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的,刻骨铭心?,他想了太久了,让她在他之上,斯开他的衣袍,带领他,掌控他,想让她的黑发贴着他摇荡,想看她的耳尖为他嫣红,想让她像他一样神魂d倒,在无数个黑夜里一遍遍回味,怎么都克制不住想要她的心?。
苏樱猝不及防,飞红了脸颊。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口,窘迫着逃开,又被他抓回来,牙齿咬合处,蝴蝶盘扣无声落下,他灼热的呼吸扑在她领口处:“念念,就一次,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什么都能做的。”
脸颊发着烫,苏樱极力想要推开他:“你快走吧,我知道?你有要紧事,别犹豫了,去吧。”
有什么要紧事?此刻最要紧的事,便?是她。迫切着,那些?放纵的念想跳荡着,裴羁握住她的手,让她抓他的衣带,扌止落。
圆领袍应声而开,夏衣薄透,隔着中单依稀看见?绷紧的胸膛,苏樱推他一把又被他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向他心?口,顺着衣襟又是一扯。
苏樱急急转开脸,余光瞥见?有什么光亮兀地一闪,顺着他的衣襟当啷一声掉在床下,骨碌碌滚出?去。
身子一轻,裴羁抱着她下了床,他疾步追着,抓住了那东西,苏樱看清楚了,是枚铜钱。上次她逃出?长安时,留给他的。
那些?屈辱痛苦的过往仿佛一下子有了实体,凝固在这小小一枚铜钱上,刺痛她的双眼。他急急将铜钱压在衾褥底下,想是心?虚,一句话也不曾说?,苏樱在尖锐的恨意中猛地将他一推,裴羁跌坐在床上。
抬头?,看见?她流丽的轮廓,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双手抓住他的领口,冰冷的口吻:“你想这样?”
想,想过太多次了。裴羁说?不出?话,在难耐中微微仰头?看她,她双手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中衣破开,裴羁在突如其来的惊讶和异样的刺激中闭上眼,微凉的皮肤毫无阻碍触到空气,她忽地低头?,咬住他的脖子。
似舔,似咬,不很疼,但是痒,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痒,让人煎熬难耐,裴羁低低叫了一声,苏樱伸手,捂住他的嘴。
厌倦,恨怒,不得不如此,只想快些?结束。一次是做,两次也是,最坏的她都已经经历过了,假如有效,再多一次,她也能忍。
他却顺势吻她的手心?,喑哑着嗓子催她:“再咬。”
恨意再无法?抑制,苏樱狠狠咬住他的脖子。
裴羁又叫了一声。目光迷离着,透过垂下的睫毛看她,她咬得很重,丝毫不曾留情,唇上沾了他的血,炫目得如同妖异,让他整个人都为之癫狂,再也无法?忍耐,迫切着想要得到:“念念。”
来吧。掌控他,牵引他,让他臣服,让他匍匐在她脚下,供奉,膜拜。
抗拒着,苏樱又不得不追随他。皮肤被他攥出?了红红的印痕,他这样投入,竟让她渐渐也生出?异样,在发紧的呼吸中断续问他:“你要办的,是不是,朝廷的大事?”
裴羁无暇回答,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被她占据,她的黑发又开始摇荡,凉凉地撩着他,痒,馋,勾起一波又一波战栗,她忽地握住他的脸,他不由自主睁开眼睛,她吻上来:“哥哥,去吧,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来不及想,此时便?是她要他的命,他也会双手奉上。裴羁脱口答道?:“好。”
她想让他走,他就遂她的心?愿,何必在乎她什么用意,是真是假。就算是假的,只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心?上的大石突然消失,又仿佛只是换了块新的压着,她不再说?话,随着他的把握起伏,厮磨得久了,她长长吐一口气,软软向后仰下,裴羁急急托住她的要,在交替上下的间隙里,看见?她微蹙的眉头?,迷茫晦涩的眼,让他心?里突地一跳,随即她闭上眼攀住他,双双倒下。
无休无止,鼓荡着疾风,骤雨。因为脆弱不确定而愈发珍贵,让人神魂俱失。裴羁在沉沦着,或许她忘了过去,但她总会记得现在,记得他们此刻。
哪怕是恨,只要她恨的是我。只要她别离开我。
指尖发着颤,苏樱摸到他要间初愈的伤疤。他不知疲倦,她在震颤中哑着嗓子,或许,是入戏太深的缘故吧。
……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打破昏沉的梦境,苏樱慢慢睁开眼,看见?了裴羁。
衣衫已经穿得整齐,隔着帐子发现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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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走过来。
“哥哥。”苏樱唤了一声,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在羞耻中转开脸朝着床里,他打起帐子握住她的手:“睡吧,我让人拿粘杆去粘了,不会吵到你。”
似是回应他的话,那燥热的蝉鸣声突然停住,他顺势坐在床边,苏樱突然有些?怕,怕他又要如何,他实在精力旺盛到让人发怵。急急缩回手:“你什么时候走?”
裴羁顿了顿,沉默着,重又握住她的手。她垂着眼不肯看他,累坏了,手指发着颤,露在薄被外的肌肤上一处处嫣红的印痕。这是他们欢/愉的见?证。她在这样极致的欢/愉过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什么时候走。
“哥哥,”苏樱再又缩回手,觉得身上粘得很,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着急着只是想清洗,“你快去忙吧,我想沐浴。”
裴羁扶她起来,拿过寝衣给她披上。身体不再是亲密无间,她言语中的冷淡便?容易觉察,在翻腾的心?绪中扬声吩咐道?:“烧些?水,娘子要沐浴。”
外面阿周应了一声,匆匆走了,裴羁抱起苏樱:“我须得向节度使交代一声,然后再走。”
“你千万小心?。”她靠在他怀里,嘶哑着嗓子,“我等?你回来。”
那些?疑虑突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羁在感激中吻住她的唇:“好。”
他会平安回来的,她还在等?着他。
热水烧好了,裴羁抱她去了净房,看着诸事安排妥当后匆匆离开,苏樱候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急急起身。
兜头?冲了几盆水,觉得身上的脏污都去掉了,这才迈进?浴桶。
慢慢沉下去,没顶的温水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将那些?疲惫压抑一点点甩脱。只要结果?是好的,也可以?不必在乎过程吧。至少这次,不像上次那么痛苦。
身后叶儿拿水勺细细给她冲着头?发,苏樱压低声音:“得空去找一下卢崇信,就说?我要避子汤。”
半晌才听叶儿应了声:“好。”
苏樱回头?,叶儿红着眼睛看她:“娘子。”
“没事。”苏樱抚了抚她的头?发,至少这次,她再不会因为一个可能到来的孩子担惊受怕。结果?总还是好的。
府门外,裴羁催马快行,低低吩咐着张用:“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离开娘子,哪怕我出?了事。若一切顺利,我初五之前必定返来,若有变故,会有人持我的印信来找你,到时候你与?来人一道?,护送娘子离开魏州。”
张用怎么也放心?不下:“让我跟着郎君吧,娘子这边有吴藏,还有田节度的亲兵,不会有事的。”
若是有事,田昱或者会庇护他,但必然不会尽心?庇护她。田昱太求保全?自身,也从来都不赞成这桩婚事。裴羁沉声道?:“你与?吴藏都留下,一定要万无一失。”
张用还想再说?,他摆手止住,一径奔向节度使府。
半个时辰后。
裴羁在府门外上马,握紧苏樱的手:“念念,我走了。”
幕府诸般事务安排妥当,也遣人向田昱告了假,时辰已经不早,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最快也只是明?天?下午入京。
苏樱仰头?看他,日光强烈,照得处都是白亮的光影,他的脸在光影里有些?看不清:“哥哥,你千万小心?。”
“你也千万小心?。”裴羁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爱恋缠绵着,不得不狠下心?肠,“我走了。”
“哥哥,”苏樱抓住他的辔头?,“若是……饶四弟一命吧,他很可怜。”
她不清楚将要发生什么,只是直觉对于卢崇信不会是好事,况且她逃了,裴羁必然也会迁怒于卢崇信,她得给卢崇信留条后路。
裴羁压着眉,猜测着她的用意,又不愿细想,许久:“好。”
“好哥哥,”苏樱松一口气,握了握他的手,“走吧,千万保重。”
他纵马离开,苏樱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又拨马回来,萧萧肃肃的身形映着白亮的日光,让她突然有一刹那想起窦晏平,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去而复返,与?她告别。谁能想到一别之后,人事全?非。
裴羁一霎时奔到近前,从马背上俯身,切切叮嘱:“若有变故,会有人接应你出?魏州,来人会拿着我的印信,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若有变故,他杀身殉道?,但她会活下去。
不,不能有变故,他承担不起变故的后果?,他的身后还有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办成。情绪突然激荡,裴羁跳下马,拥她入怀,紧紧吻住:“等?我。”
这吻一刹那热烈,苏樱觉得晕眩,恍惚着神思,他很快放开她,喑哑着声音:“我走了。”
扬鞭催马,这一次没再回头?,一径奔向远方。
太阳毒得很,到处都是虚晃的白,苏樱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懒懒转回身,身后有人唤:“姐姐!”
卢崇信来了,怀里掩着药瓶,发红的眼梢:“姐姐,我来了。”
“裴郎君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苏樱定定神,“你随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裴羁走了,到长安快马兼程一天?半能到,也许那要紧的大事就在这几天?进?行,留她的时间不多,必须抓紧了。
卢崇信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宅,在她卧房外间坐定。张用还想跟进?来,苏樱抬眼:“你出?去吧。”
裴羁临走时交代过,以?后宅中的事情都是她主持,张用不敢不退出?去,门关住了,叶儿跟着退出?来,抿嘴一笑:“张大哥总是防贼似的跟着,是怕我家娘子偷了郎君的东西不成?”
张用老脸一红,忙道?:“不敢,不敢,莫要取笑。”
屋里,苏樱压低着声音:“都准备好了吗?”
她早些?天?便?交代他去办,要不同身份名姓的过所和告身,狡兔三窟。
“好了,”卢崇信低声道?,“备了四份。”
不同的姓名籍贯,但都盖着绝无掺假的官署印信,无论她想去哪里,都不会露出?破绽。
苏樱点点头?:“给我吧。”
卢崇信不想给,更愿意自己拿着,如此就多了一层与?她绑在一起的把握:“姐姐,我拿着吧。”
苏樱沉了脸:“你不信我?”
