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久不曾有这般胸腔同时灌满陈醋与清酒的感觉。
醉醺醺的,又酸落落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怔怔道。
谢折风却惴惴不安地说:“这样也不行吗?”
那已经是他想了一夜才拼尽全力说出的话了。
安无雪摇头,五味杂陈道:“你前两次的气势汹汹呢?”
他抬眸,正好撞见谢折风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幽沉。
——谢折风在忍。
居然只是在忍。
易地而处,安无雪根本不可能愿意这样做。
虽说他醒来之时,宿雪在他人眼中便是出寒仙尊的炉鼎,但谢折风从来不曾真的把他当做炉鼎,而他也知晓宿雪的炉鼎身份只是暂时的,因此并未太当回事。
若是当时谢折风有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他是宁死也不可能愿意的。
而谢折风现在却主动和他说这样的话。
“做我的奴仆?以炉鼎的身份待在我身边?”
安无雪望着他。
“师弟,你是落月峰的剑尊,是两界的共主,四海唯一的仙长。你放着好好的尊者不做,当真能愿意以此等身份自居,哪怕我同他人结为道侣你也不会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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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折风神色惨然,却还是点头:“或是师兄还想如何?我都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待在师兄身侧。”
“既然如此,”安无雪蓦地轻笑了一声,笑中满是无奈与复杂,“你要满足你之所想,强行将我带回落月峰更为容易吧?千年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那个带着你斩妖除魔,牵着你走过落月峰峦的师兄了。身份、地位、实力……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可以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你若当真想对我做什么,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的。”
谢折风轻轻问他:“大不了一死,是吗?”
安无雪一愣。
“师兄还在试我。我如果真的这么想,那我就枉活这千年。
“你刚不在人世的时候,我还抱有很大的期望,总觉得我能马上找到你的魂魄,寻到死而复生之法。那时我会想,若是师兄回来了,不管师兄怎么想,我都一定要将你锁在我身边。
“可过了几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残魂也毫无踪迹。我年年以仙力覆盖荆棘川,年年带不回任何东西。我便又在想,回来就好,回来我一定拼尽全力恳求你原谅我,将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滴水穿石,再大的过错我都愿意去填。
“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化。这两百年来,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却反而开始怨恨苍天——上苍若要惩戒我,为何付出代价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你还是没有回来,荆棘川寂寥无声,春华尘封许久,霜海前的魂铃再未响过一声。”
安无雪撇开目光。
他看着不远处树梢上的寒梅,却想起了霜海前的长松。
他确实从未想过,那魂铃挂于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只是为了等他来敲。
谢折风的嗓音都裹着苦味:“我第一次见‘宿雪’的时候,师兄的神魂应当还没在这具傀儡身体里醒来。云舟带着‘宿雪’站在我面前,为了隐瞒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着头,我只看了一眼画像——和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在想,若是这世间,不论仙修凡人,死后魂灵有所归处,是否会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转世新生呢?”
那不过是凡人接触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渐瞎编胡诌出来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说法。
可谢折风那时已经近乎绝望了。
他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却开始相信凡人之说。
万一呢?
万一这具相似的躯壳里面,当真有师兄的一丝魂灵呢?
“……我想给‘宿雪’一些灵石灵宝,让他有个好归处。可云舟和我说,‘宿雪’身上已经落下炉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云剑门只好为‘宿雪’再寻新主。我想毁了印记,却发现‘宿雪’修为太低,毁印必会丢了性命,我只好把他留了下来。
“我不想‘宿雪’顶着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给他安排了灵气充足的住处,所想不多,觉得只要我定期来维持‘宿雪’的炉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这样平凡一生。倘若师兄在‘宿雪’身上有那么一缕魂灵,也算安宁一世。
“安顿下云舟云尧和‘宿雪’之后,我继续离开落月峰,探寻师兄陨落前所说的第五根天柱的踪迹。可我依旧无功而返。我觉得自己好生废物,安顿一个和师兄相似之人、企望着那人和师兄有那么一丝关联,又有什么用?‘宿雪’又不是师兄,我最想护着的人,被我亲手所杀。”
他说到此处,语调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忆起当时的绝望,便已经难以忍耐。
安无雪静静地听他说着。
“……后来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门前再次见到了‘宿雪’,再次见到了……你。”
那一眼,他其实早已认出“宿雪”给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觉。
千年以来,他所寻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说过,两界的高手总会有所耳闻。有的人知道他在寻安无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寻安无雪,也知道一点相关之事。
给他送来“宿雪”这样长得像安无雪的人,如此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
那时的谢折风已经绝望太久,又在千年长河中见到太多这样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时候,我心魔复发,我其实总是觉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来寻你,心魔便会我识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绪。我不知为何‘宿雪’和从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样,心魔察觉到了我心绪已乱,想让我堕魔,日日在我识海中说一些胡乱之言。它说我不爱你,说我爱的不过是皮囊,说我既然那么希望你活过来,不如就把‘宿雪’当成你。它还说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争至今,它总能说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堕落之心。我能坚持至今,是因我已经明白,我该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继续寻你残魂,继续为你探寻当年真相。我只想再见师兄一面,把这世间欠你的一世喜乐还给你。”
那时,谢折风早已下定决心。
仙者寿命悠长,与天同寿,非大劫无陨。
复生之法、当年之事,他终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继续。明日做不到,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明日。
他可以穷尽毕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师兄,”他笑了一下,“我听到魂铃声响的时候,我不知有多高兴。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常常从睡梦中醒来,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也总害怕自己还在做梦。”
“你若说我贪心,我确实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只要师兄安宁喜乐地活着,而我能日日见到师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
谢折风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的。
这人并不常开口,唯有现在这般一句一句言辞恳切地说着话,才能让人听出——出寒仙尊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这样好听的嗓音,却在行恳求之事。
安无雪莫名想到了琅风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声音。
飘渺,哀凄。
他心如乱麻,没能立时说出话来。
原来他和谢折风之间,更不善言辞的是他。
谢折风又说:“师兄可是不信我?我当真不敢求什么了。其实……昨夜你将我关在门外,我确实好几次想毁了结界把你带走。可我不敢。我不敢真的那么做。”
“师兄,你曾说我是因为悔恨才执迷。你不在的千年里,我确实追悔莫及,可我执迷只起于心中情念,同悔恨无关。我的悔恨,是我的代价,同你有什么关系?
“你好不容易死而复生,我若是毁了你的喜乐,行强人所难之举,那我如何配得上师兄当年对我之欢喜,又如何有资格爱你?”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语。
他想,师弟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好像也不是那么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声哀然而绝望,裹着抹不掉的悲悯,毫无生机。
可谢折风的声音却穿过时光长河,点燃了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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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的死灰。
他能对胡搅蛮缠的出寒仙尊发怒,却不知如何应对亲手为他做花灯的谢折风,也无法在不确定当年那一剑是否有隐情之前,对挂满屋外寒霜的师弟太过绝情。
可他就这么退让了吗?
