲仙元,强行解开出马的契约,只为换她一个逃命的机会。
“仙祖,你……”温苓跌跌撞撞要跑回去,可身躯失了仙力,沉甸甸的如同灌了铅一样,几乎迈不动步子。
“快下井,快去桃谷!”巳娘厉声喊道,“去找白狐仙,快去!”
一边喊着,一边榨干仙元放出赤练甲,强行把温苓推到井边。耗用仙力越发加重伤势,鲜血止不住地流出嘴角。
可与此同时,姑获也察觉到古井旁的异样。一贯谨慎的她岂能纵容活口逃脱,当即双翼一振,携千钧箭雨朝地面俯冲直下!
“快走!”危难在即,巳娘又喊了一声。
温苓恍若未闻。
她看向波光闪烁的古井深处,看向杀气腾腾的鬼鸟,看向钉在墙上奄奄一息的巳娘,又看向倒在血泊里生死未卜的子夜和萧凰……
心念咬定,她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纵使她曾有过万般怯弱,万般无助,万般彷徨,她没有不死之身,她没有绝世武功,她没有千年灵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女子……
但这一时,这一刻,她拥有这一生从未迸发过的清醒与决绝。
温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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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井床,一个箭步冲到巳娘身边。
“阿苓!”巳娘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跑回来。
“内丹,给我!”温苓喝令她。
“你……”巳娘没力气再反驳,却被温苓捏住腮颊,迫不得已张开了嘴。
温苓用力吻上去。舌尖伸进巳娘的喉咙,勾出那颗浸透血腥味的内丹,“咕咚”吞进了肚子里。
内丹入腹,四肢百骸瞬间又盈满了气力。温苓抓住巳娘胸前的羽箭,“哧”一声拔了出来。仙身消散,魂魄共生,温苓心念大振,当即放出遮天盖地的无数赤鳞,一转身正迎着姑获的箭雨!
“轰……哗……”
鬼火与蛇鳞在猛烈的对撞下同化齑粉,狂风大作压弯了稚嫩的桃干,枝头的花叶更是吹得凌乱不堪,一时间恍若山崩地裂,云黯天低。
“好深的道力!”姑获皱起眉关,着实想不到垂死的一人一仙还能爆发出这么强的攻势。
她杀过很多仙,也杀过很多人。仙家未必有多强,凡人更是不足为道。但仙家一旦出马了凡人,修为则变幻莫测。大多数缘浅的、不相契的,倒也平平无奇;除非有些结缘极深的,竟能让仙家的修为翻倍,然也是千载难遇,万里挑一。
姑获没想到,这从所未见的万里挑一,居然还真让她碰上了!
乱战之中,她注意到温苓运起仙诀,指尖着力一弹,飞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墨黑色毒鳞,飘飘忽忽随阴风卷入了战局。
“嗯?”姑获心中一警,想起鬼王说过这毒鳞的杀性,万一沾上可要费不小的麻烦。她将双翼一荡,疾风扫开了那片毒鳞,同时从战局里抽身而出,远远飞上了长空。
箭阵一撤,赤练甲也顶不住了。温苓跪倒在地,因着巳娘仙元重损,心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剧痛。她捂住嘴巴,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里渗下来。
姑获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腕。
灰蓝的箭雨再度排满左右,阴风恻恻,蓄势待发——
这一切,该在此结束了。
可当她正准备万箭齐发时,后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拴住了。同时她才微微察出来,背后似乎粘上了什么东西——
很轻的、很薄的、几乎觉不出的东西……
……是一道符!
姑获登时预感到什么,魂身微微一颤。
——不妙。
……那是什么符?是几时贴上去的?又是怎么贴上去的!
姑获来不及多想,她赶忙唤出小鬼,帮她揭掉那道符。
可几只小鬼轮番去揭,怎么也揭不下来。
更有小鬼哭喊着叫痛,指尖被纸符染上墨黑色的毒汁,魂身也被侵蚀得一点点化掉。
姑获突然间想起来了……
那片毒鳞。
可她明明记得,她用羽翼扫开了那片毒鳞,为什么……为什么又会……
她不知道温苓是怎么操纵那片毒鳞顺着风流偷袭了自己,也不知道这轻盈至极的鳞片是怎么沾上脊背而毫无察觉的,更不知道这毒鳞里竟还能藏着一道仙符。
更何况,更何况……
……这究竟是个什么符!
