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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 姑娘别哭 68121 字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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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三千天

2008年夏天。

古城的雨接连下了十天。

墙角下的青苔碧绿层叠漫溯而去,张晨星趴在书店的窗台看雨,老猫把头枕在她臂弯上酣睡。

一切安静又了无生气。

她眼底有淡青色,长久不得好眠的人像被抽去一根骨头,手指一触就能倒下一样。书桌上放着的录取通知书甚至没被打开,书店却一尘不染。

张晨星不知该做什么,未来一片迷茫,而她没有能力把未来具像化。

叔叔张路清冒雨来了,拎着一个西瓜、一个卤猪手,还有一盒他从无锡带回的桥头排骨。他敲了敲窗,见张晨星没反应,就隔窗跟她说话。

“晨星,叔叔把东西放门口。你婶婶说的话你别放心上,你如果想去读书,叔叔还有一点钱。”张路清说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张晨星推开窗,看着张路清:“叔叔,我不要。让婶婶知道又要来闹。而且…”张晨星想说,而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圈套。

巨变让张晨星恐惧突如其来的好意,总觉得那好意背后藏着一把刀,不定什么时候要剐了你。

“晨星,你是不是怪…”

“我什么都不怪。叔叔你别来了。东西也拿走。我过几天会去看奶奶。”

“你奶奶…”

张路清还想说什么,张晨星已经关上了窗,隔绝了那个潮湿的世界。

父亲去世,她第一次见识到亲情薄凉。

母亲出走,她彻底了解了人心险恶。

张晨星像一只初生的小雀子,羽翼未丰就被丢到风雨交加的世界里,飞不高、逃不掉,蜷缩着身体受着。???

日复一日的熬着,不知何时才能天晴。

张晨星是在此时接到合唱团朱老师的电话的,朱老师在电话里问她:“晨星,我们在上海跟北京的合唱团有一场联合表演,你要去吗?”

彼时的张晨星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六天。这六天,她只吃了四顿饭,整个人快速的瘦下去。

“方红年老师带队的那个合唱团,都是你认识的人。是少年团的告别演出,一起来吧?”

张晨星听到“方红年”三个字,猛然想起梁暮。少年梁暮一身晴朗,谈起理想眉飞色舞,号称要做她一辈子“远方朋友”,是梁暮啊。那一霎那,依稀有光。雀子的翅膀抖了抖,在风雨里走了一小步,想见见那个梁暮,却不敢问他是不是也来。

朱老师的邀请无比真诚,听到张晨星沉默以为她要经过家长同意,于是问道:“要不我问你妈妈?”

张晨星听到妈妈两个字,突然有一点慌张:“不用,朱老师,不用。我去。”

我能为我自己做主了,我妈走了。

她简单装了几件衣服就坐上大巴车随繁星合唱团一起奔赴上海。上海的八月末跟古城一样闷热,两个合唱团的团员在酒店门口相遇,都开心的跑上前去笑作一团。

张晨星下车的时候,梁暮的同伴推了他一把:“去呀!”北方的男孩在起哄,那声“去呀”带着怂恿,无遮无拦。

梁暮走到张晨星面前,拍拍她肩膀:“张晨星,又见面了。”

张晨星有点恍惚,抬头看着他。那一刻她无比委屈,想对他说很多话,终于还是在别人的起哄声里保持静默。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合唱团唱歌。”梁暮以为张晨星困惑他为什么在这里,就对她解释。

“你呢?听方老师说你们这一批也有几个要退团去读大学了。”梁暮问她:“你是不是也不唱了?”

“不唱了。”

一年多不见,张晨星变得话少。那时梁暮他们以为女孩总要经历这样一场青春期的改变,但也只是那么两年。

“今天晚上我们想去外滩听歌,你要一起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拒绝梁暮。她害怕身处热闹之中,那会显得她愈发孤独渺小。提着行李箱跟在领队老师身后排队办入住。两个合唱团各自一队,梁暮隔着三三两两人堆儿看着张晨星。

“别偷看了,直接上啊!”别人对梁暮的踯躅不满意:“至少要个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老搭着团里沟通写信,什么时候能单线联系啊?”

彼时梁暮还不太习惯开玩笑,被人洞见了心事后脸红了一片,小声告饶:“别闹!”

队友却找到乐趣,声音大了:“晚上就跟张晨星要电话!”同行人笑出声,繁星合唱团的人也转过头看他们,除了张晨星。

梁暮挂不住面子,走也不是,留也不对,站在那里难受得狠。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梁暮喜欢张晨星,又或者他的喜欢太过明显。每次两个团写信沟通,梁暮总会单独附上一封,说是给张晨星。

他给张晨星的信里从不写过分的话,只是分享一些日常所见锁思,又或者附上一张唱片、一个玩偶、一点吃的。信给出去,就比别人往团里跑的勤,逮着老师问是不是有回信。

在那年的最后一封信里,梁暮问张晨星是否可以把联系方式留给他,这样他可以去她的城市旅行,他们可以一起逛逛老城。然而张晨星没有回信。

到2008,细细算来两个合唱团已经认识了八年。

梁暮从十二岁到二十岁,张晨星从十岁到十八岁,“远方的朋友”伴随他们度过整个青春期。

相识三千天,是梁暮对张晨星的纪年法。

大学里也有女孩喜欢梁暮。

学艺术的女孩大多漂亮个性,又在盛年光景,途经梁暮会报以真诚微笑。梁暮呢,礼貌而疏离,对她们发来的消息只字不回。

那时大家聊起爱情,梁暮头脑里蹿出的是“远方”的张晨星。

二十岁的梁暮下台后等在门口,终于等到缓缓走出的张晨星。

“张晨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名字,跑到她面前,终于鼓起勇气:“晚上要一起去外滩走走吗?”

“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恰好经过的方红年老师看到梁暮的窘迫,说了这么一句。方老师对张晨星顽皮眨眼,来自一个长辈的关爱。

张晨星像被架到火上烤,所有人都看着她。而那时的她对一切失去兴趣,只想在这样的注视中缩回壳里。

于是撒腿跑出了音乐厅。

梁暮跟在她身后,看到张晨星的发圈随奔跑掉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夜幕里跳动。他弯身捡起那根发圈,快步追上去。

“张晨星!”他叫她名字,外滩人来人往,有人驻足看着他们。张晨星回过头,夜色很暗,她眼里依稀有泪光。可又像错觉,泪光消失不见。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走走吧,外滩上走走,就咱们两个,好吗?”

梁暮点头,走在她身边,手心里攥着她的发圈,有那么几次想还给她,却在看到张晨星的神情后作罢。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身上裹着一层悲伤的壳子,行走之间急于避开别人,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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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一场劫后重生。

两个穿着礼服的少年是外滩上的特别风景,他们在外滩走路,就真的是走路。梁暮攒了一肚子话突然不知从何开口,沉默着陪在张晨星身边,从东方明珠塔到半岛酒店。

一直沉默的张晨星忽然问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为什么要死呢?”

“我就是随便说说。”

张晨星的眼亮晶晶的,又有一层薄雾。梁暮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他就是知道她不是随便说说。

“或许你可以用一样东西代替你的生命。”

“什么呢?”

“头发?”

“好。”

张晨星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是合唱团的女孩用来剪礼服上的线头,几乎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剪刀很钝,张晨星用了很大力气才剪下一缕头发。梁暮接过她的剪刀说:“那我要跟你同生共死。”

“够不够?”二十岁的梁暮痛快的剪掉一缕头发,又看着十八岁的张晨星:“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剃光头,你可以剪成齐肩短发。”

“不够。”

“那走。”

他们从外滩一直走到淮海中路,终于找到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店主叼着烟坐在门口,仰头看着面前那棵梧桐树。弯身拿手边啤酒的时候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在闷热的上海夏夜里,男孩穿西装、女孩穿礼服,男孩像要就义、女孩似乎想去赴死。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店主想。

是男孩先剃的头,用老式电推子贴在男孩脖颈上。店主怕他后悔:“剃喽?剃完了可就不英俊了。”

“剃。”男孩表情坚定,从化妆镜里跟女孩视线交汇,而后闭上眼睛。

梁暮察觉到头顶一丝一缕凉意随掉落的头发而起,电推子的声音迟钝刺耳,一直响在他耳边。等他睁开眼,看到一颗饱满的蛋,梁暮笑了声,在镜子里看着张晨星:“还行吗?你现在后悔来得及。”

“我不后悔。”张晨星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如瀑长发,很像一种拖累。

“女孩怎么剪?”店主问。

“齐肩发吧。”梁暮在自己肩头比划:“这样就好。”

“剃光。”

张晨星终于开口,在梁暮错愕的神态中与他对视:“剃光,像他一样。”

店主有点手抖,迟迟不敢动手。

张晨星抓起剪到把额前刘海剪短,好看的刘海变成狗啃屎,声音很轻而语气坚定:“剪吧。”

梁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天真在她眼底褪去,一层一层的霜裹在她身上,当她的头上出现第一道青皮,梁暮转过脸去,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久久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的外滩,风很闷热,至深夜,周围人渐渐散去,他们并排坐在那,看着夜灯投射在江面上,一个斑斓世界。

“张晨星…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我不说,请你永远别问。”张晨星看向外滩,头顶凉飕飕的,风一吹,她抖了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晨星轻声说,给梁暮讲了一只小鸟的故事。

在她家屋檐下,有两只小鸟在春天时候搭了一个鸟窝。那时张晨星总是爬上梯子,偷偷看那个鸟窝。等她跟爸爸妈妈从外婆家回来,鸟窝里多了几只小鸟。

那小鸟毛茸茸的,看到张晨星惶恐的叫。

鸟妈妈回来了,扑腾着翅膀绕着张晨星飞,希望这个不速之客离它的鸟宝宝远一点。

有一天古城下起暴雨,那小鸟不知怎么落到平地上,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

“鸟妈妈呢?”梁暮问她。

“鸟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雨停都没回来。”

“那只小鸟呢?”

