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
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
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
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总是无奈地训斥她,说我太危险了,不许她再与我玩耍。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可不出三天,她一定会把我找到,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抱住我嘻嘻地笑。
如此这般,我陪了她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照见了许多,遗忘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
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
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忘了贪婪、暴虐、嗜杀,骄奢、虚伪、谄媚,忘了残忍与仇恨,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我……我好像又懂得了……
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
懂得了……
……爱。
第87章荼靡(二)
十四霜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止住了。
她拈住一片脱落的花瓣,本想轻轻揉一揉,可那花瓣承不住她的剑气,散成了碎屑。
三人围在她身旁,都想说些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她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十四霜眨了眨眼睫,拦住小心翼翼的泪光。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了些什么,其实我……我……
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一口剑,只是一个怪物。
正如很久以后,赤狐仙尊说我的那样。
我心性混沌,六识残缺,不明善恶,不辨是非。我的杀性变幻无常,只要照见邪念,便会很快移情易性。我虽看得透人心,却不知要怎样像一个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这世间大多人,都是杀念的奴隶。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甚至……都不知要怎样控制自己那毁天灭地的杀性。
甚至……甚至……
当我不由自主毁掉一切之后,我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喜欢我的小满,会忽然变得那样害怕,那样绝望,那样的陌生。
她藏在被血浇透的荼蘼花下,眼底再也不见初时的爱念。破碎的眸光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恐惧与仇恨。
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倒映出血气逼人的剑锋。霜刃上流淌的丑恶与不堪,怎么也流不完。
从她的目光里,我第一次惊觉到,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也是第一次,冒出那样的念头——
我再也不要当一口剑了。
我想变成人。
后来,那人自断手臂,我被摔在了地上。
污血蒙住了我的剑身,可我还是努力闪耀着清光,照见小满那孤零零的背影,越逃越远。
那时候,我多么渴望我是一个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追上去抱一抱她。
是不是那样子,她就不会怕,不会难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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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只是一口剑。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天色越来越暗,下起了混浊的雨。淤泥掺和着血污涂满了剑锋,我身上一定脏极了,脏得光芒都被掩尽,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小满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嫌弃我不听话,把我放进热腾腾的水盆里洗澡,再用那细腻的白帕子擦干净。
……我突然好想她。
雨水敲打着我的剑身,“滴答”、“滴答”像是在呜咽。
原来,剑也是会哭的。
当我再一次照见四周,已经不是在谢府了。
我照见一片深邃的桃林,枝头的桃花开得火红,云雾缥缈,不似人间。
我照见那老桃树下,盘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女人。她有着火色的狐耳,火色的尾巴。她的笑意好温柔,像一滴通透的露水,囊括了大千万物。
她就是赤狐仙尊。
“师娘。”听到此处,子夜的瑞凤眼闪了一闪。
小时候,她隐约看得出,师尊曾有一个相爱至深的道侣。
师尊极少提起她,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去到那片古老的红桃树下,呆呆地站上一整晚。
子夜会趴在老树后,偷偷地看。她看到月色里,雪白的狐衬着纷飞的红英,天地间只余一撇孤独。
她也曾好奇,师娘是一个怎样的狐仙,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仙逝。可师尊压根不许她提及这些,平时就冷冰冰的她,更会凶到把徒儿骂哭。
以至于后来,子夜才从巳娘那里,听说了些许旧事。
她说,赤狐和白狐截然相反,白狐清冷不喜问世事,赤狐却是一副慈悲心肠。
她行走四海八荒,渡化那些迷途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行善积德,修仙入道。千百年间,她广结善缘无数,那火红的桃花也开遍大方内外。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也许,就连师尊也不知道。
不过,十四霜能得师娘渡化,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
十四霜放下碾碎的花瓣,续说往事。
我对仙尊说,我想变成人。
仙尊说,她看出来了。
只可惜,我是一口剑。
我生来无血肉,少六识,又照见过太多邪念,舔舐过太多人血,煞气无比之重,比起走兽修仙,别有一番难处。
我说,我不怕难。只要能修成人身,我怎样都情愿。
她又叹道,红尘很深,世道很难,七情六欲更是反覆无常,只怕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更何况,剑只是器,没有烦恼,不会悲伤、痛苦、绝望。
但,人会。
她问我,变成了人,会不会后悔。
我说,我不后悔。
仙尊点了点头。
她用桃木烧起仙火,夜以继日烧了整整三年,才炼去我那沉积百年的、蛊惑人心的血气与杀性。
她用一颗桃铃系作我的剑穗。桃核为心,生根发芽,抽叶开花,塑成我的皮囊与骨肉。
我以人身向她拜谢,她拂去我袖上的落花,告诫我要隐姓埋名,切不可泄露“十四霜”的名讳。若传到凡人耳中,只怕又要引起血雨腥风。
她要我装作哑巴,万不得已不要说话。因我是剑仙之身,一旦开口,周围的刀剑金器便会鸣声作拜。
