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待了三日,成了十次亲,龙可羡每回都是初婚,阿勒不太要脸,所以也是初婚。
但龙可羡会发现的。
事关阿勒的一切,她都这样敏锐。
可能是偶尔从言辞里漏出来的一句话,可能是些乱蹦的记忆,总之,在最后这个夜里,龙可羡拽住他,问了一句话。
她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勒笑不出来,侧过身,连她的目光都没有直视:“怎么会。”
反正都要忘记,在她记得的时候,他不想让她有所察觉,起码这般会轻松一点。
龙可羡盯着他:“风急添衣,按时加餐,这些事情你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听人讲过的,小孩要离家,做爹爹娘亲的皆会这样叮嘱。”
阿勒没法否认。
龙可羡眼里的泪一下就蓄不住了,啪地砸在地上,一把推开阿勒,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找都不用找,阿勒径直拐进了悬戈台,看到角落里背身坐着的龙可羡。
她不知从哪个角落废墟里摸出了书,撕下纸来,在一笔一笔地写字。
阿勒凑过去看了,是封言辞激烈的谴责信。
阿勒默不作声把它看完,而后揉成团丢到了角落,心里边也皱皱的,揉过劲儿了似的。
他抱着一抽一抽的龙可羡,在想龙清宁真的厉害,要他做刽子手。
***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龙可羡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龙可羡晃着头,眼里滑出一行泪:“我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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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个身份重新再来,多刺激,”阿勒抵着她额头,“你喜欢哪种?少君和男宠,还是将军与侍从,我都可以。”
龙可羡被问住了,她没听出玩笑,还真的低头思索半晌:“你来寻我。”
“我来寻你。”阿勒认真地看她。
龙可羡把他抓得很紧,好像泛白的指头尖也是另一种强硬的表达:“你要缠着我。”
“我缠着你,还要勾着你。”阿勒补上句。
龙可羡喉咙哽了一下:“如果我很凶,你也不要跑。”
“我不跑。”
***
压进心底的名字没有消失,它换了个方式卷土重来。
龙可羡站在旧宅中,握着皱巴巴的画纸,眼睛酸得厉害,她抬手,胡乱地抹掉了眼泪。
阿勒凑过来,啧一声:“我就长这?”
第174章骄矜
弦月还没有移过几寸,一些模糊的片段和声音已经在脑中奔腾而过,冲击力强劲,余波绵长。
记忆就像被揉皱的纸再度抻平了,哪怕隔着起伏和沟壑,彼此之间还没有看得那么明晰,但情绪也已经能够顺着和缓的坡度涓涓流淌。
鼻酸。
阿勒悠哉地随着风尾走,把一张张画纸拣起来,叠在手中,看一张,啧一声,看一张,摇个头,真的很嫌弃了,他不明白龙可羡那好好一双手,怎么就能给他画得眼歪鼻子斜。
偶尔看到合心意的,还得挑三拣四一番,恨不得揽镜自视,而后很勉强地卷起来收在袖中,在草堆里捡起最后一张时,衣摆就被拽住了,他走一步,龙可羡默不作声跟一步,阿勒连头也没回,只说:“凭借你我如今的普通关系,离得这般近,不太妥当吧。”
龙可羡嗡声儿说:“妥当的。”
阿勒把画纸都捡齐了,带着她沿着来路往外走,及膝的荒草丛中前后叠着两道影子,龙可羡亦步亦趋拽着他一边袖管。
阿勒不主动,也没拒绝,把欲拒还迎那套玩儿得很顺溜:“哪里妥当了,你是北境王,我是南域寇,在这月黑风高夜里私闯荒宅,本来就不够矜持,你这般拽着我……”龙可羡悄悄儿竖起耳朵,等他往下边讲,拽着他怎么了,难不成是要甩开她了吗?还是被她先前的态度戳伤了心吗?
她这般等着,不料阿勒猛一回头。
冷霜样的月色下,朔风一卷一卷地刮着,荒草如潮拍打在膝盖上,龙可羡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对上了阿勒半笑不笑的眼神,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小声说:“拽着你,偏要拽着你。”
阿勒转回了头,接着往前走,俩人翻墙而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弄里,月光斜斜地打在肩身,偶尔窜过两只猫。
阿勒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指头:“就这点出息吗?仅仅拽着袖管能解什么瘾?”
嗯?龙可羡不明白,偏头把他看着。
阿勒豁出去了似的:“我看那些贼心勃勃之人皆是牵了手,不管不顾就要带家去,管他什么约法三章,管他什么普通关系,管他什么立场是非,先快活了再说,莫非北境王还没有这等魄力吗?”