“被好心人???救下了。可它的翅膀断了,不能飞了,没几天就死了。”

张晨星突然有很多倾诉欲望,甚至不给梁暮讲话的机会。她说起她的童年、古城没完没了的梅雨季、跟随合唱团去过的地方…她好像快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了。

而沉默,猝不及防地来了。

张晨星停止了倾诉,入神地看着黄浦江上倒映的灯火。

梁暮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总觉得有些话如果他不说,他可能永远没机会说了。终于在分别的时候,拉住她裙角,当目光相遇,梁暮眼里的情感呼之欲出。

是澎湃而真挚的情感,始于懵懂的年纪、横跨一整个青春期,终于在20岁这年得以表白:“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我问过方老师,也问过你们朱老师。他们都没有你家的地址。”

“我想给你写信,写很多信;想在放假的时候去看你;想跟你一起看电影。”

“为什么呢?”张晨星问他。

“因为我喜欢你。”梁暮小心翼翼触碰她手背,又缩回手:“你呢?我以为你或许也…”

梁暮太真诚了。

表白又太过笨拙。

张晨星也曾被其他男同学表白,可梁暮跟他们不一样。他陪她剃光头,眼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触碰她手背的指尖冰冰凉凉。像她头脑中那只惶恐的雀子。

张晨星想起他在信里对她写他的理想、他的生活,偶尔会有苦恼,八年来,只要两个团有书信,总有他那一封。而她也曾捧着他的信夜不能寐,也在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想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他。

有生之年心动至此,那些可见的痛苦都在这个夜晚被稀释。因为面前站着的、热爱歌唱的少年。

他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他有勇往直前的果敢,他身上那被称作理想的烈焰在灼烧。而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没有多问一句,却选择与她“同生共死”。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痊愈了一点。

在经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痛苦后,老天爷向她丢了一颗糖,她忍不住想尝一尝,甚至希望她从此能拥有一个蜜罐儿。

张晨星微微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剃了光头一定很丑,可男孩还是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脸。当她踮起脚,唇擦过他唇角,梁暮慌乱的别过头去。

呼吸都秉住了。

是那颗糖的味道,张晨星甚至想为此痛哭。

张晨星攥着他衣襟,光头贴在他脸颊上,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说好,可她害怕。老天爷只给了她这一颗糖,此等美味她不敢多用,害怕从此都是苦,而她尝过甜的味道,会让她终其一生怀念。

明明只有十八岁,就好像看完了一生。

“张晨星,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你可以写信给我,写到我家里。”梁暮说了一遍自己的地址,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地址那么长,别人怎么记的住。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光头,笑了。

梁暮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月光倾城一样的笑。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会把地址放在前台,你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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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暮心怦怦跳,他很想亲吻张晨星,像她刚刚那样勇敢。可他又觉得,急什么呢!不急!

“你会给我写信吗?告诉我你的地址和答案。”

“会。”

梁暮带着满腔爱意离开上海,那个暑假罕见的没有出门到处拍摄,每天去看单元楼门口的信箱。日复一日,患了失心疯一样。程予秋看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儿子很有趣,有时会逗他:“你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怕我和你爸知道吧?”

梁暮对此嗤之以鼻:“你就对你自己的教育这么没自信?”

“那你干什么呢?”

“我练习做收发室大爷呢!”

梁暮的光头起初是长出一层青茬儿,而后蓬勃生长。每当他照镜子,都能想起理发师在张晨星头上推掉第一缕头发的样子。

一个假期过去了,张晨星的信没有来。

张晨星的信始终没有来。

梁暮对此并不相信,他给繁星合唱团打去电话,但团里并没登记张晨星的地址。他在开学前不告而别,去古城待了三天。那三天他什么都没干,走街串巷,两条腿快要走断了。可古城说小亦不小,他走过的街巷里都没有张晨星。

梁暮觉得自己的青春期结束了。

结束于一场情感欺骗。

他甚至无数次怀疑张晨星是一个高端玩家,老天爷给了她欺骗他情感的技能,让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个傻子,大傻子。

此时的梁暮坐在西湖边,盯着手机。

萧子朋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罐啤酒:“来,再喝点儿,提前透透,明天估计要喝大的。”

“你老看你手机干什么?你等谁给你打电话呢?”

梁暮没说话。

梁暮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当年的情感早已随时间淡去,他也不肯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他只是觉得张晨星欠他一个答案就得还他一个答案。不然这件事总在他心里,偶尔想起来,自己都会嘲讽自己。

手机亮起,张晨星这一点比她十八岁强了一点,她回复了梁暮:“想完了,不行。”

操。

梁暮心里骂了一句,把手机丢到长椅上,砰一声,吓了萧子朋一跳。他酒刚入喉又咳了出来:“干嘛啊?不过了啊?”

梁暮胸口起伏得厉害,深呼吸好几次才把刚刚那口浊气吐出去。又捡回手机,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看看屏幕碎没碎。没碎,省钱了。

“你真是…谁惹你了?”萧子朋问他。

“谁敢惹我?”

“没人惹你你扔手机?”萧子朋嘿嘿一笑:“张晨星吧?只有张晨星脾气臭。你俩臭到一起了。”

“闭嘴。”

梁暮懒得跟萧子朋拌嘴,两个人在西湖边绕到大半夜才回到酒店。梁暮睡意全无,打开电脑看片子。萧子朋也不睡觉,跟他老婆煲电话粥。

两个人讲话腻腻歪歪,一点没把梁暮当人。

萧子朋甚至还要跟他老婆嘲讽梁暮:“梁导二十八了,再有两年奔三十了。你也知道他,恋爱没谈过,连家伙事好不好用都不知道呢!”

“随便找一个?那不行吧,梁导可不是随便的人。”

梁暮拿起枕头砸萧子朋,后者伸手接住对他眨眼:“没事儿,不丢人。洁身自好。”

萧子朋开玩笑有度,在外人面前从不说这些。外人眼中的梁暮,名校毕业、有工作室、纪录片导演,光鲜着呢!这种人情史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梁暮懒得搭理他,将电脑扣上用被子蒙住头。手机又闪了一下,竟然又是张晨星,还是那句话:“想完了,不行。”

一次不行,还得再说一次。

梁暮火气又上来了,问她:“你鞭尸呢?谁爱跟你怎么着似的,你发两次干什么?”

“第一次没发出去。”

“谁说没发出去!”梁暮给张晨星截图,顺道对她发火:“你就是故意的!你招猫逗狗呢?”

“你这人忒不是东西!”

张晨星也给他发来一张截图,一个红叹号,真显示没发出去。

沉默来得很突然。

梁暮觉得自己挺委屈,就连手机网络都欺负他。一个迟到八年的拒绝让他颜面尽失,掀开被子把手机丢出去,力道掌握得好,砸到了临床萧子朋脚上。他哎呀一声惨叫,梁暮又把被子捂紧,睡去了。

第二天睁了眼,又是满怀理想的梁暮、号称要用自己的片子改变世界的梁暮。破天荒穿上定制黑衬衫、灰西裤、皮鞋光亮。十足的渣男模样。

会议上有人频频投来目光,刘淼在一边小声给他介绍:“那个是网站的总经理,这几年那个网站的S+自制剧都是她制片出品。”

“那个是影协秘书,跟很多部门能说上话。”

“那个是知名编剧,最近上的大电影她写的。”

梁暮偶尔嗯一声,却不上前主动社交。他不主动,老胡自然不会放过他。带着那些名人走马灯似的来他面前介绍,用老胡的话说:“我必须把你推出去,你这皮囊,不管男女都喜欢。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让你搞交易,我的意思是说你挺赏心悦目的,是敲门砖。”

“敲什么门?权/色之门?要不你杀了我吧!”

大家的眼睛都像摄像机,在彼此的身上找入境角度,到了梁暮这,就要上上下下打量,甚至还要窃窃私语:这个没见过的青年导演入错行了吧?

梁暮皱着眉站在那,连应付都不肯。

萧子朋在一边看好戏,有时会跟梁暮打趣:“要不你牺牲一下?没准明年就能实现理想。”

梁暮冷冷看他一眼:“我准备跟孙妮说,有女孩给你发暧昧短信。”

萧子朋举起手:“我没回啊!我没回!”

“你也没拉黑。这就不对了。”

萧子朋最怕孙妮,拿出手机将那女孩删除,还不忘解释:“工作交集,客户这是,你损失一单生意。”

梁暮见他如此,笑了笑。

那个网站的总经理???跟老胡站在一起,不时看一眼梁暮。在会议结束后老胡揭秘:人家说看过你的片子,觉得你镜头语言适合他要做的新片子,想跟你谈谈做新片子摄影导演。去不去?

“给多少钱?”梁暮问。

“这个是赚名气的事,别谈钱。”

“我要名气干什么?”梁暮故意气老胡这个二道贩子,见老胡伸手指他,终于笑了:“回头面谈。”

出了一次差,见了很多人,终于是稍有收获。

回到古城第一件事就是停好车去书店,萧子朋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跟在他身后。

张晨星下山了,正在打扫空无一人的书店。看到梁暮和萧子朋二人进来,微微侧过身子让他们找书。

“我可不看书。”萧子朋瘫坐在椅子上,看好戏似的看着梁暮:“我看戏。”

“你帮我推荐一本书。”梁暮拦住张晨星的扫把:“我不知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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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张晨星顺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递给他,梁暮一看书名、笑了。

《局外人》。

张晨星八成是想气死他。

梁暮接过书,站在那没动。张晨星的扫把碰碰他脚:“让开。”

梁暮就不让。非要张晨星直起腰,冰冷的眼神到他身上,他才肯微微让一让。

张晨星侧过身,从他和书架狭小的空隙里挤过去,萧子朋看到梁暮的脸罕见地红了,而张晨星,没事人一样打扫最后一个过道。

图什么呢?萧子朋替梁暮不值,那么多人等着跟你交朋友呢,你非来这找不痛快。

张晨星的扫把在地上带起的一点点灰尘跳动在夕阳的光影里,她身上有淡淡的书香,不同于任何香水味道,这书香令人平静。

梁暮终于坐下看《局外人》,莫索尔的母亲去世还没看完,张晨星就敲桌子:“不好意思,关门了。”

萧子朋手支着下巴,哧一声笑了。

“我刚开始看。”梁暮指指书:“你看,我刚看开头。”

“那我也要关门了。”

“你关门这么早干什么?”梁暮说:“你也没有约会,也没有聚会,也没有业余消遣,你关门干什么?打坐吗?”

张晨星指指外面:“天气好,你坐外面看,看完放窗台上,我回来收。”破天荒征求梁暮意见:“行吗?”

“我说掌柜的。”萧子朋终于开口:“你说我们梁导会不会不是奔着看书来的?”

“那来干什么?”张晨星转向萧子朋:“来消遣吗?”

“来看…”梁暮在桌下踢萧子朋一脚,希望他不要胡说八道。萧子朋哼了一声,指着梁暮:“你踢到被手机砸青那了!”

张晨星等了几秒钟,见梁暮没有走的意思,转身出了门,把书店留给他们。

她是真的有事。

楚源托朋友给周茉带了生日礼物,周茉今天没空,拜托张晨星去拿。张晨星不喜欢让别人久等,骑着自行车朝约定地点去。

这一天她穿了周茉陪她新买的那件T恤,一条泛白牛仔裤,从自行车跳下来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拿了东西转身的时候听到那朋友应该是对楚源说话:“来的是个短头发的酷妞。”

“是你说的那个吗?”

张晨星没再听,跨上自行车向回走。她不太感兴趣自己在楚源的口中是什么样,总之不会比他离开时更难堪。

萧子朋已经走了,梁暮坐在窗外的路灯下看书。

很高的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膝头放着那本书,那姿态有点像过去凿壁偷光的读书人,有点可怜,又有一点欣赏价值。

梁暮听到自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回过身看到张晨星。她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纸壳箱,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她好像总是在不停奔波,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从这里到那里,不得闲。

“吃饭了吗?”梁暮问她,又看看表:“来回很快,还没吃?”

“嗯。”张晨星停好车去抱后座上的纸箱,梁暮准备伸手帮她,却见张晨星的手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里只有虫鸣,这难捱的寂静令人难受。

“你没事吧张晨星?”梁暮问她。

“你没事吧?”张晨星把车靠在窗台上看着梁暮:“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要答案,我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是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要喜欢你啊?你这样打扰到我正常生活了你知道吗?”

