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混账话?你快些说了,我也好避着点儿,省的来日又同他扯上关系,再添烦忧。”
那百祁哈哈大笑,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忧虑过头咯!我可不信你俩好同一口!”
见百祁如此说道,楚冽清也就没力气再问,只安分坐着,阖起眸子再复忆去年秋——
那楼里正吵闹着,只见高楼之上泼下杂着木槿玉屑的水来。那水绕着台子织成一张水帘,水珠跳跃着注入台前的石槽里头,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
纱后,四位仙似的人儿姗姗登了台。
待那石槽渐满,水帘也散去了,那时高台之上的四绝,各掌其长,一人葱指轻捻琵琶弦,一人双臂轻摆,筝声动人,一人随乐舞,纤腰如柳枝。
此三绝为女儿家,姿容亦皆是上上乘,可那一旁吹玉笛的男儿郎不知为何就是叫楚冽清挪不开眼。
他那细长的眼描了石墨,瞧着更是分外勾人。如此朗俊的身姿样貌,搭上这么一双眸子,凑出一位把清冷与妖冶杂糅在一块儿的妙郎君来。
这人儿本垂着眸,后来渐渐将一双极美之目抬起,直直望向了楚冽清与百祁他二人,酿出一坛欲语还休的烈酒来。
好巧不巧,那百祁所言之“不是清倌”正于楚冽清的脑海里荡,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蹙着眉挪开了眼。百祁倒是还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男儿瞧,楚冽清正心慌,逮住百祁便数落起来:
“阿祁!高门大户可容不得断袖之癖。”
“嘶——谁说我好男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么个美人摆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再说,这美人儿平日里头傲得很,吹笛时从不抬眸瞧人,今儿视线屡次与你我相撞,可不是我俩占了便宜?”
“这种便宜我可想占么?”
“你小子!”那百祁推了推他的肩,“……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楚冽清扯了扯嘴角,心里头却如翻了千层浪——那红倌的样貌真真是不一般,可他那双眼睛却时常叫楚冽清想起某个人。
奇怪。
他本不该见过这般眼描石墨的男子才对,怎么那双眸色幽深的眼睛偏叫他觉着眼熟得发紧?
街上么?宫里么?
他想不起来了。
百祁也奇怪:这红倌今儿怎么老往这儿瞧,他们这块地儿可没有他的恩客啊?
将近子时,万片花瓣簌簌落于台上,琵琶声停,筝笛声亦随其后。楚冽清还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便自袖带中取出一块银锭准备抽身离席,哪知百祁拉住了他的袍摆,道:
“你呀……敢做也要敢当才行!”
“什么?”
“嗐——急什么,再等等,这戏可还没唱完。”
只见台上那四倌轻移步子下了台,走到那些个桌上放了银锭之人的桌旁——楚冽清当然亦在其中。
楚冽清方才还无所谓地垂头品酒,这会儿一支玉笛倏忽点在了他瞧着的那酒杯上,还听那人嗓音朗朗:
“公子,可否赏脸一叙?”
他抬头,恰好对上那位俊秀红倌含了秋水的眸子。
第076章木野狐
楚国·衡京·千景楼
那楚冽清虽被那红倌之举惊着了,却也没愣多久,想着自己大抵是赶巧碰着了这楼里的什么规矩。他原想委婉推辞,倏然计从心来,于是嘴角一勾,朝那俊俏红倌点了头。
百祁本想拿楚冽清狼狈脱逃的模样打趣,哪知这好王爷竟把那荒唐事给应下来了,面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可不待他抬袖留人,那楚冽清已朝他搁下两句:
“怎么我依你的话寻着了伴儿,你的脸色却是这般的难看?阿祁,你好好回去交差罢,就同我兄长说我不学无术,这一月都赖在这青楼里了。”
那百祁哑然失语,却也明白这王爷向来说一不二,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楚冽清随那红倌没入红帐之中——
那红倌领着楚冽清离了那喧闹的红楼,往有山有水的后园行去。
“何故不登楼?”楚冽清开口问。
那红倌抿唇低笑:“那楼上边皆是人人可卧的厢房,公子恐怕受不住罢?”
楚冽清闻言默默不语,只跟在那步履端正的红倌身后行。
这俏秀男子带着楚冽清入了后院,又是渡船摇舟又是穿林登阶,这才见着了一小楼。
那小楼里边可真是雅致异常,雕山刻水的熏香炉上边飘着薄紫烟,名迹古画,长笛美玉,屋里边没有半分红绿的浓艳颜色,全是雪青荼白。
可惜这地儿再怎么高雅也掩不住这屋里头住着的是位青楼人家——楼外栽种的几棵弱柳以及匾上刻着的“凝香楼”三字自那时起便每每于他喜而忘形之际给他当头一棒。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楚冽清随那红倌登了阶,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人唤奴‘易绪’便好。”那红倌也没回身,只将脸侧了侧朝楚冽清淡然笑了笑。
“好名字……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同你说清。一来,我无意男风,今夜之举实属无奈;二来,想必你方才也听见了,恐怕得麻烦你给我在这儿寻块地供我蛰居一月,不论银子数目。”
那易绪将他领进了自个儿的厢房,这会儿终于停了步子,垂睫笑道:“有买有卖,我不麻烦。”
那楚冽清倒也不是个亲近人的个性,也没再想同他周旋,只道:“你知道便好。”
“公子先落座,奴给您斟酒。”
“不必。”那楚冽清进了屋子后视线时不时在易绪身上停留。
那易绪轻移纤手,在桌上温了壶水。他察觉到楚冽清的视线,面上洇了抹笑:
“公子就当奴是寻常下人便好。”
楚冽清张了口,却没接他话,反另起话头道:“我瞧你身段,倒似常年习武之人……你平日里头习武么?”
闻言,易绪提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又动起来稳稳当当地往玉杯里倾了杯水:
“奴连剑舞都不会,更何况是练武这般耍剑拉弓的麻烦事。况且这千景楼里不是没有习武的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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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哪轮到奴舞刀弄剑?若伤到贵客便成奴的罪过了。”
那楚冽清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启唇:“你可懂得下棋么?”
“公子所言为乌鹭还是象戏?”
那楚冽清坐在桌前,抬起眼睑道:“乌鹭。”
“略知一二。”
那易绪将水壶停在桌上,在博古架上携了围棋罐来。可到了分棋之际,那易绪却不知是一时恍惚了还是怎么,竟把黑棋往自个儿那边推。
王公贵族使黑子,草民百姓使白子,如此大错,不该发生在这服侍千人的名倌身上。
楚冽清方要开口,那易绪已将黑子罐推到了楚冽清面前,生似狐狸般的盈盈媚眼月似的弯:
“那罐子前些日子落地了,奴方才瞧了瞧,上边没有缺口,这才放下心来了。”
那楚冽清瞧着那人的笑眼,眸色沉沉,只将嘴边话散了,道:“你有心。”
夜深,其他楼里嬉闹之音沿着湖畔荡,易绪这小楼里头却安静异常,只有黑白子落棋盘的细小咯噔声于黑幕间作响。
毕竟不是常年行军的士兵,耐不住长夜漫漫,这棋下到子时,那易绪便有些熬不住了,只见他拿手撑着额,道:
“夜已深,公子何不早些休息?”