随后,她很快便知道了。
阴云间滚过雷声沉沉,正下方的桃林里亮出八道列缺状的寒光。银线闪烁中依稀显出八道仙气凝结的锁链。这八道锁链上指苍穹,而它们共通的终结之处……
就在自己身上。
姑获一下子意料到大事不好,她将双翼护住众多小鬼,“呼”一声往桃林外疾飞。
可她压根逃不出多远,那八道仙锁“豁啷啷”猛一收紧,又将她五花大绑扯回原位。同时浓云间裂开无数道耀眼的霹雳,紧缠着震耳欲聋的风雷惊啸,一道又一道打在姑获身上。
雷鸣与鬼哭声凄惨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乾坤变色,山川如泣,如从九天里斩下一剑又一剑神锋,撕开混浊的碧落,崩碎喑哑的红尘。
这天雷原是对妖鬼之流最沉重的责罚,姑获本来万万逃不开的。可她念及羽翼下还护着一群小鬼,若是自己灰飞烟灭了,孩子们必当难逃一死。濒临破灭之际,她竟硬生生运起八八六十四重鬼道无间,强忍魂血的剧痛扯断了一根又一根仙锁,又捱过余威仍盛的天网雷彀,仅剩一缕残魂逃出了桃林的阵地,远远遁入渺远的苍云,消失不见。
仙锁既断,阵法渐罢,雷电也在一刹之间收敛殆尽。轰鸣声骤停,凸显出天地间一派瑟瑟发抖的死寂。
地还在颤。山不敢言声。云压得极深。
许久,云隙间涌出一朵朵破碎的寒英,飘飘悠悠浑似个不知世事的顽童,缓缓落于世间。
——落于皎洁的桃瓣,落于干涸的猩红,落于随风轻摇的碎鬓,落于无情无恨的尘埃。
下雪了。
第97章因果(一)
“嚓……”
红丝缠住箭尾,小心翼翼从肋骨间拔出。帕子拧干微温的水,擦净箭伤周围的血污。药膏敷上均匀的一层,再用干净的白麻布包扎整齐了。
仔细料理完萧凰的伤口,子夜看着床榻上重伤昏迷的女人,怔了很久很久。
她抬手,为她盖好丝衾,掖紧了每一方被角。又拿起帕子,擦去她额头上血画的“天涯与共”。
她微微俯下身,想在她额前留下最后一吻。可迟疑了半会儿,到底也没能吻下去。
子夜转身站起,叹出一口微冷的白雾。又往铜炉里多拨了两块竹炭,看萧凰在暖意中睡得安稳了,才喊上一旁的温苓,走出屋门。
屋外,雾霭沉沉,碎雪零星。
四下里不见天日,只有一方清塘,一畔茅屋,一棵桃树。树遭了池鱼之殃,让天雷牵连得焦黑,桃花也败了大半,只剩十余朵还开着。再往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灰暗色浓雾。
“巳娘伤得太重,我用不出仙力了。等她恢复一点,我马上去救萧凰。”受仙家的牵系,温苓也是脸色惨白,说话间咳出几点血。
“嗯。”子夜轻轻一点头,望向灰蒙蒙的远方,“桃树也受了伤,最远只能送到这儿了。这儿只是桃谷边陲,要想入内境,还需等桃花多开些才行。也许要几个时辰,也许要几天几夜,天意难测,我也说不大准。好在这里是狐仙的地界,厉鬼肯定是进不来的,只要在此耐心等候,多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温苓听她絮絮叨叨交代了这么多,觉出她有点异样,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异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温苓扫了一眼子夜,只见她低头卷弄桃铃的红丝,一圈圈缠上指尖,又一圈圈松了绑……反反复复,纠结个没完。
温苓不由想起姑获来之前,这对儿恋人在树林里闹了很大的别扭。她本不想多管旁人闲事,但一来实在是好奇,二来隐隐觉着事关重大,会不会和墓底下得来的那幅画有关。心念辗转,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子夜,你们两个到底……”
“温姑娘。”子夜收起桃铃,转过脸来,平静的眸子里含着一言难尽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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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她是女儿身,你还喜欢她吗?”
“啊?”温苓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莫名其妙提起这话来,“你说什么呢?”
子夜不顾她讶异的目光,垂下眉眼,继续说着——
“她有时会梦魇,夜里常失眠。以前她吃你烧制的琥珀丹,说有用。往后,劳你多给她调理调理。
“平时她好下厨烧个菜什么的,大多时候好吃,有时候也不好吃。但你别说不好吃,她会难过。
“她吃饭不挑,但别让她碰寒凉,更别容着她喝酒。偶尔她馋了忍不住,会背着你偷偷喝。所以银子要你拿着,别给她。
“有时她心事太重,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对身子不好。你让她喝一点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看着点日子……”
子夜顿了一会儿,用深长的喘息平缓哭腔。
温苓听得傻了,听她这意思,竟是要把萧凰的后半生托付给自己么?
