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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44599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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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酒飘晚

“天寒地冻……”

俩更夫一人执梆,一人执锣,咚咚咚咚地敲了四下,一长三短,扯着影子溯长街行去。

三人吃酒吃到很晚,喻戟动身离去时已至四更天了。

喻戟早有先见之明,来时已命人备了车在楼下候着,将醉之时便唤人上来搀着他回去了。

宋诀陵和季徯秩那俩昏蛋则不然,二人皆是纵马前来——说到底是相信自己的酒量,都仗着自己有千杯不醉的本事放纵逍遥。

谁知这酒楼里那醪烈得很,几坛灌下去,季徯秩那含情目里所盛皆作混沌。奈何季侯爷也有几分逞强好胜,论酒量哪肯服宋诀陵?也就跟着他你一杯我一杯的灌。

后来季徯秩真醉了,也还强撑着,用那透些薄红的皓腕撑着脸儿,含糊道:

“二爷……给……我满上。”

宋诀陵站在窗边吹着凉风以醒神,神情不耐,沉声道:

“还喝呢?就你这副模样,一会儿决计要跌下马去!”

季徯秩将他那透着酡红的玉面枕在手上,浮起的水光晕开了他那双显得有些多情眸子,好似是眼里落了一场缠绵的雨,令一切愈发迷离惝恍起来。

“起来!回府了!”宋诀陵踹了踹他的椅子,大声道。

都是男子嘛,没必要柔声细语的,况且同醉鬼作戏也得不到什么的。

“二爷……再……喝会儿……”季徯秩勾唇笑着,不知何时手已攥住了宋诀陵的长袖,颇有些要耍酒疯的意思。

“季徯秩,今日你若胆敢再唤一声‘二爷’,我俩便真就眉南面北,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儿了。”宋诀陵冷眼瞧着他。

季徯秩闻言转眸去瞧他,直愣愣的,不说话。

他被自己那如墨般的长发泼了一身,几缕发勾过耳垂那朱红的玉,在酥肤上曲曲绕绕,或垂在肩头,或顺着略敞开的领探入衣中,似是把平生万种风情全摆上桌面儿了,就等食客动筷来尝。

若非宋诀陵知晓他是真醉了,不然总会疑心他在掇乖弄俏,费心勾人。

“男子就该有男子样,你这算什么?”宋诀陵不知不觉竟把心声说了出来,忽觉一阵懊恼。

这……显得他好似真对季徯秩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看法似的。

可季徯秩身形修长,宽肩窄腰,那双手虽如葱根,但却非纤纤细腻,掌心还有些因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

况且他身上习武之人该生的肌肉一点不落——到底哪里像女子了?

季徯秩盯得宋诀陵的脸有些发烫,像是腹中那些酒回到了他喉里,把他周身再灼了一遍。

“昏了……真是……莫名其妙。”

宋诀陵突然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撑着墙,又瞥了眼季徯秩,见他还看着自己,急道:

“你怎还看?同是男子到底有什么可看?别看了……阖上罢!”

见那人不听他的,还弯眼对他笑,他利落地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把那人的脸给盖住了。

季徯秩也没挣扎,只含糊不清地唤道:

“二爷……”

宋诀陵脸一黑,抬腿就走,硬生生将袖从季徯秩手里抽了出来。

“落珩……”

“哈……”宋诀陵扶额叹了口气,走到厢房外面唤道,“小二,端碗醒酒汤来!”

“欸!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

宋诀陵原是想扶着季徯秩的头整碗给他灌下去,但奈何他的嘴张得很小。折腾到最后,他只得让季徯秩枕在他的肩上,将他拢在怀里,一勺勺喂下去。

季徯秩那墨发极软,喂汤时总会蹭着宋诀陵的脖颈,挠的宋诀陵是又痒又热。

喂了半碗那醉鬼便死都不肯再张嘴了,硬塞还险些吐出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见季徯秩没有要喝的意思了,宋诀陵便仰颈把那剩下的半碗汤喝尽了,而后把季徯秩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揽,将他打横抱起,往楼下带去。

楼下只有几个趴在桌上睡去的酒客,静谧得出奇。

那在夜里操劳惯了的掌柜倒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在柜台前一丝不苟地拨着算盘。

宋诀陵将提前备好的几块碎银放在了柜台上,抬腿往外走。

那掌柜忙道:“客官稍等!我贴钱与你。”

“不必,权当赏钱罢!”——

宋诀陵与季徯秩的两匹马皆栓在酒楼外,睫垂着,眼半阖,只有两条马尾还在不停地甩着驱蝇——这是睡了。

宋诀陵轻唤了几声“紫章锦”,那匹紫骝马才慢慢将眼睁大,抖了抖身子,身上的鸾铃锵锵作响。

宋诀陵把系着它的绳子从那拴马桩上解下来,小心地将季徯秩放上了马背,自个儿这才上了马。

搂着一醉鬼,纵然他马技再高超,也实在难保他俩能够平安策马飞奔回府。

他只好让紫章锦在街上小跑着,好在那路修得又顺又平,马背上坐着也无颠簸不适之感,到底没扰着那醉侯爷。

可是季侯爷一路上可一点儿也不安分,又哭又笑的,哭着笑,笑着哭。

梦呓也就罢了,那边哭边念着的还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

“这是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么?”宋诀陵想着。

不过这就是宋将军短见薄识了。季徯秩虽念得含糊,念的却是他双亲与家兄,以及龛季营中死去的弟兄。

行着行着,那泪硬是把宋诀陵肩处的衣裳给润湿了一片。

可是他听不清,好奇得紧了,便稍稍垂下头去,将耳往他唇边凑了凑。

只听那人道:“二爷……”

宋诀陵一听吓得魂差点没飞了。

“您……干嘛呢?”

行至半路,季徯秩酒醒了几分,见自己坐在马上还被人搂着,瞧见了那绣着几抹紫棠的衣摆,便认出那是宋诀陵。

他原想回过头去瞧瞧他,也好道声谢,哪知宋诀陵自个儿却凑了过来。

宋诀陵虽有些许心惊却也没甚反应,只低声道:

“别乱动,小心摔下马去!”

“我酒后无德,委屈二爷了。”季徯秩朱唇开合,身子是丝毫未动。

他想着二人皆是男子,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事儿,他便仍旧慵懒地靠着宋诀陵。

“你再多言半字,老子把你抛下马去!”宋诀陵道,顺便低头瞧了他一眼,谁知恰巧对上他那双还有些惺忪迷离的眼。

真要命。

怎一觉醒来更媚了?

季徯秩占尽了便宜,却还挑三拣四,噙着笑委屈道:

“二爷,您肩处怎湿了一片?躺着怪难受的。”

宋诀陵这下可被气笑了,“喔!你问我?侯爷先摸摸自己的脸好么?”

季徯秩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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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脸,盯着手愣了一愣。苦笑道:“哎呀,我这是做噩梦咯!”

“噩梦?我看你是梦情郎了罢?”

“二爷呀……听我说这话,不管如何想到的都应是女子才对……您怎一开口就是情郎?您若真有断袖之癖,我是真的不敢靠着您咯!”