张晨星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梁暮令她困惑,她不明白梁暮为什么一趟又一趟的来,好像过了这么久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在一样。他们都该知道,那个答案并不重要,即便那时相爱后来也会分开。

不肯跟梁暮对视,目光只是落在他胸口。可梁暮深深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羞愧。当她知道梁暮等一个答案等了八年的时候,她就没有停止过羞愧。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梁暮道个歉,因为他是无辜的。张晨星深吸一口气,话还未说就被萧子朋打断。

“误会了不是?”萧子朋拎着两罐啤酒往这边走,一直走到他们面前,嘿嘿一笑:“能为什么啊?”

“梁导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了吧!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梁导想拍你,你适合入镜!”

“不…”梁暮要开口,萧子朋又笑着打断他:“看见没?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好意思直说。非要拐弯抹角套近乎讲感情。”

张晨星看着梁暮,终于知道他来的原因。这滋味并不好受,也没太难受,反正大多数人都这样,为了利益弯腰,为了利益骗人。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从前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让你拍我。”张晨星抱起纸箱:“会员卡办了不会退,但你例外,我退给你。”

萧子朋气人一绝,嬉皮笑脸:“那你把我那个也退了。”

“嗯。”

张晨星进去拉开抽屉拿出四张百元大钞,再出去的时候梁暮已经走出老远。萧子朋靠在墙上朝她伸手:“来,钱。”

张晨星把钱拍到萧子朋手心,听到他说:“你呀,应该说点更狠的。”

“比如你说:就你这失败导演,配拍我吗?”

“或者你干脆说: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是不是没人爱你啊?”

张晨星抿着嘴不讲话,萧子朋切了声:“谁日子好过啊?你日子不好过就天天给人甩脸,别人就要天天哄着你?”

“你扭头出去了,别人给你看店。怕浪费你电,在路灯下看书。”

“懂不懂啊?”

萧子朋替兄弟出完头,拎着酒瓶子攥着钱向外走。走了几步想起梁暮那脾气如果知道他真拿了那钱,肯定要跟他绝交。又掉头回去,咳了一声,敲了敲窗小声说:“对不起啊,我胡说八道的。”

萧子朋把钱放到张晨星的窗台上,找了一块儿石头压上。透过窗看了张晨星一眼。

张晨星呢,好像刚刚那番话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拆书动作麻利,甚至接起一个电话。

萧子朋听到张晨星“喂”了一声就不说话,好像对面也没有讲话,就这么僵持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张晨星看着电话发呆。

萧子朋又敲敲窗,将张晨星的思绪拽回来,又说了一遍:“我刚刚胡说八道,你别计较啊。”

张晨星低下头继续拆书,又听到萧子朋说:“我就是替梁暮委屈。梁暮也不知怎么了,得空就往你这跑。就他那脾气,别说打他手了,就是瞪他一眼他都得揪人脖领子让人端正态度。”

“就对你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没骂他。”张晨星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萧子朋:“我没骂他。”

“行行行,你没骂,我错了。”萧子朋举手投降,这天怎么聊啊,他说他了那么多,张晨星就说一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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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一点都没听进去!

“你把会员费拿走,让梁暮别来了。”张晨星说:“我不会帮他实现理想,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

“我没有时间应付他。”

萧子朋回头看到折返回来的梁暮,他脸色并不好看,有那么一瞬间,萧子朋甚至担心他会冲进去跟张晨星大吵一架从此恩断义绝。结果梁暮切了声,走了。

没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烧和激烈争吵。

可他步子迈得大,落地声音重,分明是在生很大的气。

梁暮太好欺负了!萧子朋追上去,拍他肩膀:“你听见了啊?人家烦你。”

“以后别来了啊,或者再来的时候带个漂亮妞,你也让她知道知道你不缺女人。”

“咱不能老让她牵着鼻子走!你也牵着她鼻子!”萧子朋说完叹了口气:“罢了,又不喜欢你,你牵不着人家鼻子。”

“放手吧!”

第17章3043天

梁暮的气很快消了。

萧子朋火上浇油的本领真是强,在一边继续说风凉话:“人家说了,让你离开远点,懒得应付你。你以后别去了,咱们就接受老胡的好意,去西藏拍那个网红本子吧?”

“不拍。”

“为什么不拍????老胡说得对,咱们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咱们得懂得变通。以咱们的水平拍一部赚点钱…”

“不拍。”梁暮站下来,问萧子朋:“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就替你抱不平。”

“你如果不说重话,张晨星也不会说出那些话。她只是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好好说话。”梁暮顿了顿:“这点我相信她。”

“行行行!”萧子朋被梁暮气到了,手指指着他:“你为了张晨星跟我吵架!你…你偏心!”

说完这话,手一收,严肃不过三秒,笑出来了:“得了得了,你愿意受虐我不管,随你吧!这么多年了,你什么德行我知道。”萧子朋拿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给梁暮看:“你看啊,这是咱俩账上的钱,现在这部片子如果赚不到钱,这些钱,省吃俭用够咱俩过半年。半年后,咱俩抽签,抽中的人去卖/身。”

梁暮仔细看了眼余额,满意地点头:“比我想象的多点,不错,继续努力。”用力拍拍萧子朋肩膀。

“光我努力不行啊,我没有努力方向啊。”

“咱们的相机也用用,拍点写真吧。”梁暮大学时获得过摄影比赛大奖,在这件事上亦是拿得出手的。

“你只要肯屈尊,我就敢干!”

“那就拍吧,多赚点钱。”

晚上跟萧子朋吃饭的时候,收到方老师的电话。方老师82岁,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如今已不再带着合唱团的孩子们满世界跑了,时常感到孤独。

有时会给几个他喜欢的合唱团的学生打电话,随便聊些什么。方老师问梁暮在哪儿?梁暮说古城。

方老师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古城啊…老师在古城有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友。”

“那个老朋友是修书的,开了一家书店。”方老师年纪大了,不记得那年陪他一起去书店的是梁暮,但却记得这么个朋友:“这个朋友呢,帮我修了十二年书。我书柜里的那些孤本都是他帮忙修的。”

“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匠人啊。”梁暮屏住呼吸又听方老师说道:“可惜了,那位朋友英年早逝。”

方老师无比尊敬那位修书先生,在后来的排练中,他甚至用“修书先生”来教育大家:“唱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就吗?那你们不应该参加合唱团,应该去学习独唱。”

“在合唱团里唱歌,也像修书一样,要耐得住寂寞。”

“修一本书,跟咱们磨一首歌,道理是一样的。一点点、用点心、慢慢磨,才能将一本书复原。”

“那位修书先生我记得,方老师还记得他是哪一年去世吗?”

“等我看看啊。”

方老师需要拿老花镜,去他书架上找书。“修书先生”修过的书被方老师放在一起,他一本一本翻,呼吸沉重,过了很久才答道:“2002年,他给我寄了最后一本修好的书。”

“也在赠言里跟我告别。”方老师突然有点哽咽,他对此感到抱歉:“老师年纪大了,你别介意。”

梁暮心里很难过。

他依稀瞥见了当年一角。

2002年他是见过张晨星的,他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在厦门,亚洲合唱交流,两个团作为一南一北的代表,共同参加了那次活动。

那次的张晨星看起来并不开心,梁暮曾在酒店外的公共电话亭看到她打电话。电话中的她不停点头,梁暮依稀听见她问:“爸爸好点了吗?”

聚餐时梁暮问张晨星:“你爸爸生病了吗?”

张晨星点点头:“是的,但我妈妈说爸爸好多了,应该快出院了。”

“那真好。”

回到当下,梁暮觉得无形之中有那么一道绳索牵着他,把他从北京带来这里,让他去寻求真正的答案。张晨星执着于寻找母亲,梁暮执着于寻找答案,他们都是执拗的人。

梁暮真的没去打扰张晨星,因为他要先糊口。

刘淼不是个笨人,真想认真搞一个方案出来,也就几天的事。这几天拉着梁暮没日没夜的远程会议,把梁暮那几个报告吃透,又开始研究各平台的流量分布、用户画像,很快新方案有了雏形。

对应新的方案,梁暮和萧子朋要做更多后期安排:片子结构、叙事方式、预告小片儿,全都要重新准备。

刘淼担心梁暮犯浑不同意,跟老胡先报备,老胡却大手一挥:“你真是不了解梁暮,梁暮是那种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你让他全部推翻重做的人都行。”

“你记住,有两种导演最好把控:只要钱的和只要理想的。只要钱的,你多给他本子,大烂本他也会拍,沟通成本低;只要理想的,你就跟他谈理想,他为了理想能死。”

老胡作为圈内有名的大制片,之所以愿意顺带着做“梁暮”,也是看重这点。梁暮这胚子差不了。他心里这样想,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吊儿郎当不上心,怕梁暮跟他拿乔。

梁暮和萧子朋分工合作,萧子朋去处理接单客户,梁暮在工作室里跟后期重新磨剪辑。

这一磨就是一个多星期,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茉往巷口看了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张晨星:“那个杀千刀的梁暮呢?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周茉睁大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依照他那死缠烂打的样子,消失了要跟你报备的吧?”

张晨星踩着三步梯打扫书架上面的灰尘,顺手抽出一本书坐在步梯上读。周茉站在她旁边戳戳她肩膀,张晨重抬头看她:“怎么了?”

“你记得我那个主任吧?”

“记得。花花公子那个。”

“他…你说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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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怪不怪,昨天晚上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结婚。他这样多少有点毛病吧?我问他为哪般啊?他说他懒得相亲。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他看我脑子不太灵光,嫁给别人也是被骗,不如嫁给他。他至少把话都说明面上。”周茉嘶了一声:“你说他,不会是…gay吧?”

张晨星对周茉那个主任的印象并不太好,看起来的确是不够认真:“你怎么想?”

“我当然拒绝他了。他算老几呀?他想结婚我就要嫁给他?”

“那就好。”

“你也不喜欢他对不对?”周茉戳张晨星肩膀:“我就知道!跟我不喜欢梁暮一样!”

周茉其实不讨厌梁暮。

梁暮总来的时候她担心梁暮欺骗张晨星,现在梁暮不来了,她又觉得缺点什么。算来也没几天,就觉得梁暮也算这书店不可或缺的会员之一了。

“他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

“那他…”周茉见张晨星眉头皱了,忙举手投降:“不问了不问了,你们俩奇奇怪怪,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当年我们彼此喜欢。”

张晨星突如其来这一句让周茉住了嘴,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又用指关节敲脑门,想把梁暮这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看看当年他们之间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然后呢?”

“没有然后。”

“现在呢?”

“现在,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不是,我是说你现在还喜欢他吗?”周茉突然兴奋起来,抓着张晨星肩膀:“还喜欢他吗?快说!”

“不喜欢。”

张晨星塞给周茉一块儿抹布:“你帮我擦一下窗台上的浮灰。然后…别再提梁暮了。是过去的事,不重要。”

外面乒乓作响,两个人探出头去,看到几个工人在敲管道。

“这是做什么呀?”周茉问。

“检测。”

“检测干什么?”

“说要改酒店。”

“改什么酒店?”周茉眼睛睁大:“都说不许乱改了,又谁出的馊主意?”