楚冽清没回应,只拿眼瞥了瞥易绪那香软的床褥,皱了皱眉。他本不是那般挑剔之人,在军营里同弟兄枕石睡沙那都是常有之事,但要他同一个卖身过活的红倌同床共枕,他还是感到别扭。
“哦——公子原是担心这个。”易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无奈笑笑,“奴这儿平日里头不轻易叫人来,那床褥皆是今日新换的,公子安心歇榻上罢。”
那楚冽清却仍旧一副不适意模样,揉了揉有些疲态的眉心道:
“罢了,鸠占鹊巢可怎么行?我在这桌上歇一会儿便好。”
易绪拗不过他,身子又实在疲累,便索性掀了帷幕歇榻上去了。听着易绪平稳入睡的呼吸声,楚冽清眼中倦意却不知怎的逐渐散去。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环视这间屋子,一时竟找不出半分这地方是烟花风尘之地的证据,若遮了他的眼带到这儿来,他指不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的雅楼呢!
其实他刚刚在与易绪的相处中便知,那人儿与寻常的倌人不同,那易绪的言谈举止不俗,声线亦是明朗无娇柔之态,若非地位卑贱,恐怕值得结交。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青楼里的人都像这般会察言观色,不过是银子驱使罢了。
楚冽清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酒杯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而后撑着面儿睡去了——
如今深秋近冬,云厚了,光也变得熹弱起来。那些金柳在湖畔弯腰垂头,这楼里的人又从梦中仙,变成了挂上笑脸儿的青楼奴。
易绪起早惯了,天还没大亮便睁开了眼。他隔着床幔瞧见那楚冽清还没醒,便起身命丫鬟拿了一条新的薄毯过来。
可他还没碰着楚冽清呢就觉得天旋地转,后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薄背已贴在了那老杉木板上。
楚冽清常年待在兵营里头,觉不深,那易绪挨近了,还不待他自个儿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易绪,将他掀翻在地。
易绪躺在地板上一阵发懵,楚冽清也同样恍惚,清醒过来后便赶忙起身将那名倌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易绪的面上还留着些没咽完的痛苦神情,只还蹙眉笑道:
“还好公子碰上的是奴,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恐怕就要哭上个半日了。”
“实在抱歉,我……”
楚冽清实在惭愧,可如今这么一试,易绪不识武艺之事这下真是板上钉钉,倒也算省了他百般试探的力。
易绪摇摇头,轻笑着,拍去了衣服上的尘灰。
“公子您曾言要这住上一个多月,恰巧奴这小楼后边有几栋没人住的屋子,您若觉着不碍事便可去那瞧瞧看看……”
“不用瞧了,就那儿罢!”
“公子您是真爽快,一会奴同老鸨交代一声,您便可派人将所需之物从府里送来了……您平日里头若是觉得闷,这儿的乐师舞姬都由您吩咐……”
这儿有假山小湖,亦有清泉林木,亭台院落,单是易绪这地儿就有琴师舞姬近二十人,不远处还留了块地儿给喜庆日子搭戏台子的,真真是那些纨绔喜欢的玩意一个不落。
楚冽清想着那易绪有些个性,是个难遇的角,便道:“你若清闲,偶尔来同我谈谈天可好?”
易绪笑着点了头,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那之后这红倌一直屋内晃悠,多数时候就是慵懒地逗笼里的鸟雀玩。
楚冽清方洗漱完毕,正拿巾帕抹脸,见那逍遥人儿不由得玩笑道:
“你不是这楼里的红人么?怎不像湖对面的那些个姑娘那般练琴练笛?”
“进这楼里的哪是听奴吹笛来的?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奴又何必劳己累身?”
楚冽清又抿嘴笑了笑:“红人总归是不一般。”
“这世上勤快人少,奴也不是神仙,若非生了一张好脸儿,恐怕同街上那些个懒汉也没甚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
“若您是个寻常贵客,奴当然是个雅士;可您瞧上的是这块清净地儿,不是奴这个人。您也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高峰上的雪莲揉在泥里,所以雅士比逍遥客更受人追捧些。”
楚冽清张嘴轻笑:“是么?”
“不是么?”
二人交谈正欢,忽听楼下有一人,在楼下呼喊:“易绪!你……你出来!”
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含含糊糊的醉音,叫人一听便知那人的酒肯定没少喝。
楚冽清是位真君子,非礼莫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垂下眼睫,淡定地饮了杯茶。
易绪将面上的笑压了一压,站在廊上朝下望,一眼便瞧见一着亮色衣裳的醉公子,他扶额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事不关己,楚冽清坐在屋内慢悠悠地开口问:“那是何人?”
“西州郡守之子齐烬,字长轼,年前在楚北立了大功的。那人刚见时眼高于顶,眼里根本装不进人……奴想着清闲便点了他,谁知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痴情种!如今甩都甩不开呢……”易绪苦笑道。
“齐烬么?”楚冽清自言自语,忽又抬头问,“需要我回避么?”
“不麻烦您。”易绪朝楚冽清挥挥衣袖,“奴带他走。”
易绪说着移步下阶扶住了齐烬,那齐烬也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他的肩,任由他搀扶着走,嘴里嘟囔道:
“阿绪,昨夜你怎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易绪压低了声哄他,那楚冽清站在楼上望,眼里皆是淡漠。
“心无儒道,又生了断袖之癖,齐烬啊齐烬,你还要叫本王大开眼界多少次,如此伤风败俗之材岂堪重用?”
第077章又见君
嘉平元年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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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盛熠册封先皇贤妃徐意清为皇贵妃,朝臣个个敛目曲腰,明知此事伤风败俗,却无胆上书劝阻,地方上书百封,然无力回天。
事终成——
嘉平元年冬月
魏風·鼎州
“嘶——这糟心的事儿呦!”
烈风带着雪往人面上刮,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燕绥淮的副将柴晏眯着眼正在清算从平州买来的好马,可他数了百八十遍还是差了那么十八匹。
因受大小兵变耽搁,鼎州买马的事儿好长时间都没算到头。如今得了安定,那些平州商贩又因着两州相隔大半个魏風,便在信笺中将家长里短都拎出来充借口。
这柴晏喘出口白气,将手衣上的雪往甲上拍了,高声唤了人来——他这是打算亲自到平州跑一趟。哪知他方收拾好包袱,正欲催马向南行,倏然不知从何处跑出几匹骏马来拦了他的路。
他在那雪地里呆了太长时间,不慎被那雪光迷了眼,只得抬手拦着眼瞧。可眼睛疼得流起泪来,叫他死活都瞧不清人。
那柴晏只好竖起耳朵来听,只听最前边的人儿嗓音低沉:
“这悉宋营你和吴纪给我好生看顾,平州我亲自跑一趟!”
柴晏拿手衣抹了抹被刺目雪光逼出的泪,叹了口气,朝自己身后那几个呆愣着的兵士挥了挥手,道:
“听到大将军说的了吗?都散了罢!”
“不过十八匹马,大将军今儿怎么这般的勤快?”
“唉这雪呦……”那柴晏摇着脑袋接过了小兵递来的冰巾帕,敷在了眼上,“十八这数目难道小吗?如今这兵营可没钱供人吃亏。”
燕绥淮从那飞着雪的大漠赶去了那还流着水的平州,可他快马加鞭连赶二十七日为的哪里是悉宋营吃不吃亏?
