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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重生] 西瓜炒肉 51438 字 10个月前

安无雪瞧了一眼自己挂在门前的魂铃。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敲?

秦微似是要开口。

“秦长老,”他率先道,“你既然没有拆穿我,有何目的可以直说。”

第036章第36章

秦微神色微滞。

他有些手足无措,抓着本命剑的剑鞘,指尖不住地摩挲着。

他视线落在安无雪身上,想要看他,可刚对上安无雪疑惑的目光,他又猛地撇开,竟是不敢看。

他赶忙解释道:“我没有目的……”

安无雪眉头一皱。

没有目的?

他有些茫然。

他在照水剑出事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秦微知道他的身份这件事,就像是一把他已经默认悬在头顶的剑,这剑还没有落下要了他的命,他反倒想不明白。

他回忆了一下昏迷之前照水剑下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想了解当年之事的细节,这才暂时对他的身份隐而不告。

他问:“你是想和我说当年之事?”

秦微忙不迭点头。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指了一下门前的魂铃,说:“我挂着的魂铃勾连我的神魂,秦长老若要找我,敲响魂铃即可。霜海是仙尊洞府,我是仙尊炉鼎,长老在我门前停驻两日,只会徒生事端。”

他说着便已经转身领着秦微往里走,没瞧见秦微一瞬间惨淡的神情。

他只听见秦微急急忙忙地说:“照水剑阵中,谢出寒看到了水鸣和楼夫人,猜出当年真相,心境不稳,回来之后就闭关压制——”他一顿。

安无雪说:“我知道他有心魔。”

“……他回来就闭关压制心魔了。你昏迷后,我和他说他身上的伤是我发现他心魔发作之时失手伤的,他现在自顾不暇,你大可放心。”

字字句句,居然都是替他遮掩之意。

太陌生了。

太不像他陨落前记忆里那个无所顾忌做事随性的秦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经行至厅堂。

云皖见他们走近,以为他们二人是什么旧识好友,替他们备好了仙茶热好了炉火,极有眼色地关门退走。

安无雪看着炉火上冒出的汩汩热气,不愿浪费云皖一片好心,干脆请秦微对坐饮茶。

兴许是他这般举动看上去极为和善,秦微紧张的神色稍缓,面露期待地说:“阿雪……”

安无雪拎着茶壶的手一顿,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还是……叫我宿雪吧,”他哂笑道,“或者安无雪也行,就像之前那样。”

“我……”

他不想和秦微聊太久:“长话短说。当年之事,我其实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两日前照水剑下,楼水鸣所说,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他沏了两杯茶,低声说,“当时那孩子被你带回来,还需数百年才能睁眼,我想他终究是无辜的,不论是生带死脉,还是被楼夫人以剑阵灵力打通死脉,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所以我无法言明,一部分是因为那是我许诺楼水鸣的最后一件事,但首要之因,还是我不想让那孩子终其一生都活在父母之事中。”

秦微没想到他主动说了这么多,却又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偏私,好似当真在讲述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

他说:“阿雪,对不起。”

安无雪眸光一顿。

他轻抿温茶,目光落在秦微腰间那走线凌乱的灵囊之上。

他记得这个灵囊,那是楼水鸣做的第一个灵囊,做的不好看,秦微却一直戴着。一开始是因为喝醉了意识不清,之后是他喜欢以此调笑秦微,秦微干脆不摘下来了。

这一个灵囊像是照水城那十几年的缩影,秦微佩戴至今。

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

他移开目光,发现秦微眼前茶水未动分毫。

秦微似乎没有心思和他饮茶。

他开始费解了起来。

——“对不起”。

好像照水剑下,楼水鸣的残魂也和他说着类似的话。

可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开心,反倒疲惫得很。

他想了想,这才恍然明悟,秦微在对他愧疚。

于是他更费解了:“是因为水鸣祭剑一事?”

秦微一手抓着另一手的衣袖,精致齐整的法袍衣袖都被他抓得起了褶皱,他有些无措地说:“是……不,也不是。”

真要论起来,他和安无雪之间,并不是自照水之后便到了最后那样的。

楼水鸣死后,其实是他自己失了好友,伤心难过,最终却把这些难过全都发泄在了安无雪的身上。可当时的他忘了,他难过,安无雪又怎能开心?

他自己认错了死理,隔阂既生,此后,北冥上官然一事,离火宗满门覆灭,还有许许多多的零零总总,堆叠在一起,一步一步,到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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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想不起当年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越来越无情,以至于……”

以至于安无雪被万宗围杀之时,他只觉安无雪种因得果,不曾出手相助。

他嗓音沙哑:“你说我不用魂铃……因为我站在门前等你醒来,每次看到挂在门前的魂铃,想敲的时候,我就想到当年你敲了一夜的魂铃,而我……”

而他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有理会。

这么一想,他便不敢敲了。

安无雪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秦微摸不准他的想法,便接着说:“你放心,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你不想暴露身份,谢出寒那里我会助你遮掩。炉鼎一事,你若想我做什么,我也会尽我所能。对了,还有你的修为——”

“秦长老。”

安无雪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秦微一怔。

安无雪说:“我刚醒,身体还乏得很,你若不是有要事,我就不待客了。如今你知晓我身份,我确实不想暴露,我承认这是我亲手交给你的把柄。”

他坦然道:“所以如果你用这个把柄威胁我,我确实会尽可能妥协。至于其他……”

他轻笑。

“那都是落月峰前任首座安无雪之事。我叫宿雪,是照水城附近一个籍籍无名的凡人。”

秦微眼眶一红:“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威胁你?你怎么——”

你怎么如此想我。

他下意识想说这句话。

可这话说到一半,他倏地想起千年前自己曾同安无雪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安无雪敲响魂铃一整夜之后他所言所语。

他当时又是怎么想安无雪的呢?

他突然滞住,双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终,安无雪送客至门前,对他说:“秦长老,照水剑下,我对楼城主说的话,并不只是对楼城主说的。”

他听得出来,秦微是想和他掰扯过往,可他根本不想细数对错。

“宿雪只是千年之后的凡俗庸人,无法代替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来和你论数恩怨。”

秦微面色惨白。

安无雪合上门,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头。

回屋之时,云皖坐在院中秋千上,瞧见他和秦微不欢而散,疑惑道:“刚才那位秦长老不是宿公子的朋友吗?我看他在门前等了两日还不愿敲响魂铃吵醒你,还以为你们交情不浅……”

安无雪喃喃道:“曾经是。”

“曾经?”云皖歪头。

他干脆就着小院台阶席地而坐,迎着霜海上的天光,问她:“云舟屠害了云剑满门,云皖,你如今想起来,恨他吗?”

“怎么可能不恨?”云皖思虑了一下,神情忧愁,“不过……他都死了,我还能多恨呢?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是啊,他都死了……”

霜海又开始飘起了飞絮,不知是不是那位闭关压制心魔的谢仙尊灵力正在失控。

他抬起双手,捧着落在手中的飞絮,说:“在爱恨恩仇上,死人总是占点便宜的。”

他知道,当年本来已经一切都在变好,眼看阵法将成,照水和两界都将迎来太平。他们谁都为了两界四海付出了太多,可楼水鸣突然就这么祭剑而死了,所以秦微无法接受,这一切冤仇,自然落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偏生他出于诺言,又因宋不忘的存在,不能说,不敢说。

隔阂已生,此后自然是他做什么秦微都看不顺眼,积怨越来越多,便什么也说不清了。

这些他都懂。如果当初祭剑的是他而不是楼水鸣,或许也是一样的。

千年之后师弟会想他、秦微会后悔、戚循会想找真相……

不正是因为他最终也成了个占便宜的“死人”吗?

