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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第71章
谢折风身形一晃。
困困无声地飞起来,抱着安无雪的手臂,轻轻蹭着他的手腕。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东西的头,示意它没什么事,这才对谢折风说:“发生过的事情,再怎么三令五申不会再来一次,也是没有用的。”
“我死过一回,仙尊这些时日便日日怕我离去——这何尝不是一样的?我因你而死一次,你说你不会杀我,不会疑我,我就能放宽心吗?我说我不会离去,你就能无所谓了吗?”
谢折风寂静无声。
安无雪这回倒是耐心十足地等了片刻。
可谢折风眸光凝沉,面无血色,仿佛随时要跌入身后无边无尽的虚无当中。
他在疼,却喊不出疼。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一下一下地顺着困困的毛发,摸着怀中小东西的头,神色平静,嗓音更是裹了一层温和:“师弟,你还记得师尊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却还是立刻答道:“自然。”
“我也记得。仙祸快终了的那些年,举世无仙,我每次听人提起长生仙,总会想到师尊,想到很多过往,回忆师尊教我练剑传我道法,怀念师尊于我的慈善与期望。
“但其实师尊同你一样,修的是至疏至淡无情道。他是众仙尚在之时都能力压两界高手的南鹤仙尊,为人冷心冷情,处事只有苍生。他对我的期望、对你的教导,只因为我们是他的弟子,因为我们将来需接管苍生重任。
“我若是细细回想,其实年少时他教我们练剑,虽有慈爱之时,但更多的其实是日复一日的严苛。我自小无父无母,初涉世事,自然将师尊当做父母,可师尊从未回应过我的敬仰依赖之情,反而会斥责我太过优柔。
“但哪怕是现在,我还是怀念师尊为数不多的耐心与温和——因为他死了。”
“师兄——”
“师弟。”他回应了谢折风这一声。
他反而笑了。
“生死会让人失了寻常之心,这一点我体会了太多。”
他上辈子,总是在被动地同死人较劲,最终输的都是他。
“师尊死了,我便只会怀念他带给我们的美好。我死了,你就一定能分得清爱恨与亏欠吗?”
谢折风嗓音发涩:“我分得清!”
“这是你现在自以为的答案,但这对我不重要,因为我怕了。”
或许谢折风现在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真挚之心吧。
眼前之人双目微红,方才说出口的寥寥几言语调都颇为激动,可安无雪却从始至终平静得很,像是在陈述寻常之事。
他说:“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当时确实是我没能自持,身为师兄,不论如何,此事算我之过,你忘了也好。”
在他们面前的那两道生死阵门又开始晃动了。
这一回,不是谢折风做了手脚,而是这一片虚无所剩的最后方寸之地真的要开始湮灭了。
安无雪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一些最开始没想说的都说了,没必要说的他也说了。
他把困困放在了谢折风的肩上,说:“仙尊心魔虽暂时压制,但并未根除,还是让困困跟着你吧。”
他神色平常地转过身,不等谢折风回答,抬脚踏入右边那道阵门之中。
他似乎听见身后的人轻声又坚决地说:“我当真分得清……”
安无雪只是往前走着。
待到虚无的黑暗褪去,他眼前景象再度清晰。
裴千和姜轻就在一旁。
姜轻重伤未愈,此时正在闭目调息,而裴千则是掐着灵诀,正在维持一方结界。
裴千见着安无雪和谢折风先后出现,松了口气:“等你们好一会了,我还以为上一个幻境出了什么事。”
姜轻缓缓睁眼,面露疑惑:“谢道友脸色好苍白,你也受伤了吗?”
裴千:“咳。”
“小裴也有伤?”
“是,内伤。”憋的。
安无雪:“……”
他扫了一眼四周,才知道为什么裴千居然撑着结界藏匿他们的气息。
他们在第一城中,可他们的身后,却没有那耸立了千年的北冥剑。
这难道是……
姜轻已经开口道:“好消息是,我们入了生门。坏消息是,这道生门里的过往,似乎是北冥剑阵未成之时。”
裴千咂舌:“剑阵未成之时?那不就是千年以前的仙祸之时?我刚刚一走出来,没看到北冥剑,我差点吓趴下了——万一这是众仙陨落之前的北冥第一城可怎么办?”
那时候的北冥,可是高手辈出、仙者扎堆的!!
他们要是被当做什么来历不明的宵小之辈可如何是好?
谢折风哑着嗓音,徐徐道:“即便有,也不至于无可匹敌。阵法终归是人布的,布阵者不是长生仙,阵中幻影再厉害也不可能真的到达仙者境。只要不是仙者境……”
有他在,他们便不可能当真有生死之危。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长生仙,谢折风天予剑纹,无情入道,百载渡劫,年少登仙,仙祸之时的长生仙怕是也找不出几个能同他匹敌的。
安无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对此并不担心。
但他稍稍皱眉,道:“不太可能有长生仙,裴道友和姜道友若是把神识探入我们脚下,能感受到剑冢的存在,剑冢是北冥剑阵的第一步——这个时间点,是北冥剑阵设立中途。那时举世无仙,而上官城主也未必在城内……”
千年以前,他们为了立下北冥剑阵,常常在北冥四十九城中奔波,上官了了并不是日日待在第一城。
姜轻说:“宿雪对四海万剑阵真是了解。若是如此,其实也算好事,那时候的城主还没有半步登仙之境吧?要是我们能在此间找到她,要杀她就容易多了。”
“千年以前的第一城中渡劫气息太多,我们无法确认城主在哪。四个人一同寻找太容易暴露也太慢了,不如我们兵分两路?”
裴千赶忙附和道:“正有此意!那正好我和姜先生一道,宿雪和谢道友一道。”
这样他就不用和仙尊待在一起了啊!!!