最后,她要我贴身戴着那颗桃铃,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桃铃就是我的人心,失了它,我又会变回冥顽不化的剑器。
我谨记她的叮嘱,离开了桃谷。
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找小满了。
我在江湖上吃了很远的风尘,呆过很多的酒家客栈,看过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门派比武。蹉跎了两年,才打听到了究竟。
我听闻谢家遗下的女孩,被收留在孤山派门下。
我往东边赶去,越过一条很宽很急的河,又在山野里彷徨了许久,终于才找到了双孤山。
那天,是个夏夜。夜很深,已近三更。
高墙里静悄悄的,人们大多睡熟了。远远望到几个值夜的弟子,也都犯懒打起了瞌睡。
门殿外的屋宇是连绵的灰墙,我像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也不知她住在哪一间,很快就迷了路。
找了大半个时辰,我实在很无助,便守在墙根下发呆。我闭了眼睛,听风声轻柔的起伏,虫鸣声争先恐后的躁动。
可就在瞑目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很脆利的一声,像锋刃砍在草木上,奋力想要折断。
我生起好奇心,便起身绕过重重的围墙,循着那一声声风起,一声声剑落,走进了后山的竹林里。
深夜的月辉很浓醇,随风像浪一样涌动,将一棵棵凤竹都涂满了斑驳的银白色。
我隐在那涌动的银白色里,望见一道道青锋划破月影,低昂在飞散的竹叶间。
剑锋反照素辉,照亮那女孩儿犹存稚气的容颜,又洒进坚毅的眸子里去,似刻上一抹逾越了年华的风霜。
尽管有五年未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她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可她还是小满——
那个赐予我爱念的人啊。
我呆呆站在那里,就一直看着她练剑,看了好久好久。
直等到月落星沉,影子都拖成了丈许长,她才垂下长剑,注意到林中呆立的我。
她的目光很惊讶,又很陌生。
显然,她根本认不出我的人身。
她还以为,我是谁家走丢的孩子,于是收剑入鞘,向我走来。
她拣去我身上沾的碎竹叶,询问我是谁,家又在哪里,为什么会跑到孤山来。
可我……我又能怎么回答她……
我突然就扑在她的肩头,泪水止不住地滑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以为我是害怕,于是轻抚着我的背,一声声安慰我不要哭。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哭得很厉害,可我铭记着仙尊的叮嘱,不敢发出一声哽咽。
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唇齿边那句吐不出、吞不下的话——
小满,我是霜儿。
……我好想你啊。
第88章荼靡(三)
我以为,我终于能陪伴她了。
她当我是无家可归,把我也带进了孤山派里。他们觉得我刀功很厉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从来不敢说话,他们都喊我“小哑巴”。
这样也好。
从前在谢家,我照见过灶前做饭的厨娘,还记得小满爱吃什么点心。
闲歇之余,我偷偷学做了酥黄独、五福饼、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门前,等她练武归来。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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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是剑器,不辨五味,对厨艺实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难吃,每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熄了灯,点心还是提在手里,终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几度在窗子下守过彻夜,听到屋子里压到极低的啜泣声,却不敢在天明时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辈的弟子都在欺负她、排挤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辈”,武功低微永远成不了器。
尽管她总是拼了命的勤勉,尽管她总要在竹林里练剑练到后半夜,练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练越是平庸,总不得什么长进。
我虽被洗去了血气与杀性,但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照见人心里一览无余的欲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干净纯粹,只剩下伤痕累累、与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绝望锈蚀到满目疮痍。
我看见那些弟子们,他们依然会提起“十四霜”名讳,耀武扬威,口若悬河,满眼盛不下争锋称霸的贪念。
我还看得出……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叔,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小满。他眼底装有另一种欲念,像窥伺猎物的爪牙,像觊觎美食的馋涎。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能看出小满怕极了他,怕到当他走近了,她连躲都不敢躲。
我看过她越来越多的苦楚,也越来越怕与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该在豆蔻年华里富足无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条堕落在涸辙的鱼儿,为了心中那复仇的执念,不断吞吐着肮脏的污泥与鲜血,才能残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处境,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嗜血万千、冥顽无知的杀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她呢。
有时候,我碰见那些总欺负她的男弟子,就会偷偷弹出一道剑气,留下好些半轻不重的伤口。看着他们怪罪到彼此头上,扭打得鼻青脸肿,才算替小满出了一口恶气。
有时候,我随同后厨的下人出山过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总会偷偷买些胭脂粉黛,还挑了个蝴蝶样的金坠儿。回来趁着小满不在,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可惜,也许是她担心来路不明,放不下警惕,也许是她总要习武练剑,脂粉配饰的实在累赘,我几乎没见她戴过我送的东西。
后来,我在竹林深处辟开荒地,栽下好多好多的荼蘼花。每到晚春时节,就开成一片雪白的海。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带她来看一看。好想摘下一朵花枝,簪在她的鬓角上。
仿佛那样子,我造下的一切因果都能就此抹去,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来过。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我总把最灿烂、最鲜嫩的那朵花藏在袖口里,直到败落枯萎了,也没能呈到小满的面前。
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又蹉跎掉了十年。