千年前的安无雪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期待一笑泯恩仇,千年后的“宿雪”却并无畅快之意。

他甚至觉得思虑这些恩仇都耗费心神,还不若拿出这些心力来栽种院中的灵花灵草。

他看着自己双手掌心堆满了冰凉的霜雪,合上双手,碾碎了手中的一切。

他在院中坐了一会,放空心绪之后,这才回屋打坐。

他本来只是想打坐调养,没想到刚一探查身体情况,倏地发现他的修为在短短两日的昏迷之中居然直接跃入大成期!

这怎么可能!?

修士辟谷入道,先小成后大成,而后渡劫,心性圆满便可登仙。

云皖修行两百多载,如今也只有小成期。以他上一世的天赋,修至大成期也花了数十年之功。

两日内大成,还是在昏睡之中……

他蓦地想起楼水鸣残魂消散之时,似是有一道灵光流入他的体内。

难道说楼水鸣神魂俱灭之前,凝合了残存在照水剑阵中多余的灵力度入他的体内,助他一举突破大成?

难怪他睡得如此疲惫。

倘若不是他心性修为早已是渡劫之境,恐怕会比现在还要疲惫百倍。

他身上的炉鼎印不知来源,已知的解法便是修为超过炉鼎印的另一方——对他而言便是登仙。

修行是绕不开之事,照水一行,诸多痛楚,没想到居然有个意外之喜。

他赶忙驱使灵力游走经脉,确定了这个猜想。

这份灵力对于宿雪身体而言负荷太大,他不敢怠慢,立时给云皖发了传音说自己要闭关,便封闭了五感神识,开始闭关消化这些灵力。

再度睁眼时,半月一晃而过。

他的修为稳固在了大成后期,宿雪身体的经脉早就被他重塑过,在这半月内彻底圆融地承载了这些灵力。

身上疲惫感完全消失,他感到了久违的轻快。

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却撞见宋不忘在等他出关。

安无雪:“……?”

秦微是谢折风旧友、司律峰上一任峰主、落月如今的长老,来葬霜海找他也就罢了,宋不忘一个弟子,怎么也来仙尊洞府找他?

宋不忘无需他问询,便快步上前,抱剑行礼,颇为急促道:“宿公子久违。云姑娘和我说宿公子闭关,我这几日便日日来此,总算是等到宿公子出关了。”

“宋小仙师,你这是……?”

宋不忘面露为难,似是硬着头皮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宿公子的。我师父他半个月前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进苍古塔顶层受刑。苍古塔顶层那可是……他既无罪责也未入魔,怎能入苍古塔顶层?

“他一人做不了此事,便让我以司律峰弟子的身份批他罪责,送他入塔。这,我,我为人弟子,怎么能……”

安无雪觉着好笑了起来。

他当年杀了上官然,亲口承认戕害同道之罪,秦微一而再再而三同他确定,他不曾松口,于是秦微以司律峰峰主的身份,判他戕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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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道之罪。

他杀上官然之时便做好了承担的准备,自然不会逃避,坦然认罪后便入苍古塔受刑百日。

当年他敢作敢当,不会怨谁。

可两百年前谢折风入苍古塔,现在秦微也要莫名其妙地入苍古塔受刑。

这一个两个的,又是在干什么?

他说:“此事是司律峰之事,宋小仙师找我做什么?”

“我一再劝阻,师父却一意孤行,我已经拦了半月至今了,师父还是要进苍古塔。我不知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仔细一查,才知道半月前师父来霜海寻过宿公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晓此事与宿公子无关,但还是想问问,宿公子是否知晓师父为何如此?可有什么办法拦着?”

安无雪依着门,懒洋洋地说:“宋小仙师该去寻擅长医道的修士才是。”

“……啊?”

“让他有病治病。”

第037章第37章

宋不忘目瞪口呆。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直言直语,登时手足无措:“宿、宿公子……”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还记得照水出事的时候,宋不忘板着脸,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命令落月弟子四散护佑凡人,临危不惧。

若是再历练百年,这孩子确实能独当一面。

没想到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倒是和楼水鸣很像——

思及此,他面上笑容微顿。

他看着少年同楼水鸣还有宋芜格外相像的眉眼,想到楼无伤幼年之时。

也许楼无伤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模样。

但宋不忘的降生就是因为楼无伤的早夭,他注定见不到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可惜。

想到照水往事,他突然记起半个多月前撼动照水剑阵的浊气。

当时他撑不住昏了过去,醒来就回到了葬霜海,又因为要稳固灵力闭关半月,一直不曾有心思顾及其他事情。

现下回想,浊气冲击照水剑阵一事,格外蹊跷。

他如果去问谢折风,那等同于又双手奉上一个疑点。

不如问问眼前的宋不忘。

“宋小仙师,”他措辞了一番,“我那日被卷入照水剑阵之危,但修为太低,受伤昏迷,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宋小仙师可知,剑阵平息之后,祸乱照水之人是否伏诛?”

宋不忘闻言,眼神一沉,面露忧愁之色。

他说:“那日剑阵平息之后,落月峰寻遍全城,并未发现多余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皱眉:“总该有个罪魁祸首吧?”

“也许就是屠灭云剑门的那个叫云舟的渡劫修士和镜妖。他们灭了云剑门之后,还嫌不够,偷偷引了浊气入剑阵,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歪打正着,放出了剑下镇压着半步登仙的大魔,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会这么巧吗?

宋不忘也在说:“此事太巧,但若不这么想,我实在想不通。照水剑下镇压大魔一事,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知晓之人早已作古。哪里还能再找出一个有心人来?”

安无雪听着,突然发现自己挺像这个有心人的。

照水之事若当真是有心人算计的,此人必须知晓照水剑下镇压着宋芜,还得了解剑阵细节。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他和楼水鸣。

他不由开始庆幸,幸好“安无雪”已经死了。

否则的话,他身上怕是又要多背一条罪责。

他问:“那么此事便这么算了吗?”

宋不忘摇头:“仙尊在照水城留了宗门内高手,应当另有打算,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多谢宋小仙师告知。”

宋不忘也看出来他不想管秦微之事,抱剑道:“打扰宿公子了,告辞。”

安无雪颔首。

可宋不忘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

他踌躇了片刻,一会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一会又回过身想走。

安无雪就这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犹豫,极为耐心地等了片刻,才说:“宋小仙师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刚才既然你替我解惑,我自然乐意还你一言。”

宋不忘羞赧道:“让宿公子见笑了。但……但我之后说什么,宿公子可否替我守言,莫要告诉师父?”

“自然。”他本就和秦微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问宿公子,那大魔破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一怔。

少年神情逐渐严肃:“当时我受师命镇守剑阵东南方,从始至终不曾见到异样,直到剑阵剧震,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去,却只见到一切尘埃落定。

“宿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与照水剑阵有羁绊,我当时身处阵中,明明看不到结界最里头师父和那大魔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感觉心里塞满了东西,堵堵的……”

宋不忘直勾勾地看着他,安无雪只能低头垂眸,佯装懒散,以此遮掩自己心中所想。

“……我猜到师父是特意支开我。剑阵东南方根本没有疏漏,师父有事瞒我。这些时日我每每询问师父,都被师父搪塞过去。”

安无雪轻声说:“所以你想问我?”

