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爷爷奶奶闲来无事,在自家门口卖起了应季的花、水果、孩子的小玩意儿,就放在一个竹篮里,认人挑拣。他们呢,靠在一把藤椅上休憩,顺便赚点钱。最有趣的是能跟游人聊天,有会讲故事的老人,话头一起,游人就并过去,听那吴侬软语下的古城故事。
清衣巷也成了商业街,却也不是那样的商业街,更自在。人们还是一样生活,只是多了赚钱的消遣,怡然自得,一座慢城。
张晨星书店里的人络绎不绝。
在三月天里她就已经开始觉得热。理发店的爷爷终于从乡下回来,张晨星去剪头发。爷爷捞着那厚厚一把头发说:“剪了啊?”
“剪吧。”
一剪子剪到齐肩,简单修一修,就摘掉围裙:“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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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从前的短发了。”
“这个发型也好看。”爷爷说。
“好的。”
发梢刮擦在肩膀上,发出沙沙声响,影响张晨星干活。索性就在脑后扎一个小小的尾巴。
她穿一件就衬衫,戴一个旧围裙,坐在桌前整理新淘来的二手书。唐璐支个画架在后门那里给游客画人像。店里买书的人少,看书的人多,在窗前也放了一排椅子供休憩。只是喝的还是只有免费的热茶。
有游客结账时问张晨星:“为什么不卖咖啡哦?”
“我不会做。而且浪费时间。”
张晨星不太会做咖啡,她知道很多大城市的书店变成了综合店,可以喝咖啡吃点心,但张晨星不愿意这样。她指指桌上的书说道:“我需要时间修书。”
“哦!”游客点点头,探头看了看张晨星在修的书,觉得这件事似乎很有趣。有人希望能跟张晨星合影,她慌忙点头:“对不起,我不太喜欢。”
“没关系。”
张晨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社交,干脆请唐璐帮忙收钱,她插上耳机低下头去,安心修书。网上渐渐多了一些老书店老板的侧脸照,相传老板寡言、木讷、只喜欢书。
张晨星对此并不关心,听到周茉给她念那句“老板是个冷面江南美人”的时候,微微一笑。头发落下一缕,轻轻别至耳后。周茉又念:“是个不自知的江南美人”。
张晨星终于抬起头:“你准备把评论都念完?”
“那不是。”周茉说:“我是来请你喝咖啡的。老邮局升级改造结束了,卖咖啡了。”
“我不太习惯喝咖啡。”
“爱你喝茶。听说出了一款叫“烟花三月”的茶,卖爆了。”
张晨星拗不过周茉,被她拉到邮局。
邮局扩建了,从前老旧的窗全拆了,做了两块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散落着椅子。走进去,右边还做邮局业务,而左边,新增了纪念品形象店和茶饮。邮局的位置好,坐在窗前,恰巧能看到古城街道、沿河一角,仄窄的十字路交汇之处,有人在拍纪念照。
周茉点了一杯咖啡,给张晨星要了一杯“烟花三月”,两个人坐在窗边。
“诶?那是不是朱兰?”周茉手指着外面:“卖伞那个。她怎么卖上伞了?不打牌了?不装阔太太了?”
“我不知道。”
朱兰站在摊位前,正在招呼别人买伞。她的伞倒是好看,市面上少有的手绘油纸伞,那上头的画都不雷同。
“是你叔叔画的吧?”
“应该是。”
张晨星年前见过叔叔张路清一次,他偷偷给她送了年糕,怕她不会做,还借用她的小厨房给她做了青菜炒年糕。做完后就走了,没跟张晨星说多余的话。
朱兰看到了张晨星,恨恨瞪她一眼转过身去。
“她瞪你!”周茉一拍桌子要出去跟朱兰干架,张晨星拉住她:“别去,没必要。”
“这个朱兰真的要把日子过坏了。我妈说朱兰年后在牌桌上输了十几万,人家追着屁股后头要。之前的没还清,又添了新债。你叔叔要跟她离婚,说这些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一巴掌,最后闹到了法院。但你叔叔坚持要离,现在还在调节。”
“离了好。”张晨星说。张路清懦弱一辈子,如果能在老年清醒,倒也不算晚。
“我妈也说离了好。”
朱兰的伞卖得不错,如果能好好卖伞,少惹事,张路清倒也能省点心。
两个人回到书店,把咖啡给唐璐,递了两次她都没伸手接,眼神看着那画板呆愣愣的。
“怎么了?”周茉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见她缓过神来。接过咖啡放在一边,对她们说:“我要去一趟汉中。”
“人找到了。”她对张晨星说:“一具尸骨,有一条没有腐烂的项链,是失踪时戴的那一条。需要家属送东西去比对。”唐璐没有哭,只是收拾画板的动作很缓慢,像被什么牵住了线,
她对好朋友思思的印象停留在她们的少女时代,这一别,就天上人间了。思思的父母因为思念成疾,双双病倒在床,没有思念的力气了。
唐璐想放过自己,却又在这一刻责备自己。
“我当年按时赴约就好了。”她反复念叨这一句,背起自己的画板向外走。张晨星在后面跟着她,看她走到后面,从这边到对岸,再从对岸绕回来,一遍又一遍。
多少年在路上,风里雨里没有停息,一直在拼命赶路,这一刻却不敢去了。到了夜晚,唐璐坐在河边,河灯亮起的时候,天上星星也好看。她的啜泣声小小的,顺着河流流向天边。
唐璐走了。
不辞而别。
她开始了她真正的间隔年。
在四月的时候给张晨星发来一条消息,她坐在鲜花遍野的山坡上,周围牛羊成群,面前是她的画架。
“给你寄了我做的鲜花标本,夹在你的书里,卖给有缘人。”
“好。”
唐璐走后张晨星没再找人。她不知道该找谁,她跟人相处有障碍。于是一个人辛劳工作,在下第一场雨那天,决定书店的营业时间提前到每天下午四点。
四点后,只参观,不售卖,她戴上降噪耳机与世隔绝。耳机是梁暮斥巨资购买的,说是适合她这种“爱好孤独”的人。
梁暮的礼物很实用,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又找到了独处的安宁。
到六点,下了班的周茉来找她,两个人会去养老院陪马爷爷、马奶奶说话。
生活平静有序,一切都像古城的河水,缓慢的流淌。而那连绵的阴雨下的天空,一层一层乌云向天边漫溯,宣告雨季的到来。
随着雨季到来的,还有周茉的新恋情。
她号称彻底断绝了跟唐光稷的往来,跟一个可爱的男孩开始往来,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挽着手臂在巷子里说笑,一直到书店门口才松开手。
“张晨星,给你介绍我的男朋友,小鲁。”
“唐光稷呢?”张晨星问周茉。一边的小鲁听到这句问周茉:“唐光稷是谁?”
“我那个死鬼前夫。”周茉并没藏着掖着,却也指指张晨星:“你,你,哎…”
是在说张晨星永远学不会说话,想什么就要说什么。好在小鲁很宽容,对周茉前夫不感兴趣,年轻的男孩只想要痛快的恋爱。
送走小鲁,周茉向他消失的方向指:“怎么样?”
“什么?”
“小鲁怎么样?”
“说不出来。可能是看唐光稷久了顺眼了。”
“别提唐光稷。”
周茉哼了一声:“我真的跟他了断干净了。你看小鲁,多好啊,单纯的男孩。”
“谁单纯?”梁暮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收伞。
“周茉新的男朋友。”
“个子高、魁梧、皮肤黝黑?”梁暮问。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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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擦肩而过看了一眼。”梁暮说:“巷子口有几个人等他,应该是要去喝酒。”
“年轻人嘛。”周茉说。
“你如果是为了跟唐光稷赌气,大可不必。”梁暮说:“赌到最后你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梁暮不认同周茉和唐光稷这样的闹法,这么久了,还要在“你是不是不认真”、“你敢不敢把你手机里的异性都删掉”、“你怠慢我我就找别人”这样的问题上纠缠,反反复复,让人疲惫。
“我跟你说啊,我没跟唐光稷闹。”周茉嘿嘿一笑:“这次,彻底了断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唐光稷那个青梅竹马我看着真烦。”
“你不是本来也没跟???他认真?”梁暮学周茉说话:“东西好用么,就用用,不好用,就找好用的喽!”
“梁暮!”周茉要被梁暮气死了,踢了他一脚跑了。回到自己家里空荡荡的,父母惦记乡下的园子,几乎住在那边了。给小鲁打电话,那边吵吵闹闹,果然要喝酒,还对周茉说:“姐姐,来呀!”
周茉无聊,真的去了。
她还是上学的时候跟前男友一起参加过这样的酒局,吵吵闹闹,一群年轻的男生侃天侃地,好像世界都是他们的。
小鲁喝完酒倒是不粗鲁,但人比清醒时兴奋,捏着周茉的手问:“姐姐,我朋友们人好吗?”
周茉眯眼笑笑,不说话。
偷偷给张晨星发消息:“喝了酒的小鲁跟我那杀千刀的前男友真像。”
“你在哪?”
周茉发来一个定位,梁暮拿起张晨星手机顺手转给唐光稷,对她说:“你别管。让他们俩自己闹去。”
“周茉说他们彻底结束了。”
“我信她个鬼。”
周茉没有等来张晨星,却等来满脸怒气的唐光稷。他站在伞下,脸被伞遮去大半,在饭馆门口指指她:“你给我出来。”
“你跟我女朋友这么说话不礼貌吧?”小鲁靠在椅子上对唐光稷喊,声音很大,在别人看来是可爱,在唐光稷看来是厌恶。
他皱着眉对周茉说:“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出来。”
“注意你的态度!”小鲁含糊骂了一声腾地站起来,气势汹汹朝外走到唐光稷面前,醉酒的人出了一拳,唐光稷躲开,他自己站不稳,摔倒在湿地上,贱起泥点。
“什么烂泥。”唐光稷嘲笑一句,走了。
周茉快要被小鲁气死了。
小鲁的朋友们喝得东一个西一个,小鲁又这副鬼样子,她叹了口气走出去用力扶小鲁,另一只手撑着伞,力气也用不上,狼狈至极。却又听到折返回来的唐光稷说:“怎么着?在我这要求把你供起来,转头给别人当老妈子?”
“关你什么事啊?我喜欢。”周茉嘴硬,心里也觉得丢脸。
“你也就配这样的了。”
“你怎么说话呢?”周茉一生气甩开醉得一塌糊涂的小鲁,他又摔倒在地上。周茉踢他一脚:“你给我起来!别人说你不行!”
唐光稷看着衣服上沾着泥污的周茉,平常见到脏东西先捂眼睛的人这会儿倒不嫌别人脏了。心想果然像别人说的那样,周茉对自己是有所图的,她根本没有一点喜欢他。
唐光稷一下就觉得腻了。
两个人闹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觉得没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就不删她联系方式吗?”唐光稷突然说,“她”指的是周茉介意的那个人:“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有分寸,我没见过比她更有分寸的人了。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无理要求而放弃朋友,我问心无愧。你要求我那么做,你配吗?”
站在拐角的张晨星要向前去跟唐光稷理论,被梁暮一把拉住,他说:
“不破不立。”
第51章3335天
唐光稷的话的确伤人,成功激起了周茉的战斗欲。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在地上瘫倒的小鲁说:“看见没?你在我心里连这样的都比不上。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了不起,好像谁都要哄着你。”
“我不喜欢你哄着你干什么啊唐主任?”
“你心里觉得谁好就跟谁好去,在我这里夸不着,我跟你什么关系啊?说破天了也就是一个协议婚姻加解决需要。你管得太宽!”
“还有,谁上赶着你似的,还我不配,谁愿意配你啊?你是品行端正呢还是才华横溢呢,远的不比,你连梁暮手指甲都赶不上!”