他盯上的是那平州住着的谪仙!——
魏風·平州
夜月皎洁,曲曲折折的树影浇在石板上,融进了那独一的人影里头。
这几日百官休沐,徐云承总算是闲了下来。然他平日里头也没甚喜好,无非是读读古书抑或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以蹉跎大把光阴。
今夜不知怎的,他竟盯着花的枯枝瞧起来了。
此番闲情逸致他可不常有,旧日里头这般多情之举只有其妹徐意清与其竹马燕绥淮干得出来——燕绥淮向来不承认徐云承性子冷,但那人心底确乎是沾了不少寒色的。
燕绥淮恋慕徐云承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要说燕徐二人哪里登对,恐怕哪里都不登对。
燕绥淮讲究的是“眼瞧心记”,徐云承讲究的是“心瞧眼记”,那是一人从真,一人从心。于是乎那徐云承的诗情皆是如他一般冷清的,太繁盛的东西他都不屑于瞧,这才干出了冬月赏枯枝的怪举。
这平州没有什么出名的氏族,寒门贵子养得叼了,也就渐渐的不拿落魄的乌衣子弟当人。徐云承在这平州呆了这么些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臊。新上任的那些小官儿见周围人都不大瞧得上徐云承,还以为那生得俊秀的郎君是什么招人厌的蠢人,打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唯一同他交好的林题又是个休沐时不见影儿的,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只能瞧见其侍女钦裳与他二人。可近些日子就连那钦裳也回乡探亲去了,真叫他尝够了形影相吊的滋味。
今夜他这小院落里静得瘆人,细细的泉流经竹管淌入石堆中,发出哗啦啦的弱响。
水流作乐,他盯着枯枝入了迷,竟不知何时被人近了身。
当他觉察怪异正打算回身时,身后那黑影已将未出鞘的刀横在了他的颈上。玄色的重物挨在他的喉结上,那逼人的压迫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只得本能地向上仰了仰脖子。
月光含着那从大氅里漏出的雪白颈子,吻过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微微颤动的长睫与稍稍皱起的眉——本该是千钧一发的惊心时刻,那杀人剑却怎么衬得他香润玉温,楚楚可怜?
他身后那人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徐云承倒也没太慌张,只道:“在下不过一贫官,阁下此番若求的是钱财,恐怕会大失所望。”
那人闷笑一声,只将剑更收紧了些,逼得徐云承不断后退,直直撞在了那人的锦衣之上。
徐云承垂头敛目,恰好瞥见那由上乘绸缎制成的衣料,便又开口道:“阁下显是不愁金银用度,何必为难在下一小官?”
“劫财不行,劫色也不行吗?”
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钻入他的耳底,徐云承深吸了口气,道:
“还请燕将军自重。”
燕绥淮这回放手放得倒算干脆利落,他收了剑,道:“阿承,前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无妨。”
“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同我说话么?”
“嗯。”
“徐耽之!!!”燕绥淮眉心锁紧,低吼道,“你岂能出尔反尔?!我们……我已放下……你……你不是答应与我再做挚友的么?”
挚友。
对,挚友。
听到那词时,就连燕绥淮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徐云承分别太久,再见这词已然恍若隔世。
前年,燕绥淮在徐云承这屋子里住了几日,不知怎么忽然就收了身上的尖刺,压低了自己的身段,笑着对徐云承说自己早已放下,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先前种种不过玩笑。
放下?
荒谬至极。
燕绥淮根本没有放下,徐云承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将燕绥淮迷得抛下自尊,将自己那么珍视的感情下贱地更名改姓,但既然燕绥淮能委曲求全,他又何苦不顺阶而下?
他二人就是从这时开始再也回不了头的。
徐云承踟蹰片刻,这才冷静道:“……燕家可还安好?”
那燕绥淮生了个给颗枣忘了巴掌的性子,瞧见徐云承难得主动示好,就又眉开眼笑起来,道:
“一切都好……对了……阿承,意清怎会入宫?”
徐云承闻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回身面向那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圣命难违,其中恐怕还有几分太后的意思。”
徐云承那琥珀色的眸子被那银月光笼着,仿若盛着清酒的金盏,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只听那人儿沉默须臾又道:“当年我就不该留她一人在那吃人的缱都。”
燕绥淮心中藏了些话,但还是犹豫着没开口,只将右手背在身后,站得很是端正,道,“那蘅秦崽子真真是失心疯!”
“你要么在我这儿谨言慎行,要么另寻他处畅所欲言。”徐云承皱了眉,“你立在那儿,他人瞧见的是一整个燕家。我再落魄,也冠着一‘徐’姓,你一吐为快固然好,可我未必就乐见你拉着两家一道受死。”
“阿承,我知错。”那燕绥淮被骂却乐得嘴角皆是带着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碰上了什么大喜事。
“你来平州可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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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负要事?”徐云承见他衣裳上突兀地挂着些尘土,便顺手替他拍了,问道。
“为了买马的事呗!那些个平州商贾瞧惯了南方的青石白瓦,今儿我定要叫他们好好瞧瞧北疆的浓艳颜色。”
“你使些硬手段催货固然有你的道理,但我劝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徐云承将手上的土捻去,道,“这平州可不比启州鼎州,百姓到官府跑得比捕快上衙都勤快。”
“成……”
那燕绥淮忽然低着头摩挲起了剑穗,扭扭捏捏,半晌不说话。
徐云承诧异地抬眸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若实在是无话可说,想翻墙出去还是从大门走都随你。”
“阿承……我……”
“什么?”
“我能在你这儿叨扰几日么?”
徐云承面上有些不耐,他轻轻扯了扯身上披的大氅,道:“燕大将军,这平州任何一家客栈住的可都要比敝舍舒服,你何必赖在这土坑里?难道你的手又伤了不成?燕凭江我劝你还是快些……”
“是——”燕绥淮说着把血淋淋的右手从身后拿出来在徐云承眼前晃了晃,又将自己那生得有些锐利逼人的眉眼压低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低声道,“方才下马时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手撑地时撑在路边的尖石子上了。”
徐云承一瞧,狠话全部哽在了喉间,他转过身去,把眼阖了阖:“燕绥淮……”
“进屋。”
燕绥淮那生得很是漂亮的薄唇即刻勾了起来,他凑近了些拍了拍徐云承的肩道:“阿承你也快些进屋罢!外边冷,莫要着了风寒!”
徐云承摇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屋内,徐云承多燃了几盏灯来给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粗心莽撞的大将军疗伤。他满心满眼全是燕绥淮那有些吓人的伤口,燕绥淮倒好,浓墨般的眸子仿若扎在了徐云承身上,从徐云承那有些泛褐的墨发扫到琥珀色的瞳子,再到他纤长漂亮的脖颈,像是一匹恶狼在打量着到手的猎物。
北疆人的野性抹不掉的,那漆黑目光就像火般灼着自己的皮囊骨肉,徐云承又怎么会不明白竹马之谊根本喂不饱那匹饿狼,总有一日他还是得被迫直视燕绥淮那满溢且伤风败俗的恋慕。
可这俩竹马唯一的共同点恐怖就是皆生了个倔得很的性子,燕绥淮不知回头是岸,他亦不识迷途知返。
燕绥淮好似一簇火苗,可容他在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之夜取一缕暖光。往昔日子太苦,叫这冷公子不由得对那火光起了贪恋,他还以为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便是一切,竟忘了古往今来玩火者难逃自焚。
他小心地给燕绥淮清理伤口,同样冰冷的长指相互交缠,揉搓出了寡薄的暖意。
燕绥淮着了魔似的渴求着徐云承身上的温度,却不知徐云承如今又是何般的病入膏肓。
“阿承,你有多久没见着意清了?”
