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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整装准备出发。
柳白真站在前院里回头看这客栈,心里一时感慨。
他那天夜里走进来,以为可以好好休息,没想到竟一脚踩进陷阱,差点死在里面。虽然他最终没死,但是他这两天的经历堪称血浆片。他竟然没有因此精神崩溃,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这家客栈怎么办?”他搓了搓胳膊。
秦凤楼换了身华服,手里依然摇着他那柄扇子:“客栈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里的产业,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官府,毕竟除了命案,那三个男女如今说死没死,说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让官府找到他们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顿了顿,“若是查出小娃娃还有什么亲戚,你想把孩子交给他们吗?”
柳白真闻言震惊地看他:“要是我不想,还能拒绝?”
秦凤楼:“……”
他一时无语。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你不想,就没人能夺走她,”他不算隐晦地提点一句,“为兄这点还是能和你保证的。”
“不不不,”柳白真连忙摆手,“我确实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毕竟是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亲人爱护当然更好。”
他想了想强调,“若是她有亲人,秦兄还要看看是不是靠谱,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会上那种吃绝户吃保险赔偿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为了看她陷入另一个坑的!
秦凤楼含笑看他不语。
“……”
柳白真被他看的,简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它是不是又红了。
“若让那孩子选,她定然愿意跟着真弟。”秦凤楼低声说。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考虑什么亲人。寄人篱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秦凤楼让什七带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栈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码头。
什七运针叫醒小女娃,让两人好歹能面对面告别。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证了一大堆,这才让孩子乖乖待在马车里。
“妞妞,你把哥给你的钱收好,”他叮嘱小孩,“记得你不是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留在秦哥哥那儿治病,回头等哥哥来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陈慧儿的女娃娃含泪点头,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她的怀里还塞着哥哥给她的小荷包。
“要听话,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红红地摸摸她头发。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这么可怜可爱!
兄妹俩依依不舍地告别,秦凤楼维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后干脆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掳上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声音飘在空中。
“不是说让我自己骑马的吗——吗——吗——”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两个人。然而众人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速度,能追上吗?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两旁绿树红花掩映,快马疾行,暖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后背,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姿势。他两辈子都没想到竟然会和人同骑一匹马,还是男人!
“真弟,”秦凤楼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怀里,低声说,“小心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在柳白真耳边,又热又沉,顺着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虫子沿脊背往下爬,痒得不行。
太热了。
柳白真双目无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觉间,一双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缰绳,那股子热浪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从头到脚。
“真弟,你真的要走吗?”秦凤楼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细细地抖。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就这么掉头回去,把人带回山庄。他如此可怜,还喜欢自己,只要他稍稍强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经不仅仅是兴趣。
柳白真后背都湿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谢谢秦兄……”
秦凤楼蓦然沉下脸,搂他腰的手狠狠收紧,怀里人发出虚弱的呜咽。
虽软但拒绝。
两人快到码头时,什五才赶了上来。
青山码头不大,途径的运河也不在丰水期,故而此时停靠的船只最大也不过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游仙岛在近海海湾,从运河一路往南,到达海口还要转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说自己要去钱塘江一带寻亲。什五买好了充作船票的铜笺,又递给他一只包袱。
“王公子,这里头有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几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药粉,一些盘缠你也收好,穷家富路,小心为上。”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负手站在一旁,并不看自己,只好接过包袱。
“多谢什五兄弟,我一定尽快办完事去找你们。”
秦凤楼冷冷道:“你去哪儿找我们?”
什五刚要告诉他府衙的位置呢,这下也不敢吭声了,悄悄地退到几仗远以外。
柳白真抱着包袱,他还留着那假胎记呢,只是刘海挡住了,看着就是个刚成年的富家小公子,穿着月白的锦衣,脸蛋圆圆,姿势局促不安,十分可怜。
实则他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主动哄一哄秦江楼大少爷呢?唉,他实在不愿两人分开时这样不愉快,他自己倒还好,吃一顿饭心情就好了,但秦江楼这个人气性极大,恐怕连续几天都会冷着脸。
他自己也罢了,可是什五一行人,还有他的小妹妹就惨啦。老板生闷气,员工多无辜!
罢了,哄哄美人又何妨。
“秦兄,”他蹭过去,伸出手犹豫着是扯袖子,还是扯裤腰带,“你莫生气,我这不是想亲自问你吗?”