周茉说完了痛快了,费了好大力气把小鲁弄走。伞不好打,干脆就把伞扔了。却不知她这番话彻底伤到了唐光稷的自尊。
唐光稷看到她衣服头发都湿了,就抿着嘴捡起她的伞给她撑上。周茉其实一直拿不准唐光稷的态度,但他这样其实很让她苦恼。他还不如转身就走,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时候到头呢?
“唐光稷我跟你说啊,你我都知道咱俩不可能了。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无非就是觉得关上灯合拍。多试几个,总能找到更合拍的。就这样吧!”周茉推开唐光稷为他撑的伞:“我喜欢淋雨。”
纤弱的身体扶着小鲁上了车,走了。
唐光稷也转身走了。
梁暮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热闹,来了一句:“挺惨烈。”
“什么?”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
“周茉每次分手都这么惨烈?”
“这不算惨烈。”张晨星说。
“还有更惨的?”
张晨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就闭紧嘴唇,任梁暮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个人回到书店,知道周茉今天肯定会杀回来,索性没有关门。
但周茉没回来。
张晨星等到半夜一点给她打电话,她接起,鼻子有点堵:“我在家。”
“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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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二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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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好不容易要走了,回头看着马爷爷,落了一滴泪。
她说:“走在你前头挺好。”
“她在跟我告别呢,晨星。”
“她走的急,到死都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她在梦里跟我告别呢。”
“我就对她说,那你就等等我吧,我也快了。”
张晨星听马爷爷说着,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疼痛感,只是觉得透不过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结局,仍旧无法接受。
她想人总会变老的,不是每一个老人都像温豆儿阿姨一样,拥有完全自主的老年。
不管这个老人曾经身体多么强健、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她终究要离开的。
张晨星无法接受马奶奶的突然离世。
多少年了,从她有记忆起,马奶奶就在她身边。她就住隔壁,做一手好吃食。四五岁的张晨星没事就跑去马奶奶家,吃她做的饭和糕点。她难过时,马奶奶抱着她;她害怕时,她陪着她。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晨星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离开。她坐在书桌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自言自语一句:又是下雨天。
梁暮坐在那里,从她接电话起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想安慰张晨星,又知道安慰对她来说轻飘飘的。他化成无形的形状,陪她熬过这一天。
他懂得张晨星的难过,所以明白语言的苍白。
到了晚上,张晨星穿上雨衣向外走,梁暮跟出去,跟在她身后。古城的街道湿漉漉的,偶尔会有积水,张晨星也不躲避,一脚踩上去,激起小小的水花。
过年时候的欢声笑语还未尽数散去,人却已经离席了。
那时的快乐有多具体,现在的难过就有多深刻。
古城的雨,要在春天时候下那么久,那么久。
夜太深了,张晨星还不想回家,梁暮终于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祈求她:“张晨星,回家吧。我很冷,我想你也是。”
张晨星看着鞋裤湿了的梁暮,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人。
“对不起,梁暮。我们回家吧。”
梁暮从雨衣下找到她的手,攥住,将自己的热议源源不绝传递给她。他们牵着手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
梁暮帮张晨星脱掉雨衣,把她按在椅子上,拿过毛巾擦她微湿的头发,动作轻轻的。
他脸上的疹子早就消退了,到底是年轻人,生病了就好很快。张晨星的手抚上他的下巴,仰头看着他。
梁暮停下动作,捧着她的脸。
视线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懂。
张晨星觉得自己残忍,梁暮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总是用他来消解她的痛苦。一次次把他从他阳光晴好的天气里拉到阴雨天来。
不停担心她、不停宽慰她、不停拉扯她走出去。
这对梁暮太不公平。
梁暮弯下身去吻她,起初是轻轻的,唇贴着唇,舌尖触一下就分开。直到张晨星咬住他嘴唇,突然动手扯他的皮带,起身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敲打书店的窗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悠长小巷空无一人。
梁暮手掰过她下巴,仰起脸咬住,高低起伏之间呼吸杂乱,渐渐错落了雨声。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好,但奔涌的热意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好,只有在意识混沌那一刻,最接近圆满。她贪恋这种圆满,于是裹挟着梁暮一次又一次,喃喃地祈求他不要结束这个夜晚。
可天总还是要亮的。
天亮以后他们都变回白天那个人,梁暮出门工作,张晨星坐在雨季的江南老书店里,与书为伍。
他们都绝口不提马奶奶的事,都想把痛苦交给时间去治愈。
只是几天后,张晨星突然去打了一副耳洞。
梁暮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耳垂微微肿着,上面带了一副银耳钉。
就上前用指尖触了触:“疼吗?”
“不疼。”
“痒吗?”
“有点。”
张晨星坐在灯下,手边放着一小瓶酒精。梁暮去洗手,坐在桌子上:“过来。”
张晨星微微向前,察觉到梁暮的动作很轻,拔下了耳钉,又用棉签蘸了酒精为她消毒。
“你怎么会这些?”
“高中时班里突然兴起打耳洞???,女同学们结伴去打,回来就这么处理。我同桌最狠,一下打了三个,有两个分别在这个位置。”梁暮轻轻捏了两下张晨星耳廓。
“你同桌喜欢你吗?”张晨星问他。
“喜欢过。”
“那时很多人喜欢你吗?”
梁暮轻轻嗯了声:“有几个。”
“那你呢?喜欢过谁吗?”
“喜欢过。”
“那人怎么样?”
“不太好。有时对我很凶。”梁暮说完笑了,张晨星也笑了:“我很糟糕是不是?”
“胡说。”
梁暮捏着张晨星下巴让她微微转过脸去,为她清理另一只耳朵。
“这样你就可以戴上马奶奶送你的首饰了是吗?”梁暮在马奶奶去世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她,他想,这或许是张晨星的纪念方式。
“嗯。”
梁暮双手捧着张晨星的脸,认真地说:“一定很好看。”
张晨星握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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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将脸贴在掌心上。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梁暮说。
“梁暮,我今天在河边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我妈妈。”
“我在后面一直追她,但她走得太快了。”
“我还喊她,她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我出现幻觉了。”
梁暮没有说话。
他在工作室里,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今天,有一所乡村小学说的确有人捐过书,跟他形容的一样,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暮想,张晨星的妈妈应该是陷入了某一种执念中,也或许她用一种方式在自救。
这是张晨星妈妈离开她的第九个年头,她说她在河边看到了妈妈。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对她说:“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她。只是这很辛苦,而你可能要经历很多次希望再失望。”
“张晨星我什么都不怕,路再远,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只是怕你被一次次的失望吞噬。”
“我害怕失去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梁暮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对一切都笃定,只有张晨星像天上的云彩,他怕一眨眼,她就飘向别处。张晨星是他唯一的患得患失。
“梁暮,我们去吧,用你的方法。九年了,该结束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梁暮说。
第52章3375天
梁暮和张晨星再一次出发了。
这一次仍旧奔向北方。
在火车上,梁暮问她:“在你的记忆中,你父母曾谈论过那里吗?”
“没有。”
“或曾经计划过要去那里?”
“没有。”
这一切都没有。但张晨星的妈妈执着于去往那里,在那里留下若干印记。那不太像偶然为之,更像是一种有预谋、有计划、有目的的放逐。
“为了找她,我去过新疆。火车硬座五十多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我的脚肿的鞋脱了再也穿不上了。”
“我还去过最北的地方。那里太冷了,我一个人站在九月末的大雪里,手被冻得没有知觉。”
“我去过广西,听不懂那里的方言,理解错了意思,白白走了十几公里。”
“我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没停下看看风景。”
“我没有那样的心境。”
张晨星对梁暮说。
萧子鹏轻轻按了暂停键,坐在隔过道的位置,去拍窗外的风景。这次他们没有带很多人来,其他人留下处理工作室的其他工作,萧子鹏和梁暮只带了简单的设备。
萧子鹏难得话少,在一边安静坐着,盯着镜头里的风景,偶尔转头看一眼对坐在车窗边的他们。
一出悲剧。
不知道为什么,萧子鹏头脑中冒出这四个字来,让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
让梁暮陪他下车去站台抽烟的时候问他:“你们俩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什么是挺好?”
“我说不清。”梁暮摊摊手:“马奶奶去世后,张晨星好像哪里变了。她话比从前多了,看起来比从前热情了,又好像在拼命留住什么或者拒绝什么,我说不清。”
萧子鹏猛吸了一口烟,风呛的他咳了一声,却还是把刚刚“一出悲剧”的念头压下,没跟梁暮讨论。
“刚刚路过一大片花田,真他妈好看啊!”萧子鹏说:“咱们以后做旅行纪录片吧?”
“不行。”梁暮果断拒绝。
“为什么?你之前不也有过这个念头?”
“做旅行纪录片,要一直在外面。我不放心张晨星。”
“你对她的感情挺病态的你知道吧?”
“认真是病态?”
“认真不是。”萧子鹏指指梁暮心口:“但你这种是病态。我甚至觉得你们俩之前根本不是爱情,你失去自我了。”
“你没事吧?”梁暮眉头皱起,问萧子鹏。
萧子鹏嘿嘿一笑:“我嫉妒你俩天天如胶似漆,离开一天能死似的。”
“这次回去轮到你放假。”
“行。”
这一次他们去了一个小村庄。
到了大城市之后换乘大客车到小县城,在小县城又换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到村口,再从村口徒步进去。
算起来,他们从古城出发,折腾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两天。此时是中午,村里的小学正在午休。操上上有几个孩子在玩。
校长出来迎接他们,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去了图书室。这个学校是这几年新建的小二楼,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一共有六个班级。图书室也是小小的,里面有三排书架。
“她在学校里住了一段时间,帮孩子们热午饭,有时会教他们一点知识。”
“会讲话?”
“会的,但不多,只说必要的几句。”校长细细回忆:“讲话呢有时我们听不懂,她就写下来。临走的时候,带着我去县城采购了一百本书,留下了两本她亲手抄的。这两本。”
校长把《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递给张晨星:“她在上面画了画,孩子们最喜欢这两本。”
“后来她去哪了?”梁暮又问。
“不知道啊。”校长叹口气:“修建这个校舍,她捐了一千块钱。”
“她还有钱捐赠?”萧子鹏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的。她会绣一点东西拿到集市上卖,那手艺我们这里很少见,卖得好。”校长说:“而且她不怎么花钱。”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妈妈又变成了一个跟上一次听说中不一样的人。这时的她听起来更具体,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
他回头看着张晨星,她低头看着手抄书籍上的画。那时月光皎洁,他们家的院子里拉了一根电线,点了一盏灯。在那些闷热闷热的夏夜,她抱着西瓜啃,爸爸妈妈在灯下聊天,又偶尔写字作画。
“校长,我想请教一下,咱们这里不同学校的老师们有没有什么交流群?”梁暮问。
“有的。”校长说:“你提醒我了,我帮你发到群里。县里、市里、省里都会组织学习,我帮你们!”
“谢谢。”
他们临时决定在那所学校住几天。
校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学校里给他们收拾了两个简陋的房间,那里的春天比古城晚,四月的天气里没有光照的地方仍旧很冷。校长担心张晨星冻到,把学校唯一一张电热毯铺到她的床上,甚至折了一支花插在汽水瓶子里。
他那么善良周到,一定也曾这样照顾过张晨星的妈妈,让她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感受过善意。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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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门的时候张晨星突然对他说:“谢谢。”
“谢什么。”校长挠挠头,笑了。
“谢谢你善待她。”张晨星说。
“你妈妈很幸运。”校长站在门口,看了眼站在教室门口听课的梁暮和萧子鹏:“她很幸运。在她来之前,我们这里的公安刚抓走两个流氓。不然她一个人,难免不会被欺负。”
“那时我们怕出事,我和另一个老师是不允许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万一出事了,良心过不去。”
“谢谢。”
张晨星想,她一个人上路,一定面临很多危险。她害怕过吗?被伤害过吗?后悔过吗?她日复一日抄写的童话故事是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安宁吗?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岁月里,她会孤独吗?她有想过回到古城吗?回到古城,看看那个被她抛弃在人间踽踽独行的女儿,她想过吗?