宋诀陵像是把他后半句话略去没听似的,只道:

“你再二爷二爷,我弄死你!”

“喔呦,瞧这脾性,哪家女子敢嫁?”

“女子敢不敢嫁我不知道,不过——你再说,我真就把你扔下马去!”宋诀陵将头偏过去,喉结动了动,“你是养精蓄锐睡饱了,我可又晕又累。一会儿耍起疯来,你怕是抵不住!”

“诶,我真好奇!”季徯秩把头倚在那蓄怒之人的颈窝处,“千杯不倒的宋二爷要如何发酒疯啊?”

宋诀陵攥住了他的袖子,作势要把他掀下马去。

季徯秩知道他在唬他,也不甚怕,只乖道:

“这就不说了。”

宋诀陵闻言这才没折腾他,倒是季徯秩那脑袋滚在他怀里,一会转东一会转西,瞧瞧这儿,又看看那儿。

一会儿喃喃道:“不知霜月白一晚上呆那酒肆旁,睡得可好?”

一会儿又念叨起了营里的开支,好容易安静会儿,他又插科打诨道:

“二爷,您那心鼓擂得我脸疼。”

“……你话也忒多。”宋诀陵垂眸瞅他,“借着酒劲还没过,在马上你也躲不了,我今朝跟你聊聊罢。”

“哈!就凭我还敢躲您?不过嘛……您若要言宣依依之情……那我是不逃也得逃。”季徯秩仰着脸对他笑。

“你再说些浑话,我真拿马鞭抽你!”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我不忠君,我忠山河。”

“您说过了。”季徯秩将那嘴角的笑卸下,半晌才补上一句,“二爷今个儿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

宋诀陵像是自语般,轻道:

“我不信撑起魏風之人是那府庙里的万岁爷,我信江湖之臣。从前我觉得莺好,那是觉得他会顾惜百姓,我敬他三分,谁曾想如今他疾病缠身,恐作薄命君王。但魏盛熠那蘅秦余孽,我一辈子也瞧不上。然而不论摄政王出自许家还是洛家,或是太后自己把持朝政,都恐会颠覆朝纲……”

“您将可选之路全部堵死,今朝已是无路可走。”季徯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发呆。

“未必没有。”宋诀陵沉声道,“你跟我走,我开路。”

他怀中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与太后?”

“我赌一把。没赌是僵持死局,赌输了那叫尽力;若赢了那是我走运,但总算有出路。”

“你算走运!”季徯秩那眉蹙起,却还朗然笑着,“圣上如今坐着皇位,已是身不由己,我亦然。我没有摩口膏舌的本事儿,更无意令宋家因您的几言落入火坑,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会助纣为虐。”

“谁是纣?你从前跟在先帝后头,那才是真的助纣!”

宋诀陵低头凑近了季徯秩,那弧度极美的鼻尖于不经意间碰着了他的耳,噌地燃着了宋诀陵的身。

再下点。

再向下点。

便可触着季徯秩那颗牵着人魂的朱砂痣。

宋诀陵的心颤了几颤,有些恍惚,深吸了口气,才道:

“我找着打链子的东西了。况溟,你和我走,莫要再听太后与魏盛熠之言。”

“总得让我瞧瞧那链子漂不漂亮。”

季徯秩心里头有太多没理清的情,对于巍弘帝,他不知应爱还是该恨,也对那他以真心去敬的太后也拿他作夺权之器而感到绝望。

可到最后也只能将那些感情抛在角落,如蜘蛛般吐出密密的网来封住。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

可对宋诀陵的这说不上道不出的感情呢?

避不开的。

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好似踏着一摊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可他怕了。

于是他只能祈祷宋诀陵给他个痛快。

利落点。

拿出一枚铜钱罢,微不足道到他可毫无留恋地潇洒抽离,不然便给他套上一个沉重到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枷锁。

季徯秩靠在宋诀陵身上,闭着眸子小憩起来,嘴里吟道: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2】”

“二爷……”季徯秩抿了抿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唇,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您若有本事让我蒹葭倚玉,我日后便赖您身上了。”

“我缺些运气。”宋诀陵策马笑道,“但一身本事儿。”

第032章自缚蚕

“这是……又睡了?”

宋诀陵见他睡得安详,想着日后许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故也识趣地不去扰他。

“将军,需要我给这位公子整理间房出来么?”

府里那老管家牵过紫章锦来,开了口。

“不麻烦,我带他去主屋。”

宋诀陵原意是不想再麻烦那些个下人,谁知在他人眼里又品出了别的什么滋味。

“需要再备一张席和一床被褥么?”那管家垂着眸子,轻轻咽了口唾沫。

“不用。顺便备两套衣裳放到雲泉那儿。”

叫人睡了主屋,又另备席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家将军将至五更天才回府,府里的下人皆匆匆打着灯笼赶来伺候他。谁料却瞧见他抱着一容颜如画的男子径自回房去了,还神态自若。

下人们面面相觑,暗自咽了口唾沫。

主子的癖好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多言的。

散去,继续做事罢。

季徯秩被那么些个大灯笼一晃,不醒也得醒。但是被宋诀陵打横抱着回屋,他脸皮再厚,也感到有些发窘,便装起睡来,静静听着宋诀陵和下人们吩咐三四。

没事儿,都是男子,同睡一间房又如何?军营里的将士们近十人都挤在一块儿睡呢!

但俩男子同床共枕这事儿,怎么瞧都有些怪异。他不知宋诀陵在打什么主意,只好静观其变。

不过……俩人都是一个兵营里的兄弟不是?

但就凭他们不久前那剑拔弩张的模样,兄弟这词儿可如何也高戴不到他俩头上。

嗐!哪怪了?一点也不怪。

是了。

若二人皆没什么歪心思,什么都不奇怪。

那宋诀陵将他放到榻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几下便剥得他只剩一层里衣。他的手握着季徯秩那里衣的领子,原意是还想再褪,可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停了手。

宋诀陵腰间的容臭时不时飘出浓香,那香与方才酒肆中留下的烈香相杂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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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徯秩一时竟道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季徯秩不知他要做什么,且闭着眼什么也瞧不见,总归有些不安。

他便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握住那宋诀陵要收回去的手,缓缓舒开了眼,道:

“二爷,干什么?”

“拉你去沐浴!一身酒气,也好意思上老子的床?”

“不是您把我放上去的么?如今怎还来怪我?”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二爷,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罢?哪里有将醉睡之人扔进汤泉里的?到时候我晕过去,可要赖您。”

“生了一张嘴,专拿来说谎话诓人。”宋诀陵没急着抽回手,“我抱着你的那会儿,你就已醒了罢?”

“瞒不过二爷。”季徯秩将身子侧了侧,枕着左臂,好离他近些,“如今这世道有谁不诓人?个个都是欺上罔下的坏种。就拿二爷来说罢,您今个儿拉我回府,还不知要对我说多少诳语。”

“谁是你二爷?”宋诀陵抽回手来,“让你把那称呼改了就这么难?”