当时还是他让秦微支开宋不忘的。

秦微不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让宋不忘离开,他作为局中人没有说,秦微便也没有说。现在宋不忘忍不住来问他,秦微当真猜不到吗?

还是有意为之?

他沉思着,少年抱剑作揖,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宋不忘嗓音清朗,语调平缓:“我知宿公子身份特殊,若是不便告知,不忘不会怨怼。”

安无雪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秦微这家伙认定了什么理就一条路走到黑,教出来的弟子也执拗得很,倔得如出一辙。

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还在行礼的少年。

他说:“我确实在剑阵中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不忘面露喜色,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止住对方,接着道:“但是……”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无所知的清澈目光,话语一顿。

可少年面露渴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他这才说:“你若是因为好奇,应当明白,若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仙师,你记事起这世间就已经太平了数百年,自小又在修真界第一大宗的落月峰长大,你的父母是仙祸之时镇守一方的仙修,你的师父是在落月峰都算数一数二的渡劫高手,你的天资足以力压同辈,也许这样的你,会错估你能担住的重量。

“有些往事,你选择不听,可以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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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可你若是听了——”

“我若是没有想过此节,怎么会求到宿公子的身上?”宋不忘语气坚定,“正是因为或许是我会逃避之事,我才想要知道。为了一世安乐当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非我之道。”

安无雪怔然。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蓦地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像他的父亲那般温和沉稳,像他的母亲那般天资过人,却又有己身之长,明光内敛,果敢坚毅。

他说:“那你回去吧。”

宋不忘一急:“宿公子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仙尊和你师父,其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他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宿雪只是个过路人,碰巧撞见这些事而已,你若想知晓,还是当年之人同你说较好。你放心,秦长老既然知道你过来了,你回去告诉他你问过我,他知晓你渴求真相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的,你不必怕他知道。”

宋不忘神情疑惑。

他能听明白安无雪让他怎么做,却又好像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终就这样懵懂地走了。

安无雪目送他离开,四周重归寂静,只有他和云皖两人在院中。

他指点着云皖练剑,想到谢折风还在闭关压制心魔,眼下正是悄悄使用魂铃的好机会……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

可当时谢折风拿走了云舟身上的所有线索,炉鼎印一事,他还想看看云舟有没有留下其他解法,眼下不仅不能走,还得等谢折风出关,想办法从谢折风那里打探点什么。

又开始有点头疼。

他正待拿出那几片养魂树叶。

“呜呜……”

一团毛茸茸的白团子扬着双翼冲进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就捞了个满怀,抱进怀里揉了揉。

云皖在一旁瞧见,惊讶道:“这是障兽?仙尊居然会养灵宠?宿公子,它好喜欢你的样子。”

安无雪把困困举起来。

“呜呜。”

困困眨巴眨巴眼睛。

安无雪回来之后就没见到困困,大概能猜到困困在帮着谢折风压抑心魔。

那么……

他低声问:“……他出关了?”

“呜呜!”-

不远处,松林中央。

谢折风知道自己睡了很久。

可他在睡梦中是“醒着”的。他本来习惯了心魔攻诘他的那些言语,过往千年同这东西彼此折磨的手段早已熟稔于心,不至于耗费如此大的力气。

可偏偏多了个宿雪。

他似乎梦到师兄和他说“忘了吧”,又看到宿雪问他“仙尊在看谁”。

宿雪……

这个名字当中,他似是有什么想要剖开见到的东西,却又好像看不见,摸不着。

心魔缠绵多日,谢折风终于再度醒来。

结界落下。

等候在外的秦微立时说:“戚循得知照水动荡,传音问我你心魔情况如何。”

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语气正常:“还有,他至今还在荆棘川徘徊,不曾探到一丝一毫的阿雪残魂踪迹。”

他此刻已经知道为何探不到了。

完整的魂魄现在就在谢折风眼皮子底下,荆棘川哪里能寻找一魂半魄?

此事他一清二楚,可阿雪不愿说,甚至还担心他会以此要挟……

他哪里敢泄露只言片语?

对面的是谢折风,秦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紧张着,便听谢折风沉声问他:“阿雪?你如今又这般喊师兄了?”

秦微苦笑了一下:“照水剑阵中的楼水鸣和宋芜,你不是也看到了?谢出寒,你那日骂我之言没错,我所见未必是全貌,我却刚愎自用地相信至今。”

他自嘲道:“当年我要除名他的时候,你怎么没一剑杀了我?”

谢折风冷冷道:“一了百了才是解脱。”

秦微面色一白。

确是如此。

他如今就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了,安无雪千年前渐渐受他冷言冷语的日日夜夜,又是如何过来的?

“秦微。”谢折风突然眉头一皱。

“嗯?”

“你当真没有感觉?”

“感觉什么?”

“宿雪不太对。”

秦微心一沉。

完了完了,这就被姓谢的看出来了?

他差点没忍住御剑飞走,面上神情不变:“哪里不对?仙尊自己留下的人,现在问我?我还奇怪呢,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和阿雪相似的人,也没见你这样。”

谢折风不言。

他自然清楚秦微所说,所以才觉得宿雪不太对劲。

这么多年,这么多各个方面同师兄相像的人,他别说是把人留下,便是多看几眼,都只觉着浪费心力。相似罢了,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和师兄又有什么干系?

宿雪不一样。

只有宿雪能乱他心绪,能引动他的心魔。

可他不论怀疑什么,宿雪总有说法。

谢折风眉心愈发紧锁,指尖一动,唤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秦微问:“这是要干什么?”

“他在我面前总有说辞,我让玄方去试探一二。”

秦微突然快步走上前,抓住那张天涯海角符。

眼看谢折风眸光一凝,长生仙灵力涌动,就要将他扫出葬霜海,他赶忙自告奋勇道:“玄方不过见过阿雪几面,更是不认识宿雪,有我了解他们?你如果当真要试,不如我来。”

第038章第38章

安无雪抱着困困,坐在院中,等着谢折风来。

谢仙尊不好糊弄,眼下心魔已被压下,必然会想到他在照水剑阵出事那日的种种。

而他也想打探炉鼎印一事,干脆以不变应万变,等着谢折风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谢折风,而是秦微。

秦微这回来的时候倒是敲了魂铃,可只敲了一下。

安无雪听到的时候,眉头一皱,继续轻轻抚摸着困困的毛发,没有动静。

秦微的性子倔,当初认死理,如今也一样。见了又要在那边做那些让他现在困惑费解之事,干脆不见。

他不理会,左右秦微见不着人会走。

他吹着霜海的风,时不时出神,全然忘了刚才那声轻响。

直到霜海渐渐升起了落月峰瞧不见的月,困困在他怀中睡着了,云皖悄悄凑近。

“干什么呢?”他无奈。

云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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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转了转,看明白了。

神识张开,秦微果然还站在他门前。

“……”

他说:“让他进来吧。”

云皖立刻点头,小跑着去开门了。

秦微刚进来,困困就醒了。

他上一辈子陨落之前就和秦微渐行渐远,困困是知晓的。

它“呜”了一声,撇开头,整个头都埋在安无雪怀里,眼不见为净。

秦微:“……”

他不敢说什么,在安无雪面前坐下。

安无雪颇为不悦道:“秦长老。”

“嗯?”