秦凤楼就看着他那指尖犹豫来犹豫去,半天也没碰到自己。他磨磨牙,无奈地伸手抱住对方,贴着柳白真的耳朵狠狠说:“川云州阳柑县,记住了,去知县府衙找我!若是超过三个月,我就算张贴悬赏,也会把你抓回来!”
柳白真耳朵红了还麻了,偏偏他不敢推开这人,只好点头。
这人……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昨天还温温润润、客客气气!
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有朦胧美,一旦距离过近就会这样——秦江楼太过分了昂!
他不高兴地抬起头,差点撞飞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大公子捂着下巴总算把人松开,一副无语到了极点的表情看着他。
“我会尽快的。”柳白真连忙心虚地保证。
唉,要是秦江楼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哄人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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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万一那时候他已经死了,秦江楼会不会真的通缉他?
要是知道他已经死了……
柳白真冲秦凤楼露出八颗牙齿,试图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
万一,这人气到连纸钱都不给他烧呢?
柳白真带着一肚子心事登船,他上船以后站在甲板上,秦凤楼主仆果然还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他和秦凤楼隔着一段距离相望,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柳白真想:快走吧,大爷,阿弥陀佛,千万别生气,记得给我多烧点钱。若是不死?那最好还是别再见了,我还不想搞基。
秦凤楼想:小骗子,下次见面定然要你哭着喊我好哥哥……不妥,那小娃娃也喊他哥哥,不够特殊,或者喊相公?夫婿?我娘那套凤冠霞帔收去哪里了?原以为用不到,不会已经蛀坏了吧?去凤鸣楼定制倒也来得及,正好我摸过他的腰—
等到船只渐渐远去,秦凤楼才转身,表情显出几分无聊。
“什五。”
灰衣护卫躬身:“主子请吩咐。”
秦凤楼叹气:“查清楚他的来历,尽快报给我。”
什五应下,又有点疑惑:“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派人跟过去?万一王公子遇到危险,好歹也能援手。”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秦凤楼心道,他还不是期待着那小骗子能亲口跟他坦白。结果一直到真的分开,小骗子都一句口风不露,倒是让他意外。
不过他让自己意外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点。
“这艘船上有王老六。”他简单说道,朝马匹走去。
什五恍然大悟。
王老六叫王旺家,曾经在通州码头的漕船上做船员,只是漕船遇匪,丢失了那一季的漕粮,全船的船员都被拿住问罪。他在通州大牢里关了六年,出来才发现婆娘被人强占,跳河死了,老娘病死在床,无人收尸,自家的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
他不甘家破人亡,几经周折发现强占婆娘的竟然是码头管事,背后靠着阁臣。于是一怒之下,他半夜潜进那管事的宅院杀人。
中间种种不再赘述,总之,秦凤楼救了他,替他改换身份买了一艘船做起运河生意。秦凤楼并不求回报,但王老六却总是想要能报恩。
“那想必不用主子吩咐,老六也会好好看顾王公子。”什五暗暗松口气。他发现自己也挺喜欢王真,说不上为什么。
秦凤楼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他从头到尾没有和王老头说一句话,所以对方并不会去刺探王真,但却肯定会照顾他的人。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赶。秦凤楼也不算欺骗柳白真,他确实有个小小的知县官职,只不过不是考上的,而是买来的。
“咱们这就直接去阳柑县?”什五在疾行中喊,“那柳家堡咱们真的不去吗?”