“难改!京城里人都这么唤。若改了,倒显得我是土鳖了。”他躺着瞧宋诀陵,一双眼眨着,泻出来的全是委屈,“再说,唤您落珩,您不自在。唤您宋将军罢,又有些生分。更何况我唤你爷,这不显得你比我还尊贵些,您还占了我便宜呢!得了便宜还卖乖,二爷可坏。”

“伶牙俐齿。”宋诀陵抱臂睨着他,忽笑了,“不然你以后就唤我大爷罢?”

季徯秩那眼就像一泓清泉,淌着的尽是勾人的笑意,“……听来奇怪呢。”

“懒得同你争,麻利点起来。”

宋诀陵伸手去拉他。

“成……”季徯秩躲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下了床,“二爷手劲大,我怕受不住。”

“你当年拉付溪的时候,人手腕可红了,差点没青紫一片。方才你攥我衣,我扯都废了好大力。说我手劲大,你好意思!”

“二爷好记性!不过付溪那衣冠土枭不吃点苦头,日后轻薄了哪家贵人,头可就落地了。当年我也是为他着想。”

“你把自己捧成重情重义的大善人,倒显得我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酒肉纨绔。”宋诀陵道。

“您这么多年演的这个角,不就是如此么?”季徯秩道,“怎么您演得叫座,倒来怪我的角比您的好?”

“当年你把那魏家人尊为天,似狗般,我可瞧不起你。”

“您有您的活路,我也有我的。不然您给我想一个活法?我猜猜,是像您那般当混子,困在笼里还张牙舞爪想杀主子么?”季徯秩笑着,“当年瞧不起,今朝我又做了什么,让您肯高看我一眼了?”

“你二……我今朝已是走投无路,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来日你若负我,我便把你杀了。”宋诀陵谑笑着,“你打不过我。”

“这还威胁上了?”季徯秩道,“二爷,求人办事不该是这般。”

“哈……开个玩笑罢了。”宋诀陵收起眼中凛冽,笑道。

他领着季徯秩左拐右绕,这才到了府内一处汤泉。那泉往在灯笼的映照下,向满天星汉运着袅袅白烟。

“这是个好地方,好好泡,我一会儿来寻你。”

“怎么,二爷你不泡?”季徯秩道,“怕脱衣裳,叫我瞧见么?”

“我怕?我是忧你瞧见我心里自卑呢!一身女儿皮囊,筋骨何来男相?”

“您是忧我像个女子?”季徯秩又道,“没事儿,至少男子该有的东西我一样不落,没什么可以让二爷您瞧的东西。就是这张脸罢……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也该瞧厌了。”

“你就这么想跟我同池共浴?”宋诀陵懒得推辞,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无缘无故,你图什么?”

“二爷您还有什么宝贝,是我图,便可得的么?”季徯秩打量了他一眼,“身子就算了罢!我不是您那路人。”

“哪路人?”宋诀陵嘴角勾了勾,“你不说,我不知道。”

“说出来怕您不好意思,还是非礼勿言罢!”季徯秩道,“我们来聊聊您的宝贝。”

“我浑身是宝。”宋诀陵背着身褪去了衣裳,“你指哪个?”

宋诀陵背朝他站着,那脊背生得如青山般结实,长发泼如飞瀑,光是站在那就好似将一副水墨山河图化成了人,浑身的气势好似无穷尽般。

“我不要二爷身上的宝,怕要不起。我要瞧您拿来打链子的那宝贝。”季徯秩瞧着他的背影。

“你贴心。”宋诀陵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入了池子,“不过那宝可给不了你,给你瞧瞧也已仁义尽至了。我算算,明早再给你瞧罢,天色不早了。”

宋诀陵转过身来时,季徯秩已下了水,氤氲水汽晕开了他的面容,宛若淋了场絮雨,那脸上堆的尽是淋漓春色,被水抚过的一身酥肤无不在叫嚣着要宋诀陵认清非礼勿视这一道理。

宋诀陵方准备将眼神挪开,又觉得好笑。

不都是男子么?看几眼怎么了,又没毁季徯秩清白,更何况他本就不是断袖。

但他就是不愿再看,即使如此好似坐实了他心虚般。

于是他阖上了眼,像是在纾解酒困。

可耳朵堵不上呐!

只听那人仍接着前边话头,侈侈不休道:

“二爷身上的宝,留给良人罢。”

“你非良人?”宋诀陵舒开星眸,不浓不淡地瞧着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徯秩笑道,“我可是缱都人人喊打的祸水,和二爷有得一拼。”

“你还得意上了?”宋诀陵道,“你是好儿郎,却被人如此说道,你不委屈?”

“生了张好皮囊本就是我得意,委屈什么?百姓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儿郎,道我红颜祸水,不过是怕我搅了他们的安生罢。”季徯秩抿唇笑着,“人嘛,好话坏话都该听听。听多了,也觉得有趣,干脆将那些浑话一并收了,权当赞言。”

“我活不成你那样。”宋诀陵道,“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度量可小,既容不下魏束风,也装不下魏盛熠。”

“我劝不动你。”季徯秩道,“心里可难受。”

“可我要劝你。”宋诀陵走近了他,“你不会想当一只应声虫,我也不想当一匹中山狼。”

“您怎知我不愿?”季徯秩待在原地没动,即便宋诀陵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几年我为了皇上可谓是肝脑涂地。”

季徯秩好似与他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在韬晦待时,而季徯秩却好似蚕般不知疲倦地仰头吐丝,将自己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之中,甘愿等候那皇帝将他抛入热汤中烫死缫丝。

如今他将那茧戳开一个口,还要担心里面那人会否回捅他一刀。

是魏千平本事儿太大了么?

不是。

问季徯秩为何如此,他会笑答: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季徯秩什么都知道,却仍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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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那不知何人给他定下的歪理。

这是病入膏肓。

“愚忠罢了。”宋诀陵将皂角递给他,“你那不叫活着,叫行尸走肉。”

“您说如何就如何罢。”

“太后的事儿你全跟皇上说了罢?”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二爷料事如神。”

“我的呢?”

“这倒没有。”

“为何不说?我已将那令烧了不是?”宋诀陵盯着他。

季徯秩没吱声,那儿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与风吹树动的声响。

他陪着季徯秩沉默。

从去年八月十五至今,季徯秩一直在跟他耍太极。无论他说什么,季徯秩总跟他搭腔,逆来顺受,却从未表明其心迹。

如今眼前已明明白白摆着四条路,季徯秩究竟想要如何走?

走正统之路,那是洛家;走情义之途,那是许家与歧王;走哪都走不到他这儿来。

他知道他只要把江临言的身世摆上来,那也勉强算是一条正统的道子,可他还信不过季徯秩,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他虽还没拿出能镇住季徯秩的东西,但季徯秩仍旧笑着同他周旋。

他逼季徯秩退,季徯秩便一退再退。

他讽他,嘲他,骂他,季徯秩却如没有脾气般一一受了,还报以淡笑。

他将自己捧到季徯秩只可仰观之地,季徯秩便默然仰视,眼里却瞧不见半分虔诚。

季徯秩既不愿从了他,又不抛下他,反而坐在原地等他来牵。

季徯秩就像团雾绕在他身旁,看的着,摸不到。

“你……荒唐。”宋诀陵有些晕,扶着额。

“我么?”季徯秩走至泉下,将头上的皂沫冲掉,笑道,“或许罢。”

“我该夸你八面玲珑么?”宋诀陵睨着他,“季徯秩,你戴着面纱见人,我看不清你。”

季徯秩闻言笑道:“二爷看到的我是何样,我便是何样。什么面纱?我听不懂。”

宋诀陵走到他近旁泉下,见季徯秩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想去搅那美人,可眼神却老飘到他耳垂上。

许是目光过于灼热,季徯秩舒开眸子,瞟了宋诀陵眼。

只听一阵笑声清脆,那人在泉下笑道:

“二爷,喜欢朱砂痣么?”季徯秩捏了捏耳垂,“不然……我给您画一颗?”