“你若是想揭穿我,这里就是葬霜海,你只需要一道传音符发出去,我自会做好面对谢折风和那劳什子心魔的准备。即便司律峰要来将我送入苍古塔,我也不算意外。”

他如今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神魂也渐渐没有苏醒之时那么疲惫,大不了就是放手一搏。

秦微立时急了:“我都说了,你既然不想,我必不会暴露你的身份。阿雪,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安无雪眉梢一动,面露不解,却又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

秦微猛地神色一滞。

——“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当年安无雪和他说了多少遍照水一事实属无奈?

他怎么就是不信呢?

这话由他之口说出,确实好笑。

他攥紧双拳,倏地觉得坐如针毡。

可这坐如针毡的感觉都来得格外让人煎熬。

他这就受不了了。可他这些时日所经所历,哪有安无雪当年之万一?

秦微只能耷拉着脸色,好声好气道:“你莫要担忧,我不会告知任何人。”

“那秦长老在我门前又站一日是为何?”安无雪直言,“此地是仙尊府邸,长生仙神识一扫,见你如此,什么都能猜到了,还需你去揭穿我的身份?”

“你放心。谢出寒今日不在霜海,我这才敢如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不在霜海?

谢折风没有第一时间疑虑他之言行,来找他问询?

秦微说:“他刚出关本来是要派人来试探你的,当时我也在,拦了下来,说让我先来试探一二。因此我才来叨扰你,算是和你通个气,回去之后我会给他传音,说我已经试过,你与‘安无雪’无关。”

“那我还要多谢秦长老了,”他无悲无喜道,“既如此,秦长老是想和我换什么报酬?我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于灵宝修为上还不如秦长老,只有神魂还保留千年前的修为,若是和神识有关之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秦微面露痛色,面色苍白地说:“我只是……只是来通知你,没有要换什么。替你隐瞒,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安无雪无言。

秦微便只能自己打起精神来,接着说:“虽然这一次我能含糊过去,但是你还是得小心一些。我知道,你如今长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即便别人会觉得熟悉,首先想到的,也是觉得长得像所以才会感觉熟悉。但是谢出寒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只听秦微说:“他想为你寻复生之法一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一些当年仙祸没有陨落的渡劫还是知道的。他如今是四海唯一的登仙之人,又是统御两界的仙尊,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人打你的主意,想从他身上谋求点好处。

“六百年前,有人寻了个天生玉骨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没有金身,但好歹有个玉骨,天赋卓绝。那人给那孩子改了个和雪有关的名字送上落月峰,说是想拜出寒仙尊为师。他看了一眼玉骨,点了几句,便让人将孩子送回本家。

“三百五十年前,琅风城出了个和你样貌有八成相似的凡人。琅风城主把那孩子收入门中,写了书信给谢出寒,想换灵药法宝。他只回‘琅风城生灵,自有城主负责’,便再没理过。

“如此的事,还有三四次。只有这一次,他把你留下来了。再加上如今你的残魂寻不见,他一旦分辨出对你的熟悉感不是心魔作祟,迟早会意识到巧合之处的。有时候连我都在想,这千年来,若不是有寻你复活你这么一个念头撑着他,他怕是无法撑过一次又一次心魔发作。”

安无雪垂眸。

师弟为何就偏要寻他复活他呢?

寻着又能如何?

还生了心魔。

他想到这心魔就无话可说。

当初既然弃了他选了道,还不若在选的道上走到底。何必像现在这样……

秦微都坐在这了,他干脆问:“他心魔彻底压制了?”

“算是吧……他和心魔相互折腾了千年,现在这种程度的发作,已经算是寻常了。”

“——千年?因为……我吗?”

“是,”秦微沉肃道,“若是细说,也不算千年,是你……你陨落之后的八百年,他除了必要出手之时,都在霜海闭关,两百年前才彻底根除心魔。这才刚过两百年,因荆棘川突然探不着你的残魂气息,心魔复苏了。”

八百年。

哈。

谢折风登仙都没用到八百年,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只有一瞬。

若是上一世的他坐在这里,怕是五味杂陈。

“登仙之后生的心魔,为何需要八百年才能压制?”

秦微摇头:“谢出寒从不和我们说此事。我和戚循知道他有心魔,还是因为他先前发作之时需要我代为坐镇落月,让戚循去查与你有关之事,我们这才知晓。上官了了甚至不知此事……”

安无雪皱眉。

困困在他怀里抬头:“呜呜……”

困困是瘴兽,本就有压制心魔之能,这千年来怕是帮了谢折风不少,也许知道各种缘由。

可灵兽无法口吐人言,知晓再多,也无法告知他。

“阿雪——”

“秦长老,”他沉声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阿雪。你口中的阿雪陨落在千年前落月峰山门下,他突破万宗围杀至山门时,你没有拦他也没有助他,却和他说此后生死无关。”

“望你记得此言。”

秦微如遭雷击。

他滞了许久,张了张嘴,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他只能说:“宿……宿公子,你是在担心谢出寒的心魔吗?”

“他是举世唯一的长生仙,心魔若失控,你们难道想再来一次仙祸吗?”

安无雪哂笑一声,神色满是疲倦。他接着说:“宿雪身上有勾连谢折风气息的炉鼎印,我还需找他,他不在落月,去哪了?”

“当年他在荆棘川感受到你的残魂,又因你……陨落之时有提及天柱之事,这些年他要么去荆棘川找你,要么遍寻两界可能和天柱有关的线索。前些时日他发现荆棘川残魂不见了,戚循便一直在荆棘川,如今云剑门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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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城的事了结,他去荆棘川找戚循了。”-

荆棘川。

四方被离火宗仙修封锁,戚循立于荆棘丛中,身周阵法流转。

他闭着眼,不知多久,复又睁开,面露失望之色。

还是没有。

还是没找到阿雪的残魂。

残魂始于执念,或支撑不住散于广袤天地,或执念满足而自行消解。

阿雪呢?

他对这世间再没任何念想了吗?

戚循失魂落魄地收起阵法,不远处,白衣人影凌空落下,仙力荡开轻风。

“谢出寒,”他说,“你解决落月峰混入离魂之人的事情了?”

谢折风没有开口。

长生仙的神识散开,荆棘川神识难以舒展,他一点一点地探寻着。

直至和过往千年一样,什么也寻不到,安无雪的残魂寻不到,安无雪生前所说的存于荆棘川的天柱也没有寻到。

他缓缓睁眼。

他说:“那件事已经了结,和照水此次之危有点关系。”

“你的心魔如何了?若是心魔出了差池,阿雪还在世的话,该生气了。”

谢折风默了片刻,兀自顺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你在荆棘川再久也是无用之功,你若信我,便替我再去一趟照水。”

戚循晃动着折扇的手一顿,不解道:“仙尊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意思?我会帮你做事,是因为那些事情同阿雪有关,我又不是你们落月峰跑腿的弟子!你不是才从照水城回来,又让我去照水干什么?”

谢折风伸手,摊开掌心,灵力一动,一幅画卷倏地出现在他手中。

他轻轻一抖,画卷张开,现出画卷上画着的人像。

戚循脱口而出:“阿雪……”

他一顿,又摇头:“不,不是。”

画像之人同安无雪十分相似,可神色呆滞,毫无灵动之感,同安无雪的神韵全然不同。

“……是你留下的那个炉鼎?”

谢折风直接将画卷丢给他。

“去照水城,查宿雪的生平——从何而来、父母是谁、可有亲朋好友、二十岁之前又在何处长大、如何被云舟找到。一个人存于世间,必有因果,若有虚假,必有因果断裂之处。”

戚循看着手中画卷,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他、他是……?”

