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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要做一座岛。大概有这么大。”她举手在身前虚空比出一个大圆,想了想,又再展开手臂,“这么大。再更大一点吧。这里是码头,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大概在……”她凭着感觉指向圆圈中的某个地方,“在这里吧。”

泳柔笑她,“全错!你是路痴吗?东南西北不分,上下左右也不分。”她指向她臂展中的那个圆,“这里才是码头,码头往东北方向一点,这里,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在中间偏上一点点,嗯……大概在这里吧。”

周予一直举着手臂,好让泳柔指点出岛上的这里那里。

“你家呢?”

“我家……”泳柔的手指游来游去,地标太小,她拿不定主意,忽然又反应过来:“干嘛问我家?”

周予平淡地应道:“做模型要还原,到时候放一块牌子,写状元之家。”

“干嘛写那个!”

“不好吗?”

“不好。到时候,一定有海啸把你们的岛冲掉。”方泳柔郑重其事地威胁她,可惜样貌全无威严,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你呢?你们的表演赛,你哪一天上场?”

“还不知道呢。你要来看吗?四月份,出日头的话,可能有点晒。”

周予说:“嗯,我去看。”

“好。”她们立下约定。

周予仰头望向清透夜色的几点明亮星光,“开学了,真好。”

“我也觉得。放假虽然轻松,但没什么意思。”

“嗯。你看,有星星。”

于是泳柔也仰起头,两个人在天井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周予心里想的是,像这样,早上一起吃早饭,睡前,站在星空下说说话,这样真好。她说不清这感觉,只觉得心里好像装入了一个暖风箱,雨打不动,暖烘烘的,像是知道闭上眼后,很快可以沉沉睡去,然后又充满希冀地醒来。

泳柔忽然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周予愣一愣,“你饿了?”

“没有!”泳柔断然否认,随后被自己逗笑,此刻星光俯冲直落,在她眼中羞赧地闪,“真的没有!就是……”她急忙找起借口,“睡前想想明天的开心事,会睡得比较好。真的!”

明天。

《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tomorrowisanotherday。周予则想,若身边有一个与自己谈论明天的人,一个与自己拥有共同的明天的人,一定就可以跨过千难万难吧。

*

死去的鱼的身体被裹在一节粗糙的面纸里。就前几天,还放在二楼客厅的窗沿。

现下已经不在了。一旦死去,就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丈夫方训礼昨日发现它还在那里,乏味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做什么不扔掉?”他快速拎起那摊面纸,像丢掉所有寻常垃圾,手一甩就撇进垃圾桶里,甚至没有往下多看一眼。她在那一瞬间体会到这个个性温和的男人内里的冷漠,事实上,她对这种冷漠已经很熟悉了。

那是一尾红白相杂的观赏金鱼,女儿阿柔说它叫“香香”,是朋友送的礼物。女儿开学隔日,它死去了,不清楚是终于耐不住不合适的水质,还是被同伴咬死,那日清早她拖着不适的身躯起床,准备晒制卖给游客的鱿鱼干,走到窗前,看见它反着肚白,决然地漂浮在缸中。

冬末的阳光惨白,她一手撑住窗台,一手捂住腹部,拼命将整副身躯的重量集中在脚底板的某个点,终于痛得缓缓蹲下身去。

幸好女儿住在学校,没有看见金鱼之死。

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打断了她眼前浮现的情景,“阿礼嫂!三嫂!”她还未应,就再一声:“阿香呀!”

陈香妹走到窗边,苍白的脸上堆起质朴的笑容,“婶,来啦?”

她站在楼上看剪头婶走入来。

剪头婶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轻轻失了丈夫后,便是凭这副高大的身躯撑起她在村内的威信,也撑起飘零的家。她年过花甲还未见佝偻,强健得在二月春寒时赤脚穿塑胶凉鞋,唯一年老体征是身子膨起来,肚腩略微顶起身上的罩衫,奇的是,四肢仍然是细细长长的,也许是被发福的身子一衬,就显得更细了。

她在楼下一喝:“免下来!等我上去。”

陈香妹急忙回身摆出茶具,十秒钟不到,老人就风风火火登上了楼。“婶,你快坐。铺头不忙?我来冲茶。”她娴熟说着乡里客套话语,心里咂摸老人的来意。

“好。你别忙,婶自己来。”剪头婶一手牢牢拉她坐下,一手利落地拎来烧水壶,通了电,闷响不止。“阿香,你面色不好。”剪头婶仔细看她,“孩子掉了,有几天了?”

她鼻翼缩起,很快地喘出一小口气,剪头婶还是这样直言快语,瞒不住,她马上交代:“十九那天的事。阿柔去学校隔天。”

“你这个岁数了,怀上了,也不知休养。”

“哪知道是怀上了,两个月都不到。”她说了谎,她心中是有察觉的,不说生理上的变化,单凭女人的直觉。“婶,你怎知……”

老人火钳一般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她,“你放心,草药堂阿驴那边,我交代了,让他一家别多嘴,不许再说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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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一帖中药泄露了天机。她点点头。她唯独怕阿柔知道。

“我也是最近体内湿,发痒,去找阿驴给我开帖药。”老人另一只手时不时去抠凉鞋露出的脚趾,“你是怎样想?要不,去妈祖那里请个药方。你也掉过几个了,要是真心再要,还是少操劳,现在阿柔大了,平时住学校也不用你顾,我看你兼来兼去,家里忙不停,还要出去做工。钱赚不完的啦,我们小地方,再多钱花哪里去?”