稍稍的冷淡已经让卢崇信心?里发慌,连忙从怀里取出?来递过去:“那么就是姐姐拿着吧。”
手碰到药瓶,终是也取出?来给她:“这个药有点苦。”
避子汤。想想就知道?裴羁对她做了什么。杀了裴羁,无论如何,都要杀了裴羁。
苏樱接过来,拔了软木塞子一饮而尽,又交还给他:“给我找把匕首,要锋利的。”
长安那次她买过匕首,好用,这次道?路不知多远,她需要有个防身的物件。
卢崇信答应着,听见?她又说?道?:“再过几天?可能有人拿裴羁的印信过来接我。”
“去哪儿?”卢崇信心?里一紧。
苏樱顿了顿,不能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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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引他生疑,便?只道?:“进?京吧。”
假如裴羁是明?天?赶到长安,那么他要办的事也许是后天?,或者大后天?,他一向谨慎多疑,张用这些?人虽是他的心?腹,必然也不会知道?内情,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起身到书案前,凭着记忆飞快地画下裴羁的印信,又标出?大致尺寸:“这是他印信的模样,你立刻去仿制一个,大后天?一早,让人乔装了过来接我。”
筹划逃走以?来,她一直留神观察裴羁的习惯和常用的物事,这枚私章她见?过几次,裴羁只有在与?亲近之人联络时才会用到,平日里并不怎么常用,张用等?人应该不会印象很深,只要安排妥当,她能蒙混过去。
卢崇信帮她吹干墨,拿起来细细看着。是四方的玉印,篆字写着无羁之印四个字,并不算难仿:“我立刻就去。”
“你多备些?人手,”苏樱低声道?,“到时候还需要有人引开张用、吴藏两个。”
这两个人武艺高?强,又时刻不离跟着她,若不能甩开他们,她也跑不了。
“好。”卢崇信答应着,怕耽误她的事,恋恋不舍地告辞,“姐姐,我走了,等?我。”
苏樱站在窗前,看他飞快地出?门离开,院里院外几处岗哨上侍从站得长枪般笔直,大热的天?,一个人都不曾懈怠偷懒,门外守着张用,吴藏在外院看护,裴羁把最精干的一批人全?都留给了她。
是怕她有危险吧。但这样,她想逃,也不容易。
苏樱慢慢走回来。伸手一摸,衾褥下空了,那枚铜钱不在,大概是裴羁趁她睡着时取走了。四周安静得很,不知哪里有漏网的蝉,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拼命嘶叫。
裴羁不在,这府里太清净,几乎让人觉得不适应了。
眨眼已是六月三十日。
裴羁安排好诸事,听着闭门鼓由远及近,一声接一声敲响,宵禁就要开始了,得赶在宵禁之前进?入禁苑,四更时分?入宫。
拍马出?城,踏着长草茫茫,沿灞河一路向北,明?日便?是生死之局,此刻占据满心?的,却只是苏樱。她还在等?着他,这一局,只能胜,不能败。
魏州。
卢崇信递过印信,苏樱接过来细细检查着,又蘸了印泥,在白纸上扣一个印。
她这几天?在书房偷偷翻找,找到了一本裴羁盖过私章的书,此时拿起来两相对比,立刻发现仿制的那枚章边缘处不一样,原来裴羁那枚章边缘是断续纹,而且这仿制的章也比真品稍稍大了些?。
卢崇信也看见?了,一阵懊恼:“我立刻去改。”
苏樱压着焦急,嗤啦一声撕了那页书交给他:“快些?。”
这么看来明?天?一早是走不了了,刻章是细活,没有一半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卢崇信愧疚着,苍白着一张脸:“姐姐,都是我的错。”
“没事,我也记得不大清楚了。”苏樱安慰着,“你快去吧,弄好了就来找我,记得千万要找最可靠的人手。”
就算裴羁的事是今天?,等?他赶回魏州总也是后天?光景,她还有时间,这时候千万要稳住。
六月初一,寅正。
漆黑夜色中,靠近三清殿的凌霄门悄无声息打开,应穆当先入内,紧跟着是裴羁、窦晏平,俱都穿着监门卫服色,伪装成换班的卫士,一言不发在门内站定。
“这几位看着眼生啊,”城楼上巡逻的队正提灯向下一照,“哪位将军麾下?”
那开门的内应忙向他招手:“新来没多久的弟兄,有些?孝敬要献,王头?儿下来说?话。”
新人入值,照例要奉献财物,队正也不曾疑心?,带着两个心?腹果?然下来了,脚刚踩到平地,后心?里突然一疼,嘴同时被捂住,放大的瞳孔里看见?一张沉肃的脸,在最后的神智里认出?了来人,裴羁。
身后,窦晏平沉默着将刀身上的血揩抹干净,李春等?人急急拖进?阴影里藏好,紧跟着如法?炮制,片刻之后,当班的卫士都已解决。
城楼上灯火灭了,数百名王府亲卫在黑暗中飞快地进?门,灯火重又亮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三清殿内。
正在打坐的赵友光突然觉得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回头?,脖子被人抓住一扳一拧,巨疼中立时气绝,应穆俯身探了鼻息,低声道?:“快。”
一名易容成赵友光模样的侍从立刻剥了他的衣冠穿上,重又在蒲团上坐好。
变动悄无声息进?行,裴羁隐在帷幕里,思绪有一刹那飘回魏州,这时候,她还在睡着吧。
魏州。
苏樱不到卯时便?已醒来,梳洗完毕,坐在窗前作画。
心?神不定着,一双眼时不时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发白,发亮,天?际一道?橙红,太阳出?来了,卢崇信始终不见?踪影。
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提笔细细在纸上描出?工笔花鸟。不能急,越到最后越要稳住,她能逃走的,她筹划这么久,绝不会心?血白费。
卯正,长安。
太和帝乘着肩舆在三清殿外停步,看着王钦身后密密簇拥的侍卫,皱了眉头?:“只枢密一个人陪朕进?去吧,这么多甲士兵刃,小心?冲撞了神仙。”
殿门前赵友光执着拂尘殷勤相候,肩舆后两名相公顾祯、沈言紧紧追随,王钦点点头?正要入内,余光忽地瞥见?不远处值守的金吾卫,仿佛是个生面孔,他此前来过那么多次,从不曾见?过这个人。心?里一动,低声向身边的小宦官吩咐了几句,小宦官飞跑着走了,王钦笑了下:“神仙大度,不会与?老奴计较,让他们都随我一道?进?去吧。”
侍卫们簇拥着他寸步不离,太和帝此时不敢与?他硬顶,也只得罢了,下了肩舆进?殿,四处香烟缭绕,帷幔重重,三清前摆着蒲团,太和帝当先跪倒,王钦慢慢走近,那些?侍卫被赵友光拦住,低声道?:“无量天?尊,内中神圣,你们都在外殿等?候吧。”
王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迟疑着正要跪下,前面太和帝突然起身,快步向里面静室走去:“朕有些?不适,王枢密先拜吧。”
电光石火之间,王钦突然想明?白了刚才那怪异的感觉,赵友光平时说?无量天?尊,都是放在最后一句,极少有放在前面的。立时高?喝一声:“来人,护卫!”
当!不知哪里有什么东西打碎了,帷幔内无数人影突然暴起,挥刀向他杀来,“传金吾卫!”王钦高?喊一声,一名侍卫冲过来,王钦拔出?他腰间刀,带头?向内室,“拿住圣人!”
此时已明?白今日落进?圈套,若是慌张逃跑,谁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杀他,当务之急是抓住太和帝,有皇帝在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侍卫们护着他向静室杀去,又有几个高?喊着杀出?包围冲向殿外:“金吾卫何在?枢密使遇刺,护卫,护卫!!”
静室中,窦晏平拔刀迎战,应穆的亲兵打开后门,簇拥着太和帝向后殿逃,裴羁沉声道?:“放信号。”
灰白的天?幕中突然燃起一道?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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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狼烟,凌霄门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田午提刀跃马,当先冲进?来:“弟兄们,随我救驾!”
魏博兵虎狼一般,吼叫着蜂拥而入,玄武门、银汉门的守卫还不曾弄清楚情况,便?已被先期潜进?来的王府亲卫放倒,尸体狼藉,横七竖八撂了一地。田午横刀立马,高?喝一声:“守住城门,一只苍蝇也休要给我放进?来!”
三清殿内。
应穆听完来报,朗声道?:“王钦,内宫已尽入我手,放下兵刃,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小子狂妄,”王钦一刀砍翻一个亲兵,阴恻恻一笑,“禁军十数万,你手里才几个人,想跟我斗?”
似是回应他的话,殿外紧跟着冲进?来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兵:“郡王,金吾卫援军来了!”
王钦勾唇,来了,方才他觉察不对,立刻让小宦官去传金吾卫大将军朗昆,那是他的心?腹死忠,金吾卫五万人,加上羽林卫三万,监门卫三万,大将军皆是他的心?腹,不信应穆还能翻天?。
应穆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看裴羁,裴羁袍袖一拂,转身向后门走去。
应穆愣住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去哪里?
后殿,亲兵簇拥太和帝向凌霄门逃去,斜刺里突然杀出?来一彪人马:“圣人留步!”
却是左金吾卫将军王延陵,王钦的侄子,太和帝心?跳快如擂鼓,身体亏虚早已跑不动了,眼看王延陵挥刀向前,惊得两腿发软,身后突然跃起一条人影:“逆贼退下!”
当!银枪架住长刀,火花四溅中窦晏平一枪挑开,紧跟着又是一枪,刺向王延陵咽喉。
凌霄门前,右金吾卫将军赵武率领人马厮杀着向前,田午横刀拦住,电光石火间已交手数招,抬眼一望,无数金吾卫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长蛇一般,斩断一截,还有无数截。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高?喝:“逆贼王钦伏诛!”
声音清朗,霎时间传遍四方,无数人惊讶着停住厮杀,田午回头?,裴羁站在城门上,萧萧肃肃的身影沐着晨光:“逆贼王钦已然伏诛,陛下有旨,只除首恶,余罪不究,还不快放下兵刃?!”
咚咚咚,极远处鼓楼的金鼓敲响数下,却是前面皇城还不曾得知这边的乱局,像往常一样击鼓,报着辰时已到。
魏州。
辰时鼓同样敲响,卢崇信终于赶来,急匆匆掏出?怀里的印章:“好了。”
苏樱蘸上印泥在纸上一扣,与?书上的章印严丝合缝,不差分?毫,松一口气:“你立刻去安排,越快越好。”
“是。”卢崇信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姐姐,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快去吧,”苏樱挣脱开,催促着他,“时辰不早了。”
卢崇信只得恋恋不舍松开手:“我很快就来,姐姐等?我。”
苏樱站在窗前目送,心?跳一霎时快到极点。裴羁此时在哪里?这一计,瞒不瞒得过他?
长安。
“王钦死了!王钦死了!陛下斩了王钦!”无数王府亲兵依着裴羁的吩咐齐声高?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霎时间传遍整座宫城,裴羁负手站着,目光慢慢掠过四周。
金吾卫内部已然骚动起来,此时内外消息不通,三清殿中有应穆在,当能拖住王钦无法?现身,只要抓着这段空档攻破金吾卫的心?防,士气丧失,必然落败。
“放屁!王枢密活得好好的!”赵武拉弓引箭,瞄准裴羁,“弟兄们,随我杀了裴羁,封官进?爵!”
羽箭急如闪电,疾疾向面门射来,侍从飞身挡开,裴羁转身下楼。最后一眼望向魏州方向,她现在,在做什么?
这一战,他没有任何退路,必须胜。他还得赶回去娶她。
魏州。
一队人马匆匆赶到宣谕使府,领头?的一人找到张用,取出?怀中印信:“张队正,郎君命我来接娘子。”
印泥鲜明?,刻着裴羁的表字,张用取出?怀里盖章的白纸仔细一对比,严丝合缝,不曾有半点差错。心?一下子高?悬:“郎君现在怎么样?”
