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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这一夜雷雨过后,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昼长夜短,夏意愈炽,转眼就离春日里太后娘娘为永宁郡王张罗选妻的事,过去有两个多月了。
春时?宫廷画师在太后懿旨下赴各府高门画贵女画像,使得?京城为永宁郡王妃的人选热议了好一阵子。然而不知是没有中意的贵女,还是中意的高?门贵女太多,一个郡王妃的位置不够分,这都夏天?了,太后和永宁郡王似乎仍未有决断,永宁郡王妃位花落谁家依然是个谜。
先前永宁郡王来永寿宫中请安时,太后常会?说几句成亲的事,催着永宁郡王快些选郡王妃,然?而随着春去夏来、时?间越拖越久,太后非但没有因时光流逝更加着急催促,近来甚至还不再催逼了。
“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时?还是要看缘分的”,永寿宫内,太后笑对来请安的永宁郡王道,“你慢慢挑,挑喜欢的就是。若是为快些成亲,仓促间选错了女子?,往后日子?不睦,反是不美。”
萧珏“是”了一声后,对皇祖母态度的转变略表疑惑,太后眉眼间浮起淡淡笑?意,是感怀往事时?心中温暖而又怅然?的笑?意,“昨夜,哀家梦见太祖皇帝了,梦见了……哀家第一次见到他时?……”
侍在一旁正?添香的沉碧,听太后感叹虽未附和言语,唇角却微微弯起。太后瞧见,就笑?斥她道:“你是在取笑?哀家吗?”
沉碧忙放下?香匙,向太后娘娘弯身道:“奴婢不敢。”虽似是在告罪,但唇角噙着的一丝笑?意依然?未消。
沉碧是皇祖母身边的老人,从皇祖母还是独孤家未出门的嫡小姐时?就伺候在皇祖母身边,凡是皇祖母之事,她应无不知晓的。萧珏因并不知皇祖母与皇祖父初见之事,又见皇祖母与沉碧是这般情形,心中不免越发好奇。
三四?十年前,皇祖母所出身的独孤氏乃是北地望族之一、家世显赫,而皇祖父虽祖上萧氏亦是名门,但至他那辈时?已是门庭凋零,是皇祖父投笔从戎,凭着不世出的军功谋略,才坐上了魏博节度使之位。
当萧氏的军队与独孤氏的钱粮随着婚姻紧密联结后,皇祖父成就了令燕朝皇帝胆寒的大业。尽管燕朝早几十年就积重难返、地方藩镇割据,但在皇祖父横空出世之前,藩镇间势力相当互相制衡,无人有真正?一骑绝尘逐鹿天?下?的实力,直到皇祖父才有王者之相。皇祖父虽名义?上仅是魏博节度使,但实际势力随着征战渐覆盖了大半北地,而独孤氏亦随之水涨船高?,成为北地第一高?门。
虽似是为权势而结合,但皇祖父与皇祖母是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因被人誉为枭雄的皇祖父,尽管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却从不流连风月,一生只与皇祖母育有两子?。
皇祖父病逝时?,萧珏年纪尚幼,因而他记忆里关于皇祖父的往事很少,如今记得?最清晰的是皇祖父病重那年的深秋,庭院中黄叶纷飞,倚坐廊下?的皇祖父,将冷透了的药倒在了一盆早已死去的茶花里,喃喃吟了一句,“几时?携手入长安”。
长安是前燕旧都,父亲在建立启朝时?虽因时?势将都城设在雍京,但也说过皇祖父在世时?更属意以长安为京城。皇祖父有征战天?下?之志,皇祖母亦非寻常闺阁女子?,想?来以帝后之尊携手共入长安是他二人之志,只是天?不假年,皇祖父壮年时?病逝,多年后皇祖母也未去长安,而是独自留在启朝雍京城皇宫中,以太后之尊。
萧珏心同世人,也认为皇祖父与皇祖母之间情意深重,就好奇询问起他们的初见之事,看皇祖母含笑?不语,又要问沉碧时?,皇祖母先摆着手笑?道:“罢了,哀家自己来说。”
“那年哀家一十六岁,就和你现在一样大,家里有意为哀家相看亲事,但未摆在明面上,只以宴会?的名义?,邀了许多高?门望族出身的子?弟,来家里吟诗对酒。”
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在说及这段往事时?,太后眉眼间的沧桑似都淡了不少,浮起了小女儿的柔和,“原本就只是哀家的父兄在宴中相看而已,但涉及终身大事,哀家那时?如何能耐得?住坐在闺房里,就偷偷来到宴厅,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那屏风是青纱制的,上绣着许多花草,使得?哀家有些看不清宴中情形,只能将脸尽量贴近,结果因这样,不小心将屏风给推倒了……”
说到此处,太后自己就先掌不住笑?了起来,“屏风一倒,满堂宾客都朝哀家看了过来,哀家自生下?来还没那样窘迫过,登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愣站在那里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宴中有位俊朗公子?微笑?着看向哀家,脸就更加红了……是和先前不一样的脸红……”
最后一句轻轻的,似是飞花落在风中。许是因先前笑?得?太厉害了,太后眸中都微微泛起了泪花,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轻握住萧珏一只手道:“哀家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合心的女子?,和那女子?一辈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萧珏谢皇祖母关怀后,太后神色渐渐寻常,“不急,你才十六呢。现在该急的是皇帝,他都二十三了还未有子?嗣,若这两年还不能有,外头的传言怕是要更难听了。”