“怎么花不了?我阿柔要上大学的。大城市,花销大。”

“你铺头开张不是有数入账?你们公婆节俭,少请人来相帮,阿柔平时要读书,也帮不到什么,长这么大了,连鱼都不会杀,一双手只知道拿笔,白白净净的,你们够对得起她的了。小孩子嘛,穷一点富一点,都是一样养大。况且不是听说分数考得高,大学不收钱,还发钱让你去上?我看阿柔没问题。”

水烧开了,陈香妹嘴角挂笑,低头去冲茶,没有答话。

外头传来自行车链条的牵绊碰撞声,噔一下收住,剪头婶伸长脖子看出去,“老三回来了。”她大喊:“阿礼!”

方训礼闷不做声地走上楼来,手中提着一只彩色塑料盖子的鱼缸,里头游着一尾红白相杂的草金鱼,缸底还铺一层七彩碎石,装饰一株水草。“婶,你来了。喫茶。”他将鱼缸递给香妹,“你看,像不像?”

“嗯……有点像。”她说不准。或许阿柔一看,就马上看出不像来。她心里一想起女儿聪明的脑筋与心细如针的特性,就不免泛起柔情。

剪头婶问:“这是买来做啥?这么细一条,不能吃的吧?”

阿礼答:“不能吃,宠物鱼,用来看的。”他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薄书,《家养鱼指南》。

“阿柔朋友送的,前几天死了一条,买一条来补。婶,你可别说呀。”香妹指使丈夫:“你把这书拿进去藏好,别给她翻着了,她那法眼,通天的。”

“这可稀奇了,”剪头婶俯身看缸中的鱼,“整座岛不是抓鱼的就是卖鱼的,还有人养鱼来做宠物?”

“她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市里的小孩。你说家里鱼够多的了,还送两条鱼。起了名字的,这条叫香香。”另一条叫阿丽,陈香妹故意不说这后半句,免得剪头婶想起她视作仇人的儿媳。

“跟你同名啊?这些小孩子真是,也不知避一下。”老人瞥一眼她的腹部,“意头不好。”

陈香妹扭头问房内的丈夫:“县里那家店买到的?”

“买不到,县里没人养这东西,他那里就几个鱼苗苗,也没这个花色的。刚好今天水鸿从市里回来,我让他带的。喏,这个缸,他自己做主买的,我看是想讨好你女儿,让她去阿细那里吹耳边风。”

妹妹还未出嫁,倒使唤起妹夫来了。

剪头婶问:“贵吗?”

“不贵,这是最便宜的品种,一两块钱一条。”

“噢哟,怪了,你说那个菜刀板上给人吃的鱼命贱,这养在缸里专门给人看的鱼,命也便便宜宜。摆在缸里给人分三六九等,那还不如被斩成一块块丢入锅呢。”人上岁数,话中时有见惯世事的森冷,可她无觉,很快转头捉住另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这个水鸿,就是阿细那个男朋友啊?你们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香妹略一想,“就见过一面。不错咯,青年才俊。阿细自己的事,重要是她觉得好。”

全世界只有方泳柔一人不待见这个“男朋友”。

周六她一回家,见了温水鸿送给她的新鱼缸,眉毛向下一撇,生了闷气,还要悻悻地说:“下次见到他,我再跟他说谢谢。”

陈香妹一边忙手里的活——剖鱿鱼除内脏、清洗净再晒起——一边跟女儿分享与新姑爷有关的趣事:“你大伯着了人家的道了,那个水鸿他爸上次来,说男孩子要读理科,理科才是真学问,他现在是想定了要让阿耀选理了。你大姆又打电话去问你细姑,你说方细这个人也是爱找事,之前问她,她就说读文读理都好,现在一听你大伯主张选理,她又改口说阿耀应该选文,说能背一点是一点。你大姆听了都急死了,现在公婆两个天天在家里吵。”她抬眼看看女儿,心想自己就没有这样的烦恼,顿时心满意足,手浸在冰水中也不觉冷了。

“那阿耀自己怎么想?”泳柔自问自答:“他那个人,肯定觉得选什么都一样,选理可以少写几只字,他不知多乐意。”

“答对!”母女两人笑。

入了春后就是雨季,这鱿鱼干是最后一批了,泳柔要帮手,香妹责令她不要碰,只让她做一些递物跑腿的干燥活计。她不愿女儿的手沾上海腥味,沾上了就一辈子洗不掉了。于是泳柔搬来小板凳,坐在阿妈身边说话,时不时帮阿妈捏肩锤腰。

“阿妈,开学真好!”其实,最让她最高兴的是,又可以听课解题、鏖战考场了,她喜欢获得知识、运用知识的感觉。她把一周大小事说给香妹听,说过两个月要校庆,什么排球表演赛、杂志社展览,还有英语戏剧节……

香妹问:“还用英语唱戏?”

“不是唱,是演,跟我们村里搭台子那种不一样啦。是电影里那种。”

“喔唷,好了不起哦。”做妈的揶揄做女儿的。“我看肯定没有戏台子上的好看。”

“才不会。”泳柔站起身,念起电影中的经典台词:“tomorrowisanotherday!这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斯嘉丽说的,意思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阿妈,我去县里找这部碟,今晚我们一起看。”

家乡戏台子上的方言听不明,大洋彼岸的abc语倒说得很溜。陈香妹看着女儿跑去换衫的活泼身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听不懂英文,她只知道,若那些新的、遥远的、光鲜的,便是更幸福、更自在、更令人抬得起头的,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送往那个明天。大洋彼岸,那多远啊,女儿下了楼朝她招呼着,骑车往县里去了,她心里不舍起来,好像这一去就是远渡重洋,她的下腹仍有隐隐不适,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手腕想蹭脸上的细汗,竟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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