秦凤楼心情不虞,一路快马加鞭,闻言露出冷笑道:“不用,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找到柳白真。”
而他,只需等待。
第12章
柳白真靠在甲板上,一直贪看着这古代运河上的风景。
他迎着运河上的朗月清风,心里一块儿大石头终于落下。总算顺利上了船,离开了小青山。
顺着航道一路向南,待到半个月后,他就能坐上去若游仙岛的海船。也许是因为他拥有原身的记忆,只要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亲人,他心里渐渐生出期待,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他是车祸出的事,出事后连交代遗言的功夫都没有就死了。他不愿去想家里人怎么办,中年失独,这对哪个家庭都是致命打击,他甚至庆幸自己不像别的小说那样还有灵魂状态。要是亲眼看到爸妈崩溃,他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能改变死亡啊。
唉,希望他刚租的公寓能把租金退给他家,还有他还在走领养程序的狗儿子,它爷爷奶奶要愿意养着就好了,好歹互相也是个陪伴。
柳白真难过地揉揉胸口,如果能再次拥有家人就好了。
“小兄弟,可是哪里不舒服?”头顶传来问候。
他吓一跳,抬头看,才发现是纲首,对方趴在塔楼的围栏上看着他,表情带点担忧。他不免有点感动,摆摆手大声回道:“没事,就是有点晕船。”
纲首就是船长,听说叫王老六。
他乘坐的这艘船为中型船只,日常载客也能有三五百人。上船的时候,这位船长对他的态度就十分友善,言明此趟本为了南下和远洋归来的海船交易,所以客人不多。
也许就是因为客人不多,所以比较关注他?毕竟他已经在甲板上待了一下午。
他趁机打量这位船长,大约是常年在船上,对方和现代那些海员的外形很像,皮肤黝黑发亮,身材十分健硕,尤其是上肢肌肉发达。奇怪的是,船长看外貌也不过二十多岁,绝不超过三十,可是两鬓却已经霜白。
少年白吗?也不像。
前面船头的甲板传来几个船员恣意的大笑,夹杂几句粗俗的俚语。
王纲首见他看向船头,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我这些船工都是粗人,白天太累,晚上不上工的就会喝点酒,酒意上头就不大体面。你是文雅人,还是早点回客舱吧。”
言下之意回去比较安全。
柳白真可不是那种听不进劝的,于是冲王纲首点点头,转身回了客舱。
船一路顺风顺水行了五天,路上遇到大码头便停靠补寄。有那守着码头的商铺,等着大船就上前推销,于是船上的直库就捧着自家的货单,卖出买进一些货物。
这天,大船停靠在玉溪码头,此处正在玉溪大县的辖区内,码头足能供五六艘两千料的大船同时进出,岸上两侧小楼林立,街道熙攘,十分热闹。
王老六见柳白真天天闷在客舱里,就哄他上岸逛一逛。他心想,哪有这年纪的小子不爱热闹?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自个儿忍着?那可不行,他好容易有机会报答秦庄主,必不能怠慢秦庄主的人!
柳白真当然爱热闹!
他就算再宅,也经不住在狭窄的古代船舱里躺一个礼拜啊,还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此时被王老六一通劝,他听着外头浪头一样的人声,不由心动。
“去玩儿吧,”王老六看着他,眼神和蔼,“你看我船上那些猴子,尾巴儿都摸不到!”
哄孩子似的。
柳白真忐忑地走到甲板上探头一看,远处的码头的确热闹非凡,接驳的平船载着满满的人,一趟一趟来回码头和大船。
在江浪号的左侧缓缓驶来一艘差不多大小的红色海船,桅杆更粗,收起三架巨大的帆布。有船工爬到高高的桅杆上悬挂巨大的徽饰,油印的鲜红色纹路清晰可见——竟然是“若游”二字!
“若游仙岛!”他心里震惊,喃喃道。
王纲首负手在旁笑道:“小兄弟见识广,也知道若游仙岛?”
真的是!
柳白真压抑住激动问他:“是若游仙岛的商船吗?”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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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首便抬头仔细观察片刻,摇摇头:“倘若是商船,未免太小。何况若游仙岛往日只做远洋生意,少见在内河航道往来……这应当是他们本家的人。”
他不由想到这几天到处传的消息,说是柳家堡出了事。若游仙岛的岛主夫人听闻出身柳家堡,莫不是回来奔丧?
他提醒柳白真:“他们和咱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还是避开些的好。”
柳白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没想到竟然会在半路就遇到王家人,难不成姐姐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最遗憾的就是没看原著和电视剧,不知道屠杀柳家堡的到底是谁,或者说是哪些人。如此,他有危险,柳盈盈同样有危险。
说是为了山河图,但谁知道是不是柳家的仇人借此寻仇?
如果为山河图,柳盈盈背靠若游仙岛还算安全,但若凶手就为了寻仇,那么她来就是自投罗网。不仅是她,这一船的所有人都可能有危险!神雕里的陆家庄被李莫愁寻仇,四大名捕里的“武林五条龙”被巴蜀人的徒弟寻仇,虽然真凶都或死于疯,或伏诛,但被寻仇的人,却都死尽了。
因为对一本书来说,他们不过是一个故事的楔子,引出了主角,便功成身退。
他要不要去阻止王家人前往小青山?