沉碧轻轻盖上博山炉炉盖,“近来陛下?颇为亲近后宫,也许明年宫内能有婴儿啼声呢。只是奴婢原以为这诞育皇嗣的福气第一个会?落在姜采女身上,毕竟她是陛下?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没想?到陛下?就为一只琉璃樽将她一直关着,像若这气一直不消,能将姜采女关一辈子?。“
事涉皇叔宫闱,萧珏本不应置喙,连想?都不该去想?,可?是那幽兰轩中的少女,常是萦绕在他心头。他心里一直念着她,却不能提,这时?听沉碧说起,正?犹豫是否要深问时?,又听皇祖母似和沉碧闲话道:“那个姜采女在当御前宫女时?,哀家对她有点印象,记得?她长得?水灵灵的,跟朵白茶花似的。越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和容貌,越吃不消这样的磋磨,别说关一辈子?,依哀家看,只消一年半载,这花就要枯萎了。”
沉碧道:“奴婢手底下?的小宫女今早去太医院为娘娘拿进补药材时?,有看到幽兰轩的宫人也在为姜采女拿药,问了一句,知道姜采女这才被关了十几日,就已病得?起不了身了。”
萧珏心中一颤,忧虑如潮水冲击着他的心房,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若为一琉璃樽,责罚一女子?病重至死,传出去,对皇叔名声有碍。”
他还有更多的话想?说,想?请皇祖母以太后的身份照拂姜采女,甚至想?去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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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思?及马球赛那天?的情形,再想?到弘福殿的失火,想?皇祖母与沉碧此刻提起姜采女是刻意还是偶然?,许多话就沉沉压在嗓子?眼里,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
幸而皇祖母只听他说了这一句,就颔首说道:“你说得?有理,哀家会?找机会?劝劝皇帝,让皇帝早些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萧珏想?“多谢皇祖母”,但却不能说,他哪里有“谢”的立场,姜采女是皇叔的女人,而他是皇叔的侄子?。就只能沉默时?,萧珏听皇祖母似是说笑?,话中却又似有两分意味深长,“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哀家是太后,身后是独孤家,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老婆子?,说几句话,皇帝应该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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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寿宫中出来时?,日已西斜,小太监秉良侍随在郡王殿下?身后,见殿下?在离开永寿宫后并未急着离宫,而是走着走着,步伐愈缓,最终顿住,目光凝望向后宫某处方向。
皇祖母并不喜欢皇叔。尽管世人皆认为皇祖母十分宠爱小儿子?,但萧珏在年纪还小时?,就隐隐感觉皇祖母对皇叔近似“慈母多败儿”的极端维护宠溺下?,藏着深深的戒备与疏离。
他迄今都记得?幼时?的一桩往事,他是五六岁的孩子?时?,少年皇叔在狩猎时?猎了一张墨狐皮献给皇祖母做大氅。在人前,皇祖母对那张墨狐氅爱不释手,直夸皇叔孝顺,令他的生父都忍不住略含酸意地笑?说皇祖母太过偏疼小儿子?。然?而,当众人皆有事离去,只他这个不知事的小孙儿陪在皇祖母身边时?,他分明在皇祖母令沉碧将墨氅收起时?,见一丝深深的嫌恶从皇祖母眸中一闪而过。
皇祖母在生皇叔时?因难产昏厥,差点就没能再醒过来,皇叔险些使生母丧命,也许这就是皇祖母内心深处不喜欢皇叔的因由。
皇祖母希望他继承父亲的一切,进入朝堂,握有权柄,坐上启朝的皇位。然?而皇家之间若起权争,必将有腥风血雨,他不愿令亲人陷入那样的局面,所以淡泊,也什么力量也没有。皇祖母说,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他因为没有力量,连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一句都不能。
因为手中没有半点力量,他连想?暗中打听姜采女在幽兰轩的境况也不能。如果他能稍稍有点力量,能在宫中留眼睛埋人手,不仅能及时?知道她的近况,也能暗地里照拂她。他不想?她枯萎,即使她不是属于他的花。
暮色中,少年默然?凝望幽兰轩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长,暑日里黄昏时?空气犹有燥意蒸腾,贴刺在人肌肤上似是细密的牛毛针,一根根无声地刺燥到人心底去。
第32章