“你……你别这样。”温苓脑子一团乱,“子夜,你该不会是要……”
子夜转过身,留下最后一句话:“中旬是她月信前后,别让她喝冷酒。”
言罢一振青衣,身影往池塘中央飞去。
“子夜……子夜!”温苓起步想追,但追不上。
只眼睁睁看着那云烟般的青白色融入数尺涟漪,消失得无影无踪。
井外。
雪漫千山,触目皆白。
那一抹青白色身影跃出井口,飞上树梢,踏过一道道错落的枝桠,模糊了擦肩疾过的树影与寒风。
子夜步伐极快,快到眼眶边盈盈欲坠的泪珠,都被刀刮般的朔风凝成了冰霜。
……
萧姐姐。
……原谅我。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真的不敢想——
我不想你死了,而我还要这血淋淋的因果里……往复循环,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一年,五年,十年……
直到,还完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
——在没有你的人间里。
……
萧姐姐。
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
风越来越紧,人影越来越渺小,直到与茫茫雪幕融为一体。
喧嚣,繁密,又孤独。
鬼道,无量宫。
冥水裂开波纹,彼岸花漫延开去。
当云点青走下水面,看到石阶上立着那斗篷掩盖全身的陌生女子时,乍然间还愣了一下。
但随即,那股子似曾相识的千年煞气,迫使她双膝一屈,跪拜在地,也令她立刻明白了,面前这陌生女子是谁,又为什么召她来到无量宫。
至于那个为什么……
其实她早已想过了。
早在她答应花不二,要帮她逃出无量宫去找夫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在劫难逃的如今。
她很清楚,鬼王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尽管被煞气压得魂血刺痛,可她的音色无比从容:“属下罪该万死。”
“嚯——”满宫殿的灯火一下子阴下来。
冷风拖曳着魔罗的裙角,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看得出,这功力微末的鬼士并不怎么惧怕,且分明是蓄谋已久。
她一时跑了神,竟想起花不二念叨过的《论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越想,便越觉道可笑。
魔罗懒于动怒,开门见山:“她在哪儿?”
云点青依旧恭敬:“回大人,她不曾说起,恕属下一无所知。”
“啪!”最顶处的灯盏爆开了一只。
紧跟着“乒!嘭!呛!”一连串惊心裂肺的脆响,从石壁顶处沿着长阶一路爆开数十座灯盏,每一声都迸放出惨绝人寰的鬼哭。
云点青的脸色更惨了些,魂身也在战栗,但依然严缄其口,久跪不动。
斗篷下漏出一绺鬈发,随妖风斜了一斜。
这小鬼……她哪来的胆量呢。
……既然如此,罢了。
魔罗缓缓抬袖,手衣遮覆的掌心里凝聚鬼火。阴煞涌出,冥池里的浪花都不禁匍匐哀泣。
火焰直指云点青的额心,只差指尖一弹,便当教她魂消魄灭:“还有什么话,趁早说罢。”
云点青伏下翠眉:“属下自知罪重,是杀是剐,悉凭大人处置。”
随后,嗓音又涩了一涩:“但有一句身后之言,可否求大人转达给花不二。”
魔罗静静站着,以沉默作应。
云点青顿了片刻:“……她是我入道的执念啊。”
话落,耳根处晕出一点墨汁,铺开一行行无间诀符文。
魔罗掌心的鬼火蓦然间矮了下去。
她看出来了,这画皮鬼虽然不怕死,却也颇有几分聪明之处。
——在鬼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鬼道之中,言出如箭,执法如山,有功必赏,为罪必罚。然唯独有一项例外——
执念所向,轻责,免死。
因为鬼道的每一个鬼士,都是为了前世的执念而堕入无间。
执念,是立道之本,亦是众心所归。
因此,若是出于执念,触犯了鬼道条律,鬼王大多会视其轻重,酌情减免,法外施恩。
这条规矩,鬼王从来不会明言。但在鬼道待久了的,几乎都能察觉个五六分。
云点青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也在赌,赌鬼王会不会看在执念之由,对她网开一面。
不过,无论这一赌是输是赢,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
而此刻,魔罗的手僵在半空里不动,掌心里那束鬼火时紧时慢,闪烁幽明。
风拂落莲紫色的衣袂,如一声极长的嗟叹。
花不二……
为什么呀。
为什么当年一个极负盛名的活人画师,甘愿为你断送半生韶华,入道为鬼。
为什么她宁可冒着魂飞魄散的重责,也愿为你牵线搭桥,只为成全你和你的夫人。
又为什么堂堂一代鬼王,竟愿为你费尽心思,搁置所有,妄想去草原上博你片刻欢颜,只为听信你一个愚蠢至极的谎言!
……花不二。
你凭什么啊……
魔罗心神起落,良久无言。
无量宫的灯重新燃起,风停了下来。
鬼火熄灭,魔罗垂下手去,撇下一句不辨喜怒的:“滚。”
云点青是识趣的。她深深一拜:“谢大人不杀之恩。”
她起身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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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池边,沉入深澜,丹青化散。
这边前脚刚走,另一边的冥池里又开出新的彼岸花。原来是奴兀伦接应了重伤败退的姑获鸟,前来拜见鬼王。
“大人。”姑获携一身累累烧伤,朝魔罗重重跪了下来,“那狐仙弟子……”
“我知道了。”魔罗抬手打断,“你守在无量宫,先好生养伤。”
言罢她迈下台阶,一步步朝冥池走去。
“奴兀伦。”
“属下在!”