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质问下来,龙可羡懵了神,慌不迭应了声:“牵,牵的啊。”
这就紧紧地把他牵住了。
阿勒冷酷地哼声。
孤守寒窑数载,终于苦尽甘来,这小子开始骄矜了。
***
贵妃巷里的老宅一行,十成十是个圈套,怎么这般巧,那些画就藏在老宅当中,偏偏被耳聪鼻灵的龙可羡嗅到了。
但龙可羡和阿勒皆没有对这圈套有任何评判,自从进了王都,三步一个套,五步一个圈,这里人人皆有盘算,王都天顶覆的不是雪云,是罗织而成的蛛网。
随着几场大雪纷至,王都进入了最为忙碌的年尾时刻。
街上吆喝着佛花和兰芽儿,炊烟酒雾里,顶着虎头帽的小童在帆幌下钻来躲去,各家登门串户地互相送着糕团与红撒子。
街上的雪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扫,上边密密麻麻地叠着马车轱辘印,临近冬至,掌管要塞重城的属官们皆要归都述职了。
“属官们各回各家,说是骊王一个都没见,昨儿夜里太医来来往往,把寝宫的门槛儿都要踏烂了。”
厉天磕着南瓜籽儿,蹲在台阶前和尤副将闲唠,他消息广,前两年潜入北境那会儿,就在祈国上下埋了不少钉子,跟春种秋收一样,如今正好是启用的时候。
尤副将从他手里薅了一把,啃也不啃,连壳嚼着说:“不该啊,早先在封地,那般荒僻苦寒之地,都没听说他生过大病,怎么一入都,坐了几日九重王座就把身子骨给折腾坏了。”
厉天磕得很讲究,要把薄薄的南瓜籽皮磕下来,搁到专门的小簸箕里,这讲究劲儿,都是跟公子学来的。
“德不配位呗,有人坐上那位置,敢向苍天讨万岁,有人沾了一屁股,就要毁身又折寿,都是命呐。”
“刚消停一年,若再来一出金殿染血之乱,王都也得损伤元气,于民无益啊。”尤副将近日春风满面,连粗硬糟乱的头发丝儿都用油篦齐整了,日日拴着那条镶金大腰带,不像个精干的副将,倒像哪间商行里的大掌柜。尤副将说罢起了身,看见廊角一道影子闪过,跟着就窜出了两步。
厉天忙搂着自己的簸箕,扬声道:“哪儿去,晚间宫里不去啦?”
尤副将摆手,“今日不当差!”
***冬至日进宫总是要堵上一会儿的,御街东侧正在念长赦册子,每年这日要特赦囚犯,此刻逢德台前沾满寒衣罪人,听着念祷官口中唱出道名字,便有小吏提了人上前,替他洒水簪花,再疏枷放归,逢德台上聚集百官,正在饮茶细谈。
龙可羡策马经过御街,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余蔚跟在一旁,道:“今日郊坛祭礼,都是太傅和司礼官领着小皇子顺下来的,当时,礼部和内庭副领起了争执,为的是小皇子今日所着衣袍。”
巡卫前来接走缰绳,牵着两人的马往前慢慢踱过这段人流密集之处。
余蔚噤声,朝龙可羡比了个口型:衮冕。
本朝未立太子,皇子只得一个,骊王对这个儿子态度微妙,既算不上悉心教养,也绝没有私心打压,防范和重视矛盾地重合,让这个小皇子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直算不上好。
小皇子真正从幕后拎到台前,还是月前为宁贵妃求的那次情,不论士族还是涪州寒门,都对这位年弱的皇子称赞有佳,故而这次骊王病重,王族中出面主持祭礼的正是他。
问题就出在这套衮冕上,这是太子才能着的衣袍。
衮冕着身,背后得有内阁点头,礼部定样,再由内庭锦绫司和繁绣司着手,试想如今骊王病重,尚未立嗣,小皇子今日往祭坛上一站,立刻就有骊王病危,拟诏传位的风声了。
龙可羡没说什么,她透过乌泱泱的人潮望向宫门,宫墙上横着抹灰云,一道日轮半隐半现,她印象中,王都的天总是这般要明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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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逢德台,马儿颠跑起来,不多会儿就到了宫门前,龙可羡翻身下马,落地的一刹那,小腹里酸软一片,像盛满了什么东西。
内侍小跑着上前来接马鞭,龙可羡往宫门探了眼,欲言又止地看着内侍,刚要开口,侧旁青石道突然传来阵马蹄声。
灰蒙蒙的天色里,一架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内侍提着宫灯,花红水绿地涌向那处,殷勤的问安声里,龙可羡扭过头,正看到阿勒披着件墨黑大氅,低头跟人说话,他头发全束起来,戴了只紫金冠,肤色也白回来稍许,那糙野劲儿就敛干净了,显出冷峻的眉眼轮廓,一眼扫来,能杀得百花失色。
龙可羡就看了一眼,就如同冷水滴进滚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得浑身哪里都酸,她默默地挪开目光,觉得腰间掐痕在隐隐烧起。
私宴两人同行,在宫中却把立场竖得分明,连座次都依照宫里的规矩,隔得远远儿的。
可是阿勒不高兴,他把着酒杯,把臂靠在扶手上,和海务司的大人说着明年规划,不动声色瞟向斜对角,看龙可羡一会儿和左手边封殊打过招呼,一会儿和右手边万壑松讲两句话,他唇边挂的笑越来越深。
冬至宫宴上,骊王仍旧抱恙未至,只遣内侍唱礼,唱过礼后,举座皆朝东肃立,殿外鸣角,九九八十一声后,礼廷卫握着丹珠拂子的鼓槌敲击,三声毕,小皇子坐在主座,请诸卿饮尽三盏御酒。
这就算礼毕了。
大伙儿归位,在觥筹交错间轻谈。
龙可羡在看小皇子,他年纪轻,却有些少年老成的意思,循规蹈矩,一言一行就像太傅拿标尺刻出来的一般,说不出错儿,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她看了片刻,便把目光挪到了侧后方的龙清宁身上,视线如水交汇,泛不起波澜。
接下去吃什么都没滋味儿,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把跟前的花生摆来摆去,挨过两刻钟,有朝官随内侍离殿,龙可羡本也想着走,却见那正中殿门徐徐开启,两排内侍提灯侧立,台阶前显出道人影,朝服规整,垂十二旒。
