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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别哭了 自然数1004 24745 字 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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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窗外日光洒进。

疗养院的窗户角度是专门设计过的,日照通透。护士走在前面,为任克明开了门,然后退出。

“谢谢。”任克明轻微颔首。

走进房间,文躺在病床上。远处电视中在播放中文的电影,文回头,对上任克明的视线。

他笑了,很惊喜:“哥。”

任克明回应他:“嗯。”

走近,在临近的木椅上坐下。

昨天上午,任克明收到疗养院的消息,说文从树上摔下来,手臂受伤骨折,但无大碍。

任克明看见未接来电与消息时,正刚从黎昌身边醒来。他的目光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波澜。

就像当下一样没有波澜。

“为什么爬树?”他问文。

疗养院已经告诉了任克明事情经过,包括播放监控录像。录像中是文自己攀上院落中的大树,紧紧抱着树干不下来。

其实他因为疾病,肢体并不协调,某些时候还需要轮椅代替行动,按理说,爬树对他而言应该是一项很难的事情。

但任克明并不关心他是怎么做到爬上树的,他只关心原因和结果。

文说:“因为,树很大。”

他智力方面存在缺陷,只对情绪十分敏感。他能看出来兄长生气,因此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答:

“现在,马上要到……到,圣诞。”

任克明深色的眸一动。

“圣诞?”

“圣诞。”文点头说:“平安夜,要去,很大的地方。”

“大?”任克明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高么?”

文激动地点头:“对!高!树很高!”

树很高,他要去高高的地方,在平安夜。

去干什么?

去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文,”任克明不用再问了,他直接说,“树上不会有Rachel。”

他的声音平静,近趋于冰冷。

他知道,文是想在平安夜那天去高的地方寻找Rachel。

因为,平安夜是他的生日。换句话说,平安夜是Rachel的忌日。

不知道是谁给文种下的执念,说离世的亲人会在忌日那天出现在最高最高的地方。任克明听他讲过很多次这个说法,但还是

第一回见他真正去寻找。

真正去到他认知里最高最高的地方,去找离世的母亲。

“为什么想找她?”任克明问。

文闻言,认真的神情停了一下。

他眉头皱起:“因为,她是妈妈。”

他很不解。

“哥,你不想,找妈妈?”

他的身量与任克明不同,偏小,但眉眼和兄长相似,遗传的Rachel,立体、深邃。当他皱眉时,任克明也在皱眉。

妈妈?

任克明不明白。

文分明都没见过Rachel,他仅仅是从Rachel的身体里出生,他为什么想找她?

他凭什么想找她?

“不想。”任克明回答他。

任克明不想找Rachel,因为,首先,人死不能复生,其次,是Rachel先抛弃的他。

为了文,抛弃的他。

在文出生的前一年,Rachel短暂地单身过半载。

那段岁月,是小时候的任克明最为开心的日子。一个小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假期、玩具,以及妈妈的爱。那段时间里,Rachel会接送他上下校车,会为他讲睡前故事,会在周末全天候地待在家里,陪伴他,和他读书、做游戏。

Rachel会说:“Aaron,永远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有你,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然而半年后,Rachel认识了新男友,不久便怀孕。妈妈有更多的人了,不止Aaron。

但Aaron不觉得有什么。

妈妈可以有更多的人,即使有更多的人,妈妈也是Aaron的妈妈,Aaron不会离开妈妈。

Aaron不会离开妈妈,可妈妈离开了Aaron——Rachel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留下文。

留下和Aaron素不相识的文。

说好的不离开,还是离开了,为了文离开了。

虽然过去的十几年里,任克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么想,Rachel的离开是无法预料的,她怎么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可以,Rachel应该也想好好活着。

但他无法阻止心中的声音。

那声音没日没夜地咆哮、失控,那声音说:

Rachel背弃诺言,在自己与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不。

任克明否定自己。

任克明,你停止这种想法。

你本身就是劣等基因。你是从出生起就是错误的人,不被选择的人。任克明,忘了吗?你是Rachel的痛苦源泉,Rachel离开也是应该的。

对,Rachel没有理由信守你们之间如同玩笑的诺言。

所以,任克明,你最好撒泡尿看清自己。没有人应该坚定地选择你,你的一生都应该平静地接受离去,像平静地克制欲望一样,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患得患失。

谁离开你都可以,谁抛弃你都可以,不管是Rachel,还是黎昌。你不配他们选择,明白吗?