“我不知道。”出寒仙尊难得说出这般忐忑之言。

照水城心魔发作之时,宿雪的话确实问住了他。

他究竟是当真觉得宿雪是师兄,还是师兄残魂失去踪迹之后,病急乱投医地寄希望于宿雪是师兄?

他不知道,因此不能亲自去查。他怕自己拎不清,便会在查到一些无关的线索之时,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无关的线索往师兄身上靠。

他不再说什么,周遭稀薄的灵力微微一荡,他已然不见,只余下戚循看着那画卷发呆。

谢折风刚回到葬霜海,正打算处理照水剑阵真相一事。

可他行至门前,看到宋不忘立于洞府门前。

见到他,少年快步上前,恭敬地将秦微的传音符咒递给他。

他打开一听,秦微只说:“不是。”

宿雪不是安无雪。

他眸光一暗,传音符咒被他不经意间放出的灵力冲得粉碎。

难不成……他当真还在被心魔左右,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仙尊!”宋不忘骤然喊道。

谢折风目光一动,只见少年猛地在面前跪下,抱拳低头,朗声道:“弟子今日从师父口中得知了千年前照水剑阵之往事,想向仙尊求借一物。”

“……何物?”

“养魂树精。”-

安无雪又听到魂铃响了。

他稍稍展开神识,发现来人是宋不忘。

他:“……”

这对师徒当真是轮着来敲门。

他不想理会秦微,对宋不忘还是有几分客气的。

他上前开门,想引这孩子入内,宋不忘却摆了摆手,说:“我就不进去叨扰宿公子了。今日来此,是来和宿公子道谢告别的。”

道谢?

告别?

安无雪这才认真打眼看去,发现宋不忘双眼微红,鼻尖也有些红,像是哭过。

少年那双前些时日还清澈明亮的双眸此刻有些灰蒙蒙的,眼神却依旧坚毅。

他隐约猜到了。

他问:“你师父告诉你了?”

宋不忘轻轻点头。

他想安慰几句,却听宋不忘说:“我是来感谢宿公子那日所言,若非如此,不忘至今蒙在鼓里。”

他默了片刻,只能说:“非你之过。”

宋不忘却摇头:“宿公子或许不知,在今日之前,我曾经很讨厌一个人。因为我自记事起,照水城的修士都和我说,当年我的父亲祭阵,那人是活下来的另一个人。还有人和我说,若是我父亲的疏漏,为何那人活下来了却不说呢?

“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我想,那人该不会心虚了吧?我很想问问那个人,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陨落了,死在仙尊的出寒剑下,尸骨无存。”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

“……而后我修成大成,即将渡劫,仙尊又驳了我首座之位,说我如今心性不行,担不起此位。可我听说那人陨落前便是落月峰上一任首座,他能担得起,为何我担不起?

“我不喜欢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总是带来不好的东西。

“直至今日,师父告诉了我当年种种,我才明白,仙尊才是对的。我不如他万一,如何能担得起首座一位?如何能继他之责?”

安无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好像想对宋不忘说很多,却又不知从哪句话说起。

于是他怔愣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宋小仙师不必同他比。”

宋不忘笑了一下。

“所以我要去寻我的道了。我向仙尊请命,此生镇守照水剑阵,同宿公子告别完就要出发。”

少年手中掐出法诀,本命剑飞出剑鞘,横于眼前。

他跃上剑身,说:“宿公子,若是来日再临照水,可传信剑阵之中,我必扫榻相迎。”

他不等安无雪回答,御剑离去了。

安无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看着少年身影愈发模糊。

直至瞧不见。

他这才轻揉双眼,合上门回屋了-

当晚。

照水城中。

剑阵之危已过,当日因着安无雪告知秦微,秦微出手及时,除了剑阵附近的凡人屋舍,照水城毫无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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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祭刚过,夜色中的照水城依然点着万家灯火,繁华璀璨。行于长街的人流如同附近东沧海的浪潮,生生不歇。

宋不忘御剑直入城中,守城修士本想拦他,看清他面容与身上的落月峰弟子法袍后,纷纷退开。

他落于照水剑前,缓缓跪下。

远处似是有人家在庆贺喜事,燃了烟火,一道道火花在空中“砰”“砰”“砰”地依次炸开。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于万家灯火中,对着照水剑,磕了三下头。

他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重重磕下,再次抬头时,额间已沁出鲜血。

他神色不变,从灵囊之中,拿出了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养魂树精。

他向出寒仙尊求借此等至宝,是要做他想做之事。

养魂树精金光大盛。

楼水鸣和宋芜的魂魄刚刚消散于此地,宋芜持续千年的怨气和楼水鸣残魂留下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养魂树精勾连而起。

金光带出当年往事,将千年前剑阵隐下的过往收敛成了一团金光。

宋不忘双眸倒映着金光,掐动法诀,从那指尖大小的金光中拉出回忆。

他指尖并拢,灵力轻动。

刹那间,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光浮出。

他将这份记忆捏出了许许多多份一模一样的。

远天烟火渐歇,广袤的照水城中,灯火暗了一盏又一盏。

星夜倾覆而下,星河流淌过顶天立地的巨剑。

宋不忘仍跪于剑下,身周浮动着一个又一个承载着当年往事的光团。

在他用灵力做出最后一份光团的那一刻,他的灵力本该枯竭,可他身周灵力倏地呈旋涡状卷动,吹动他的发梢,吹入他的衣袖。

凉风入衣襟,他身上灵力蓦地又充沛地流转起来,神魂通澈。

停滞已久的境界顷刻间冲破大成期巅峰,破入渡劫之境。

这一晚,时隔千年,照水城终于又有了镇守一方的渡劫期。

那些承载着往事真相的记忆,被包裹在养魂树精的金光之中,自照水剑四散,随风飘入照水万千生灵的梦中。

大梦一场,眨眼千年。

第039章第39章

清晨。

霜海的飞絮比往日多了一些,长松挺立,挂着些微白屑。

凉风入窗。

安无雪大成期以后,身体不再如先前那般畏寒,反倒喜欢轻风丝丝缕缕吹拂而来的感觉,入夜不再关窗。

他感受着细风,缓缓睁眼起身,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

好安静。

云皖呢?

云皖虽不知晓他的身份,但是在云剑门之时,云皖便算是知道他有所隐瞒,眼下跟着他,平日里总会问他一些修炼的东西。

他便干脆把云皖当做半个徒弟,常常指点一二。

云皖懂事得紧,总是起得比他还要早,他每日醒来之时,已经能听到院中传来练剑声。

今日没有。

他把手探出被褥,放于细风中。

感受到那因为长生仙灵力影响下比寻常要冷一些的温度,他敛下神思,同先前一般起身披上外袍,慢条斯理地用完清洁术法,这才缓步推门而出。

看到谢折风坐在院中的那一刻,他这才假装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惊讶道:“仙尊。”

谢折风循声转过头来看他。

男人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在他人面前那般冷,心魔压下之后,那双眸子里的戾意也悄然消失,反倒覆着一层清明。

这人穿着那身他上一世赠的云纹白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他一时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除魔归来,带着满身风雨与血孽不敢见师弟,急着回屋梳洗。

待到梳洗完毕,收拾齐整出门,师弟就坐在院外等他商讨要事,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师弟转过头来看他。

就像现在这般。

谢折风眸光轻动了一下,像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过往。

他瞥开目光。

没见着云皖身影,想来是被谢折风支开了。

他行至谢折风身旁,才发现谢仙尊居然自己准备好了温茶和糕点,炉火旁还环绕着灵力,以保温热不散。

“坐吧,”谢折风语气平缓,也比平时少了些许凉意,“我闭关多日,没想到你这就大成期了。”

明知故问。

以谢折风的境界,剑阵之中楼水鸣赠他灵力,谢折风会没看到?