几句话而已。
谢折风又恳求道:“我不敢干预师兄行事,你答应我陪在你身边可好?”
安无雪被师弟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无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应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着我和姜轻恩爱?未来之事不可预估,我将来会如何想,如今的我都无法确定。”
谢折风坚决道:“能用一生等师兄回心转意,我甘之如饴。”
“可我若是没有回心转意呢?”安无雪说,“若我便是穷尽仙修漫漫一生,都只能把你当做师弟,却和姜轻矢志不渝呢?”
出寒仙尊实话实说道:“但姜轻总有寿数大限之时,我与天地同寿。”
安无雪:“……”
他满腔的酸苦都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呢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别人比命长而取胜?
真是……
他就不该和谢折风说这些。
安无雪揉了揉眉心,就这么开着门,拿着玉简转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门外望去,才瞧见师弟还是站在门前,神情有些焦急,却又欲言又止。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说:“仙尊还不愿意进来,是要站在我卧房门前再吹一日的风吗?”
谢折风居然还犹疑地想了片刻,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面前坐下。
他将玉简放在两人当中,便见谢折风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脉。
此举等同于将身体经脉的命门大开。
安无雪:“……?”
“师兄让我进来,不是答应了我方才所说吗?”
方才说了什么?
方才——
安无雪蓦地明白此举的意思。
谢折风是在露出命脉,让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记。
他看着男人期望的神色,缓缓眨了眨眼。
是有人给他嘴里塞了酸梅吗?
好涩的苦味。
他眼眸轻转,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这一回,他的目光没有冷意,反倒蒙着一层怅然。
谢折风被他看得满是怔愣:“师兄……?”
“师弟,”安无雪说,“你知道,出寒剑光没入我心口之时,我看你渐行渐远,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着的登仙劫云,除了想不通你为何一句话都不听我说之外,还想了什么吗?”
谢折风以为他要旧事重提,神色一变:“我——”
他直接打断对方:“你莫要紧张,我不是在找你算账。”
谢折风还是紧张:“那师兄是想和我说什么?不如……不如还是落印之后再说?”
生怕安无雪不这么做似的。
安无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无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时候好不容易逃出围杀,又快死了,其实很多事情都来不及想,所想不多,只有那么一两件事。”
“可我从那时便只是想——从此之后,我的师弟该是仙途坦荡,无牵无挂,潇洒于世间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那玉简,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让你如何狼狈,更没想过报复你,让你为我奴仆。你明白了吗?”
安无雪说得太过平和,谢折风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口。
他苍白地说:“师兄不在世间,我不可能潇洒。只要能见到你,我……并不觉得狼狈。”
安无雪神情微动。
他沉默了许久。
天光透过明窗,挽着微尘而来。
岁岁年年都在浮尘中飘然而过,散入光影中。
安无雪徐徐道:“我现在……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你刚才所说,不用再提。”
他没有直接提到姜轻。
在他看来,他从头到尾和姜轻便没有什么。谢折风说姜轻对他没有情爱之心,倒是没有说错,他也看得出来。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进屋之后便已经随手丢进灵囊里,更是忘了。
人世爱恨,因缘,能让他刻进心里的,确实只有同师弟有关的一切。
他觉得他这般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可谢折风眼里,只能看得到安无雪没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来,也没有直接撇清和姜轻的关系。
他想不清,摸不准。
安无雪好不容易稍稍松口,他又不敢问。
起码师兄不会走。
他该知足了。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终于有心思用灵力撇去自己身上挂了一夜的寒霜。
安无雪不知师弟心中已经百转千回,见他终于消停,便把玉简直接放在谢折风手中,说:“你看看吧。”
“这是……?”谢折风缓缓摊开玉简。
安无雪不疾不徐道:“你还记得我先前和你说的师尊身份之事吗?当时我不确定一些事情,所以隐瞒了你一件事,一件和无情咒有关的事情。”
谢折风面露警惕。
安无雪:“……我不是要下咒!”
谢折风松了口气。
安无雪:“……”
他无奈,说:“我要和你说的是——无情咒是师尊所创。无情咒是我从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无情咒,是师尊还是曲闻道之时留下的。”
谢折风一愣。
“而且……他其实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后收手,也不是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而是发现你已经中咒。”
谢折风更是惊诧。
安无雪所说,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没有感觉,对吧?”安无雪叹气,“所以我猜,这咒,怕是在你年少时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简,就是解咒之法。
“无情咒、寻卜术……这些都和师尊脱不开干系,照水北冥祸事或许要从中找出答案。那背后之人不知还会不会做什么,如今我们说再多,都是揣测。
“还有你当年杀我……我也说不明白了。你应当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我只有一言。无情咒会让人忘却和情爱有关之事,你想说什么,不如都等你捡起遗忘的记忆再说。”
他没看谢折风是何表情。
他缓缓起身,从床榻上捞起困困,头也没回地走出门。
“我替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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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结界,结界有异我会回来。”
安无雪站在门外,抬头,迎着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来,会是个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个翻身,把脸埋进他的袖袍之中。
他却没有回头。
天光拉长着安无雪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拉至谢折风身前。
谢折风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
可那是触不及的剪影。
他只能瞧着身影越走越远,房门“砰”地一声关上,结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无声,仿若跌出了红尘万丈。
谢折风看向手中玉简。
无情咒。
师兄说他早就中了无情咒。
怎么会……?
惊涛骇浪涌上心头,谢折风抓着玉简的手愈发用力。
良久。
他松开掌心,送出灵力,摊开玉简。
玉简上面镌刻的法诀符文显露而出。
谢折风抬手掐出法诀。
神魂颤动。
法诀晕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从未发现的无情咒所在之处。
第117章第117章
谢折风双瞳一震,神色愕然。
他的神魂之上,当真有一个埋藏如此之深的无情咒!
而且,这咒术上的仙者灵力气息,确实源自他的师父南鹤仙尊!
这是何时落下的?
他为何毫无记忆?
他当年到底因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难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难道他这一千多年,都身中无情咒而不知!?
为什么?