“情势不太好,”来人飞快地说?道?,“郎君命我立刻带娘子走。”
正房。
张用隔着门禀报:“娘子,郎君的人来接,咱们得赶紧走了。”
苏樱起身,望一眼窗外高?而深远的蓝天?:“好。”
第77章第77章
太阳一点点升高,血红的,不祥的颜色,兵戈之象。
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夹在厮杀声中响彻禁宫,裴羁快步走到田午面前:“杀贼首。”
田午应声而起,此时虽然不知王钦是否已死,但周遭都是雷鸣般的呼喊声,让人热血沸腾,手中长?刀嗡鸣,夹着雷霆之势,重重向赵武头上劈下!
三清殿里。
又?一声“王钦死了”传进耳朵里,王钦暗叫不好,再这么喊下去,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必然信以为真,军心涣散,到时候必是一败涂地。指挥着侍卫急急向门前杀去,又?被应穆指挥诸府亲兵牢牢困住,抬头,应穆神色冷肃:“王钦,此时投降,我留你一个全尸。”
“是么?”王钦阴恻恻一笑,“那我就先杀了你!”
“王枢密!”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紧跟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震得门?窗都跟着摇晃,“王枢密,属下前来?护卫!”
是郎昆,他来?了,金吾卫最精锐的主力必然也跟着来?了。王钦心里一宽,高声回应:“我在这里!”
嘣!不知是谁一刀砍在锁闭的大门?上,殿前护卫的李春带着窦家牙兵上前截住厮杀,殿内王钦勾了唇,抬眉看着应穆:“应十六,此时投降,我留你一个全尸。”
诸府亲兵加起来?不过?三四百,殿外牙兵也只有三四百,窦晏平带着人去护驾,此时此地并没?有一个能厮杀的,应穆刷一声抽出腰间剑。
外面,王钦伏诛的呐喊声响彻云霄,裴羁足智多谋,有他在,必定能够很快能控制住局势,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拖住王钦不让他露面,等耗过?这段时间军心涣散,就算王钦出去,也已经回天乏术。
朗声道:“诛杀王钦者,赏千金,封万户!”
众亲兵得了命令奋勇上前,王钦举刀振臂:“谁能杀了应穆,封侯拜爵!”
凌霄门?下。
长?柄刀反射着日?光当头劈下,赵武急急挡住,当!田午力大势猛,震得他两条胳膊都发?着麻,险些握不住手中刀。见田午是个生脸,摸不清路数又?如此悍猛,当下不敢硬扛,在亲兵的护卫下立刻往队伍里退,高声吩咐手下的中郎将:“你上!”
中郎将提刀迎上,瞬息之间已过?数招,田午是沙场上的路数,快狠准,招招都是要人性命,那中郎将常年都在禁军,绝少有实战的机会,被她气势震慑,胆颤着正想逃,田午大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长?刀重重一劈,鲜血飞溅中中郎将惨叫一声,毙命当场。
魏博兵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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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呼起来?,田午横刀立马,多年郁气似乎都随着这一刀一劈两半,锐利目光看过?对?面的金吾卫:“还有谁?尽管上!”
三清殿后?殿。
王延陵挥刀再上,窦晏平一枪挑开,在魏博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朗声道:“王钦已然伏诛,放下兵刃,饶你不死!”
王延陵半信半疑,但他是王钦的侄子,饶了谁都不可能饶了他,当下也不说话?,咬着牙又?是一刀,窦晏平侧身?让开,瞅准空子一枪下去,正中王延陵腰际,王延陵惨叫一声,手下中郎将正要上前来?救,窦晏平大喝一声:“杀!”
枪尖过?处血花飞起,王延陵被甩出去摔在假山石上,口鼻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窦晏平收枪在手,冷冷看过?对?面敌手:“放下兵刃,绕尔等不死!”
凌霄门?下。
中郎将的死尸横在地上,老?半天无人敢收,裴羁站在高处,以中气吐字,音色高昂清晰:“陛下有旨,只诛首恶,余罪不究,现在放下兵器,便可活命!”
金吾卫一直不曾见到王钦露面,此时又?见田午当场斩杀中郎将,悍勇无匹,一个个心惊肉跳,再听裴羁的话?便不免动摇,队伍中赵武见势不妙,立刻高喊另一名中郎将:“给我上,杀了裴羁!咱们十几万人,他们只有这几个人,快杀了裴羁!”
裴羁抬眉:“郎将何在?”
金吾卫的配置,乃是大将军一名,左右将军各一名,每员将军又?配两员中郎将,四员郎将。那四员郎将突然听见叫他们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不知他要如何,裴羁一指剩下那员中郎将:“谁杀了他,谁便是新的中郎将。”
又?看向赵武:“若是杀了赵武,便是新的右金吾卫将军!”
到了郎将这等位置,再往上爬千难万难,若不是上头有人,便就是立下大功,这两句话?一抛出来?,登时惹得几个郎将心里痒痒到了极点,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率先拔刀上前,高喝一声:“某愿助陛下杀贼!”
那名中郎将连忙举刀架住,片刻后?又?有一名郎将加入进来?,两人共战那名中郎将,剩下的两个郎将犹豫着往赵武跟前退,裴羁立刻又?道:“若是郎将从逆,诸兵曹、校尉皆可斩杀,取而代之!”
郎将之下乃是兵曹、校尉,逐级爬升千辛万苦,如今只要杀了上面的那个便可鱼跃龙门?,巨大的诱惑下立刻有人叫道:“我奉圣人之命,诛杀逆贼!”
两名郎将见势不妙,再不敢犹豫,立刻拔刀冲向赵武:“某忠心耿耿,愿为陛下诛杀逆贼赵武!”
顷刻之间局势已然扭转,赵武躲避不及,被他两个和几个校尉团团围住,乱刀砍死,另一名中郎将很快也横尸当场,裴羁望了眼三清殿方向,那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递消息,想必是郎昆带着援兵缠住了应穆,高声道:“诸军听令!逆贼郎昆还在三清殿外,但有诛杀者,策勋三转,赏金千两!”
那杀了赵武的郎将当先发?一声喊冲了过?去,紧跟着众人也都冲了过?去,田午心绪激荡着,抹一把脸上带血的汗:“裴三郎,真有你的,你几句话?比我的刀还管用!”
裴羁无暇应答,快步向三清殿后?去,走出几步便见窦晏平护着太和帝和顾祯、沈言两位相公往这边来?,老?远向他点了点头:“王延陵已然伏诛。”
“快去相助郡王。”裴羁快步迎上前,扶住太和帝,“臣请陛下圣安。”
太和帝抖着手,今日?又?惊又?怕连带着奔跑逃命,许久才缓过?这口气:“无羁啊,你总算来?了。”
三清殿内。
殿门?轰然倒下,郎昆带着人冲进来?:“王枢密,某来?了!”
王钦此时神?清气爽,挥刀一指应穆:“杀了他!”
应穆身?边的亲卫所剩不多,护着他向后?殿撤退,郎昆来?得快,一霎时追到近前,高声道:“纳命来?!”
应穆急急举剑,却在这时,听见四周围无数声音一齐喊道:“杀郎昆,奉旨讨逆!”
郎昆一惊,紧跟着后?殿里冲进来?一人,银枪一晃,直取他面门?:“纳命来?!”
郎昆躲闪不及,一抢正中眉心,血流满面,模糊的视线里终于看清了来?人,是窦晏平,竟然是他!还没?来?得举刀,窦晏平第二枪紧跟着刺来?,正正好刺中咽喉,扑通一声,郎昆倒地身?亡。
“护卫,护卫!”王钦见势不妙,一径往后?殿逃去,应穆仗剑拦住,王钦不敢迎战,立刻掉头往偏殿去,刚跑出两步只觉得后?心里猛地一疼,窦晏平追上来?,一枪正中后?心。
喉咙里咯咯响着,王钦挣扎着还想跑,斜刺里又?是几个士兵冲上来?乱刀砍下,在最后?的清醒中听见应穆冰冷的语声:“枭首示众。”
后?殿外,裴羁肃立场中,以身?遮蔽着太和帝,听见殿中欢声雷动,片刻后?一名侍卫纵马奔出,长?枪上挑着王钦首级,高喊着奔向四方城门?:“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王钦伏诛,枭首示众!”
起初是他一人,片刻功夫便是无数人跟着他一起高喊,响彻四方。裴羁举目四望,越来?越多金吾卫放下兵刃,垂头丧气由着魏博兵驱赶到一处站定,极远处还有羽林卫的人匆匆赶来?,在听见喊声的刹那俱都停住,狐疑不定,皇城外鼓楼上金鼓敲响,当是河东、陕州节度使的援兵来?了,在城外与王钦的援军激战,但只要将王钦伏诛的消息传出去,战事立刻便能消弭。
大局已定,今日?这一战,胜了。
裴羁缓缓走上殿外露台,眺望魏州方向,眼中透出淡淡笑意。
这就去向太和帝求赐婚诏书,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魏州城外。
苏樱一身?男装,戴着笠帽夹在侍从中间催马向西北行?去,那来?接应的人自?称李同举,当先引路道:“郎君说送娘子去河东暂避。”
河东乃裴氏祖籍,张用并不曾生疑,刚刚行?经一片密林处,里面突然杀出来?数十人马,高喊道:“拿住苏樱!”
吴藏引着十几个侍从上前抵住,张用护着苏樱急急忙忙往前跑,苏樱回头,偷袭的人多,吴藏人手不够,一时并不能甩掉,李同举忙向张用道:“你去帮帮吴藏,我送苏娘子。”
“不行?。”张用牢牢记得裴羁的吩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苏樱,“咱们先走,吴藏应该能应付。”
众人快马加鞭向前奔去,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树林大得很,到此时仍旧望不到边际,张用握着刀寸步不离苏樱,低声提醒道:“娘子小心。”
话?音未落,林中又?是数十人杀出来?:“捉拿裴羁余党!”
侍从冲上去抵挡,张用护着苏樱边杀边逃,边上李同举一刀击退一个贼人,喘息着喊道:“我带娘子走,你去断后?!”
“不行?!”张用一刀砍翻一个贼人,“我带娘子走,你断后?!”
“你不认得道路,也不知道找谁接应。”李同举急了,“要是娘子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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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几个脑袋跟郎君交代?”
张用犹豫着,苏樱突然拍马向前:“张用断后?!”
她的马快,霎时间已经冲出去老?远,张用着急着正要追赶,另一边又?涌出十数个人团团围住,此时再也无法脱身?,眼看苏樱快马加鞭,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远处,张用急急吩咐:“护卫娘子!”
几个能脱身?的侍卫连忙拍马跟上,苏樱冲在最前面,风声呼啸着刮过?两耳,看见头顶高而湛蓝的天空,看见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极远处一抹苍青是山脉太行?,快些,再快些,趁裴羁发?觉之前,她一定要逃脱!
斜刺里又?一彪人马迎上来?,是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飞起红晕:“姐姐!”
苏樱迎上去:“四弟。”
身?后?追随她的侍卫见势不妙正要上前,卢崇信冷冷道:“杀。”
他带的人多,足有两三百,得了命令一涌而上,将那几个侍卫团团围住,“慢着!”苏樱急急喝止,“休要伤了他们。”
她与裴羁的恩怨,没?要紧连累这些侍从,是以从定计之初她便交代过?卢崇信,最多只能重伤,不能害人性命。
卢崇信皱着眉不说话?,苏樱脸色一沉:“怎么,连我说的你都不听了?”