太后素有头?疾,有时发作也无定数,明明白日里和永宁郡王说话时身体丝毫无碍,夜里将?入睡时,头?却隐隐疼了起来。因为药物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这深夜时候太后懒怠再喝苦药,想着熬耐着睡着便不知痛楚,然而她心里装着许多心事,躺榻许久,仍是?难以入眠。
她想着今日和孙儿?所说的?初见之事,想着她的亡夫、被追尊为启朝太祖的?萧胤,想着那个女人,那个隐藏在萧胤身后、不为世人所知、连死亡都无声无息的?女人。萧胤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又如何,那个女人得到了萧胤全部的爱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而她独孤琼还活着,以启朝太后之尊。人这一世,到头来就是拼谁站得最高、活得最久,是?她赢了,是?她赢了。
太后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心中?痛快地想着时,忽又念起她唯一的儿子——启朝太宗萧恒宸,心中?瞬间痛如刀绞,连将?头?疼的痛楚都压了过去。虽然至今没能查到确凿的?证据,但太后深深疑心爱子的?死亡与今上萧恒容脱不开干系。她疑心是萧恒容为?了启朝皇位暗中?谋害异母兄长,因她早就疑心萧恒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多年前萧胤病逝前,单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恒容。
既为?爱子之死疑心痛心,太后又万分担心孙儿韫玉将来会遭萧恒容毒手。尽管她并不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后,独孤家亦是?启朝第一高门,门下力量深厚,萧恒容这皇帝应也顾忌着英明君主的?名声,一时不会在明面上对韫玉痛下杀手,可若萧恒容使阴招呢,就似在马球场那次,而韫玉迄今对他这个皇叔缺少防备之心。
韫玉天?生心性纯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肯信是?萧恒容谋害他生父,即使现在他知道萧恒容并非是?他亲叔叔,也会因当年被救离燕京之事,依然敬重萧恒容,不会相信萧恒容谋害他的?生父。
太后正是?因深知韫玉性情,才一直未将?萧恒容的?真?正身世告诉韫玉,她是?等着在拿到萧恒容谋害兄长的?确凿证据那天?,等韫玉因证据心神?震荡时,再用萧恒容身世的?事给他下一剂猛药,刺激他彻底摒弃所谓的?叔侄之情,拿回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一切。
既为?将?来杀死萧恒容的?那一日心潮澎湃,又担心在那一天?到来前无法保全?韫玉,太后心神?难宁地辗转反侧半夜后,头?疾发作地越发厉害了,至翌日,甚至疼地起?不了身。
因头?疾是?老毛病,太后也不想韫玉这孝顺孩子为?她担心,就令人不要告诉永宁郡王,这一日自歇在永寿宫中?喝药卧榻。药物除止痛外另有助眠之效,太后一日用了两三碗药后神?思昏沉,断断续续睡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又沉入睡梦中?,等再次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灯架烛火幽幽映着帐帷,有男子坐在榻边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药。
刚从睡梦中?微微睁眼的?太后,大半意识尚沉在未醒的?梦境里,望着朦胧烛火映照下的?男子身影,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宸儿?”。梦里,太后原正紧握着爱子的?双手,提醒他要小心萧恒容,半梦半醒的?她犹以为?爱子尚在人世,喃喃就对那男子身影说道:“宸儿?,你?要小心……”
朦胧的?烛光中?,男子面上神?色亦是?朦胧,他身形微凝片刻,终是?开口道:“母后,是?朕。”
太后悚然一惊,立时完全?意识清醒。她睁大眼望着榻边的?皇帝,感觉似被人陡然浇了一桶冰水,身上冷津津地发麻。“母子”相望,一时竟是?无言,太后沉默须臾,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快亥正了。”
太后并未派人告知皇帝她的?病情,但想她既想方设法地往皇帝的?紫宸宫安插耳目,皇帝自然也会这么做。只是?皇帝的?紫宸宫固如铁汁搅铸,她的?耳目始终无法插近御前,而皇帝似乎要棋高一着,所埋下的?钉子要耳目通明许多。
太后心头?沉冷,而面上神?色已如常慈和,“你?明日还要早朝呢,别在哀家这里伤了精神?,这么晚了快回宫歇下吧,哀家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歇歇就好了。”
皇帝却道:“为?人子女,以孝为?先,哪有母亲病着、儿?子却安睡的?道理。”他起?身拿一只软枕掖在太后身后,扶太后半坐起?身,端起?药碗道:“朕喂母后喝药。”
皇帝靠坐在榻边,将?一勺药吹散了热气,方送至太后唇边。黢黑的?药汁幽不见底,仿佛浸着某种隐秘的?毒素,太后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迟迟未张唇时,听皇帝问?道:“母后是?怕烫吗?”