蹉跎得后山的竹子生而又断,断而又生,蹉跎得竹林里发愤练剑的金钗少女,也被春露秋霜催到了花信之年。
蹉跎如深山里不为人知的荼蘼花色,年年岁岁谢入我眼眸,令我又照见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
懂得了红尘里生而为人的困苦,懂得了屋檐下不得不强吞的辛酸,懂得了唇齿前不得不隐忍的爱念,懂得了无可奈何,命不由衷。
十年后,是一个荼蘼花凋尽的时节。
那天夜里,我就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篮送不出去的点心,守在墙根底下,盼她练武归来。
可那天,我盼到很晚很晚,盼到虫鸣声已倦怠,星辰也失了颜色,还是没有盼到她的身影。
当我倚坐在墙边,几乎要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时,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凌乱不定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凭着声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幽暗杂乱的小道里踉跄而出。
冷白的月光爬过高墙,打在她惨无血色的面颊上。我看出,她的眼神很奇怪,几度涌起强烈的痛楚与恶心,却要费上百倍的力气,遮掩成一副自甘情愿的若无其事。
她勉强支撑着步伐,拐到覆满青苔的老墙下,忽然就没忍住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她呕得好惨,是搜肠抖肺的呕。脾胃里没东西了,又开始吐酸水,最后只剩下一耸一耸的干咳。
我藏在拐角后,心坎里一刺一刺疼得厉害,几次想要迈上前去,又不争气地缩了回来。
我极想知道,她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孤山派里长久的压抑,早已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快被心事压断了脊梁骨,也不肯与人倾诉。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她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正当我徘徊不前,却见她灌了两口水,拾起搁在一边儿的长剑,迈着倔强又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我拎起篮子,跟了上去。
如纱如雾的蟾光照在林间,被森森的竹竿撕扯裂成碎片,又被乱飞的竹叶刮出斑驳的暗痕。
小满就站在那四分五裂、斑驳沉暗的月色里,眉眼凝得坚毅,却不见多少光泽;背脊挺得很直,又显得格外单薄。
接着,她横剑在前,指腹一按簧扣,“唰”一声狠狠拔剑出鞘!
剑光扫出一道银练,将七八根翠竹拦腰削断,随后又是斜劈竖斩,快挑疾刺,一气呵成放出十余招,顷刻间将四周的丛竹夷平了一大片。
我并不是第一次窥见她深夜练剑,但这一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以往她的剑法平平无奇,不管怎么苦练都是进境极微。可在那一夜,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关窍,不知从哪儿学得一套大开大阖的剑法,比往昔简直高出了一大截。
惊异之余,我又有些想不明白,武功有长进,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
我只看到她的眼底,是疯了一样刻意挥洒的仇恨,试图借此压住、却又压不住那反复涌上的痛楚与恶心。
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痛楚与恶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只看到她的剑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凌厉,竹竿一根根惨死在剑刃下,四面的空地越扩越大,片片竹叶卷入剑影都被搅成了粉碎……
她就这样拼命发泄着,不知过去了几多时,夏夜早从闷热化成了微凉,我的后衣领子都已被露水染透了。而她手中的剑法,也从起初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拖成了麻木的筋疲力竭。
剑风不情愿地停歇下来,而她显已累到了极处。
累到长剑脱手,滚落到草丛里,累到她双目已经迷离,脚下也失了力道,晃了一晃,倾身栽倒下去。
到那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飞快冲上前去——
让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孱弱地喘息,片刻后才清醒了一些。随后她抬起目光,才迎见我后知后觉的、羞惶无措的脸。
我以为,她定会用力推开我,转身跑出竹林,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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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会质问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踪她、偷看她,是不是不怀好意。
可是……
她都没有。
她只是很疲惫、很茫然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我看到她慢慢红了眼圈儿,突然就瘫在我怀里,泪珠潸然滚落。仿佛适才僵持太久的痛楚、恶心与仇恨,都在压抑的抽泣声里塌天陷地。
我愣住了神,只感到她泪涌如泉,湿了我的襟怀,仿佛连心坎儿也浸得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又暖,又凉。
我陪她坐下来,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恰巧看到她的后衣襟下,多出一块很难看的淤青。我想起她的痛楚与恶心,更想知道她不肯倾诉的遭遇。可我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渐渐地,她哭累了。她拽了下衣襟,身子还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我。我听见她肚子里咕咕叫,她对我说,她饿了。
我呆了一下,迟迟没有动作。
我明知她才先吐了个干净,又练了这么久的剑,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明明我那篮子里就放着好些点心,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难吃,又何苦拿出来自讨没趣。
她见我没动静,苦涩笑了一笑。她问我每天夜里都守在她屋檐下,手里拎的点心不是给她,那又是给谁的。
我讪讪红了脸。本以为我藏得很不起眼,她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可没想到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把我看在眼里。
既说到这里,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篮子,拿了一枚五福饼给她。
看到那块饼,她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许多年的物是人非后,还能从一个并不相熟的少女手里,收到一枚儿时最爱的点心。
她来去翻看那块饼,似乎发觉这点心的形色,竟与谢府里做的惊人地相肖。
她脸色诧异,忍不住抬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是从谢府里出来的么?”