他赶忙从自己灵囊中掏出了两张用材极为稀罕的符纸。
裴千直接以剑尖划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在上头落下符文。
“这是能在一定距离内传送的符咒,两张符咒是一对,撕碎其中一个便能传送到另一个所在的地方。”裴千递了一张给安无雪,“如果我们未能寻到城主,有人破了此间幻境的话,其余人也可以通过这两张符咒汇合,一同进入下一个生死门。”
安无雪接过,说:“好。不过姜道友重伤未愈,裴道友又更擅阵法不擅斗法,两位一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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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稳妥。
“还是我和姜道友一起在城内寻人较好。
“仙祸之时第一城边缘常有魔修潜入,防护的结界法阵众多,镇守的渡劫高手也不少,危险重重。谢道友修为最高,在外侧寻找合适,裴道友同去,正好相助谢道友。”
他这一言终了,裴千立刻垮下脸却不敢说什么,谢折风登时冷着目光看向姜轻。
唯有姜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宿雪考虑的当真周到。”
谢折风只是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不看他,他伸手,想将安无雪拉到他眼前,可临了快要碰上,又想起师兄对他的触碰有多排斥。
他动作一顿,最终只敢抓着安无雪的衣袖,低声问:“为什么?姜轻现在身上还有伤,护不了你——”
“我何须他人相护?他护不了我,我护他便是,左右他又不会杀了我。”
谢折风双瞳微颤,只觉短短数言,竟如万箭穿心,烈火灼身。
偏生姜轻还在一旁说:“谢道友和宿雪是同门,同门之间守望相助,担忧宿雪安危也正常。真是惭愧,先前我分明还能护着宿雪,如今宿雪修为突飞猛进,我反倒成了累赘。但是谢道友请放心,如有危险,我也会尽我所能,定会帮谢道友照顾好宿雪的。”
谢折风眼神愈发幽沉。
裴千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了口气。
不远处似有修士在靠近。
谢折风僵在那儿,安无雪便干脆甩开了他的手,说:“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上官城主,再寻破阵之法,莫要被时光洪流里已经过去的因果绊住。”
“谁找到上官城主,传音相告。”
话音未落,他直接同姜轻一道,隐匿气息出了裴千落下的结界,身影消失在裴千和谢折风视线内。
裴千更是大气不敢出。
直至那来询查的仙修即将发现他们,谢折风手袖一挥,灵力带起轻风,连带着把裴千和困困一起带走。
他们很快来到了第一城外围。
谢折风想尽快终结此间幻境。
破了幻境也好,杀了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好,总之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一想到安无雪会和那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姜轻独处不知多久,两人之间又不知会说什么……
他胸膛便像是填满了醋一般酸苦,酸苦之中又裹着惶恐。
他怕师兄当真对那胎灵……
可他却偏偏没有任何立场说话,连一句“我不想他同你一道”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识海轻晃。
那不过刚刚被分魂压制的心魔居然又有重现的趋势!
谢折风赶忙强行压下心中杂念,忍着分魂之痛,铺开他的神识。
——快点结束此间幻境,师兄便不会和那胎灵多待。
他们此时正在第一城边沿。
裴千刚站稳,便听到出寒仙尊说:“第一城背靠冥海之处,有一个很淡的渡劫仙修气息。”
气息很淡,反而说明那个仙修的修为凝实,修为精深。
“难道是上官城主?那我们——”现在过去。
话没说话,裴千又被谢折风像拎着个麻袋一般,被带着飞掠而起。
裴千:“……”
看仙尊现在的积极性,说不定下一刻就找到上官城主,一剑把人给杀了,他来干嘛的呢?
他认命地当一个废物麻袋,跟上谢折风。
片刻。
谢折风隐着自身气息,同裴千一道前后凌空落下,来到了冥海岸边。
眼前一片蔚蓝海水,海浪之声循循入耳。
他们看清了那岸边的人影。
困困惊喜地轻声嚎叫:“呜呜!?”
裴千都愣了一下。
谢折风怔怔道:“……师兄?”
海浪尽头,湿沙与海水来回相错之地,千年之前的安无雪坐在礁石之上,正眺望着远处涛浪,神情复杂,似有忧虑,又似有无措。
他喜着素青,当年分明是两界修士马首是瞻的落月首座,却从不见奢华之风。即便如此,他坐在错乱的礁石之中,也比身后望不见尽头的冥海水还要让人挪不开眼。
也正是因为师兄穿着总是如此素净,谢折风这才一眼瞧见了师兄雪白的脖颈处,那稍稍冒出衣领的几点微红。
这种痕迹,不像是受伤,反倒像是……
谢折风蓦地想起先前安无雪所说。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
——“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
难道……
难道此时正是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之后!?
第072章第72章
谢折风顿时往前走了几步。
可他望着千年以前的师兄,所有的害怕恐惧无措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扰到此时还未经历此后苦难的师兄,却又想再见一见那时的师兄,想同“安无雪”说上几句话。
他踌躇而又犹豫,又停下脚步,问:“师兄杀‘我’之时,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师兄说话,他也在此间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鹌鹑许久,听谢折风问完却无人应答,猛地反应过来:“啊?哦,仙尊是在问我?”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还有别人在此?”
“那不是还有一个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谢折风隐了他们二人一兽的气息和动静,千年前的安无雪修为再高也没有登仙,自然无法发现此处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会,观叶阵没办法牵动那么强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是因为身死之时的心绪波动太过浓烈,因果太强。”
“简单的谈话相处是不会的。”
谢折风又问:“观叶阵是否会同入阵者心绪心念关联?”
“仙尊是问——观叶阵是否会根据入阵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对应的过往吧?”
谢折风轻轻颔首。
“会的。毕竟此阵的来源……仙尊会特意命人寻我行踪,又带我重回北冥,不是因为缺阵道高手,而是预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场吧?”