那是他和师兄的师父,是修真界无人不敬佩的仙长。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诀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滞,险些散碎。
谢折风赶忙收敛心神,摒弃掉心中一些芜杂,凝思屏息,目光复又落在玉简之上。
安无雪写的批注在侧,字迹隽秀而清雅,仿若这结界之下的寂静中唯一抚慰人心的无声喧哗。
谢折风记下其上的每一个字。
他缓缓闭上双眼。
解咒符文同无情咒符咒相撞。
谢折风闷哼一声。
银光流转。
咒术符文像是一团乱麻的细线,终于被拎出线头,一点一点,随着时光倒流而回的记忆,拉扯出了那被尘封在符文之中的年岁。
一百年。
两百年。
……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谢折风浑身一晃,面色瞬间煞白。
心魔分明没有发作。
无情咒解开,再没有比此刻还要神思通明之时。
可他却好像被人撕开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还不够,还将利刃深入,搅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来了。
千年前那些被无情咒强行封存的记忆如溃堤一般汹涌而来,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鹤带回落月,师兄牵着他的手踏入山门,而至冥海万丈水渊下的双修,最终葬霜海上登仙劫云降下……
此间种种,他都记起来了。
谢折风心神巨震。
他曾以为,他辜负师兄至深,只因忘了一场双修、落了一道剑光。
那便已经是他毕生无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谢折风才知,那些竟还不是全貌。
他怎么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动心的-
谢折风是在琅风城主府的废墟之中初见安无雪的。
那时,他手中的剑还在谢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据说是个和谢追有露水姻缘的女修,身份不详。女修生下他之后,把他放在城主府面前便不知所踪,从此再无踪迹。
谢追是琅风城人人皆知的风流,年长一些的仙修都说,谢折风生母便是被谢追花言巧语给骗了,怀了孩子才发觉谢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怀胎不易,她既不想教养谢追的孩子,又不忍杀了幼儿,这才将婴孩弃于谢追门前。
谢追不喜后代血脉,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个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谢折风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天赋卓越,其他孩童尚在开蒙之时,他已经能对剑道法诀过目不忘。
谢追见他是个天才,方才稍稍正视了他一些。
可也仅此而已。
谢折风幼时,常坐于城主府门前,望着往来不断的凡人,看着不少凡俗父母牵着孩童走过。
当时仙祸已经打了很久,琅风城外结界环伺,城内风声鹤唳,凡人步伐总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长者牵着孩童的手也从未松开过。
谢折风从不说话,练剑能练一天,这般看着也能看一天。
谢追若是瞧见他如此,只会嗤笑一声:“不懂事,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不说话。
他有时还会听见来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当着他的面问谢追:“小谢公子怎么从不理人?也不说话?这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城主还是寻个好医修给他看看。”
谢追无所谓道:“他从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谢追冷哼了一声,“也不是什么正经仙修,杂种罢了,乱世要教养一个后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赋高,我早把他送给附近门派了。”
谢折风没什么反应。
他只有一个想法——谢追这般德性,如何能在乱世之中,在归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风之下,在容貌昳丽修为高超的雪妖面前,护佑一城生灵呢?
后来果然琅风城被雪妖所破。
伫立在琅风城的天柱彻底崩毁,仙修死伤众多,城内尸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里寻什么,或是想要挖尽琅风城中的所有灵物,雪妖一族并未冒进,而是一点一点地围杀而来。
雪妖的歌声萦绕在琅风城四方,所剩无几的仙修逐渐退后,最后只余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为琅风城落下的结界碎裂,谢追只有渡劫巅峰修为,不是雪妖族浊仙的对手,被浊仙重伤,境界跌落至辟谷。
谢追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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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
谢折风听着城主府外歌声与哭声交叠,斗法带来的狂风一阵一阵席卷而至,闹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说:“你放开你的灵力,放松,别怕,爹养你这么大,给了你这么多好处,你是不是该报答一下爹了?”
谢追放下手中灵剑,已经结起法印,神魂凝结于眉心,准备夺舍。
他以为谢折风自小沉默寡言,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
谢折风却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灵剑,轻轻点了点头。
谢追心满意足,趁着仙修还在垂死挣扎之际,神识完全从灵剑之上撤去,神魂正待离体。
正值此时。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传来,谢追结印的手一僵,睁眼见着自己胸口淌出鲜血之时,才意识到他自己的灵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认主,可谢折风是他的亲子,血脉之力足以暂时掌控灵剑。
“你——”
谢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面染鲜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轻轻眨了眨眼,只觉谢追的血实在同谢追本人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不远处似有人御剑而来。
笼罩琅风城的风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彻底撑不住了吗?他也要被雪妖杀了吗?
谢折风握剑的手一抖,顺着声响转过头去。
那一日,琅风沦陷,南鹤亲自领着落月峰诸多高手与雪妖族浊仙交战于归絮海,终于打退了琅风城内的妖魔。
断壁残垣之中,谢折风见着那仙尊身后穿着金线压边素衣的少年瞬间掠步至他的面前。
他以为对方要质问他弑父杀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却毫不在意地用那价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间污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飞尘裹着四方血腥味而来,少年嗓音却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无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来琅风城除魔。雪妖已退,结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肃城中浊气。”
“你别怕。”
谢折风当时所经历的一生不算长,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果真不怕了。
后来落月峰整顿琅风城,南鹤仙尊搜了谢追残魂,得知夺舍一事,并未多说一言。
谢折风自此被南鹤剑尊带回落月峰,成了南鹤剑尊的第二个弟子。
南鹤因琅风城破,焦头烂额,有许多琐事还未处理,没来得及管他。
是安无雪带着他回到落月峰,将他暂时安置在其中的一个僻静山峰处。
门中弟子都想看看新来的小师弟,想瞧一瞧让南鹤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样,可他们全都被安无雪以“小师弟需要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谢折风在屋内,听着安无雪拦住其他人。
对方遮着他眼睛时,话语分明比春风还柔和,牵着他来此时,神情也比细雨还温润,可斥退看热闹的峰中弟子之时,居然严厉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觉这般同安无雪相见,实在污了这位——应当已经算是他的师兄了——污了这位师兄的眼。
他用法诀,想洗清上面的血迹。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总觉得上头还有自己瞧不见的污秽。
安无雪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巧撞见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师弟,”他眉眼微弯,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这身旧了,我去为你准备几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谢折风摇头:“没有……”
“那颜色呢?”
谢折风认真思虑了一下。
“白色。”
“哦?”安无雪挑眉,“我们是练剑的剑修,平时总是摸爬滚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脏吗?”
“……容易脏,也容易看出脏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这一件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秽。
谢折风已经习惯了被他人忽视所求。
他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对方不会理会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时的安无雪只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要求道:“那我为你准备几身白袍。”
谢折风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处,只能回想起从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门前看过的凡夫俗子,学着那些人对亲近之人的称呼,低声说:“谢谢阿雪。”
安无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师兄敲了一下脑袋。
安无雪假意生气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师兄,长幼有序,我可唤你姓名,你却该喊我师兄。”
“……多谢师兄。”
“我听琅风城的仙修说,你从小就不说话,多半是个哑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师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说:“小师弟不仅不是个哑巴,还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这一句话。
从此,谢折风只穿白衣。
少年萌动之心在那时便已种下,此后落月峰岁月悠悠,乱世之中,峰间竹林满是挥剑之声,却是谢折风心中不可替代的宁静。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动心的呢?