“你手金贵,不用来杀人,用来握笔作画多可惜?”宋诀陵挪开眼,冲好身子便出水披衣离去,“衣服让人给你放石上了。你也快些,别耽搁了入寝的时辰。”

季徯秩那诱人的朱砂痣在他心里打下了桩,再待下去恐怕他那欲念便要起高楼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第033章芳暖榻

季徯秩沐浴回来时,宋诀陵已上了床,正枕着手想事,瞧见季徯秩回来也没什么反应。

季徯秩将那门合上,脱了鞋,侧身躺下,背对着宋诀陵。

“二爷,你不怕我待您睡后,一刀把您给……”季徯秩笑道,“怎敢放我进您屋,上您的床?”

“你舍得?”宋诀陵用左手撑着,稍稍起了身,握住了季徯秩的臂将他翻了过来,而后将他手往自己胸口摁,“侯爷您杀了我,还有我这样的人儿为你心动么?”

“舍不得,舍不得!您先松手!”季徯秩本以手上力道大自诩,如今倒挣不开宋诀陵的手,只得苦笑道,“二爷,我都说您手劲大,让您别碰我!方才您还骂我惺惺作态,不自知。”

宋诀陵将手一寸寸地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挪,触着了些又黏又薄的东西,神色忽地一变,“季况溟,你还跟我演呢?!”

他猛地将季徯秩的右手掰过来瞧。

嗬,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自手腕攀上了小臂,臂上还没结痂的伤口瞧上去有些狰狞。

“这手这一月算废了罢?”宋诀陵道,“我说你不去北疆就算了,怎不留任卫职……皇上这是瞧你没用了,把你送回乡来了。”

“二爷说话可难听。”季徯秩没笑,垂着眸子,“我去哪儿和这伤没关系,我是自请离京。”

“你是怕他两难。”宋诀陵盯着他,“稷州侯爷不能一直待在缱都,既攥着南衙禁军还控着龛季营的兵。”

季徯秩闻言这才抬眸看他,“二爷……真当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怎能把知心人当作虫?”宋诀陵笑道,“你这样下去哪家女子肯将真心托付与你?”

“除了二爷这么些个纨绔唤我美人外……”季徯秩道,“其他府的大人们大都将我当正人君子呢,许还不愁嫁娶这事儿。”

“又夸自己。”宋诀陵用指腹抚着季徯秩的伤口旁浮起的薄皮,“骂我呢?”

“有心没胆呐!”季徯秩用左手掰开宋诀陵的手,翻了个身儿,“二爷,我有些乏了……”

“睡罢。”宋诀陵自个儿也真累了,只道,“明天再让我瞧瞧你那手。”

“好……”季徯秩将锦衾边角都仔细压在身下,这才感到暖和些。

他背靠着宋诀陵,又由于二人同盖一张衾被,后背难免钻风。季徯秩能忍住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发颤。

半晌,他后背突生暖意,正奇怪,耳边却传来低语。

“况溟。”宋诀陵将热气呼在他耳上,“怕冷么?”

“怕啊。”季徯秩没回身,笑道,“怎么?二爷肯将满床被褥借我一夜么?”

“把我借给你,你要不要?”

季徯秩呲笑着,裹紧了被。

宋诀陵用手支起身子,凑近了些,长臂越过了季徯秩,从床头旁的香几上摸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宋诀陵的袖摆洒在他脸上,入鼻的皆是衣裳的熏香。

季徯秩双手接过那暖壶,笑道:

“多谢二爷。”

“谢什么?你眼可歪,我怀里不比那小小汤婆子暖?”宋诀陵仰面躺下,阖上了眸子,嘴上却还使劲逗他。

“我这一已逾弱冠的儿郎不抱温香软玉也就罢了,哪能再上赶着钻您的怀?世人的眼光能戳死我呢。”季徯秩搂着那汤婆子,又道,“怕您误会,我还是多跟您提几次好了。二爷,我是真不好男色!”

“你说得我心愧,倒像我说浑话欺负了你。”

“哪里的话!分明是我不识好歹欺负了您!您瞧,如今欺负着,欺负着,恐怕二爷您都不能好好歇息了罢?”

宋诀陵知道季徯秩如此言说应是真困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季徯秩搂着那壶,很快便入了梦。

宋诀陵见他睡熟,又伸手探了探床褥下藏的刀,盯着季徯秩那薄背,沉思良久,终堕入梦乡——

日上三竿,栾壹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身子抖着,哪知映目即是他家公子同一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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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秾丽的男子相拥酣眠的怪异景象。

他那眼登时瞪得可惊人,好似那眸子就要从眶中一跃而出般。

他捂着嘴,心似翻江,却欲哭无泪。

“公子风流便风流罢,如今怎么还染上了断袖之癖?昨日不说去和俩粗狂武夫吃酒么?老爷平日便让我多劝导劝导公子,如今若知这事儿,可不得骂死我!”

他又小心探探脑袋瞧了瞧——好!二人衣服都好好穿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儿罢?

骗鬼呢?

二人可还搂着呢!

啊,人间悲喜岂相通?

宋诀陵与季徯秩两武官都不是高枕不虞之辈,自栾壹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前,二人便都醒了,只都还阖着眸子。

但听到栾壹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季徯秩先松了手,从宋诀陵的怀里抽身,背过身去瞧栾壹。

那双含情目可一下就把栾壹唬懵了——那长睫在脸上洒下柔影,眼波里荡着几分笑意。

那面容初看暖,再看寒,有些凉丝丝的冷意,倒不像寻常那般扭捏作态的青楼倌人。

“这小倌……有些本事儿。果然公子眼光不俗……可他终究是男子不是?”栾壹咽了口唾沫,觉得那人像是有些眼熟。

“有什么事儿?说罢。”宋诀陵抬手将季徯秩的眼遮去,问道,“恁少条失教的,可叫你主子失了面子。”

“公子,有外人在这儿呢。”栾壹有些忸怩,“说出来……不……不好罢?”

“二爷,您还有多少事儿瞒我?”季徯秩对于双目被遮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只试探着掰了掰宋诀陵的手,见没掰动也就不再挣扎,“您心里这么多事儿,叫我怎么放心跟您走?”