裴千难得露出了似讥似嘲的表情,“确是如此。此阵是那个人为了囚我所创,目的是让被囚者不断徘徊在过往在意之事中出不来,本就不是个单纯的时间法阵。我们身为入阵者,越容易想到什么,便越容易进入那段过往……”
裴千一顿。
他们现在所在时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这个时间点,裴千还没出生,姜轻还是块沉在冥海水中的石头,会把他们带来这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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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雪或者谢折风。
看仙尊这般反应,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这段回忆……
裴千神情一拧——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吧!!!
他不敢说话了,好在谢折风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在意裴千猜到了什么。
谢折风又犹豫了片刻。
他出剑从未停滞半分,杀伐不曾踌躇,如今却连幻境之中的几步都有些胆怯。
“呜呜……”
困困却已经飞了出去!
坐在岸边礁石之上的青年听到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声,乍然回眸,颇为惊喜道:“困困?你怎么来北冥了?北冥大妖刚陨,剑阵未成,遍地险恶,我不是让你待在落月峰等我归来吗?”
他张开双臂,将困困接入怀中。
小东西落入他怀里,安无雪只觉双臂一沉,温温轻笑:“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还大了?该不会是戚循偷偷给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只知道在安无雪怀中打滚。
安无雪哭笑不得:“你怎么啦?”
谢折风心间一揪。
他虽对双修之事毫无印象,却知道,北冥剑阵落下之后,师兄因无故斩杀上官然,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苍古塔百日,出来之后困困才见着师兄。
对困困而言,此时的师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盖过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够了,却突然咬住安无雪的衣袖,往谢折风这边飞。
安无雪一愣,顺着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谢折风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现出自己的真实样貌,踏出隐匿的结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又会对师兄展现出何等神情?
安无雪看到他,面露惊愕,眸光一闪,倏而无措了起来,目光游离,避开同谢折风对视。
师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困困,似有些紧张。
“原来困困是师弟带来的……”他垂眸,低声说,“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吗?”
谢折风缓步上前。
海水没过沙石,浸湿了他的衣摆与长靴,可他连灵力都忘了用,就这么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师兄坐着的礁石下。
他仰头望着礁石之上的师兄。
方才隔得太远,如今走近一看,师兄束发颇为凌乱,碎发贴着额间与鬓角,发梢被海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远处看去脖颈只有点点微红,近处一看,师兄的喉结之处都有些泛红,衣袍披的格外松散,素白衣带随风而起,像是能飘进人的心里。
无尽冥海的水雾都像是笼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如雾般朦胧。
谢折风不过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无雪的双耳便轻动了一下,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就像是……刚刚被什么人欺负过一般。
“师兄可是刚从冥海水渊的鲛族腹地中回来?”
谢折风只觉喉间滚了无数刀片,他说这句话,每个字都疼进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安无雪轻轻点头,遂又摇头:“也不算……我比师弟醒得早,只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两三日。”
他低着头,眼神躲闪,这般吞吞吐吐地回应着谢折风,话一说完,却又神色一变,蓦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双手把着谢折风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谢折风。
“对了,我险些忘了——那魅毒可对你有影响?你的道心现在如何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谢折风喉结轻滚,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的他是没有任何不适的。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蚌壳中醒来,因伤了元气,直接回到落月峰,闭关打坐许久,出来之时,北冥剑阵已成,师兄却因苍古塔刑罚而闭关养伤了。
他只能说:“我无碍,你莫要担心我。”
他甚至不敢变了神色,他怕师兄发现,他怕这近乎不可能发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骗我,”安无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要为他探查经脉丹田,“情爱双修本就和无情道相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影响?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不论如何,我都该挡在师弟前面,替你担下——”
“师兄!”谢折风没能稳住心绪,急促道,“双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会是你的错?”
千年前的安无雪不曾见过谢折风这般神情,一时之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睫毛轻颤,怔怔不语。
困困已经飞到两人身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冥海风簌簌不止,安无雪松散系着的衣带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谢折风衣袖之上。
谢折风生怕过往中的师兄就这么被海风吹走,他实在想抱着对方,却又实在不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你。”安无雪终于开口。
他那桃花一般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勾出缱绻笑意,“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才有几日前水渊之事。”
“……你说什么?”
“嗯?”安无雪没明白谢折风在惊讶疑惑什么。
谢折风忽而觉着冥海轻风比极北境的冷风和星河道的罡风都要冰冷,吹得他彻骨冰寒。
——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图动摇他心境之时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要尖利,绞碎了谢折风最后的冷静。
他还是没能稳住神情。
“师兄……”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
安无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折风直至今日,直至安无雪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都只以为他和师兄之间不曾互诉过明确的情意。
可他们不仅双修过,师兄还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双修之后又是如何对师兄的?
此后种种,师兄所受,又何止是伤心那么简单?
师兄是带着他们在冥海深渊之下互诉过的情意,死在出寒剑下的吗!?
他居然……
他竟然!!!
“我只是……”他费尽了力气才再度开口,“只是觉得我实在混账。”
师兄此时甚至还想揽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终是说出亏欠安无雪千年的话语:“我也心悦师兄已久,却一直辜负师兄情意,是我对不起师兄。”
处于过往幻影中的安无雪霎时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红。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来,蜃影之中的时光还在仙祸未过时,冥海之上见不着任何灵兽的踪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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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无痕,仿佛时光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
四方天地轻颤,整个北冥第一城开始崩塌。
这是幻影将破之象。
谢折风险些以为自己当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梦方醒。
还处于隐匿结界之中的裴千呆滞道:“怎么破局了?不是说要找上官城主吗?”
破局,要么是蛮力破之,要么是局中人自行发现一切是虚妄的。
“难道是姜先生那边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谢折风看着周围开始坍缩,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却发现身前的“安无雪”并无任何惊讶神情。
“师兄……?”