或许是年长几岁可以开始练习挥剑后,师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鹤教自己练剑的某一刹那。
或许是领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无雪一起相拥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时分,师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头来,轻声喊他:“师弟睡了吗?师尊有事去了鸣日城,管不到我们。今夜落月峰下凡尘有难得一见的烟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还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来了。
他早已动心。
所以他知道师兄喜欢他穿白衣,便再没买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那日师兄教他练剑,没有留意他掌心被剑柄磨破,实则是他明知师兄会懊恼,会为他包扎,这才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直至磨破才摊开掌心给师兄看。
他知晓师兄会喜欢他带着伤连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师兄因羞燥而有些脸红,却还要装作不知,抬手要探师兄脸颊温热,只为了能凑近一些。
往事逐渐清晰,时光中的藤蔓在这一刻迟来地爬满谢折风的心间,为他送来湮灭的曾经。
是他先心动,也是他先勾动师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第118章第118章
无情咒还在缓缓解开。
此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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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深远,印刻极深,哪怕有着解咒之法,彻底解除咒术影响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年少过往,不过初始。
……
谢折风在琅风城主府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拜入落月门下,也还是做不了一个七窍玲珑之人。
同辈师兄弟们总是说他从不主动与人结交,捉摸不透。
除了安无雪。
师兄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开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师兄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论面对谁,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
他的师父是无情证道的两界仙长,本就冷心冷情,他在南鹤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静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无话可说。
可在师兄面前,谢折风则是想说的太多,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安无雪看似八面玲珑,和谁都能接得上话,实则才是那个从不敞开心扉的。
他的师兄生气了不发怒,开心了不庆贺。
哪怕心有不满,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人能看得出安无雪心中所想。
谢折风不清楚师兄看待情爱究竟如何,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说。
有一年,安无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斩除,终于放下心结,第一次愿意过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准备了灵宝做贺礼,落月峰的小弟子们都一同凑灵石炼了一个剑鞘。连当时暂在落月修行的楼水鸣也在。
好不热闹。
谢折风准备了不止一个灵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着满灵囊的东西,还是不甚满意。
师兄是天下第一剑的首徒,真的会因为收到珍奇灵宝而开心吗?
谢折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趁着安无雪练剑之时,在一旁假意随口闲聊地提了几个话题,最终才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自小长在落月峰,应当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圆满的心事?”
安无雪挥剑的手一顿。
青年对待他的话语格外认真,并不敷衍,而是静静地思量了片刻,才说:“若要真的细想,确实有一件。”
谢折风忍着心中急切,假意平静地追问道:“是什么?”
安无雪眼眸微转,回忆着说:“我曾在少年时,于开满迷障花的花丛中,捡到一只样貌颇为独特的瘴兽。
“那瘴兽应当是刚刚出生,可它双眼旁有淡淡的乌黑,同其他通体雪白的瘴兽有些许不同,无法完全隐入迷障林中,被瘴兽一族所抛弃。我抱起它,还未来得及问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师尊便已经来寻我,要带我离去。
“它被仙者凌厉之气所惊,蹬了我一下,从我怀中跑走了。我那时修为太低,拦不住它,从此再没见过它。我曾回头寻过它,但它太过胆小,似乎躲起来了,我不曾寻到。它本就不似寻常瘴兽,不好躲藏在瘴气之中,也不知它离群索居,一只幼兽,是否安全……
“你若问我不曾得以圆满之事,往大了说,天下安宁算其一,但仙祸不是你我二人能轻易左右,往小了说,那便是它了吧。”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
他的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斩妖除魔的剑,修的是傲视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宝物,都有办法能够寻来。
这样一个堂堂仙尊首徒,天赋金身玉骨的天之骄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圆满,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兽安危。
谢折风只觉竹林中洒下的天光都不如师兄温敛矜然。
“迷障林?”他问,“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无雪点头,复又挽剑而起,随口道。
“罢了,待我日后神识修为更进一步,再去寻它吧。”
谢折风不再多言。
当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寻到那一处瘴兽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处都是摄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开,会形成浓浓的瘴气白雾,挡人神识。
若是稍有意志不坚定的修士进入其中,则会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尽灵力而亡。
瘴兽通体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着能助人修习神识,死了都浑身是宝。偏生这样一种珍奇灵兽,毫无伤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着瘴气和同族的掩护生存。
安无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兽,天生双眼旁便有些许淡淡乌黑,无法完全隐入瘴气中,这才被抛弃。
寻着那些瘴兽所在的地方,反而寻不到。
他连一把剑都没带,就这么踏入迷障花丛,往着偏僻之处走去。
庇护灵兽妖修的瘴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大大咧咧地穿过花丛,观察着那些瘴兽察觉到他的靠近之后逃离躲藏的方向。
那时正值寒冬,瘴气之中冷风冻人骨血,霜雾湿淋淋地挂在谢折风的头发上。他就这么在迷障花丛中待了两个时辰。
直至他记下了所有瘴兽逃离之处,他这才朝着唯一一处没有动静的方向走去。
——那小兽既然毫无自保之力,又没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谢折风从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挂着霜露的花叶。
他将花叶放至唇边,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丛随风而动,送来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华挂不进白雾里,却被散开淡淡的浓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间仙境。
年轻的剑修吹奏着孤独的曲调,乐声绵绵,不带一丝敌意。
不知何时。
小小的白团子从花丛中探出头来。
那小兽体型不过成年人两个巴掌大,浑身雪白,双眼旁却有着淡淡的乌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谢折风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飞到了谢折风的眼前。
乐声忽停。
迷障花叶飘荡而下,谢折风抱住了那小白团子。
“呜呜……”
“等等,”谢折风轻声和它说,“别认我为主。我带你去找另一个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呜……?”
次日。
安无雪过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礼。
秦微和楼水鸣喝醉了酒,在一旁神志不清地比剑,灵光扫落不知多少仙花灵草,看得安无雪大皱眉头。
最后戚循看不下去,一个阵法将不擅阵道的秦微关了进去,嫌弃道:“要闹去困阵里闹去,酒醒了再放你出来。”
楼水鸣醉醺醺地说:“也是我的错……”
上官了了摇头道:“可惜借影石罕见难寻,我手中没有一个,不然我定要把刚才你们撒泼的样子记下,等你们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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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给你们看看。”
安无雪在一旁轻笑。
入了夜,宴也就散了。
谢折风陪着安无雪回到他们还是弟子时一同居住的竹林当中,将先前准备的灵宝赠给师兄。
安无雪正想道谢。
夜色中,竹林传来一道轻轻的“呜呜”声,还有展翅之声。
安无雪眉头一皱,眨眼间掠步至声响之处。
“谁!?”
“呜!”
白色的瘴兽飞到他的面前。
他一愣,警惕之心顿时消散。
小兽凑得更近了一些:“呜。”
安无雪瞧见小兽双目之下的淡淡乌黑。
“你……”他惊喜道,“是你!?”
他双眸一亮,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小兽接入怀中,开心地抚摸着小兽的毛发。
小兽在他怀里蹭了蹭。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
“呜呜!”
小兽又蹭了蹭他。
他惊喜之中,着实有些受不住了,没忍住道:“诶,你怎么这么可爱呢?我好担心你,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有名字吗?”
“你双眼旁的乌黑,看上去总让我觉得你想睡觉,要不然我叫你困困吧?”