小皇子脸色煞白,仿佛只凭一件朝服,就被轻易地压制了。
周遭陷入寂静。
骊王逆着天光缓步入内,身后是佩刀肃立的廷卫。
他脸上看不出病容,抬了下手,身后殿门重新合上,带起的风把宫灯吹灭了几盏,只剩佩刀寒光闪烁。
第175章诛心
重病的君王突然而至,唱礼内侍没有通传,殿中剩余的臣子仿佛也跟着慢了半步。
前者要故弄玄虚,用寒刀冷剑营造出危险临近的错觉,若有按捺不住被吓得举刀相抗的,正好当庭拿下,于理于法都说得过去。
后者偏偏不好吓唬,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你骊王还在封地吃着糠咽菜肖想王位时,他们已经手握重权结成了同盟,在大祈朝局里呼风唤雨。
烛火扑朔,灯影无声地摇晃着,殿中落针可闻,各种眼神暗自交递。
两三息的沉默后,不知从哪儿发出道酒杯落桌的轻微磕声,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荡开,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大伙儿起身行礼。
弯身时,龙可羡朝阿勒座次看了一眼,他拇指沾着新鲜的酒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随意地把拇指挨在下唇,偏头蹭掉了酒。
动作轻微,一闪而过,龙可羡吸了口气,耳根发烫。
骊王站在主座前,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挂上了一贯的笑容,将殿内环视一圈,从容道:“诸卿免礼。”
***
这会儿真走不得了。
骊王一来,歌舞尽退,大伙儿虽还轻谈着,但都没了之前的轻松模样,最拘谨的还属小皇子。
“彧儿是长大了,”骊王满面慈祥,把小皇子召至身边,“今日祭礼进退得宜,做得很妥当。”
小皇子略微侧身,垂首道:“儿臣驽钝,不及父王教导之万一。”
这殿中座次本就遵照祖制,骊王不来,首座就得空置,一应礼盘酒水不可少,小皇子即便代君行祭礼,也不能越矩往王位上挨,只能坐在下首第三座的位置上。
但今日这座次排得怪,竟然在首座边上给支了张小几,只比首座挨两寸,略微倾斜了角度摆放,若是不仔细看,真像从首座延出了个位置给小皇子。
怪不得小孩儿如坐针毡。
骊王完全没在意他的窘迫局促,轻抚着他手背:“是太傅与阁老们费心了,朕病体难支,在礼数上的规诲多少有些疏漏了。”
这话含沙射影,瞄准的是小皇子这身衮冕,实际上却把阁老和礼部纳进了射程范围内。
老狐狸们都稳得很,齐阁老和首辅万渠亭座次靠前,听都听到了话尾,却只互相把酒言欢,谈着风物,说着河山,连眼风也不曾朝首座飘过分毫,只要骊王没有指名道姓,他们绝不往刀口上撞。
只有小皇子惴惴不安:“儿臣有错,请父王训示。”
这头垂的,几乎要把脑袋夹到前胸去了,恭敬得过了头,反倒显出怯懦瑟缩来,和今日祭坛上落落大方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
阿勒饶有兴致地把他看了一眼,这夹缝里长大的小崽子,懂事儿得过头了。
不料骊王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吾儿何错之有。”
小皇子若有错,那连带着错的就是他身后的太傅,是悉心教导的阁老,甚至是今日祭坛上的大小官吏,骊王根本没想揪着此事不放,他朗笑过后,内侍从提来的食盒里斟出热茶,他慢慢地喝了两口。
再放杯时,神色已经不如之前平和,眉眼夹着阴郁之色,看向小皇子,又是懊悔又是忿恨地说:“彧儿年弱,好比幼苗生长之际,既要良师辅佐,也需慈母教养,朕即位以来,受奸人蒙蔽,毁乱纲常,祸及子孙,思及此,便觉得愧对兄长。”
说到最后,便几乎要掩面而泣。纲常是伦/理纲常,骊王纳兄妻为妃,毁之,子孙是骊王之子,他将小皇子交给龙清宁抚养,祸之。反推回去,是受哪位奸人蒙蔽,答案呼之欲出。
龙清宁端庄静娴,恍若未闻。
而龙可羡“咔嚓咔嚓”捏碎了满桌花生壳,恶狠狠地瞪着骊王,看着像下一刻就要起身拔刀的样儿。
“少君,”千钧一发之际,万壑松转身替她满上一杯清茶,看着那些碎壳,含笑道,“质库司从箩城收来的各色果子,用旧方子炒了,味道好,壳却干硬,小心划了指头。”
就着斟茶的动作,万壑松化掉了龙可羡起身的势头,后边随侍的余蔚松一口气。
阿勒往椅背靠,不咸不淡地说:“六爷对西六城知之甚深,是打算明年顶了兄长位置外派吗?”
万壑松道:“万某才疏学浅,哪里够资格掌领一方,不过平时久居乡野,爱捣鼓些花果蔬食。”
阿勒笑了笑:“大材小用啊。”
万壑松道:“人各有志。”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句,看着挺和气,却实打实地阻了骊王的话头,他举杯小口润着喉,余光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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壑松身上瞥去,看起来像是犹豫了,当他余光收回,看到孱弱的幼子频频往贵妃处看时,心再度狠下来。
“来人!”骊王骤然发声。
屋内的轻声细语消失了,那块和乐融融的虚假幕布被这声喝令彻底揭开,不论骊王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
在座诸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门口持刀而立的廷卫应声而出,不到片刻,便压着一名内侍进到殿中,那内侍蓬头垢面,浑身都是受过刑的样子,双腿像灌了米的麻袋,被一路拖行到正中,便连站也站不住了,扑通地趴了下去。
骊王起身,缓慢地走到桌前:“今冬雪来得早,各地皆有雪灾,这是天降异象,朕夙夜难安,唯恐是己身未能持礼,惹怒了天公,才降此灾祸警醒朕,然!”