张晨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
她甚至在深夜闭上眼睛后,看到她和妈妈在学校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她的情绪没有很激动,只是抬头看着月亮说:终于跟妈妈一起看月亮了啊。
而妈妈呢,看着那轮明月久久不言。她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住张晨星的手,指尖摩挲在她因为经年劳作而粗糙的手上,又用力捏着。
“妈妈,我知道人生是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告别,但我还没有长大,因为我还没有学会跟你告别。”
张晨星睡在这张硬板床上,想象母亲在此度过的被人关爱过的日子。时间把她所有的恨意都消磨了。
她感觉到寒冷,裹紧被子,昏昏沉沉,连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都没有感受到。直到梁???暮破门而入,把她从一片冰凉的海水里捞出来,放置到岸上。张晨星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累了。”
“你生病了,张晨星。”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粘粘连连,一直到他们回到古城还没有好利索。
梁暮把工作带回书店做,推了出差,每天在她身边盯着她吃药、吃饭、好好睡觉。张晨星很听话,她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无论梁暮说什么她都照做。
她几乎不说话,比他们刚重逢时还要沉默。
梁暮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抛弃了,那种隐隐的痛感开始消磨他的快乐,只要张晨星对他笑笑,他就觉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
是在不久后的一天,乡村学校的校长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有一个老师说见过张晨星的妈妈,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并说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梁暮知道,在张晨星跟人贩子一起穿越的那道山脊背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然后他听到校长说:“你们应该有个心理准备,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好了。她应该是生了病,很重的病。”
梁暮不敢告诉张晨星这些,他怕张晨星崩溃。
他一个人以出差的借口又去了一趟北方,遥远的北方。梁暮去了半个月。
他站在那道山脊上,觉得造化真是弄人,那或许是张晨星离她母亲最近的一次,他们只相隔一百里。一百里而已。
村民给梁暮指了一个新的村庄,他又一个人徒步去那里。那条崎岖的山路,好像一直通到天上。梁暮在那里独行,想象过去三千个多个日夜,张晨星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地方。
梁暮心疼张晨星,也痛恨自己在那些岁月的缺席,虽然他不该为此负责。
张晨星的寻找终于要结束了。
梁暮站在那片树林里,听着风声穿林打叶,最终灌进人耳中,大滴大滴的泪水瞬间被风吹干。他终于打了一个电话,请萧子鹏和周茉一起,带张晨星来一趟。
“这是张晨星最后一次寻找,请你们照顾好她。”
梁暮曾想过要欺骗张晨星,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把答案告诉张晨星,这是她寻找了几千个日夜的答案。
当他看见张晨星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将几样东西放到她手中。东西很少,一支钢笔、一条围巾、一本还没写完的童话书。
而他们身处的那片树林中,孤零零几座坟,其中一座,泥土新鲜,有人采了很多花插在周围。
风停了,鸟雀也无声,所有想说的话就此打住,所有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那日日夜夜的恨和爱从此无处安放。春天,停在了春天消逝的那一天。
张晨星站在那,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豁开她心脏上那块所剩不多的完好的地方,痛不是一下涌入的,而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仍旧没有哭。
嘴无声地裂开两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颓然闭紧,连同她的心门。
火车离开北方,离开张晨星一次次奔向的北方。她坐在窗前,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回头看。她不需要回头看了。
当她重新坐在老书店,戴上手套,翻开眼前的书页,手却开始颤抖。张晨星试了几次都不行。眼前书页上的破损,她无能为力了。
她的某一部分能力,随着妈妈那不曾与她告别的离逝,消失了。
最难过的事情是看到梁暮。
张晨星记得少年梁暮像灿烂的太阳,记得他们重逢时他鲜衣怒马,而那样的梁暮,因为栖居在她身边变得小心翼翼。
在一个深夜里,张晨星邀请梁暮跟她一起“晒月亮”。可那天是阴雨天,天上根本没有月亮。两个人躺在那里,看向窗外。
“梁暮,我们离婚吧。”张晨星缓慢地说:“我想了很久,我们离婚吧。”
梁暮心很疼,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情绪在夜晚被催生出来,而他们现在都不太正常。他强行扯出一抹笑来:“然后呢?你再嫁给别人吗?不行。”
“我想上山,再也不下来了。”张晨星说。
“等天亮再说好吗?”
“天不会亮了。”
永远不会。
第53章第六千天
雨下了一整夜,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
在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再讲话。天快亮的时候张晨星翻了个身,看到睁着眼的梁暮。
“梁暮,你累吗?”张晨星掌心贴在他脸上,感受他新生的胡茬带来的粗粝的刺痛感。又微微用力,让他侧过身来看着自己。
梁暮明亮的眼睛被涂上一层悲色。张晨星无比自责,她不能自救、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待在梁暮身边,那会毁了他们的。
“张晨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梁暮握着她的手,他们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谁也无法温暖谁:“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在结婚后的这些天里,你爱过我吗?哪怕一秒钟。”
“梁暮,你看到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也没有能力爱人。但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想努力的。我说我爱过你你一定不会信,但我…”
“别说了,我知道了。”
梁暮多了解张晨星呢,当她难过的时候,她想一个人轻装上阵,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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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暮,就是她卸下的无用的行李。他只是她平静生活的渡口而已。
“离婚的事,我们冷静冷静好吗?”梁暮说:“我最近很忙,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
“我帮你刮胡子。”张晨星穿衣下床去烧水。
她站在屋檐下面,看院子的围墙都湿透了,坑洼的地面有积水,雨水落在小小的水坑上,有小小的涟漪。梁暮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雨。明明站在一起,却有一点疏远。
“水开了。今天在这里刮。”张晨星把椅子搬到屋檐下,让梁暮坐上去。冰凉凉的手指触在他下巴上,眼对上他的。梁暮攥着她手腕,拿过剃须刀,语气故作轻松,像小孩发脾气:“不用你给我刮,都要离婚了,还刮什么!”
端着盆走进卫生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梁暮不太认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因为连日失眠,眼底有一抹青色。这不重要,他从前也熬夜、也辛苦,也憔悴过,却从没这样患得患失过。
因为爱一个人而不停的怕她离开,这样的感觉他体会到了。刮胡刀贴在脸上,一失神就刮破了,渗出一点血来,梁暮不去管它,迅速刮完胡子,贴了一张创可贴,饭都没吃就冒雨出门。
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跟张晨星说。
他知道,只要他们开口,张晨星就会问他什么时候去离婚。
步履很快,出了清衣巷长舒一口气,上了车才发现自己忘记拿伞,头发已经湿了。
“落汤鸡啊。”萧子鹏笑他:“你们家一把伞都买不起?”
梁暮没说话,抹了把头发上的水珠。
“怎么了?”萧子鹏见他竟然不还嘴,这倒是有点奇怪:“天塌了?我猜猜啊…”
“走吧,今天活多。”梁暮对张晨星提出离婚的事绝口不提,只是看着窗外的雨,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开口说。
“为什么大半夜给我发消息要上班?不是说要陪着张晨星?”
“别问了。”梁暮制止萧子鹏。
这一天他疯了似地工作,从早到晚,一口东西不吃。其他人工作完了下班走了,他还是窝在工作室里。萧子鹏已经困到睁不开眼,不得不赶他:“你该回家了。”
“我工作没做完。”
“这个片子你再审就是第五次,没必要吧我说!”萧子鹏转过梁暮椅背让他对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你说!”
“张晨星要跟我离婚。她想出家修行。”
一出悲剧。
萧子鹏又想起这四个字,嘴角抽了抽,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对梁暮冻冻下巴:“来,给哥们点上。”
打火机不知被谁调大了,火苗蹿起来,差点点到萧子鹏头发,他“我操”一声闪开,自己先笑了。
“我其实老早就想跟你谈谈。”萧子鹏收敛笑意:“既然今天你主动说了,那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好哥们,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婚呢,我希望你听张晨星的,离了。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离,你这人倔着呢!”
“但兄弟希望你冷静想想,再这么下去,你还是你吗?如果一段婚姻把你变得你不是你,把你身上那点锐气磨光了,那这婚姻成什么东西了?”
梁暮认真听萧子鹏讲话,他听懂了,萧子鹏是想说他在跟张晨星的婚姻中太卑微了。萧子鹏是为他好。
道理梁暮都懂,但他就是不想离开张晨星。他从前有任何勇气去挑战任何困难,但让他离开张晨星,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别人嘲笑他偏执,萧子鹏曾半认真半玩笑问他爱张晨星什么,梁暮无法给出标准答案。这让别人觉得他对张晨???星的爱太过飘渺,更像一场怜悯和救赎。但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梁暮从工作室出来,一路走回去。他不想坐车也不想再回家,他想在深夜游荡,他变成了从前的张晨星。
梁暮想放一放、晾一晾,等张晨星痊愈那么一点,或许他就不会是她的负累。
可当他走进家里,家里空空荡荡,张晨星给他留了一张字条:“我上山了。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对不起,梁暮。”
梁暮捏着纸条颓然坐在那里,他终于彻底理解了张晨星被抛弃的感觉。他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肯相信至亲之人会离她而去,所以今时今日她要把这种痛加注在他身上,让他离开,让他独自行走。
梁暮忽然觉得一切都想不通。
他想跟张晨星要答案,就像她想跟她母亲要答案一样。梁暮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他连夜驱车出去,一个人走在深夜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期间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下去,手掌按在石头上,手心热辣,开始流血。在这样的跋涉中,梁暮一步步明白张晨星的坚决。
梁暮憎恨张晨星对他所做的一切,憎恨她对他感情轻飘飘地玩弄,带着无比的恨意在山路上独行,终于满身狼狈站在寺院外。
他在深夜叩响寺门,伫立在寂静的雨夜等待张晨星。并在心里酝酿了无数恶毒的话想伤害张晨星,像她伤害他一样。
可当她站在他面前,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暮从不知道男人也可以那么哭,他自诩的顶天立地钢筋铁骨在这一刻变成了泥塑雕像,在雨夜里颓烂得不堪一击。脸庞混着雨水和泪水,掌心的血被雨水洗掉,又渗出一点来,丝丝渗进他心里。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让他这么痛苦,别人也是如此吗?
“张晨星,我知道你从来都是说话算话。你说要离婚,就一定会离婚。我尊重你的决定。”梁暮哽咽一声,低下头去,因为拼命压抑哭泣而肩膀颤抖。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认识了六千天,在这六千天里,我不曾有一刻愧对过你。”
“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一句恶言、没有任何一句承诺没有实现、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你的事、在跟你结婚后的每一天,全心全意爱着你。我不后悔。”
“我也希望你不后悔曾经嫁给过我。”
梁暮看着张晨星,她也站在雨夜里静静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哪怕在这样的时候,他也希望张晨星不要像他一样,万箭穿心。
他希望张晨星不爱他、不怜悯他,不因为离开他而难过。
他希望她不再去感受任何一种痛苦,她已经很痛苦了。
“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我们去离婚吧。”梁暮对张晨星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握个手吧。”
张晨星的手永远那么凉,哪怕他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她捂热。
“记一次伟大的握手。”梁暮说,然后放开了张晨星的手。
张晨星看着梁暮努力挺直脊背下山的背影,像一个倔强的少年。她知道她伤害了世界上最好的那颗心,可她只能如此了。她掉进了深渊之中,并预感自己再也没办法爬上去了。她不能再消耗梁暮了。
等天亮的那两个小时,张晨星坐在修行起居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森林。想起梁暮临行前的痛苦不堪,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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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抖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她想,从这一天开始,她没有什么牵挂了。
人生如此,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本就不该带走什么东西。所有一切都是负累。
天刚微亮她就下山,在山下找到她车身沾着雨水的车,一路骑着它向古城去。她想早到一点,早点结束这场婚姻。可当她到的时候,梁暮已经站在那里。
手里是一份协议。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配的,梁暮说他要离开古城,什么都不需要带走。张晨星说她要出家,一切都不需要。
“既然这样,那就都无所谓了。”梁暮说:“就按照协议上的办。签字吧。”
就这么结束了一场婚姻。
像梦一样。
出民政局的时候,梁暮把伞递给张晨星:“别上山了。我离开,不会再打扰你,不需要逃避我。”
张晨星接过伞,放进斜挎帆布包里,弯身打开自行车锁的时候,听到梁暮关上车门的声音。
他走了,在后视镜里看到张晨星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双眼。明明还是那座古城,明明还是那条街道,却失去了色彩。到此时此刻,梁暮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张晨星在这里,这里才美丽,还是因为张晨星离开他,这里才颓败。
他知道他该告别了。
来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走的时候满身伤痕。年轻的梁暮觉得疲惫,到工作室卸下自己的行李,把自己关进从前的房间,蒙被睡去。
他没有做梦,不,他没有梦可以做了。不知睡了多久,翻身的时候觉得心口抽痛,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那痛的感觉在深夜格外尖锐,令他无法忍受。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敲响萧子鹏的门,在萧子鹏满脸震惊中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
“哪儿都行。去拍不同的地方,离开这里就行。”
“你不是要在古城实现梦想?”