之前也有过一次,好多人来到巷子里,勘测的勘测、拍照的拍照,说是这里要造酒店。有的人家高兴,有的人家不高兴。高兴是因为这样的改造会有住房安置,还能拿到一大笔钱;不高兴在于住了很久的地方,不太舍得搬走。

周茉属于不高兴的。

指着那拿着棍子的人说:“轻点敲!你知道这多少年头了呀?敲烂了你赔不赔呀?你们来勘测都不贴公示的,谁让你们胡来的?”

张晨星没讲话,把周茉拉进书店,拿出手机打惠民热线。这种事跟干活的人是吵不出什么的,只有联系相关部门管用。上一次要造酒店的时候,有人专门来跟张晨星谈过,说要给她的书店一笔额外补贴,希望张晨星能在改建书上签字。

张晨星只是问他们:“那这里的书呢?”

“书?”那些人面面相觑,并没想过这些书应该怎么办:“酒店大堂做书吧,你也可以把这些书卖给酒店。”

有一个人自诩脑子转得快,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张晨星态度非常坚决:“我不同意。”

马爷爷缓步溜达到书店,也站那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这阵仗他亦是见过很多次,对张晨星说:“古城改造的计划要冷静啊。”

大家住???了多少年的巷子了,风里雨里,一代人又一代人在这里长大、离开,也有人守在这。

张晨星的电话又响了,是她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她接起,“你好”一声,对方不讲话,再过一会儿,电话挂断。张晨星一颗心跳得紧,等她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谁呀?”周茉问她。

“我不知道。”

“恶作剧吧?”

“也许。”张晨星拿起车钥匙:“我出去一趟。”

她得买票去一趟西安。

骑着车出去,看到马路边男男女女站在那说话,那个侧脸她认出来了,梁暮。脚下的自行车骑得快了些,不太想跟他打照面,可对着马路方向的萧子朋眼睛却好使,朝张晨星方向吹了个口哨,梁暮回头看了眼又速速转回去。

“连看都不敢看了?”萧子朋嘲笑他。

梁暮一张脸憋得通红,来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大家都笑出声,有人说:“梁导没刮胡子也很帅,糙帅糙帅。”

梁暮对这种夸奖不甚在意,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瞟了眼张晨星的背影又速速撤回来,小小动作被萧子朋抓了个正着,后者眉一挑,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揍模样。

萧子朋这种挑衅态度一直持续到饭局酣处,搂着梁暮肩膀说:“兄弟,放弃抵抗吧,我当年对孙妮也是你这种反应!”

“换句话说,你丫又要被抛弃一次了。”

“你这样不行,你得来硬的。”

“孙妮刚开始对我也跟张晨星对你似的,结果怎么着?哥们硬起来了!”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你老顺着她她不珍惜呢。”

梁暮只喝了一小杯酒,却被萧子朋说得上头,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拿起酒杯灌萧子朋酒:“谬论!”

“你敢说你不喜欢现在的张晨星?”萧子朋逼着梁暮给他一个答案。

“不确定。”梁暮说:“我只是想跟她聊会儿天,多跟她待会儿。”手指拨拉玻璃杯口,让它东倒西歪:“前两天打盹的时候,我梦到少年的她。”

“我分不清我对她这样,是不是因为执念。”梁暮说着话掏出手机,问萧子朋:“那个钢琴老师姓什么来着?”

“干嘛?”

“谈恋爱。我今天晚上就要谈恋爱。”

“那您请,要不你再多喝几杯?”

“行!”

梁暮从来不喝大酒,这一天被萧子朋一杯又一杯灌酒。本来酒量不好的人,很快就意识模糊,再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

第二天他是被阳光晒醒的。

古城夏末阳光热烈,梁暮捂着眼睛,翻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下坚硬,显然不是床。缓慢睁眼,看到有三个人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这三个人他认识:马爷爷、周茉、张晨星。梁暮眼睛动了动,视线可及的书架和那扇他每次站在那说话的窗,终于反应过来:他躺在书店的地上。

我怎么会在书店里?

腾地坐起来,手摸到自己脸上的连鬓须,心里骂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第18章3044天

周茉捏着鼻子:“酒气熏天!喝了多少啊这是?”又伸手指他:“马爷爷你看!他怎么像个野人一样!胡子那么长!”

梁暮听到“胡子”二字登时脸红,瞥见张晨星:她抿着嘴,快笑出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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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在这?”梁暮问张晨星。

“一群人把你抬过来的。”周茉替张晨星回答:“醉成一滩烂泥!”

“?”

“为什么把我抬到这里?”

“那你得问问萧子朋了。”

“哦。”

梁暮觉得自己被扒光游行了,因为面前三个人看他的神情属实算不上正常。

“我…给我口水喝?”梁暮问张晨星。

“没有。”周茉继续嘲笑他:“大半夜一群人抬着一个大活人,把整个清衣巷的人都吵醒了!这下好了,没人不认识你了,梁导。还喝水呢!哪有脸喝水。”

周茉说的梁暮一点印象都没有,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坐到窗边。马爷爷背着手在书店里踱步:“听说你无家可归了?”

梁暮头脑里又画问号,快嘴周茉替马爷爷解释:“说你被房东赶出来了,没地方住了。一群人把你抬到这,原因是你在这里就认识张晨星,其他人都是客户。”

“混得挺惨啊小伙子。”马爷爷高度概括了梁暮的现状。

张晨星把水杯和水壶放到桌上,转身出去了。梁暮看到她从窗前经过往巷子里面走,有心想跟出去,却被周茉按在椅子上。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梁暮心想:说我无家可归?我他妈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你要是实在没地方住,我家里倒是有一间空屋子,可以收留你几天。找到房子你再搬出去。”马爷爷说。老人心眼好,见过梁暮几次,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坏,甚至有那么一股子正直。如今走投无路,帮他一把也行。

梁暮心说我那工作室够我在里面撒泼打滚了,怎么就没地方住了,这都什么跟什么?身子探出窗透气,看到张晨星手里提着袋子,脑子突然就转了那么一下。于是坐回椅子,面露难色:“不方便吧?马爷爷。”

“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我和你马奶奶两个人。”

“那我…就谢谢马爷爷了。”

说话间张晨星走回来,把袋子放到桌上:“吃。吃完了赶紧走。”

“行,吃完了我就跟马爷爷走。”梁暮打开餐盒,清汤面,张晨星买的。

“跟马爷爷走?”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看着马爷爷。

老人叹了口气:“马爷爷收留他几天,等他找到房子再说。谁这辈子都会遇到难事,互相帮帮忙。”

“马爷爷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梁暮真诚地笑笑:“也谢谢张晨星和周茉。”

梁暮刚醒的时候在心里把萧子朋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觉得他也不算一无是处。但那连鬓须着实惹人厌,起身走了。

周茉追了出去,她好奇梁暮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结果人家拐进了理发店。那理发店开了几十年,去的都是附近街巷的老人,梁暮冷不丁走进去,吓了理发爷爷一跳。

“刮胡子。”梁暮说。

“那你坐这。”理发爷爷让他仰躺在椅子上。

周茉快要笑死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梁暮这么肤浅的人,又饿又穷无家可归,还要刮他那破胡子。理发爷爷见周茉笑,就用方言问她:“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张晨星的狂蜂浪蝶。”

理发爷爷仔细打量,点点头:“倒是貌相好。”

随着理发爷爷动作下去,下颚线渐渐清晰,搭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相当养眼。

“我算是知道梁暮为什么不吃饭也要刮胡子了。”周茉给张晨星发消息:“这个人沉迷自己的美色,自恋呢!”

等梁暮回来,酒气还在,脸却清爽了。坐下去安心享用张晨星亲自买的面条,脑子里打着各种幼稚的坏主意。待梁暮跟马爷爷去看住处的时候,周茉跟张晨星小声嘀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张晨星不傻。

梁暮怎么就没地方住了?萧子朋那人八百个心眼,不定趁梁暮喝醉动什么坏心思。梁暮索性装起了糊涂,想来他们俩真是半斤八两。

但张晨星不说。

手机响了,是一个新的陌生号。张晨星接起电话,这次她没有讲话,而是屏息倾听。对面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偶尔忍不住的呼吸声。

周茉开口要问,张晨星对她摇摇头。

这样持续了十几秒,对方挂断了电话。

“第几个了?”周茉问她。

“应该是第三个。”

“什么第三个?”梁暮和马爷爷看房回来,路过窗口听到这句,身子探进来问。

“张晨星第三个追求者。”周茉张口胡诌,不肯跟梁暮说实话。张晨星叮嘱过她,不想跟梁暮牵扯太多。

“空气追求者?”梁暮打趣一句,跟马爷爷道了回见,回工作室收拾行李电脑去了。

梁暮喜欢马爷爷给他安排的住处。

南方古城的小院子,院里种满了花。梁暮的房间外墙上爬着绿植,郁郁葱葱。房间里是雕花床头的木床,一张实木书桌摆在窗前。马爷爷把儿子的房间借给他住了。

梁暮在这座古城第一次真正体会了安定感,虽然有那么一点愧疚,但很快愧疚又被顽劣驱走。

回到工作室,看到里面东倒西歪的睡着,他挨个把人提醒,嘴里不饶人:“干嘛呢?鸠占鹊巢?”

“是你家吗就在这睡?”

萧子朋揉着眼睛出来,看到梁暮慌忙举手投降:“你那屋没人睡啊!我跟他们说了!你有洁癖!不许进你房间!不许坐你床!”

言罢跟在梁暮身后看他收拾行李,知道自己的计谋得逞了。忍不住跟梁暮邀功:“看见没?就要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慢慢混到人家身边去。”

“住哪儿啊?”萧子朋问:“书店里打地铺?”

“马爷爷家。”

“真不错嘿!反正???咱们刚交了片子,距离去跑宣传还有个把月,你呢,就趁着这个把月好好圆梦。咱们最近的几个活也都在那附近,你每天溜达着都能过去。”

“我算是把着张晨星脉了,她就是嘴狠,开门之后是一点没生气。我琢磨着没准儿走之后还能照顾你,至少给你盖个被子….”

“没有。”

萧子朋听到”没有”两个字,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张晨星是有点意思的,不知怎么,萧子朋突然觉得她挺可爱。毕竟是梁暮酒后拍桌子要跟人家理论的人。

梁暮哼了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十分绝情。

梁暮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

他在院子里拍花花草草,马奶奶端给他一碗酒酿圆子。糯米粉搓成的圆子珍珠般大小,上面撒点桂花。白的圆子,黄的桂花,喝上一口生津暖胃,颇有那么一点神仙日子的样子。

“给晨星送去一碗,让她关门后来吃饭,今天你们马爷爷过生日。”马奶奶腿脚不太好,让梁暮帮她跑个腿。

梁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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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搪瓷碗出了小院,右转走个五七步,就到了书店窗口。也不进去,身体探进去:“周茉呢?”

“去取蛋糕。”

梁暮将搪瓷碗放到桌上:“马奶奶给你的酒酿圆子,你吃完我带走。”

张晨星拿过碗准备吃,看他堵在窗子那里不动,好好的书店被他挡去大半光线。就放下碗,看着他。

“怎么了?快吃,马奶奶等着刷碗呢!”