杯盏砸裂在地,迸开的碎瓷划破了内侍的肩膀。
骊王满面痛怒:“在朕斋醮祈福时,王兄托梦于朕,梦中,王兄痛哭不止,直言愧对先祖,本该为我大祈朝纲再尽心两年,却不料被奸人所祸,受毒侵体,这才含恨西去。”
“陛下,”封殊面色沉静,和慷慨陈词的骊王形成了鲜明对比,“先王饮食起居皆由内庭司主理,可是这奸人动的手脚?”
“话不是这样讲,”万渠亭捋着胡须,笑眯眯给打断了,“先王沉迷丹道,后几年身子已经败坏了,再说了,先王驾崩之时,陛下不也在场吗?”
这话诛心。
骊王本来就背着弑君弑兄的名声,至今都被捏作把柄,他要从这里切入,势必得挨人戳几下脊梁骨。
封殊看了眼首辅大人,往后一靠,没再插话。
“先王虽浸丹毒,却绝不妨碍性命,”他稳了稳,气势更盛了,直指殿中软成一滩的内侍,“冯企!先王饮食起居素来由你掌管,你摘不掉干系!”
廷卫垂首奉上一纸供词,骊王抬指,教传下去给首辅大人过目。
“这是昨儿连夜审出来的供词,冯企在衡枢二十三至衡枢三十八年皆于质库司任职,衡枢三十八年冬,先王金口玉言,赏了他织金斗牛蟒衣,调到内廷侍奉先王饮食,次年,先王开始频繁宣召太医进宫,身子每况愈下。”
衡枢三十八年,就是龙清宁入宫为妃的时候,明的暗的线索直指龙清宁,连几位阁老都忍不住朝她望过去,龙清宁八风不动。
供词传下来,万渠亭看了两眼,便交给了万壑松,龙可羡就在左旁,瞥眼就看着了,万壑松也不瞒她,铺在左侧与她同看。
阿勒哼出道气音。
龙可羡这会儿心急,看得囫囵,匆匆地略过了内侍如何在饮食中添药,如何与宫外药行私下往来,如何收受银两这些细节,只一目十行地来到下方,找到宁妃二字,果然,这就要开始攀咬了。
她把供词推回去:“一份供词就能给人定罪吗?说不定是屈打成招。”
骊王放了杯子,把那喉咙的灼烧感压下去,他今日强撑精神,在杯里下了猛药,时不时就要续一口气。
“戕害先王之名,一份供词不够,便挖当年涉事内侍和药行!但这些不过是旁人手中刀罢了,真正要追究的是幕后黑手!”
宫外大赦将毕,角声逐次炸响,沿着长街阵鸣,千家万户都在撒黄栀迎冬,殿内气氛肃杀,在铿锵的举证过后,骊王倏然转向身后,看着陷入阴影的龙清宁,突兀地扯了一道笑。
“阿宁,王兄迫你身侍二夫,又降你原夫官职,将他贬到那荒远之地糟蹋,继而强逼你入宫为妃,你心怀怨恨,你敢认吗?”
骊王的身躯挡住了烛火,龙清宁身上半明半暗,她还以一笑,甚至没有起身福礼:“臣妾认。”
“连怨也不能怨吗!”龙可羡拍桌,“你们宫里规矩这样大,见到一个君王就要笑脸相迎吗!财神爷也没有这样霸道的!”
骊王仰面长笑,他笑得癫狂,连口鼻间都溅出了零星的血,抬手拭去后,在鼻下唇边延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看起来尤其瘆人。
小皇子惊惧不安,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父,父王。”
“你心怀怨恨,心怀怨恨,”骊王呛起了咳嗽,他咬着这四个字,看向龙清宁的眼里怨毒又阴狠,“故而指使内侍,在日积月累间戕害王兄,甚至连他的最后一程,都是你亲自送的,你敢认吗?”
小皇子震惊地看向后方,龙清宁仍旧纹丝不动:“臣妾认。”
“认,你认……”骊王扑上前去,袍摆拖着残血,宛如爬在地上的追命索,追着他往前蔓延,他扑到龙清宁跟前,扯起了她手腕,“你擅烹饪汤药,这半年来,故技重施,将毒下在了汤药间诱我服下,你敢不敢……敢不敢认!”
龙清宁被拽得晃了一下,她温顺道:“陛下为夫纲,为天常,陛下所说,臣妾没有不认的。”
“你不要逼她!”龙可羡早忍不住了,掀桌而起,在满地狼藉里疾冲上前。
“少……”万壑松呆了,他哪见过姑娘家如此矫健的身手,想拦的,却眼睁睁看着那道影子飘过去了,他提起口气,在看到对座拦出的手时,又松了下去,心绪起伏之下,奇怪地,又泛起点儿异样的酸楚来。
阿勒捞着龙可羡那截腰,把人摁在位置上,周遭廷卫已经拔刀了,这会儿若是动手,打赢都没用,日后就是个要命的把柄,随时都会被内阁这些老狐狸提起来清算。
龙可羡不管的。
权衡利弊、忍辱负重那就不是龙可羡了,她将自己千锤百炼,站到了武道巅峰,修的就是“凭心”二字,她捣了阿勒一拳,“你别拉我!”
“是谁教得你如此重情义?”
不知何时,骊王站到了身后,他居高而立,在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已经显露出了颓态,只有双眼仍旧阴毒狠戾:“是阿宁吗?她把你教得像条指哪打哪的狗,就没有告诉过你,她在你身上安的那些心思?”