你配不上。

任克明垂眸,阳光打在他的眼睑之上,映下一片阴翳。西裤上的拳紧紧攥起,手臂攥出青筋。

可是——

无法接受,怎么办?

就像无法克制色欲一样。

无法克制,像在看见黎昌的第一眼就伫立一样,无法克制,像对黎昌患得患失,不要他走,想要禁锢他一样。

无法接受。无法接受黎昌不选择自己,怎么办?

无法接受黎昌离去,怎么办?

监视他、控制他、捆束他,变态的、不变态的。爱他,占有他。不受控制地贴近他、拥抱他、亲吻他。

乞求他——

“不要离婚,好不好?”

像这样,乞求。

昨天下午,任克明没有问出这句话,但他曾经问出过。

就在六个月前,黎昌第一次向他提出离婚。

那一晚,他收到黎昌的消息回到东郊。他们向来聚少离多,黎昌只要从剧组回家,就会发消息来告诉他。

其实他并不需要黎昌告诉,黎昌的每一个行程他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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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但他还是会等待,翘首等待每一条约见。

可那一次,黎昌的消息很不同。说不出来具体不同在哪,总之事实证明,任克明的第六感准得出奇。

上到二楼,进入卧室。

黎昌没有如往常般踮脚吻他,而是在沙发上坐下。

暗黄色的落地灯打在他的侧颜,没开大灯,他如同隐没在幽长的夜色——

“按合约,我们半年后就要分开。”

这是任克明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其余的,不论是黎昌说的,还是他说的,他都不怎么记得。他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指望自己能牢记什么。

他只模糊地记得,在黎昌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就不受控制了,多年未流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黎昌对这眼泪似乎有些震惊。

他从沙发中起来,起身,走向任克明。微微踮脚,他要去擦他的泪水。

用手。

任克明却转头避开,然后抬起黎昌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比起擦泪水,他只想要黎昌的唇。他不在意自己流泪不流泪,也许泪水代表一种尊严,但他不管。

他不在乎。

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不需要什么尊严;如果可以留住黎昌,他甚至愿意下跪。

跪了吗?

那晚跪了吗?

任克明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没有变化,黎昌的态度决绝。他执意践行那份合约,他说:“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我要的,我已经得到了,不是吗?”

他要什么啊?

任克明脑袋发昏,他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疯狂地亲吻黎昌,他脱黎昌的衣服,他抚摸他,他哭着吻他,他问他“真的要走吗”“真的要离开吗”“可不可以不走”。

黎昌没有后退,黎昌甚至回吻他,甚至主动容纳他。

但黎昌说:“你干死我吧。”

“你干死我,就现在,我就没法和你离婚了。”

黎昌好像也哭了。他的泪水交杂在脸颊上,仿佛惟愿时间静止在此刻。

他在哭什么?

任克明停下动作,松开手。

“不要说这样的话。”他退出来,他去吻他的脸颊,不住地摇头:“你不会死。”

“我会死。”黎昌说:“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我说,你干死我,你现在在床上干死我——”

“黎昌。”任克明打断他。

他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这段对话。

这段半年前的对话,到此结束,与昨天下午东郊里的对话出奇地一致。

只是在后者中,任克明没有乞求。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解开手铐,为什么会后退,为什么会走。

为什么会离开东郊,为什么会飞到英国,为什么不敢留下,为什么不敢面对黎昌,为什么逃避,为什么不敢看他的眼睛——

“为什么?”

文抬起头,问眼前的兄长:“为什么,哥,你不想,不想找妈妈?”

任克明被拉回现实。

紧皱的眉间倏地松开,他沉默几秒,启唇要回答,却被电视声截住话头——

“你知道,法语的月亮怎么说吗?”