安无雪眺望远方,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替谢折风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转过头,摸了摸困困的毛发。
“呜呜……”困困赶忙凑上他的颈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叫声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谢折风隐约意识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过往中的师兄看他的目光充满温柔,落下的话语却比霜刃还要锋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滚烫的心。
“你的反应太顺利,太美好了,我刚才也险些陷进去了。可师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你不像他,可我又不会认错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
第073章第73章
蜃影崩毁,虚无倾泻而来,眼看要将“安无雪”吞没。
过往中的安无雪还不知将来,依然温和地望着谢折风,双眸之中盛满湿润的笑意。
谢折风疼得更厉害了。
他宁愿是现在的师兄这般冷然对他,也不想再承受来自从前的回不去的温柔。
不要这样看他了。
他不值得。
是有人将他的神魂捣碎了吗?为何疼得如此厉害。
仿佛全身都在疼,神魂也在疼,胸腔更是被什么东西塞满,堵得很,咽喉也被什么东西掐着,噎得慌。
他骨血都僵了,想说什么,说不出口,想做什么,动不了分毫。
幻境里的时间却丝毫不愿意等他。
此地处于第一城边沿,背靠冥海,崩塌之时,是最快被虚无吞没之地。
瞬息之间,眼前的安无雪便开始消散。
“呜呜!”困困爪子拽着安无雪的衣袖。
谢折风猛然回神,赶忙伸手,下意识想抓住对方。
他想和师兄说他有多混账,想告诉师兄他不值得。
他还想和师兄说,千年前的冥海岸边,师兄在这里枯坐几日,最终都没能等来他。
可他没能抓着对方。
“安无雪”已经散入虚无。
那本就是回不去的泡影,是谢折风分明拥有过却不曾留住的过往。
谢折风伸出的手停滞身前,最终攥紧成拳。
两道生死门出现在谢折风面前。
此局阴差阳错,算是谢折风破之。
裴千赶忙跑上前来:“仙尊,我刚才一直躲在结界里面,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周遭灵气波动一瞬,安无雪和姜轻出现在谢折风身侧。
裴千赶忙住嘴。
传送而来的安无雪面露困惑。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第一城边沿的景象又消失得太彻底,安无雪只瞧见了冲到自己面前撒娇“呜呜”叫的困困,还有神情绝望的谢折风。
谢折风衣摆之上还沾着水迹,显然刚刚不用灵力徒身走入冥海中。
姜轻也疑惑道:“小裴,你和谢道友怎么把此间幻境给破了?我和宿雪才刚刚开始找上官城主,甚至还没确定确切时间点,就看到幻境崩塌了。”
他叹气,“我本来还想着看看能不能寻一寻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恩人呢。”
裴千有苦说不出。
好在谢折风没有丢了理智,眨眼间恢复了化身的容貌,回过头来,凝眸看着安无雪,解释道:“没什么,不小心惊动了局中人罢了。”
他没说局中人是谁。
他也不会再问双修一事——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谢折风甚至不敢让安无雪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说:“我和裴千方才确认过时间点,这个时间,上官了了应当正在外出北冥其余诸城巡视,不在第一城,我们本就寻不着她。”
他语调平稳,用尽全力抑着心中苦涩。
安无雪眸光轻转,似是发现了他有些古怪。
可安无雪只疑惑了一瞬,神情便恢复了平淡。
谢折风松了口气,心中酸苦更甚——师兄所思所虑,皆是观叶阵玄妙与第一城安危。
千年前师兄温柔缱绻的目光已经被埋葬在了时光洪流之中,成了他永远无法追回的虚妄。
安无雪说:“找不到上官城主的话,早些破局也是好的。裴道友,现在这两道阵门,你算一算,哪一个可能有勾连上官城主的因果?”
裴千觉着自己手气有些背,赶忙说:“我这不是算了个上官城主不在的幻境?还是让姜先生算一次吧,他也擅因果道。”
姜轻说:“你也太谦虚了,也许上一次的生死门不论选哪个都是没有城主的,你还选了个生门,已是不易。”
他扫了一眼,指向右边:“这个吧。”
这一回,根本用不着谢折风来推,裴千自己巴不得赶紧走,率先踏入门中。
姜轻随之而入,安无雪和谢折风却都没动。
眨眼间,虚无之中,又只剩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还有趴在谢折风肩上的困困。
安无雪这才说:“仙尊这是怎么了?”
谢折风一愣。
千年前会与他款款细说的师兄刚刚散去,他却不敢显露端倪,一时之间竟有些支支吾吾:“我……”
好在安无雪想的却是其他:“你是心魔复发了吗?”
谢折风此刻脸色惨白,双眸幽深,神情戚戚,嗓音更是沙哑,确实像是先前心魔发作过一般。
他知安无雪关心的是北冥局势,顺势说:“是,但发作不严重,眼下已经无碍。……不会影响破阵。”
安无雪不再多说,转身踏入下一道阵门。
谢折风落寞地盯着安无雪的背影,直至四方只余下他一人。
他稍稍闭目,心念一动-
遥遥远方。
落月峰,葬霜海之上。
一阵清风送过,门前守着的弟子打了个盹,被凉意吹醒,猛地一惊。
弟子赶忙环顾四周,左右查看,却未见任何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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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感觉有人路过?我做梦了?”弟子困惑着站回原地。
无人发现,霜海正中,松林中央,出寒仙尊的本体与出寒剑已消失无踪-
观叶阵中。
安无雪走出阵门,再度站在了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北冥剑下。
这新的一间幻境中,北冥剑阵完整,北冥剑顶天立地,剑阵外送来繁华盛世之音,时间多半是在他陨落之后到他在宿雪身体中醒来之间的千年里。
他无声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等了片刻,才见谢折风最后出现。
安无雪轻轻皱眉,还未询问,谢折风便自行交代道:“我如今内伤暂愈,恐生事端,感召本命剑归来。”
裴千和姜轻在旁,此言模糊,安无雪却听明白了。
谢折风先前化身行走,是怕心魔失控,长生仙灵力殃及一方,如今既然心魔暂缓,便可唤回本体与出寒剑候在北冥外。
他点头:“也好。”
他正想问裴千此间幻境是何情况,却见裴千脸色也不太好看,神情涣涣,似是有些不适。
“裴道友?你怎么了?”