龙可羡冷漠地瞪回去:“人心都有七窍,想得多点,想得少点,都是常见的事,安心思又如何了,反正安不到你身上。”
“不如何,不过是在你幼时,便哄你进族学让人欺辱,哄你进演兵林让你风餐露宿,再卖了你的行踪让你被擒入狱,最终连生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她对自己狠,对你自然也不在话下,你真当她有心吗?荒唐!”
“胡说!”龙可羡甩开阿勒,一字一句说,“我不信你。”
骊王一点也不恼,他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北境龙氏嫡脉是怎么死在褚门的?是她通敌!你是如何被药得几近痴傻的?是她冷眼旁观,纵容龙氏对你下手,她要你忠心,最好只对她一人死心塌地……”
他起身,用一种诡异的怜悯眼神看她:“你是不是还要替她担了弑君的名声?痴儿!你与她讲情意,她只与你算得失!”
讲到弑君之罪,在座只有龙可羡和骊王沾的脏水最多,谁都以为骊王要借此清算龙清宁,必定要连带龙可羡一道算进去。
但他没想拉龙可羡下水。
她背后的水太深也太黑,就方才那阵不起眼的几句话,就能看出万壑松不是曲意逢迎,阿勒也没有捏酸吃醋,只是在言辞间把龙可羡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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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那就是明显的站队。
骊王没想给自己竖敌太多,反过来讲,只要击溃一个龙清宁,连带着龙可羡也要受到重创。
谁重情,谁先死。
就连北境王也不能例外。
第176章软肋
骊王的话讲得很轻,却都是奔着要害来的。
那一个个字仿佛落进龙可羡的胃里,成了籽,在瞬间激长成带刺的藤蔓,挣扎着要往外涌去。
龙可羡茫然地转头,去看骊王身后的龙清宁,而龙清宁多聪明,只要这一道眼神,就能猜出骊王抖落了什么事。
对视的第二息,龙清宁原本无懈可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她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沉默地错开了目光。于是龙可羡懂了。
先时还很不服气,随时都有可能从阿勒手底下冲出去的身子软下来,乖驯地坐在小桌前。
垂着眼。
就像脊骨从肉里面塌了一角,连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也被挫灭了。
就在这时,殿门骤开,训练有素的廷卫有序地灌进来,寒风簌簌,搅得殿里烛火不安地跳动,所有人都笼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
但是没有人动。
那些老狐狸们看得门儿清,今夜他们只是看客。
骊王先以礼数入手,看似把矛头对准了越线的士族,但那仅仅是个切入点,他手里那把刀,从始至终都是为龙氏姐妹准备的。
一个是挟令皇子的宫妃,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边王,这二者真联起手来筹谋王座,那还有骊王什么事儿,偏偏她们互为软肋,偏偏她们把情意二字看得重如千钧。
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那虚无缥缈的情意。
“妖妃祸国,惑乱朝纲,戕害先王,罪无可恕。”
罪名一字一句钉在龙清宁身上,骊王面目狰狞,铿然地说:“拿下!”
狂风暴涌,碎雪呼啸着拍进了殿内。
廷卫整齐的脚步声刚刚往里压进两寸,龙可羡手掌一滑,叠雪弯刀已经出鞘了。
“谁敢。”
廷卫被硬生生阻在两丈开外。
君王颜面就系在危重之间,骊王往前一步,怒声喝道:“今日朕凭的是天意,仗的是法度,正的是我大祈朝纲!有何不敢!拿人!”
两位阁老由自家侍卫护在身后,往外避了出去,免得流矢伤人。
一时之间,殿里外都乱得不像样子,宫女内侍们还捧着酒水托盘,猝不及防一惊,都尖声叫着散进了漆夜里,结果跑不出两步,便被削掉了脑袋。
血流如注。
宫外的角声掩盖了厮杀,以这座殿宇为中心,左右三重宫道已经全部封锁,今夜骊王要的就是万无一失。
兵戈压阵,几乎要逼到身前,龙可羡左手持刀,劈开刺向龙清宁的长剑,小皇子惊叫一声,被龙可羡拎起,扔进了龙清宁的怀里。
“你凭天意,仗法度,正朝纲,口口声声都是大义凛然,好像谋权篡位的不是你。”
龙可羡根本不和廷卫缠斗,这些规规矩矩操练出来,从未经过战场厮杀的正规军们,在她眼里就像华美的小鸾刀,中看不中用,她闪身上前,就像道流光似的,谁也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叠雪弯刀那冷银色的截面已经架在了骊王脖子上。
“王位是你坐的,权势是你得的,什么好处都教你捞了去。可你自己不争气,握不住这王权,反过来要恼羞成怒,把帽子扣到女人头上去,真是好不知羞!”
她讲话自来就慢吞吞的,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刀柄架在要害,骊王不听都不行。
廷卫的第一波攻势被破开了,但他们借着龙可羡架刀的瞬间,纵身而起,侧突向龙可羡,不料一张小桌遽然被踹翻,碗碟杯盘迸在眼前!
在噼里啪啦的碎瓷声里,阿勒双手合十,歉意地笑了笑:“对不住,脚滑。”
骊王瞥见,不怒也不惧,他看着龙可羡,眼里的怜悯和憎恶不加掩饰:“可怜,怎么会有你这般可怜的人,她利用着你,一次次把你往死路上推,要用你时呼之即来,要弃你时挥之则去,你还为她以身涉险。”
龙可羡翻掌,刀面划破了骊王脖颈,细细的血线溢出来。
万壑松起身:“少君!”