正巧又有一船河鲜菜蔬送过来,王纲首过去接应,柳白真趁机便下了船,单独给钱,让船夫送他到那艘红船去。
红船正上岸补给,两名管事打扮的人带着几个护院小厮站在挑夫旁边,指着几筐子菜似乎在议价。谈妥了价格,小厮就领着挑夫把菜送去自家的平船,再运到大船上。柳白真搭乘的小船靠近时,他们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护院已经往前一拦。
“什么人?!”
年长那位管事跟着看过来,见小船上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看着眼熟。他们做外院管事的,眼睛最是犀利,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想不起来自家来往有这么个人。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吗?”他让护卫退后,和气地问道。
柳白真心里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想了想,礼貌地问好:“先生好,我想请问,贵主人家可是姓王?”
原来是认亲的。
管事眉头一挑,扯开客套的笑:“我家主人的确姓王,不知公子姓谁名何,家乡哪里?可是今科考生?”唉,出来一趟,总要遇上四五六个认亲戚的,不是借钱就是想搭船。
柳白真无奈,只好凑近点,低声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王夫人!
管事大吃一惊。
他们若游仙岛的王夫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岛主夫人王柳氏。他连忙仔细端详这年轻人,才恍然大悟,眉眼鼻子确实和他们夫人有几分相似。柳家人相貌自然是好的,尤其是那对眉毛浓黑飞扬,衬得人神采奕奕。
这年轻人果然也有一对飞扬的浓眉。只不过他面色偏黄,鼻子也不太秀气,额角还有胎记,所以他才死活想不起来。
“竟然是柳家舅爷!失礼失礼!”他连忙躬身行礼,满脸殷勤的笑,态度和刚刚天差地别,“小的这就通知夫人!哎呀大喜啊!竟然这样巧!”
他又不是傻子,家里突然举家北上探亲,探的还是夫人娘家,本就不寻常。此时再遇到夫人的兄弟,他更加肯定夫人娘家必然出了大事,还不是好事。
柳白真被人簇拥着一路上了红船,他隐约听到王老六在喊什么,再回头视野已经被挡住了。
这艘船大约是专门的客船,布置精美。地上铺着地毯,围栏也挂着绣着仙鹤的围挡,往来的侍女小厮穿着绸衣,头上戴着金银玉饰,富贵雍容,好不气派。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看来王家并不知道柳家堡出了事。
若游仙岛王家人丁稀薄,上一代也只有王之鹤一个,等到王之鹤娶了柳盈盈,老岛主便带着夫人云游去了,岛上依然只有王之鹤一家主人。他们就住在红船二楼,客舱宽敞远超柳白真的想象,完全是豪华邮轮上的皇家套房,有主客卧不说,儿童房保姆房也齐全,客厅都有两个,更别提露台了。
柳白真刚走进小小的敞间,内室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美妇人掀了帘子就往外冲,那珍珠帘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而她见到柳白真,便一下捂住嘴,倚在隔断旁那么望着他,望着他——两行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真——真哥儿——”她哭着伸出右手。
柳白真也不知怎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身体比脑子还快地扑了过去,像小孩子一样搂她的腰,嘴里委屈地喊:“长姐,我想你!”
美妇人正是柳盈盈。她紧紧抱着柳白真,哭得声噎气堵:“小弟,真的是你!我还当——”
两个人抱头痛哭,好几个丫鬟在旁边又哄又劝也没用。
“盈盈,这是怎么了?”
一个男人诧异又焦急地跟在后头走出来,扶住柳盈盈问道。
柳白真泪眼朦胧抬头看,见是个三四十许的高大男人,眉心一颗红痣,便反应过来,这就是他那大姐夫,若游仙岛的岛主王之鹤。
“你是……真哥儿?”王之鹤打量他,迟疑地看向妻子询问,“是他吗?”