“嗯?啊……”裴千回过神来,摆摆手,“我只是有些……哎算了,我确实有点什么,但不用管我。我从前在这阵里困了太久,几个生死门走下来有些恍神,还是姜先生来看看情况吧。”
安无雪闻言,不再多问。
入阵之后他便觉得裴千对此阵格外熟悉,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曾说过“曲家的裴千”一言,姜轻先前还稍稍提及过一嘴此阵是几百年前曲家的一个天才所创……
两界四海广阔,各人都有各人的因果,他见得多,自己也因果缠身不得而出,自然明白。
这边谢折风也神色怅怅,那边裴千略有不适,姜轻也刚被人追杀重伤未愈,话也不多。
他们分明有四人,气氛却寂静得很。
无人开口,姜轻在沉寂中,小心翼翼地展开神识探查了一番,才开口道:“死门。”
“但我神识稍稍探出剑阵,凡人长街和屋舍模样十分眼熟,但并不是我入北冥修行之时,应当更早——五六百年前。”
五六百年前,仙祸终了许久,两界清平,谢折风还在闭关,四海无事,北冥也风平浪静。
上官了了多半会在第一城中镇守。
安无雪便说:“虽说五六百年前的北冥没有魔修,但我们还是兵分两路吧,这样找人快一些。”
“师——”
谢折风险些脱口而出。
他赶忙刹住话语,凉凉地看了姜轻一眼,转而道:“这个时间点,姜轻还不在北冥,反倒是我更了解当时的北冥一些。宿雪和姜轻对那时的北冥不熟,一道寻人只会事倍功半。”
此言有理,安无雪沉思。
其实他把自己和谢折风分开,倒不是真的多么在意和谢折风多相处这么一时半刻——既然都答应这人留下探查北冥祸事了,他怎么会扭捏这等小事?
他之所以要同姜轻一道,主要之因,其实是不放心裴千和姜轻。不管怎么样这两人都是北冥人,只要是北冥的渡劫期修士,都有可能同北冥祸事的背后之人有关,他和谢折风一人看着一个比较合适。
他思虑间,姜轻以为他在为难,说:“宿雪,我一直和你一道,谢道友毕竟是你的同门,和你分开他会担心,若是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就不好了,这一回还是我和小裴一起吧。”
他此言分明是顺着谢折风的意思,可谢折风还是神色一沉,完全没有理会姜轻之言,只是看着安无雪,好商好量般说:“我全听宿雪的。”
裴千适时道:“几位,这是死门,不是生门——我们稍微走错一步或者引起此间局中人警惕,死门便会演变出千万种杀机。若是如此,别说寻上官城主,就是破出死门都很麻烦。
“观叶阵千变万化,错过这一间幻境,还不知要走多少次生死门才能再走到一处极有可能找到上官城主的时间点,我们这一次在找到上官城主前,还是小心行事,不要分开为好。”
——半个时辰后。
四人纷纷换上普通修者的行装,将外露的修为压至在第一城不算起眼的大成期,悄悄溜出了北冥剑阵,入了此间幻境。
仙祸终了的几百年后,传承保留完整的北冥迅速恢复生机,第一城尤为繁盛。
安无雪等人行在凡世人流中,还看到长街旁的戏台之上,凡人在演上官了了少时大义灭亲助南鹤追杀北冥仙君的戏曲。
裴千极为轻车熟路地入了茶楼,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在那嗑瓜子吃花生待了一刻,同来往的不认识的修士都说上了几句话,便手中抛着花生窜回他们身边,说:“有点难办的是,我大概知道具体的时间点了,这是在五百二十年前——这时候我还在第一城,我可别撞见我自己。”
安无雪挑眉:“但这也是好消息吧?”
既然有曾经的裴千,说明这段时间必然在裴千的记忆里。
果不其然,裴千点头道:“我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上官城主确实在第一城中,而且这段时间她似乎会拜访曲家,我们只要不惊动死门杀机,在这个幻境里杀了城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他说完,面露古怪:“在第一城里大声密谋杀害城主这种事情,居然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要做的正事?”
姜轻:“谢道友布了隔音结界,你想多大声都可以。”
安无雪:“……”
第074章第74章
他们此时还在大街上,来往凡人修士众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脸上布下幻术,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认出。
瘴兽罕见,谢折风也隐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四个面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刚才说上官城主过段时间会拜访曲家,”安无雪问裴千,“可有确切时间?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裴千眼神闪烁,犹疑片刻,才说:“城主拜访之时我不在曲家,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来过,所以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我们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栈住下吧?”
谢折风皱眉道:“要等吗?我直接杀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严肃道:“此乃死门,一有变故就是天翻地覆,万一出手之时上官城主还未出现,死门杀机就改变了此番天地,那我们可能连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着,已经在裴千的领路之下,往曲家门庭所在之处赶去。
曲氏是北冥阵道第一望族,除了曲家修士,在其手下谋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越靠近曲家,周围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万年前出过长生仙,哪怕是仙祸之时,安无雪在北冥布阵,曲氏也有不少阵道高手在他手下听命。
这么一个底蕴悠久的仙门望族,为何会参与到北冥祸事当中?图什么?
安无雪一路打量走过,并未发现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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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客栈门前,说:“这家客栈离得近、建得高,住在楼高的客房里,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围。”
客栈来往之人众多,大堂还请了个说书先生,堂下坐满了人。
姜轻笑着上前,对伙计说:“可有四间空房?楼高最好。”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空房有,但是……这几日曲氏喜宴,高一点的客房都是要留给有曲家请柬的仙师的……”
安无雪眉梢一动——曲氏喜宴?