“关于古城的梦,我做完了。”梁暮说。
心痛转醒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
张晨星要放他一条生路,他留在这里,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张晨星要像从前一样,不依靠任何人,完成自我救赎。如果青灯古佛能够予她安宁,那么他愿亲自送她去修行,而不是强行把她拖回尘世。
这是他爱她最好的方式。
梁暮走的那天驱车去银行看了一眼周茉。
两个人拌嘴那么久,真要分别的时候百感交集。周茉抱着梁暮送她的毛绒玩具,泪眼婆娑:“这就走了?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梁暮对她笑笑:“多去看看张晨星,她剃度后的照片记得发给我。我想看看没有头发的她和短发的她哪个更美。”
“别折磨自己了。”周茉抹了把眼泪:“回去之后,谈恋爱、结婚、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忘了吧!”
“好。再见。”
“再见。”
梁暮走的那天,是晴天,是在古城最温柔的夏天。关于那流转四季发生的故事,被他留在了古城。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夜晚霓虹璀璨,他跟朋友们站在街边谈笑,关于古城的一切再没提起。
而古城那家书店,紧闭门窗,书店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很多人驻足观望,议论即将发生在清衣巷的故事,期盼一个更好的时代。
遥远的山上一声钟鸣,张晨星睁开眼,看到阳光喧闹。
而风轻柔。
第54章4000天
2018年的冬天,古城下了一场雪。
不是什么大雪,像从前一样,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潮湿的路面还依稀有雪的痕迹。
寂静的清衣巷尽头传来车轱辘碾压石板路发出的涩响,这响动很久没有过了。传统文化交流中心的万主任结束了一场活动,正站在门口吐纳,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薄雾里穿出来。
待近了才发现,那女子长发挽在脑后,戴一对玛瑙耳饰,穿一件青色棉袍,斜挎着一个陈旧的帆布包,嗖一下到了他眼前停下。
万主任戴着老花镜的眼跟过去,看女子停在老书店前,把车停靠在墙边,而她久久站在门前。
“关门了!关很久了!”万主任对那女子说:“进不去!”
女子却转头对他点点头,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那开锁发出的“咔哒”一声,像清衣巷独有的音律,古旧而厚重。
“你…”这家老书店停业一年多,万主任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它旁边,做一家空点的邻居,时间久了,就觉得有义务帮忙看店。
“是我的。”那女子说:“书店是我的。”
“你得报个名给我,我要去核实的。”
“张晨星。”
万主任手伸出来指点一下:“你别动啊!我现在打电话核实。”他拿出电话,张晨星听到他说:不是短头发,是长头发,束起来。开了书店的门,说书店是她的。对,对,叫张晨星。
万主任挂断电话,对张晨星笑笑:“没问题,是你的书店,怕它被盗了,日夜看着。”他戴着眼镜,因为讲话镜片上有白霜,就拿出手帕去擦,是一个可爱的老人。马爷爷应该是挑了很久,最后把院子租给了他。
“谢谢。”张晨星对他道谢,走进书店。因为长久关店,潮湿的味道和书籍的味道混在一起,像去到了一个旧时光。张晨星有点恍惚,站了很久才适应屋内的昏暗,走到书桌前,将帆布包拿下来放在桌上。
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放着的手炉。看不清花色,这才想起开灯,又是“咔哒”一声,拉了灯绳,书店里有了???温和的光。
张晨星径直坐在盖了一层灰的椅子上,搓了搓手,去点手炉。这个过程漫长又细腻,当手炉热起来,她心里也热起来,抱着手炉在书店缓慢穿梭,去看她“沉默的老朋友”。
万主任不放心,又来了两次,站在窗外看了会儿,终于敲了门,站在门口说:“我们要开饭了,来吃一点?”
“好的,谢谢。”
张晨星没有拒绝,这也让万主任惊讶。
“来吧。”
张晨星跟在万主任身后,走进那扇熟悉的门。院内的花都还在,比从前更多了些,即使是在冬天,也有不知名的花在盛放。檐廊阔出来,摆了几张方桌,上面放着一些当天讨论用的纸张。
走进原来马奶奶、马爷爷的卧室,看到里面是一张能容纳十几人坐的木质方桌,桌上摆着很多书,一边空着的地方摆了两菜一汤。
“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万主任问她:“你对这很熟吧?”
“还好。”张晨星坐在桌边,回头看了眼院子:“您住在这里?”
“对,那间屋子。”万主任指了指说道:“今年升级改造完成后这里很适合居住和养老了。”是梁暮从前住的那间。
“真好。”
张晨星认真道这一句,庆幸当时他们都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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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回到清衣巷吃的第一顿饭竟然也是在马爷爷家,这种感觉很奇妙。
张晨星吃过饭向万主任道谢出了交流中心,看到周茉正在她自行车前站着,嘴里念叨着:“这是下山了?”
“周茉。”张晨星唤她一声,看到周茉回过头,先是一愣,而后跑几步到她面前,抱紧她:“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张晨星!”周茉快要哭出来了:“你回来了!我要高兴死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张晨星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热情的拥抱,却还是伸手回抱了她:“我回来了。”
“还上山吗?”周茉从她怀里探出头,看着她:“还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看到藏不住心事的周茉听到这句眼睛里冒出一颗两颗星,脸上绽出一朵花,心就软了软:“明天周末,你要帮我打扫书店吗?”
“当然要!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周茉从张晨星怀里出来:“你等着啊,我去拿被子!我给咱俩做了新被子!我就知道能用上!”
良子巷里那家做被褥的老店,周茉突发奇想要去那里做被子,做一套不够,要做两套。做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张晨星下山,我要给她换一套新的被褥,从头开始。
她做的被褥真舍得放棉花,两个人躺上去,身体还能陷下去一点。被子拉到下巴盖严,露出两颗脑袋,脸对着脸。
“张晨星你变了。”
“什么?”
“你原来才不会跟我脸对脸睡觉。”周茉说:“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是。”
周茉就从被子下拉住她的手:“你回来了,清衣巷又是清衣巷了。”
“张晨星,你的头发真好,黑亮黑亮厚厚一把。”
“但是张晨星,你怎么没长肉啊?山上吃的不好吗?”
张晨星挑拣着回答周茉的问题,再说几句,她睡着了。周茉听到身边人呼吸均匀,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半。
夜才刚刚开始,而张晨星已经入睡。周茉看了她一会儿,指尖绕着她一缕头发,玩够了松开手,也翻身睡去。
第二天五点钟,听到身边有声响,周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张晨星已经端着脸盆出去,她也起身跟出去,看到她烧了水,人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你睡眠规律了张晨星。”周茉揉了揉眼睛:“就一个缺点,起太早…”
“习惯了。你继续睡,别管我。”
“那你呢?”
“我去河边走走,然后去面馆买面。”
“好啊!”
周茉又回到床上睡觉,而张晨星踩着晨露出门,而雾气很重。
这条熟悉的路很长时间没有走过,清晨的河边无比静谧,露水悄无声息打在她的棉袍上,桂花香糕店里已经亮起了灯,穿透薄雾映在河面上。
张晨星闻到淡淡桂花香,这让她不由止住脚步,等待老板开门,买了这一天第一盒香糕。那老板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终于问她:“老书店的张晨星?”
“是我。”
“你去哪里了?书店关门了,经常有人来问。”
“我出去呆了一段时间。”
“回来就好。”
老板打开她的香糕盒,又单独撒了一层桂花:“今天第一盒,要香香的。”
“谢谢老板。”
张晨星拎着香糕在河边走,天微微亮了,晨曦扑在水面上,她的影子是河面唯一一抹素色,是黎明之下最朴素的那个人。
张晨星突然停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歪头,影子也歪头,她伸手,影子也伸手。有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将她的影子吹皱,风过了,再等一会儿,影子又被抚平。
如果梁暮在这,他应该会打开手机,或蹲或坐或匍匐,去捕捉这个影子的故事。张晨星想。
梁暮是她心底的一个名字,难过的时候,会想起关于他的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是,每当她想起他,她的难过就会好一点。
河对面划过一艘船,两个青年歪在船帮上,其中一个踢了另外一个一脚,并骂了一句:“我操!我操!梁暮!我操!”
梁暮裹着黑色羊绒大衣从镜头上移开眼,顺着萧子鹏的目光望去,看到河边的那个模糊人影,站在清晨雾霭中,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安静地望着河面的微波和这艘太早出行的乌篷船,看起来不像真的。
送别。不知为什么梁暮想到这两个字,竟有一点失神。
“太美了!”萧子鹏对船夫说:“爷爷,划,划到对岸去,让我看看是什么美人!”
梁暮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紧,有隐隐的痛意在心口蔓延,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再抬头时,对岸的人影消失了,只余河面上的微波,和一个烟雾飘渺的清晨。
这是梁暮离开后第一次重回古城,受古城文旅局邀请,来参加古城发展论坛。而他的工作室,因为这一年多时间对手工匠人的探索,成为古城传统文化系列宣传片的合作伙伴。
梁暮拒绝了几次,他不太想来古城,但萧子鹏激他:“你都放下了还有什么不敢去?不敢去就代表自己没放下!”而后不给梁暮任何机会,替他报了名。
他们是昨天傍晚到,去工作室听罗罗的工作汇报,一群人又吃饭到半夜。萧子鹏故地重游睡不着,拉着他在河边溜达,最终上了清晨第一艘船。
“刚刚那影子真温柔。”萧子鹏说:“要是古城的姑娘都这样多好,就不会有那些杀人无形的刀了。”
梁暮低头收相机,不搭萧子鹏的言。
萧子鹏似乎也习惯了梁暮的沉默,耸了耸肩,看向岸边渐次亮起的灯。
“你准备去山上看看吗?”他问梁暮。
“不去了。”梁暮说:“过去的事了。”
“你确定?”
“我确定。”梁暮将相机单挎在肩膀上,船夫停好船后跳下船,一身层次分明的黑色装束,庄重、严肃,搭眼一看就有距离感。
萧子鹏撇撇嘴,问他:“去吃碗面?”
“不去。”
“交流中心你也不去?”
“不去。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参加完圆桌论坛就走。来之前说好了剩下的你跟。”
“我跟我跟。”萧子鹏举起手:“我投降了,你别跟我急。”
梁暮回过头,看到雾气散了一点,桂花香糕铺子隐隐在对岸。想起他不知多少次拎着香糕盒子走在河边,就像一场倾情卖力的表演。
而张晨星突然很饿,还没走到面馆,就忍不住打开盒子捏起一块桂花香糕放进口中。清淡的香气在口中蔓延,还来不及回味就听有人叫她:“张晨星?”
是面馆老板,看到消失很久的张晨星一时之间忍不住,大声招呼出来:“晨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张晨星把食盒向前推到老板面前:“刚做好的。”
老板没客气,捏起一块丢进嘴里,眼睛一直没离开张晨星的脸,囫囵几口咽下去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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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了吧?”