她还道我是哑巴不能说话,于是拿住我的指尖,按在她的手心里,示意我写字告诉她。
可我只是涨红了脸,窘迫地抽回了手。
我还牢记仙尊的话,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晓我名讳。
更何况,万一她知道我是十四霜,知道我身上沾过她全家人的鲜血……那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任她怎么问,我也不答,把她也问得倦了。
她无奈,只好拿起五福饼,轻轻咬了一口。
我紧张地捏了捏裙角,生怕她刚吃下那口饼,下一瞬就会吐出来。
可我想不到,她细细嚼了一嚼,咽了下去。她对我说,点心很甜,很好吃。
我心口狠狠抽了一下,鼻尖酸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心疼。
早先,后厨的下人吃过我的点心,他们都说又苦又咸,喂猪都不吃。
可她呢……
她命里究竟吃过多少苦,才会连我做的点心,都吃出了香甜。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块饼,又吃了两块不成形的桂花糕。眉眼松弛下去,困倦也涌了上来,她竟躺在我的膝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像个木头桩子守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夜色浅了,天际白了。我将手臂遮住朦胧的晨曦,不许它照在她沉睡的眉眼上。
那一刻,我只觉得生而为人,着实奇怪得很。
纵有千不该、万不该却又往而不可追的血海深仇,纵有万丈红尘里受不住、逃不掉的困苦辛酸,纵有十年如一日吐不出、吞不下的辗转反侧……
可只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清晨,当你抬起手臂遮住三寸日光,能护得挚爱的姑娘一刻安眠——
你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89章荼靡(四)
流光凝滞下来,风拂得林间竹叶“沙沙”地响。我听到她一声嘤咛,低声说起了梦话。
她念着爹爹和娘亲,念她家的奶妈、丫鬟和老仆。念完了人,又念后园墙头的花狸猫,念回廊上挂的鹦哥儿,池塘里养的金鲤鱼……有时是汉话,有时是犬戎话。
起初,我也不多留意,只是偶尔抚去她颊边沾上的竹叶。可后来,等她又沉睡一会儿,却是轻轻吐出一句:“霜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居然喊了一声……
“霜儿”。
原来,她至今还记得我。
经历了那么多物是人非,她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记住了儿时曾唤过我的名字。
我眼窝生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忍不住答应一声:“小满。”
话音刚落,草丛里的长剑应声弹起,而她也在陡然间睁开了眼睛。
仓促片刻,我还不及避开眼神,便听到她开口道:“你不是哑巴。”
慌乱之下,我起身想逃,却被她拽住手腕。她急着语气问我:“喂,你到底是谁——”
我用力挣开她,往林深处落荒而逃。可我气力上一个不慎,无形中溢出剑气,划伤了她的小臂。又在穿过竹林时,削断了一掠而过的竹竿,断折处也沾上她的血迹。
我听见背后远远的,传来她急促的呼喊声:“霜儿?霜儿!……”
我忍住哽咽,不敢回头。
可打从那天起,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每晚,我依然会给她送点心。我把竹篮放在门口,躲在墙后等她。有时她回得早,脸色平淡。有时到后半夜才回,脸色又很难看。我也不敢上前询问,每每守着她进屋了,才悄悄离开。
可隔日,她不知何时来到了灶堂,在身后看我择菜。等我挥出剑气徒手斩碎了一堆萝卜青菜,转头才撞见默不作声的她,倒把我吓了好大一跳。而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送还篮子,向我道了一声“多谢”。
我依然会替她教训那些男弟子。有时看她和他们比剑,我会忍不住弹出一道剑气,助她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尽管我混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她还是会马上转过目光,定定与我对视。我惊慌失措低下头,隐没在人海中。
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每时每刻,随时随地,经意,或不经意。
只是,我从来不敢回看。
宝剑曾照见山河日月,也曾照见春华冬雪,更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却唯独不敢照见,心上人眼中的自己。
那天傍晚,正值晚春入夏时。天色又闷又湿,云压得很重。
我心知要下大雨,而她还在比武场上练剑。我便携了一把油纸伞,顺路采了一枝晚开的荼蘼花藏进袖里,往比武场去。
离空地很远时,我站住了脚步。
我望见她奋力挥剑,却被对面那人轻易震掉了兵刃。她步伐一晃,狼狈地摔在草地上。
此时,我也看清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是她一向避之不及的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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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腕,将她拉起。
可她挣开了手,拂了拂身上的碎草。又将眉眼低下,回避他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显是有点不悦,还是故作一副笑脸道:“这两招学得不够。今晚过来,我再教教你。”
虽则隔得极远,我依然能照见他眼底毫不掩藏的邪念——像爪牙,又像馋涎。
小满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师叔,弟子……弟子不想学了。”
“不学了?”他眉目微微变色,就像猎户看到走兽想逃出陷阱那样恼怒,冷笑道:“你眼下这点本事,连五大门派的小喽啰都打不过。你的灭门之仇,几时能报?”