“意清……”
徐云承眼一眨,又记起了一月前——
一月前
魏風·平州
秋末了,这平州的秋雨下得是愈发急了起来,好似要一口气泼尽仙宫里头的最后一滴水。
徐云承照常赴刺史府上衙,下衙之际,身边那总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黄功曹竟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告别起来。徐云承不知个所以然,只还依着礼数回礼,哪知那人倏然开口道:
“哎呦!徐功曹,您往日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小的呦!”
徐云承茫然地开口问:“黄功曹,您这是?”
“嗐呀!您还跟我装什么傻!令妹当了先皇贤妃福分还没享尽,如今竟还成了皇贵妃!没准再过些日子您便就是这魏風的国舅咯!嗬!您恐怕不久便要启程回启州祭祀天地先祖了罢……”
那黄功曹喋喋不休,徐云承却如同枝头冻死的寒鸦般僵在了原地,他喃喃念道:
“……贤妃?皇-贵-妃?”
他琢磨半天,却始终不明白那俩词与自己的珍视的妹妹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惊愕感宛若一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叫他想要干呕——他死了爹娘,就连妹妹也要为了他卖身求荣!
“欸!徐功曹!你怎么啦?哎呦,怎么脸色这样的惨白?”那黄功曹见徐云承神色不对,又凑近了些,忽然瞧见他额上起了不少冷汗,“徐功曹!徐功曹!!”
那黄功曹将那愣着的徐云承惊醒,徐云承匆忙搪塞了他两句,伞都顾不着撑便冲进了滂沱秋雨之中。他摇摇摆摆地朝前奔,徐意清近年来给他捎来的字字句句皆在眼前晃,一点一点遮去了他的视线。
“哥,京城一切都好。”
“哥,你若有心,替我到寺庙里头为阡宵烧烧香祈祈福罢!”
“哥,我近日染了风寒,岁节回不了启州……但启州无你,与缱都亦无二致,这大年我在哪儿过都一样……”
“哥,你要保重身体。”
“哥……”
她好可怜,竟有自己这么个窝囊废兄长。
徐云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那再简陋不过的小院,缝缝补补的围墙外却堪堪停着辆披金挂银的马车,一老太监正站在门罩下等他。
听闻水声,那对老眼骨碌碌地朝徐云承那儿转了转。
这老太监当然是认得徐云承的——那才气纵横的徐籍钦名动京城的掌心美玉,他怎会不知?
如今那才气难掩的美公子却落得这般落魄样,他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声长长的物是人非,而后缓缓道:
“功曹,接旨罢!”
那徐云承跪在雨里,抖着。他将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泪和雨纠缠在一块儿,将他那对琥珀瞳子染成了猩红色。
“瞒、瞒、瞒……意清,就连你也要瞒我……”
那老奴就那么静静地瞧着徐云承僵跪在原地,连圣旨都没取下好好瞧,而后只听“咳——”的一声,那徐云承在青石地上呕出一抹又一抹血来……——
徐云承在燕绥淮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醒来,他勉强朝燕绥淮笑了笑,道:
“你先在这歇会儿,我替你把床褥收拾收拾了,你便早些歇息了罢!”
屋子收拾好了,徐云承待客那可真是周到,还等燕绥淮在榻上歇好了,替他吹灯,可这时燕绥淮却愣愣盯着床帐,朝那替他阖门的徐云承开了口:
“阿承,你这几年当真不知意清的事么?”
那些叫他屈辱自责的回忆又涌上来,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想干呕,于是他笑了声,阖上了门,把那被他依赖着的人儿和那揭他伤疤的话语都关在了那窄小天地里。
可他怎么可能关得住燕绥淮。
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第078章无链锁
魏風·稷州
这来稷州要铁的好人儿从秋末赖到了冬初,深秋的大雨没有吓跑他,如今那小打小闹似的薄雪便没有了能把他赶跑的道理。
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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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没了瓜果熟透的甜香,取而代之的是从北疆刮来的、有些干爽的味道。
宋诀陵伏在案上盯着客栈外头的梅枝愣神,那雪一小撮一小撮地在花蕊处点了几抹白。他沉思着,忽地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披着的大氅夺门出去了。
上回宋诀陵一人出门买香淋了冷雨,害了不小的风寒,他一人出门栾汜当然放心不过。栾汜眼下手上有活脱不开身,便对栾壹颐指气使,要他跟去给宋诀陵打伞。
然而他们家公子向来不喜欢他们违逆他自个儿的意思,那栾壹心里自然有些发怵。但怕归怕,他可一点也瞧不得他家公子受寒挨痛,索性拉了宁晁来壮胆。好在宋诀陵在得知他们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后,只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勉强算是默许了。
此刻已是傍晚,那被雨水融了雪的街道有些叫人烦躁的湿黏。天太冷了,太阳又落得快,商贩收摊自然也早,又长又宽的街道上一眼望去瞧不见几个人影,叫这稷州挂上了丝初冬独有的冷清。
宋诀陵握住侯府那铜门坠,却没即刻把它撞向那扇厚重木门。他那只因握剑拉弓而布满不少疤痕的大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只门坠上,像是冻死在枯树上的秃鹫,一动不动,狰狞却无声。
宁朝升性子不算急,可也忍不得冷风裹身。他哈了口白气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这天可冷,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那宋诀陵醒了醒神,好似魂终于归了体般终于动了动被寒风冻僵的长指,勾着门坠拍响了门。
门是由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开的,然而她堪堪瞧了宋诀陵一眼,便将门“砰”的一声给阖上了,只还隔着门道:“宋将军,您还是走罢!您也知道的,我家侯爷不愿见您!”
宋诀陵没盼来叫他欢喜的人儿,尖利的箭矢自然也就上了架,他冷哼一声,道:
“哦——是吗?侯府的待客之道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你如今替你家主子做主闭门谢客,是为了你家主子好。可你要明白,在外人瞧来,是你擅作主张以下犯上。这扇门隔住的可不只是宋某人,而是世代交好的季宋二大家,你这般难不成是想要两家之谊尽数败在你的手上?”
那流玉在内里头嗫喏着,终还是咬紧了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内里门闩挪动的声音,伴着“哐”的一声闷响,候府里走出一身材颀长的郎君来。那人淡淡扫了宋诀陵一眼,面上带着客气疏离的笑,道:
“宋大将军这话过甚其词,可真吓着我的侍女了。”
“是么?那可真是对不住!”宋诀陵带着笑朝流玉欠了欠身子,直叫那姑娘打了个冷颤。
宋诀陵和季徯秩进了屋子,流玉皱着眉给二人呈上了茶水后便阖了门侯在屋外。这屋外若仅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还站着俩没眼力见的武夫和闻讯赶来的姚棋。她此刻正蓄着怒气,长眼睛的都清楚,哪知那栾壹是一分不懂女儿家心思,在那廊中立着也不安稳,竟还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流玉剜他一眼,他仍旧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因那姑娘本就生的凶,瞧起人来都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流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制止:“大人!您这般可不会吵着侯爷与宋大将军么?”
“吵不吵不碍事,公子与季侯爷二人聊了什么可不该叫我们听见。”那栾壹瞥了那近乎把耳侧附于薄门之上的姚棋一眼,墨黑的瞳子里藏着丝讥讽。
流玉自觉丢脸,侧了身子不瞧人。那姚棋也还算聪明,闻言只若无其事地将耳挪开来,拍了拍衣裳上的雪渍。宁晁倒是一直没张口,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听那面容单纯的少年继续吹起了时长时短、断断续续的口哨。
屋内,季徯秩与宋诀陵相对而坐。宋诀陵好久没来这侯府做客,换做他人恐怕已生了些拘谨,可他神色平静,好似一条冬风吹不皱的河,安然得叫季徯秩生了他为主,己为客的荒唐念头。
“宋大将军此行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宋诀陵那张薄唇舒开,“侯爷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季徯秩抿了口茶,虽像往日那般垂着眉睫,却并不显得乖顺,“鄙人觉得宋大将军是来拿恶金的,但那些个东西都垒在兵营的仓里……宋大将军需要鄙人即刻赶马送您去那儿吗?”