季徯秩的长睫扫在宋诀陵的掌心,令他痒得发紧。

宋诀陵知道栾壹如此言说,怕是只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淡然道:

“直接说罢。”

栾壹闻言,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

“公子您让我盯的那季侯爷,好似彻夜未归。不知哪个混蛋用迷香给我迷晕在侯爷府外。那杀千刀的,料峭春寒冻了我一宿……”

季徯秩闻言回头去瞧宋诀陵。

宋诀陵淡笑着,只是面上有些僵寒。

“二爷,叫人听墙脚——又听到我家来了。”季徯秩抿唇笑了,回身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昨夜天儿还没黑透呢,就瞧见你站在我家屋顶,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要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栾壹闻言有些惊诧,瞪大了眼,仔细想了想那美人侯爷的姿容体态,又比照比照床上那人。

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同一个人么?

遇此窘况,栾壹暗暗咽了口唾沫,又瞧了瞧了宋诀陵那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只得轻声道:

“季侯爷,在……在下多有得罪,望您……”

“你擅闯我府,冻你一夜,咱们之间也算两清了,不必多言。”季徯秩噙笑道,“不过,我和你家公子可有的聊。”

栾壹又忐忑地瞥了眼宋诀陵,只听他漠然道:

“瞧你一身寒气,估摸着今晨外边真有些冷,你去季府替侯爷捎几件合身衣服来罢。”

栾壹连连应声,飞也似地逃了,心里还想着:

“公子怎还跟那季侯爷亲热上了?前些日子不还……啊——不想了,不想了……”

“二爷有本事儿。”季徯秩挪开了他的手,起身,将那汤婆子趁手放回香几之上,“听人墙脚您在行。”

“对人不对事儿,扒你墙角的是栾壹又不是我。”宋诀陵摆出一套流氓架子,无赖似地朝他笑笑。

“您有理。”

“是罢?我就说。”宋诀陵笑着点点头,大声道,“栾汜,你进来,带季侯爷去洗漱。”

一人闻言速速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季徯秩披上了袍子,领着他出去了。

他没胆子抬眼去看宋诀陵,但宋诀陵的寒声却在他身后响:

“栾汜,这笔不拦栾壹那小子搅你公子清梦的帐,咱日后慢慢算……”

栾汜只好尴尬笑笑,点了点头,说实话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金屋藏娇,他也不会怂恿栾壹那口无遮拦的傻子进屋唱戏的。

外面落了场小春雪,几只雀在枝头欢鸣。屋檐树梢都堆着薄雪,寒风刮过便落地成花,沾湿了人的长袍布靴。

栾汜给季徯秩打着伞遮雪,见那公子虽是艳色绝世,但举止倒是落落大方,一颦一笑皆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都与那欺君误国的美人祸水挂不上勾。

“小兄弟,在这稷州住得可还习惯?稷州地方小,连雪也下得好似小打小闹般。”季徯秩见他一副拘谨模样,先开了口,“比不上鼎州鹅毛雪罢?”

栾汜不知季徯秩的性子如何,又念他是稷州的侯爷,不敢乱言,只道:

“各地有各地的好,鼎州那雪下得畅快是畅快,但有时下得能埋人,再好的马都难逃往雪坑里栽,倒不如稷州这儿雪下得好。”

季徯秩瞧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我又非妖魔鬼怪,你怕我作甚?”

“季侯爷在尊,在下位卑。然您却愿与在下软声闲谈,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栾汜朝他低了低头。

看他仍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季徯秩又开了口:“你家宋公子打小便是如此喜欢热闹的性子么?”

栾汜听闻有关宋家人的话题,这才缓缓开了话匣子。

“我家公子?他虽喜家人团聚的欢喜热闹,但平日里比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宴席,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在自己屋里头也要叫我们在门外候着,可不许我们搅了他的清欢。”

“是么?那我话可多。”季徯秩笑道,“怪不得他时常一副不耐模样。诶,方才那小兄弟唤何名?”

“栾壹。”栾汜道。

“虽冒失了些,但性子倒讨喜得很,率直活泼。昨个儿试了他几招,一身真功夫。”季徯秩笑道。

“是了!他年纪比公子小,虽常挨骂挨打,但在府里受着宠呢。”栾汜笑道,“栾壹人傻胆大,没心没肺地活着,惹公子生气了,还敢迎着火献媚……我面皮薄,公子怒火上来我便想着法子不见他,勉强也能活。”

“哈……我小时侯性子也顽劣得很,常惹家父生气,不过每次快挨打之时,皆有我兄长护着我。”季徯秩莞尔一笑。

虽然季徯秩挂着笑,但栾汜却不知受了多少忐上忑下。

栾汜本就聪明好学,再加上与宋诀陵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长,怎会不知季徯秩幼年丧兄?

他一听季徯秩的话便有些慌神,忙表愧意道:

“季侯爷,在下所言如若害您不快,还望您见谅。”

季徯秩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况且家兄是我提出来的,你又有何错?”

栾汜有些感激地瞧了他一眼,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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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侯爷可与以往来宋府拜访的那些王公贵胄不同。

以往那些公子哥儿若是自己说错了话,恐怕也只有把他们这些个作下人的骂个狗血临头,心里才舒坦——比如那吐刚茹柔的许翟。

二人在雪中踏下了足印,一路欢聊。

待季徯秩洗漱结束后,栾壹也拿了季徯秩的衣服回来了。

季徯秩笑着双手接过那些衣裳。

栾壹比季徯秩矮,一直低着头没敢瞧他。

一来是心里有愧,二来季徯秩那容颜令他觉得多瞧几眼都好似冒犯了那画般的人儿似的。

其实不过是他有些羞涩罢了,毕竟身旁尽是些无缘无故便抄起棍棒,装模作样地呵斥他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他还是头一回瞧见。

不过这孩子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昨夜将他迷晕,害他以雪为被,以青瓦为床的人可就是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人儿。

第034章纸后川

季徯秩独自用罢早膳,由栾汜领去宋诀陵的书房。那人本该铺纸置砚的桌上,此刻正垒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匣子画筒。

“二爷,大阵仗啊。”季徯秩说着跨了门槛进来。

季徯秩心里明白,宋诀陵适才洗漱用膳皆没同他一道,就是不愿让他瞧见这些东西的放置之处。

然这也算不得奇怪。

——他同宋诀陵本来就谈不得信任二字,戳破了自以为是的一层薄纸之后还有无数堵墙,翻过小丘之后见着的不是平川,而是千万道沟壑。

纵有不尽的耳鬓厮磨,待清醒过后,无数的甜言软语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季徯秩明了,宋诀陵亦然。

他们如今坐于利益的棋盘两端,一步错,步步错,一切失误皆有可能把一盘占尽优势的棋局下得稀巴烂。

他们剖去情,将一个个筹码摆上秤来。

他们在周旋,玩着相互利用的把戏。

平衡,平衡。

小心翼翼。

但没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儿,这秤的倾斜都由不得他们。就好比季徯秩那手伤,若伤着了筋骨,便会先入为主地叫低他的市价。他们两相执手却是因着争利,谁都不乐意吃亏,谁都不信任对方,因而需要链子,需要筹码。

“侯爷,在下先叮嘱您一句,一会儿不论您瞧着什么,您信也好,不信也罢,莫要多嘴,在下还希望这脑袋能在颈子上多待一阵。”

宋诀陵一边收拾着手中东西一边道,没抬眼去瞧那披了一身风雪的翩翩公子。

“成。”季徯秩点了头。

屋里暖和,季徯秩伸手将那荼白狐皮大氅解了搭在衣桁之上,只顺手将腰间佩剑也卸了下来。

宋诀陵听闻动静,笑一声:“这么信我?”