难怪这么热闹,难道上官了了拜访曲家,其实也是参加这个什么喜宴?
那岂不是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内,裴千怎么没说?
他想着,却见裴千行至姜轻身旁,对那伙计说:“我等就是来参加喜宴的。我们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说着,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伙计见状,立马变了神色,点头哈腰道:“曲家的家纹?裴公子的朋友哪还需要请柬,请几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给几位打扫出四间上房!”
伙计退走,裴千低声和他们说:“这间客栈本就是曲氏经营的,上房都是用来款待来往的修士,我记得当时这间客栈上房没有满,所以我们住进来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点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姜轻打趣道:“没想到小裴当时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还未同曲家断绝关系之前,怎么也算是个养子,表面上的身份还是有的。”
此时,又有几个修士走了进来。
这几个修士手中便拿着请柬,显然是曲家的宾客。
客栈内的伙计此刻都在忙活,那几个修士便等在门前交谈起来。
“好热闹,曲家这是请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笔。”
“合籍宴上估计更是热闹非凡。”
“毕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不世出的阵道天才,能不重视吗?”
“……”
裴千神色愈发复杂。
他沉默不语,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安无雪双手藏于衣袖之下,不着痕迹地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他们口中的这位曲家不世出的阵道天才,是否就是姜道友之前说的——创造这观叶大阵的曲家人?”
姜轻叹了口气:“是,所以我刚被困在阵中之时也很惊讶。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关,姜先生不便在我面前言语,不如还是我来说吧。”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谢折风,“谢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晓谢折风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经完全明白,谢折风是知晓其中因果才将他带来北冥,该不该说,肯定是仙尊说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惯于冰冷的目光顷刻间柔缓不知多少。
谢折风只说:“宿雪想听之事,不必问我,我本也是听他的。”
安无雪登时道:“谢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过是你带进来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夺,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说得极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谢折风还有落月峰撇开关系。
谢折风不禁又想起上一间幻境里的师兄。
千年以前师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温柔与忧心,满腔情意,还怀揣着对将来的期待。
可如今的师兄像是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怕了。
当年……若是他有那么一次,能成功回头抓着师兄的手呢?
他顿时又心如刀绞,对着安无雪应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姜轻还不知这两人身份,擒着笑在一旁等着。
裴千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谁知道就这么一句问询这两人都能这样?他哪里还敢说话?
好在伙计带着上房钥匙符箓来拯救了他。
裴千对曲家附近的这些地方实在是熟门熟路,用不着伙计带,拿着东西便说:“跟我来吧,虽然说有隔音结界在,但大堂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一不小心触碰杀机毁了此间死门幻境就不好了。”
他说着,引着众人上楼,选了其中一间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几层结界,这才指着窗外不远处那连绵的别院说:“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处长大的。”
安无雪顺着高楼明窗往外望去,瞧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镇守的灵兽盘旋于四方,防护结界足足有好几层,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陨落前还要显赫。
事关北冥甚至是两界四海,他并不避讳,直接问道:“你说你是曲氏养子……可据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无子又想有人传承,找个有仙骨有眼缘的孩子收为弟子便是。”
“更何况刚才他们说那个曲公子是曲家这一代的独苗,那曲氏这一代不是有传承之人吗?为何会有养子?”
裴千听着安无雪的话,神情愈发苦涩。
“是啊……”他居然也说,“为何会有养子?还不是因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无雪还未陨落之时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几百年前便仙去了,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眼看传承无人,她确实有过从旁支或者在北冥寻一个弟子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曲忌之。
这孩子得来不易,还没出生便天显异象,曲家本就擅阵法卜算之道,谁来算都能算出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曲家主亲自算卦,算出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资够好能够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这样的卦语,对凡人来说或许是如临大敌,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因此最开始并没有人当一回事。
裴千说着这些,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剑穗,语气悠然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家伙出生以后,家主才发现大事不好。”
姜轻讶然:“哦?我倒从未听闻什么大事不好,我在北冥这么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师幼年就显露阵道天赋,修行上也一日千里,甚至有人说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赋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时,怎会……?”
“便是这浮生道的问题。”裴千说,“曲忌之降世没几个月便对凡尘俗物流连忘返,尚在襁褓之中,见着滚滚红尘就嬉笑不止,确实是个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里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细节。”
裴千讥讽地笑了,“是无情道的情劫。”
无情道?
安无雪下意识便瞧了谢折风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得没有留意到安无雪的目光,眉头紧皱,脸色煞是难看。
姜轻知晓因果道法,也皱了皱眉,说:“修行讲究应劫一说,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过此劫方能更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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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有无情道的情劫,那便该修无情道,等待应劫那日到来。可曲小仙师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对姜轻作揖道:“不愧是姜先生,我还没说呢便发现问题了。你要是早点醒来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东西肯定会来请教你这个世间仅存的胎灵族,说不定就不会做日后的蠢事了。”
“这么看来,真是你那个恩公的错——他封你怎么封的那么死,让你早出来一两百年不好吗?”
安无雪:“……”
姜轻啼笑皆非:“你说正事。”
裴千顿时肃了神色,接着说:“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绝佳根骨,命中劫难却是无情道之情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么放弃修为的至高追求,要么直接让他修无情道顺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阵道曲氏这一辈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为于因果命途上有所钻研,妄图瞒天过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灵力凝于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画出几笔。
那是一道卦文。
“他们给曲忌之算出来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卦文上说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无雪听明白养子是怎么回事了。
裴千果然说:“所以家主在凡尘流民中,寻了个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极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铜板从孩子生父母手中换来了他,将他认作养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记入族谱,反倒把养子记入曲氏族谱,让这个养子来修无情道应劫。”
安无雪这回总算有了点惊讶之情。
“——你修的是无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不难看出来吧?”