梁暮对自己的新角色很满意,突然觉得有马爷爷马奶奶傍身,跟张晨星说话都比从前有底气。

“别挡光。”张晨星低下头盛了一口塞进嘴里:“还有,我从不让马奶奶刷碗。”言外之意你别给自己加戏了。

梁暮跟没听见似的,走进书店,大剌剌坐在张晨星对面。

“马奶奶说待会儿让你去家里吃饭。”

“知道。”

张晨星自己是不过生日的。

每年马爷爷过生日,她也只是准备好礼物,提前给马爷爷。可今年马爷爷孤单,因为在广州工作的儿媳生病了,儿子飞去照顾。

张晨星吃饭很安静,像害怕发出声音就会吵到谁似的。梁暮靠在椅背上看她,目光把她包围得缠密。

“你是不是不服输?”张晨星突然问他。

“什么?”梁暮从神游中被拉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拒绝你。”张晨星干脆放下汤匙:“你想报复我。”

“我这么闲?”梁暮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在张晨星心里他就是这么龌/龊的人了?

“你刚刚看我的眼神不干净。”

“你都没看我!”

“我感觉得到!”

张晨星因为音量提高,脸也腾一下红了,想再给梁暮几句狠的,又觉得跟他说那么多没用。起身去洗碗,被梁暮抢过。梁暮刚刚的确是没想什么正经的,又被人看透了,就觉得羞愧。

洗碗的时候为自己叫屈:“你不要冤枉好人。是你觉得我让你给我当年的答复,就还是喜欢你。然后你就想多了,觉得我对你动了什么歪脑筋。人绝对没那么复杂。”

两个人站在水池前,眼睛撞到一起。梁暮满脸的“正义”,读书时候学的东西算是派上用场了,气提起来、神情绷住,坚决不肯在跟张晨星的对视下显颓势。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眼睛,是一双好看的眼睛,但那眼神奇奇怪怪,像他这个人一样。

“咱们得重新认识一下,我现在是清衣巷的新人、马爷爷的租客、你的邻居。你不能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懂吗?”

梁暮装得越正经,张晨星看他越幼稚,启唇吐出一句:

“狗屁。”

第19章3045天

梁暮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狗屁”,一时之间愣住了,连反驳自己不是“狗屁”的理由都没想出来。

倒是周茉及时归来,人未到声先至:“秋老虎太毒了,把我晒黑了!”

“诶?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没什么。”梁暮颇为感激周茉这个时候回来,提溜着搪瓷碗向外走,出门前威胁张晨星:“等我跟你算帐!”

周茉看他拐进马爷爷家,手指伸出去指着:“他,我怎么觉得他尾巴翘起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茉在梁暮身后走了好几遭,实在忍不住就戳梁暮脊梁骨:“也没有尾巴啊?我怎么觉得你抖起来了?”

“懂个屁。”梁暮对“屁”这个字非常敏感,活学活用送给了周茉。马爷爷马奶奶在一旁笑年轻人拌嘴,张晨星低头吃饭,默不作声。

“我们为马爷爷唱生日歌!”周茉提议。

“等等。”梁暮讲求氛围,拿出音响,又用手机打出一束简光来:“来吧!”拿起筷子,跟着音乐打节拍,脖颈和肩膀微微跟随节拍摆动。先唱中文版《生日歌》,眼落在张晨星身上,她并没唱歌,却是在认真听的。

“没唱够。”换成英文版、法文版,梁暮上了瘾。回到多年前,在合唱团里,每个月团里会给当月的团员组织生日会,大家一起唱生日歌。那时他们唱生日歌,要唱七八遍,各种语言,随性而唱。只要有人起头,大家都能迅速接下去。繁星合唱团也如此。

周茉认真看梁暮,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的热忱像极了十几岁的张晨星。那时的张晨星,从清衣巷这头走到那头,不知惹多少少年心慌。

“祝马爷爷生日快乐!”大家齐齐为马爷爷举杯,马爷爷也举杯:“爷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语言的生日歌,今年这生日过得值。”

梁暮笑了,杯沿轻磕在张晨星酒杯上:“下次你唱,我给你和声。”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举着的酒杯亦没有放下,都在期待张晨星的答案。

“嗯。”张晨星嗯了声敷衍梁暮,后者也见好就收,不再逼她。

这个晚上平淡而温馨,年轻人托腮听马爷爷讲清衣巷的故事。几百年前,古城里每条巷子住的人分得清楚,隔壁巷住商贾、清衣巷住读书人。所以你看清衣巷还存的那几块石头上的字,是故人刻的。

“那块写着“汀花雨细、水树风闲”的,相传是晨星祖上刻的。”

“咱们清衣巷自古住的就是闲散文人,不求腾达不慕虚荣,清茶一盏、旧书一卷足以。”

“这样的日子,胜在悠哉,输在清贫。那些离开的年轻人,大概是不肯在这里熬光景。”

“外面的世界多好。”马爷爷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可能过几年,你们也不在这里了。”

“不可能。”周茉指着梁暮:“他过几天搬走就不在这里了。”

梁暮叹了口气:“听说房子不好找。”大有在这里长住的架势。

“不好找就住在这里,也不要你房租,得空帮我们老人家跑跑腿。”马奶奶说:“我们俩现在四条腿当两条用,一人只有一条好腿。”

本来是心酸事,可说出来又带着一点好笑,梁暮忍不住笑了。

马爷爷说起清衣巷满是感慨,马奶奶在一边拍他:“你是不是岁数大了?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孩子们要听风花雪月。”

大家笑了起来,周茉嚷嚷:“风花雪月也要听,有的没的也要听。”

梁暮的头脑里已经在构建一个故事。

从前他在古城里走街串巷,自认是最懂这座古城的他乡客。今天住进了清衣巷,又自觉是巷中人。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宿命感。

这天晚上古城下了一场秋雨。

随着一场又一场雨,秋意渐浓,再过个把月,就是古城的秋天。

张晨星搬了把小凳坐在屋檐下看雨。

母亲离开那天也下着雨。张晨星睁开眼,看到壶内的水开了,白色的水蒸气笼罩半个房屋。她跳下床推开门,门脚擦过地面,推起地面的积水。大雨倾城,天昏地暗,雨滴落在她脸上。

“妈!”张晨星再喊一声,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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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开门边放着的那把直柄伞,悠闲穿过小院走进书店后门,书店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老猫窝在窗台上,看到张晨星的时候“喵”了一声。

“八成是出去切肉了。”张晨星嘟囔一声。

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生日这天,妈妈总会为她做一桌菜,也会为她买一个小蛋糕,办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张晨星会邀请周茉和楚源来家里吃饭、庆祝生日。她哼着歌回到后院,将开水灌进热水壶,踢掉被水打湿的鞋子又回到床上,听外面的雨声。

一直等到十点多,书店里有人喊:“人呢?”

张晨星再跳下床,冒雨跑进书店:“马爷爷来啦?”

“来了。”马爷爷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你妈呢?”

“切肉去了吧?今天我过生日呀!”

“对对,小晨星今天成年了,变成大晨星了。”马爷爷笑了下,指着张晨星被雨淋湿的头发:“快去擦擦,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行!”

张晨星又冒雨回到后院,关上屋门,走到毛巾架前,拿毛巾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化妆桌上压着一张纸。张晨星好奇的拿起来,看到上面的字。她始终不肯相信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不足100字,内容单薄,要她保重。

张晨星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母亲在她成年第一天跟她开的“成年”玩笑,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打开抽屉,果然有三万块现金。三沓、每沓一万。

妈妈的电话关机了。

张晨星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她不喜欢,去书店气哼哼坐着。还跟马爷爷说:“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么没劲的玩笑,假装离家出走。”

马爷爷也觉得这是玩笑,直到那天的大雨在下午停了,灼热的太阳炙烤得人睁不开眼,空气潮热人在其中似困兽犹斗,“切肉”的妈妈并没回来。

张晨星坐在书店外,看着这条悠长小巷,偶有游客挎着相机走进来,穿着旗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故作愁思。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是她的妈妈。

张晨星是在傍晚崩溃的。

太阳最后一角消失在对面屋顶,巷子里那几盏门灯亮了起来,孩子们喧闹着归家,好朋友拎着蛋糕笑着跑过来,跑到张晨星面前:“你看!这蛋糕”

在木凳上坐了一整天的张晨星终于收回望向巷子口的目光,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不过了!”

天崩地裂,泪水如洪水顷刻而至,淹没整个世界。

从此以后生日变成刺。

马爷爷的生日令张晨星想起很多她从前刻意逃避的事。或许是气氛足够温馨、马爷爷讲的故事太悠长,又或是梁暮的歌声太动人。

“张晨星。”

她转过头,看到梁暮爬梯子攀在墙头:“走啊?”

“?”

“你今天不梦游了?”梁暮没有打伞,头发在细雨中湿漉漉的:“病好了?”他嘲笑张晨星,却不承认自己多少也有点病。

两个人穿过蒙蒙细雨,梁暮不知哪里搞来几片叶子拧成蓑笠状扣在张晨星头上,还将身子后仰眯眼看了看:“像个杀手。”

张晨星戴着那么个“叶帽子”,察觉到雨声落在头上格外清晰好听,就随他去。

“我记得你是五月生日。”梁暮问她:“对吗?”

“我不过生日。”

“我过生日。”梁暮说:“再过十天是我生日,你提前准备准备,礼物不用送太贵的,我看你送马爷爷的礼物就不错。”

梁暮像个泼皮无赖,硬生生挤到张晨星的“教室”里,还要坐第一排。伸手指着前方路口:“比赛吗?你赢了我消失三天,我赢了你明天早上请我吃面。”

还不等张晨星回应,梁暮“三二一”兀自窜了出去。身后没有声音,他放慢脚步回头看,却看到张晨星风一样经过他身边,率先到了路口,又折返到他面前:“三天。”

她跑得急,微微喘着气,“叶帽子”早被她不知跑到哪里,几根微湿的短发贴在脸颊,像一只迷路的兽,带着一点攻击性。

梁暮的心被搔了一下,又一下,在雨夜里缓缓红了脸。张晨星却转身而去,把他丢在原地。

第二天书店一开门,他还是扎进书店里。

张晨星对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提醒他遵守诺言。梁暮却摊开手,假装不懂。

张晨星没对付过这样的无赖,有心想打走他,可他已经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着两份面条,推给她一碗,自己吃一碗。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像在拍默片。

马爷爷讲的清衣巷故事让梁暮着迷,人站在步梯上问张晨星:“文史类在这一排?”

“嗯。”

张晨星整理好账目给代理公司寄走,回头看到梁暮在步梯上坐着,膝上放了几本书,认真翻着,这个情景好看是好看,只是偶尔有人逛书店,到梯子前,又要掉头从另一个过道绕过去,挺碍事。

张晨星走过去,敲了敲书柜:“你,那边看去。”

“这里舒服。”

“这里碍事。”

梁暮回头看了眼游客,笑了,不情不愿从梯子上下来,人刚坐下就听见张晨星跟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挡道;第二,不许胡说八道;第三,不许偷小朋友寄存在这里的吃的。能做到就在店里看书,做不到我退你钱,你再也别来。”

“没了?”