电视中在放着华语电影,熟悉的台词,任克明骤然回眸看去。

“是Lune。”

“我有一个朋友,他去到了高高的月亮上。”

“他在月亮的云后,成为天使。”

《月亮云》。

文看的电影,是《月亮云》。

任克明发愣,盯着电影画面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黎昌。或许因为这是结尾了,他不会再出场。

文看着电影,忽然说:“我知道了。”

任克明回头看他。

“你不想找妈妈,”文笑,“因为,因为天使可以带你,去见她。”

文叫黎昌天使,因为任克明第一次向他介绍黎昌,就是用的《月亮云》。

那时他们刚相识,结婚不久,这也是任克明看的黎昌的地一部电影。

“对吗?”文说。

他的目光里突然带上期待,看着兄长:“哥,天使,也带我去。”

“不可以。”任克明拒绝。

他清楚弟弟支离的话语表达的什么意思,直截了当:

“天使不愿意。”

文呆了下。

他似乎没懂,为什么任克明会说黎昌不愿意?

明明天使都没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天使会不愿意呢?

但,他只困惑了一下,就又笑了。

“好,天使不愿意。”文点头说。

他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兄长,乖乖笑开,接着,说出兄长听过的他这辈子最流利的话语:

“那就不去。”

“我不会让天使,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第72章

空气依旧湿冷,即使有阳光,也隔着一层阴灰色的云层。

任克明结束和文的相处,走出疗养院。

他的身形很高大,今天没围围巾,好像因为这两点,海风都往他身上吹得要多一些。

开门上车,坐进驾驶位。没有带司机,一个人的行程,他自己开车。

车门关上,风啸声被隔绝。

任克明已经脱下外套,平静地坐着,肩膀却紧绷。他在回想文的那句话——

“我不会让天使,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显然,文是无心之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时间,任克明觉得自己内心有千万种声音。

他缓慢深呼吸,按开音响,尝试着让外部的干扰清空自己的思绪。

音响里播放的是某一个电台的散文诗朗读,任克明常年调到这个频道。今天是纪伯伦的专场。男音缓缓,吞。吐出起伏的句调——

「Whenlovebeckonstoyoufollowhim,

Thoughhiswaysarehardandsteep.

(当爱召唤你,你要跟随他,尽管他的道路艰难而陡峭。)」

任克明看向挡风玻璃前的两只海鸥,白色的羽毛,翅膀抖抖。一只飞走,另一只振翅跟随。

他开始回想,自己是否和文所说的相反,让天使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有吗?

任克明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在国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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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次他去剧组找黎昌,赶到那个入藏口城市。

到剧组找黎昌的事情,他没少做,每一次都打着公事路过的名义,“顺路”而去。但实际上,没有一次是顺路的,所有看似的巧合,都是任克明刻意为之。

除了协调行程的助理外,本应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那一次,黎昌提前给他发来消息。

他让他不要去剧组找他。他说,这是高海拔地区,不清楚你能不能适应,又没有提前吃预防高反的药物,一定不要来。

一定不要来。

任克明来了。

他刻意安排到该省省会出差,然后一刻也不停地坐上车,最终于凌晨一点四十七分,敲响黎昌房间的门。

黎昌开门,对上他眼的那一刻,愣了一下,却没有任克明想象中的那种意外。

他只滞了一瞬,就侧身让他进。

高原的高反确实不好受,任克明吻了下黎昌的唇,然后抱着他。

黎昌抚上他疲惫的眉,说:“我们在四千二百米的地方,你要做,先买份保险。”

任克明那时笑了,摸摸他的头发,没说话,也没再继续。就那样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如果说让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任克明承认这算是一件。

还有吗?自己还有让黎昌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任克明想不起来,也有些不敢想。

这些天,北半球步入冬季,天气渐冷,环境与身体都发生着变化。任氏的忙碌告一段落,任克明只用思考黎昌与自己的事情。

可他只要一稍稍回想过去的半年,就觉得自己实在疯癫过头。

自己往黎昌身上强加了很多东西。

就比如这场婚姻、这份协议,他不要他离婚,在关键时刻,却又自己次次退缩;还比如,不要黎昌接戏,不要他去法国,用手铐铐住他的手腕,逼得他说出绝望的话语。

这也是为何,落地英国后他首先给国内黎昌的经纪人打去电话——

他在尝试纠正自己的癫狂,他告诫自己,不要再阻拦黎昌的想法。

这也是,他出国的原因。

如果看着黎昌的眼睛,如果贴着黎昌的皮肤,他无法放手。

只有这样,只有千里相隔,他才能稍微放下内心潮涌一般的控制欲。

音响中的朗诵在继续:

「Lovegivesnaughtbutitselfandtakesnaughtbutfromitself.