皇帝神?色自若地将?这勺药转送至自己唇边喝下,道:“已经不烫了,若再不喝,这药就要凉了。”他再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时,太后凝看?他须臾,仍是?未喝,微衔笑意摇首道:“哀家不想喝药了,哀家今天?喝了有好几碗,不仅口中?苦涩,心像都喝苦了。”
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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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33章
是夜有一瞬间,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自然高兴,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但圣谕下来后,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
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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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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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34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他人微言轻,处理不?了?眼前局面,得将?这事尽快禀报师傅,由师傅来拿主意。郑吉飞快地在?心中?一琢磨,就悄悄地转身离开,往紫宸宫方向去了。因为心中?急切,他一路走得飞快,结果还没赶到紫宸宫附近,就在御花园的堆秀山旁,差点冲撞了?御驾。
师傅正侍奉在?圣上身侧,见他差点冲撞了?御驾,神色间虽有疑惑,但还是立即斥他,并要按宫中?规矩惩罚他。郑吉连忙伏地告罪时?,想这会儿也没法和师傅单独禀报,而若再拖延下去,身子骨弱的姜采女怎经得住责打,不?知会不?会死在?敏妃娘娘手上,就一咬牙,在?磕头请罪之余,将?姜采女正在?清漪池畔被敏妃娘娘责打的事禀报给了?圣上。
圣上原似是在?园中?闲走散心,听他禀报后,身形伫立须臾,步伐转向了?清漪池方向。郑吉见状心中?喜不?自胜,一是为姜采女有救了?,二是为圣上在?意姜采女。他现下是姜采女的内官,若姜采女能承蒙圣宠晋升位份,他与其他幽兰轩宫人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遂在?侍随御驾、前往清漪池的一路上,郑吉心情都暗自轻快着。然而当御驾离清漪池越来越近,郑吉能够大致望见清漪池边情形时?,他的心陡然沉向了?万丈深渊。
前方清漪池畔,敏妃娘娘与一众延熹宫宫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永宁郡王与他的随侍,夕阳下,姜采女正抱着永宁郡王,少?年少?女相贴的身影蒙着薄纱似的金色暮光,倒映在?涟涟池水中?。
如被五雷轰顶的郑吉,骇得心惊肉跳,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甚至不?敢悄觑圣上神色,将?头低垂得几乎能入土时?,眼角余光见圣上停步在?紫薇树旁片刻后,提步缓缓走向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
当少?女忽然轻轻抱住他时?,萧珏心“砰”地一跳,只觉一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池中?流水、暮鸟归林通通似都被屏蔽在?世外,他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响在?胸膛里,响在?天地间。
起先,他似乎是因为惊怔而未将?她?及时?推开,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拥抱所带来的熟悉感已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身体?和心神,让他无暇去想他与她?的身份,只觉她?这般抱着他时?,似是无处可依的小女孩依在?他身前,似是一叶小舟,只是在?风雨中?借他怀抱停泊片刻。
他又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的小女孩,许是因她?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他回回见到她?时?,总不?由想起故人,早已离世的故人。心神最?迷恍时?,却也清醒了?过来,她?不?是记忆里的她?,她?是皇叔的采女,而他是皇叔的侄子与臣子。
萧珏抬手欲将?她?轻轻推开,可手轻握住她?肩头时?,却越发感觉到她?身体?柔弱单薄,好像他若将?她?推开,她?会似一片薄云散在?风中?。心神怔恍、手臂亦悬停在?少?女肩畔时?,萧珏忽听见姜采女身后的宫女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陛……陛下来了?……”