小满咬住下唇,握紧手中空荡荡的剑鞘,沉吟无话。
他看她沉默,竟又伸出手,往她腰间摸去。
可她猛一下甩开他的手,脸色苍白又坚决:“多谢师叔好意。只是我师父为人清正,若让他知道了,弟子被逐出孤山派不要紧,师叔您也免不了秽乱门墙的罪名。从今往后……还是免了。”
听她这么说,他掩不住恼羞成怒,许是碍于辈分不便发作,只冷声道:“小满,当初可是你来求我——”
但小满不再理他。她俯身拾起长剑,边收剑入鞘,边转头走出比武场。
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满面阴云。
我忍住本已凝到指尖的剑气,远远跟着她,走入林间。
天边闷雷滚滚,豆粒大的雨点落下来,打碎了一地泥泞,也打湿了她单薄的肩头。
我想送伞上前,又不敢与她照面。
望着她坚执又孤独的背影,我只觉得,心好疼。
我恨自己太过懵懂无知,恨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追问她的异常——
为什么,她的剑法会在一夕之内突飞猛进。
又为什么,她在挥剑时,会是那样的痛楚和恶心。
原来那些……都是以万般的不情愿换来的呀。
我虽不解床笫之事,但于男女人伦,到底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依稀能知道,那不情愿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该是怎样的难过,伤痛,和屈辱。
可就是这样的忍辱负重,她为了报仇,生生挨到了现在。
……似从容,更似麻木。
雨势渐转滂沱,但她不往荫蔽处躲一躲,任由流水湿透了衣衫与长发。
毕竟,躲又有什么用呢。
——雨的前方还是雨,仇恨的终点还是仇恨,苦难的尽头依旧是苦难。
这苦难本由我一手种下,如今已疯长到铺天盖地,可笑我甚至不敢走得快一点,走到她的身旁,为她撑起伞,遮却一方肆虐的风雨。
……我真的好没用啊。
一路上我心绪如麻,不知不觉间,已是走近她的屋檐下。蓦然间撞到了什么,迫使我停下脚步。
我抬头,正对上雨帘里她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我心口猛一缩,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水珠冲刷过她的脸庞,睫毛也挂满了雨滴,扑朔了几下,细细地打量我——
“跟了我这么久,你想干什么?”
我嗫嚅不知怎样解释,只好如实从背后拿出油纸伞,递到她的面前。
她看了看油纸伞,又抬眉看了看我,轻声苦笑:“傻子。”
在她的注视下,我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随了她一路,手上虽拿有伞,却也忘了撑伞,已经和她一样淋成了落汤鸡。
两只落汤鸡,就面对面站在倾盆大雨里,看着那柄一整路都不曾展开的油纸伞,哑然失笑。
想起已到门口,这伞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只好讪讪收回,目送她走到屋檐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许是雨雾太大,眼也发花,我隐约看到她转身时,秋水里闪过一撇清芒。
我暗自一叹,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当我转身迈入雨中,她却在身后喊住了我。
“别走了——
“留下来。”
待我脑子清醒些时,已然被她拉进了屋子。
她掩紧门,转身隐在屏风后。
而我愣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也不知该叠在身前,还是垂在身侧。
迷茫间,我听到她拨弄炉子,点火烧汤。
我听到“悉悉索索”,似是她脱掉了湿衣,又披上干净的新衣。
“过来。”她从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衣裳脱了。”
我惊得双颊一热,赶紧摇了摇头。
她似在笑我大惊小怪:“湿了一身,你不怕染风寒么?”