“不走了。”
老板嘿嘿笑了几声:“今天的面我请客。”
“谢谢。”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有老人已经起来,面馆里坐了三三两两人,讲黏黏糊糊的古城话,中间夹杂两句骂人话。电视上播着从前拍的宣传片,影像里的热气跟身后的面汤融为一体,无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是热腾腾的生活。
张晨星捧着一碗面汤小口小口地啜,刚刚身体里渗入的冷气被一点点驱赶,冰冷的指尖还了魂。
拎着两碗面出了面馆,回到老书店。周茉已经洗漱好,接过面馆,一人一份,吃了一口:“今天的面比昨天的好吃。”周茉说:“大概因为你回来了。”
“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交到新朋友,我脾气不好嘴巴不???好,别人喜欢我。”
“如果你不在,我什么都没有。”
张晨星在山上的时候,周茉有时会给她发消息,大多三言两语。有一天她说:“唐光稷离开我们体系了,听说为了一个姑娘去了上海。”
此刻张晨星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周茉:“我不走了周茉,我下山了。我要把书店好好打扫,重新开始过生活。”
周茉点点头:“好好过我们的新生活。”
“是。”
新生活什么样张晨星没有想过,但她的书店还在、清衣巷还在,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暮…”周茉小心翼翼看了眼张晨星:“你在山上上网吗?”
“不太上。”
“那你…”
“不介意,梁暮怎么了?”
“梁暮获奖了,功成名就了。听说有很多人请他拍商业纪录片,价格已经高上天了。”周茉又看了眼张晨星:“但梁暮还是那个梁暮,他赚了钱,跟温阿姨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传统工艺”保护组织。还有,你从前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停下,一直在帮助别人拍摄寻亲视频。”
“结婚、生子、功成名就。你希望梁暮有的生活,他应该都会有的。”周茉说。
“那很好,祝福他。面要凉了。”张晨星提醒周茉吃面。
打扫书店的时候,她站在步梯上,擦最上面那层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看到上面夹着一张便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张晨星,新婚快乐。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
张晨星指尖抚上那些字,轻笑出声,而眼睛湿润。
是在山上的日子,梁暮并不在身边。但与他有关的每一个记忆,都在张晨星心里留下痕迹。她想起他,心里就有融融暖意。那些关于“爱”的美好记忆,一点点把张晨星拖出泥淖深渊,最终活着回到清衣巷。
张晨星又抽出旁边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也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张晨星,跟你一起看的雪,是我看过最好的雪。
张晨星在想象梁暮写这些字的样子,大概是带着恶作剧式的浪漫心情,好看的眉眼弯出笑意,并期待看到她发现这些的样子。
“张晨星!”周茉叫她:“你有一封古城图书馆的邀请函!”
第55章4003天
“邀请你作为民间手工艺人参加古城发展论坛。”
“以古城图书馆特别成员的身份。”
张晨星从步梯上下来,拿起邀请函来看。是刘馆长亲手写的邀请函,字迹张晨星认识。她在山上的时候刘馆长曾给她打过电话,两个人聊过寥寥几句。那时刘馆长还说他跟寺院的主持是多年老友。
邀请函是前天寄的,他知道张晨星要下山了。
“去吗?”周茉问:“这也太正式了。”
“不去了吧?”
“要去的。”周茉拿过邀请函:“开始新生活,是不是要从参加集体活动开始?何况这跟你有关呢。”
张晨星想了想,给刘馆长发了一条消息:“我收到了您的邀请函,会如约参加。”
“太好了晨星。会场见。”
周茉看着张晨星的手机,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发条消息卡顿很久,就对她说:“要不咱们的新生活从换个手机开始?”
“我这个还能用。”
“太耽误事了。”周茉想了想:“我家里有个旧的,比你这个好多了,换我那个。”
“好。”
“那我去取。”
张晨星等周茉的时候看到少得可怜的好友列表和对话框,跟梁暮的对话日期停在他们离婚那天,她说:“我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他回她:“我到了。”
再向前看,是梁暮经常给她发来他拍的照片、他觉得好玩好笑的事。这些消息张晨星倒背如流。
“喏,这个。”周茉拿着手机跑过来,监督她换了电话卡,又帮她安装各种程序,两个人着实折腾了有那么一会儿:“试试,是不是快一点?”
张晨星随便打开周茉发来的图片,果然快很多:“谢谢。”
“谢什么,我留它也没用,之前唐光稷给我买的。就用了几天,分手后我不想用,就放那了。”
“那我不能用。”
“别!人家现在没准都结婚了,一辈子见不到的人,管他呢!”周茉戴上一次性塑料帽:“我去打扫你卧室,灰太多,昨天晚上睡觉我感觉我睡在灰堆里。”
张晨星听到她这样,嘴角扯了扯:“去吧。”
两个人里里外外扫了一整天,书店才算恢复如初。张晨星拿过那块小黑板,认真写下:今日书目-《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明天醒来,朋友们依然在身边。
“张晨星,你的今日书目比从前字数多。你以后还会不会写全店不讨价还价不打折?”
“会的。讨价还价的人多的话。”张晨星认真回答,周茉则笑起来:“你还是那个你啊!”
“你也还是那个你,对男人毫不留情。”张晨星说,又看看自己的手机,总觉得有点怪异。好像是她窃取了唐光稷送给周茉的礼物一样。
“使用总比丢掉有意义不是!你别再看这手机了。”
“钻戒呢?”张晨星问:“之前那个钻戒。”
“家里呢!”
周茉有几次想去卖掉,揣着出门又原样揣回来,终究是舍不得。最终跟其他首饰放在一起,锁在保险柜里,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下一天张晨星骑车去会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排队入场的时候,密集的人群令她憋闷。她强行忍着不离开队伍,低头翻开手中的宣传册。
每天的日程都写在上面,第一天是启动仪式和展览,第二天上午是分会场研讨、下午是圆桌论坛。
在圆桌论坛嘉宾那一页,张晨星看到了久违了的梁暮。独立纪录片导演-梁暮,匠人匠心精神传递者。张晨星的目光在那一页停留很久,最终合上了宣传册。
她跟随队伍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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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于展览中,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别人讲述古城的故事。在声光影的变幻中,古城的故事缓缓流淌出来。
“艺术指导是谁呢?”当图书馆队伍与其他队伍碰到一起,走在最前面的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梁暮梁导。”
张晨星认出温阿姨的声音,看向最前面,看到高出别人一头的梁暮的背影。他被推到老领导面前,微微垂首谦逊地回答领导的问题。跟他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讲话的姿态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在发着耀眼的光的梁暮,告别了分开那天在雨中痛哭流涕的狼狈的他,真的踏上了一段属于他自己的精彩人生。
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背影,缓缓退出人群。
梁暮觉得脊背发烫、而身体不由紧绷,回过头去看到后面陌生的人流,又转过身去。老领导在问他们文化传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为政府做形象宣传有什么心得。
梁暮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温阿姨在一边应和:“是不是后生可畏?”
“温同志能从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发掘出这么优秀的人,也是独具慧眼。”
梁暮不理会这种吹捧,转场到下一个展厅的时候再次回头。温阿姨的孙女钱书林推他胳膊一下:“朋友,看什么呢?”
“没什么。”
“找熟人呢?”钱书林笑了:“专心点,待会儿午宴老领导问下一步计划,可要好好说。”
“你说就行了。”
“我说出花来,最后是不是你来?”
“我说不出花来。”
“你不是说不出花来,你是心情不好。”钱书林撇撇嘴,跟上了队伍。
梁暮将目光又投向那些作品,他用张晨星的方式进行讲述,冷静而克制,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是他们还在一起时,在很多“晒月亮”的夜晚,张晨星当作故事讲给他的。梁暮看着那些作品,想起了张晨星。
过去的五百天,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起张晨星。在他内心坍塌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跟这个世界对话。程予秋无数次想打给张晨星为梁暮讨回公道,但想起张晨星的样子,又不忍心。
梁暮想不通的事,程予秋觉得自己想通了。
她有时站在门口劝梁暮:“缘分尽了就尽了,晨星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等你到你妈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再谈几个恋爱,这个就什么都不是了。”她说完也会后悔,觉得自己劝解儿子的方向错了。但凡梁暮是这样不重感情的人,那时他不会放弃北京的一切一头扎到人生地不熟的古城去。
“梁暮,如果你出事了,张晨星也活不了了。你听妈妈话,出来吃饭。”程予秋趴在门上,听到梁暮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念叨一句:“孽缘。”
等梁暮从房间出来,胡子已经半指长。猩红着一双眼睛,像一个刚下山的野人。程予秋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刮胡子。她看着梁暮万念俱灰的模样更加难受:“你就好好活,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这段忘了。那样张晨星不会有负累,她就算一辈子不下山,想起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梁暮呼出长长一口气来,拳头捏在一起,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过了很久说:“好。”
“好嘞!这才是梁暮!我程予秋的儿子!”
程予秋把梁暮打扮得焕然一新,像一个纨绔子弟,带他参加老闺蜜聚会。老闺蜜很多在各部委工作,家境好,儿女也算体面。梁暮这么一副长相站出去,也讨阿姨喜欢,于是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梁暮去见过两个。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都丢到一个角落里,一辈子都不想起。
他见的姑娘也很好,可当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就会想起安静坐在灯下的张晨星,想起她,心里就会疼。这对那些姑娘不公平。梁暮不想那样做,那会让他的良心不够清白。他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他会唾弃自己。
他不再相亲,也不再提起张晨星。他没日没夜工作,把张晨星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好。他甚至开始模糊他对张晨星的感情,在他最新的感知里,他跟张晨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他们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难过了。
当他不再提起爱情的时候,他重生了。
眼前的古城,是他们过去无数次憧憬过的古城。在马爷爷那本古城规划手册里,每一页的赤子之心和无限热爱,如今都在一点点实现。古城,是每一个人的古城。
梁暮在休息室碰到了楚源。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梁暮就挂断电话。他们在北京碰了两次面,楚源带着团队跟梁暮讨论过他作为古城发展的民意代表的想法。
那时梁暮问楚源:“是什么让你坚持不做酒店了?”
楚源玩笑道:“因为某人不肯在酒店开图书角。”
楚源朝梁暮走来,笑着对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怎么样?那天听温老师说,传统手艺人的系列纪录片交给你的团队了。”
“因为我出钱了。”梁暮说。
“听说了。”楚源说:“刮目相看。今天我们也请来了古城图书馆,里面有一些典藏书籍后面你可能会用得到。明天论坛结束后,安排一个小的研讨?联合古城本地的文化学者,为你的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好的,谢谢。”
楚源想对梁暮说张晨星下山了,但他最终没有开口。他不是多事的人,如今的梁暮风头正劲,已经在朝着光明的未来狂奔,他曾在古城的那些日子只是他的一段不值一提的经历而已。楚源觉得自己懂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大概都像他一样,不为儿女情长所累,只为体验人生,然后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两个人结束了一场寒暄,各自舒了一口气。
梁暮在傍晚逃出酒局,一个人在古城游荡。
冬夜的古城,熟悉的湿冷味道,多站几分钟寒意就抵达肌肤。还有灯下那张皴裂的手。
梁暮毫无预期地想起那双手,那双他用力握在手中,惹他心疼的手。他拿出手机,翻到张晨星的号码,就这么看了很久又塞回口袋。
梁暮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秩序坍塌。
他不能在张晨星的声音里再坍塌一次。
而张晨星,和周茉走在河边,周茉指着对岸河灯下站着的人:“张晨星,那个人,是梁暮吗?”
“是吗?”周茉揉揉眼睛:“怎么那么像?”