“况溟,我们之间什么关系,犯得着浪费时间装傻么?”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季徯秩反问,皮笑肉不笑,“皮肉关系吗?”
“这么说就过分了罢?”宋诀陵还是吊儿郎当模样,只是桌下他那拳头攥得很是紧,指节被交缠的指拧得咔咔作响。
“宋大将军,我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同你玩猜谜的游戏,再加上鄙人脑子算不上太灵光,您的心思我十有八九是猜不准的。”
宋诀陵面上的笑终于被抹平了,露出一张冷面来:“我要龛季营的兵。”
“哦——要来干什么?”季徯秩吹着茶沫等他后话。
“我要兵,侯爷开个价就行了,何必管我拿他们来做什么?”
“宋落珩,商户买卖还讲究择人买卖,珍货向来不卖愚人,凭什么你和我做买卖,我就非得淌你这摊浑水?再说,你要兵能干什么好事?我可不乐意害了兄弟性命还搭了季家声名,尽干些赔了将军又折兵的蠢事。”
“你觉着我会害你?”宋诀陵仰着颈子喝茶,因发怒而涨起的青筋全都暴露在季徯秩眼前,如虬龙一般。季徯秩只要将手一伸便可探得近旁的长剑,一剑刺破那宋诀陵的喉。可他没有,只是空洞地瞧着宋诀陵的动作,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
“和我见面累么?”宋诀陵察觉他的疲色,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要像往日那般卷季徯秩的墨发。
季徯秩的身子向后倒了倒,沉默地躲开了他的手。那双媚眼不知是如何褪去的艳艳情思,如今竟叫人窥不得半点情意,他沉声道:
“累——宋落珩,和你见面好累!你放过我好不好?”
季徯秩睁着眼瞧面前那人,舌尖酸涩得全是变了味的爱。
起初,他的爱荡在翠绿的山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是模糊且不成熟的东西,雾似的,估摸着很快便会散去。可直到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白了山的头,那显然沧桑万分的爱意却叫他明白,他那情不知源头,却叫他一往情深。
宋诀陵像是一道枷锁,光是立在他面前就足够把他牢牢束缚,哪怕他卯足了劲要和那人断个干净,也始终脱不开身。
为什么?
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懂,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从来不是宋诀陵困住了他,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于囹圄。
这事儿流玉知道的。
不久前季徯秩与宋诀陵于雨夜相逢,一番波折后,这侯爷狼狈地逃回了府。那夜流玉红着眼问他:“侯爷,可是那负心汉对您死命纠缠?”
他摇头。
她的声音抖了起来:“那可是因您对那人余情未了?”
他仍旧摇头,她却不依不饶:“侯爷,流玉不懂,您若真心喜欢,何不……何不从心而行?世间万物哪里分那么多对错,人就那么一辈子,心之所往若不是大祸便当它是对的又如何?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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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对自己百般折磨?”
那时,候府黯淡的烛光打在季徯秩那张苍白面容上,他苦笑道:“流玉,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哪里不懂?!”
她哭,他也哭。
“这世间苦命鸳鸯好歹成双,而我形单影只,不过是把别人的玩笑当成了真心!你以为宋落珩他缠着我是因为什么,我不脱身又是为了什么?他动的是利欲,而我动的是真心。你要我去和他好,岂非捧着一颗真心给他摔!”
那夜很长,流玉抱着他家侯爷陪他哭。第二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有关宋诀陵的种种。
宋诀陵的笑将季徯秩的思绪拉了回来,季徯秩的头嗡嗡一阵疼,只能撑着额继续听他说。
“放过?”宋诀陵哈哈大笑,剑眉处蹙出了几道很深的纹路,“不行啊,季况溟!我都跟你说了,我要你的兵,龛季营里头多少好兵,我怎么舍得放手?”
宋诀陵笑着,那笑很是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季徯秩第二次求他放过自己,宋诀陵记得好清楚,上一次是在缱都,季徯秩说想跟他好聚好散,他对那红衣公子说他要不死不休。
季徯秩好似山野里吹的风,给他捎来了春夏秋冬,可总有一天会走个无影无踪,或许打东边去,或许往西边跑。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不知从哪冒出个人对他百般折磨还不给予半分回报,他断然不肯像条忠犬般对他不离不弃。
谁人想要任人差遣,日夜受罪?
“我若咬死了不给,你又当作何?”季徯秩自下而上地瞧着他,露出了些眼白,可那盛满怒的眼神偏偏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媚,像极了话本里头说的会挖人心的狐妖,凶色皆是绕在媚骨上的。宋诀陵想到这儿,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疯得头昏。
“所以我今个儿不是赶来劝了么?”宋诀陵云淡风轻。
“那你方才为何不劝,干什么要废话连篇?!”季徯秩耐不住拔高了声,可他那由太子太傅亲手勾塑出的教养却叫他逐渐感到羞耻,他渐渐垂下头,又低下声来道,“好……好!你劝、你劝!我听、我听……”
宋诀陵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真情,见季徯秩轻轻揉按太阳穴的模样,知道那人又犯了头疼,便没打算再搅红尘来烦他。
好罢,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情意,季徯秩怎么会稀罕?他们之间锱铢必较,这帐还是算清楚比较好,爱情这笔糊涂账,他俩真真是算不得的。于是他将那些陈词滥调从话语里拣出,整理一番才又开了口:
“侯爷当年不是怪我用你却不信你么?今儿我将我的牌面全部说与你听如何?”
“你还真打算扶个万岁爷出来。”季徯秩头疼得要命,额上浮了些薄薄的冷汗不说,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有如万千星子在闪。可他最是能忍,把那眉眼唇摆平,不叫人瞧出半分痛苦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在太阳穴处打转的长指不过是为了给“美人”这词加个扶风弱柳的修辞。
“是。”宋诀陵应了,“你要不要听?”
“你还是在威胁我。”季徯秩轻笑。
“我给侯爷掏尽家底,怎么又成了威胁?”
季徯秩摇着头:“你把那名字说与我,我若不帮,便是纵容叛军,我若帮了,我便是叛军,但如今我已清楚你要拥立新王,明日你若功败,杀头的好事未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我没了退路,横竖多半都是死……今日你张扬拜访我的府邸,原来是为了排这么一出戏!”
“侯爷聪明。”宋诀陵不吝啬夸奖,却没笑,“你若真不想帮,这季侯府的门你就不该给我开。侯爷本就有意相助,何必又怪来客使些糟烂手段?”
“筹码这时该上桌了罢?宋大将军做买卖好歹也让人尝尝甜头。”
季徯秩笑了笑,面上神色像是变回了缱都那恣意的探花郎——那是与宋诀陵割席再好不过的似近实疏。
“虞熹在京城捎来了信,他说近日那魏盛熠有意同蘅秦求和,最近在忙活着找寻靠谱的使节……”
“不可能。”季徯秩停了手,眉皱了起来又被他提手抚了下去。
宋诀陵瞧着他,那眸子里的东西冰冰凉凉,只窥一眼都可叫人冷汗直流:“你是不信虞熹还是不信我……或是你太信魏盛熠那厮?”