“随我同去。”魔罗的长裙覆上水面,涟漪里的花枝生出满池血色。她压低斗篷,衣沿下绽出深冷的碧色瞳光——
“本座要亲自会会她们。”
第98章因果(二)
桃谷边陲。
温苓蹲在池塘边,打满了一桶水。可直起腰那一瞬间,忽觉心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禁不住一跤摔在地上。木桶滚到一边儿,水洒了满地。
温苓紧按住心口,疼痛一击一击涣散了神智,可脑海里却久久没有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这让她很快猜想到——是巳娘出事了。
念头刚起,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已然置身于灵识梦境之中——依旧是那半亩方塘,也依旧是那一叶三尺长宽的浮莲。
可放眼看向方塘之外时,却被那幅惨象骇了一大跳。
只见漫天黑雾笼罩着彤云,幽谷中的林木尽被损毁夷平,一丛丛漆黑的残木桩都被鬼火烧透了。
地上更不见一花一草,只是一片荒芜龟裂的岩石。四下里传来“隆隆”闷响,天地间的崩塌由远及近,飞快沦为深不可及的混沌。
温苓随巳娘修炼多日,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境况。想是巳娘的仙元本就远未恢复,却在不久前强行解开出马的灵契,又替自己承下了鬼火穿心的重创。如今伤势见重,仙元岌岌可危,灵识也在动荡中将告瓦解。
温苓很清楚,仙家的灵识一旦覆灭,仙元必将难逃一死。因此,须得赶在天地一炬之前,抓紧救出巳娘的仙元。
但救出之后,仙元又该住在哪里呢……
温苓看了一眼自己的灵识水塘。地方不大,但要装下一条赤练蛇,挤一挤还算勉强。
事不宜迟,她连忙跳下莲叶,落在荒芜的岩面上。可还不及站稳,足底下“喀嚓”裂出数道长缝,很快撕成丈许来宽,周边的巨石竟如烂泥般塌陷下去,陨落在黑洞洞的深渊。
地面的剧震险些把温苓甩将下去。她觑了一眼近在左右的深渊裂口,万丈之幽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赶紧低伏身子,不敢有一丝妄动。
她知道,那是灵识破灭后的无尽虚空。倘若一个不慎掉了进去,人就走失了三魂七魄,恐怕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危难当即,她不由得不怕。她咽了口唾沫,朝废墟另一端高喊:“仙祖……仙祖!”
无人相应,天地仍在震荡。
温苓蜷起指关,紧掐住掌心的肌肤。
她想起与巳娘初见的那一天,想起她药香满盈的怀抱,想起她半是坚定、又半是沉着的朱砂色蛇眸,想起她冰软又轻柔的临终一吻……
她想,她必须要冲过去。
——无论如何。
温苓心念已决,不知从哪儿涌起了力气,猛一翻身跑了起来,直奔那废墟中的洞窟去!
脚步起落处,岩石裂开七横八纵的巨壑,身后的地面也大片大片塌落下去。她听得背后大地轰鸣,但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稍一迟疑便会堕入虚空,只能竭尽全力不停跑向前方。终是赶在残石塌尽之前,飞身一跃抢进了洞窟。
一进洞窟,便看到赤练大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鳞片上布满了鬼火的烧痕。七寸处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涌流个不住,地上早已积出一洼血泊来。
“仙祖!”温苓扑到她面前,伸手抱住蛇头,“仙祖,你醒醒啊……仙祖!”
唤了好一会儿,巳娘才从昏迷里微微醒来。看到极近处一脸焦急的温苓,她怔了一怔:“阿苓……”
随后又敛起瞳仁,虚弱道:“我不行了。你快回去罢。否则,你也会丢魂儿的。”
温苓果断摇头。她抱紧比自己庞大数倍的蛇身,榨干梦魂里所有的气力,想要拖动巳娘的身子。可四千年的仙元比凡人的魂魄要沉重百倍,温苓耗尽全力,也拖不动一分一毫。
“别费力气了。”巳娘的气息更弱了,穹顶随天地同震,碎石如雨点般砸下来,“阿苓,你快走……”
“不……不要……”温苓紧拥住蛇头,替她遮挡乱打下来的碎石。黯淡的朱砂色蛇眸里,映出姑娘家坚毅无畏的泪光,“我不准你死!我……我还欠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你个臭长虫,你给我醒过来!”
斑驳的瞳仁呆呆看着温苓,许久才流露出一抹百般无奈的笑意。
“四千年,我出马过很多凡人。”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一个。”
话音才落,洞窟里地动山摇,石壁与地面同时绽开百道裂痕,伴随一声声连绵的巨响崩碎无遗。一人一蛇身无凭处,往深暗的虚空里直堕而下!