这满殿里都是耳目,廷卫能除,阁臣能杀吗?不能!若是龙可羡真杀了骊王,未来就难以在朝中立足,只要朝廷想拿捏北境,随时能以此为由断了北境的粮食、布帛、盐铁等供应,把北境孤立起来,这是比异族入侵更可怕的封锁。
骊王扭了扭脖颈,让那血线蜿蜒进领口。因为失了血,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来,简直像被什么一口口吞掉了精气,显出异常的老态来。
“你信,这些事你皆是信的吧?”他重重咳了几下,偏头吐出口血,露着一口被血染红的牙,笑了起来,只是发不出声了,只从胸腔里扯出嘶鸣,“否则你不会如此避重就轻,一句也不敢提及。”
龙可羡握着刀,连指骨都绷白了。
骊王晃着眼前的流珠,笑声越来越大,“带人!”
还有谁?
万壑松和封殊皱眉往外看,还没见着人,先听见叽叽喳喳的求饶声。
“哎哟这位兵爷,衣裳扯不得,二十两一件儿的罗锦呢,您扯我胳膊,再不济拎脖子也成,小的皮糙肉厚不怕掐!”
说话间,两个廷卫推开了逃窜的宫侍,架着个人,一把给扔到了殿正中。
那人不像先前被拷问得奄奄一息的那太监,反而生龙活虎,落地就骨碌地打了个滚,接着跪趴在地,当中还悄摸儿抬了下额头。
不看不打紧,一看,这人先是被这满屋金翠晃得神魂颠倒,连地砖上嵌的金边都爱惜地抚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看向别处,不料刀光剑影刚一入眼,他那脸色霎时间泛上青白,再转着脑袋,往首座边上一看,见了龙可羡抖一遭,再见阿勒简直要把毛给抖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就要往后爬。
廷卫哪能让他跑了,当即抬脚抵住他的肩,“抬脸。”
这人不敢不从,涕泗横流地仰起了脑袋,露出一张不大标致的脸,细看,干巴个儿,头发毛躁,一双眼睛刀似的亮。
龙可羡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小贼。
索檀。
龙可羡和阿勒在坎西港“初遇”之时,想摸阿勒兜,没想到逮个正着,苦兮兮地陪阿勒演了出卖身戏码的小贼。
早在伏虞城时,龙可羡曾想过查查这小子,可当时已经遍寻不着,不为别的,只为一点——索檀生了张和石述玉一模一样的脸。
许多事情弯弯绕绕,回到了原点。
***
那张脸一露出来,先动起来的是封殊,他蓦然回头,隐晦地把椅子挪了个位,把后背空门拉离石述玉的攻击范围,目光复杂。
石述玉察觉了,但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遥遥地看了龙清宁一眼,仿佛从索檀在局面上出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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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到了尾。
“欸你……!”索檀指着石述玉,目露震惊,可话都没出口,就被廷卫拿破布给堵了,廷卫嫌这小子聒噪,干脆踩着他肩头,将索檀重新按得趴跪在地。
骊王攥着袖口,把那欲呕不呕的感觉强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快速朽败,药物透支着精神,会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那又如何呢?今日若不能彻底拆开龙氏姐妹,即便苟活过今日,他也没有未来了。
“你认得他,”骊王没有错过龙可羡的表情,这让他笑容越发诡异,“但你必定不知道,他们二人与你还有番渊源,他们皆是你母亲养的小孩儿。可怜,当真可怜,你母亲弃你于不顾,却养了一对双生子,一个教了拳脚,送进高门大户里,从小就知道自个儿是细作,一个藏在乡野间,隐秘地养着。关键时刻,就是拿捏骨肉至亲的利器。”
龙可羡屈了下指,叠雪弯刀自然地滑落,刀尖抵在地上,磕裂了地砖。
“龙霈死后,这对双生子就交给了龙清宁,她设了一盘经年大局,你我皆是棋子。”
骊王自觉胜券在握,龙可羡是很难攻,万般伏击和打压都不能奈她分毫,但她也有软肋,掐灭她对龙清宁的信任,就能断掉两人的联系。
龙可羡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她就渴求那一丁点微薄的情感,若十几年的骨肉情仅仅是她荒谬的自以为是,强烈的背叛感也会打垮她。
“以汤药耗空王兄身子是她,隐在局面下授意石述玉反水,进而让王兄绝望溃败的是她,甚至王兄最后一口气也是她掐断的。往回细数,让你吃遍苦头之后回到三山军,夺兵权,掌北境的也是她,再放出索檀,让哥舒策得偿所愿,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也是她。你越稳,她越死不了。”
龙可羡喉间干涩,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她想看一眼龙清宁,却发现自己转不开眼,有些事情不讲,就轻如鸿毛,讲出来,便如巨山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廷卫逮着机会侧突上前,他们选择绕开龙可羡,避过她的攻击范围,而往后直取龙清宁,但龙可羡太快了,她脚底碾着碎瓷,轻轻一抬,瓷片飞射而去,顷刻间就打乱了他们的攻势。
小皇子死死抱着龙清宁,吓得脸色苍白也不撒手。
龙可羡这边脱手,那边廷卫已经把骊王护在了身后,他们往阶下连退,靠到了封殊和万壑松的桌旁,这里还有士族的护卫,他们认定就算打起来,龙可羡要顾着士族颜面,必定不敢敞开了下重手。
“她心有天下,将你搁在何处,你还不知晓么?”骊王站在重围之后,阴沉地说,“今日我要拿她,是替你泄愤,她这般蛇蝎……”
话音被掐断,廷卫们还没有看清龙可羡的脸,胸口就受到了巨创,像堵脆弱的人墙,轰然往后倒落,万壑松起身避开了,抬手示意侍卫不要妄动。
而骊王脚尖离地,喉管在巨力的挤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磨动声。
龙可羡掐着他脖颈:“讲完了吗?”