当然是梁暮。
他站在灯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张晨星深深看一眼,转身向巷子里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周茉跟在她身后又看一眼,嘟囔一句:“估计看错了。”
张晨星回到书店,坐在桌前,翻开一本新收的书,手套戴上又摘下,静心片刻又戴上,再摘下。坐在对面嗑瓜子的周茉鲜少看她这样,就问她:“怎么了?你情绪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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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
张晨星说不出她怎么了,她带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下山,是期待就此开始一段平静的生活的。但她无法平静。
第二天她跟刘馆长请了白天的假,只参加晚上的业内人士非正式研讨会。周茉让她换掉棉袍,她拒绝了。
“马奶奶和你妈妈做的衣服,你想穿一辈子吗?”
“够穿了。衣服而已,何况你看,这么好看。”她身上这件卡其色棉袍,袖口挽着露出墨绿色的里衬,配上马奶奶送她的玛瑙耳坠,朴素内敛的好看。
“那你去,别人会觉得你另类。”
“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不知道这些衣服的来历。”
“嗯嗯!快去!早去早回,你到家咱们就能啃猪蹄儿了!”
“好。”
张晨星骑着自行车出门,到了会场从后门进去,直接拐进那间小会议室。刘馆长和其它人已经到了,看到张晨星就招呼她坐下:“人快齐了,咱们再等两个特别嘉宾,到了就开始。”
张晨星拿出本子放在桌上,手又收到桌底。这样的研讨会让她紧张,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与人交流也是新生活的意义。
门开了,众人安静下来,张晨星看向门口,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梁暮。她刻意避开白天的安排,却还是在晚上碰到了梁暮。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个崩溃雨夜的一切突然涌入脑海,张晨星低下头去,梁暮则看向楚源。楚源对他耸耸肩,假装对一切不知情。
梁暮坐在张晨星的对面,看到她戴了一副耳坠,一件黑色毛衣,长发被她随意挽在脑后。他只看张晨星一眼,过去五百天的努力在这一刻悉数作废,心里隐隐的恨意顷刻消逝,只看一眼而已。
别人在说什么他听不到,张晨星拘谨地坐在那里,像与这一切都没关系。她不发言,只记录,梁暮看到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地走,一个个好看的字跳出来,跳进他心头。
张晨星的手心有一层一层的汗,放下笔在衣服上擦掉,却有新的汗水渗出来。
生平第一次,因为看到梁暮,紧张得无法呼吸。那不是因为亏欠带来的愧疚感,仅仅是因为在漫长的五百天里,她因为他曾给予她的爱意,重回了人间。
张晨星的笔头滑了一下,一个字写错了,紧接着下一个字也写错了。她抬起头,看到梁暮正看着她。
并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来,起身放到张晨星面前。
他看到了她的笔误,正如他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第56章4004天
“张晨星张老师有什么建议吗?”坐在一旁的楚源突然开口。梁暮和张晨星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察觉到了。楚源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看到心不在焉的张晨星、像一个孩子一样紧张的张晨星。
“我没什么建议。挺好的。”张晨星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她也的确觉得很好。
“其实张老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清衣巷里。没记错的话,在张老师的书店旁边。”
“别叫我老师,我不太适应。”
“那叫你小张?”楚源笑了,大家也笑了。继续去讨论其他问题。一直没做声的梁暮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拿起大衣跟大家告辞:“抱歉,临时有点急事。感谢大家的建议,后面希望能逐一拜访学习。”眼扫过低着头的张晨星,大步走出去。
大家都道梁导客气,刘馆长起身一直把梁暮送到会场外。他有一点抱歉地对梁暮说:“我依稀记得你和晨星…”
“没事,我突然受邀,打乱了大家的节奏。抱歉。”
梁暮跟刘馆长握手,然后上了钱书林的车。
“怎么样?”钱书林问他。
“挺好。受益匪浅。”
“学到什么了?”
“学到不该问的不问。”
梁暮的回答令钱书林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说:“你太逗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你前妻了?”说完又故意抿起嘴巴:“对不起,忘了不能提了。”
梁暮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他有点想回到会场去,跟张晨星叙叙旧。但他不确定张晨星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她那么紧张,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事实上梁暮最怕的是当张晨星开口说话,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抛弃你,你一定要幸福这样的狗屁话。
梁暮不想听这些,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到了。”钱书林停下车:“待会儿你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我搞定就行。”
“好。”
钱书林是梁暮的新搭档。
她从台里出来后做了独立制片人,一个新人独立制片人加独立导演,举步维艰。但钱书林喜欢挑战,跟老胡谈判的时候她也不卑不亢。她从不逼梁暮做任何决定,只是帮他解决问题。
萧子鹏曾经开玩笑:“你们两个干夫妻档得了!”
两个人都不接萧子鹏的茬。
钱书林想:可不敢在???梁导头上动土,好不容易挖到他这座金山。
“今天咱们的目标就是你那部搁浅了两年多的纪录片。”钱书林说:“你的想法我知道,我去搞定。”看梁暮心不在焉,干脆停下车:“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种状态去了也是陪衬。”
“张晨星下山了。”梁暮突然说:“我刚刚在会议室看到她。”
“我懂了。”钱书林笑了:“去吧,这个非正式洽谈我出半张嘴就能搞定。”
“谢谢。”
梁暮下车了向回走,他走了很远才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可以叫车。然而等他打开软件的时候,古城因为研讨会承接满了,已经很难叫到车。
总是很狼狈。
梁暮想:他走向张晨星的每一步,都要如此狼狈。
被张晨星抛弃过的梁暮没有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再一次提醒我,不要去找张晨星。
他坐在路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钱书林说你没去?”萧子鹏发来消息:“那来工作室,罗罗过生日。”
“好。”
梁暮走回工作室,蛋糕已经切完了,人也已散场。萧子鹏斜靠在沙发上等着他:“你不对劲。”
“我看见张晨星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萧子鹏看了梁暮半晌,递给他一罐啤酒:“喝点。”
梁暮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将啤酒丢在一边:“不好喝。”
“那什么好喝?张晨星的眼泪吗?差不多得了,别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让你妈知道得哭死,好不容易把自己儿子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拉出来,现在又要重蹈覆辙了?”
“张晨星见我会紧张。”
“因为她心虚。”萧子鹏敲了敲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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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吧!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把你拖进婚姻,难过的时候抛弃你,你指望她在做这样的事后对你不心虚吗?那她得是什么段位啊?”
“别忘了你离婚后那几个月怎么过的,你愿意再受那种苦,你妈都不愿意再操那份心。这么说吧,你妈对你的择偶要求现在就一条:不是张晨星!最好连张都别姓!”
“别说了。”梁暮仰头将一罐啤酒喝完:“我知道了。”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闭上眼睛就是低着头坐在那里的张晨星,局促的张晨星。
张晨星下山了,楚源知道、刘馆长知道,好像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她就连下山,都不需要他知道。而他在会议室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张晨星对他动心的错觉。
别再受困于情爱了。
你跟张晨星只是志趣相投而已。
梁暮这样想,傍晚开始闹腾不已的心终于平静下去。
可张晨星无法平静,她对周茉说:“我见到梁暮了。”
“所以昨晚那个人真是梁暮?”
“是。”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
周茉摇摇头:“你连话都不敢跟他说?”说罢笑了声,脱掉一次性手套,拿起湿纸巾擦手:“你都下山了,怕什么?你就问他,谈恋爱了吗?没有。还爱我吗?爱。那你今天别走。”周茉耸耸肩:“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爱你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他能爱上你第一次就能爱上你第二次。打给他,让他来。”周茉拍了一下张晨星脑袋:“好好学吧!知识多着呢!”
周茉走了,留给张晨星一桌酒菜。她并没打给梁暮,反而给自己倒了点黄酒,“晒”着外面的月亮浅酌一口,咳了一声。契而不舍喝了两小杯,上头了。
张晨星想出去走走。
穿上衣服出去,走到河边,碰到从前深夜的流浪大军,又掉转头回去,身后跟着她的队伍。
走回书店,拿了几根香肠出来,掰开来放到从前的食盆里,人抱着膝头蹲在那里,看它们吃饭。酒意缓缓到头顶,她偏过头去,想把这醉意在头脑里晃得均匀,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那。
是让她紧张的梁暮啊,是她想念的梁暮啊。
是在梦里出现的梁暮啊。
因为梦里有了梁暮,所以睡得很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却头痛欲裂。张晨星喝了两杯温水,又喝了一点粥,这才好了那么一点。
正式营业的第一天,店里人来人往。张晨星坐在那里,用心地修书。如果有人与她聊天,她也会回答。可仍旧像这个热闹世界的局外人。
梁暮出现的时候已经是热闹散去的黄昏,夕阳的光透进窗,洒在她的书桌上。书店里的一切还是从前模样,那时的梁暮只要走进这家书店,心里就安稳。
张晨星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到梁暮走进书店。他一脸严肃,打开手机放到桌上,让张晨星自己看。
“梁暮,见一面吧。”昨夜的张晨星在睡前发了这条消息,她以为是在梦里。而此刻梁暮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
张晨星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到你下山我很开心。”梁暮说:“我在临走前来看看你,确定你现在很好,我就放心了。”梁暮将手机放回口袋,拿出一份捐赠证书来:“这是温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温豆儿趣事记》出版了,一共有六十四万版税。因为这本书是你修订和补写的,所以温阿姨默认你是原作者之一,在书里署了你的名字。温阿姨知道你不在乎钱,所以擅自以你们共同的名义将版税捐给了寻亲会。”
“谢谢。我没有异议。”
“那就好。”梁暮继续说道:“还有你上山前我们共同做的事,我今天也想给你一个交代。”梁暮将一个u盘放在书桌上:“里面有过去500天拍摄的视频、寻亲的资料和档案,你可以看看。”
“好的。”
张晨星看着梁暮,她觉得他们现在很远了。他们好像变成了合作伙伴,又不尽然是。她想对梁暮说的那些话最终都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梁暮,那时我不该选择那样的方式伤害你。”
“没事,过去了。”梁暮看了眼手表:“我该走了,晚上要从杭州飞北京。寻亲视频现在由罗罗负责,你有事直接找她就好。”
“好的。”
“再见。”
“再见。”
梁暮转身向外走,张晨星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梁暮停下:“回去吧,冷。”
张晨星把棉袍穿上:“我送你到巷口。”
“不用。”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我送送你。”
梁暮将目光投向有暮光的屋顶,直到张晨星系好衣扣才向外走。他因为收到张晨星的消息一夜没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才得以将那些话一口气说出。
他无法再说别的话。在离婚后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当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想念,那他们的相拥才有意义。
梁暮不是那个不顾一切的梁暮了。
正如萧子鹏那时所说:他日的你会嘲笑今天的你是个傻子。
他们一直走到巷口,钱书林的车停在马路对面。
梁暮转向张晨星,指了指她的棉袍:“很好看,适合你。”他看到张晨星穿棉袍,已经在憧憬她夏天穿裙子的模样,一定很美。
张晨星低下头来看:“我妈的。”
她坦然提起母亲,并穿上她曾经的衣服,她与自己和解了。
梁暮心里涌起感动,为张晨星旺盛的生命力感动。
张晨星微微笑了:“梁暮,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完好下山,是因为曾经与你一起的那些日子。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好的爱。”
“事实上。”梁暮打断张晨星:“在我们分开后,我仔细想过,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
“答案很模糊,或许只是少年心愿未偿,让我陷入执念。那时被迫抽身,未必是坏事。所以你也不用介怀。如果相处的日子让你感觉温暖,甚至能够帮助你走出泥潭,那是我的荣幸。”梁暮对张晨星笑笑:“我走了,再见。”
钱书林按下车窗跟张晨星打招呼:“张晨星!你还记得我吗?”
张晨星点点头。
“我明天带我奶奶来看你!”