碎石乱飞,劲风急啸,那“轰隆隆”的震山声却渐渐远去,越深入黑暗,便越是令人胆寒的死寂。
可温苓一点都不怕。
她紧抱住蛇头,前额贴着她的鳞片,心底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救她,救她,救她……
一定要救她。
……一定。
她们不知下落了多久,连耳畔的风声都被虚空吞噬掉,却忽然从极度的安静里,响起一袭渺远的水声。
起初,听来只是毫不起眼的涟漪。可后来,渐渐汇成翻涌的浪花。一眨眼间,竟已化作长河万里,瀚海无边。
夜光照下来驱散了深渊,身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粼粼碧水。水中倒映灵识天地,日月形,万物生。
——是温苓的灵识,覆盖了无穷无尽的虚空。
曾经,我渺小,我平凡,我是沧海里庸然一粟,我是红尘里白驹一客,我是亿万万苍生里最普普通通的那一个。
但与你,我勇敢,强大,独一无二,我不过半亩方塘,但能为你盈满四海汪洋。
“噗通……”
一声水响,人与蛇同时落入轻柔的浪花。
很快,水面浮出一叶青莲。温苓坐在莲叶上,怀中抱着已化人形的巳娘。
巳娘睡着了,呼吸很弱,但渐转平稳。
海上生明月,清辉拂过二人的眉眼——柔软,澄澈,坚强。
弱土,荒山。
风寒云积,天色依旧很暗,雪小了很多。
“嚓……”
子夜从树梢飞落,踩进及膝深的雪地。
袖里翻出那幅丹青,平直展开,但并不急着伸进手去。
她将画幅平放在雪地上,依次咬破左右两手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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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渗出,她俯下身去,左右手同时在画幅两旁书写符文。遒劲的赤色一笔一划融化了白雪,两道倾斜的符文相会于一角,只差上方的一道符,便可构成三角鼎足之势。
两道符画毕,子夜站直身子,紧盯着三角上部空缺的那一道横,不安地等候着。
——此咒,名为天谴。
所谓天谴,要仙、人、鬼三界共结为契,各出条款,彼此制衡,顺者相安无事,逆者当受天谴之罚。
子夜背上的天谴咒,也是被这般种下的。
只是她至今不知,当初在自己身上结契的,究竟是什么仙、什么人、什么鬼。她只知自己的咒印效力极强,想必当初结契的三方,都是这世间难以估量的存在。
的确,天谴咒的效力强弱,取决于三界各方的秉性与道行。三者越强,契约就越牢固,天谴之罚也就越为严厉。反之三者太弱,契约的作用也就微不足道了。
子夜写下的两道符,左手代仙,右手代人。人这一方倒是无妨,但仙这一方却薄弱得太多了。因她只是个狐仙弟子,再如何修炼也是凡人之身,比起正统的走兽仙家,顶多算个不成气候的小半仙,因此这天谴咒的结契,实则并不是十分牢固。
只不过,聊胜于无。
眼下安危难断,她又不在萧凰等人身边,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为周密的打算了。
她以一人之身代仙人两界,给出了她的条款——只要不伤萧凰、温苓、巳娘的性命,她愿尽凭鬼道处置。
而将符咒布在画卷周围,她也在无形中限死了鬼道的条款——只要让她入画,契约自成,天谴为警,顺者当安,逆者当罚。
但是她也拿捏不准,这画卷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当真藏着那厉鬼,她又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条款,签下这天谴咒呢……
正当她焦灼不安时,忽见那画纸上水墨漾动,冒出一束纤长的鬼火。火舌一展,正嵌进上方的积雪里,填补了那一道残缺的横。
子夜瞳仁一紧。
这厉鬼……她答应了?
——天谴咒,成了!
子夜没想到结契会如此顺遂,不由得心神一慌,又见那火焰伸上前来,缠住自己的手腕。灼痛袭来,一股极深的力量往画里拖去。
她没有反抗,很快被墨与火淹没了眼界,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但在心底,她早已备好了盘算。
尽管,她对这姓花的女鬼一无所知,对她与她的是非恩怨一无所知,对前前后后这一切因果一无所知……
但如果,这厉鬼想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是——威胁到萧凰的话……
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筹划期间,目光里也渐渐清晰。子夜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戒,观望起四周的境况。
乍一看,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这画里的鬼窝,会是怎样的凶险可怖。
但并不是。
——只是一间书房,罢了。
素窗粉壁,玉案纱橱。窗外还漏进明热的光,蝉鸣“嗡嗡”地响,似盛夏的午后。
书房里,立有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屏风后方,是画里那台青龙木的桌案。
子夜走到案前。案上铺了许多书,什么《诗经》、《礼记》、《论语》、《春秋》……最显眼的,是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书里文绉绉的,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子夜摇了摇头,转看书房另一角,立有一面宽敞的铜镜。镜里的光影,似照出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她走到铜镜前,清清楚楚看到镜里的倒影,不由得心口一凝。
镜里站着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一模一样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她一无所知的她,也正是——画里的那个“她”。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头脑中一片苍白。恍惚之际,突然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不远处,又多出一个人影。
似曾相识的大红色,明艳,张扬,狂傲,又携一丝悲凉。
……是她。
阴煞在旁,左耳下的桃铃抖得厉害。
子夜明知那厉鬼凶厉无比,可她莫名被那气息压着,别说备战了,就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心弦紧绷到极处,她听见后面那个她笑了一笑。
红衣微动,是那一声恍如隔世的笑语,万分滚烫,与万分寒凉——
“夫人。”
第99章长恨(一)
暖风流入轩窗,吹得案上摊开的书页晃了几晃,横斜的疏影也随之漾起了斑驳。
四目相及,良久无话。
花不二凝望着朝思暮想十七年的“夫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瑞凤眼,可她又说不出为什么,处处都好似天差地别。
上一世,她是名门尊夫人,温良雅正,馥郁雍容。
可这一世,她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花季少女,眉目清冷,年齿间还褪不掉一丝稚涩。
十七年了……
为什么,变化会这样大呢。
她想问她,这十七年过得好么。她想怨她,为什么整整十七年都不来找她。她想骂她,怎么就同那姓萧的“野女人”同行在一处……
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她竟笑了出来,五味杂陈问道一句:“夫人,你的三从四德呢?”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翘首相盼的,却会是那样一句回答。
她看到她怔了一下,眼角眉梢除了惊惧,便只有茫然:“什……什么三从四德?谁是你夫人?”