骊王根本无法呼吸,脸涨成了暗红色,他费力地挥动起双手,却没有人敢上前。正在这时,小皇子缩在龙清宁怀中,细弱地喊了声:“宁母妃……”
始终半隐在阴影之后的龙清宁终于站起来了,她身形单薄,走在烛影飘摇中,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了,但她没有,她抬手虚挡在额前,望了眼漆黑的夜空,一步一步很稳。
“蛇蝎心肠,机关算尽,冷漠无情,”龙可羡一连蹦了好几个词,“今日能坐在这朝中的,哪一个不是这般走上来?偏偏换成她,就成了十恶不赦了。”
金杯共饮,白刃不饶。
大家都是一般黑,凭什么好话都教你讲了呢?
龙可羡听了一夜混账话,真是恨不得把他削成四段,东西南北地埋得远远的,想投胎都凑不出一整副身子骨。
她们是把情意看得重如千钧,却绝不是互为软肋。
第177章反杀
宫外,逢德台大赦已毕,角鸣渐渐地弱下去,余音宛如鼾息,被风推着,荡进宫墙内,徐徐地漫进了大殿中,这里一片死寂。
两位阁老被安全带离,士族掌管的内城巡卫收到消息,开始有秩序地往宫里进,封殊劝到第三句,龙可羡才松了手。
骊王顿时软倒在地,挤出了孱弱的气息。
龙可羡俯视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讲这般多话,挑拨离间的阴招,你使得很粗糙,不知道谁给你的消息,让你以为今夜胜券在握,但我要告诉你,你被当枪使了。”
索檀是怎么落到骊王手中的,关于北境龙氏和战场上那些事,又是谁喂到骊王手中的,这事儿龙可羡不清楚,但她能确定,有人是想透过骊王的手,把龙清宁从幕后推到台前。
骊王收到消息,就知道自己只能放手一搏。
不搏,他就等着龙清宁挟令皇子,一日日地让他病下去,直到无声无息驾崩;
搏一把,他还有微渺的机会能在拆离龙氏姐妹之后,在保住王位的前提下,自退一步,先交出涪州学府,向朝中清流递出投名状,再取缔皇商,把海务交予士族,缩头乌龟嘛,他也不是没当过,若是能重新洗牌,再熬上十年,当上十年不务正业的君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他输了,因为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输赢,是一场逼杀。
骊王哧哧地笑起来,他口鼻滴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伏在地上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知道啊,但他别无选择。
小皇子衮冕着身的那一刻,骊王就注定要死。
封殊在这时站起来,隔开了惊惶失措的廷卫:“陛下龙体要紧,还是宣太医吧,年关难过,朝堂经不起二次动荡。”
龙可羡没挪位。
于是封殊再往前两步,进到第三步时,脚下一晃,一枚花生壳“哒”地钉在了靴子前,阿勒捻着花生薄衣,闲散地坐在原处,真就跟看戏似的,善意地提醒了句:“留心脚下。”
封殊面露不豫,压着火:“这是我大祈朝务,哥舒公子理应避讳吧?”
阿勒听得认真,倒也当回事儿了,却把手往后一架,笑着说:“讲起来,这也算我家中内务,三爷是不是也避避?”
胡搅蛮缠!
在这关乎朝纲重本的时刻,谁都不会把这句话当作玩笑,南北双王之间是不是真有那么点风月,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祖宗会不会唯恐天下不乱,把局势搅得更浑。
故而封殊没打算跟他作口舌之争,他抬指,环了一圈大殿:“今日乃是冬至大宴,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登阶进殿,陛下若在此时出事,少君便得再浇一身脏水,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龙可羡挺直脊背:“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说。”
阿勒适时提醒:“行不端。”
天老爷,若是弑君都成了行得端,这天下法度都白写了。
龙可羡严肃地点头:“即便行不端坐不正,谁敢说我。”
“少君受人蛊惑,日后要吃大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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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很不屑,这话连三岁小孩也不好骗的,偏偏要来哄她,她像个常胜将军,护在龙清宁身前,气势昂然地说:“今日他敢当我面胡说八道,试图挑拨离间,我若让他得逞了,今时今刻就要吃大苦头,哪里还有日后。”
封殊面色沉痛:“是挑拨离间,还是确有此事,少君心中不知吗?”
“知道,那也是我们家中事,”龙可羡把刀往地面一怼,“不要旁人多嘴。”
叠雪弯刀斜插在地,刀身轻微摇动,寒芒逼慑人心。
封殊定了须臾,一把腰牌,往后掷给廷卫:“今日你要一意孤行,我拦阻不得,但陛下万金之躯,不能因你一时错念交代在这里。”
廷卫接了腰牌,径直往外急奔而去,这是要去调王都内城巡卫,封殊不跟她单打独斗,三千巡卫一到,哪怕龙可羡长了三头六臂,也要被拖在此地!
***
廷卫们一扫颓势,在那腰牌送出去之后立即振作了起来,为首的统领提刀怒喝:“北境王伙同宁妃犯上作乱,意图谋害天子,其罪当诛!今日兄弟们守卫在侧,若是能活,那便算护驾大功,少说能保三代富贵!即便战死,也有追名论赏,你们的老子娘,你们的妻儿,皆由内廷司看顾!”