萧珏仓皇侧首看去,见真是皇叔正向此处走来,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后退数步,躬身拱手向皇叔如仪行礼。眼角余光处,姜采女被那宫女扶住了?,萧珏不?敢再多看,将?头垂得低低的,想若皇叔为方才那一幕龙颜大怒,他就将?事情全揽到他身上来,说是他行为无状,对姜采女轻薄无礼。
他到底是郡王,是身体?健康的男子,纵被重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如此事归罪在?姜采女身上,无出?身倚傍又身子病弱的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在?皇叔的怒火下。萧珏心中?想定,等着承受皇叔的怒火,可皇叔走近前来时?,温和的嗓音里没有半丝怒气,皇叔如常态度亲和地令他平身,又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是否是从永寿宫出?来,这会儿是不?是要出?宫。
萧珏一一答了?,心里仍暗暗忐忑着。皇叔同他闲说了?几句后,微噙着笑意道:“宫门快下钥了?,去吧,下次进宫时?到清晏殿来坐坐,江州新贡了?小龙团,来朕宫里尝尝合不?合口。”
萧珏“是”了?一声,就只能离开了?。尽管心里惦记着姜采女的安危,但他告退离去时?,垂着眼目不?斜视,不?敢予丝毫目光与她?,以防节外生枝。皇叔是就未看到他与姜采女过于?亲近的一幕,还是虽然看到了?,但不?予追究?还是……皇叔只是念着叔侄之情,不?追究他的过错,但对姜采女……
想皇叔先前就为一琉璃樽将?姜采女幽禁了?许多时?日,萧珏离去的步伐不?由因心中?不?安而迟缓。而另一边,茉枝早吓得面无血色,主子对敏妃娘娘无礼时?,有永宁郡王帮忙解围,主子对永宁郡王无礼时?,郡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可这会儿主子对圣上无礼,圣上是万乘之尊,谁能在?圣上怒火下救下主子,更何况主子身为天子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对永宁郡王投怀送抱,且这一幕还被圣上看在?眼里!
茉枝觉得主子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了?,而自己或许也要死了?,采女和郡王不?清不?白?可是皇家丑事,自己一个小宫女也许就要被灭口了?。茉枝战战兢兢,心内对劝姜采女来清漪池散心这件事悔恨到了?极点时?,听见圣上的嗓音淡淡地落在?水风中?,“还不?快扶你主子回幽兰轩,水边风凉,她?这身子如何经受得住,朕还要和她?白?头到老呢。”
正缓缓走远的萧珏,听风中?传来这一句,暗想皇叔这般态度,好似不?会怪罪姜采女,心中?暗松了?半口气。只是“白?头到老”明明是情深意重的话,为何此时?从皇叔口中?说来,却似听着有点怪怪的。但不?管怎样,萧珏这会儿都不?能留下,他若非要留下为姜采女辩解什么,反而可能会多说多错、使?事情变糟。
虽然圣上似是宽宏,但茉枝仍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跟在?御驾后,扶着姜采女,回到了?幽兰轩。这是圣上第二次驾至幽兰轩,距离上次方才七八日,茉枝将?姜采女扶进室内后,见圣上令众人皆退,就忙垂首倒退,在?将?门关?上时?,微瞥眼见姜采女无视着圣上、自在?小榻处坐下,而圣上缓步走到了?姜采女跟前。
初夏碎金似的暮色为窗纱轻筛后,唯余一层淡淡光晕落在?窗下人身上,她?穿着极为素净,衣裙浅白?,银簪插发,若无这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萦拢,通身素白?地简直似在?为人服丧。
也许她?就是在?服丧,在?以未亡人自居。皇帝心中?冷笑,想她?算什么未亡人,那道太子妃册封诏书未加玺印、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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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告天下,就只是一张废纸,她?与燕太子纵情深似海也无名无实,在?世人眼里,姜烟雨与燕太子毫无瓜葛,她?的名字写在?他的后妃玉碟上,生前身后,她?都是他的人。他会和她?白?头到老,这一世临死前,他会带她?一起走,他会留下遗诏,让她?这个采女与他同葬,纵是一副遗骸,她?也只能与他相依。
皇帝一手托起她?下颌,令她?仰面看他。暮色中?她?面色苍白?如纸、眸子幽寂,似视他如无物。皇帝冷冷地回视着她?,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襟,她?双眸骤然激起惊惶的涟漪,淬起的寒光如利箭射向他,身子也似小兽扭动?挣扎起来。但她?那般孱弱,如何有反抗他的力气,皇帝一手将?她?按倒在?小榻上,一手将?她?身上刺眼的“丧服”剥敞开来。
衣下的肌|肤,却似比那衣裙白?得还要耀眼,薄金的暮色透窗流动?其上,淡去几分瘦骨伶仃,另添柔和的光泽,令之似是轻薄的白?瓷。皇帝见她?通身无暇、没有半点伤痕,想是敏妃还没来得及对她?动?手,萧珏就已出?面阻拦。萧珏那性子,见到有人受难就会出?手相助,她?又……最?会装可怜做戏。
“别想着故技重施”,皇帝手掐着她?的脖颈,身体?也沉沉地压了?下去,“你要敢像对朕那样,意图勾引刺杀永宁郡王,朕当着你的面,将?慕言尸骸挫骨扬灰。”
少?女唇际浮起惨淡的笑意,眸中?讥讽冷蔑,她?微启唇齿,沙哑地说出?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何时?勾引过陛下?”