柳夫人被他一抱,好似才冷静下来,擦着眼泪点头。
“见过姐夫,小弟失礼了。”柳白真抽噎道,一张脸哭得通红,妆粉都花了,显得小脸斑驳。
王之鹤的视线从他额角的“胎记”落下,再看到他那脸,哭笑不得。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话没说几句,倒是哭了一船的水,”他轻咳一声,示意旁边的丫鬟,“去打水来,伺候你们夫人和小舅爷梳洗。”又低头哄妻子,“你这般岂不是引得小弟跟着哭,反正咱们正要回去,后头还好些日子呢,先让小弟休息片刻,慢慢叙旧。”
柳夫人靠着他,半晌点点头。
“小舅爷,您跟婢子来,”一旁的大丫鬟红叶语气温柔,就和哄小孩差不多,“我让人给您备水,您啊,好好梳洗,再换身儿衣服,一准儿清清爽爽。婢子再给您准备茶点,您想吃点什么?……”
柳白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红叶去了另一头。
珠帘落下还在轻轻晃荡,敞间只听见柳盈盈小声的泣音。
“相公,你看真哥儿那个狼狈的模样,难不成传言竟是真的?”她恐惧地抓住丈夫的袖子,声音颤抖。
“我不想骗你,但——”王之鹤摩挲着她的肩膀,脸色沉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更用力的地环抱着她,安慰道:“盈盈,你莫慌,既然小弟都能安安稳稳到溪山县,也许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
柳盈盈捂住脸摇头不语。
自从听闻她爹要举办什么展画会,她就隐约觉得不安。
那幅山河图自她有印象以来,一直就挂在爹的书房里,从来不避着人。除了画上的鸟雀画得颜色鲜丽栩栩如生,也未见有什么收藏价值。江湖突然开始流传那幅图就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她怎么听都觉得太假。
倘若真的是藏宝图,她爹怎会从不在意?她小时候调皮,对着图上一角的山雀弹弹弓丢石头,她爹还赞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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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好呢!
不说她,就是丈夫王之鹤,昔年跟着公婆去她家拜访时,也见过那幅画。见他对山雀感兴趣,她爹还逗他要不要画,要就送给他。
这趟回来还是王之鹤主动提起的,她担心父母,便顺势答应了。再者说,出嫁十几年,到如今丈夫的地位终于稳固,她再要回娘家,没有人能阻拦。
想到这点她就心酸:“我出嫁时真哥儿才多大点的小人,如今都这么高了……”语气里未尝没有怨怼。
王之鹤轻轻叹气,搂着她:“是,那会儿还抱着我的腿肚儿呢,死活不让我带你走。刚才一看,都到我肩膀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妻子的怨言。当初他觉得自家一门独子,父母慈爱宽容,想必妻子当家也比普通高门要轻松。谁想到他爹娘拍屁股走人,门派里的派系斗争一点儿不比大宅门里勾心斗角要简单。
两人应付得焦头烂额,连回门都耽搁了。
再说另一头,柳白真洗了个澡,舒服地差点睡着。要不是他坚决拒绝,那俩丫鬟险些要跟着进来帮他洗,可把他吓得差点嗷呜。
他洗得干干净净,一边穿衣服一边脸红。肯定是柳大姐情绪感染能力太强,才导致他也哭得稀里哗啦。
不过哭过一场,人确实神清气爽。
“舅爷,洗好了吗?”红叶隔着屏风问他,“夫人说您不爱吃甜的,婢子就给您准备了几道小菜配个粥。”
柳白真吓得捂住自己小弟弟,忙不迭把裤子拎上来:“我好了,好了!那个,姑娘你别进来啊!我在穿裤子!”
外头丫鬟们捂着嘴纷纷笑起来。
红叶瞪了她们,转头自己也差点笑出声。这舅爷真有趣,夫人家世也豪富,怎么兄弟这样单纯。
柳白真强装镇定,穿好衣服走出来。既然到了姐姐这里,他脸上那些伪装也用不到了,头发也束起来,露出白皙俊秀的好相貌。
“您先吃着,夫人说她去喊了我们大爷和姐儿来陪您。”红叶说着给他舀了粥,布了菜,又从珐琅食盒里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放到他对面。
他听到马上就能见到自家外甥外甥女,很是高兴,但紧跟着眉头一皱,忍不住问:“这是谁的药?是什么药?”
果然,红叶说:“这是夫人常吃的。”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想到问的人是夫人的亲兄弟,才小声说,“夫人生了大姐儿后得了心绞痛,这药常年用着,每隔段时间还得调整方子……好在吃着有效,这两年夫人犯心绞痛是少多了。”
柳白真一听,顿时感到难受。
难怪他刚才搂着柳大姐的时候,觉得手里一把骨头。他印象里的大姐是英姿飒爽的红衣女侠,一手百节鞭耍得出神入化。
怎会如此?