花不二陡然间杀了笑意。
还不等子夜回过神来,那红影倏忽一闪,紧跟着颈项一凉,已被鬼手死死掐住。子夜身子失衡,“砰”一声仰倒在青龙木案上。
沉重的阴煞禁锢住咽喉,子夜被她掐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举目之间,是那女鬼与世无双的艳色。红衣掩不住的沟壑处,已然浮上细密狰狞的刺青。
子夜呼吸不畅,脑筋都似给她掐断了。可她敏锐地觉察到,伴随那刺青涌上来,女鬼的煞气也跟着重了七分。
她不清楚鬼道修炼的是什么邪法,但一来二去见过这么多鬼士,也能断出个大概——这诡异的刺青字符,正是鬼士功力的象征。
除了在对峙间察言观色,子夜也别无它策,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或者说,连周旋也称不上,只是任由对方宰割。
花不二自知激起执念,无间诀有些失控。她稍一呼吸,勉强将刺青压下。五指减轻了力道,但仍不松开,鲜艳的唇角勾了一勾:“十七年不见,夫人这么会说笑了。”
子夜蹙起柳眉,瑟缩着开口:“我不认得你啊……”
花不二心口猛一沉,漆黑的瞳仁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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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认得我?”
颈间力道加重,子夜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花不二强压着无间诀,又质问一遍:“你不认得我?”
子夜摇头。
“哗——”鬼手一撤,紫火飞溅,斩碎了一排的圣贤书,纸屑如素色的群蝶,纷纷扬扬凋死在半空。
“你不认得我!”花不二扶住桌角,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你还记得什么!”
一声尖厉的喝问,吓得子夜心胆欲裂,可她答不出来,又只能摇头。
花不二又扑上来,一手扳起少女的膝弯,一手更用力掐住她的喉咙:“我问你上辈子,你还记得什么!”
“我……”子夜差些把脏腑呕出来。面对凶狠的逼问,她艰难出声,“我不知道……什么上辈子。我生来就是常人,什么都……都不记得啊……”
“不可能……”花不二切齿摇头,“你的魂魄那样完好,你没喝孟婆汤,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记得!”
惊怒攻心,刺青狂涌上双颊,瞳仁也晕开浓厚的血色。指尖的煞气如绷紧了铁索,勒得子夜眼帘昏黑,几乎要扼断了气!
鬼火割破少女的颈肤,溅出一线猩红,烫到了花不二的指尖。花不二一惊回神,看到身底下快被自己掐死的“夫人”,登即收了手,向后退出一大步。
力道一撤,子夜才缓过一条命来。她气喘吁吁护住颈下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滑下手腕。
花不二这会儿又冷静下来,神智里一团乱。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是将夫人的三魂七魄完完整整交给了鬼王,奈何桥一阶未上,孟婆汤一滴未沾,夫人怎么可能会忘记前世,忘记了她!
这怎么可能呢……
除非……
花不二找不着头绪,也暂且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当是夫人在随仙家修炼的十七年里,遭遇过什么未知的变故。
她抬起狐狸眼,看到捂住脖颈惨兮兮流着血的少女,入骨的深情不由得她不心疼:“夫人……”
她迎上前去。子夜怕她,向后缩了一缩,可又怎躲得过那盈满了胭脂香的怀抱。
“嘘,没事的……夫人。”花不二抱她坐在书堆里,一边喃喃说着,一边低下脸庞,吻着她颈上刺破的伤口,“不记得也不要紧,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着,她托起她的衣带,轻轻一扯,连同裙裳一并剥落在书桌底下。随后褪掉她的长衣,又脱去她的鞋袜……
“你——”子夜惊惶失措。她不知她要对她做些什么。
可面对比自己高强太多的厉鬼,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
很快,她被她脱了个一干二净。
恐惧与羞惶不许她凭空裸露着,只能赤条条困在那嫣红的怀抱里。
花不二端详怀里的少女。
这美玉一般的躯体,身上的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迂回,每一颗痣……她都再熟悉不过了。
……只除了太年轻,太稚嫩了些。
她伸出二指,凝出丝丝鬼火,落在少女棱角分明的锁骨下。
阴火灼身,子夜感到些微的刺痛。火焰烧出青皓相间的布色,在她身上化作画里人的衣着。
花不二的指尖游走在她身上,摸到哪里,衣裳就织到哪里。摸遍全身,子夜已全然换了一副打扮,正与画上那位夫人别无二致。
铜镜移来,子夜不敢看,又不敢不看。她怕那女鬼再发疯,只能凭任她摆布。
“夫人。”花不二拾起犀角梳,一行行为她梳发挽髻。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们的第一回。
是正心斋。
你教阿颜念书,念的是《女诫》七篇。
我笑这书写得狗屁不通,你生了很大的气。
你说花不二,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问你,什么是规矩。
你对我说三从四德——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我也对你说三从四德——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我。
……
发髻挽好,花不二为她别上犀角梳,插好那莹白雕凤的玉搔头,又在右腕箍上蓝田翠玉的手镯。