“困困,你知道吗?今日是我生辰,你真是上苍给我的最惊喜的生辰礼。”
“……”
黑夜之下,谢折风看着安无雪在竹林里的背影,瞧见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悄悄探出头来看他,圆溜溜地眼睛转了转。
他什么也没说。
师兄,生辰喜乐。
往后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望你能日日如此夜,岁岁如今朝,心思澄澈,长安宁,多喜乐。
他在心中默念。
许多许多年前的二月初五那一夜,困困的出现一直都是谢折风和困困之间的小秘密。
迷障林就在落月峰旁,瘴气危险,没有长辈引路,根本没有落月弟子敢靠近。
安无雪只以为是困困自己从迷障林中飞出来,从未想过其他可能。
上苍因缘际会下的惊喜,远比一个他人费尽心思讨人欢心的礼物来得让人欢喜,谢折风只想让他的师兄一直这么认为着。
安无雪养下困困之后,谢折风还经常偷偷地给困困带瘴兽喜欢吃的小零嘴,一人一兽,总是一同悄悄地给安无雪准备惊喜。
有时是谢折风知道安无雪喜欢吃冰糕,却不想平白无故让他忙活,从不主动提,因此他特意为安无雪做了冰糕,让困困假意乱跑,把安无雪引来厨房。
他便会假装惊讶地回过头:“师兄怎么来了?让师兄抓着我吃小食了……要不然我贿赂师兄一点,你别和师尊告状?”
“呜呜!”困困已经在一旁啃了一口。
安无雪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上前同他们两一道坐下。
有一次安无雪领着谢折风和一众同辈弟子,在落月峰下的凡尘里办事。
仙祸乱世已久,可落月峰毕竟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其下的凡尘还算安宁,白日里甚至有一些摆摊的凡人。
安无雪看中了一个剑穗。
可那剑穗是凡人所编,用的都是凡俗之物,承不住灵剑灵力,挂上剑柄便会被灵力荡成齑粉。
师兄看了半晌,最终只说:“还是留给哪个和它有缘的哪个凡世剑客吧。”
谢折风跟在身旁,记下了那摊位所在,次日趁着安无雪不在,独自一人去找摊主学了这剑穗做法,回到落月峰,用仙修所用的灵布灵绳,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师兄睡下之后,他吹叶唤来困困,让困困替他叼到了安无雪枕边。
白日里,他路过安无雪的屋舍,听到师兄在问困困:“……你从哪里叼来的?可有主人?若是有,你可得给人还回去。”
困困摇头:“呜呜!”
还有……
还有很多。
而后谢折风年纪渐长,不知何时,无情咒在他神魂之中生根,挖空了他所有与情爱有关的回忆。
他不再记得二月初四凌晨的迷障花丛中飘荡的乐声,也不知初五明月下困困因何会自行飞入安无雪怀中。
他还忘了那些源自少年心动的朦胧往事。
有一回安无雪提起困困由来,谢折风问:“它是师兄去迷障林中捡来的吗?”
当时安无雪怔怔道:“是我有一次生辰,在落月峰竹林中,和师弟一起碰上它的。师弟就在场,怎么如此问我?”
谢折风皱了皱眉,回忆了一番,只好说:“没印象了,也许是我忘了。”
师兄面露黯然:“也是,小事而已,不足师弟挂心……”
后来,安无雪死在落月山门前,谢折风登仙。
师兄死后,他在他和师兄一同练剑的那片竹林里,抱起了彷徨无助的困困。
小东西也哭得红了眼睛,居然没有讨厌他,而是钻入他的怀里,用他的白衣擦了擦眼泪。
它蹭了蹭谢折风的胸膛。
“……你在安慰我?”谢折风嗓音低哑,“我杀了他。你是他的灵宠,你不恨我吗?”
“呜呜!呜呜!!”
困困急得不断地叫着,却无法和谢折风说什么。
谢折风一开始听不懂。
可千年的时间太久,再听不懂的兽言,都能有所感知一二。
他逐渐明白困困的意思。
它不怪他。
它觉得他不是故意的,其中必有隐情。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谢折风自言自语般说,“你为什么相信我?”
“呜呜!”
“……”
往后经年,他一直都以为是灵兽不谙世事,思绪简单,不知爱恨为何物。
直至此刻,谢折风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灵兽不谙世事,而是他自己忘了因由。
他并不知晓,在他昏迷之时,困困趴在他的身边,听着安无雪无奈地说:“他杀了我呢,你怎么从始至终都这么亲近他?”
“呜呜!”
安无雪也听不懂。
……
凡世代代更迭,红尘丈丈不止。
落月峰下,迷障林里,往事被埋葬在夜露凉霜中,只有一只不能口吐人言的灵兽一直记着。
一记千百载。
第119章第119章
过往如书页般细细翻过。
千年以前的回忆逐渐解封,谢折风顺着时光长流而下,终于寻到了无情咒落下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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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辟谷入道,小成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仙修,大成便已经能独当一面,而至于渡劫,那便是两界都能叫上名号的高手。
仙修从小成期破入大成期之后,必须选好要走的道,大多也在此期间缔结本命剑。
安无雪就是在大成期彻底定了浮生道,南鹤将自己成仙之前于落月峰修行时用的名剑春华赠给安无雪。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出关那日,安无雪就在他的洞府外守着他。
青年眉目含笑,双眸倒映出他身着白袍的身影。
“恭喜师弟大成,”安无雪说,“大成便要定道途了,我如今修为还不足以给师弟探根骨,师尊和你说了吗?”
探根骨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修士就能探的。
南鹤带谢折风回落月峰之后,曾经为谢折风探过一次。
那一次安无雪没忍住问了一嘴,可是南鹤不曾回答。谢折风在一旁,其实没太在意。
那时,他觉得他应当是会走浮生道的。
如今也一样。
他摇头:“师尊还未与我说。”
但谢折风已经有所决定,不会更改。
无情一道,锋锐无双,包揽众生万物,唯独舍弃私情。
可谢折风舍不下私情。
他想,哪怕他是无情道的根骨,他也不会走无情道的。
可安无雪不知谢折风心中所想,笑意稍减,黯然道:“按你的性子,峰中长辈和师弟师妹们都说,你以后多半是要走无情道的。你……”
师兄似是踌躇了一下。
谢折风也在踌躇。
他想反驳师兄,想说自己早已决定了道途。
他在犹豫要不要在此刻直言相告,坦言自己不论如何都要选浮生道,是因为对师兄有超出同门之情的心思。
可若是师兄不愿呢?
他们这么多年的同门情谊,会不会因为他没能按捺越矩之心,反而有了嫌隙?
他自握剑以来,就连一剑穿心谢追的那一刻,都不曾犹豫过,此刻居然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深思熟虑、踌躇不前。
谢折风只这么犹豫了一下。
四方轻风一动,熟悉的仙者气息覆下。
安无雪和谢折风尽皆一顿,前后开口道:“师尊。”
来者一袭青蓝长袍,木簪束发,容貌俊美,却神情平淡。
分明是他小弟子的大成出关之日,他却毫无喜色。
南鹤刚刚凌空落下,居然停也没停,便往里走去,只飘来一句:“折风随我入内。”
安无雪一愣:“师尊——”
南鹤已经谢折风进屋。
谢折风只好匆忙说:“师兄,我有一言想同你说,你可否等我片刻?”