(除了自身,爱不给予;除了自爱,爱不索取。)

Lovepossessesnotnorwoulditbepossessed;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Forloveissufficientuntolove.

(因为爱之于爱,便已足够。)」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

任克明想,自己如此的自私,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正如以前的相处,正如黎昌所说,任克明一直清楚自己对黎昌近乎病态的控制欲。但如此自我地束缚他、逼迫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不是自私过分了,任克明。

你究竟是爱他,还是仅仅想要占有他?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去约束他?

诗已经下一首,男音一点一点,蚕食着空气——

「Loveoneanotherbutmakenotabondoflove:

(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

Letitratherbeamovingseabetweentheshoresofyoursouls.

(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

「Andstandtogether,yetnottooneartogether:

(应站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Forthepillarsofthetemplestandapart,

(因为廊柱分立,才能撑起庙宇,)

Andtheoaktreeandthecypressgrownotineachother&#039;&#039;sshadow.

(橡树和松柏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下生长。)」

……

这首诗,名叫OnMarriage

《论婚姻》。

论婚姻。

任克明握紧方向盘,锋利的眉眼深深暗下。

没有错,文说的没有错。

没有错,不要让天使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任克明,你是如此罪恶可怖的人,不要再拿你恐怖的自卑心去禁锢对方。

既然是天使,那就不要束缚他的翅膀;既然是月亮,那就让他高悬在天空之上——

罪恶的人不配碰月亮。

你本来就不配,你早该料到;

你不要意外,你放开他。

握紧方向盘的手陡然发力,手背青筋虬结,三两秒后,又骤然松开。

任克明再次深呼吸,遥望着远处孤零的海鸥,他垂眸,拿出手机。

手指在黎昌的电话上空悬停,最终却转移。

移向另一个电话,拨通。

黎昌放下手机。

他注视着眼前的书柜。

靠右一边,是任克明的书,书脊上纷乱复杂的英文字母,看得他目眩却仍不想移开视线。

方才和经纪人的电话通完后,他重新点回和任克明的聊天框,垂眸许久,但最终还是一条消息都没发过去。

任克明在英国……英国现在几点钟?

是天黑吧。

他收回打字的手指,视线轻轻地落在聊天背景上。还是那个背景,英国海岸的背景,两手交握的背景。

他忽然很想把这条项链找出来,再戴一下。

上次拍完这张背景后,黎昌又戴过一次这条鸡蛋型的项链,后来在书房看剧本时,看累了,趴桌上休息,项链就有些硌脖子,当时取下来,顺手放在了书柜里。

应该还在。

他上二楼,进到书房。

按记忆,应该放在收纳剧本的那层。

果然。

椭圆形的坠子就躺在剧本上方,安安静静,像一块等待开启的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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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伸手,刚想取出,动作却一滞。他的目光落向坠子下方的剧本——

那本剧本外壳竟然没有标题。

而且仔细一看,装订方式与黎昌拿到的其他剧本都不一样,但又很是眼熟。

他想了想,抽出来,翻阅。

刚翻到第一页,黎昌就愣住了。

剧本是外文。

一排又一排的拉丁字母,附近的空白处做满了笔迹的批注,黑色的、红色的。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黎昌其实能认识字母和简单单词,但这些批注太过流畅,字母连笔在一起,导致他什么都辨认不出。

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这绝非自己的字迹。

那是谁的字迹?

……这还不清楚吗?

黎昌直觉这里面的内容与自己有关,他拿着剧本去找吴妈。

吴妈看了两眼,说:“喔,这是我收进去的,原来不是你的吗?”