她?眸中?讽意似是刽子手手里的尖刀,随她?一字字剐向皇帝的心房,“我有对陛下自荐枕席吗?我有主动?解裙,故意衣衫不?整地靠近陛下,对陛下投怀送抱吗?”
“勾引?”她?讽刺地笑着,眸光空洞,面上淡薄的笑意愈发哀凉,疯了?般将?两?条纤细手臂抬勾向皇帝脖颈,就势贴唇在?他耳边颈畔,轻轻呼气如兰,嗓音冰冷而又甜腻,“陛下,这才叫勾引。”
第35章
像是忽被修罗艳鬼缠身,皇帝身形一僵后,猛一把将她按回了榻上?,力道之大,令榻板都发出了“咚”地一声响。但她似丝毫不?觉疼,就仰面笑看着?他,眸中细碎的笑意是碎裂的冰凌,冰冷而又锋利。
皇帝直觉感到了一丝危险,尽管这直觉来得莫名、毫无道理,他亦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将手撤离了她的?身体,断绝了与她的接触。他居高临下地?俯看着?她,见她仍是不以为意地笑着,笑得凉薄,笑得缥缈。
皇帝不?知她这是疯了,还是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只?觉耳根处犹有她故意呼留的气息,又冷又热。“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他冷冷地看着她,眸光寒厉。
“知道”,唇际虚缈的笑意依然衔着讥讽,只?是化为了自嘲的?利刃,转刺向了她自己的?心房,“知道”,她眸光空洞地?说?道,“不劳陛下提醒。”
她慢慢地?敛了自伤的?笑意,一手撑着?榻,略显吃力坐起身,一手伸向被?扯落在榻边的?浅白衣裙。皇帝见她像是要穿上?这件素衣继续给燕太子服丧,耳际令人不?适的?冷热交加陡然化作躁怒的?尖刺,深深刺进他心头,他径从她手里扯过这件碍眼的?素裙,将它扔得要多远有多远。
室外茉枝原正为姜采女提心吊胆着?,忽听圣上?吩咐她入内伺候姜采女更衣,连忙恭声答应走?进室中,打开寝堂内的?衣箱,取出姜采女的?衣裙,要为姜采女穿上?。
然而圣上?皱眉看着?她捧来的?湖水色衣裙,嗓音似是不?悦,“就无颜色鲜艳的?吗?”