“记起来了么……”她与她镜中相视,“夫人。”
虽则连衣裙首饰都还原如初,可子夜仍是一脸迷茫。她怕她发疯,但又不敢扯谎,只小心摇了摇头。
不过,从她的述说里,她暗暗记住了她的名字。
——花不二。
花不二按住少女的肩头,指尖一敲一敲的。沉默片刻,她伸手掩住她的眼睛。
再揭开时,画境里已是光景大变。
假山曲水,碧瓦琼楼,看似豪门大户的宅邸。一人一鬼置身于临水亭台,四下里莲叶田田,红碧接天。
晚风融入橘红的暮色,涂满了她与她的侧脸,秾丽中透出无尽的怅然。
第二回。
是曲池边的君子亭。
我问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你说我无耻,混账,禽兽不如。
阴阳有序,贵贱有别。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我说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你说女女悖乱纲常,怎谈得上情愿。
我说去他妈的男女纲常,情之所以起,皆为天地自然。
你说发乎自然,也须止乎礼义。
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欠我的不还,又算哪门子的礼义。
你红了脸,骂我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我说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你无话可说。
我吻你,你躲开了。
我要走,你却叫住我。
你让我脱了裙子,趴在石桌上。
你摘下玉镯子,让我衔在嘴里。
……
镯子断了,我腿软的站不起来。
我抹着泪,骂你无耻,混账,禽兽不如。
你抚去我的泪,回我说,礼尚往来。
第100章长恨(二)
子夜不是不愿去回忆,只是她绞尽了脑汁,也搜罗不出一星半点的熟悉感。
只能从花不二的述说里,依稀琢磨出她与她的过往。
她是正妻,她是小妾。在纲常礼教中相爱,在重门深院里种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是后面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令子夜大有些不自在。
她不晓得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东西,怎能一边口口声声念着礼义廉耻,一边和这美妾光天化日里没羞没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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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二瞧她颦着眉不语,知她定然还是想不起来。她垂下嘴角,眸子里勾起血淋淋的阴沉,刺青在衣领下蠢蠢欲动。
子夜害怕了。她抬起手,覆住女鬼凤仙花红的指甲。
手拉着手,刺青便消了下去,眼底的杀意也稍见缓和。
子夜拉不惯陌生的手。她见她好转,于是就想松开。可花不二握得很紧,她挣不脱。
正不知如何是好,四周的丹青又一次消融幻灭。景致移形,变作一方卧房。房里的布置香艳奢华,但因杂物太多,又显得拥挤而凌乱。
打量期间,花不二终于松开她的手。子夜暗舒一口气,却觉腰肋一紧,但被她手臂一环,坐在了女鬼的腿上。
花不二紧搂着少女的纤腰,额头抵在她的唇边。
子夜慌乱移过目光,看到桌上放了一盘木案,案上一瓷碗,一陶罐。碗里不知盛的些什么,升起一缕柔软香甜的水雾。
第三回。
在我房里。
因你怕府里人察觉,几次三番地冷落我,气得我一整天不肯吃饭。
丫鬟劝不来,只好你亲自来劝。
你熬了我最爱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端到我嘴边。
我吃了一口,只说不甜。
你加了一勺蜜,我还说不甜。
再加一勺,还是不甜。
加了大半罐子,我就只说不甜。
你生气了,亲自吃了一口圆子汤。
随后你俯下来,送了我一个很长很长……很甜很甜的吻。
我问你,要更甜的。
你给了我……
甜到我们几乎死掉。
丫鬟在外头听着,还以为大夫人是在打骂侍妾。
……
罢了,我陷在你怀里,为你束好衣带。
你在我耳边说,晚上去你房里。
呵。
后来……
子夜听得出,她话声已是微微变了形。
明明故事里一口一声的“甜”,可从她嘴里讲出来,却是苦之又苦。
子夜垂下余光,看到她玉雪般的峰峦处,刺青正一丝一缕地涌上凶光。
子夜心惊胆战。她拍一拍她的肩头,想要她静下来谈一谈:“花不二……”
可花不二打断了她的打断。她托住她的脸,出口已是语无伦次——
后来……是第四回。
第四回,在你房里。
还有……还有第五回……
第六回……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花不二……花不二。”子夜看她神色痴狂,用力摇晃她的肩,想要她清醒清醒。
花不二哑住了。她们观望左右,画境里又一次换了地方。
是另一间厢房,与才先那一间风格迥异。宽敞,清静,素雅,器物寥寥,一尘不染。配色不过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除此之外,见不得一笔庸朱俗绿。
夜色正深,烛影轻摇。
……不用说,这是夫人的住处。
子夜感到,腰间那一双手臂松垮下去。她微微一侧身,就从她腿上滑了下来。
可她不敢走远,面对面与她坐在床上。
她窥见她的狐狸眼,一贯玩世不恭的笑意里,平添了湿漉漉的不堪。
最后一回……
在你房里。
你在烛灯下做女红,是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针脚很密,你已经绣了很多天。
绣好了,你拿来给我,让我穿上试试。
你为我贴身穿罢,系紧了挂带儿。
尺寸正合适,舒服又好看。只是边儿太高了些,遮得胸脯都看不见。
我把护胸拽低了,你皱皱眉,又拉上来。
拽下去,拉上来。