黎昌说不是,他请她帮忙看看,他想知道这些批注里写了什么。

吴妈接过,皱眉看了会儿,说:“这就是你前两天读完的那本,《剧作合集》。”

黎昌一怔。

吴妈继续:“都是节选的一些很经典的戏剧、台词,你读过应该清楚。至于旁边的批注……就是笔记。”

“笔记内容……这样,我直接给你整理几页,你上楼等着吧,很快。”

也没管黎昌愿意不愿意,吴妈直接开了个文档,给他誊了前几页的一些内容,投到书房电脑屏幕上。

黎昌在书桌前坐下,挪动鼠标,只看了一页,整个人便呆愣住了。

确实如吴妈所说,是笔记,而且那种很纯粹的阅读笔记。黑笔是对台词的旁批理解,有些像做阅读理解题,一句一句地分析作用,分析感情。

红笔就有些不同了。

红笔不常有,但只要出现,那就会在黑笔的分析上,再拉出一条线来,指向一串字母,夹杂数字。

格式大概是这样:

“FGLC27”

或者是:

“YLY23m17s-34m46s”

吴妈运用她聪明的大脑,贴心地解密出来——

“FGLC27”=“《风故里》

第二十七集”

“YLY…”=“《月亮云》23分17秒-34分46秒”

吴妈指着这里说:“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段戏剧中编排的技巧,和你的那些作品能够对应。”

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又收回去,喔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任先生这是在做功课呀。”

黎昌抬头看她。

“笔记做到这份上,只能是挚爱,但他是爱那些经典吗?不,我看不像。那是爱你的影视剧剧本咯?也不像啊。”她停了两秒,等黎昌反应一下,才继续说:“这个笔记啊可以看出来,你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有认真看,认真品,甚至精确到秒了。”

“你说他爱的是什么?”她问。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完全停下了。

不再说什么。

按了按黎昌的椅背后,她看了几秒沉默的黎昌,然后走出书房。

为他一个人留下空间。

其实,吴妈的话并没有说完。她本还想继续说:

“他是爱你,所以才会精读那些剧本。”

“他爱你,所以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你的事业呀。”

但她没有继续。

因为她知道,无论这份笔记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作为一个局外人都说了不算。

一切的一切,最终还是应该留给黎昌自己去决断。

……

吴妈走后,黎昌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屏幕,盯到又一个天黑。

直到眼睛发涩,他才直僵僵地站起身去按开了灯。

吴妈的话他懂了。

他其实已经不生任克明的气了,早在窝在沙发里通宵看那段分手戏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生了。

更别提看到如今的这本笔记。

一笔一划的墨迹呈现在黎昌眼前,就像又窝回了客厅的沙发,又在反复地回看陈六的眼泪。

反复回看任克明的眼泪。

任克明疲惫的泪、担忧的泪、恐惧离别的泪、近乎哀求的泪……

他的眼泪从来都能征服黎昌,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黎昌手指一跳,垂眸,看向桌面。

那会儿找到的蛋型项链被他放在了桌上。项链没有被打开,还是一个完整的椭圆形,就静静放置在那本属于任克明的笔记上方。

黎昌缓缓伸手,想要拿起,然而链坠压着笔记,一抬起来,摊开的书页就迅速合在了一起。泛黄的纸张中旋即出现一抹冷白,转瞬即逝。

黎昌注意到了这抹冷白,目光乍然一凝。

他愣了一瞬,迟疑地放下坠子,改拿起笔记。拇指按着纸侧,快速翻看,然后在某一页倏地停下——

一张白纸闯入视线。

白纸就卡在两张书页之间,上面似乎写满了字,因为纸张太薄,所以略微有些洇到背面。

黎昌用手指轻轻去取,触碰到的一瞬间暗叹了一下。

这纸真的很薄,薄得类似化妆师曾在他微微出油时用过的那种面部吸油纸。夹在B5大小的书页里,若不是像黎昌刚刚那样翻页,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黎昌的动作行到一半,却忽然顿住,没有继续把这张纸翻过来。

他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一种直觉。

这张纸,以及上面的字,都不对劲。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无误。

纸张翻过来,洇透的黑色墨迹出现在黎昌的眼前,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

是他自己的字。

虽说是自己的字,然仔细看去,框架结构上却又和此刻他的字迹有着细小的差别,笔锋与架构间处处都显得更为成熟。

黎昌只看了一眼便认定,这决计是二十八岁的自己留下的。

可是,是留给谁的?

给……任克明的吗?