茉枝连忙告罪,再往姜采女衣箱中寻找。原本依照大启宫规礼制,妃嫔们被?封位份时都会得到相应的?服饰赏赐,即使位低如采女,也能得到数箱新衣与数匣首饰,可是姜采女刚受封就被?禁足,因是戴罪之身没有得到圣上?任何恩典,衣箱里的?衣裙全是她当宫女时的?旧衣。
最终茉枝能从姜采女衣箱里找到的?颜色最鲜丽的?衣裙,还是御前宫女的?统一着?装。茉枝只?能将这件粉霞襦绿罗裙捧给圣上?过目,圣上?冷脸凝看须臾,隔窗吩咐室外侍从速调女子钗裙送来。
暮光窗下,姜采女洁白的?上?身只?穿着?一件亵衣。茉枝不?知在她来前圣上?和姜采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见姜采女身上?如此单薄,生怕姜采女着?凉又病重,就将手中的?粉霞襦衫展开,轻轻地?披在姜采女肩头。一边披,茉枝犹一边忐忑地?暗觑圣上?神色,好在见圣上?虽冷着?脸但?并未斥责。
当御前宫人将新钗裙送来后,圣上?直接从中拣选了一件颜色最艳的?绯色纱裙,令她为姜采女穿上?。茉枝刚恭声遵命,又见圣上?从妆匣里取了数支金簪珠钗丢来,令她为姜采女插戴,声音沉冷地?道:“以后都如此妆饰,不?许再穿白衣。”
茉枝听圣上?嗓音里渗着?寒气,自然忙不?迭应下,动作麻利地?为姜采女穿衣插簪。在为姜采女穿戴时,茉枝生怕性子怪僻的?姜采女不?肯更衣、惹怒圣上?,幸而姜采女十分安静,就如泥塑木偶任她为她换衣梳妆,并没有什么忤逆圣心的?言行。
当茉枝为姜采女穿戴完毕后,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御前宫人正在室内点灯。茉枝垂手侍在姜采女身边,见圣上?似乎没有要起驾离去的?意思,心里暗敲着?小?鼓,想难道圣上?今夜要歇在幽兰轩时,御前总管周守恩走?停在槅门帘外,朝圣上?躬身询问道:“陛下,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了,您……”
茉枝听圣上?淡声说?道:“朕在此用膳。”
帘外周守恩心内微一惊后,就恭敬“是”了一声,退出去安排圣上?晚膳事宜。本依宫例,各妃嫔宫中都有小?厨房,即使位低如采女也是如此,但?姜烟雨是如何成了采女,周守恩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幽兰轩内并未设小?厨房,姜采女日常膳食同普通宫人无异。
圣上?当然不?能饮食粗淡,既此处无小?厨房,周守恩就令御膳房来此摆膳。圣上?自小?讲究衣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御膳房的?手艺在圣上?的?“锤炼”下早就炉火纯青,只?是如往常丰盛美味的?御膳摆上?幽兰轩的?膳桌后,圣上?并没什么胃口,对着?金炊玉馔甚少?动箸。
在圣上?命令下、坐在膳桌另一侧的?姜采女,也几乎不?动筷,一双乌木箸松松地?斜插在碗中拨着?几粒白米,迟迟未夹起送入口中。
周围侍从皆屏气静声,安静地?几乎令人感觉窒息的?室内,惟能听见箸端细银链子偶尔发出的?叮铃碎响,晚风从支起的?长窗吹入室内,轻拂着?姜采女身穿的?绯色裙衫,灯下绣金丝线脉脉流漾若有神光迷离,然而衣饰越秾丽鲜艳、光彩照人,就越发衬得姜采女单薄纤瘦、容色苍白,她似是日光下的?雪人,会无声无息地?融化在耀眼的?金光中。
“叮”的?一声脆响,是圣上?夹了一筷樱桃肉放在姜采女碗中,“吃”,圣上?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下达不?容违抗的?御令。
姜采女依然垂着?眼帘,她身形僵凝片刻,终是在圣上?威压地?注视下,缓缓地?夹起那块樱桃肉,放入口中嚼咽。只?是似乎食不?知味,单纯是在完成御令而已。
周守恩默然侍在一旁,看这顿晚膳圣上?就这般逼迫姜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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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吃肉吃饭,姜采女也不?言语,圣上?命她吃什么她便吃什么。在被?逼用了小?半碗饭后,灯光下姜采女面色似是有些不?对,然她依旧不?违背圣意,仍然在圣上?的?威逼下,将一筷筷白饭木然地?送入口中。
最后是姜采女身边的?侍女茉枝,似因熟悉主?子身体,忍了又忍后,终忍不?住大着?胆子、声若蚊蝇地?禀报圣上?道:“陛下,采女主?子病才见好,太医嘱咐说?要适量饮食……”
因这一句,圣上?才令姜采女停箸。周守恩在旁悄看姜采女面色,想若圣上?再逼迫下去,姜采女怕是要难受地?呕出来了。只?是虽看着?是逼迫,却又似是圣上?对姜采女别样的?“垂怜”,毕竟圣上?逼令姜采女吃下的?是山珍海味,而不?是鸩酒砒|霜,而以姜采女对圣上?做过的?事来说?,给她灌十碗八碗鸩酒也是毫不?过分的?。
圣上?似乎是为折磨姜采女才留她一条性命,可现下所做的?事却又不?完全似是折磨。周守恩暗在心中思量着?,见晚膳撤下后圣上?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竟吩咐宫人伺候沐浴更衣,像是预备要在幽兰轩过夜。
不?同于茉枝等人不?知前情?、单纯以为圣上?是要姜采女侍寝,周守恩最清楚圣上?与姜采女的?纠葛,惊得忍不?住失声道:“陛下!”