安无雪笑道:“自然,我还等着师弟定下道途呢。”
谢折风这才转身入屋。
他看着南鹤落下结界,锁住了四方,不解道:“师尊,为何要避开师兄?”
南鹤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南鹤剑尊当时已经统御两界几千年,还在仙祸之时斩杀了不少大魔浊仙,世间事,少有能让他露出忧容的。
可他这时却叹了口气。
“你倒是看得明白。”
谢折风不是看得明白,而是一切与师兄有关之事,他总是会多长一份心眼。
“你初入门时,我便为你探过根骨。”南鹤忽而道。
他说着,突然拿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刚被拿出灵囊,便送出凛冽寒意,嗡鸣剑吟附上了仙者灵力,剑气所到之处,尽皆挂上寒霜。
“此剑名为出寒。是我以苍古树干为本体,附以归絮海的罡风炼就的灵剑,”南鹤将灵剑递到他的面前,“它锋锐凌厉,不沾挂念,最适无情之道。”
谢折风的师长是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他和安无雪入道都会有名剑相赠。
南鹤成仙前的配剑春华已经赠给安无雪,谢折风的剑,多半是南鹤专门为他重新炼制的,这一点他从未思虑过。
因此南鹤递剑之时,谢折风下意识便要接过。
可他的指尖刚刚触上剑鞘,便听到那一句“无情之道”。
他一愣。
“师尊,”他问,“我的根骨是无情道根骨?”
他绝不入无情。
仙途就算再长,失了对师兄的情念,都不如蜉蝣一瞬。
只要南鹤点头,谢折风便会立刻言明自己的选择。
可南鹤却摇头。
他的师尊依然维持着递剑给他的姿势,在一阵一阵的出寒剑鸣声中,无悲无喜地和他说:“但你只能修无情。”
这便是说——他本是浮生道,却只能修无情?
此言太过含糊又太过迷惑,谢折风来不及震惊,只能困惑道:“……为什么?”
南鹤只说:“接剑吧。”
仙者哪怕威压不显,举手投足本就带着压迫。南鹤更是两界之尊,习惯了统御下属,言辞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威严。
可谢折风既不接剑,也不应答,而是径直跪了下来。
“弟子想入浮生。”他说。
南鹤并无愠怒,垂眸看他,又叹了口气。
“你心中有情?”
谢折风点头:“我——”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安无雪姓名,但他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他也不明白。
师尊既然都默认了他是浮生道,却为何说他只能走无情?又为何准备好了无情道所用的出寒剑,这些年却从未提及过任何有关入道之事?
可他根本来不及说一句话。
南鹤剑尊甚至并不在意他心中到底装着何人,突然抛剑而起,在灵剑悬浮于空中的那一刹那,骤然结印而出,直接将符文通过谢折风眉心踱入他的神魂!
谢折风没由来对那咒术充满了恐惧,仿佛只要那咒术落下,他便会失去最在意之物。
可他不过大成初期,哪里可能抗得了南鹤的法术?
顷刻之间,他识海一颤,神思一晃。
模糊之中,谢折风似是听到南鹤在说:“不论你心悦何人,修无情是为了苍生——你心中之人也是苍生。”
“为了他,为了苍生,你只能修无情。”
后来,谢折风只记得,南鹤将灵剑赠与他,替他定了无情道,便因还有仙祸两界的要事要处理,直接离去了。
他持剑走出来,发现师兄还站在门前。
师兄神情之中似是有着难得的忐忑,见着他的身影,便快步上前,颇为紧张地问他:“师弟定好道途了?”
“嗯,无情。”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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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雪一怔。
他似是呆了很久很久。
谢折风看着师兄这般反应,心中有种莫名的憋闷。
但他不明白这憋闷之感的由来,便不曾说话。
许久,只听师兄又问他:“无情……嗯,师弟确实……年少便有无情之势。那你先前和我说有话要同我讲,是要说什么?”
安无雪又挂上了往常那温润似水的笑。
可谢折风却觉得师兄笑得有些许苦涩之味。
他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才说:“我何时说过?”
“……你同师尊进屋之前,不是让我等着吗?”安无雪语气更是空茫。
谢折风却只能摇头。
“兴许是什么不重要的事情吧,”他说,“我忘了。”
——他全忘了。
无情咒在那时便已经落下,他忘了自己和师尊在屋内的短暂对峙,也忘了自己其实是浮生道根骨,忘了……
忘了很多。
所有不能忘的,不想忘的,都被深埋在无情咒符文之下。
此后好几日,谢折风接连不断收到同门之间的庆贺。
安无雪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找他。
他觉得师兄似乎心情不大好,但他不知缘由。
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从前会做什么,但他也想不到该做什么。
如此过了半月。
同样的午后,安无雪在竹林练剑修行之时,困困来寻谢折风,咬着谢折风的衣袖,不断扯着他。
谢折风没明白,就这么被困困扯到了厨房。
“怎么了?”他问着他曾经在迷障林中寻了一整夜的灵兽,“是师兄让你把我带过来的吗?”
困困歪了歪头:“呜?”
片刻之后,小瘴兽将做冰糕的器物全都叼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吃冰糕?”
困困摇头。
小家伙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没想到谢折风从来每个月给安无雪做一回冰糕,怎么如今连它提醒了都不知道。
它气得跺了跺脚。
谢折风最后还是做了冰糕——他以为是困困嘴馋。
可他做完,却见小东西端着盘子,送到了安无雪面前。
师兄的剑刚刚砍倒了竹林里的一片竹子。
安无雪向来不愿摧残花草,寻常时候练剑,从来都会避开这些,如今这般,显然还在心情不好。
可他瞧见冰糕,还有紧随而至的谢折风,面色稍晴,惊喜道:“师弟做的?”
“嗯,困困来找我讨要,”他说,“我还以为它想吃,师兄便让它找我。”
安无雪一愣。
困困用头悄无声息地拱了谢折风一下,像是在怒其不争。
随后,安无雪轻笑道:“我确实爱吃冰糕,可能困困嘴馋,又见我喜欢,便跑去闹你了。师弟练剑修行繁忙,不必管它。”
“呜呜!!!”
“……”
从此之后,谢折风没有做过冰糕,安无雪也不曾找他要过。
直至后来,他有一次途经琅风城,想起师兄提过喜欢吃琅风城的冰糕。
那时他已经入无情许久,每日里所思所想,不过修行与苍生。安无雪待他极好,是他的师兄,是他敬重的同门兄长,仅此而已。
可他在琅风城外停驻,想起师兄喜爱冰糕,蓦地心里揪了揪。
他好像有点想看到师兄惊喜的神情。
于是他买了一盒冰糕带回落月峰。
可师兄接过吃了一口,双瞳之中闪过一瞬间的黯然。
这黯然被安无雪藏得极好,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外露。
可谢折风一直在盯着他,轻巧地捕捉到了安无雪的失望。
“……师兄不是喜欢吃冰糕吗?”