季徯秩颦眉无辜道:“信您?二爷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是一点儿也不信您。”

“那缘何卸剑?”

“您今儿是来买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我怕什么?”

“这不还是信我?”宋诀陵轻呲一声。

待宋诀陵将手头东西忙活完了,这才摆出主人架势去迎人。

季徯秩白衣红裳,此刻外头还披着一条银纹红大袖衫。他尤其喜好红白两色,常着此二色衣裳,每每瞧见他如此打扮,宋诀陵总会想起鼎州风雪中傲立的腊梅。

更何况他那衣裳是如此穿的,人也是照着那严冬中的百花魁生的,浓色堆积一处,实在是叫人挪不开眼。宋诀陵将他通身打量一遭,笑道:

“侯爷今儿怎么打扮得这般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是要去会情郎。”

季徯秩偏头瞧他,轻飘飘道:“二爷,怎么青天白日的也犯傻?我瞧您这宅子也不似个勾栏。”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1】。”宋诀陵笑着刮去季徯秩发梢悬着的水,笑道,“人暖了,雪融了。”

“莫要再说些疯的。”季徯秩没有避开他的手,只平静道,“您那链子哪儿呢?”

“这不正要同您说?”宋诀陵握住季徯秩肩头那段殷红发带,俯于他耳畔笑道,“侯爷,我帮您报杀兄之仇如何?”

季徯秩抬眸瞧他,勾起的眼尾与淡漠的眼神聚在一块儿,在那温惯惑人酒的眼里煮起了寒意。

“二爷还真是大发慈悲!”季徯秩睨了他片刻,才说,“今朝真是什么狗屁话都敢说。”

宋诀陵笑道:“什么个意思?”

“您本就恨蘅秦兵,此言根本就是为了填自个儿的欲,不是属意报我的仇。”

这屋中落针可闻,宋诀陵并不急着说话,只慢腾腾地把季徯秩那怨恼模样瞧够了这才又啧啧道:

“侯爷实在是不好骗啊!不过侯爷不是知道的吗,我不是一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啊!”

季徯秩轻声道:“还不说,当心把人吊死了。”

“咱俩的吊可不太一样。”宋诀陵笑了笑,倏然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侯爷啊侯爷,你的仇家可不是蘅秦兵。”

“什么意思?”季徯秩眸中情绪陡然一变,他看向宋诀陵,“话要说清楚。”

“您见过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宋诀陵道,“当年那蘅秦兵来得可奇怪。若真如所言,那些秦兵与谢封相勾结,无论如何都应从其封地鼎西入关。可他们却自寻死路,选择从鼎中走,去攻打悉宋营。”

宋诀陵用指尖勾了季徯秩的发丝来玩,顿了须臾,又道:

“从鼎中走能得到什么?堵上千军万马只为杀悉宋营个措手不及,顺道屠鼎中几城好耀武扬威么?那谢家军与蘅秦兵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被鼎中的宋家、鼎东的薛家、鼎西的李家及鼎南的启州燕家一并打回去了,那真真是半点儿好处都没讨着。”

四方势力,三面围剿?

这般场面好生熟悉,好似在哪里瞧过似的。

兵书上?

好像不是。

季徯秩想不出来在哪瞧过极衬此言的图,心里不免有些躁,只道:“依你所言,是觉着当年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不是谢家军?”

“兴许是谢家军,但我不信领兵者为谢封。烽谢营自古边有在兜鍪上挂紫缨的营规,沙场上好辨得很。可枢成一十五年,将士们紫缨兵见得不少,却无人见过谢封,怪不怪?”宋诀陵逼近几分。

季徯秩退开一步,道:“沙场死生不由人,如若见谢封者皆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宋诀陵伸手去扶他的腰,不容他再退,道:“虽说是这般,但沙场用兵使计本就环环相扣,一人之错牵连的可能就是千万人。只要谢封一人决定反,满营兵士反或不反,皆只剩了一条死路,因而亦步亦趋跟着造反也不足为奇。但若有人假扮谢封传其令呢?”

季徯秩无言辩驳,只推开宋诀陵的手沉默地听他继续说。

“当年李连奉旨诛谢家九族,在谢府里头翻出来一大摞事关其通秦叛国的信件。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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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儿却咬死了那不是他的字儿。时人皆以为谢家人逢场作戏,不过为求一线生机,”宋诀陵放任季徯秩那簇黑发从他指尖溜去,从容道,“但同为鼎西王的李连怎会不知道谢封的字是何般模样?他清楚那信上的根本就不是谢封的字,却不敢不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谢府里外都见着了血光。”

“齐东野语。”季徯秩仰面蓄起笑来,哄他道,“二爷,这般好听的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侯爷觉着是在下道听途说?”宋诀陵干笑了声,“实在是对不住,我可没工夫编故事伺候侯爷,这是李连亲口同我爹说的。”

季徯秩眸色一凛,仍旧没松口:“纵然我信了你这话,也弃不掉李王许是难忘故旧,要为谢封留个清白身后名这一可能。”

“好,那我问问侯爷,”宋诀陵对上季徯秩那对欲探究的瞳子,道,“谢封当年黄沙之间戏斗秦兵的谋略还在兵书上记着,他又熟悉鼎州四营的分布,怎会蠢到如此地步绕开莳李营,往那四家包围圈里钻?”

季徯秩依旧淡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还能算失么?”宋诀陵恨得唇都在颤,厉声道,“这是找死!况且谢封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蘅秦那骁勇好战又老谋深算的帝王如何就能信了谢封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秦人血的仇雠?!”

“吼什么?”季徯秩脑子里乱得很,只岔开话题道,“你有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

宋诀陵自觉乱了方寸,只遮去了凤目吁气,手挪开时面上已再度挂上了笑。

他将墙上挂着的前朝名迹尽数掀开,露出了一张张极尽了然的战事图来。

山川地势,城营分布,清清楚楚。

花瓶里插着,墙上挂着,书里夹着,然他像是觉着还不够,只将紫砂画筒与长匣当中的东西唰啦倒出。

成百上千张战事图显露于季徯秩眼前——全是有关枢成一十五年那场战事的。

那些个宣纸被寒风吹得乱飞,将屋中地面铺了个严实。这是何等的疯狂的偏执,叫季徯秩都生了些莫名的怖惧。

宋诀陵扯住季徯秩的衣袖将他拉近了,挑了一张还未着色的,拿出红墨,圈圈画画。

“从这儿瞧起,”红墨落在那图左缘,宋诀陵道,“自西向东四营循序为烽谢营、释李营、悉宋营与金月营。谢封的封地处于至西端,统共掌管着五座城。该地南部虽与乾州相连,但鼎西与乾州之间隔着耸入云天的栖凰山脉,也就是说南边根本就没有能够绕过李连封地到达鼎中的路,所以谢封要与蘅秦兵一同攻打鼎中势必要从北部大漠走。”

“烽谢营并非皆为骑兵,从鼎西走至鼎中再加上修整之日,少说都要二十余天。”季徯秩算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要想不被释李营的游奕使发现,那还得再往北走些。”

“是,哪怕人人皆纵马都要耗个近月。”宋诀陵带笑道,“一个月对一个兵营来说是多大的空缺,那时不时便派兵到烽谢营探查的释李营会发现不了么?”