那季徯秩犹豫一会儿,终于自嘲似的笑了声:“何必扯这些没意思的……我多嘴,这就不说了,你接着说罢!”
“还要说什么?没有要说的了。自古先行求和的皆是输家,魏盛熠如今这般,来日伏在秦王脚底恐怕都不奇怪……你对蘅秦的狠可一点也不比我少!”宋诀陵瞧着面前那杯满得快要从杯口溢出的茶,不知怎的又笑道,“我要是你,碰上这么个流氓,不在这杯茶里下点东西,都太便宜人了。”
宋诀陵捏着那杯子,噙着笑意正要把那杯茶往唇上靠,这回却轮到了季徯秩攥住他的手腕。那两双眸子对上了,季徯秩瞳孔中的刹那惊惶融入了宋诀陵眼底,化成了点点笑意。
宋诀陵起身将自己那紫毛大氅挂在了臂上,伸手拍了还发着愣的季徯秩的肩,笑道:
“对了,当年那事我查着了点眉目,侯爷若对那事仍留有半分眷恋,便亲自来找我罢!长长短短的纠葛,一张信纸可写不完。”
“名。”
宋诀陵勾唇而笑:
“平州江临言。”
季徯秩没回头,垂头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淡,道:“以后咱俩之间都纯粹些罢!宋落珩,如今你我盟友都算不上,不过共犯罢了。”
宋诀陵的长靴在地上拖出闷响,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唾沫,将喉中涌出的窒息感吞了回去,道:
“好。”
季徯秩没将何为不纯粹挑明,可他二人心知肚明。
那便够了。
第079章休妒燕
魏風·缱都
缱都的风雪要比稷州更烈些,好在这地方人多,瞧来倒比西边热闹了点儿。
可惜宫外边热闹不干宫里的事,那宫城里头还是如同往日那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机,不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却好似压死了那里头的一切。
徐意清瞧着那披了雪的梧桐,不知怎的想起了缱都徐府的那对檐下燕。面对如此好景她心中却生了些不平,垂眉冥思苦想许久,才自顾呢喃道:
“本宫如今心窄至此,以至连对双宿双飞燕都嫉妒了么……”
她如何能不嫉妒?
那对燕春来秋去,一路漂泊却不曾分离。而她和顾步染呢?大半辈子天各一方,如今更是阴阳两隔!可顾步染念家国大义,她记挂一家声望,二人本就殊途,又如何能痴心盼同归?
她初闻顾步染死讯是从那些个嘴碎的宫娥口中,那流言霎时惊红了她的眼,却没催得她落下泪来,因为她不信,她不信那不久前还蹙眉请粮的大将军——他的心上人,转眼便能被楚军溺死于火海之中。
等待的时光是煎熬的,她好几次都觉着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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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幻听,会不会是自己臆想,会不会是自己将噩梦当了真,不然怎么宫城里头没人哭喊,没人挂白?
她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元年初——南疆的斥候将顾步染的死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
原来顾步染真的死了。
她听见呜咽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看见有人在低声议论招魂之事,她瞧见徐府那对燕挥翅向北,她再也见不到爱人的面容。
这以后的人生皆是她的噩梦。
那些个宫娥不知这享尽恩宠的皇贵妃到底有什么心事,便都乖巧玲珑地垂着脑袋听她念,只在魏盛熠入殿之前知会了她一声,之后就纷纷退下去了。
那殿门一阖,将她眼中所有景色都关在了外头。
魏盛熠披了一身风雪,进殿的时候带了浓重的清冬气味。徐意清正歇在贵妃椅上盯着殿门愣神,楚腰纤细,瞧见魏盛熠来也没福了身子请安。
自打顾步染死后,她就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迎合这宫里的人,也不再谨小慎微,日夜如履薄冰,那双与徐云承像极的湖泊眸子终于也如同他兄长一般沾染上了俗世的灰。
“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臣妾这儿不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索取的东西才对啊……”
“朕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徐意清轻笑一声,足尖点在了氍毹上。她踮起了脚,将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儿凑到他面前,把一身浓厚异香都推了过去。可惜如此温香软玉偏偏撞上了个不识货的郎君,魏盛熠那双泛绿的褐眸没有一分情动,倒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爱妃可还在怪朕封你为皇贵妃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等徐意清动作。果不其然,那人儿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便安分地卧回了贵妃椅上。
“怎会?”
“朕的爱妃,”魏盛熠嘴角有了丝冷笑,“这回倒是有长进——不藏刀了?”
上回魏盛熠见徐意清是在封妃之日,那时徐意清不知从哪得了一把刀藏在衣袖里,魏盛熠不过拿杯酒朝她行了几步,她便将刀架到了自己那白玉颈上,若非他眼疾手快,恐怕他面前这美人尸骨已寒。
“陛下又没躲,哪里有半分怕小女藏刀的模样?”徐意清垂下眸子,“再说臣妾执刀向来只冲自个儿,无心伤他人……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陛下如今留臣妾于此深宫有何用处?”
“‘徐’可是个不小的姓。”魏盛熠在一旁落了座。
“不小,却也算不上大。”徐意清拿薄背对着魏盛熠,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把玩,她抛下了那些大家闺秀的气度修养,瞧上去有些不似红尘客当有的慵懒蛊人,“陛下若想要把权握紧了,一味盯着徐家恐怕会大失所望。”
“爱妃待朕这般漫不经心,是觉着朕这棵大树不足以供徐家倚赖么?”
徐意清仰了仰头,黑褐的软发浇在桌上如飞瀑般往下倾,她道:“陛下多虑,您仔细思虑便可知臣妾所言对否。”
“爱妃之言有几分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瞧上的不是尊店门口的那块匾,朕要的是那镇店的宝贝。”
徐意清弄扇的手僵了一僵,她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乱世出英雄,徐耽之这块美玉也该窥窥天光了。”魏盛熠盯着殿门道,“先皇不懂,害令兄经年蒙尘,朕可是分外惋惜。”
“多谢陛下赏识。”徐意清眨了眨眼,淡淡笑了笑,道,“只怕您若不把此心同家兄说清,他不会觉着得了伯乐一顾,只会觉着屈辱难抑。”
“人活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得背着点东西过活,身上若没一两个重担子,不是天真,便是自傲。”
“陛下难道不知担子重了会压死人吗?”
“爱妃怎么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陛下怕吗?”
魏盛熠把头低了低,难得真心笑了笑:“怕?爱妃真会说笑。你知道世人最怕什么吗?一怕死,二怕失去……可朕一不怕死,二已众叛亲离,除了这皇位,朕已没有什么东西是握在手上的了,自然也不计较得失。”
“真的吗?”徐意清笑带凉薄,“红尘万丈,陛下真能安然脱身么?”
那双浓眉终于蹙起,他道:“没想到爱妃原竟对朕还挺上心么?”
“这事儿恐怕怪不到臣妾头上。”
“你平日里头都听了些什么?”
“不少。陛下想听议论您的,还是议论许千牛卫备身的?”