安无雪被他看出,也不窘迫,无奈道:“是啊,但我比较挑嘴,喜欢的不是这一家做的。”
他放下糕点,抬眸,对着谢折风笑了一下。
那双桃花眼一弯起来,便像是春水波澜,花丛细风,轻柔地拂过人眼前,摸不着,却暖得很。
“多谢师弟。师弟能记着我的喜好,我很开心。”
谢折风看着师兄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失了神。
他想。
他好像喜欢上了他的师兄。
第120章第120章
谢折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动。
他破入大成期立道之后,剑法造诣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雪莲剑纹若隐若现,有将成之势。
师门长辈都说,南鹤剑尊的小弟子,当真是无情道的不二天骄。
他在琅风城时,琅风城的修士喊他“小谢公子”。来了落月峰后,师门年长者喊他“小谢师侄”“小谢师弟”。
年年岁岁这般下去,谢折风修为越来越高,出寒剑出则霜雪落,剑名成了他的名号,落月峰的弟子还有秦微戚循之流渐渐喊他“谢出寒”。就连师兄,有时也会和他说:“师弟如今……是越来越像师尊了。”
这样的他。
这样一个不论如何都会入无情而无悔的他,居然动了私情。
那时南鹤未死,众仙尚未陨落,乱世虽久,但天塌下来压不到谢折风和安无雪的身上。
他们就算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说到底也只是个弟子,身上背着的,并不是天下之责。
破道也好,重修也罢,似乎并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结果。
谢折风不知晓无情咒早已埋藏在自己识海之中,不记得少年之时的翩然心动。
他以为那是他初次动心。
他在安无雪常常练剑的那片竹林里,看着师兄留下的道道剑痕,足足思虑了一夜。
——若是为心中之情破道,也并无不可。
他的师兄如清风明月,晴空舒云,配得起世间一切。
不过是为了安无雪破道重修而已,他并不介意。
谢折风想通之时,正值东方日升而起,天光越过连绵成片的竹叶,落下细碎剪影。
安无雪手持春华缓步而来,瞧见他坐在竹下长石之上。
“师弟?”他轻轻喊了一声,“你今日来得如此早?”
谢折风一个恍神。
“师弟?……你是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谢折风忘了。
他好像是在此处思悟道心。
如今他心中并无繁芜,应当是想通了。
他摇头道:“没什么。今日师兄想练哪一套剑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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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谢折风时常经历那日清晨竹林的时刻。
他每每心动,却总会忘却,思来想去一整日,最终心头挂念的只有剑法、修行。
有时他是在竹林中静坐,有时是和师兄对弈,下着棋下着棋,他想明白了,却也忘干净了。
他从大成期到渡劫期,短短时光中,只余下和安无雪之间无足轻重的回忆。
他以前其实不明白师兄有时为何会露出失望落寞的神色。
他觉得师兄是极好的。安无雪往后必然会是落月峰人人敬仰的首座大弟子,若是得证仙途,或许还会成为统御两界四海的剑尊,而他是安无雪的师弟,他会同安无雪一起斩妖除魔、匡扶乱世。
世间虽乱,落月的年华却并不枯燥。
师兄在落寞什么呢?
……
他的洞府定在了人迹罕至,终年冰寒的浮空岛之上。
安无雪站在霜海门前,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他。
青年回眸一瞬,发梢顺着霜海的霜雪流风而动,如春风落冰河,吹拂了他的心。
他假意责怪他:“师弟让我好等,此地风雪重,你再没出来,我可要挂一身霜雪离去了。”
安无雪是笑着的。
可谢折风却还是颇为愧疚。
怎么能让师兄等这么久?
他不在门前挂魂铃,是因为他独来独往惯了,却忘了会有自己闭关无法接传音之时,会让师兄久等。
他说:“下次不会了。”
于是他在霜海门前挂了个魂铃。
那魂铃被他特意下了禁制,只认安无雪神魂气息,落月峰上下弟子,无人能敲响。
但他没告诉师兄。
就好似这份特殊告知师兄,就会将什么他隐藏了许久的连他自己都忘却的东西,在师兄面前摊开。
后来安无雪回回来霜海,都会敲响那枚魂铃。
谢折风不论在干什么,总会第一时间前去迎客。
时间久了,有一回安无雪打趣道:“师弟住得离我这般远,每回找你都麻烦。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寻个宝地,把我的洞府搬过来,如何?”
谢折风心尖一跳。
似是有什么暖流淌过心头。
好。
他想说。
可他神思一晃——他刚刚想说什么?
“师弟?师弟?”传音那边的安无雪喊他,“不行就算了。”
师兄的嗓音总是温柔平和的,从未强求过什么。
可是……不行吗?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师兄分明刚刚都说算了,听着他这边的沉默,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真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么?
传音断了。
谢折风又忘了。
……
世人都说无情道走的是无怨无悔的荆棘路,谢折风倒没什么感觉。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远只是待在终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无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独爱孤苦。
此道见众生而无偏私,谢折风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为何,偶尔同安无雪相处,心中总会冒出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你动心了。”
“你喜欢他。”
“你道心不稳,何不弃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谢折风只当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须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还不严重,他还能轻易斩灭。
千锤百炼之下,谢折风不但没有被“妄念”阻碍修行,反倒修出了连落月峰都万年不曾得见的剑纹。
剑纹初次显于战时,谢折风同大魔交战,最终以出寒剑斩灭对方生机,得悟无上剑道,显化剑纹于眉心。
刚刚同浊仙交战完的南鹤落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眉心闪动的雪莲。
他的师尊似是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瞧见剑纹的喜意。
南鹤从来无悲无喜,悲悯的只有苍生。
……师尊是在悲悯他?
谢折风听到南鹤说:“……怎么偏偏就是你?”