“可谢家军谋反乃千万人有目共睹,你又能如何解释?”季徯秩道。

宋诀陵用指腹抚平了他的眉,说:“如若这些谢家兵马待启州事发后才行动,原是打算去打蘅秦兵的,那就很好解释了——蘅秦兵先攻打鼎州,叫战事爆发,待消息传到鼎西,鼎西势必要派出几队人马前去援助。可是援助鼎中固然重要,烽谢营的大部分兵力也需得留在原地守住鼎西。也就是说,只要策反这离营的几队兵马,传到缱都的便是‘谢封反’。再加上若是彼时烽谢营的将领亦不在营里头,那拿到了虎符便可调动留营兵士,不论是受虎符驱使还是遭流言胁迫,这营里头的士卒皆是不能不反。”

季徯秩蹙眉瞧着那图,缓了一阵子又道:“那么照你所言,蘅秦兵又为何前来。”

“想不通。”宋诀陵无赖似的把手一摊,道,“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帮侯爷查的?”

“但如若谢封真的犯了错,再加上秦王昏了头,一切岂非重归原道。”季徯秩踌躇不定。

宋诀陵哈哈大笑,半晌笑声停了,他道:“况溟,你信神佛么?你当真信么?但你信也没用,纵然天塌下来谢封他也是一个愚忠之臣,他绝不可能叛君!”宋诀陵蓦地侧目看向季徯秩,那眸子里头的东西深不可测,他悻悻笑起来,“哈……不过,况溟啊,你现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听了我这番话,你若是还是无动于衷,便是想要随意砍几个蘅秦兵权当报仇,敷衍了事了罢?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济河焚舟,寻它根底。”

——宋诀陵的意思是他若不查此案,所谓报仇也只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安心乐意,惟有彻查此案才能不论成败,安己心,慰旧人。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身子颤着,好似枝上没落尽的秋叶,很快便要遭绞碎于冬风。他咬着牙,拊掌道:

“不愧是二爷啊,回回都能将我其他可走的路统统堵死。”

“这样才对啊,链子打结实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可就被咬了。”宋诀陵挑了挑他的下颌,“侯爷啊,看看罢,你张望四方,到最后,还是我怀最暖。”

季徯秩不搭腔,只闷声抚摸那落了墨的战事图。他于不经意间将唇咬出了血,抬眸望向宋诀陵时,那里头尽是被他再次捆缚的不甘。

宋诀陵咬住了齿间笑,只似笑非笑地觑着他,道:

“对了,那喻空山时常找我麻烦,有劳侯爷为我美言几句,叫那头笑面虎安分些。”

宋诀陵说罢又像个纨绔般,吊儿郎当地把手挂上他的颈子,低笑道:“咱们于人前便仍如往日罢?演戏嘛,侯爷是内行。”

季徯秩嘴角抽动:“您过誉。”

那宋诀陵收回手去,自衣桁上取了大氅给他递过去。季徯秩明白此刻他越恼,在宋诀陵眼底就越像条窘迫的狗,便收了恼意,接过来笑道:

“演罢,愈演愈快活!二爷,咱俩今后还是一块儿醉生梦死啊?”

宋诀陵瞥他一眼,只拉来个炭盆,蹲下身去把那些图纸烧了,道:“侯爷这手可得好生看顾些,当心废咯。”

季徯秩冷笑一声,点头说:“劳您挂心。”

火星子四溅,落在地上,只一瞬便被宋诀陵抬靴踩灭。半晌,他把那些东西烧了个精光,把手拍了站起身来。

“难得一日清闲,侯爷便早些回府歇息罢。”宋诀陵没回头瞧他,只抬手将那房门开了。

未融一分暖意的春风霎时扑面而来,揉乱了他的发。他体贴,门开得不大,又因着身量高,将风都堵在了外头,道:

“侯爷,外边好冷,你披好衣裳再出去。”

“有劳二爷挂心。”

飞雪在宋诀陵眼前舞得缭乱,他呼出口白气,道:“若是前年,三月廷试,这时候都快到放榜的日子了……”

“‘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2】’那缱都的盛况,可难得。”季徯秩淡道,神色有些恍惚。

宋诀陵说:“当年坊间皆道阿承会夺魁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耽之有锦心绣肠,夺魁不足为奇。若非……”

“人算不如天算。”宋诀陵伸手接住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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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祸到底敌不过人祸。”季徯秩抚着佩剑。

第035章颓唐仙

三年前,昱析一年三月。

京城客栈满当当住的皆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儒家之言灌满了缱都的大街小巷。

徐云承为避免与燕绥淮相看两相厌,在启州的徐府老宅待了几月后,便跟着他爹徐籍钦来了缱都。

徐云承幼年是个病秧子,隔三差五便染些病,未满七月的时候还染上了极重风寒,徐家托人请了不少名医却日日不见好,一家人的心都仿佛在梁上悬了几日。

徐云承他四叔徐萧不是个死读书的,在外游历多了也知城西有位神医,赶忙差人去请。

那大夫是个道人,性子很傲,看病只许人来他这儿,从来没有他去寻人的,还不让他人驾着车马来,脏了他屋前土。

徐籍钦抱着徐云承在大雨中飞奔,跑得鞋掉在街上都来不及拾。很巧,他到的时候,那道医正在门前,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有时人的眼缘真是不讲道理,徐籍钦一见那人,就认准了这就是那玄门道医,还不待那人反应,这宰相的双膝已浸没在了屋前泥中。

这给足了那道医面子,也展尽了诚意。

那大夫也真就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他治病也就罢了,治好了,指一掐,还给徐云承算了一卦——此子不得富贵命。

此言一出,差点没愁白了徐尚书的头。

徐籍钦忧心他儿子真就命苦,便给他取了名,唤作“云承”,既含承青云上九天之意,亦有“允成”之音。

如今徐云承虽已是魏風世人称道的才子,但徐籍钦总归对几十年前那道医所言念念不忘,怕徐云承真生就苦命,走不上富贵途。

因此,下山后的几年里,徐云承身旁总绕着几个教书先生,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儿那儿。这些先生们直待殿试前日才消停,留徐云承一人清净。

徐籍钦是吏部尚书,因怕染上什么科举不公的恶闻,便辞了这几年的考官之务,连带着明早儿的殿试也不去旁听了。

他打点好教书先生后,便启程回启州打点老宅去了,还携了他夫人同他一道,只留他的一双儿女留在府内——徐意清仪静体闲,也识分寸,留她陪他兄长那是再好不过。

明日虽便是殿试的日子,徐云承倒也不甚紧张。不过他心里却不知怎的隐隐有了些怪异之感。

午间,他因失神一连打破了府内不少东西,先是茶杯,后是砚台,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兆象。

徐云承不是那种信奉无端之感的人,心里不安归不安,书还是照样读。

眼瞅着夕阳落下,一日就快走到了头,徐云承心里的慌惧是愈发浓了起来。

夜半,各家已是鞍马稀,徐府门前却马蹄急急。

徐云承不待侍从敲门请示,便抛下手中书,夺门而出,徐意清跟在他哥后头,步子却迈得也很急。

府门一开,二人皆失了魂。

只见马背上一人浑身是血,见到徐云承便哑声哭道:

“大公子!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中途遇匪……俩人皆……皆作古……”

那人的余声皆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吞没。

“作……古?”徐云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会如此?