因圣上?严令禁止消息外传,姜采女行刺之事只?寥寥几人知晓,周守恩这会儿也无法当众直说?圣上?与姜采女共榻的?风险,只?能结结巴巴地?劝道:“陛……陛下……这怕是不?妥,姜采女她……她……”
圣上?淡淡看他一眼,道:“朕今夜歇在这里。”
周守恩从圣上?还是个孩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岂不?知圣上?已决定的?事、这世间谁也劝不?得,只?得将满腹的?担心言语都咽了下去,一字也不?多说?,只?做个谨遵圣意的?老奴,与进忠等内监同伺候圣上?沐浴换衣。
然周守恩心中的?忧虑,随着?夜色深沉只?增不?减。当夜已深,一众侍从皆被?屏退在外,幽兰轩寝居内只?剩下圣上?与姜采女两个人时,周守恩的?心如悬在嗓子眼中。尽管他在退下前,已悄悄令进忠将室内所有如剪刀类的?尖利物事全都收走?了,尽管他知圣上?武艺高?强,是在马上?得来江山的?天子,且对姜烟雨已有防备之心,应不?可能再被?刺杀,可他就怕事情?有个万一。
万一姜烟雨狐媚得圣上?睡熟了,再在圣上?睡时点一把火呢?寝居虽无剪刀匕首等行刺的?利器,但?灯火却是随手可取。侍从们虽都在室外可及时扑火救驾,可就算圣上?性命无虞、仅是龙体被?烧伤,那也是天大的?祸事,周守恩越想越是忧虑难安,时时关注着?室内动静,胆战心惊地?在窗下听着?墙根。
夜浓如墨,一盏绛烛笼纱灯驱不?散室内黑暗,唯能在榻几妆台处落下几许光明。淡朦的?光照下,镜架上?一面铜镜似是一轮惨白的?冬月,慕烟默然坐在镜前,将鬓边悬沉的?金钗取了下来,松松挽着?的?髻随之泼散如流水,身后,皇帝脚步声渐近,浴后的?水汽似凉似燥地?侵袭上?她的?肌肤。
第36章
既不能死,只能活着,她还活着,那她就还有需要做的事。杀了皇帝,从前是为皇兄复仇,如今既是为皇兄,也是为了遭受侮辱的自己。慕烟心中恨志坚忍,只是不知在已然暴露刺客身份、在一次刺杀失败后,该如何去?做。
她只知是不该这般困住自己一生,遂走出了幽兰轩。当敏妃要责打她时,她因想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未做任何抵抗,不想萧珏却来到她身边,为她解围,又一次保护着她。
“不怕,我会保护你的。”那是幼年时萧珏对她许下的诺言,年幼的他说那是一生的承诺,尽管清河公?主早已死去?,长大的他却依然践行着昔日的诺言。
若说这世间还有何人事能令她心头酸软,唯有萧珏,为他们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也为经年重逢后,尽管他不知她的身份,却依然对她以身相护,依然向?她伸出手,要她到他身边去?。
那一夜被启帝侮辱的噩梦,刺杀失败后被逼苟活的屈辱处境,令她这些时日饱受煎熬,无法去?地下与皇兄团圆,只能在世间如孤魂野鬼苟活的可?悲境况,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当见?到萧珏,见?到这世间唯一与她这孤魂有所牵念的人,依然护她如从前时,内心无尽的悲辛使她一时忘情,她不禁轻轻抱住了他,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皇帝的到来,随即使她后悔如此。皇帝曾亲眼见?萧珏以身护她,亦曾亲耳听?到萧珏要她到他身边的话,从前她是宫女身份时就已不妥,如今她是刺客,皇帝是否会怀疑她的刺杀与萧珏有关?,怀疑她是萧珏安插的刺客。皇帝本就似为启朝皇位害死了萧珏生父,皇帝与萧珏之间的叔侄关?系本就微妙,这样的疑心,极有可?能会要了萧珏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