张晨星又点头。
她一直看着梁暮走过马路,上了车。
又看到钱书林跟她摆手再见,一直看着车开走。
那车开了不足百米,缓缓向路边停靠。
张晨星看到车门开了,梁暮下了车,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
第57章4014天
张晨星嘴角向下,马上要哭出来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但有车经过,她被迫退回去。
“张晨星!”梁暮喊她:“你站那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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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张晨星想当面跟梁暮说的话很多,她想赶紧到他面前。
“你给我站那!”梁暮小跑着到人行道,站在她对面,对她伸出手掌,示意她别动,危险。
30秒的红灯而已,他们隔着窄窄的车道相望,好像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张晨星看到梁暮跑到她面前站定,带着只属于他的晴朗天气。
“你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梁暮问她。
张晨星点点头:“我…”
“但我着急赶飞机???是真的,我回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我改天再来。”梁暮的呼吸终于顺了:“你能等我几天吗?”
“能。”
“那你能答应我…”梁暮顿了顿:“别再说对不起了吗?我不想听对不起张晨星。我想听你说点别的,哪怕是你在山上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都行。别说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对我有亏欠感。”
“张晨星,你别着急跟我说任何话。想好要跟我说什么,我们再说好吗?”
“我不能再经历一个雨天了。我自认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只允许我的尊严落地一次。”
梁暮不知张晨星会跟他说什么,如果不许她说亏欠,她是不是还有话可以跟他说。他希望他们能把过去的事情放下,就像张晨星穿上她妈妈的衣服一样,向前看。
“好。你注意安全。”张晨星叮嘱梁暮。
梁暮笑了:“萧子鹏还在古城,他最近每天都要去你旁边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不管他说什么,你不要过心。那不代表我的想法。”
“还有,你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梁暮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张晨星就变成一个话多的人,说完他自嘲地笑了。
直到他再次上了车,都还在想刚刚隔着马路的时候,张晨星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下还愿意回古城吗?”钱书林嘲笑他:“你知道你自己刚刚什么样吗?还你给我站住!怎么,怕张晨星多走一步脚疼啊?”
梁暮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张晨星的身影了。古城美丽的黄昏像在对他发起盛邀:欢迎你再到古城来。梁暮觉得自己好像好了一点,仅仅因为张晨星向他迈了一步。
“张晨星不一样了。”钱书林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身上有浓重的悲剧色彩。那时我就跟奶奶说:你们俩,长不了。现在的她,好像有烟火气了。”
“还有,她的衣服可真好看。我都想找人做一件了。但我觉得也只有她能穿出这样的感觉来,我穿,八成东施效颦了。”钱书林叹口气:“我奶奶知道张晨星下山了,非要来看她。”
“张晨星又不喜欢你们,你们非要巴巴地喜欢她。”钱书林说完这些自己都笑了。
梁暮一直看着手机,页面停留在张晨星和他的对话框。醉酒的张晨星对他说:梁暮,见一面吧。
见一面吧,见到了。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车消失在古城的车流中,转身走进清衣巷。万主任看到她回去,就将手机对准她,口中说着:“你看,晨星回来了。”
张晨星在电话里看到马爷爷,就小跑着过去:“马爷爷!”
马爷爷在视频里看到张晨星,高兴得不成样子,对万主任说:“小万,你要照顾好晨星。”
“那是当然。晨星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了。”
“什么工作?”
“为一个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梁暮的纪录片吗?”马爷爷问。
“对对。”
张晨星在一边听着,不太知道文化顾问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定的,就安静等在一边,等他们结束了通话问万主任:“顾问?”
“对。温阿姨点名要你,说明天她自己上门邀请你。”
张晨星终于知道为什么钱书林说下一天来看她。
“可我不懂。”
“谦虚。”万主任背着手:“我昨天才知道,原来《清衣巷志》的张晨星就是你。那里面的知识很严谨,别说自己不懂了。”
张晨星想:她不过是前人栽树,读了那些巷志而已。这跟懂是不一样的。
“万主任说得对!”周茉从外面回来,拎了一只烧鸡:“走,吃饭。”
张晨星在山上学会做很多素菜,挽起衣袖做了一道烧豆腐、一道青菜炒年糕,两个人就准备混过这顿饭。坐下的时候想起梁暮说:你可以告诉我你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别再说抱歉了。于是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周茉送她的手机比她的好用,至少像素好。发了一张图片给梁暮。
在候机的梁暮收到张晨星的图片,嘴角扬起。放大来看,那道炒年糕让他有了胃口:“你做的吗?”
“是的。我学会了做一些菜。”
“这道青菜炒年糕,下次见面做给我吃好吗?”
“好。”
“那也不能都用青菜糊弄我,好歹也要有两个肉菜。”
“好的。”
梁暮可以想象张晨星回复他消息时的认真样子,甚至知道她已经开始思考做什么肉菜。她不会去管别人所说的“下次”是发生在下一天、下个月、下一年,或是下辈子,总之你说了,她就当真了。
梁暮永远为这样的张晨星倾心。
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已,就好像为他插上了翅膀,让他想无论下一站在哪,最终都想飞回古城落一次脚。
周茉看到张晨星嘴角的笑意,拿过她手机,看到对话框的名字,又还给她:“所以你问了吗?梁暮恋爱了吗?结婚了吗?”
“没有。”
“你还是问问。”周茉说。
“为什么?”
周茉撇撇嘴。因为今天萧子鹏给她打电话,让她转告张晨星,梁暮现在很幸福,让她离梁暮远点。周茉在电话里跟萧子鹏吵了一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件事她没说,只是跟张晨星说:“这人呢,各自有立场。别人立场不同,咱们不必怪罪。”
张晨星第二天才懂她的意思,因为萧子鹏路过书店拐了进来。给张晨星看了几张照片,是梁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段日子他偷拍的。
“看到了吧?走出来不容易。很多事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包括梁暮他妈,对你不错吧?现在对梁暮找女朋友就一个要求:不是你就行。”
张晨星“嗯”了一声,又看了眼照片。
她心里难过。梁暮轻描淡写那些所谓不重要的过去,不许她对他说抱歉的过去,是这样熬过来的。她有想象过或许梁暮会痛苦,却不知他的痛苦是怎样的程度。
梁暮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跟她说:别说对不起,下次见面聊点别的。他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跑向她。
“想好了吗?”萧子鹏对她说:“没想好别招惹他。梁暮现在幸福着呢!”他故意说给张晨星听的,说完自己并没有多痛快,而张晨星又默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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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这令他感觉自己多管闲事。
温阿姨和钱书林进门,看到这个情形,都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钱书林把萧子鹏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信不信我告诉梁暮!你知道俩人昨天见面了吗?”
“什么?他们见面了?”
“对,见面了!你完了,梁暮都没告诉你他跟张晨星见面了。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钱书林故意气萧子鹏,觉得他如果真跟张晨星说什么,就是他不对。
“操。”萧子鹏骂了一句:“梁暮能不能有点出息?”
“什么是出息?”钱书林反驳他:“认真爱一个人就是没出息了?少管闲事才是有出息。更何况张晨星是我们要请来做顾问的,她上一次给你们做顾问的结果是什么你记得吗?《清衣巷志》火了。寻亲视频火了。梁暮加张晨星,你根本没法想象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我作为你们的制片人,巴不得他们俩今天晚上就给我滚到一张床上去。”钱书林手指点点萧子鹏:“别孩子气了!想多赚奶粉钱,不如赶紧想办法让他们俩别闹了、说开了、脱衣服睡觉!”
“你可真是个商人。”
“我谢谢你,叫我钱老师。”
萧子鹏被钱书林逗笑了,从门口探头进去,看到温阿姨捧着一本书在跟张晨星研究。
温阿姨喜欢张晨星。
她不浮躁,一辈子只做一件喜欢的事,这多难得。她捧着这本《古城风月》问张晨星:“这本书,也算孤本了吧?”
“是,据说有两百多年了,中间经过三四次修校。”
“这里面很多情节,跟我们接下来要拍的故事有关。”温阿姨合上书,脸凑到张晨星面前,温和地问她:“晨星,你还愿意再跟梁暮合作一次吗?做他的文化顾问,再一起拍一部能流传下去的纪录片。”
“我…”
“别急着拒绝。想想梁暮。”温阿姨说:“或者问问梁暮的想法。”
“好。”
“不着急,先跟大家在一起。”
温阿姨说的大家,是这次聘请的文化顾问团队。她把张晨星介绍给大家,又随便跟大家聊一聊,就当作启动会。
钱书林对梁暮说:“你的神秘顾问就位了。”
“谁?”
钱书林发了一张照片给梁暮。
张晨星坐在众人中间,认真听别人讲话,她跟屋内的古朴融为一体,就像画中走下来的人。
“谢谢。”梁暮回她。
“不客气,问题交给我。”
梁暮回到北京,参加了方红年老师去世一周年的纪念会。说是纪念会,其实只是方老师的家人和一群合唱团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唱歌。梁???暮找出了很多当年的影像剪辑出来,在他们包场的餐厅播放。
在一片热闹里,大家听到《乘着歌声的翅膀》都安静下来。转头看着幕布,看到少年时代的他们,都在心中感叹。那时小小的少年背着行囊,告别家人,跟随合唱团去到无数地方,带着他们的歌声。
“我带了东西给你。是我父亲去世前叮嘱的,最近才收拾出来。”方老师的女儿对梁暮说。
“什么?”
“特别的礼物。”
方老师送给梁暮的特别礼物,是一箱书。最上面那本梁暮记得,是他跟方老师第一次踏进老书店买的那一本。上面有张晨星爸爸的赠言: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如今算起,已经有十八年。
经历漫长光阴的流逝,仍旧有东西留了下来。那上面,是两个匠人君子之交的绵绵情意。是张晨星父亲与这个世界的对话。
“我父亲说本来想当做新婚礼物给你,但从古城指挥完那场合唱回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们的婚礼是他最后一次指挥。”
“他说你会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梁暮看着那厚重的礼物,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这箱礼物回家,在程予秋的诧异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本本翻开那些书。
梁暮看懂了,后来书上的题字已经不是赠言,而是一个父亲对妻儿无处寄托的爱,和他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感言。
在最后一本维修的书里,他写道:
今日头脑不好用,已想不起任何一句诗。唯愿珍重。
这就是为什么梁暮热爱这个世界。
因为这世界涌动着的深沉浓烈的情感。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你出来。快点。”
梁暮拉开门,看到程予秋脸色不好,就笑了:“怎么了程女士?”
“我问你,你这次去古城,是不是见她了?”
“她是谁?总得有名字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是不是!”
“是。”
“你…”
“没事,你别担心,我有分寸。”梁暮安抚程予秋。
“你是不是又要去?”
“对,我要拍新的纪录片。”
“你!你!你活该!”程予秋想骂醒梁暮,手指了他两次,都觉得词穷。干脆不理他。
直到梁暮拖着行李箱去机场,她都没去送。
梁暮到了古城放好行李,给张晨星发了一条消息:“我回来了。”
“那明天你要来吃青菜炒年糕吗?”
“好。”
张晨星因为这个“好”字,心里有一点欢喜。甚至想喝那么一点小酒,让自己飞起来。她怕下一天的青菜炒年糕和糖醋排骨不好吃,又下厨去练习。做好后又给自己倒了点酒,周茉不在的日子,她一个人练习喝酒。
张晨星重新体会到这人间百般的好。
菜算得上可口,酒也不太难喝,张晨星自斟自饮,睡眠已经规律的人在这一天难以入睡。干脆穿上衣服,蹲在书店门口喂她的“猫狗大军”。
双臂抱膝,头枕上去,看它们吃得香甜。
听到有响动,就转过头去,恍惚之间看到梁暮,让她以为这又是一场梦。
“梁暮,已经到明天了吗?”张晨星问他。
“嗯。”梁暮看了眼时间:“0点01。”上前把张晨星从地上揪起来,看着她。
带着岁月痕迹的棉袍,罩在她细伶仃的身体上,随时要倒下一样。他的温度经由掌心到她手臂,慢慢四散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张晨星仰头看着他很久,为上一次见面可能有的误会去解释:“我下山没有特意告诉刘馆长、也没有告诉楚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
“好的,我知道了。”梁暮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张晨星有点头晕,梁暮整个人散发着暖意,让她想去他怀里待一会儿。
“说吧。”梁暮把她扶靠到墙上,手攥着她胳膊避免她倒下去。
“什么?”