卢崇信忙道:“姐姐,留下他们后?患无穷,万一追上来?,咱们的行?踪就要暴露。”
“弄伤腿脚绑了捆上,”苏樱道,“收了他们的马匹。”
卢崇信这才吩咐下去,几个侍卫每人腿上挨了一刀,五花大捆在树上,卢崇信拍马靠近,握住苏樱的手:“姐姐,咱们先去幽州,范阳节度使是我义父的结义兄弟,必然能庇护你,等我杀了裴羁,就接你回长?安。”
“不,”苏樱抽回手,“我们往西走,我想回锦城。”
卢崇信怔了下:“姐姐,这样容易被裴羁发?现。”
“我只想回锦城,”苏樱坚持着,“从西边绕道,裴羁不会发?现。”
卢崇信万般无奈,也只得点头:“好。”
苏樱抬眼,叶儿和阿周各自?一骑,依旧紧紧跟着,拍马走向阿周:“周姨,我让人送你回洛阳吧。”
叶儿没?有父母,又?是一直跟着她的,但阿周有家有业,无谓跟着她担惊受怕,四处漂泊。
“我不回,”阿周到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她早已经想起来?了,今日?的一切都是她的筹划,红着眼圈摇头,“小娘子,我若是不能看着你安安稳稳有个着落,让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跟夫人交代?”
苏樱顿了顿:“周姨。”
“我不回,”阿周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娘子真想要我走,那就等你安稳下来?了,我放心了自?然会走。”
“好。”苏樱也只得应下,“那就一起吧。”
看了眼卢崇信:“留些人手断后?。”
催马向前,不远处三岔路口,一条向西,苏樱当先踏上,日?头毒得很,身?上早已经汗湿透了,但心中的欢畅却是前所未有,快些,再快些,鱼归大海鸟入深山,从此与裴羁,不复相见!
长?安,宫城。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烽火燃烧后?独有的气味,裴羁心神?不宁。
恍惚间觉得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发?烫,灼烧一般,让人心慌意乱,每一个念头都不可避免地结束在苏樱。
上次有如此古怪的感?觉,还是她逃往洛阳的时候,难道,她又?出了事?一念及此,怎么都不能安定,殿中应穆快步出来?,含笑迎上:“无羁,今日?平乱你当居首功,那日?我与你说的封赏之事你再考虑一下吧,比起赐婚,还有许多更要紧的事。”
赐婚。他只想要赐婚。为何如此心神?不定,就好像立刻就要失去她似的。裴羁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转身?离去,身?后?应穆摸不着头脑,急急唤了声:“无羁!”
窦晏平走出来?时看见裴羁背影一闪,在不远处上了马,扬鞭向着城门?外去,心里突地一跳,来?不及多想,立刻也抓过?一匹马跃上,追着他的身?影一道奔去。
“郎君!”彭成眼尖看见了,紧追着跑过?去,“郎君要去哪里?”
“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裴羁冲进幽深的城门?道,“快!”
快些,再快些,恨不能插上翅膀,一眨眼回到她面前。
身?后?,窦晏平听得一清二楚,在强烈不祥的预感?中高声叫着李春:“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
一天后?。
山路空翠,蜿蜒着伸向远处,走完最后?这一段几十里山路便是壶关,到了壶关便是河东地界,苏樱抬眼眺望着,想起裴羁的话?,河朔三镇节度使为着争抢地盘战乱频仍,但相邻的河东、关内几家节度使近些年政令畅和,百姓安居乐业,与河朔相比不啻于乐土。
这些天她时常引着裴羁谈讲天下事,对?各地情形大致有所了解。取道河东、关内往西,她有过?所在手,这两地政通人和,治安良好,只要路上小心谨慎些,她会顺利到达想去的地方。
“姐姐,”卢崇信紧紧跟在身?后?,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这两天每到一处岔道,苏樱便让他留下一部分人向别的方向引开追兵,山中岔道多,一路分散下来?,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三四十人,卢崇信隐隐觉得不对?,隐隐觉得她想去的,应该不是锦城。
“我们先去平阳,我在那里等你,”苏樱道,“你回去长?安,替我杀了裴羁,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锦城。”
卢崇信吃了一惊:“姐姐!”
他是要杀了裴羁,但他绝不愿意跟她分开。
魏州城外。
裴羁换上一匹生力马,重重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风一般,飞快地向前奔去。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一双眼已经熬成赤红,头皮紧绷着,紧紧望着前方。
今日?一早魏州送来?消息,苏樱不见了,卢崇信带着帐下亲兵说是出去打猎,也在同一天消失了踪迹。宣谕使府人去楼空,连张用、吴藏都消失了踪迹,裴羁几乎立刻就断定,是苏樱,是她暗中筹划了这一切,逃了。
痛苦后?悔,一颗心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她必然是早已经想起来?了,借卢崇信之手布下圈套哄他离开,趁机脱身?。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发?现她的破绽,无数次疑心最终又?选择相信她,他以为只要能留住她在身?边,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不必深究,可她竟这样恨他,竟连这假意的温存都不肯再给他。
念念。在几乎杀人的悔恨中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裴羁!”身?后?窦晏平追了上来?,连日?奔波连身?上的战袍都无暇更换,宫变那日?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深黑,“念念出了什么事?”
他看见魏州来?人向裴羁禀报了什么,裴羁听完脸色难看的很,他也曾上前打听,那人嘴严得很,一句也不肯说。
裴羁加上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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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着马如飞前行?,窦晏平紧追不舍,许久,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她走了。”
丝毫不曾留恋,走了。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那日?枕席间极致的欢愉,在她心里不曾有半点分量。为什么不给他弥补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就这么骗着他,骗上一辈子。
“走了。”窦晏平低低重复一遍,这些天隐隐的猜测变成了现实,此时说不出是担忧多些还是欢喜多些,她走了,她虽柔弱却心性坚韧,与裴羁周旋这么久,终于还是甩开他走了。但此时天下正是变革之际,她一个孤身?女子,会不会有危险?“去了哪里?”
裴羁沉沉望着前方。去了哪里?他也想知道。至少张用和吴藏是跟着一起消失的,有他们两个在,总应该留下点线索吧,为什么这么久了,丝毫消息都不曾传来??
似是回应,很快听见张用的叫声:“郎君!”
裴羁抬眼,张用骑着一头灰驴一颠一跛往跟前跑,风尘仆仆衣冠不整,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急急询问:“娘子在哪里?”
“被卢崇信劫走了!”张用终于跑到近前,跳下灰驴。
那日?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杀出重围,但所有的马匹都被夺去,而且大半属下都是腿脚受了伤,没?法行?走,吴藏那边亦是如此。两边会合后?只能沿途步行?寻找,最后?发?现了绑在树上的侍卫,那些人被蒙了眼塞了嘴巴和耳朵,只知道是卢崇信带走了苏樱,至于其?中内情丝毫不知,他万不得已只能在附近农家买了几头毛驴,与吴藏两个追着卢崇信的马蹄印一路寻找,马蹄印向西进了太行?山,但山中岔道多,每一处岔道马蹄印去的方向都不一样,他渐渐也追丢了踪迹,只得留下吴藏继续排查,自?己先回来?找裴羁报信。“进了太行?山,我跟丢了,吴藏还在追!”
裴羁催马快行?,在最近一个岔路口转而向西,往太行?山方向奔。
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眼梢湿着,跃马踏上通往山间的小道。是卢崇信劫走了她,不是她想逃。
他不该怀疑她,他会尽快找到她,他还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听见张用说道:“昨天有个叫李同举的拿着郎君的私章来?接娘子……”
“你说什么?”裴羁猛地勒马。
他不曾让人去接,他的私章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我核对?了章印无误,于是禀明娘子,一起出城……”
张用还在说着吗,如何被几波人偷袭,苏樱如何拍马先走,那些侍卫如何都被夺了马匹,腿脚受伤,性命却都无碍,裴羁沉默地听着。
方才的巨大欢喜此时都成了讽刺。是她策划了这一切。那枚私章因为不常用,连张用几个都没?怎么见过?,但,瞒不过?枕边人,尤其?是她,如此聪慧,心细如发?。
她得知他留的后?路,立刻便让卢崇信伪造了私章,趁机逃走。这么多天她与他的两情相悦,全都是伪装。她每次所谓的诊脉,所谓回忆过?去的事,他嫉妒到疯狂也不得不让她和卢崇信见面,其?实那些时候,她都在跟卢崇信筹划逃走吧。
心脏抽疼着,连带着两肋和上臂都开始僵硬疼痛,裴羁在窒息的痛苦中,缓缓吐出一个字:“追。”
残阳如血,染红山巅,裴羁举目四望,看见飞鸟投林,鸟兽归巢,山中的夜,就要来?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风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脚,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饭食?
一霎时心如刀绞,在沉默中催马向前,追着最后?的暮色进入山道。天涯海角,水里火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两天后?。
出了壶关山势不再陡峭,道路两边多是低缓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操着与两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许是心情轻松许多的缘故,即便听不太懂,苏樱也觉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后?卢崇信跟上来?,低声央求,“我们还是去幽州吧,河东节度使跟我义父不对?付,在这边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这些天他劝过?很多次,苏樱一直都是拒绝,“要么你快些回长?安杀裴羁吧,我等不及了。”
支开他,他近些天对?她言听计从,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边突然传来?熟悉的长?安口音,是几个行?商打扮的边走边讲:“建安郡王马上就要立为太子,诏书说不定都已经下了。”
苏樱心中一动,边上卢崇信也顾不得说话?,留神?听着,又?一人道:“王钦枭首鞭尸,他一家子判了斩立决,还有他那些党羽……”
脑中嗡一声响,卢崇信一把抓住:“你说什么,王钦怎么了?”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得答道:“王钦死了,建安郡王带兵勤王,杀了王钦!”
“四弟,休得无礼!”苏樱拉开卢崇信,那群客商嘀咕着飞快地走了,卢崇信定定神?:“姐姐。”
王钦死了,但没?关系,总会有别的宦官上位,皇帝从来?都离不开宦官,他还可以再找一个投靠:“姐姐,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去打听打听详细消息。”
“你走吧。”苏樱看着他,王钦死了,应穆立为太子,原来?裴羁的大事,是这一件。消息都已经传到河东,那么事发?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羁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追来?,她必须抓紧走,“王钦死了,你再跟着只会连累我,你也不想连累我吧?”
“姐姐,”卢崇信如五雷轰顶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抛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隐,我会想办法,我还会做官,做大官,我绝不会连累你!”
“好弟弟,”苏樱轻轻抚了抚他冰凉的脸,“裴羁很快就要追过?来?了,你去帮我断后?,好不好?”
指尖温热,柔软,卢崇信呜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抛下他了。可是裴羁就要追上来?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羁。等他杀了裴羁,到那时候,她肯定欢喜,肯定会留下他:“好,我去杀了他。”
一横心拨转马头,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苏樱已经走了,催着马快得如闪电一般,冰冷的,从不曾回头的背影。
姐姐。卢崇信擦了把眼角:“随我返程!”