安无雪:“……”
不,很难。
他余光扫过在一旁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的谢折风,又看向面上擒笑嬉皮笑脸的裴千,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修的才是无情道的错觉。
第075章第75章
姜轻也惊讶道:“从来不曾听小裴提及过,我还以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无雪随之道:“无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个都是人杰,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后期,着实厉害。”
“你谬赞了,我这不是在二位面前……”裴千扫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根本不够看的吗?说到底,浮生道和无情道都只是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两位浮生道带来的造诣不也远超于我?”
安无雪立时说:“我修的确是浮生道,但谢道友是无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裴千和姜轻尽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折风。
安无雪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无情道破的话来,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谢折风却倏而沉声道:“大堂有人拦住伙计问询,伙计喊他‘曲公子’。”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
谢折风眸光微散,似是还在认真听着,过了片刻,这人才说:“那个曲公子问伙计——‘你传信说裴千请了四个朋友来参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现在何处?’”
这明显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变,低骂了一声,才说:“他怎么会找过来!?”
姜轻赶忙起身,皱眉道:“不好,观叶阵的死门之中,一切都必须遵循本就发生的事情而发生,若是改变过往,死门中的所有修士都会脱离过往,失去理智攻击我们……”
他们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们的出现,曲家这位天才做出什么同真正的过往不符合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围攻,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变本该发生的过往,惊动死门杀机,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机会还不知要走多少个生死门。
裴千懊恼道:“是我的问题,我刚才只想着住在这边守株待兔不会影响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谢折风没有说话,仍在全心用神识打探着大堂的情况。
若是曲忌之当真已经找上来了,这人不会不说话。
安无雪见谢折风没有其他动静,稍稍放心,耐心问道:“我们入死门到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谈过,死门并无影响,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门道?”
裴千说:“有,因为观叶阵的生死门其实会跟着入阵者的心绪走,若入阵者拥有北冥第一城的过往回忆,那么入阵者想到什么在第一城发生的过往,就会更容易进入那段过往的幻境中。
“我们会在此间幻境,多半是因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带入这个时间点,那么此间幻境的一切发展便会以我和曲忌之为核心。”
安无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发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会改变,死门就能安稳维持到上官了了参加曲氏喜宴?”
裴千点头:“是,过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变‘我’和他在这个时间点里的走向。”
谢折风突然说:“他刚才询问伙计我们的特征和来历,走上来了。”
那他们现在如何?
姜轻问:“我们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吗?小裴是曲家养子,刚才按你所说,曲家收养你本就是为了替曲忌之应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请几个朋友,应当不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便嘀咕了几句,“怪了,我几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结识曲小仙师,怎么从不知道他有道侣?”
安无雪也说:“想个说辞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为我是不可能邀请人来参加喜宴的!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此刻怕是已经察觉到古怪之处了……”
安无雪心念转来转去,顷刻之间,定了主意。
他说:“可否——”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嗓音交叠响起:“可否——”
两人尽皆一顿。
安无雪下意识看向谢折风,却正巧撞见那人也意外又惊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祸之时,比眼下的情形还要危机还要复杂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谢折风时常商量定夺,两人这方面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同。
这一瞬间,安无雪便已经知晓,谢折风和自己想到了一样的缓兵之计。
他心下五味杂陈。
这瞬间的话语交叠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和谢折风之间互相抹不去的因果关联。
安无雪此刻居然有些庆幸情势紧急,无需和谢折风纠缠。
他见谢折风停下,也不管对方如何,兀自说了下去:“我们可否先派一两人,做出我们四人临时出游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错过。曲忌之既然要找我们,肯定会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时间,裴千你再仔细说过往之事,我们再思虑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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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姜轻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个熟悉北冥的人来领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时间紧急,安无雪神识稍一展开,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经拾阶而上,走到他们客房所在的这层了。
他赶忙转身道:“走。”
一把灵剑蓦地横亘在他和姜轻当中,拦住了他们离去的动作。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化身出行,出寒剑未曾跟着入北冥,春华又还给了他,如今只用着一把普通灵剑,可抬剑的架势却仿若同妖邪相争。
谢折风冷着一张脸,说:“我不擅因果道,更无处理人情俗事的经验,留在这未必能想出应对之法,引走人这件事还是我来。”
他又瞥了一眼姜轻,“既然姜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为我领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姜轻:“我——”
他们却没有时间商量了,谢折风又说:“他要来敲门了。”
这人说着,便已经闪身而出。
姜轻无奈,只好跟上。
两道轻风送过,谢折风和姜轻先后消失在了房中。
安无雪听到外面一道陌生的青年音传来:“四位道友,请等一下——”
嗓音刹那间飘远。
曲忌之跟着谢折风和姜轻幻化出的他们四人的虚影走了。
周遭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谢折风亲自出马办事,安无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松了心,再度坐在茶几旁,还格外悠闲地用灵力点起炉火,泡起仙茗。
裴千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安无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我初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么回事?和你有关?”
裴千本来已经端起茶杯想喝,闻言,动作一顿,连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渐肃,低声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合籍道侣,这场合籍宴,是整个曲氏纵容他的一场闹剧罢了。”
“没有合籍道侣?那如何举办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问完,自己便顿了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为他想合籍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与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这几日,我躲起来了。他合籍宴上见不着道侣的。”
安无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刚才裴千说,曲忌之知道他们四个是裴公子邀请来参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经是古怪之处了。
“安首座,你历经仙祸,见过生死,阅尽凡尘,必然也见过这千数百年来两界四海的荒谬之事吧。”
“你可曾见过有人明明自己是个天之骄子,天底下的美人随他挑选,他还想不开,偏要和一个青梅竹马的无情道结成道侣的?”