我原是剑器,并不怕什么风寒。可在她面前,我还是要乔装作凡人的。
我挤了些勇气出来,依着她走到屏风后。
地方不大宽敞。我过来了,她只得退后两步。火炉隔在我们中间,浪一样翻涌着滚烫。
她裹在一件很肥大的新袍里,手懒得伸进袖子,前襟也遮得不严,锁骨都露出大半,让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我听她的话,慢吞吞解开了身上的湿衣。
在心上人面前这般,本来尴尬极了,但我也算是掩耳盗铃的高手,只要不与她对视,还能勉强装作毫无波澜。
我以为她会给我拿件新的,可余光里见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解开那宽松的长袍,右半边仍搭在她身上,左半边却披上我的肩,刚刚好裹住了……□□的我们。
刹那间,心跳猛漏了一拍子。
更令我失神的是,我瞥见她袒露分明的弧度之间,悬着一枚花蝴蝶的金吊坠儿——
那是记不清过去哪一年,我送她的。
……她戴上了。
鼻尖狠狠一酸,我马上转过脑袋。
可同一件长袍将我们约束得很紧,折转间,我的肩碰上她的肩……微湿的,很滑。
长袍下,我们都不说话,眼睛也都望向别处。中间那火炉涌出热腾腾的白雾,拉近彼此身上的女儿香,湿漉漉地融作一处。
直到越来越喧嚣的水沸声打破了沉寂,她才卸去自己那半边衣裳,提壶倒水。又在盆里兑了凉水,伸手一试,冷热正宜。
她抬起头,喊我:“过来,我给你洗澡。”
我愣了一下:“不……不用罢。”
模样上,我们差不多同龄。都是成熟的姑娘家,要她帮我洗澡,委实说不出的别扭。
可她弦外有音地笑了一笑:“小时候,不都是我给你洗么?”
我愕然,抬眼只见她目光直白,定定地唤了我一声:“十四霜。”
起初,她眼底本是将信将疑的试探,却在我被兀然戳穿的、一览无遗的惶恐中,转变成深信不疑的笃定。
我似乎才明白,早从竹林里那一声“霜儿”起,她落在我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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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寸目光,都是对真相的步步紧逼。
我脑子乱成一团麻,起身想走,但马上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说,快点,水要凉了。
在她轻柔又带了点强迫的声音里,我的身躯失了自主,任由她拉着坐下。
她托起涮干净的白帕子,将湿热落在我的耳后根,随后抚过肩颈,又滑到胸前……
伴随帕子游走于肌肤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
诚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给我洗澡。
但那时,她是年幼的女娃娃,我是缺五感、少六识的剑器。
可如今,我们都是芳龄华季的姑娘,都携一身风韵,饱满且浓郁。
咫尺温热间,我很难察觉不出,气息逐渐起了暧昧的变化。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跳越来越急,呼吸越来越烫,亟盼着被爱抚,被占有,被蚕食,被融化……
此时,湿帕子抚过我的腰线,要往小腹那儿去。
“不要。”我突然拉住她的手,面对她眼中的诧异,结结巴巴地说:“小满,我……我难受。”
她凝视我羞红的脸,瞳仁一闪:“哪里难受?”
我虽单纯懵懂,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将眼帘默默垂下。
她眨了眨眼睫,也不说话。
只是跪下身,又俯下唇……
脸颊的伤口仍在沁血,于彼此间印下缠绵。
第90章荼靡(五)
那一夜,雨很大。
在一阵阵翻滚交织的电闪雷鸣中,在一声声我唤她、她唤我的旖旎声中,在剑气不时失控刺破的斑驳血痕中,也在一轮又一轮销魂灭顶的快意里……
我违背仙尊的忠告,与她坦白了我的心迹。
坦白了我在数百年腥风血雨里最初照见她的刻骨铭心,坦白了我修炼三年换取一具与她平起平坐的人身,坦白了我找来孤山派后种种吐不出、吞不下的眷恋……
甚至连仙尊千叮咛、万嘱咐的几条大忌,我都毫无遮拦地说给了她。
窗外的打叶声渐转稀疏。我一边给她的伤口敷药,一边断断续续倾诉了很久。
可大多时候,她都是微微凝眉,闭着眼睛假寐,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我有点沮丧,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多,还是她太累了。
“对了。”我想起昨夜摘下的荼蘼花,兴许能讨她开心一时,“我本来想送你……”
“霜儿。”她忽然睁开眼睛,打断了我,“你会帮我报仇罢?”