魏盛熠阖了眼,揉着眉心:“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道听途说,不足挂齿。”徐意清摩挲着扇纸,“……不过臣妾还是好心劝您一句,有些东西折不得,折了,断了,可就死了。”
魏盛熠将眼斜了一斜,暧昧地握住徐意清的几缕发:“朕自有分寸……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就再也要不得了,这个道理爱妃比朕要清楚得多。”
“陛下对臣妾倒也挺上心的。”
“人都说眉目含情是好事,可是我们这种人的眼睛里边向来是藏不住情的,不过盯着人瞧了一眼,那些情意就不住地往外泻……这可怪不得朕。”
徐意清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当年陛下拒纳臣妾为妻,风风火火地迎娶了池家嫡女,臣妾还以为您的红线绕在了她身上了,哪知那线的另一头竟在许二公子身上。可如今许家是试图谋逆的乱臣,您将许千牛备身留在身侧,是害您,亦是害他,不是爱他。”
“人性本恶,剖开来看总归是自私的,朕当然也不能免俗。朕在影子里站着,他怎舍得留朕一人?”
“人性本善,再狠的心挖出来看也是红的,臣妾是宁愿一人孤独走上黄泉路也不要叫所爱之人与臣妾共亡。”徐意清倒着将手伸至身后抽回了那缕被魏盛熠握着的发,“您知道如今世人是如何臭骂许千牛备身的么?祸国殃民的名号他撑不起来,也不该撑。臣妾有幸见过许千牛卫备身几面,那位大人可不是个软柿子……您若想当一圣人救这乱世,是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他许宁温。”
魏盛熠仰头靠着椅背,低声道:“朕左迁沈义尧,不用林询旷,北送宋落珩,西废季况溟,世人都追着朕怒斥昏君,怎么独你把朕当圣人?”
“……您一不爱财宝美人,二不喜溜须拍马,三不行横征暴敛,臣妾因何唤您昏君?若是您真想同那词沾亲带故,恐怕错在于不通人情,败在一‘暴’字上。”徐意清阖了阖眼,“方才臣妾在同您论许千牛备身之事,可不是在论何为昏君。”
魏盛熠哈哈大笑,道:“爱妃把话说的好轻松,倘若顾将军在你眼前,你会干脆地放手么?”
“陛下这话说得更是有意思。”徐意清将扇子摆回了桌上,顺手摸了个汤婆子来暖身子,“您当真要拿臣妾这一女子同治理天下的君主相比么?更何况臣妾放手放得可早。”
“念念不忘也算放手么……哈……勿要再论此事。”魏盛熠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徐意清不是个倔性子,也没想着要自讨没趣,索性抿了唇噤了声。
浓密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她斟酌良久才又开了口:
“洛姐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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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是先皇后洛照宛。
嘉平元年初,先皇后洛照宛诞下一子,由魏盛熠赐名“景闻”。此后,宫中多变,为求片刻安宁,洛照宛与其子二人被送往玄山寺祈福静养。那寺处在很是偏僻的山野里,虽然没有什么山匪作乱,但终究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谁也得不到那二位贵人的消息,顾也怪不得坊间皆论那对苦命母子早已双双归西。
“朕好容易才得了那么个侄子……怎么?爱妃也忧心朕会斩草除根?”
徐意清没吱声,魏盛熠了然于心。
“朕原以为自打魏風与楚国一战后,爱妃已是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情关心其他?”
“得亏家兄吊着臣妾的命根子,否则您如今恐怕就得下黄泉去寻臣妾了。”
后来,那二人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魏盛熠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端坐着,直到双腿发麻才拍了拍衣裳起身走。
“徐姑娘——令兄我是非用不可。如今四疆皆乱,中原更是乱,令兄如此好材万万不该浪费在穷乡僻野。朕知北疆人多数对朕嗤之以鼻,为了叫徐大人甘心效忠于朕,朕不得不封你为妃。虽然此计实乃下下策,可朕已无他选。”魏盛熠背着手在门槛那儿慢了步子,“还有……节哀顺变。”
魏盛熠走了,徐意清将双腿折起来,拿脸侧靠于双膝之上,低声喟叹:
“还不如不说……”
第080章喻空山
魏風·稷州
稷州的冬天雪薄天冷,那是冰丝丝的风夹着水往人的骨头里刺。
喻戟在那魏盛熠换天后回缱都小住了一阵后麻利地收拾行囊回了稷州,说是缱都的官儿挑剔,实际上谁敢惹他这么个难伺候的贵人,还不是因他挂念季徯秩,况且稷州天高皇帝远,那地儿也方便他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他在这稷州一待便又是一年。
龛季营平日里头没什么大事要管,那余国又正处柴天改玉之交,抽不出什么人来边疆闹事,这么一年来的麻烦事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可麻烦东西找上门来总是出其不意。
今日他正在军帐里头端坐呢,外头掀帐进来个人。他眼皮一跳——麻烦东西来了。
那帐门一开,外头的朔朔北风就给了他一记重创,直叫那碰着他唇的茶都不香了,他径直将茶杯往案上轻轻一搁,含笑道:
“宋大将军儿时可是自野狗处学的教养?”
“差不多。”宋诀陵还没心没肺地笑,“我家不重视这些,燕家才重视,我都是同燕凭江他小子学的。”
“大将军好义气,看来是真真把燕大将军当兄弟了。”喻戟眯着笑眼瞅他。
“喻大将军谦虚,我俩真是彼此彼此。”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这尊大佛不去侯府那大庙里头呆着,来我这破地儿干甚?”
“可不就是为了侃天侃地呐!”宋诀陵轻笑,“侯府那大庙不容我,您不知道罢?昨日我可是被侯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该。”喻戟啜饮一口清茶,“一年啊,宋落珩,你要有儿子也该认生了。你还想一个和你不沾亲带故的人儿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更别说你上门求人还耍的像个流氓。你知道……呼……算了……”
你知道那一年,季徯秩是怎么过的么?
因为吞山覆海的爱意,所以季徯秩想拉下脸面往鼎州捎去几封信,可提笔之际却总是恍惚。
他不断想着、想着。
写什么?
怎么写?
写了又能寄去哪?
他不想写信么?想啊!怎么能不想?
他发疯了的想,可是没办法,他可是半分不知你的去处啊!
但你呢?侯爷府在哪条大街上你都再清楚不过。他想,你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怎么会连一封道别或是问候的信也不留?于是他又开始等待、等待,像当年在玄山寺痴盼接他回稷州奔丧的马车一样等待。
或许春三月对他而言注定是个要命的季节,因为他总在那个时候周旋于期待与落空之间。这次也不例外,他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可测的石潭里头,差点溺死了。
怎么会不留信呢?
怎么不会呢?
向来多情种最是绝情。
那年初春,稷州发了疯般的冷,季徯秩盖着条薄披风,病还未大愈就坐在窗前数日头。
他想的是什么?
“宋落珩,我真的快熬死了。”
“救救我,好不好?”
那时窗外只有冰融的碎响和将要把他碾碎的彻骨寒。
喻戟停了脑海中翻涌的一切,他掐着呼吸悠悠咽气,不仅没去揪着宋诀陵的衣襟质问,还垂了头——他也有错。
喻戟把那一切都看在眼底,但他置之不理。
他是一个说不出感天动地的漂亮话的笑面君子,他是一个说不出情话的哑巴,总是在情深处哑了声。
喻戟没开口,只是笑。
他当时既没开口安慰季徯秩,如今也没将这一切告诉如今在他眼前的宋诀陵。因为除了宋诀陵,没人瞧得见宋诀陵他自己的情意,他若将季徯秩的深情捅出去,只能叫季徯秩在那负心汉面前更落魄几分。
“成了。你也甭笑得不人不鬼了,不说就不说。”宋诀陵不待他请坐,自己先挑了张椅子坐下,又开口,“今年稷州这雪下得可漂亮,虽比不及鼎州罢,也能勉强称上个小启州。”
喻戟不理,道:“季徯秩那儿你搞定了没?”