安无雪饮茶的动作滞了滞。
他倏地觉得茶水有些滚烫,热得他的喉咙都有些难受,让他难以开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无法太过体会他人之情,生身父母总是嫌我无情,说我将来必然不是个孝顺的,连每日几碗粥喂我,都觉着我费了粮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铜板就把我带走,问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们只说‘就一赔钱货’,仙修不知人世苦,听岔了,以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这么把我带走了。
“当年曲家收养我,是看中我仙骨,觉着我已显露无情道的根骨。
“曲氏将我从流民中带入傲视北冥的仙门望族,此恩我谨记于心,替曲忌之入无情道,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么想的,少时还好,长大后,他却突然说想和我结为道侣。”
安无雪听着,也觉着此事格外荒谬。
曲氏万里挑一,选了个七情淡薄、无牵无挂的无情道绝佳根苗,为的就是替曲忌之应劫。
倒头来,曲小仙师反倒喜欢上了替自己修无情道的裴千?
他听裴千又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修浮生,我修无情,整个曲氏尽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吗?他是第一日知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吗?”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爱他。此言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安无雪敛眸。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轻荡,自嘲般笑了一声。
“确实。”他说。
第076章第76章
裴千不知安无雪和谢折风当年往事的具体始末,只是见安无雪神情黯然,以为安无雪不想听他言此,讪讪道:“我说多了。”
安无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多余的。
他只问:“所以这个所谓的合籍宴,就是曲忌之要同你合籍,而你不愿——曲家主知道这件事,还任由他胡闹?”
晚辈任性胡为,长辈还不知其中轻重吗?
“首座可还记得曲家最开始为什么要收养我?”
“替曲忌之应劫——”
安无雪话语一滞。
“……难不成他们觉得曲忌之就是你的无情道情劫,所以顺水推舟,放任曲忌之纠缠你?可是替劫一说根本子虚乌有,曲家本就在痴心妄想,该是曲忌之的劫便逃不了,你无法替之。”
裴千苦笑:“就是这个理。我可以为曲忌之去死,我也可以替他应劫偿还曲氏恩情,可是五百多年前的我,根本没有应劫的感觉,无情道也无破道之相,这条路根本走错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曲忌之偏生要抓着他不放,当年的卦语说的是无情道的情劫,其实并没有点明,这个无情道,指的是不是曲忌之本人?
曲忌之和他之间的纠缠,不也应了那一句“无情有情”?
倒头来,曲氏找他替曲家这一代的天骄应劫,他却最终成了曲忌之真正的劫。
天道恒常,命定之事,越躲越躲不过。
裴千身在局中,却在局外看着,反而比曲家人看得透。
五百多年前,曲忌之非要和他结为道侣,曲家反倒助曲忌之逼迫于他,恩情压下,不等他点头,曲氏便已经开始筹备合籍宴,广发请柬。
当时的裴千看着满院挂着合籍宴所用的灵物装点,对曲忌之说:“这世上生死都可以被掌控被改变,唯独情爱一事,仅凭心证,无可勉强。我就算和你双修,也不会动心,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合籍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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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做这种傻事。”
“傻事?”
曲忌之却轻笑道:“你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从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你会不会动心又何妨?”
裴千气极,干脆不理他了。
曲忌之便在一旁摆弄阵盘,闲情逸致起来了,还会在一旁弹琴吹箫,总之就是不走。
裴千被盯着,想跑都跑不了。
直到曲家主传话来,让曲忌之前去商议合籍宴一事,裴千这才寻着机会。
他在曲家这些年,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修行有关,或是有人考校,他都只是陪衬曲忌之,没有展露锋芒。幸亏于此,曲家人低估了他的阵道造诣,禁锢他的禁制不算太难,成功被他破了。
于是就在曲氏广发合籍宴请柬的前几日,裴千跑了。
曲氏压下此事,偷偷在背地里寻他。
裴千知道自己若是在北冥中大摇大摆,怕是迟早被曲忌之找到。
他故意给自己布了个困阵,入得阵中,躲到了合籍宴之后。
出来以后,他听说合籍宴上,连上官城主都亲临祝贺。可不管是曲忌之,还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曲公子的道侣,两人都没出现。
曲家虽照常宴请来客,但合籍一事,算是无疾而终。
裴千干脆不回去,打算同曲忌之分开一段时间。
说不定曲忌之冷静之后,就放下偏执了呢?
可他没想到,曲家为了找他,居然在辽辽北冥之中,寻到了当年和裴千生身父母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以那些凡人的血脉为引,寻到了他的踪迹。
但曲忌之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是暗中盯着裴千的行踪。
裴千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数十年在第一城中游走,都没有听到曲家那位小仙师多余的消息。
他都快以为曲忌之放下了。
可是并没有。
曲忌之花费数十年,创了观叶之阵。
这家伙这时候才寻了上来。
裴千再度见到曲忌之,根本不知道曲忌之心中打算,看曲忌之一副比之前好说话许多的模样,便放下戒心,跟着曲忌之回了曲家。
——回了阵法里的曲家。
踏入观叶阵的那一刻,裴千才意识到,他眼前的曲家根本不是真正的曲家,而是虚假的幻影。
曲忌之根本没有放下,反倒愈发偏执,竟然将他囚在了阵中。
“你能不能别犯病了?”他说,“放我出去。”
曲忌之凑上前,把玩着他的发尾,悠然道:“你不是喜欢藏在困阵中吗?我特意为你量身打造了一个困阵。”
“此阵设在曲家,我将时光洪流设在了你来我家之后,直至你合籍宴出逃之前——只要你在阵中,你就会一直徘徊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过往中。”
曲忌之甚至亲手将观叶阵的门道教给裴千,笑着说,“此阵只需在过往时光的幻境中寻到阵眼并摧毁阵眼,便可破开。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阵眼就是我。”
“你想走,可以。杀了我。”
裴千气笑了:“你明知我不可能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