数个时辰后?,壶关。
张用撂倒最后?一个亲兵,挥刀斩向卢崇信,裴羁沉声道:“留他性命。”
他答应过?她,保全卢崇信的性命,她那时候,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张用硬生生住手,卢崇信跌倒在地,马匹俱都被夺,手下的亲兵腿脚都受了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裴羁催马走了,紧跟着是窦晏平,两家侍从数百,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姐姐。”卢崇信带着伤起不来?,手脚并用爬出去几步,“姐姐。”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再不肯要我了。
***
苏樱催着马匹飞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来?越窄,拐弯处有碎石,一不留神?卡进马匹的蹄铁,马儿一惊,踢跳着摔了几下,苏樱急急呼喝着勒住,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喊:“念念!”
浑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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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羁,他追上来?了。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她!
恐惧与恨怒交杂着,苏樱加上一鞭沉默地跑着,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念念!”
裴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纤瘦单薄,穿着男装,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想告诉她会用余生千百倍弥补,想告诉她已经求了赐婚,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她:“念念!”
苏樱又?加上一鞭,马匹突然身?子一晃,蹄铁里嵌的石子终是让它?在疾驰中崴了脚,跌跌撞撞向道边的山崖冲去,苏樱控制不住,情急之下松开缰绳,涌身?一跳。
“念念!”裴羁合身?扑出去,在最后?一刻,用力拉她入怀,随即用手护住她的头脸,抱紧在怀里。
轰,马匹悲鸣着冲下山崖,他亦连人带马,在冲击的余势里撞上另一边山壁,裴羁弓起身?子牢牢护住苏樱,肩上猛地一阵锐疼,也许是撞了骨头吧。
但,只要她没?事就好。“念念,”裴羁抱着苏樱下马,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中颤抖着抚摸她的脸,“念念,别走。”
柔软的手抓着他的衣襟,她像一只蝴蝶,安静地落在他怀里,裴羁说不出话?,哽咽着喉咙,她弯着一双眼,声音如梦如幻:“哥哥。”
下一息心脏处猛地一疼,裴羁低眼,看见她手中的匕首,看见顺着刀刃迅速淌下来?的鲜血,她还是不肯原谅,她要杀他。
在巨大的苍凉和悔恨中不再躲闪,抵抗,喃喃唤她:“念念。”
苏樱握着匕首,该送进去的,却终是犹豫,松开了手。
他抖着手来?握她,苏樱一把推开:“这一刀,你我恩怨两消。休要再来?纠缠,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她拉过?他的马,一跃而上,裴羁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追在身?后?,眼前寒光一闪,窦晏平挥剑拦住,厉声道:“休得再来?!”
侍从呼喊着追上来?又?被他麾下的牙兵拦住,裴羁摔倒在地,渐渐失去聚焦的眸子看见苏樱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窦晏平跟着她,还有数十个牙兵,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阻挡了视线。
念念。心脏处痛到走不动,裴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追着,身?后?张用赶上来?,紧紧扶住:“郎君,得快些包扎!”
山道上,苏樱又?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飞向前。风声呼啸着,心里空落落的,似轻松,又?似茫然,一双眼牢牢望着前方。
她不会回头,她半生飘零,只想找个安稳依靠,但也许,这依靠,也可以是她自?己。
“念念,”窦晏平紧紧追着,在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中追问,“你要去哪里?”
苏樱仰头看他:“我不想说。”
心沉下去,窦晏平鼻尖发?着酸:“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
“我想一个人。”苏樱心里酸涩着,向他一笑。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生无缘,愿你从此再无忧烦,平安喜乐。
窦晏平慢慢勒住马,早已预料,无可避免,心甘情愿。“好,我帮你拦住裴羁。”
苏樱点点头,加上一鞭,疾驰向前。
“念念,”窦晏平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银钱够吗?”
她与他背道而驰,越来?越远,重重向他点头。
“有过?所吗?”窦晏平又?唤一声。
她又?点头。
“念念,”窦晏平再唤一声,“若是有事,随时叫我!”
天涯海角,水里火里,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向他挥挥手。
身?后?还有马蹄声,裴羁追过?来?了。窦晏平深吸一口气,横刀立马,挥剑挡住。
侍从跟上来?,又?被牙兵牢牢挡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进,裴羁极力张望,看不见苏樱的身?影,唯有寂寂长?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羁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第78章第78章
两年后,沙州。
天刚蒙蒙亮,城外大道上已经是车马粼粼,人声鼎沸,行路人背着?包袱推着?小车,东行的商队赶着?骆驼,骑着?大宛良马,熙熙攘攘全都挤在不算很宽的路面上,骆驼奴一个不留神,座下的骆驼慢悠悠地伸过嘴巴,咬走了旁边孩童手里的香枣,那孩子?哇一声哭起来,扯着?身旁大人的袖子:“阿耶,阿耶,骆驼把我枣子?抢走了!”
周遭人闻声看过来,俱都大笑起来,骆驼还在不紧不慢嚼着它的战利品,孩子?的父亲抚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让它吃吧,就当你布施它了。”
“我就剩下这一个了,”孩子?眼?泪汪汪,“阿耶,我还要吃!”
商队前方,康白拨马回头,递过一袋果子?给那孩子?,笑道:“我拿这些跟你换,如何?”
孩子?定睛一看,里面装着?无花果、苹婆、香枣还有几个跟他拳头一般大的甜杏,那杏子?熟透了,果皮是蜜一样的黄色,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这下顾不得哭了,挂着?眼?泪笑道:“谢谢大叔!”
康白笑着?摸摸他的头,催着?马不紧不慢往前面去了,跟随的管家?安有连忙又取了一袋果子?递给他:“东家?,这里还有。”
“不用了,”康白摆摆手,“早起吃了两个油馕,不饿,让他们加快脚程,巳正之前务必进城。”
安有答应着?走了,康白抬眼?一望,天际隐隐显出浅白,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出来了,沙州地处戈壁荒漠,虽然已经入秋,太阳还是毒得很?,这些天赶路只能拣着?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出发,卯正日出,就?容易中?暑晒病,到了巳正太阳就?跟烈火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走,须得找荫凉的地方休息,等到酉时跟前太阳没那么?毒了,商队才会再?次出发,直走到亥正天黑。
一天里能走的时间统共不过三四个时辰,还好此行倒也不着?急赶时间,他这次特意挑着?西?域一带亲自押车出行,为的就?是西?域佛法昌盛,想着?多走走访访,尽快找到能够画经幡的画师。
却在这时,听见路边一个男人说道:“前天我去龙天寺上香,嚯!那里头新?画了整整几面墙的法华经变,好看得不得了!”
康白心里一动,经变乃是以绘画阐释佛经奥义,所谓法华经变,即以图画阐释法华经,浅显直观地向信众传教。西?域佛法昌盛,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引车卖浆者之流俱都礼佛,沙州、瓜州、甘州一带寺庙林立,高僧众多,这龙天寺又是诸寺中?的佼佼者,听说连统领河西?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都经常到龙天寺敬香,如此名刹,请来画经变的画师自然是画师中?拔尖的人物,不知那人是否担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呢?
又听那男人的同伴说道:“上次我去龙天寺听俗讲时也看见了,那会子?还没画完呢,嚯!是真画得好,还没上色就?看得我眼?花缭乱,佛菩萨那眼?睛跟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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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走到哪儿回头再?去看,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康白连忙下马叉手,笑道:“两位有礼了,两位可知道这画经变的画师是谁?”
西?域佛寺众多,各寺为着?吸引信徒,都花费极大心思塑金身、画经变,讲俗讲①,百姓们耳濡目染,胃口养得刁了,寻常东西?也不会入他们的眼?,两个人都这般夸赞,那画师必然有点真本事。
“客人有礼,”两个男人连忙还礼,你?一句我一句道,“我也问了,小沙弥说不清是谁,反正肯定不是先前的那个画师,先前药师殿的经变画得可不如这个!”
“我倒是那天问出来了几句,说是个新?来的画师,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出头呢!”
年轻的画师。康白一霎时想起一位故人,若是她?在,也许他就?不必四下奔走,寻找画经幡的画师了。含笑又行一礼:“多谢两位,等我入城之后也去看看。”
“客人客气了,”那两人极热心,忙又跟他讲路径,“你?进城以后往东走,过了两条街就?能看见一个石头牌楼,牌楼底下就?是个极大的集市,你?穿过集市再?往西?一拐,就?能看见龙天寺了。”
这龙天寺他从前去过,知道路径。康白也不道破,笑着?道了谢,耳边忽地听见一阵如丝竹般的呜鸣声,夹在风声里一道送来,余韵悠长,“鸣沙山又响了!”两人抬眼?望着?远处。
康白也顺着?望过去,南边峰峦隐隐现于初升的日色之下,山脊薄如刀刃,风一吹过,隐隐竟似有流动之姿,更?远处一抹绿色,嵌在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戈壁中?,让人一看就?觉心旷神怡,在燥热中?口舌生津。
鸣沙山,月牙泉,沙州附近最?出名的景致。康白催马往前,吩咐安有:“让队伍再?行得快些。”
若是能赶在巳初之前进城,他就?立刻去趟龙天寺,详细问问那画师的情况。
一个时辰后。
商队在石头牌楼底下一处客栈落脚,安有张罗着?归置货物,安排房间,康白带着?个小童先行前往龙天寺,出来客栈,前面路上行着?个挎篮子?戴帏帽的女人,道旁的布帛店里另个女人探头叫她?:“周嫂子?等下!”
女人闻声止步,笑着?道:“阿嫂叫我?”
却是带着?点长安口音,康白步子?不觉放慢了些,难道是长安人?怎么?在数千里外的西?域。
“给,”布帛店的女人拿着?样东西?往她?篮子?里一塞,“我记得你?说过外甥女儿爱吃荷叶冷淘,我好容易弄来的,拿去给外甥女吃吧。”
是两片新?鲜荷叶。沙州干旱少?雨,水源宝贵,像荷花荷叶这种在长安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里却是极少?有的,两片荷叶送礼,已经是极珍贵的物件了。
那周嫂子?连声推辞,布帛店的女人硬是放下了,笑道:“外甥女教我认字又教我算账,这店里如今我一个人就?能张罗,省了多少?嚼用,两片荷叶算什么?!”
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在民间的确算是少?见了。康白快步往前走着?,那周嫂子?过了布帛店,边上香药店里又一个女人出来拉住,往她?篮子?里塞了一个蜜瓜:“周嫂子?,这是我自家?地里种的蜜瓜,特地挑了最?好的留给咱外甥女儿,你?拿回去搁水缸里湃着?,等外甥女儿回来了正好能吃。”
这周嫂子?的外甥女,人缘却是好得很?。康白从她?们身边走过,香药店的还在说话:“上回外甥女儿给我调了香药方子?,嚯!一柜子?积压货都卖空了!”
能识字会算账,还会调香,她?这个外甥女确实不俗。前面是家?夹缬店,康白因着?在两京开了四五家?夹缬店,见到同业便忍不住要看看,迈步进门,不由得眼?前一亮。
墙壁上挂着?一大幅夹缬的佛说九色鹿经变,经文讲的是九色鹿救了溺水之人,溺水人却向国王告发九色鹿的行踪,蛊惑国王擒鹿,国王知道真相后放了九色鹿,惩罚溺水人,就?见夹缬上九色鹿、国王、溺水人无不栩栩如生,尤其是九色鹿,身形俊美,鹿角高扬,一双眼?温柔灵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在向人回望,康白心中?一动,想起长安那位故人,又想起早晨城外的男人说的,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正要向店家?询问画师是谁,那店家?已经跑出去了,追着?那周嫂子?打招呼:“周嫂子?,外甥女什么?时候有空,我还等着?她?给我画图呢!”