这句话,谢折风当时没听懂。
直至南鹤陨落,诸仙祭阵,两界四海突然再无长生仙,仙祸末期渡劫期仙修与大魔争斗,纷乱到了极致。
南鹤陨落前,从一众仙祸时期都足以镇守四方的渡劫巅峰仙修之中,甚至越过了他的师兄,定了谢折风继任仙尊之位,将落月峰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剑尊,皆是举世无双的剑仙。
此位在谁身上,便代表着南鹤剑尊眼中,谁会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时谢折风心魔渐重,常常午夜梦回,梦中总有师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着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该动情。
也分明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动情,又何时动情。
可他就是动情了。
情念生根,经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仓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鹤剑尊尚在,若是他还是安首座唯一的师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听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无情道这条路上走到底。
他有时间破道重修,有权利和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现在……偏偏是他。
他要为苍生将这条路走到底。
师兄也是苍生。
……
继任仙尊前,安无雪赠了他一身白衣。
师兄和他说:“我知你喜欢白衣,特意选了白色。”
“多谢师兄。”
他回了霜海,将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隐约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只有白衣。安无雪说他喜欢白衣……是他喜欢白衣吗?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
他思绪茫茫,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忧,已然全忘了。
门外有弟子传音,要等他定夺两界大事。
他已经不是落月峰的小师弟了。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门而出。
……
此后,谢折风修为越高,心魔却反而越来越严重。
直至冥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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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水渊中,他并没有被心魔所控,也没有被魅毒影响。
那一声“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时他不知多么欢喜。
欢喜到哪怕承担破道的代价是魂飞魄散,他都甘之如饴。
可他重新醒来,四方鲛族尸体不知被谁收拾干净,他躺在蚌壳之中,忘了自己打败鲛族大魔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谢折风登仙之前,识海之中的心魔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为何发作。
为了压制心魔,谢折风足足闭关了小半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剑阵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苍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万语中,强行稳定思绪,赶到了师兄的面前。
他问师兄:“苍古塔冷吗?霜雪冻骨疼吗?”
安无雪愣了一下。
他笑着对他的师弟说:“还好。”
谢折风知道,他来得太迟了。
塔顶冰冷,霜雪冻骨,可该疼的已经疼过了。
“师兄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着心魔引诱,压抑着识海翻腾,稳着语调,说,“日后,你若是觉着疼,一定要告诉我。”
安无雪眉目微动,眸带笑意,应他:“好。”
那日起,谢折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尽快登仙。
他要为苍生成大道,也要为了心中这一份私情,斩灭心魔。
谢折风其实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来心魔未曾熄灭,二来修为也还没到应对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时,便一直不曾引动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退缩。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此道无人走过,却一直存于世间。
无情道若要大成,要感应天道,见苍生,忘己身。
斩挂念,去因果。
若不斩情,唯有斩我。
谢折风选了斩我-
谢折风在解咒之时,安无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结界护着谢折风,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劳等着也是虚度光阴。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着结界以防万一,自己来寻曲忌之,聊了一些剑阵和祸事有关的事情。
临去之前,曲忌之问他:“首座死而复生,是否和傀儡术有关?”
安无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无雪说,“但我这具身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我先前也以为是傀儡术将我复活,但如今事事走下来,我觉得未必。为祸之人既没有修浊登仙之法,也没有复生之法,这些都不过是那人用来利用棋子的谎言。”
安无雪原先以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灵,并将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体中。
可如今几番祸事下来,那人动手的越多,便越黔驴技穷,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测便能知晓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晓万事,无所不能,实则靠的是阴谋诡计,人心曲折,还有对两界密辛的了解。若论实力,那人不敢同谢折风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剑阵危急之时,不敢现身对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为多半在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实力,那人其实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兴魔道,要是真的有复生之法,为何只复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觉得他会因为众叛亲离而憎恨两界,说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复活北冥仙君,复活当年那些连南鹤都觉得颇为棘手的浊仙,不都比复活他一个未知数来得好吗?
他接着对曲忌之说:“那人若是当真有登仙复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争了,何必藏头露尾,行阴诡之举?我的死而复生……应当和那人无关。”
曲忌之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此,我隐约觉着还是不对,首座应当也有所察觉。不论首座为何死而复生,但首座死而复生是事实。
“剑阵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着手处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傀儡术已经蔓延开了。”
——如今整个两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术书册。
傀儡术不像其他禁术一样难以修习、代价极高,但凡是个修士便能用上傀儡术,即便落月峰已经把傀儡术列做禁术,傀儡术依然迅速蔓延传开。
短短几日的功夫,北冥这边才刚刚销毁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着说:“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复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谭。傀儡术在前,首座死而复生在后,那个人明知傀儡术无用,却在两界之中不计一切代价地散播傀儡术。傀儡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其中的关键,但我才识有限,想了几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联系。”
安无雪也想不通。
从曲忌之住处出来以后,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没走出几步,就撞见了来寻他的戚循。
安无雪眉头一皱。
戚循赶忙说:“我不是来烦你的,只是想给你留一张和我千里传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说着,已经手袖一挥,将符咒送到安无雪面前。
“我刚刚同秦微聊过,他现在在鸣日城,说鸣日城毫无异动,好像没什么问题。可那个为祸之人先动了照水,又动了北冥,琅风城又是你和谢出寒探查过的,只剩下鸣日城了。
“那人没道理就这么偃旗息鼓。我担心那人还有别的打算,也想替你分忧一二,打算先去鸣日城帮秦微看一眼剑阵,再取道荆棘川,去宗门旧地,探探可有我当年遗漏的痕迹。”
安无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静地说:“若是有异样,戚宗主可传音寻我或者寻仙尊。”
戚循苦笑一声:“你如今……只愿意与我谈公事了。”
安无雪长长地谈了口气,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吗?”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要走。
错身而过时,戚循突然疾声道:“我还有一事思虑许久,想同你说。”
安无雪脚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让谢出寒留了下来,如今似乎没有同他恩断情绝之意。我先前觉着,我和他都是活该,我不会为自己说话,也不会为他说话。”
“——但你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想你还心存遗憾,阿雪,你这些时日同谢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见过他亲手使用养魂树精?”
安无雪已经行至一丈多外,唤出春华,打算御剑离开。
他和戚循已经没别的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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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变迁,他们从前是挚友,但也只是从前。
可戚循提到谢折风,提到养魂树精。
他思绪一滞,当真就这么握着春华,停了动作。
“你说……养魂树精?”
——谢折风确实从未亲手碰过养魂树精!
安无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时他不曾恢复身份,又在谢折风面前留了太多疑点,对方每次让他来用养魂树精,他都以为是对方在试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赵端那时候,谢折风其实已经确认他的身份了,没必要再试探什么,却依然让他来用养魂树精。
两界都知养魂树精是仙尊近几百年来寻到的天地至宝,可安无雪却很清楚,谢折风本人并没有碰过养魂树精。
难不成……这其中确有隐情?
他就这么一个犹豫,戚循便明白了他还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还是不一样的。”
安无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从未经手养魂树精这件事,对吧?但你生前,养魂树精没有现世,你对它的一切了解,不过都来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谢出寒一起寻养魂树的,我们翻遍了四海临城的古籍玉简,寻到了鲜有人知的只言片语。
“你应当知晓,养魂树精能照人生前死后,若是魂灵和亡者触之,都会引动养魂树精吧?”
“……自然。”
“养魂树这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也和此言有关。”
安无雪睫毛轻颤,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怅然。
他隐约有所预感。
但他还是问:“……什么意思?谢折风……是怎么找到养魂树的?”
戚循轻摇手中折扇,神色复杂。
“养魂树本就是魂灵之宝,不现于生者面前,因此千万年而无踪迹。”
“这世间,唯有死人才能穿过星河古道的蚀骨罡风,踏过无尽黄泉水,得见养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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