第13章
柳白真记忆中,柳大姐嫁人后虽然一直没有回娘家,但是书信是不断的,逢年过节也会提前置办节礼送回去。他外甥女也是幼儿园大班的年纪了,可是他并不记得信里提及过柳大姐有心疾。
“大姐怎么报喜不报忧?”
红叶抿嘴笑。小舅爷毕竟是男人,哪里知道女人家的心思。
柳白真吃了一碗粥,小厅外走进来一大一小。大点的少年看个头像十六七,脸却稚嫩,小的是个圆团团的胖丫头。
“小舅舅!”胖丫头灵活得很,一头撞到他怀里,特别自觉爬到他腿上坐好了。
“嚯,王韵宜,你又重了?”柳白真颠颠腿上的小胖妞。
王韵宜不高兴地拿小屁股墩他:“舅舅,哪有这样对姑娘家说话呀!难怪你找不到舅妈!”
“韵宜,怎么和长辈说话的?”王华英训斥一句,又恭恭敬敬对柳白真行礼,“华英见过舅舅。”
王华英比柳白真小四岁,但个头竟然只比他矮一点。光看背影,两人倒像兄弟。
柳白真瞅瞅怀里的小丫头,又瞅瞅外甥,觉得挺新鲜。他穿越前不但是独生子,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更别提什么外甥侄女了。
可惜古代交通不便,在他的记忆里,王韵宜出生后,长到四岁才跟着哥哥回了一趟外祖家,所以她只见过柳白真一回。不过血缘在那里,小丫头很黏糊他。
“舅舅,你是不是特地来接韵宜的?你是不是很想韵宜?”她搂着柳白真的脖子,拖长音奶声奶气地撒娇。
柳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上外甥伤心的目光,不由愣住。
王华英抿着嘴,把妹妹起来递给红叶:“你带小姐歇个晌,也别太久,半个时辰左右就唤她起来,下午她还有两张大字。”他这个哥哥当得很有威严,小胖妞满脸不愿,最后还是乖乖地牵着红叶的手走了。
小厅只剩下甥舅二人,王华英立刻上前单膝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问:“小舅舅,外祖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柳白真垂下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身死得太突然,而他来得也突然。那条黑黢黢的密道里杀机重重,柳杰拼着一条命同那杀手厮杀,他原本也不把这些当真,心里还念着,书里他不会死,电视剧里也没死——等杀手真踹翻了他,剑刃寒气逼到脖子,他才晓得害怕。
他更害怕自己背上那幅图。
真怕啊,他摸着自己背后的血痂,想到当时在猎户家的地窖里,柳杰让他再也不要提起山河图。谁知道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很坏的念头。
他也不敢告诉柳盈盈。
柳家人不知死得多凄惨,他不想那样。
“你娘呢,我有话要和她说。”柳白真摸摸外甥的脑袋,拉他起来。
片刻后王家夫妇、他还有王华英四人在小厅坐下,神情都很凝重。柳白真看看姐姐和姐夫,见王之鹤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时不时担忧地看她,而柳盈盈脸色苍白盯着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看样子竟然是听说了的。
“姐,我听说你有心绞痛……”柳白真张了张嘴,实在害怕刺激到对方。
柳盈盈一听,就知道传闻只怕是真的。她爹娘和弟弟弟媳,家里的义兄弟们,老仆丫头子——除了真哥儿,全没了。
她娘家全没了。
十几年,她没回过家,她太不孝了——
“盈盈——盈盈!”
“娘亲——”
王华英扑过去,王之鹤一把抱住妻子,惊慌失措地去唤她,对方却已经晕死过去。
柳白真脸色也白得和柳盈盈一样,茫然地跟着父子二人往内室去,一屋子主子仆人乱走,他却细细地发着抖。
要是柳盈盈死了,他也没亲人了。
好在王之鹤一直备着大夫,参片含着,好药喂着,兴许是想到还有个幼弟孤苦无依,这个念头将柳盈盈硬生生地吊了回来。第二天,她便醒了。
柳盈盈原本也才三十多,比丈夫还小了好几岁,因为有心绞痛才显得有几分憔悴。这次醒来,整个人却颜色枯败,仰面枕在软枕上,眼泪顺着鬓角不停地淌。
柳白真坐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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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低声把前后的事串起来和她交代。有些事他亲身经历的,有些则是从原身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
“姐,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再回去,万一有陷阱,岂不是连累姐夫和孩子们。”他神情越发低落。
“小弟,你别担心,”王之鹤忍不住道,“我们若游仙岛也不是吃素的!再者说,即便我们在明那凶手在暗,但我们越是明,凶手就越不能轻易动手。”
他看看妻子伤心绝望的模样,拍了拍妻弟的肩膀,“何况总要有人去——”
想说收尸发丧,又不忍说出口。
只好无言地再拍拍柳白真。
柳盈盈却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呼哧带喘地盯着弟弟,嘶声道:“你是不是怕死!?你怕死我不怕!爹娘还不知道曝尸在何处,咱们怎么能逃走!!”