怎么?,画师竟也是她?的外甥女吗?康白吃了一惊,又听那周嫂子?道:“这个月在梵音寺画呢,几大面墙还有后山上的经洞都是她?一个人画,累坏了,我想着?等她?画完那个就?歇上几个月,咱们到时候再?说吧。”
梵音寺,墙,经洞,不消说,画的也是经变图了。从这夹缬来看,她?那外甥女画技必然一流,不知道与龙天寺那个画师孰高孰低?康白心里生出欢喜,正要向她?细问,对?面一辆牛车忽地停住,赶车的男人招呼着?周嫂子?:“嫂子?是要去梵音寺吧?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捎你?一程。”
周嫂子?果然上了车,牛脖子?底下铃铛响着?,男人在说话:“听说外甥女想学塑像?我认识几个师父,要不要跟她?介绍介绍?”
“她?想拜曹进德师父为师,”周嫂子?叹气,“曹师傅说她?是个女儿家?,不肯收呢。”
这曹进德他知道,也是粟特人,善塑佛像金身,在河西?十一州颇有些名气。康白紧走两步没赶上,店家?这时候才有功夫招呼他:“客人想要什么??”
“这九色鹿经变是哪位画师所做?极是精彩。”康白道,“我想换个题材定做一批。”
“就?是刚走那位周嫂子?的外甥女叶娘子?,”店家?忙道,“客观若是有意,我就?去问问她?能不能画,不过这种画得单独雕版,费工费时,价格嘛,肯定不会便宜。”
“只要东西?好,价钱好说。”原来姓叶。那就?不会是那位故人。康白点点头,“我晚些时候过来问你?消息。”
“好,好。”店家?一路送他出门,康白沿着?道边屋檐下的荫凉快步走着?,抬头一望,那辆牛车在远处路口向右一拐,往梵音寺去了。
赶到龙天寺已经是卯正,先前康白路过沙州时总会上香布施,出手大方,知客僧还记得他,正要让进静室奉茶,康白道:“我听说寺中?新?画了法华经变,极是壮观,可否观瞻一下?”
“檀越②请。”知客僧连忙引着?往偏殿的大堂走,那里是寺中?高僧平日里讲经说法之所,房舍高大郎阔,康白进门一看,眼?前一亮。
四壁图画鲜明?,有法华经会诸天菩萨,二佛并?坐,又有幻境中?池台楼阁,如梦如幻,更?有转轮圣王讨伐诸国,金戈铁马。笔触老练,设色富丽,人物栩栩如生,画中?佛祖的法眼?果然如那两个男人所言,无论身处何处,都仿佛在看着?你?,目光悲悯。
这画师,绝对?当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康白心中?一宽,忙向那知客僧问道:“请问这画经变的画师是哪位?极其高明?,我很?想拜会一下。”
“这,”知客僧犹豫着?,“贫僧也不知道。”
这样子?,却像是有什么?隐情,不肯明?说似的。康白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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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取出一盒米珠双手奉上:“这是香资,烦请吾师代为奉献。”
知客僧接过来,知道他为的是什么?,犹豫着?靠近了,低声道:“檀越有所不知,这画师,乃是个女子?。”
康白心里一动,女子?,难道是周嫂子?那位外甥女?连忙问道:“可是姓叶?”
“不错,”知客僧见他知道门路,松一口气,“名唤作叶苏,画技出类拔萃,可惜是个女子?,方丈赏识她?的本事,又怕传出去招人议论,所以不让往外头说,还请檀越代为保密。”
“吾师放心,我绝不会传扬出去。”康白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又亲眼?看过画作,此时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双手合十为礼,“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敬香。”
急匆匆出门去,梵音寺离这边还有二三里地,怕赶不及,雇了匹骆驼骑着?,头顶上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康白手搭凉棚遮着?眼?睛,心里又惊又喜。
这次画经幡是为九月底太和帝千秋节,长安大慈恩寺的水陆大法会准备的,由太子?应穆亲自主?持,遍请国中?高僧名师,各样规格都是最?高,一丝儿也马虎不得。称心夹缬因着?时常给宫中?进献时新?夹缬,这次也在应选之列,康白不敢怠慢,遍寻了几家?店的供奉画师,却没有一个能画得让他满意,这才随商队远赴西?域,沿途寻访。
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不经意间寻到了。
骆驼停住,梵音寺到了。康白会了钱钞匆匆向里走去,知客僧也认得他,两下一说,那画师叶苏却不在庙里,此时正在后山经洞作画。
康白便又往后山去,山路弯弯绕绕,不多几步已经走得汗湿衣袍,经洞在半山腰处,康白来到近前,看见周嫂子?在洞门跟前倒茶,再?往里走,洞中?支着?脚手架,架下一个年轻女子?低着?头蹲在地上调色,康白连忙上前唤了声:“敢问可是叶苏叶师?”
那女子?一抬头,两下都是一惊,康白脱口说道:“叶儿?”
女子?也惊讶道:“康东主??”
正是长安的故人,苏樱的侍婢叶儿。康白惊讶着?:“你?,你?就?是叶苏叶画师?”
“不是我。”叶儿红着?脸起身,手上染着?颜料,斑斑驳驳,“是,是……”
“是我。”洞中?传来另一道柔和清亮的声音。
康白循声望去。
第79章第79章
幽暗的经洞里仿佛突然照进了一束光,柔和清新,让人?眼前骤然一亮,随即康白看到了不远处壁上架着的长明灯,想来是?灯光的缘故吧,从?侧后方投过来,为眼前的女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于是她也像壁上的飞天一样,有了盈盈欲飞的姿态。
康白顿了顿:“苏娘子。”
苏娘子?,苏樱。取叶儿的姓,再加上她自己的姓。原来他几次三番想起的故人?,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画师,怪道?先前总觉得?那九色鹿夹缬和龙天寺的经变看起来眼熟,直觉不会骗人?,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康白慢慢打量着她:“一别经年?,苏娘子?一向可好?”
“我很好,”苏樱福身为礼,“多承康东主挂念。”
离开中原两?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昔日故人?。
叶儿匆忙擦干净手,取来坐席铺好,苏樱伸手相请:“康东主请坐。”
康白盘膝坐下?,看她亦是?盘膝在?对面坐下?,想来是?为了干活方便,她如当地男人?一般装束,上身是?原色细麻的宽松衫子?,半露手腕,下?面是?撒花长裤,在?脚腕处收束,又蹬着一双木屐。
康白蓦地想起在?长安时那唯一的一次相见,她一身素白衣衫,白玉簪,白水晶坠子?,目光含着轻愁,似幽暗处柔白一朵小花,如今却是?全不一样了,面前的女子?生机勃勃,举手投足中一派从?容,隐隐已经有了宗师的风度。当然,以她的画功造诣,的确也当得?起师长之称。
边上脚步声响,阿周送来了刚沏好的茶水,苏樱先奉一盏给康白:“当日在?长安时,我和叶儿多承康东主援手,东主的恩义,我时刻铭记在?心。”
先是?帮她,再是?帮叶儿,虽然她付了报酬,但康白所承担的风险,当是?远远大于那百两?银的。
“苏娘子?客气了。”康白微微欠身接了,下?意识看她一眼。
当日她要离开长安,他只道?是?为了躲避卢家兄弟,后来才?知跟裴羁有关?,两?年?前宫变之后京中也曾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道?是?裴羁拿泼天的功劳换了一纸赐婚,那让无数人?震惊羡慕,得?裴羁情有独钟的女子?,便是?她。
只不过她消失的无影无踪,裴羁的婚事就此搁置,所以这消息传了一阵,便也没人?再提起了。“是?苏娘子?什么时候到的沙州?”
“一年?多前到的。”苏樱道?。
当初在?魏州时,她便决定了逃往西域,这念头肇始于第一次出逃时向康白求助,决定于从?裴羁口中探问到各地形势之后。裴羁道?,河西十一州数十年?前为吐蕃侵占,朝廷势弱,无力收服,当地有志之士组建了归义军,鏖战十数年?,终于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之后归义军首领虽然上书朝廷表示归附,朝廷也封他为节度使,但实际上河西政令、属官多由节度使自行决定,朝廷并无能力干涉。
也就是?说,即便裴羁身处高位,西域这边他也是?鞭长莫及。她当即决定了西逃。苏樱饮一口当地的花果茶:“康东主找画师叶苏,可是?有什么事?”
画师叶苏,她是?在?隐晦地提醒他,为她的身份保密。康白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称心夹缬奉命为圣人?的千秋节进献祈福经幡,我遍寻两?京,找不到能当此重?任的画师,因此往西域一路寻访,终于得?遇娘子?。不过。”
不过以她的处境,应当不会答应为他画经幡吧。
果然听见她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康白点点头:“那么我沿途再走走看看。”
“我认得?几个技艺高超的画师,”苏樱又道?,“他们虽然不曾画过夹缬图,但弄清关?窍之后应当也不难,康东主若是?有空,今天我便能带你去见见人?。”
逃出魏州后她一路向西,先后在?安定、平凉、伊州等地停留,多番比较之后,最终选择了定居沙州。此处虽是?戈壁荒漠,生活不便,但民风淳朴,没有排斥外?乡人?的陋习,亦且因为笃信佛法的缘故,僧俗百姓皆爱看经变,又常凿壁为洞,在?四壁涂画佛经名?篇,因此对画师的需求远远高于别处,当时她便想到,可以凭着一身画技,在?此立足。
这一年?多下?来,她也的确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也颇认得?几个同行,经幡要进献给太和帝,那就难保会被裴羁发现,她自然不能画,但她可以推荐其他能胜任的给康白。
康白喜出望外?:“那某先谢过娘子?。”
“此时太热,不方便出门,等太阳下?去后再说吧。”苏樱,“”
“好,”康白抬眼一望,壁上灯还燃着,佛陀只画到一半,忙道?,“苏娘子?请自便,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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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走走看看,一会儿就走。”
“好。”苏樱也不跟他客套,起身又道?,“我的行踪,还请康东主代为保密。”
“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康白郑重?说道?。
心底不觉生出好奇,裴羁以不世之功换得?与她的赐婚,她却宁可留在?西域荒漠也不肯与裴羁有瓜葛,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苏樱欠身道?谢,看他在?负手在?洞中慢慢走着,四下?观瞧,这经洞里外?两?进,外?间小,里间又深又阔,似一个葫芦形状,他慢慢走到里面去看了,苏樱罩上围裙爬上脚手架,提笔接续着画那勾勒到一半的佛陀,心里纷纷乱乱,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长安的故人?。这两?年?里她谨慎小心,刻意避开与中原的一切,为的都是?彻底与从?前断绝。
只是?从?前那些故人?个个名?满天下?,便是?她不刻意打听,也总有消息传到耳朵里。
裴则已册立了太子?妃,贤德大度,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去年?还帮着应穆纳了河东节度使的侄女为太子?良娣。
田午以军功封为武德将军,成为本朝唯一的女将,听说去年?招赘了节度使帐下?一名?幕僚为婿,将来的儿女都会随她姓田,如今田昱不常理事,魏博事务大半有她打理,已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者。
还有窦晏平。手里的笔尖一歪,佛陀的衣带画得?粗了,苏樱连忙用布巾擦掉,细细再描。
窦晏平以军功连升几级,出任剑南、西川两?地节度使,坐镇川蜀。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他有没有去过浣花溪,有没有站在?伽蓝塔上眺望,他有没有把当年?的旧事,全都弄清楚?