“不是说见面要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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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晨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本想在安静的书店里,跟梁暮说关于那个雨夜的一切,关于她的自我救赎以及在山上的每一天。
“我把马奶奶和妈妈留下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张晨星扯了扯自己的棉袍:“你看。”
“很好看。”梁暮说。他很喜欢。
“我会做很多素菜,每天会去帮厨。”
“我看到了,你不会挨饿了,你还能宴请我了。”
“我又可以修书了,我的手不抖了。”
梁暮看着张晨星的眼睛,轻声说:“恭喜你,小张。”套用了那天会场的小插曲。
张晨星微微的笑意让这个冬夜不再难熬,她叫梁暮的名字:“梁暮。”
“嗯?”
“我想见你。”
“我在这里了。”他们约定好明天见面,梁暮在明天的第一秒出现在张晨星面前。他甚至等不到天亮。
“我想拥抱你。”
张晨星看着梁暮,手勾住他手指。灯光很暗,街巷很长,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可我想要的不仅是拥抱。”梁暮说:“我现在很贪心,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得寸进尺。”
梁暮将张晨星带进怀中,用力拥抱她。潮湿寒冷的冬夜,终于不冷了。
当他们都有同样的心意,拥抱终于有了意义。
两个人退到书店里,张晨星在梁暮的注视下反锁了门。门锁“咔哒“一声,将他们带回到过往的时光。
那时梁暮最喜欢这个声音,因为在这个声音以后,他们就被关在一个空间里,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张晨星想起周茉教她的话:
“梁暮,你谈恋爱了吗?”
“结婚了吗?”
“没有。”
张晨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梁暮。”她低下头去,憋回她眼底的泪:“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爱你了。”
梁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敢眨眼,也怕这是一场梦。
第58章4015天
是美好的夜晚啊。
梁暮站在张晨星对面,月光照亮他们半边脸。张晨星的眼睛无比明亮。
“张晨星,我想问你,为什么下山了?为什么是那一天?”
“因为那天下了一场雪。”
山上的雪比山下大一些,张晨星站在寝室的窗前,看到后山白雪压枝,鸟雀在枝前站着看雪。通往山顶的那条小路被雪掩盖。张晨星仿佛看到两个人影在黄昏时候上山,那天他们看到真正的雪里人间。
走了那么远路是为了来人间好好生活的。
张晨星收拾东西,背上帆布包去找师父。
她在山上修行五百天,前一百天,每天都问师父什么时候给她剃度?师父总说等等,机缘未到。第一百天,师父的剪刀刚贴到她头上,又停下来,对她说:“你尘缘未了。”师父不肯为张晨星剃度,只说让她带发修行。每天天不亮让她供奉第一炷香、让她随着众人诵经。
她日日上香、日日诵经,难过的时候有关于梁暮的一切,让她撑过去。时间伤害她、时间又治愈她,那些经年的痛渐渐被抚平,她原谅别人和自己。
她对师父说:“我想下山了。”
师父似乎松了口气,眼皮都没抬:“去吧!别回来了。”
“张晨星,你未了的尘缘是什么?”梁暮问她。
“一个名字。”
我的尘缘是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的渡,是我一生情意的托付和起点。
“我的尘缘叫梁暮。”张晨星说完这句,潸然泪下。梁暮也是。
他把张晨星拉进怀里,紧紧拥抱她。
当他知道他们一起的时光不是虚度、他终于成为张晨星心底的那个名字,梁暮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张晨星。”
“我在,梁暮。”
“让过去的就此过去。我们还有光明的未来。”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一直看到她心底:“我们一起,过漫长的生活。好吗?”
张晨星含泪点头:“好,梁暮。好。我再也不会推开你。对不起。”
“没关系,张晨星。”梁暮突然问:“我今天睡哪里?”
“周茉做了一床新棉被。很软。”
“周茉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梁暮笑了。
他的笑容永远好看,像古城的阳光一样温暖,又像此刻水洗的月光一样干净。
张晨星踮起脚,将唇贴在他含笑的唇边,想沾染他的笑意,从此变成一个爱笑的人。嘴唇冰凉凉的,带着一点桂花香气。梁暮偏过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分开的时候想念张晨星,有时会想,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倘若她再落在他手里,他一定要撕碎她,将她彻底吞掉。他对张晨星的想念带着残暴、色/欲又缠绵的情绪。可当她真的在他面前,瘦瘦一个人,他单手就能将她搂紧,又舍不得将她撕碎。
只是含着她嘴唇,舌尖描摹她唇形,与她的舌尖相遇。起初还很轻,直到张晨星的牙齿咬住他,所有的“怜香惜玉”土崩瓦解。
身体撞上去,翻身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书桌上。
此刻语言无用,梁暮像一个野兽,滚烫的呼吸落在张晨???星耳后,牙齿咬住她仰起的脖子,虎口贴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掰向他,舌抵进去,勾过她的,吮吸、纠缠。
手爬过层层阻碍,最终到达,指尖捏一下,就像浸在水里。
眼看着她的,一手拦住她后仰的身体,呼吸交融。
张晨星皱着眉,一声又一声轻泣,双手攥着他的手腕,脸贴向他。口中唤着他的名字。
“嘘。”梁暮嘘了一声,抱起她,回到他们的房间。眼睛纠缠在一起像说尽情话,那种痒痛感令人着迷。
他们的床温暖柔软,梁暮一手拉开抽屉,摸到那个熟悉的盒子,松了口气。
两个人突然笑场。
梁暮捏住张晨星的嘴巴凶她:“不许笑。”
梁暮疯了。
五百天不相见,思念翻涌成巨浪,打翻她,也打翻他。在这个夜里,借着月光无休无止。
直到天亮。
梁暮新生的胡茬扎着张晨星肩膀,她躲开,他不许,捏着她肩膀用下巴蹭她,只一下就蹭红。张晨星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一下:“我帮你刮胡子。”
“好。”
梁暮喜欢张晨星帮他刮胡子。
他仰头靠在椅子上,看到张晨星的脸在他上方。干净的眉眼和白瓷一样的脸。脖颈上有一小块他留下的齿痕。指尖蘸着水,让泡沫裹满他下巴,她站在他□□,微微弯身。
剃须刀刮在硬胡须上有钝闷的声响,他的手移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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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捏了一下,张晨星手不稳,刮破一小道,有血渗出来,梁暮“嘶”了声。
她拍了梁暮一巴掌:“破了!”
“不疼。”梁暮笑着说。
“会毁容。”
“哦。”
梁暮不在乎自己的脸,独独在张晨星面前变成一个肤浅的人,要做那个好看的男人。于是严肃起来,让张晨星帮他刮完胡子。
“去吃面吧?”梁暮问张晨星。他想念面馆的热气腾腾,还有入口即化的肉浇头,再来两块小排,一份应季蔬菜,是一天最好的开始。
最重要的是,面馆有那么清衣巷的邻居,当他牵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去,什么问题都不用回答,别人就知道:清衣巷的女儿和女婿双双回来了。
在这件事上,梁暮有小小的虚荣心。
“吃面前先去买桂花香糕。”张晨星说:“清晨出锅的,比下午还要好吃。”
“好。”
梁暮觉得自己不是有一个有大理想的人。
在这条小巷里,用这样的方式开启寻常的一天,于他而言,就像拥有全世界。
张晨星也一样,她像旧时人,用旧时的方式爱一个人,不带任何花哨。
牵着手走过长长仄仄的清衣巷,拐到河边去,去买一份桂花香糕。老板看一眼张晨星、再看一眼梁暮,笑了:“都回来了?”
“回来了。”张晨星笑着回答,接过老板多撒了桂花的香糕,拉着梁暮的手向回走。
冬天的河边湿冷湿冷的,梁暮把她的手拉到大衣口袋里攥着,念了一句:“吃过面给你点手炉。我手艺没丢,练过。”
“好。”
“今天晚上我住哪里?”梁暮问。
“家里。”
“行,我下午工作完把行李搬过来。”
“哦。”
面馆老板对这对小夫妻有优待,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不要钱!浇头要厚。”
有食客开玩笑:“那我们的也不能收钱。”
“那你们也想法子别让清衣巷拆喽,当年要真拆喽,哪里还有我这个破面馆。”
两个人坐在那里听老板和食客拌嘴,梁暮捏了一块桂花香糕送到张晨星嘴里,又给自己送了一块儿,香糯糯的桂花香糕,让梁暮感叹:“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反正近,想吃就去买。老板也喜欢你,今天的桂花比那天我去买还要多。”
梁暮好像跟大家都不太熟,但大家又都喜欢他、优待他。
“可能我这张脸也的确少见。”梁暮打趣道。
张晨星看他一眼,说:“的确好看。”
“没你好看。”梁暮说:“这么想的话,我真的很肤浅,我少年时候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好看。”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
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演出服,像一只受惊的鸟雀,惹人怜惜。
张晨星学周茉“切”了声。她学得很像,像周茉附体。
“周茉怎么样?”梁暮问她。
“周茉啊,像从前一样。”张晨星吃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汤,跟梁暮说起周茉。还给梁暮展示自己的新“二手手机”,很是满足:“周茉送我的,很好用。”
梁暮点点头。
他能理解张晨星的感觉。
她穿旧衣服、用二手手机、骑破自行车、开一家老书店,她觉得这些很好,足够填满她的心灵,也能填满梁暮的。
吃过饭萧子鹏的电话来了,问他:“你去哪了?”
“直接在交流中心见吧。”
萧子鹏安静两秒,大笑出声:“这下钱书林高兴了,她的两棵摇钱树滚到一张床上了。”
“闭嘴。”
“行吧!待会儿见!”萧子鹏挂断电话前对梁暮说:“回魂了是吧?”
“嗯。”
“那我恭喜你。只要张晨星不欺负你,我就还把她当哥们。”
萧子鹏做朋友没有立场,因为张晨星和梁暮离婚,着实烦了好长一段时间张晨星。
一伙人在交流中心见面的时候,都避而不谈梁暮和张晨星的事,两个人分坐在大方桌两端,跟着大家一起讨论纪录片结构和内容。
梁暮喜欢这种“纯文化”的工作氛围,单纯从文化角度出发,去讨论这个纪录片存在的可能性,这很纯粹,也很珍贵。
他们聊到古城的魂和古城的手艺人,张晨星终于开口,她说:“制香、核雕,也很有趣。”
大家都看向这个不太说话的人。张晨星从桌上的资料里翻出两本书来:“这里有记载。我也认识一两个。”
制香讲究工艺、核雕讲究手艺,属实是有传承的。又围绕这个展开讨论,就这样,一群人茶不思饭不想,在屋子里做了一整天。
罗罗帮张晨星看书店,一会儿发给她一条消息:“这个收吗?”
“这个能修吗?”
“这个多少钱?”
她玩摄影一把好手,到了经营书店就焦头烂额。之前还曾跟别人说:“看咱们梁导夫人开书店,倒是很清闲。一坐一天,这样的工作我也想要。”
真的轮到她干一天,才发现那只是看起来清闲,在应付这些的同时还要邮寄、修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晨星的手不太一样。
这样的冬天过起来很快,快要过年的时候周茉拉着张晨星去逛街,她想给自己置办几身衣服。
两个人逛的平价商店,周茉扯起一件衣服比到身上,把玻璃窗当镜子照。马路边停下一辆很惹眼的车,周茉看了一眼,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唐光稷。
他也看到了在商店里的周茉。于是对她点点头,周茉也对他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看衣服。张晨星看到周茉的嘴角向下了一下,很快,如果不是一直看她,根本不会发现。
商店的门开了,唐光稷走进来,带来一阵凉气。
他走到她们面前,对张晨星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晨星回了一句,就绕到另一边。
“周茉。”唐光稷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能多久啊?”
“五百六十四天。”唐光稷说,没有一刻迟疑。
周茉拿着衣服的手顿在那,抬起头看着唐光稷。他却耸耸肩:“钻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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