他的眉间蹙了一下。咬了咬唇边的软肉,停滞几秒,他最终决定读下去。

又是直觉,直觉在告诉他,这张纸上的内容,他非看不可。

凝眸,读着。十几秒过去,黎昌漂亮的眉越蹙越紧,长睫晃动,眸底腾升起浓重的不解。

纸张上是这样写的:

“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初见经纪人;

一五年一月十二日,第一次试镜;

一五年九月四日,试镜《月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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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加事件,按先后顺序排列。几乎把黎昌十八岁后的每一件大事都记录了上去。

一直持续到二十岁,以最后两条为结尾——

“一六年八月八日,车祸;”

“八月十二日,登记结婚。”

黎昌看着“结婚”两个字迹,瞳孔骤缩。记录……记录到自己和任克明结婚就停止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眼前的这一条条的记录,就像一个个电影剧情节点的场外提示,提示着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可以遇见什么人。

他停滞片刻,目光不禁缓缓下移。

果然如他猜想,在这张白纸的最最末尾,还剩下最后一句话语,以一种平静的对话口吻,隔着不知道多少时空。

黑色的、浓墨的、熟悉的、一笔一划的,就仿佛此刻的黎昌正伏案在书桌前,一笔一划、郑重地对未来的自己写下——

“黎昌,和他过去见。”

……

咚咚。

敲门声。

黎昌从白纸里抬眸,眸底惊诧。

“黎少爷。”门外传进小安的声音。

黎昌紧攥着的指节松下几分。

“……请进。”

他的声线很不稳,尾音小到发颤。

小安开门进入,手中拿着一份文件。看见黎昌的一刻,他呆了一下。

“您不舒服?”他问。

黎昌的脸色太白了,白得比他手中那张白纸还要夸张几分,白纸好歹还洇着墨,而他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没有……没有。”黎昌回答。

他明显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上的动作缓慢,放下纸,然后像才忽然意识到小安的在场一般,又看回他。

他问:“怎么了,有事么?”

小安看着他煞白的唇,点了下头,上前递上手中的文件。

他说:“这是任先生差人送来的。”

黎昌愕然。

任克明送来的?

“……是什么?”

小安摇头,公事公办说:“任先生只让将这份合约交给您,并未告知是什么。”

文件袋密封完好,小安未曾打开看过。

黎昌垂眸看去,细白的手指在密封口停滞片刻,他本该去取拆信刀来,但双腿如灌铅一般无法行动。

小安替他拿来拆信刀。

黎昌握着小刀。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拥有了透视眼,不用拆,也能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轴得像生锈了的发条,接着一滞一滞地划开密封的纸袋,里面的文件随即出现在眼前——

塑料外壳,白底黑字。

如他所想。

是横亘在他与任克明之间的那份合约。

是关于这场婚姻的合约。

黎昌看回小安,眸底有几分不可置信:“他……他有说什么吗?”

“有的。”小安看着他,缓慢说:

“他说这份合约全权交由您安排,如何处理,看您意愿。”

黎昌拿着文件的手指逐渐收紧。

小安继续说:“任先生还说,倘若您想同律师商议,我即刻为您联系就行。他听从您的想法,不必在场……”

不必在场。

听从黎昌的想法。

意思就是,无论黎昌想保留这份合约还是废除,任克明都同意,都接受。

意思是,无论黎昌想留在他身边还是想和他离婚,他都不干涉。

他没有怨言,他放他走。

“我……”

黎昌觉得耳边轰了一声,像一道锐利无比的闪电掠过。

他不知所措。

他的眉间皱紧,目光慌张而漫无目的,从手中的合约横拉到书桌,滑过电脑屏幕、滑过蛋型链坠、滑过黑红交错的墨迹,最后落到那张薄薄的白纸上。

落到自己的笔迹上。

呆滞两秒,他抬眼:“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像在和身旁的小安说话,像在和自己对话。

给他打个电话,对,给任克明打个电话。

打电话。好,说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也要打,就是要打给他。

电话嘟了两声,接通。

无声两秒,熟悉的那个男声传来。

犹豫、迟疑、低轻:

“黎昌。”

黎昌呼吸瞬间颤抖:

“老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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