“苏娘子?,”康白从?里面走出来,仰头看她,“我仿佛听说你想拜曹进德为师学塑像?”
苏樱定定神:“是?。”
西域崇信佛法,为佛祖塑金身者极受尊敬,百姓皆呼之为师。她既然入了这行,自忖画功也算扎实,便想多一技傍身,只不过塑像师的技艺密不外?宣,精要处只传子?孙,就连徒弟也未必肯教,又且这行当从?不收女子?,是?以她几次与曹进德见面,都是?无功而返。“康师不收女徒,我几番相求,都没能说服他。”
“我与曹进德还算相熟,”同是?粟特人?,又都是?各自行当中的佼佼者,他与曹进德颇有些私交,前番经过沙州时也曾多次拜会,曹进德技艺精绝,为人?虽然古板些,但立身还是?端正,此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康白思忖着,“待我先去拜会一下?他,探探态度,再为你们说合说合。”
苏樱喜出望外?,连忙下?来脚手架向他行礼:“如此,就多谢康东主了!”
“不必客气,”康白看见她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映着壁上灯火,明艳无匹,连忙转开目光,“你忙吧,没要紧为着道?谢下?来一趟。”
他扶住脚手架,苏樱又爬上去,站在?架顶上,又从?围裙口袋里取出画笔继续勾描,康白见地面并不算很平整,脚手架也只是?竹子?搭起,以绳索在?相交处捆住,她在?上面一走动,其他地方便跟着微微晃动,觉得?不放心,便也不敢松手,仰头道?:“怎的不要人?扶一下??”
“已经习惯了,从?前都是?这么弄的,不会有事。”苏樱细细勾出佛陀的衣摆,“康东主不用扶着,没事的。”
康白也只得?松手,退在?边上,透过脚手架交互相叠的影子?看着她。她作画时并不像普通画师那样先描底稿再行修改,甚至连尺子?、规矩之类都不用,只是?用几支粗细不同的画笔,看起来都是?随意下?笔,但一笔一画无不恰当,这偌大的山壁上无数人?物、宫殿、花鸟,就好像都在?她眼中心里,随意挥洒,便是?绝世图画。
比起两?年?之前,又精进了数倍。她还如此年?轻,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苏樱很快画完衣摆,挪了地方,开始画座下?莲台。
比起面容神态这些需得?画师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莲台有固定模样,许多画师都会交给助手来画,并不会自己上手。叶儿从?前跟她学过画,基础还算扎实,这两?年?里她有意培养,叶儿也上进肯学,比起先前大有长进,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龙天寺那几墙经变图便是?叶儿给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叶儿看见了,果然在?下?面喊,“莲台我来吧。”
在?长安时苏樱给了她身契,但当时局势急迫,还没来得?及去官署正式脱籍,后来在?魏州时裴羁替她办了,如今她是?良民,便与苏樱姐妹相称,唤苏樱为姐姐。
“我想自己画一个。”苏樱道?。
莲台简单枯燥,但这样一笔笔重?复固定的动作最能安定心神,苏樱没再说话,一瓣一瓣细细画着,先前纷乱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不多时万虑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这满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为一体。
康白安静地看着,虽然经营夹缬店,经常与画师打交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画师绘画。她的动作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柔和,从?容,安稳,让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走得?飞快,直到阿周叫了一声:“小娘子?,这都过了午时了,停一停,吃饭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这么久了?再看脚手架上苏樱也明显怔了下?,笑道?:“这么晚了吗?”
竹架子?微微响动,她抓着把手往下?来,康白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稳稳落地才?松开手,苏樱抬眼一笑:“康东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吧。”
康白对上那笑容,不觉便点点头:“好。我也带了些干粮,一道?吃吧。”
阿周铺好坐席,把备好的午食放在?中间,是?一大盘胡饼,一壶花果茶,并有一盘葡萄干、杏干之类的干果,康白的童仆连忙也把带的干粮送上来,一袋肉干,一大袋桃杏鲜果,又有一袋巴掌大的芝麻油馕,一总堆在?一起,看起来也颇是?丰盛了。
诸人?洗了手,团团围坐进食,康白留神看着,苏樱用手拿了胡饼,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来一起吃着,这是?西域一带人?们的吃法,她一个中原贵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当地人?一般言谈举止,也就怪不得?这么快就能立足,崭露头角。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连忙提起茶壶为她续上:“喝点茶,别噎住了。”
苏樱果然喝了,又给他也续了一杯:“康东主请。”
这般斯抬斯敬,却不像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着举杯:“多谢苏娘子?。”
这天康白一直留在?经洞中看苏樱绘图,到傍晚太阳落山后又与她一道?去见了两?位画师,等一切办完已经是?戌时,沙州天黑得?晚,这时候仍旧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晒得?没法出门,此时满街都是?出来散闷的百姓,围着党河两?岸密密麻麻走着,躺着,还有跳进河里戏水的,卖货的商贩也都出来走动,推着各样吃食玩器叫卖,苏樱抬眼看向康白:“时辰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康白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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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有些失落,含笑点头:“好。”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石牌楼:“我住在?牌楼下?的阿力沙家客栈,若是?有事,打发人?叫我就好。”
“好。”苏樱点头,“我住在?四条街东头第三家,离这里很近。”
话音未落,迎面走了个卖眼药的,举着画满眼球的幌子?,高声道?:“小娘子?可要买眼药?长安来的好眼药,宫里的秘方,连圣人?和几位相公用了都说好呢。”
长安。几位相公。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终于不可避免地闯进心里,苏樱摆摆手,转身离去。
康白转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融进周遭欢笑嬉闹的人?群里,渐渐看不见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说道?,“安家东主问你什么时候能给他画夹缬呢,我说你这几个月忙,不得?空。”
苏樱沉默的听着。长安,几位相公。一年?前裴羁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为四位相公之一。
在?这个年?纪为相的,裴羁还是?本朝头一个。他一直不曾成亲,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楼里听见往长安去的商队议论?起来,都还在?猜测裴羁为什么偌大年?纪,依旧是?孑然一身。
以为远在?西域,再不会与长安有什么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长安的故人?,那么其他那些故人?,也会这么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面前吗?
瓜州道?。
“郎君,”张用从?前面探了路回来,上前禀报,“再有一百里地便是?沙州地界了。”
裴羁点点头,催马快行。
第80章第80章
狭长的山道,道旁低而压抑的山崖,她纵马奔逃着,身后有?人影飞快地迫近,是?裴羁,紧紧追着她,怎么都不肯放手。
苏樱知道,自己又做梦了,这两年里不知多少次做过这个梦,梦见她最后逃离裴羁的那天。
接下来的梦境里马匹会失去?控制冲向悬崖,裴羁会在最后一刻救下?她,她会用?匕首刺中裴羁,随即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她在茫然中醒来,心悸着,久久无?法平复。
梦里没有?声音,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安静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马匹冲向山崖,裴羁抱住了她,她握着匕首刺向他的心脏,铺天盖地的血色中他怎么都不肯松手,他靠近了,又近了,在她耳边颤抖着唤她:念念,别走。
这次,苏樱听见了他的声音。如此真实,像是?他贴在耳边唤着她,甚至她还能感觉到呼吸拂着皮肤的灼热。苏樱猛地醒来。
心跳快到无?以复加,在久久无?法平复的悸动中起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
夜冷得很,沙州这边总是?这样,白天酷热,夜里寒冷,苏樱抱着胳膊向外望着,为着隔热的缘故,这边的房子?窗户都不大,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方寸大的天空,和天幕上弯弓也似的残月。
念念。方才那一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哀伤,缠绵,让人的呼吸都跟着凝住了,苏樱沉默地望着,天边一点点发?白,天要亮了。
沙州城外。
“念念!”裴羁叫出了声,猛然醒来。
帐篷里,随行的度支员外郎宋捷飞被?这一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裴相,出了什么事?”
“无?妨。”裴羁定定神,“你睡吧。”
宋捷飞疑惑着重又躺下?,不久后帐篷中再又响起绵长的呼吸声,裴羁瞪大眼睛躺着。
今夜注定不会再有?睡眠。每次梦见她,随之而来的,都是?一整夜的哀伤,后悔和思念,让人片刻也无?法合眼。
披衣出来,帐篷外篝火燃着,值夜的侍从欠身行礼,极远处似乎是?狼嚎,凄厉,空旷,在白茫茫的戈壁上荡出悠长的回音。
裴羁慢慢走着,一点点离开篝火能照亮的范围,在微茫夜色中沉默地望着。他又梦见她了,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梦里有?铺天盖地血色,她的脸朦胧在其中,冰冷决绝的神色,她说,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整整两年?,他果然再不曾见到过她,哪怕他将天下?找遍了大半,却还是?找不到她半点音讯,她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了,只有?在梦里,那个见证他们分?别的梦里,他才能再次窥见她的容颜。
让他既害怕这个梦,又盼着夜夜都能做这个梦,至少这样,他还能再多看她一眼。
篝火小了,添了柴,又大了,天际一点点薄透起来,泛出浅浅的白色,天就要亮了。远处一人一骑飞快地奔来,裴羁抬眼,是?先行入城探路的吴藏,老远便跳下?马:“郎君,张法成?前些天出城不知去?了哪里,前天刚回沙州。”
张法成?,归义军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子?,掌管着河西十一州赋税、军费等各项收支,今年?以来张法成?几次上报户部的账目看起来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异,但经他细查,发?现其中涉及军费的部分?有?一大半都是?花账,是?以他奏明了太和帝,亲自过来调查。裴羁颔首:“叫他们启程。”
哨兵吹响号角,众人匆匆起床,胡乱吃了些干粮便即上路,裴羁走在最前面,宋捷飞跟上来道:“裴相,进城后要么属下?先不进驿站,去?城里安防一番?”