“我想起来再加。”

“行,你的书店你说了算。”梁暮抱着书坐到窗边去,打开电脑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看起来非常忙活。他敲电脑的速度快,书店安静,没人的时候键盘声音格外大。

张晨星塞上耳机干活,偶尔一次抬眼,看到梁暮嘴角挂一抹坏笑,得逞了。

梁暮的乐趣就是逗张晨星说话,好话坏话均可以,哪怕说他是“狗屁”他都不会生气。

萧子鹏问他:“第一天当邻居感觉怎么样?”

“非常不错。”

“犯贱。”

“关你屁事。”梁暮回他:“我要拍清衣巷了。”

“没有人关心一条破巷子。”

“我关心。”

梁暮想,清衣巷有很多故事呢,这也会是发生在每一个地方的故事。他灵感迸发,手在键盘上不停的敲,以至于张晨星站在他面前很久他才发现。

“怎么?”梁暮问她。

“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敲键盘轻点!”

张晨星快被梁暮的键盘声烦死了。

他年少时非常讨人喜欢,长大后却这样死皮赖脸。他的键盘声扰得她头疼,他本人也令她头疼。可无论你对他什么态度,他都不肯走。

他不走,那她走好了。

张晨星把书店丢给梁暮,坐到天黑才回去。梁暮已经帮她打扫好书店,黑着灯坐在窗前等她。

“我真的很烦人是不是?”梁暮问她:“打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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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活,让你在外面待了这么晚。”

张晨星没有回答他,她知道那个“是”字很伤人。

她知道自己有性格缺陷,不讨喜、不想跟人说话,不想置身于热闹之中,想跟很多人和事撇清关系。

她甚至对梁暮表现出的亲近产生了惶恐。而她,不想有任何这样的情绪,她只希望梁暮能离她远点。

“行了,我知道了。”梁暮起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第20章3046天

第二天两个人在书店门口遇见的时候,梁暮手插在裤袋里,目不斜视。

都是要奔杂货铺去,梁暮去买水,张晨星去买胶带。两个人都不讲话,也没因为遇到对方就改变自己步履节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梁暮觉得自己后背发烫,走了十数步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张晨星:“你是不是偷看我?”

张晨星觉得他的搭讪无聊,并没理他。

杂货铺里满是东西,通过仅够一人行,梁暮拿水动作慢吞吞,张晨星等在那很久,不见他选完。

“幼稚。”她轻声一句。

“你说谁幼稚?”梁暮故意瞪眼睛吓她。

“你。”张晨星捏着他T恤袖口向外拉:“挑完了让开。”

“说点好听的。”梁暮对她咧咧嘴,又紧接着一句:“狗屁不算好听的。”

张晨星淡淡看梁暮一眼,转身走了,不买了。

梁暮顺手拿了胶带一起交钱,跟在她身后,经过书店的时候把胶带从窗子顺手扔进去,没跟张晨星多说一句话。

回到马爷爷家,看到马奶奶正在浇花,就接过水壶浇花。量血压的马爷爷从窗口看到梁暮紧抿着唇浇花,一张脸没有笑模样,生气了。

马爷爷都不用想,八成是在张晨星那里吃瘪了。年轻人不懂迂回,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吃饭的时候总是故意逗张晨星说话,一双眼像长在她身上一样。他自己的心思他可能自己都没看懂,但别人懂了。

周茉偷偷跟马爷爷说:“那梁暮八成是喜欢晨星。”

“晨星知道吗?”

“晨星当然知道,晨星又不傻。但晨星不喜欢他。”

年轻人的事马爷爷管不了,但那花再浇可就要淹死了。就敲敲窗:“年轻人,那花可没招你。”

梁暮回过神来,抱歉的对马爷爷笑笑,拿了一台小机器出门了。

梁暮消解的方法就是拍素材,拍很多素材,待他回家后把这些素材重新拼接,能变成很多不同的故事。本质上他跟张晨星是一类人,他们都不太喜欢与自己不相干的热闹。

周茉下班路上看到坐在巷口的梁暮就凑过去跟他说话:“干嘛呢?”

“拍素材。”

“能养家糊口?”周茉故意气他:“没认识你之前我以为导演都挺有钱呢。”

梁暮没搭理嘴欠的周茉,依旧盯着机器。

“跟张晨星生气了?”周茉又问。

梁暮觉得太逗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在张晨星那里受委屈,他长了一张被张晨星欺负的脸吗?

周茉蹲在一边笑,过会儿说:“张晨星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你认识从前的她就应该知道。如果不经历那些事儿,她也不会是现在的她。”

“你呢,多点耐心。等逮着一个好时机,我给你讲讲这些年张晨星经历过的事儿吧。绝对比你拍纪录片精???彩。”周茉摇摇头:“哦不,纪录片没这深刻。”

“今天不是好时机?”梁暮指指自己:“我无所事事,你刚下班。”向一边看看:“显然也没人约你…可以聊一个小时。”

“现在为时过早,又涉及张晨星隐私。”周茉觉得自己应该多观察观察梁暮,至少看明白他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戳戳梁暮手背:“你是不是喜欢张晨星?”

“她那性格有人喜欢吗?”梁暮说:“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她的人不遭罪吗?”

“是挺遭罪。那你往前凑什么啊?”周茉故作神秘地问:“单纯对张晨星好奇?”

“不好奇。”梁暮收拾设备向回走,周茉跟在他身后,到了书店梁暮并没停留,直接回了马爷爷家。

“他怎么了?”周茉指着梁暮消失的方向问张晨星。

“我不知道。”

“你俩吵架了?”

“没有。”

周茉坐在那歇会儿,手机一声接一声响,打开来看,同事的八卦群里传来一张照片:唐光稷跟一个女孩在餐厅里。

“唐主任相亲了。”发照片的人说。

周茉切了声把手机丢桌上,跟张晨星念叨:“唐光稷太有女人缘了。”

“今天没捎你回家?”

“捎了啊。”周茉掐着指头算了算:从她下车到这会儿,不过四十分钟,人家已经跟女孩坐在餐厅了,这一天像花蝴蝶一样,飞到西来飞到东。

张晨星抬眼看到周茉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表情,她显然上心了。终于把手里的活放下,坐到周茉面前:“说说吗?”

“说什么啊?唐光稷吗?”

“嗯。”

“今天发现他人也挺好。”周茉说:“今天窗子被人砸烂了,秋老虎那么毒,清洁工阿姨去吃饭,他帮忙扫的。”

周茉有点困惑:“他看起来也不像表面那么惹人厌。”

张晨星认真倾听,她对唐光稷印象不深,没法断言,但周茉显然动摇了。依张晨星对周茉的了解,如果下次唐光稷再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没准儿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冷静。”张晨星劝她:“想想上次。”

“放心。”周茉拍拍自己脑子:“我现在不好骗了。”

“那就好。”张晨星把备用钥匙推给周茉:“我明天要去西安,钥匙你一把,马爷爷一把。”

“你给我不如给梁暮,你看他天天闲成什么样了,而且他也愿意帮你。”

“我不用他帮。”

“干嘛唯独要跟他撇清关系?”周茉觉得张晨星对梁暮不太一样:“他已经住在清衣巷了,是清衣巷的人。我刚刚看他在路口拍素材,他拍的清衣巷可真美。没有感情是拍不出这样的画面的。”

“我知道。”

张晨星当然知道。

梁暮从小就这样,对喜欢的东西倾以无限热情。有那么一两次,张晨星会觉得自己当不起梁暮这样的热忱。

“张晨星,你有想过找到阿姨…找到你妈妈以后,你还想做什么吗?”周茉问她:“有其他的打算吗?”

“没有。”

“那远的不说,近的,梁暮,你准备拿他怎么办?一直冷着他吗?那要是无论你怎么对他,他都不走呢?”

“梁暮让我头疼。”

“那不如去面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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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梁暮站在窗外叫张晨星吃饭:“马奶奶叫你吃糖醋小排。”

“我也去。”

马奶奶无锡人,糖醋小排做得超级好吃,周茉也跟在后面去蹭饭。她们进门了,梁暮却要出门了。

他罕见穿衬衫西裤皮鞋,人都比从前看着严肃几分。

“去哪啊?”周茉问他。

“约人了。”

穿成这样出门,说是“约人”分明就是“约会”,一直到出门都没看张晨星一眼。

“你们俩挺奇怪啊。”周茉说:“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没吵。”

“那他怎么没跟你说话?”

“他没礼貌。”张晨星胡诌了一个借口,低头吃饭。手机却响了,竟然是梁暮。

在他们翻一下就到头的对话框里,梁暮发来一个定位:“你来。”

“什么?”

“来。”

那个定位是古城边上的一个广场,平时张晨星几乎不去那里,印象中那个小广场已经荒芜了。

“我为什么去?”张晨星问他。

“我跟你告别。”梁暮说。

“?”

“来。”

梁暮也学张晨星说话风格,就一个字“来”。这风格倒不难,他跟别人说话也这样。只是乍用在张晨星身上,倒是有那么一点新鲜。

张晨星穿上一件薄外套,那个广场有□□公里,她的车刚骑出小巷就被人拉住车把。

穿正装的梁暮一脸严肃:“下车。”

张晨星下了车,他长腿一迈,接管了张晨星的自行车,丢给她一句:“上来。”

张晨星那辆破车不一定能禁得住他们俩坐,她站在那不动,并用僵持的姿态请梁暮下来。

“你上不上?最后一次了,快。”

最后一次了。

这几个字有那么一点魔力,张晨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没坐稳,梁暮一脚蹬了出去,慌张之中她伸手一把攥住他衬衫衣摆,连带着捏了他皮肉一把。

骤然的疼让梁暮心里“我操”了一声,表面却忍着,脚蹬得勤,怕张晨星后悔一样。

初秋晚风吹着他们的衣裳,梁暮身上淡淡的皂香钻进张晨星的鼻孔里,手里紧攥着的是他的衬衫,但手指不受控感受着的却是他的温度。

张晨星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只有一两颗,隐隐约约,像跟着他们在走。

前面有路颠簸,车跳了跳,张晨星在后座歪了一下,梁暮已经迅速单脚停车,一条手臂探到她身后:“你坐稳,路不好。”

索性拉起她细细的手腕环到自己腰间,连带着将她人也向自己后背带:“让你占点便宜吧。”

“男女有别。”

“你当年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当年的事不做数。”

“那现在也不做数。”梁暮的手又探过去,一把将她手腕拉过。张晨星细细的手腕像常年饥饿的人,梁暮的拇指在她突出的血管处摩挲一下,心里有点疼,也有点痒。

“别松开了啊,摔坏了我可不管。”梁暮威胁一句,又载着她在夜晚疾驰。

梁暮是个怪人,比我还怪。张晨星心想。

那个小广场仍旧没有多少人,然而却有一处聚集着数十个人。一个大屏幕立在广场上,准备在初秋的夜晚来一场露天电影。

古城已经很多年没放过露天电影了。

张晨星猛然想起儿时,爸爸妈妈牵她手去戏台附近看露天电影或皖南皮影。

屏幕前有人在忙活,嚷嚷的最欢的那个人是也穿着衬衫西裤的萧子鹏。夜色中他对梁暮招手,视线一转看到张晨星,也笑着对他摆手。

“等我啊,干完今天的活,就跟你告别。”梁暮指着一把椅子:“你就坐这等我,如果你提前走,那我就不走了。天天去你书店烦你。”