她说着嚎啕大哭,边哭边用力拍打柳白真,“你怎么这样懦弱!你还是不是我柳家的子孙!竟然丢下爹娘逃走!”
“盈盈!”王之鹤抱住她,抓住她的手,“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能怪小弟?难道换成咱家出事,你能不安排华英和韵宜走?别伤了小弟的心,他也不容易!”
柳白真却难免羞愧地低头。
原身他是不清楚的,只是一路昏着被柳杰背走,何况柳杰也说了,他三哥也被安排从另一条密道离开。但他确确实实从没想过回去。
他想的是,他一定要离小青山越远越好。
柳杰让他千万别记挂着去报仇,他几乎立刻松了口气。说到底,他只是借用了这身躯的一缕魂魄,就算有记忆,毕竟不是本人。
那些回忆还需要努力去搜寻,情感就更像隔了一层纱。
他总安慰自己,柳逸夫妇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活下去,他只要保护好原身的身体,安安稳稳活着,就算不辜负原身了。然而柳盈盈的话扯破了这层虚假的心理暗示。
如果是真的柳白真,怎么会不想要替家人报仇?
“姐,我跟你保证,”他认真地说,“我一定会查出幕后真凶,血债血偿。”
柳盈盈捂着胸口倒在丈夫怀里,虚弱到了极点,泪眼里却燃着火。
她半晌一字一句说:“你既说出这话,你就要做到。”
没两日,若游仙岛的船便挂了白,一船的人都换缟素。王家几口人更是直接开始服丧了。这让沿途的船都觉得十分讶异,又不知传出去多少猜测。
柳盈盈大病以后,反而坚强起来,一日比一日好,没几天就能下床。她其实一贯要强,若不是得病拖累,向来雷厉风行,走路都是风风火火的。
“我那天是迁怒于你,”她看向柳白真,“你别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柳白真摇头:“姐姐骂的也没错。”
“不,”柳盈盈神情悲痛,“我不该骂你懦弱。”看看面前的幼弟,记忆里明明还是个带点骄纵,甚至娇气的孩子,可如今眼神郁郁,暮气沉沉,哪里像个年轻人?
小真的经历她未知全貌,实在不该那样去责备对方。倘若小真当初一径去送死,她连最后一个亲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活头?
“姐姐和爹娘一样,都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她擦擦眼泪,神情坚毅,“至于追查真凶,你姐我苦熬十几年,好歹也有些手段,就交给我吧。若是这期间我和你姐夫出了事,就劳你照顾两个孩子。”
柳白真苦笑。
大家怎么都喜欢托孤。
他没再重复自己的保证,不过依然下定决心,要想办法找到凶手。就当为自己找一个人生目标。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青山码头,王之鹤干脆放出消息,柳家姑奶奶要回家给家里人发丧。地点就定在青山镇。他提前派出了王家的管事和十来名弟子,先行去了青山镇置办产业,也好有地方办丧事。
这一日十分寻常。
柳白真还在甲板上和王华英切磋比试。
两人都是习剑的,只是柳白真师从苍山剑阁,走的是刚猛的路子,而王华英跟着父亲还学了浮水逍遥功,有轻功加持,自然走的是灵巧的剑路。两人一来一往,剑光凛然,引得站甲板上方的王韵宜拍手叫好。
柳盈盈本是要去盘点治丧的花费,又想起装账本的匣子还搁在书房里,便转身往书房去。
这一路廊子里很安静,她不知怎的,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第14章
柳白真擦着汗,正和王之鹤的二师弟王之封说话。
若游仙岛上以老岛主王安虎为尊,包括王之鹤都是拜他自己的父亲为师。等到如今王之鹤和他的几个师兄弟也收了徒,岛上便有了三代弟子。
王之封一身蓝衣,手里拎着一把长剑正指点柳白真:“你们苍山剑阁剑式太过于刚猛,不免失了几分轻灵,你瞧这一式蜻蜓点水——”
他捏诀提剑,剑尖朝下,膝盖跟着提起,只脚尖点地:“重即在点,要快,也要轻,是为过招间转换之用。你若直戳而去,那便失去了此招的机变!”