前日他们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笑语不绝,风吹起他们的袍摆,抖落满身的春晖。

他手上打着的灯笼脱了手,“砰”地落了地,摔碎满身光。他扶着门框,这才没倒下来。

徐意清方闻言,泪便已洒下,倒在他哥的怀里泣不成声。

徐云承轻握着她的薄肩,恍恍惚惚,竟不知是他撑着徐意清,还是徐意清在撑着他。

徐云承强压着苦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

“来人,备马。”

二人随那人赶去了平州,自此殿试再未走入那徐才子的眸。

不久,科举布榜,一姓林,名题,字询旷的,连中三元,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元郎”。

布榜当夜,缱都大开琼林宴,整个京城皆被无穷尽的烟火映亮,唯独那披白的徐府内空无一人,烛火尽熄——

昱析四年,平州。

午间燥热难耐,行人皆不知躲哪乘凉去了,街上有些冷清。这茶棚里生意也不大好,摆了七八桌,只坐了三桌人,其中两桌坐的还都是独行客。

徐云承独自饮着茶,打算歇一会儿便回任上。

身旁那桌上坐了两位狱吏,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

“你小子听说没?”其中一留着髯胡的人打了个响嗝儿,“当年那声震天下的‘三元郎’林题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如今丢了京帽儿,被贬到咱平州来了!”

“嗬!真的假的?”另一人正犯着午困,不停打着呵欠,“这些个当大官也不懂机灵点儿,这乌纱帽丢也就罢了,还要来平州和我们抢饭碗!”

“抢不到咱头上!”那髯胡哈哈笑道,“不过听说那人古怪的很,还忒自恃清高,爱拿鼻子瞧人,指不定那乌鸡是觉着自己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成了凤凰呢!”

“林题被贬来这儿了?”徐云承思忖着。

他虽未见过林题,在京城那会儿却也曾听闻那人是紊州才子,并有幸见过他的几首妙诗。

那人诗文作得极好,不过诗情总有些悲,那些佳作皆像个鹤发老翁在病榻上吟出的苦句。

徐云承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抬眸恰巧撞见对面桌上一独坐之人的眼。

那人着一身红衣,用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茶杯。他趴在桌上,面容白得失了血色,有些病态,喝的分明是茶,却显出一副潦倒酒客的模样。

虽不像混吃等死之徒,却有些莫名的颓唐。

徐云承愣了愣,随即挪开了目光。可那人却仍旧用那双惺忪眸子盯着他瞧,丝毫不惧。

徐云承并不喜同陌路人打交道,起身付了茶钱,拎起佩剑绕过那人的桌子,径自离开了。

那红衣男子也没甚反应,仍旧喝着他的茶,还瞧着那徐云承方才坐着的那个地方。

徐云承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那人发痴之时眼神恰好对上了他。

待徐云承走远后,那人才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世道真有将黄金永埋粪土之下的本事儿。”

徐云承进了刺史府前院,将平州各县文官考绩交给刺史冯起后,便打算到隔壁房里将那些在他离任期间补官代行之事再理一理。

“徐功曹,你且慢。”冯起大饮了口暑汤,这才悠悠道,“你知道罢?京里来了新官,也是个功曹,叫林题,字询旷的。这会儿该到了。你去门外候着,接一接。”

徐云承垂头领命,没多言。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

新官上任要见的是上头,哪是他身旁的属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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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为了迎人,派一侍从小吏领领路也就罢了。何必为难他一压了满身公务的,站在烈日下侯人?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打他刚赴任时起冯起便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往他头上抛,像垒稻草般往他身上堆。

而徐云承只管默默受着——他要养家糊口。

那些俸禄是他撑起徐家的一根柱,身子可催,柱不可折。偌大的启州徐家,不复往昔辉煌,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二叔、三叔皆是道貌岸然之徒,自打分家之后已不再过问侄儿侄女的生死。

于是徐云承便只得靠他自己撑起这徐府。

纵然他已将徐家在缱都的房屋田产变卖,也削减了家丁,但除了置办丧事,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花销,一来二去也将积产耗去许多。

他只得在平州省吃俭用以换他妹妹与往日无异的生活,将苦渣嚼碎了往腹里咽。

可谁知缱都太后一唤,便将徐意清锁入了那宫墙。

正值三伏天,撑伞多少有些失了礼数,徐云承便空手在刺史门外候着。

烈日下的一袭深青官袍,被骄阳缀满了蝶黄。

约莫半个时辰后,街上热气才隐隐约约蒸出个人形来。

那人红衣似火,白面堆满了笑。他用一把红伞遮去了燥日,走得又急又快。

“这不是方才茶铺里那人儿么?这般瞧来倒有些精气神了。”徐云承心想,忽又一惊,“难不成他便是林询旷?”

思忖着,徐云承忙弯腰作揖,还不待他搭上一句,那人已伸手用伞给他遮去了阳,开口道:

“无缘无故作什么揖?就我这般破落户,也值得你曲意逢迎?还不起身,难不成是想我给你跪下么?”他握着徐云承的肩,将他身子扳了扳,“日烈,你杵这儿作甚?”

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風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耽之,我生就贱骨,幼时爹娘将我抛在街头不管不顾,若无祖母,我恐怕半辈子都在跟野犬争食。我原想待我及冠为官之后,定能脱下一身贱皮囊,让我祖母过上好日子,可谁料仍是逃不开乞食的命。从前是为了饱腹,后是为了挽魏家于狂澜,可谁料竟害得我祖母被奸人杀害……”

林题朝他笑,那双眼倏然有了几分浊,里面有恨,有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疲惫。

“那时我便知我的命握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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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不了,还不如当一个颓唐仙来得痛快……”

“既然圣上逼忠臣作狗,那么我不愿再做忠臣,就当一条泼皮狗,摇尾乞怜,坐吃等死。”

林题之言铮铮,无一不在要徐云承明白:他这人,已走到了崖边,拉不回来的。

第036章鸿门宴

稷州向来安定,大多时候龛季营里都没什么大事儿,但日常练兵可不能落下。

到了夏至日,营内热得如同罩了层笼盖,蒸得人汗流不止。

龛季营里可分作三军,宋诀陵手下的兵最好认,一个个学着他们那鼎州来的将军光着膀子,一点儿也不知害臊。

宋诀陵刚来营里那会儿,他手下的士卒都不大服他——一个从前只知留连秦楼楚馆,整日嬉皮笑脸,艳名还远播十六州的浪荡子懂个屁?他除了生得高些,脸俊些,也没什么了。

他们原是这么想的。

后来他们一个个被宋诀陵刚来时那张冷脸给唬住了——那真是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冷得跟雪融天似的。

不过虚张声势谁不会呢?还是得看本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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