“报……报仇?”听她这突兀一问,我不由得愣住,翻衣裳的手也缩了回来。
“五大门派,你还记得吧。”她偏头吻了吻我的手,“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帮我灭他们满门,血债血偿。”
我无措地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她要我做什么,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在乎,可唯独这件事……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对她坦言,当年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五大门派。
……而是我,十四霜。
“霜儿?”她看出我心存顾虑。
“小满,我……”我犹豫良久,才选择了一句很敷衍的藉口:“我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她眼底的光泽变了颜色。
“我答应渡化我的仙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声音越来越小,低头不敢看她。
“他们……他们才不是无辜!”她咬紧牙根。
“小满。”我不敢抬头,“当年去谢家的五大门派,早已经自相残杀,都死光了。”
“不,霜儿,不是这样。”她蹙紧眉头,隐忍多年的恨意显已压过了理智,“你陪我去,偷偷地帮我报仇,仙人也不会发现的。”她语气渐低渐软,试图融化我躲闪的目光,“算我求你了,霜儿。”
她那央求的神色,好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我几度忍住泪花,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小满,我不能。”
“你……你……”她瞳孔一凛,胸口气得起伏,“二十年前,他们……他们用你……”
她只说了开头,便噎住说不下去。但我看得出她的悲愤,也猜得到她不愿脱口的下半句话——
二十年前,他们用你杀了我全家。现在,我要你杀他们满门,凭什么只换来你一句“不能”?
可是……可是……
小满,我真的不能。
我将眉眼隐到暗处,又补上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余光所及,她的脸色瞬间就灰了下来。脸颊那道刮伤才凝的痂,又裂开渗出几点暗红。
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
怕我熬过多少春秋才换得她的垂爱,只在一夜风流后,便又要一去不返。
我忍不住扑上去,埋进她的怀里。
我求她,不要再报仇了。
我不想再卷入血雨腥风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学着做点心给你吃。我会修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年年都种上满院子的荼蘼花。我们养一只狸猫,屋檐下挂一只鹦哥儿,池塘里养金鱼……你失去的,你想要的,我想尽办法都会弥补你。
……别去报仇了,小满。
我感到她的身躯很无力,却又不敢看她的脸色。我只能乞怜似的环住她的腰,越环越紧,越环越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好。”
我一时难以置信。
她……她……
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小满,你……你说的可当真?”我喜极欲泣。
“当真。”面对我急不可耐的求证,她淡淡应了一声,又抬起手,将我拥紧在怀。
可我还不及在温软中沉沦,便感到心口莫名一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到我发梢处,抓住那颗桃铃,便要一把扯下!
惊骇之下,我不得不攥住她手腕。走偏的剑气割破她皮肉,淋漓的鲜血涌出我的指缝。可她全然不顾腕上的伤痛,猛一发狠,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们僵持在那里。她抓着桃铃,我抓着她的腕,鲜血一滴滴滑下指关,打落在我眼尾。
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嗡嗡”闷响,手上的力道时紧时松,兜不住的剑气撕裂她的新伤,仿佛也在撕裂我不堪一击的心。
“你放手!”争持之下,她一声不耐烦的怒喝。
“小满,不要。”我不敢放手,还妄想着哀求,“你这是做什么?”
“十四霜。”她脸色如三尺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被迫仰起头,抵住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触目所及,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决绝。
……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或爱意。
可笑我曾经鉴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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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照见她这副眼色,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小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摇头,手臂都撑不住在发抖,“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
“呵。”她颓然一声冷笑,彻底幻灭我异想天开的情念——
“你还想要怎样?”
我如遭当头棒喝,才从绮梦里惊醒过来。
……的确。
我还想要怎样。
纵使她不知我蛊惑人心的杀性,但五大门派是奔我而来,我身上也曾沾满谢家人的鲜血。
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心动呢。
可倘若她对我并无情念,那前不久发生的一切……
又到底算作什么呢。
我不甘自弃,抬眸再与她相视,妄图搜求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怜意。
可是……没有。
除了报仇雪恨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被逼无奈地明白了,自己抵死也不愿承认的现实——
刚刚那一切……
会不会,都是假的。
那一声声柔情似水的“霜儿”,那颈前挂的蝴蝶坠子,那裹着我二人肩碰着肩的长袍,那一寸寸抚过我肌肤的湿热,那一遍又一遍忘我纵情。
——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别有用心。
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仿佛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欺骗。
但不知是她欺骗了我,还是我自欺欺人。
更不知是该恨她,还是恨把她害成如今模样的我自己。