他说:“我也不知为何,醒来之后就有了一身的灵力。我还以为是仙尊的恩泽……”

谢折风好似先前根本没有几次三番怀疑过他的身份一般,淡然道:“仙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所得的灵力,是楼水鸣觉得你像师兄,残魂消散前,将阵中多余的灵力送入你体内,赠你一段机缘,一举助你大成。”

这人自行沏起茶来,举止随意。

这是干什么?

难道又和先前下棋一般,思怀前世的他了,来看看宿雪这个相似之人?

安无雪拿不准。他思虑之时总爱手中把玩着什么,或是吃点什么,看着石桌上的仙果糕点,不自觉也伸手要拿。

“那我有机会,该回照水祭拜祭拜那位楼城主……”

他说着,伸手,下意识要探往摆在石桌边缘的那盘冰糕。

谢折风望着他,眼神一柔。

他骤然想起先前秦微所言。

谢折风并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此时此刻,师弟的目光正落在他手上。

这冰糕是故意摆的。

不,应该说,整桌的仙果糕点,都是为了摆这一盘冰糕而设。

他上一世爱吃冰糕,师弟灵力冰寒,年少时常常做给他吃。

眨眼片刻间,他手未停顿,拿起了冰糕旁边的仙果。

谢折风双眸之中果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但他很快便敛下神思,从容道:“照水剑出事前,你瞧见我心魔发作了。”

“……此事秦长老叮嘱过我,我发誓绝不外传。”

“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霜海松林,你早就见过一次了。”

“仙尊——”

“我提此事,是想问你,我心魔发作后,直至照水剑出事前,你可有瞧见照水有何异样?”

“没有。我一直跟在秦长老身边,仙尊还是问秦长老比较稳妥。事关两界,我一个炉鼎能知道什么……”

他稍稍低着头,啃了口仙果,看见谢折风伸手拿起了冰糕。

这双手常年握剑,又浸于冰寒,指节修长,如玉如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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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折风初入门时,他握着这双手,带着师弟练习门中剑法。师弟很乖,剑柄磨破了手也不吱声,练完了他看到剑柄上的血迹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被师长照顾长大的,不会照料人,用了足以生骨的灵药,还把师弟的手包扎成了大粽子。

他看着自己着实上不了台面的包扎,羞赧道:“师弟明天歇息吧,这两日不练剑了。”

师弟性子闷,点头不语。

第二日他偷懒,靠在树枝上吹风,没想到师弟顶着那粽子一般的手,做了盘冰糕端给他,说:“多谢师兄帮我疗伤。”

从此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他眼见谢折风自己拿起吃了一口,着实有些忘了年岁。

谢折风缓缓咽下,开口道:“云剑门中,我欲搜魂云舟,可云舟魂魄之上下了咒术,一碰便魂飞魄散。之后照水剑阵被浊气动摇,恰好解封大魔,此事不像是云舟一个小门派出身的渡劫修士能够做到的。”

安无雪神思一凝。

这也是他所想的……

“……我出关以后,仔细翻查云舟留下的灵囊,发现有一本书册,其上记载了你身上的炉鼎印纹案与落印之法,还有几页关于傀儡之术的记载,但是只有开头,后续几张书页都被撕掉了。”

“他是得了这个书册,才能筹谋这些?难道说他也是被利用之人……”

此事也是安无雪所担忧的,他不自觉思虑了起来。

谢折风抓着被吃了一口的冰糕,认真听着,目光微变,徐徐道:“我仔细研读了那个书册,其中没有别的内容,也没有炉鼎印的其他解法。但书册的制法与用料,皆是源于北冥。”

北冥?

难道背后还有人引导云舟,妄图撼动四海万剑阵?

他正打算再问问细节,谢折风却接着说:“渡劫期的大魔早已尽皆伏诛,其余宵小本成不了气候,可这些年不断有小宗门出事,或是灭门,或是被浊气所扰,寻根源又只是灵脉意外出事,因此浊气外泄。我怀疑这些事情皆有关联,许是魔修余孽,师兄觉得呢?”

“我——”

安无雪猛地一滞。

谢折风这话藏得着实够深,他险些已经同前世那般和师弟探讨两界大事了,师弟的话语中最后才悄悄藏了一句“师兄”。

他瞬间冷汗涔涔。

眼见谢折风已经变了目光,他倏地轻笑一声。

他藏于袖中的指尖紧紧掐着掌心,面上满是笑意:“我不敢置喙此等大事。但仙尊刚才喊我什么?仙尊总是对着我喊‘师兄’……”

他稍稍凑上前,伸手,攀上谢折风的肩。

谢折风似是僵了一下。

安无雪今日穿着一身素色青衣,仅仅用木簪束发,连落月峰的普通弟子都比他这个住在霜海上的仙尊身边人来的奢华。

可他凑在眼前,不论身着怎样的素衣,总是比天光还要夺目。

那双桃花眼稍稍一弯,黑瞳润着笑意,薄唇勾起,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低声说:“我如今尝过修为一日千里的甜头,仙尊若是当真想把我当成那位首座同我双修,我愿意一试……”

他嗓音一顿,稍停片刻,轻轻地喊出了那声久违的称呼:“……师弟。”

谢折风出神了片刻。

倏地,这人猛地起身,仙者灵力不自觉散开,震开安无雪。

安无雪往后踉跄了一步,抬眸望去,瞧见出寒仙尊神色慌乱了一瞬。

周遭荡起一阵凉风,再眨眼时,院中只余下他一人。

谢折风就这么走了。

炉火还在烧着,茶水沸腾,桌上的仙果冰糕仍然齐整地摆放在那。

安无雪站在原地,听着茶水沸腾的声音,怔了半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冰糕也好,那一声“师兄”也罢,都是不确定之下的悄悄试探。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谢折风的怀疑,做出想以双修冲击渡劫期,愿意当一个替身的姿态来。

他知晓谢折风不喜如此。

这不是上一世的他可能做出的举动,谢折风这般离去,多半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那个性子温润、高洁温谨的师兄。

应当是暂时让他混过去了。

只是此法着实伤敌伤己,他自己也差点被勾回千年前和师弟相处之时,直至此刻都觉着喘不过气来。

刚才他险些顺着那声“师兄”应答。

若是当真应了……

当真应了会如何呢?他似乎也想不到。

他最开始是不想再死在谢折风手中,可他如今已经知道,谢折风不会杀他了,但他还是不想暴露。

他缓步走回石桌旁,坐了下来。

谢折风走了,他才拿起冰糕,一口一口地啃着。

味道很熟悉。

……是谢折风亲手做的。

他突然不想吃了。

他刚放下,云皖回来了。

“仙尊走了?”