又拽下去,又拉上来……
说着,花不二脱下腰封,缓缓解开大红的衣襟。
子夜不懂她此举何意,仓促地别过脸去,却被花不二捏住下巴,硬是把目光掰正过来。
她撞见她大敞的红裙下,冰肌玉骨衬着那精致娇艳的抹胸,正中央绣一对儿做工极美的交颈鸳鸯——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子夜慌了神。她想起身退开,又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她不得已抬眸,看到她的刺青在颌骨下汹涌起落。那双滚烫又寒凉的狐狸眼,也赫然泛起血红的泪花。
再开口,她哽咽了。
你我同时扯住那抹胸,僵持着不相上下。
你轻嗔:不许露那么多。
我笑了:你管得着么。
我以为,你又会搬出三从四德。
可你只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话音落。
她拉过她的手,隔着那一对儿相依相偎的翠鸳鸯,紧紧贴住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
刺青漫开。
泪如雨下。
子夜感到掌心里软得不像话。柔软的深处没有温热的心跳,只有一阵又一阵凶厉的恶寒。
花不二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别的什么。是熟识,是邪念,是柔情,或是羞涩……
……却只有张皇失措的惨白。
刺青一下子腾起来。花不二猛一掌推开子夜,右手里鬼火荡开丈许长的锋芒,整间屋子横劈成两半,丹青五色尽被阴风卷成了碎片!
左耳下的桃铃嗡鸣剧颤,子夜倚靠在角落里,连呼吸也低到小心翼翼。
不过,她瞧得出来,这女鬼虽然总要发疯,却并不想伤到自己。
否则,也不会在失控发作之前,把自己推得这么远。
丹青才被鬼火击散了,但又淅淅沥沥融回一处,复原成夫人厢房的完整模样。
花不二退开几大步。她背对着子夜,手攥着屏风的一角,双肩一耸一耸抖得厉害。
子夜对她并无情念,但听她倾诉如许痴情,总归有几分怜悯与叹息。
“花……花不二。”她上前几步,想安慰她。
可花不二骤一下转过脸庞,刺青在唇角裂开细纹,目光里刺出昭彰的恨意——
“是萧凰干的吗?”
“萧凰”二字,重得能咬出血来。
子夜心口大震:“你说什么?”
“为什么……”花不二神色狠毒,逼得子夜一步步倒退,“为什么这辈子,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萧凰!”
“我……”子夜满头雾水,她与萧凰是这一世才相识,又何来“记得”这一说?“我并不记得萧……”
话未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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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二身子一倾,手臂一拦,将子夜困在墙角:“是不是萧凰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忘了我?”她锁住少女的肩,嗓音更厉:“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
面对厉鬼狰狞的逼问,子夜又何尝不怕。
她怕她,却也同情她,故而尽可能地依顺着她。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提到了“萧凰”。
子夜对她本无恶意,但萧凰是她决不能触碰的季胁。
因果冥冥的惧怕里,陡然间生出了冷静与坚决。
“花不二。”子夜挺直身子,“这跟萧凰无关。”
“呵,无关?”少女的神色过于沉着,花不二焉能看不出异常,而这只会徒增她的怒火,“你敢坦坦荡荡地说一句,你和她无关?”
“不关她的事。”子夜直视那双恨怒中烧的狐狸眼,“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花不二红袖一展,亮出那幅墓道里拥吻的画卷,“那这又是什么!”
子夜皱紧眉头,脊梁骨瞬间挂满了冷汗。
她没想到,那鬼画师连这种事都一五一十画给了花不二。
但她决不能认。
哪怕铁证如山——
打死也不能认。
“这只是一幅画。”子夜淡淡说着,“画师想怎么画都可以。”
“嚯……”花不二袖一甩,画幅摔在地上散成黑烟。刺青几度浮沉,她竟露出妖冶的笑容,抬手勾弄少女的下巴:“夫人,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你骗我了。”
子夜的膝弯都在打颤。她分明觉着,她笑起来比发疯还要可怕。
“我何必骗你。”她竭力让嗓音听不出一丝波动,“我和她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砰——”一声闷响,花不二出手钳住少女的咽喉,重重抵在墙壁上。强烈的阴煞压得子夜血脉狂跳,嘴唇都憋成了苍白色。
花不二收紧五指,少女一身的素衣青裳尽敛作鬼火,飘散无踪,花季的玉体又一次在她眼底展露无遗。
狂怒里激起异样的滋味,花不二喉间动了一动。她抱紧一丝不挂的少女,返身把她摔在床上。
子夜以为,这疯女人怕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可花不二没有扑上来。她只是站在床边,喘着粗气盯了她一会儿,待得刺青收尽,才转身拂袖而去。
隔着纱帐,子夜窥见那血红的背影消失在一面墙后,惊魂难定。
她发觉,这厉鬼最可怕的还不是她的功法,而是她根本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唉。
但愿萧凰已经去了桃谷,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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