“小满……”她的血混着我的泪,模糊了不愿清醒的眼帘,“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和那男人……和那男人一样……”
可当我看到她脸色骤变,迸现出忍无可忍的刺痛和恼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对于俗世里的女子,这种屈辱的秘密,原是万万不该提的。
我一万个后悔想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样?”她笑得绝望。纵看一身凌乱的剑伤,只如同一场狰狞的笑话,“……你比他还要痛呢。”
“小满!”我心痛到几乎断气,却还舍不下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求你一句实话。你留我这一夜,和我……和我……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
她是骗我也好,伤我也罢,于我也无所谓了。可若是她看我和那男人一样,不过是命运强塞进嘴里的屈辱,痛楚和恶心……
……那我还不如去死。
她看我神色哀极,灰着脸叹了一声长气。
“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她嗓音如死水般低哑,“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情愿的。”
“不情愿”三字入耳,亦是我灰飞烟灭的心声。
“小满……”
“别说了。”她俯下暗沉的目光,一字一顿,“十四霜,你这个怪物。”
言终,她一下子扯掉我的发带。
桃铃离身的一刹那,我全身骨肉尽散作桃瓣,只余下一口雪亮的剑身。六识五感也一并抽去,神智里沦为一片混沌。
她将我紧攥在手中,忽听得身后有异响。大门撞开,来人是她的师叔。
这次她毫不犹豫,反手一剑斩了过去。强烈的剑气震出一扇银光,从他左肩直劈到右腰。他防备不及,一跤扑倒,鲜血泼了满地。
随后,她一边大步出门,一边将我高高举起。伴随一声嗡鸣,她将我封入沉重的剑鞘,封入我早已淡忘多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长夜仍深,雨丝打在剑鞘上。很冷,很空。
听十四霜说到此处,众人无不深感恻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深知,她明明看得清人心欲念,却拖到迟到不能再迟的最后一刻,才看清小满的谎言。
其实,她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看。
原来再清澈的剑身,也看不穿自欺欺人。
萧凰瞥了一眼子夜,可她的目光回避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早该告诉她的。
我早该告诉她,我才是谢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也许她会恨我,也许会打我、骂我、抛弃我,也许会折磨我,也许会杀了我,也许……也许……
也许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去五大门派寻仇了。
也许那样……
……她就不会死了。
当我又一次重见天日时,恍若回到了数百年前,迎见第一缕血红色的光。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透过淅淅沥沥的血幕,我照见她一往无前的孤独身影,照见数以百计气势汹汹的武林豪客,照见金戈折裂,断肢横飞,照见她跨过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后,是越来越沉重难支的伤势……
随后……随后……
我照见跌跌撞撞急掠而过的草木砂石,我照见尘雾里越杀越近的五门追兵,我照见长空里阴沉欲泣的乌云雷电,我照见……我照见……
我照见她刹住的脚步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另一边,是围追堵截如铁桶一般的五门众人,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横铺出死路一条。
我照见她心灰意冷的喘息,我照见她早已干涸的泪眼,我照见她艰难抬起的手臂,我照见她苍白的、颤抖的颈肤,正与我的剑锋紧紧吻在一处。
我照见……
我照见光影横移,就在她的颈前,深深破开一朵猩红的花……
然后……
我照见天旋地转,我照见飞逝而去的巍峨峭壁,我照见倒悬的乾坤,山在上呼啸,云在下呜咽,浑浊的风雨伴我左右,重重砸落在岩石上……
我打了几转,无力地横在地上。
我照见近在咫尺的她,浸在缓缓漫开的血泊里,手腕颓然垂下去,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没有一丝声息。
雨,越下越大。
或是雨水,或是血水,时清时浊冲刷着我的剑锋,她的身影也随之模糊扭曲。
不知何时,雨浸透她的衣襟,滑出那一颗藏在怀里的桃铃,又被水流裹挟着,停靠在我的剑脊上。
……仙桃生根,我变回人身。
我靠近,跪在她的身旁。
我……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把我从杀戮里拯救出来,赐予我爱念与人性的女孩……
带着我亲手割开的一痕血壑,躺在雨滴飞溅、肮脏斑驳的泥洼里……
永远也回不来了。
……痛吗?
也许罢。
只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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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若木鸡地跪在那儿,跪了不知有多久。
我看到她的唇角沾了泥点,于是抬起指腹,轻轻将其抹去。
袖子一晃,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一朵早已枯萎了的、至死也没能送出去的荼蘼花。
花沾了血,又染了泥。
我小心翼翼捡起,移近她的鬓发。
她的青丝松散了,簪了又掉,掉了又簪,反反复复数十次,花枝还是摇摇晃晃地飘下来。
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逼迫自己相信——
这枝荼蘼花……
已经永远都簪不上去了。
小满。
……对不起。
天晴了。
我想,她一辈子都想为家人复仇,如今一定也想和家人团聚。
我听闻谢家陵寝的所在,于是抱她来到怀璧山。
我在碑前补上她的名字,为她添了棺椁,把她和家人葬到一处。
我在墓里栽下仙桃,以便生养花木。我种下一丛丛的荼蘼花,四季轮转,开个不尽。我总要摘下最好看的花束,不间断地供在她的棺前。
我想永远留在这里,为她守墓。
可我……
可我又想不通。
过往的数百年,我总会照见越来越多,懂得越来越多。
可现在,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命途每一次都要在荒唐的血雨里擦肩错过。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她将我拉出了杀伐嗜血的深渊,可我又亲手将她推了进去,眼睁睁看着她越堕越深,最终摔成了粉身碎骨。
我不懂为什么,人世间的纯洁美好总是一去不返,而痛苦与丑恶却在循环往复。
我不懂为什么,荼蘼花总要在春尽时盛开,以最绚烂的开始,宣告最残忍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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