“自己权衡啊!”扔下一句狠话走了。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大屏幕上放起了《怦然心动》,梁暮带着一个耳返,捏着对讲器,手掌松松叉在腰上,一直在不停说话。随着他讲话,广场上的景象变了,棉花糖、爆米花、汽水摊、瓜子篮,人声攒动。

他们还原了90年代的古城夜晚。

张晨星坐在那竟有久违的感动。

随着影片播放至尾声,有光束打在一个姑娘身上,张晨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求婚。

男人和女人相识于少年时代,一直走到今天,广场上有很多他们的亲朋好友见证了这一场温馨的求婚仪式。

广场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布置都有电影的质感,何等用心。

“怎么样?我们梁导降维谋生。”萧子鹏递给张晨星一瓶汽水,一包瓜子,还有一个用纸折成的三角纸篓用来装垃圾。

“谢谢。”

“坐着啊!”萧子鹏风一样又跑了。

他们一直忙活到十点多,周围人群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撤场,梁暮才坐回张晨星身边。

两个人看着忙碌的众人很久,梁暮“哧”一声笑了。

“这就是我用来谋生的手段之一。好玩吗?”梁暮偏过头问张晨星。

“还行。”

“就还行?这个程度是还行?”梁暮皱起眉:“你再说一遍。”

大有“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质疑我能力”之意。手扬起像要打她,最终轻轻落在她脑后,只那么一下,又收回去。

当然没有什么告别,不过是把她骗过来而已。

这世界上的夜晚也不一定全都是百无聊赖,也不一定全都是踽踽独行,总有那么许多地方有光亮、有人烟,你置身其中却不用努力融入。

你在这里就算融入了。

萧子鹏对他们挥手:“你们怎么来的?”

“骑车。”

“自行车?”

“对。”

萧子鹏对他们抱拳:“在下佩服。张晨星姑娘的自行车我是没力气再骑一次了,二位请便吧!”撒丫子跑了。

“出息!”梁暮笑他一句,站起身:“走吧!”

两个人走???到车边,张晨星率先跨上去:“我这车支撑不了两个人一起。”

“那还不简单。”

梁暮又横在她车前,攥着她车把:“一起走回去!反正你每天都要走。”

“告别呢?”张晨星问他。

“告个屁别。”梁暮一副不同于工作时的无赖相:“我付了马爷爷房租,我名正言顺。我在你书店办了卡,我是合法会员。你当前不经我同意亲了我一下,我现在得讨回来。”

梁暮的脸作势前倾,张晨星的拳头已经挥了出来。

第21章3050天

梁暮没想到在一个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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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手制造浪漫的夜晚里,又被张晨星打了一拳结束了浪漫。

张晨星这个女人瘦巴巴的,但力气真不小。握紧的拳头挥在他左脸上,让梁暮呆愣在原地。

过了很久才说:“我逗你你没看出来?我都没挨着你。”

“开无聊玩笑,挨揍算轻的。”张晨星用力将车拉出来:“打死你也正常。”

“……”

“你先别走。”梁暮捂着脸说:“你帮我在地上找找我牙?”

“再装?”张晨星不信梁暮,却还是把车放在那,到他面前手捏着他脸,左右各看一眼:“你别碰瓷,我没使劲。”

“那你也不能动手。”

“就许你胡闹?”

张晨星有点急了,她生气的样子终于像个凡人。梁暮垂首笑了,过去跨上她的车:“上来。”

“你下去,这是我的车。”

“马爷爷说他不舒服,让我带药回去。”

“那你打车。”

“这打不到车。”

梁暮最知道什么事情什么人能拿住张晨星,果然,张晨星坐到后座上。归去和来时不同,马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的车影不断交叠树影,风将张晨星的短发吹起,一片黄叶飘飘忽忽落在她身上,气氛至此,梁暮却没再耍赖。果真去24小时药店买了降压药,载着她回去了。

在张晨星开锁的时候问她:“明天去哪?”

“西安。”张晨星说完把一把备用钥匙丢给他:“辛苦你,不忙的时候帮我看一眼。”

梁暮攥紧这把钥匙,嘴上还犯欠:“那季卡过期了我可就不能再续了。”

“嗯。”

“注意安全张晨星。你知道我的号码,也有我的好友,如果有事你可以放心打给我。”

“再见。”张晨星走进去锁上门,听到梁暮的脚步声渐远。整理行李,冲澡,忙活了很久才回到床上,看到梁暮发给她一张照片:他被她打红的脸。照片里的梁暮微微仰着脸,露出好看的下颌线,也不知到底在展示什么。

“活该。下次再胡闹我还打。”

梁暮发来一大串哈哈,又对她说:“晚安,张晨星。”

这个夜晚张晨星睡得很好,梦里尽是秋夜晚风,还有落到她身上那片黄叶,第二天一早,她背着行囊出发。打开书店门,却看到梁暮站在晨曦之中。看到她开门就笑了:“果然是清早出发。”

他赌张晨星会在无人的清早出发,不跟任何人短暂告别。他五点就等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笑容,没由来心慌。梁暮将背包从她后背扯下来背在肩上:“送你去车站。我还没看过这座古城的黎明。”

古称的黎明真美。

他们并排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沐浴着晨光。街边有戴着蓑笠的老人在卖秋莲,手执一片带露珠的莲叶,那露珠随着动作在叶片上滚动。公交车驶过古城渐醒的街道,那站台像古凉亭,就连普通的街道都好像被着了秋色。

梁暮看外面的风景,偶尔看张晨星的侧脸。

如果她的眼睛不看向你,那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就连参差不齐的短发都被黎明渲染得风情。

这一霎那的失神让梁暮想跟随张晨星去西安,可理智又把他拉回来。够了,再多,张晨星又要不自在了。当她背着大包消失在人潮的时候,梁暮被那种要命的孤独感撅住。而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视线定格在她后背上,她没有回头,却突然明白了送别的意义。

她上了火车,开始了又一次跋涉。

这一次她要先去华山。

那张照片里的人,坐在景区的售货亭前,身后是连绵群山,周围是人头攒动。张晨星不知她选的地方对不对,她尝试着联系发帖人很多次,但都无果。

火车上她的电话响了一次,是一个新的号码。这一次她接起,深吸一口气说:“再打过来我就报警。”

对方挂断电话,她拨过去,再一次关机。

张晨星标记这个电话:陌生4。她总觉得这些电话是“她”打来的。她如今已经称呼妈妈为“她”了。她或许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许良心苏醒,才会在消失八年后打来这些静默的电话。每当接一次这样的电话,张晨星都觉得自己距离真相更近几分。

当她到了华山脚下,拿出照片给商铺的商家看,并问人家:“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那店主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过?”

“说不准。”店主说:“看着眼熟,但这里往来人太多了。”

如果她真在山上卖东西,那这里总该有人认识她、见过她。可她在山脚问遍所有店主,都没人拿得准。

终于有人凑上来,那个人脸上一道道深沟皱纹,拿过她的照片仔细看,又认真思考:“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的山上,不在这。”那人肯定地复述道:“对,我见过。当时她也是捧着一本书,我还想这人挺漂亮。”

“可以给我一个地址吗?”

“可以。”

张晨星递过纸笔,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指间都是皴裂。扭扭歪歪写了一行字,不会的用拼音代替。写完叮嘱张晨星:“那地方不好走,到了村子里你就提我,王老三,到时候就有人带你上山了。”

“谢谢。”张晨星把纸笔装好,问王老三:“那要是别人不相信我呢?叔叔你跟我合个影吧?”

“不用不用,提我名字就行。”王老三摆摆手走了。

张晨星在山下问遍了人,最终决定还是上华山。

她背着很重的行李爬山,走走停停、快快慢慢,竟又偶遇过王老三一次。

他对张晨星憨厚地笑,张晨星还他一个微笑,低头啃面包。王老三凑到她面前问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小姨。”

“一个人来的?”

“对。”

王老三叹了口气:“一个人出来找人可不安全,要注意啊,这世道坏人多!”他递给张晨星一瓶水:“别光吃面包,喝点水。”

张晨星把水推还给他:“谢谢,我带水了。”

“带水好带水好。”王老三看着张晨星的行李:“你一个人背着这样的行李,能爬完?”

“待会儿就存了。”

“反正我爬不动了,要不我帮你看着?”

“不用,谢谢。”

张晨星抬头认真看了王老三一眼,漫不经心问他:“你也一个人来玩?”

“我也来找人。”王老三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破旧,上面是一个小男孩:“自己来华山玩,走丢了。”

张晨星看了眼,没再继续问,把垃圾装进口袋跟王老三简单告别。

张晨星用了两天时间走华山路,没错过任何一个商铺,偶遇了那王老三四次。终于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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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次,他走上前来问张晨星:“下山就要去了吧?不行我带你去。”

“爬山太累了,下山后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两天。”

“那山上的小商贩也不安稳,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要找人就赶早啊。”

“要么您给我留个电话,我去之前给您打电话。”

王老三想了想,终于点头:“行。”

张晨星拿了他的电话,一头扎进下山人堆里,消失不见。张晨星找了家青旅住下,看到周茉发给她书店照片。里面不同于往日,人很多,竟然有三个人在排队结账。她发去一个“?”,周茉得快:“梁暮、萧子鹏拉来一个旅行团。”

“怎么拉的?”

“要说这梁暮做导演啥也不是,拉生意还真的绝。”她又给张晨星发了几张照片:萧子鹏站在巷子口,身边是一行字-古镇最老书店,向里走。活生生一个移动招牌。

“不光这个,我昨天晚上听他打电话:你把人带过来就对了。天天带人逛商店你把古城底蕴都逛没了,我给你出路书!”周茉索性打来电话,张晨星小声接起,听她叽叽喳喳:“这还不算,人家问他带到书店有提成么?他说有一条老命,问人家要不要。”

周茉在电话里咯咯笑:“这个梁暮有点意思。”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天梁暮送她到车站,跟他说保证,还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现在想来应该是:书店交给我了。

他真把自己当作了书店的主人。

“怎么样啊?有眉目吗?”周茉问她。

张晨星拿起手边那张写着电话和地址的纸,眉头微微皱起:“没有。”

“那就早点回来。”周茉说:“天气预报说那边要降温???了,你衣服带够了吗?”

“我晚几天回去,我再去几个地方。”

“那你注意安全。”

“我知道。”

张晨星手边有一张地图,上面是她画的几个圆圈。她至少还要再去四座山,其中也包括王老三告诉她的那一座。

但那座山距离城市很远,只有山脚下和山腰有两个小村落,甚至没有一条修建好的完整上山路。

青旅房间里陆续住进了人。

张晨星从上铺下来去卫生间,看到几个姑娘坐在餐桌边聊天,看到她就对她招手:“hello。”

“hello。”

张晨星回一句,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姑娘们在聊天:“那个地方一个人不能去,山路不好走、说是也有人在那里失踪。”

“但我想去,这是我这次必须要打卡的地方,强度2.0,对我来说不难。”

张晨星看了眼说话的姑娘,虽然只穿一件T恤坐在那里,但身上肌肉线条很美。

“你自己吗?”其他人问。

“我在召集旅伴,四个人以上就去。”说完扭头问张晨星:“你去不去?”