“喻大将军怎么谈及竹马都连名带姓的?”
喻戟是个软硬不吃的,自是受不得宋诀陵这般惺惺作态的嗔怪,他当下便抬了睫瞧他,轻声道:“二爷真不愧是个大情种,一张嘴便是情深情浅的,合该往那月老庙去讨份工,不干些搭桥牵线的活儿委实屈才。”
“我去月老庙?我去月老庙把你和我的红线缠在一块儿,你快活不快活?”
“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喻戟把茶慢慢咽了,“江临言如今怎样?”
“啧——你这称人连名道姓的习惯可真得改一改……师叔他衣食无忧,自是好的。可是你也清楚的罢?他这人儿,散仙似的,指不定哪日就又吆唤着自己不当皇帝喽!”
“还没劝服呢?”喻戟的眉拧起来,拿指敲了下桌,一动不动地睨着他。
他没说,宋诀陵读懂了。
你们这几年都干什么吃的?
喻戟要说的是这个。
“什么法子都用了——”宋诀陵耸了耸肩,“我瞧他是挺服的,但吴伯他们都提着颗心,说是不知来日变数几何。”
喻戟松了口气,抬颔示意宋诀陵去把那帐门给阖紧些:“你瞧江临言他服了那便是服了,吴伯他们提心吊胆惯了,风吹草动都容易吓着,多半是忧虑过了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怎么把季徯秩拐到鼎州去?”
宋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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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起身阖门,闻言顿了一顿,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这下喻戟真不能安稳坐着喝茶了,只见那双笑眼微微瞪大,还听他怒道:“你费尽心思赶来这儿,可不就是为了来要人?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拉拢了,你竟然说你不知道怎么用人?!你可真莫道你耗心耗力只为求那人一句同道之言!”
宋诀陵倒是一副平静模样,他道:“你慌什么?我用人又不是非得把人拴在身边。”
“你不拴着,人会跑啊!宋诀陵,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你不知道魏盛熠于他而言有多重要么?你不知道那人心软的跟滩水似的么?”
宋诀陵见那笑面郎君着急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喻空山,魏盛熠于你而言也重要的罢?你能皈投江临言,怎么就不信他季况溟会对江家不离不弃?”
“你还真有脸说啊,宋落珩。”喻戟气得一口气都捋不顺,“当年我叫你去讨好人家,你倒好,去骗人家的真心来玩。如今他四面皆是豺狼虎豹,我若真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再同他说自己是个骗子,你猜他会不会疯?”
“什么真心?我?开什么玩……”
宋诀陵一句话没说完,侧脸就飞过来一只茶盏。他拿手接了,嘴里敬道:
“喻大将军的脾气真是不小。”
“你和季徯秩都是疯子。”
“可不就是天造地设?”
“你是疯子,他是瞎子。”喻戟缓了缓,扶额道,“我爹娘早便知晓江家之事,在十余族将登序清山之际便将前尘往事统统告与我知。自此之后我虽同魏盛熠好,始终是拎着半假不真的心同他处……可你得明白季徯秩和我不一样。”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宋诀陵大笑一声,又道,“季徯秩那儿我再想想办法,这事先暂且搁一搁。近来魏盛熠在北疆有些动作,指不定要大敞边关迎蘅秦贵人。”
“拦得住么?”
“哈……人家可是万岁爷,岂是我们这些腹背之毛能拦得住的?当然你要想在他下诏之前把他给弄死了,一切都好说。”
喻戟把睫毛往下压了压,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宋诀陵那讨人厌的玩笑话:“你打算怎么做?”
“任他放贼入关,观他俯首称臣,看魏家当秦氏的狗,叫民怨烧死这荒唐的乱世。”
喻戟冷着脸鼓掌叫好:“你想的真美,可是世事难料,若来日这魏家真真改姓‘秦’了,我就把你架到火上烤。”
宋诀陵笑中带了点玩味:“你那边的事办得咋样?”
喻戟又端坐起来,磨了磨茶杯底下的边,没抚着什么碎屑这才沉下心道:“徐耽之和林询旷那儿,我爹托冯刺史盯着呢。”
“这又是哪层关系?”
“冯起他和我爹是一个书院的同窗,也曾共同任职翰林院的,后来双双被招到了先太子麾下。后来因着大局,我爹和他皆以不参党争隐于朝堂,好当先太子防不备之患的刀。哪知道他们这刀还没出鞘,先太子便殁了……总之,冯起那儿你不用操心……我倒是在想,这魏風人才济济,你干什么非要那徐林不可?”
“盯上他俩的可不是我。”
喻戟打量了他的神色,蹙眉道:“江临言亲自挑的?”
宋诀陵点了头:“他行事虽然随心了些,但总归有他的道理,我们也就都顺着他来了。”
宋诀陵说着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上一句:“你以后可少给我使绊子。”
喻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走了,淡淡接话道:“你若非总招惹我或是对待季徯秩像个调戏良家女儿的流氓,我会无缘无故给你找事做?”
这回轮到宋诀陵装聋子:“我那儿是搞定了,你呢?你要怎么和季况溟解释你自始自终都和我站在一条船上?”
“这是我的事,犯不着您来操心。”喻戟垂下眉睫,“快些滚罢。”
宋诀陵摆手离开,留下出帐时钻进来的一阵寒风和那大老远便能嗅得的鼎州香,以及那不笑时也像在笑的大将军。
喻戟和宋诀陵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很早便知道了。在他十二岁的某一日,他爹把他自己这个太子伴读从宫里短暂地接回了府,而后将他关进了一黑漆漆的屋子里,叫他跪着听他念。他母亲——那自目睹东宫血海后就卸甲皈依佛门的长公主,也在那里头的一把椅上坐着。
那时,他爹娘二人的眼神那般的疯狂,又那么的悲哀。
他自小无忧无虑不知恐惧滋味,但那时还是因双亲的反常而怕得抖了身子。
那日,他听闻自己还有一个姓江的表兄活在这世上,而那人将来是要登九重天当皇帝的,所以他得双亲同他说他来日一定要甘当石子以筑山阶。至于为什么非要是那姓江的当皇帝,而非那同他很是亲的魏千平、魏盛熠,抑或是那年纪尚轻的魏尚泽和魏乾恩,他们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在他的心上砌了一圈高墙,把他孤零零关在了内头,把季徯秩、许未焺、魏千平、魏盛熠都隔在了外头。
起初,他提心吊胆,生怕这不该见天光的秘密泄露。后来,他成了个能够悠然自得地背着千钧重石过活的孩子,只是时常袭来的寂寞叫他愈发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不知他对那宫中之人的情义几分真假,浓淡几何,只知道在他们步入正道之际,他的路是不被正道所容的歪门邪道。
再后来他就索性顺其自然,装瞎子,当聋子,成为骗子。
光阴汩汩东流,他对世间万种情意的领会止于十二岁那年春,也不知怎的锻出了这么个笑不带情的恼人怪性子。
是了,既不懂情,如何能识情,又如何能谈情?
好在他得了个聪明头脑,看不懂自己,倒还能看清他人,比方说季徯秩——不过兴许是因他对季徯秩太知根底的缘故。
喻戟闷声沏茶,滚烫的茶水溅起来烧红了他的肤,他却仍旧一副不痛不痒模样,只是愣愣地想。
十余年了,他像季徯秩身边的那一个个叫他痛不欲生之人一般瞒他、骗他,已经有十余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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