“……嗯。”

“宿公子,你和仙尊……?”她支支吾吾的,“我、我是不是不该问……”

他笑道:“没什么,你一向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行。”

“是……”

他不说话了。

方才那一声“师弟”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如今都还惶惶出神,心有余悸。

云皖见他状态不对,干脆在一旁说起了这两日落月峰的琐事,陪他谈心。

“……就是那日来拜访宿公子的宋仙师,我听落月峰的弟子说,他将照水剑阵的往事以入梦的方式告知了所有照水生灵,第二日,仙尊便顺着此事,又将一些这么多年来收集的那位首座的事情刻成玉简,传给了万宗。

“听说照水城这几日格外冷清,没人想到千年来传颂的故事根本和真相不一样。还有人去照水剑下跪拜,因为那位首座已经死了千年,尸骨无存,连个祭拜之处都没有。唉,我也是照水城附近长大的,我也没想到……

“不论他是何名声,他确实从来没有愧对照水城生灵。

“宿公子,你说,楼城主祭剑一事既然有着那么大的隐情,那位首座难道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罪行累累吗?不论如何,四海万剑阵是他一力促成的……”

安无雪吃完了仙果,唯独绕过那盘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

他嘴里还含着东西,含糊道:“也许吧。”

云皖又说:“还有宋仙师的师父,就是那位也来拜访了好几次的秦长老!我刚才凑了个热闹,看守霜海附近的弟子和我说,秦长老现在就在苍古塔前,非要进去不可,守塔的弟子都快撑不住了,也不知道秦长老到底要干什么……”

安无雪无奈:“他还在闹?”

“……闹?”云皖隐约觉得这个字眼有些奇怪。

宿公子的话似乎不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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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修真界第一大宗数一数二的长老高手,仿佛在说什么闹心的同辈同门。

安无雪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宿公子要去哪?”

“苍古塔。”

“什么?”

安无雪已经走了。

他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虽然本命剑春华还在谢折风手中,但是随便用普通的灵剑御剑而行也不难。

落月峰千年来格局毫无变化,他循着记忆,很快到了苍古塔下。

苍古塔一如千年前。

他曾在塔顶受刑百日,只是这么从外侧看去,便觉得遍体生寒。

“让开!”

前方传来秦微不悦的声音。

他举目望去,瞧见足足十几个守塔弟子拦在门前,玄方也抱剑不动,隔着秦微和苍古塔的入口。

只听玄方说:“秦长老,塔内皆是穷凶极恶的仙修和修浊入魔的魔修,自苍古塔建成以来,从来没有无缘无故让门中渡劫修士进去的道理。”

秦微“切”了一声:“两百年前谢出寒进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拦?”

玄方:“……”

一众弟子:“……”

他们拦得住吗?

而且苍古塔的冰寒又侵扰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出寒仙尊就是进去打坐修炼都如鱼得水,有什么好拦的。

玄方:“苍古塔顶层九死一生,长老……”

秦微不理他,指尖一动,勾出本命剑,正待出手。

玄方面色一凛。

安无雪喊道:“玄峰主,秦长老。”

玄方和秦微同时转过头来。

玄方愣了一下,秦微更是转瞬间夺步至他面前。

“阿——”

安无雪皱眉。

“宿公子,”秦微改口,“你……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低声说:“是谁让你来劝我吗?是不忘?我想进苍古塔,只是……”

他神色凄凉,声势愈弱:“只是想看看,封锁灵力入内百日,是何等光景……”

安无雪瞧了秦微一眼。

他面上无悲无喜,心下无波无澜。

“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劝你的。”

秦微一怔。

他随手落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秦长老为何要进塔?”

秦微赶忙道:“当年你入塔受刑百日,是我批的。我如今……”他垂眸,神色黯然,“也不知该做什么,该问你什么,只能试你试过的苦和痛,以作补偿……”

他笑了:“所以是因为我?”

秦微拿不准他是何意,僵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便接着问:“是为了补偿我,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得安?”

秦微登时脸色煞白。

安无雪笑容蓦地消散,沉声说:“秦长老想补偿的那个人死在此地不远处、落月山门前,他与你是生是死都再无干系。你若要进塔,大可随意,但莫要打着补偿已死之人的名义,实则只是让自己心安。

“我不是那位首座,担不起这份歉意。”

第040章第40章

此言一出,秦微神色一空,似是晃动了一下。

他刚刚拿出本命剑想要打退玄方等人,手握剑柄,指尖却松了。

本命剑垂落而下,“哐啷”一声坠地,复又腾空而起,于秦微身侧转动。

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全然没有在意本命剑。

眼前那张脸和他记忆里的阿雪一样,可记忆里的那张脸不论对他人如何冷漠,似乎总是会笑眯眯地看着他。

阿雪还总爱调笑他呛他,和戚循一起用阵法捉弄他。

哪怕是他们渐行渐远的那些年,阿雪若是撞见他,神色也是黯然居多。

如今却只有漠不关心的淡然。

既没有在意,也没有生气。

照水城回来两天,他在安无雪门前站了两夜,害怕安无雪不原谅他。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不原谅或许已经算是奢求。

他该怕的不是不原谅,而是安无雪现在这般,好似当真只是一个和他没有恩怨过往的陌路人,连怨恨都没有,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求得原谅。

苍古塔巍峨入云,盖着天光,阴影罩着他们二人。

秦微张了张嘴,想反驳安无雪所言,却又根本寻不出话来。

他只能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今能怎么做。”

安无雪双瞳一转,没听明白这句话。

“怎么做?要做什么?”他不解,“秦长老能不揭穿我的秘密,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这四个字又是一把利剑,直穿秦微胸膛。

安无雪看也没看秦微一眼。

他并不想在苍古塔前待着,话已送到,他打开结界,转身离开了。

秦微心不在焉地收回自己的本命剑,玄方等人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见安无雪没有御剑,而是快步朝不远处弟子练剑的地方走,他挥退了玄方等人,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安无雪自是能感觉到秦微在身后。

他本来是想着和秦微说完这些话就回去,可刚一转身,看着霜海的方向,突然想起霜海其实是谢折风的洞府,不是他的家。

他蓦地不想就这么回去。

没了修为的桎梏,他干脆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练剑的地方走去。

落月峰一点儿没变。

他路过曾经和谢折风秦微一起练剑的高台之时,脚步稍顿。

那跟在旁边不吱声的鹌鹑终于说:“你不想回来吗?”

安无雪回头看秦微:“回来?”

“恢复身份,回到宗门。弟子册首页仍有你名,首座之位空悬千年,此次照水一事,谢出寒也把这些年查清的琐碎小事连带着证据顺势传扬出去……”

小事?

好像云皖也和他提过。

也许是从前不得不做的一些狠辣之事,或是凶名在身久了干脆被别人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倒的冤枉。

他自己都忘了。

“他从前便想广告万宗,但那些小事零零碎碎,他曾经查一件便说一件,可有那几件大事压着,说什么也没人听,听了也没什么用。这一回若不是不忘自己愿意直面千年前的往事,他也是要借着照水一事一同说清的。

“但是不忘自己想担了因果,他便将养魂树精借给不忘,再顺势而为……

“现在也就只剩下那几件……你也知晓的事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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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谢出寒和戚循这两百年来寻不着根源,那些事情实在无法追溯。但其余之事已经结清。你若是想回来,当年之事有你在,应当更好找出证据,所以……”

今日天光正好,日光透过山间密林撒下,像是一道道字天际而来的金色泉流。

安无雪抬手,轻轻摸着日光,说:“我不想。”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更何况,秦长老觉得我有证据?当年之事我若是有自证之物,或是可诉之言,为何不说?”

他自己若是能说得清楚,怎会落到百口莫辩万宗追杀的地步?