“我不去,谢谢。”

那姑娘举起一张纸:“是你的吗?”

是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

“我刚刚在地上捡的,你要去的这个地方在我想穿越的这条线路上。”姑娘笑了:“不如一起。”

这样的巧合不多见。

张晨星点点头,回到床上。有人掀开帘子,是那个姑娘:“你不会真想一个人去吧?然后打一个陌生电话?在群山峻岭里。”

“我还没想好。”

“你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人。”姑娘索性找根笔,牙齿咬着笔帽,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递给张晨星:“王笑笑。我这几天都在城里玩,如果你真决定去,刚好我在凑人穿越,不差捎上你。”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装备。”

王笑笑笑了,敲敲她床沿:“你知道我们户外爱好者最信奉什么吗?”

张晨星摇头。

“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王笑笑拍拍张晨星膝盖:“等人齐了你再决定也不迟。”

“好,谢谢。”

张晨星从华山上下来,两条腿已经快废掉了,晚上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只要碰到膝盖内侧,腿就很疼,根本无法入睡。

梁暮给她发了一张今日营业数据图,在他的努力下,今天书店卖掉72本书,收入1748元。

“谢谢。”

“明天去哪?”

“还在西安。”

“好。早点睡。”梁暮说:“做个美梦,没准儿等你睁眼,就见到想见的人了。”

第22章3054天

张晨星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青旅的窗对着的那棵树冠秃了一半。她的腿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下床的时候甚至在抖。青旅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王笑笑坐在开放区里看书。

“起来了?”她主动招呼张晨星。

“是。”张晨星从自助柜里买了一份泡面和榨菜,坐在餐桌旁。

王笑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速食鸡腿放到她面前:“加点肉。””不了,谢谢。”

“别这么客气,都在外面玩,多个照应。”王笑笑拿起鸡腿撕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以示没毒。

常年玩穿越的姑娘,身上带有一股洒脱。她问张晨星来自于哪儿、来做什么,那张地址和电话是怎么回事。张晨星话不多,但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她。两个人一直聊到午后,王笑笑去接第一个队友,张晨星出门去城墙。

有时会看到周茉的前方播报,梁暮又在书店搞了哪些花样。经过一个周末的相处,周茉已经把梁暮当自己人了。她对张晨星说:“这么搞下去,老书店会成为古城一景了。”

傍晚的时候,书店没有人。周茉跟梁暮一起打扫,梁暮像张晨星一样,把每一个角落的灰都掸一遍,这令周茉感动。她跟在梁暮旁边说:“你还挺有主人翁精神。但是不是换个人你就不这样了?”

“那你可是不了解我们梁导。”萧子鹏拎着酒肉进来:“我们梁导,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穷横穷横的,也交不到这么多朋友。”

“那也就是说张晨星不是例外?”周茉歪着脖子问梁暮。

萧子鹏嘴快:“那算例了大外了。至今唯一一个对梁导冷嘲热讽梁导不还嘴的。”

“那…”周茉还想问,萧子鹏手一挥:“别那那那了,酒肉给你们马爷爷拎过去!马爷爷准我今天蹭饭!”

周茉切了声,拎起东西就走。萧子鹏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腰:“我说兄弟,我算是出卖色相了吗?那旅行团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是不是多看我几眼?如果不是我,也拉不进这么多人来。”

“待会儿多吃点。马奶奶的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这就完了?”

“不然?”

“你给我放几天假,我要回北京见我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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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

“抠死你。”萧子鹏哼了声:“你宁愿帮张晨星看店也不回去看你爸妈,你这个不孝子。”

“他们出去玩了。”

“你们家真是…”

说话间周茉回来叫他们吃饭,几个人把书店关了去马爷爷那。这个晚上老老少少都喝了酒,张晨星在的时候不讲话,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张晨星不在,却句句不离张晨星。

马爷爷聊张晨星小时候聪慧可爱,周茉说张晨星少女时代被男生追着放学就往家跑,梁暮说张晨星参加合唱团比赛总被安排站在第一排。

说着说着就都有点醉意。

周茉拉着梁暮衣袖对他说:“你要是没想好,就离张晨星远点。别有一天她把你当自己人了,你走了,那太伤人了。”

周茉说着说着就哭了:“张晨星太可怜了。”

梁暮第一次从周茉口中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张晨星,是他曾窥见其表象,却无法想象内里伤痕遍布的张晨星。他拍纪录片,见过很多人,他以为他已经见到了生活无穷无尽的苦,可在这个晚上,张晨星的故事令他崩溃。

萧子鹏在倒下前鼓掌大喊:“去找她!去找她!”嚷嚷完一头倒在桌脚。

周茉被妈妈架走前拉着梁暮的手:“去找她,你会去找她吗?”

这个晚上像一部充分应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将光、人物、故事、记忆、场景进行排列组合,在梁暮头脑中构建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感觉昨晚的一切像一场梦。他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竟然真的买了一张去西安的机票,与此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周茉发来一条消息:你联系张晨星了吗?我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是什么意思?”梁暮问她。

“就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梁暮打给张晨星,果然,她不接电话。上一次他们说话是在前天晚上,他对她说:“没准儿睁眼就能看到想见的人。”

张晨星没有接电话,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担心。但还是给周茉回了一条消息:“有点忙,我没事。”

周茉告知梁暮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杭州萧山机场的途中:“你把张晨星住的民宿告诉我。”

“我去找你。”梁暮对张晨星说。

“你别来,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那我就去下一个地方找你。”

“不用。”

张晨星和王笑笑埋头在地图里,王笑笑将各个点标记清楚。到了傍晚,张晨星独自出发了。

第二天张晨星站在山脚,抬头是奇石险山,山间林叶殊色,是人间罕见的美景。

有一条游人可走的线路,但秋季山间气候变幻,来此山游玩的人并不多。

张晨星将背包留在青旅,只带了增减衣物和干粮,只身一人向上攀爬。偶尔遇到稀疏游人,会有人好奇问她:“一个人来这么荒凉的山?”

“是的。”张晨星点头与之别过。

山路崎岖蜿蜒,走出几公里,路愈发难走,到了徒步人的天堂。张晨星走到一个凉亭处终于打了王老三的电话,对方接电话的声音似乎不耐烦。

“说话啊!”

“王叔叔,我是在华山遇到你的姑娘,你给了我你的电话,说可以带我找人。”

对方安静两秒,口气好了起来:“你呀,你在哪里?”

“我在你写的地址这座山腰里。现在天快黑了,周围没有人,叔叔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你等着!我去接你,别乱走!有狼!”

张晨星挂断电话,日头已经西下,她找出薄羽绒服穿上身上,简单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原地踱步。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山间气温骤降,紧接着下起了雪。

张晨星出生在南方古城,古城一年大概只飘一次雪,那雪薄薄一层覆在房顶,眨眼就化了。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雪。

起初是一片片雪花,不出几分钟就变成鹅毛大雪。随着降雪,气温不断下降。张晨星开始觉得寒冷。

她双手不停的搓在一起,脚在地上跺着,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又给王老三打电话:“叔叔,???下雪了,太冷了,要不我先下山好吗?”

“不用下山,叔叔快到了。给你带着棉袄了!”

“谢谢叔叔。”

张晨星挂断电话,不停的在地上小步快跑。

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这山岭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一切暗了下来,黑夜中刮起了大风。张晨星站在半面破旧的墙后躲风。

而恐惧藏得很深,不易看见。

无数母亲离开后的瞬间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的闪现。

十八岁的她,被朱兰关在门外,奶奶的拐棍儿敲在地上,对她说:“你走吧!你不要来看我!”

那一年她背上行囊去远方读书,火车站拉起横幅,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走过去,而学长不可置信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那一年她在寻人网站上发了第一条寻找母亲的帖子,从此踏上无尽的寻亲路。

这似乎都不算太苦,最苦的是张晨星慢慢看透了人心。在去往一个小城的火车上,一个陌生人说见过她的妈妈,单纯的她满含热泪跟着那人走。如果不是偶遇车祸,她可能终生窝在一个小山村里再也不能出来。

又或者英俊的学长在夜晚约她出去对她表白,在她严辞拒绝后散布的那些谣言。

又或者她试图修复仅剩的亲情,在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年纪里一次次拎着东西去看奶奶,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从此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托付。

张晨星看到了无数人性的薄凉和丑恶,渐渐的,她只肯相信书。

黑夜催生的恐惧将人淹没。

张晨星站在那里,看到远方有一点光亮,光亮由远及近,那人看似质朴的脸渐渐清楚。张晨星想:请你一定是个好人。

王老三走到她面前,四下看看,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是。”

“一个人走这么远?”

“对。”

王老三递给张晨星一个黄棉袄:“穿上,别冻坏。”张晨星穿上那个棉袄,身体瞬间裹上一层暖意。那黄棉袄上散发的不知是什么味道,牛粪或是什么,她穿起来却意外合身。

“走吧。”王老三说:“再不走狼来了。”

“行。”

张晨星跟在王老三身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行。脚下都是硬石子,有时拦路横出一块大石头,张晨星看不见,一脚绊倒在那里。

“当心脚下!”王老三说:“这地方爱收人,总有人在这走失。”

“我们要去哪?”张晨星问。

“我带你翻过去。”

“但后面是野山。”

“你妈就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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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妈?”张晨星问他。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只说那是她小姨。

王老三没有回答她,手电压得黑了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们行走在山脊之上,月光洒下来,连远山轮廓都能看到了。像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试图吞没一切。

王老三关了手电,走到张晨星身边:“你累不累?”

“累。”

“再坚持坚持。”

“我们走多久了!”

“五里路吧。”

张晨星拿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信号,抬头时看到王老三也看了眼她手机。

“这里一直没信号吗?”张晨星问他。她好多了,至少没有牙齿打架,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渐渐有了汗意。只是腿软腿酸,没有任何跑的力气。

“这鬼地方有时候有信号,有时候没信号,看命。”王老三嘿嘿笑了声。张晨星看着月光之下啊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没有讲话。

再走半个多小时,张晨星看到前面有一个手电亮了几下,王老三的手电也亮了几下。

“有人来接?”张晨星问。

“嗯。不然咱俩待会儿喂狼了。”王老三带张晨星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还有几米的时候让张晨星停下:“你在这等着。”

好在这一天月光够亮。

张晨星看到对方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甚至走到她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

待价而沽。

张晨星突然想到这个词,此时的她是舢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多大了?”那人问他,讲话的时候一股劣质香烟味和臭味钻进张晨星鼻孔里,她突然弯身吐了。

“吓的。”那人小声笑了,用脚踢张晨星腿:“问你呢,多大了?”

“我要找我妈。”

“还他妈找你妈,以后你妈找你吧!我再好好问你一遍,多大了?”

张晨星看到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光穿透她身体,好像要豁开她的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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