宋捷飞敏捷细致,理账堪称一绝,是?以这次他不远万里带上了他。裴羁沉声道:“不住驿站,也不表明身份,先找一处客栈落脚,我们分?头去?查访,等有?了眉目之后再做决定。”
各地报上来的账目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只要不太过分?,户部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军费开支不同,但凡在军费上做手脚的,背后多半都是?大事,张法成?深受张伏伽信任宠爱,在河西的地位和影响仅次于?张伏伽父子?,他现在拿不准的就是?张伏伽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还好?,若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人此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宋捷飞点头应下?:“属下?明白,入城后属下?立刻去?查。”
眼见裴羁拍马又往前面去?了,萧萧肃肃的身影在微茫晨光中自有?一派清正凛然的风度,宋捷飞抹了把头上的汗,随口向旁边的张用?说道:“这沙州的天气?实在难受,夜里冷得人恨不得穿皮袄,白日里又热成?这样,难为裴相为着国事,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张用?张张嘴,想说这两年?里但凡哪里有?不对,裴羁立刻就会讨了差事亲自去?办,一年?里倒有?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外人都道是?操劳国事,但他私心里猜测也可能是?为了找苏樱——心口上挨那一刀还没好?呢,一到阴雨天就疼,真不知道图个什么。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向宋捷飞笑了下?,道:“是?。”
“郎君,那处便是?沙州城。”队伍前方,吴藏遥遥指了一下?,裴羁抬眼,看见天际处一抹淡淡的绿色,夹在灰白的城墙和楼塔中间,在茫茫戈壁上显出一种异样的生机,沙州城,这两年?里他走过的第十一座城,天下?虽大,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走完,那样,总会找到她吧。
打马向前:“加快速度,赶在辰正之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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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条街。
朝食过后,苏樱收拾了画笔等物,和叶儿?一道前往梵音寺。从四条街过去?大约六七里地,苏樱平时都是?步行,为的是?活动筋骨,锻炼体魄,画师这活计半是?脑力半是?体力,若不能一大早把筋骨拉开了,一天画下?来必定是?腰酸背疼,难以入眠。
刚走到石牌楼附近,一辆驴车在身边停住了,赶车的人是?街坊邻居,笑着招呼道:“外甥女儿?要去?梵音寺吧?走,我捎你一程。”
“谢谢阿舅,”苏樱笑道,“我想自己走走透透气?,就不麻烦你老人家了。”
石牌楼下?,康白低声吩咐骆驼奴:“都拉回去?吧,我自己走。”
原是?想着捎她一程,看来她喜欢步行,也好?。
骆驼奴拉着骆驼回去?了,另一边苏樱也跟赶车人做了别,康白快走几步跟上去?:“叶师。”
她回过头向他一笑,明媚无?双:“康东主早啊。”
康白不觉也露出了笑容:“叶师早。”
与她并?肩沿着白色的砂石道路往前走去?,党河水穿城而过,滋润着岸边不知名的花草,不知哪里飞来两只红脚鹬,结着对时而落下?,时而掠起,康白抬眼望着:“我昨日联络了曹师,他如今在节度使府上做活,我已?与他约定,今日酉时到节度使府后街拜会,不知叶师可愿与我同去??”
苏樱喜出望外:“多谢康东主!不过……”
康白转回目光,她微微咬一点红唇,犹豫迟疑的模样:“曹师近来一直不肯见我。”
她近来几次求见曹进德,曹进德因为知道她来意,所以从不肯见,便是?路上偶尔碰见也都早早躲开,如今她若是?强行跟去?,只怕连累康白也被?曹进德埋怨。
康白转开目光:“我们做生意的虽然讲究你情我愿,但若想生意兴隆,许多时候也是?各种手段都要试试,牛不吃水,也不免强按着头。”
就是?要她强行登门,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了?苏樱嗤一声笑了:“好?,只怕连累康东主吃埋怨,我先在这里向东主赔个不是?。”
她果然停步向他福了一福,康白忙也停步还礼,边上嫣红的影子?一晃,那两只红脚鹬拍着翅膀,一道往河对岸飞过去?了。
沙州城门。
裴羁拍马进门,吴藏前几日在城里打探过情况,忙跟上来介绍:“城中最热闹的是?石牌楼集市,附近客栈商行众多,人物混杂,再往东的梵音寺附近也有?客栈,那里多是?来烧香的香客落脚,僻静些,但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也很方便。”
“去?石牌楼。”裴羁道。
既是?查访,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多,况且行商之人头脑灵活,于?各路消息都会留心,也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一行人逶迤进城,宋捷飞是?头一次来西域,忍不住四下?观瞧,就见路边的民居多是?极厚实的夯土砌成?,涂成?白色,顶部开着小窗,屋顶又涂成?红蓝各种颜色,看起来十分?鲜亮。又见家家门前都用?大盆种着无?花果、石榴、葡萄,此时正是?挂果的时候,葡萄深紫,石榴艳红,无?花果裂了口,蜜一般润泽的颜色。再远处一条河水绕街流过,他在城外看见的绿色,便是?依着河水两岸分?布,河两边许多百姓在洗衣纳凉,女人们的长发?结成?许多辫子?,男人们头发?卷曲,有?不少留着小胡子?,无?论男女,衣服俱都是?花花绿绿十分?鲜艳,容貌则是?高鼻深目,很是?亮眼。
戈壁风光果然大异于?中原,到这时觉得满眼新奇,便是?天气?酷热难忍,一时也都顾不得了。
耳边听见裴羁吩咐着张用?:“去?买几套本地的衣服鞋帽,回头全都换上。”
宋捷飞抬眼,见他神色肃然,一双凤目无?喜无?怒地望着前方,依旧是?平日里沉稳老练的模样,全不像他这样四下?乱看,连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宋捷飞不觉心里感叹,果然是?青年?宰相,单是?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无?人能级,也就怪不得朝野上下?都推他为朝中第一人了。
连忙拍马跟上,穿过几条街果然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牌楼,先行探路的侍从迎过来禀报:“这边四家客栈,一家是?粟特人开的,一家是?嗢末人,还有?一家甘州人,一家吐蕃人。”
“去?吐蕃那家。”裴羁吩咐道。
吐蕃与河西交战数百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那张法成?的母亲便是?当年?归义军击败的吐蕃贵族之后,在吐蕃人的店里,也许会听见一些不同的消息。
人马穿过街道往里走去?,路边一家店挂着“阿力沙家客栈”的招牌,院里开敞处几匹骆驼背上驮着大大一个“康”字旗帜,裴羁走得快,却是?不曾看见。
梵音寺,经洞。
日影西斜,看看将近酉时,苏樱收起笔下?来脚手架,康白正从里面洞里出来,随手递上毛巾:“擦一擦吧。”
这天他哪儿?也不曾去?,又在洞中看她画了一天。苏樱接过来擦着手,带着歉意道:“耽搁康东主的正事了,等我今晚回来赶赶工,把一面石壁画完,明日一早便带你去?见剩下?的画师。”
他倒是?不觉得耽搁,行商路上诸事匆忙,也少有?这样悠闲漫长的两天时光。康白没有?反驳,含笑点头:“有?劳叶师。”
节度使府在城北,距此还有?十来里路程,康白早吩咐了仆从带着骆驼来接,此时出了经洞上了骆驼,太阳还没下?山,依旧是?刺目的白光,苏樱将斗笠向下?拉了拉,旁边骆驼上康白探身,从袖中取出遮面青纱递过来:“遮一遮吧,免得风沙迷了眼。”
苏樱道了谢沿着斗笠边缘套好?,余光里瞥见人影一闪,一个男人拍马从河道拐弯处过去?,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苏樱急急回头,这背影,怎么这么像裴羁?
定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压着笠帽,匆匆沿着河岸向远处去?了。
“怎么了?”康白问道。
“没事。”苏樱转回头,心跳此时渐渐平复,她都在害怕什么,沙州远在数千里之外,裴羁身为宰相,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河边,裴羁将斗笠又压低些,跳下?马来。
突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会是?什么事?
“郎君,”张用?跟在下?马,“可是?有?什么事?”
裴羁慢慢走着,许久:“无?事。”
方才那刹那的感觉,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甚至连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也开始滚烫。但,怎么可能。他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查访都不曾找到,老天岂肯垂怜,让他如此轻易便找到她。翻身上马:“走。”
节度使府,后街。
曹进德笑着迎出来,正要上前见礼,突然看见康白身后的苏樱,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你来做什么?”
“是?我请叶师来的。”康白忙道,“曹兄,叶娘子?是?我多年?故友,先前我跟你提过的,在长安为我画夹缬那位技法高超的画师便是?她。”
苏樱连忙上前行礼,曹进德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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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缓和一点,皱着眉头:“原来康老弟说过的画师就是?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跟康老弟一道来做客,那就进屋去?坐,你要是?还想说什么拜师的疯话,对不起,那就请出去?吧。”
“我是?随康东主一道前来拜会曹师的,”苏樱莞尔一笑,她又不傻,自然不会固执着说实话,还没进门就被?人撵出去?,“这是?家里做的点心,不成?敬意,请曹师尝尝吧。”
一匣子?精细点心,是?早晨知道要来拜会后,阿周赶着做的,此时还微微有?些温热,苏樱双手奉上,曹进德不得不接,勉强道了声谢。
曹进德的徒弟上前奉茶,康白让着苏樱先坐了,这才与她并?肩坐下?,听见苏樱说道:“我这些天在梵音寺画经洞,有?几个问题始终不解,想请教曹师。”
曹进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什么问题?”
“衣褶和衣服纹路我总觉得画得不够轻灵飘逸,我反复揣摩过曹师在龙天寺的塑像,菩萨的衣摆极飘逸流畅,就好?像有?风吹着似的,敢问曹师,该当如何处理才有?这种效果?”苏樱道。
她想了多时,决定这次见面改变策略,不再一开口就说拜师。曹进德技艺高超,那么必定是?肯钻研的人物,不如先以共同话题拉近关系,待熟悉以后,再做打算。
康白垂目饮茶,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果然聪明,先以问题引人入港,那曹进德也是?极醉心于?技艺的痴人,又怎么忍得住不接她的话茬。
果然听见曹进德道:“无?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轻,到底经验不足,看得不够多,你看这衣摆。”
他拿过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这纹路,这拂动的方向,我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轻纱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样。”
苏樱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子?,蒲扇摇动处,他衣摆晃动,麻布虽然不够轻灵,却还是?有?了种翩然欲飞的感觉,心中一动:“是?不是?有?些像涟漪?”
曹进德抬眉,停顿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
他本不想说的太多,没想到她竟看出来了。就连方才她问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说,但这小娘子?实在古怪,三言两语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着他说了这么多。
苏樱只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问道:“那么是?不是?也该多临摹流水之姿,融进风动之姿里?”
“也不能这么说。”曹进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起来,康白慢慢饮茶,偶尔在两人冷场的间隙里插一句话,让气?氛再度热络,那曹进德说得投机,不觉便一径说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的活计却还没有?做完。曹进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不行,时辰不早了,我还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康白笑着起身。
苏樱忙也跟着起身,礼毕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时冲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看见前面有?人却也丝毫不曾躲,只将鞭子?一甩,嚷道:“让开!”
苏樱急急躲闪,边上康白飞快地伸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后掩住,那马擦着她经过,斗笠被?骑手带落,苏樱抬头,马背上的男人恰在这时回头,目光相触,猛然一勒缰绳。
大宛良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男人跳下?马行到近前:“你是?谁?我怎么从不曾在府里见过你?”
苏樱见他来得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曹进德跟出来拦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惊扰了郎君,千万恕罪!”
“原来是?曹师的客人。”那人点点头,笑着向苏樱一叉手,“有?些急事赶着去?见伯父,不小心冲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苏樱不认得他,康白却是?认得的,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儿?,张法成?。不动声色将苏樱护在身后,向张法成?一礼:“这位娘子?与我同行,还请郎君恕罪。”
张法成?也认得他,康家商队整个西域都是?闻名,康白也曾到节度使府做过客,当下?哈哈一笑:“原来都是?熟人,好?说好?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会,小娘子?再会!”
他跳上马飞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一望,向苏樱咧嘴一笑。苏樱下?意识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声道:“明日你不要过来了。”
“好?。”苏樱没有?犹豫。
方才那目光带着打量探究,让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拜会曹进德也不迟。
石牌楼集市。
裴羁赶在入夜时返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纳凉的人们围着各个吃食摊子?饮酒说笑,裴羁拣着空隙处慢慢走过,目光却在这时看见阿力沙家的招牌,还有?院子?里随着夜风拂动的,康家商队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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