秦微滞了片刻,才说:“其实戚循很早就告诉我,是我错了,是我倔,是我不愿回头看一眼。他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照不出一点怨气。他应当也是……想见你回来的。”

他如今想补偿想道歉,却不知还能做什么。想让阿雪发泄心中怨怼——可阿雪根本没有怨怼了。

没有爱恨,从何偿还?

他只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安无雪却说:“长老若是当真自己无法心安,不必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千年前安无雪就死在不远处的山门下,长老可以在那里立个坟冢,每年去给自己难安的心上个香。”

秦微瞬时憋红了脸,一会脸色又青又白。

安无雪不再说话。

秦微猛地走到他面前,递剑给他。

安无雪:“?”

“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吧。”

“……”他无言了半晌,“这是剑。”

秦微手一抖。

安无雪又无话可说了。

他在回到霜海和被秦微跟着这两个糟糕的选择中犹豫了一会,他果断选择回霜海。

他轻驭灵力,跃上剑锋,御剑离去了。

秦微还拿着本命剑立于原地。

他看着安无雪远去,握剑的手愈发用力,最终却只能松垮垮地放下。

他转身回了苍古塔。

玄方见他回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些弟子拦不住长老,我不敢离开。”

秦微这回倒没有如先前那般要动手。

他稍稍仰头,望着苍古塔顶层的细窗,想着里头是何光景。

他自仙祸时便掌司律峰,莫说是落月峰弟子,即便是两界修士,也有不少在他手中定罪入塔的。他见多了人间纷扰,人心倾轧,反倒觉得自己必然是秉公无私,笃信证据,不会选错、走错。

于是他自己送了那么多人进苍古塔,最终最需要进去走一遭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想起方才安无雪说的那些话。

他侧着头,问玄方:“我为何不能进去?”

玄方一愣:“刚才已经和长老言明……”

“你说无罪不能入塔,”秦微哂笑道,“我怎能算无罪?让开吧,他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因着为了自己心安入塔,我即便入了塔又出来,也只能继续夜夜辗转反侧不能眠。入塔只是因我自己。”

“是我要面对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走错的路。”

他压低嗓音:“玄方,你难道就没有回头看时,因遗憾后悔而为自己定下的罪?”

玄方拦着他的手一颤。

他有。

他蓦地想起千年以前,他还是孩童之时,明明仰头对那人说那人必然会高坐明堂,可后来众口铄金,那人被细数罪状,他怎么就在一旁看着,不曾出手呢?

他的手渐渐握紧成拳,随后放下了。

这一回,玄方只说:“入塔一事,为防事端,我会封锁消息。苍古塔鲜少有渡劫巅峰的仙修入内受刑,秦长老身上还有两界之责,还望长老自己把握好分寸。”

“大可放心,我不会死在里面。”

他说着,唤出灵符。

入苍古塔必得司律峰批,他自己批不了自己,这是宋不忘去守阵前帮他画的定罪灵符。

他拿到这灵符,本想直接进去,却又被玄方拦在门前。渡劫期在宗门内交手怎么也算难看,因此拖到现在,总算能用上。

灵符浮起,锁链自浮空而出,攀上他四肢。

判了百日受刑的灵符落在他身上,他吃下封锁灵力的丹药,主动走进苍古塔-

安无雪刚回到葬霜海,困困便“咻”的一声钻进他怀里。

他抚着困困的脑袋,问它:“谢折风呢?”

“呜呜?”

“带我去找他。”

困困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要找谢折风,脑袋歪了歪,还是跳下他的怀抱,在前头引路。

霜海内的禁制对困困无效,他们一路进了霜海深处的松林。

安无雪看见松林中一个人影坐在长松的阴影之下,面前摆着石桌,石桌之上黑白交织。

谢折风在独自一人下棋。

他缓步走近。

这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一会执黑一会执白地自己同自己对弈。

直至安无雪抱着困困走到石桌旁,谢折风这才说:“你让困困引路来找我是为何?”

安无雪低头,发现棋局之上,黑子的落子风格和他相似。

谢折风这是在模仿他前世下棋的路数……

他说:“今日仙尊又与我提起那位首座,我闲着无事,打听了一下。那位首座早在千年前陨落之时,就已经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存于世间,千年过去,说不定早就厌倦世间执念消散了吧?”

他低声道:“仙尊既不与我双修,不如忘了他,也放我走,让我寻自己的机缘去。”

谢折风徐徐放下棋子。

这人坐在棋桌旁,抬眸看他,神色复杂道:“你为何在意我是否忘了他?”

那自然是因为你的心魔是两界隐患。

安无雪吞下这句话,说:“毕竟仙尊是因他留下我的,仙尊忘了他,我也好离去。”

“此次归山,我不曾约束你来去。”

“炉鼎印尚在,我能去哪儿?”

谢折风这才放下棋子,起身要拉安无雪的左手。

安无雪下意识一退。

谢折风一愣。

他赶忙说:“仙尊要干什么?”

这人拉起他的左手,他强忍着抽手的冲动,任谢折风掀开他的手袖。

谢折风另一手覆于炉鼎印之上,“云舟送你来时,我想过替你毁印,可当时你只有辟谷,承受不住毁印的灵力,我只能暂时注入灵力稳住你的炉鼎印。现在你已大成,我可以一试。”

谢折风鲜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安无雪看不懂对方心绪,干脆不想。

谢折风愿意用仙者灵力替他看看能不能毁印,若是能成,再好不过。

他不再说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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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谢折风掌心灵力翻涌,注入印记之中。

印记所在之处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

安无雪咬牙想忍,可谢折风灵力刚刚开始撕扯印记,痛感便在转瞬间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经脉骨血。

他脸色煞白,没忍住痛哼了一声。

谢折风登时收手,皱眉道:“不行。”

安无雪也察觉到了。

此印若是强行根除,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难道当真只能修为压过谢折风才行?

如若让他此生都带着这个和谢折风有关联的东西,他宁愿不要这具身体,当个孤魂。

“云舟留下的书册中有数页被撕去,其中或许会有另外的解印之法。我不日要去北冥探查此事,寻那丢失的傀儡之法。”

寻傀儡之法干什么?

他的残魂都找不到了,师弟居然还想着追魂造身。

谢折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这才说:“你若是铁了心想去除,可随我去北冥。”

他自然不可能推脱:“多谢仙尊。”

他来此就是为了试探炉鼎印之事,既然谢折风无法在护他性命的情况下替他解除炉鼎印,那他一道去北冥探查,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目的达成,他不愿与谢折风再多独处一刻,转身便走。

谢折风眸光微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识海中心魔声此起彼伏,他只觉着背影都愈发像了起来。

“呜呜!”

困困撕咬着他的衣摆。

他收回目光,将困困抱起,再度望去,人影已然消失在了松林中-

谢折风心魔虽被压下,但时刻都有发作之危。

自那日起,谢折风再没来找安无雪,也没出霜海,似是要彻底将心魔根除。

困困要助谢折风对付心魔,无法来找他,秦微也没再出现过,倒是玄方来了几次,鬼鬼祟祟的,送了些修炼用的灵药法宝便跑了。

安无雪便日日教着云皖,自己也修炼巩固修为,时而还下霜海看看现在的落月弟子们练剑。

竟仿若一切纷乱都被挡在了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外,尘世喧嚣却平缓。

他本以为起码要等到谢折风能彻底消除心魔,他们才能去北冥。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月有余,一道天涯海角符带着冥海的氤氲水汽,自北方而来,飘入落月的护山大阵中。

那是北冥的求援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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