龙可羡甩着刀柄,踹翻桌椅,先迎了上去。
殿内再次乱成一片。
封殊往侧方撤开,远离了石述玉,在兵戈乱舞间看向他:“不成想,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十岁不到进我家门,其间皆由我亲自教养,我把你从一把废铁,打磨成寒兵利器,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石述玉沉默不语,闪身到殿中,拎着到处乱爬的索檀杀了出去。
万壑松不懂拳脚,身边一直伴着个面容不显的中年人,他一直没有搅进是非中心,即便殿中打斗至此,也没有丝毫变色。
这种沉静在此时此刻显得尤其扎眼,封殊朝他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说:“万家掌着重权,出了个当朝首辅,还出了个封疆大吏,朝局稳定不好吗?此刻不全力救驾,束手旁观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万壑松淡笑:“封家还是伤了元气吧?”
一句话就让封殊语塞。
封家仰赖重兵,刀把子才是他们得以在朝中立足的根本,但那场母子相斗让封殊重夺掌家权不假,却也让封家损了底子。
封殊要保骊王,打的就是内廷和内城巡卫的主意。
这话一出,封殊便知道万壑松不是一路人,他镇定下来,从他的反应里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对,正在犹豫是进是退时,殿门突然掠进一道白光。
海鹞子划破长夜,旋翼而入,轻巧地落在阿勒肩头,蹭了蹭爪。
阿勒拍了下它脑袋:“做得好,我也要保你三代富贵。”
做得好,什么做得好?封殊看过去,就见海鹞子瞪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盯向漆黑夜空。
远天滚来几道闷雷。
沉而缓,像心跳般鼓动。
封殊霍然侧头,那是三山军的军鼓声。
那沉闷的轰鸣逐渐清晰起来,顶着朔冽的风雪叩响大地,殿中混战的廷卫听到了,他们茫然四顾,不明白为什么驰援而来的不是内城巡卫,而是远在城外的三山军。
军心溃败就在一瞬间。
有的廷卫发着抖丢下刀,掩着面跪地痛哭,有的廷卫讷讷后撤,看着统领不知所措。
骊王一直被护在角落,他其实已经耳鸣了,听不清迫近的威胁,只能从左近的面孔中知悉一二。
败了。
他一败再败。
低哑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屈着指头,摸到了角落的一把断剑。
小皇子离得近,拽着龙清宁袖管,大着胆子看过去。
“宁母妃!”
电光火石之间,小皇子不知哪儿来的一把子力气,猛地把龙清宁扑到在地,俩人沿着台阶往下边的柱子滚去。
骊王疯癫大笑,提了刀踉跄往前。
惊变突起。
龙可羡一直分心记挂龙清宁,反手就捅出一刀,破开了围剿,往阶下扑去,比她更快的是圆柱后边的一道人影。
“哐——”
小皇子死抱着龙清宁的腰,俩人猛地撞在柱子上,他连眼都没睁开,就泼来了一把热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极端的恐惧伴随着隐秘的期待,让小皇子抖得不像样,把龙清宁的宫裙扒得几乎要烂了。
石述玉握刀的手很稳,锋刃进出时,带出的血溅到他面颊,但他足够小心,没让龙清宁沾上半点。
骊王连气都续不上,直到死,那双眼睛仍旧盯着龙清宁,里边的怨毒不散。
而龙清宁陷在石述玉的阴影中,很轻地说了声:“石统领怎么又回来了?我把弟弟还了你,自此你便是自由身,不该就此远离纷乱,上那天涯海角逍遥去吗?”
“不知道啊,”石述玉那张脂粉气浓重的脸上沾了血,像点了上好的胭脂,看起来既妖且异,“有个仇家欺我骗我利用我,又煞费苦心为我筹谋,我思来想去不甘心,不知她究竟是好是恶,便回来寻她算一笔总账。”
龙清宁淡笑着:“命一条,由你拿。”
***
闷雷逼至殿前,压得满宫沉寂。
殿门“砰”地砸向两侧,内城巡卫没有来,兵部郭骅冷甲佩刀站在门前,身后是四处乱看的尤副将,海鹞子振翅,落在尤副将头顶,像个洋洋得意的小将军。
郭骅在满屋残肢中一眼看到了骊王,他神情冷静,转身高喊:“刺客在此,封锁宫门!”
石述玉侧头,突然抽出短刀,向小皇子刺去。
小皇子满头满脸的血,眼里猩红一片,正在费力地擦拭双眼,这一下就被惊得动也动不了了。
“护驾!”
死了个老子,小的必定要留活口,给这大祈正统留一条血脉,明日什么都好说,若是全死在这,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大伙儿。
尤副将还没来得及动,就听见“叮——”的一声。
龙可羡就站在边儿上,脚底碾着一片碎瓷,稍一使力,就打断了石述玉腕骨,后突而来的郭骅趁机掷出长枪,那尖锐的枪头裹着风雪刺来,顷刻间就没入了石述玉后心。
红缨滴着血,打在龙清宁手背,她唇色惨白:“你不必如此。”
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虚晃一招,坐实自己弑君的罪名,不必说着来算账,却把命抵在了这里。
石述玉感觉不到痛,那红缨枪捣烂了他的胸膛,露出的是破败残絮,他生来就是挂在枪口的一道红缨,跟随谁,都要取决于人,连死都不能自主。
但此刻,他在生命的快速消逝里却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
他看着那王座,催促般地,对着龙清宁含混不清地呢喃:“你去,你去啊,阿宁。”
郭骅踩着骊王残肢,拔出了红缨枪。
石述玉失去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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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地上,看到了半截天色,“月要落了,你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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