柳白真听得连连点头。
原身确实拜的是名门大派,但他是家里老幺,别人老老实实在小苍山上的大通铺住,他非要住山脚的客栈,别人每日鸡鸣已经挥剑数百下,他还在被窝里睡着。偏偏苍山剑阁并不约束门派弟子,全靠自己修行。
他学得最精深的就是门派内功,学得最稀烂的就是苍山剑法。
柳白真不由扼腕,恨不得魂穿这小苍山的掌门,非要拎着原身,逼他学成西门吹雪才行。要是原身有西门吹雪那等功力,他还怕个啥?
横着走啊!
唉,搞得现在他要死要活地练剑。
两人正聊着,就见柳盈盈拾阶而上,一个人走上甲板。
“夫人。”王之封冲她行礼,然后就识趣地离开。
往日柳盈盈必是要还礼的,她待若游仙岛的弟子一向周全,此时却站在那里,眼神仓皇地四下张望。
柳白真诧异地收剑,上前扶住柳盈盈:“姐,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风这么大,你还没好呢……”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抓住他胳膊,一张脸白得吓人,“方才不是还在陪你练剑?”
柳白真觉得胳膊好疼啊,生病了力气都这么大,他姐可真厉害。
“华英他老师过来了,”他连忙解释,“说是带着他俩去上课了呀。”
他奇怪地看着家姐,“怎么了?”
柳盈盈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脸色平静下来:“……没什么,我吩咐让他们兄妹陪着你,倒忘了他们还有功课。”
“我可是舅舅,哪有让外甥翘课陪舅舅的,”柳白真不好意思地嘀咕,“姐,咱们下去吧,我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
柳盈盈又看了他一眼,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差不多……是差不多了。”
他们下到二楼,迎面就撞上王之鹤。对方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柳盈盈两个大丫鬟红叶和红云,三个人见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盈盈,你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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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好,怎么能去甲板?”王之鹤扶过她,忍不住埋怨柳白真,“你也是,不知道劝劝你姐姐!”
柳白真刚刚还觉得他姐哪里不对头,见状只好往后缩。他看着柳盈盈疲惫地靠着丈夫,一旁的红叶表情忧虑,倒是另一个红云,一直在偷偷看他。
他装作没看到,目送几个人去了主人舱。
随后两天,他每日上甲板练剑,王之封都会上去指点。他从日出练到午时,中午姐姐姐夫会陪他一起吃饭,下午又一直练到日落,晚饭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吃了。
反而是先前总黏着他的兄妹俩,就像开学以后的学生,总见不到人。
“这个点了,还在读书?”柳白真吃过饭靠在窗边看海,能听到下一层传来的读书声,是王华英的声音,读的是论语。
红叶立在旁边,给他倒了一杯茶:“我们大爷啊,想去考试做官呢!”
柳白真差点笑出声,心里想起另一个人。
那人也想做官,还要做大官。
殊不知,被他惦记的这人,此时也正在惦记他。
阳柑县是中县,人口众多,百姓日子也较为宽绰,故而县衙也修得十分气派,足有三进。秦凤楼这会儿就在第二进的花园里。
花园挖了好几亩的池塘,填了太湖石,上头还造了玲珑的亭子和游廊,好几任知县养着,如今花木扶疏,足以称得一句好景致。要是官员带了家眷,一年四季也有花会可办。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站在湖边,身旁没有如花美眷,只有里外三圈灰衣侍卫。
好好的花园子安静到落针可闻。
“你说他上了若游仙岛的船?”秦凤楼声音很轻。
什五低着头,不敢看他。
秦凤楼盯着水面下的红色游鱼,静了半天,突然笑一声。什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更低了。
“王老六亲自去找那平船的船主,”他声音板板正正,不带丝毫情绪,“结果那船主当天醉酒,淹死在家旁边的水泡子里。”
“又找了那天在场的挑夫,挑夫皆不知所踪。”
秦凤楼气压愈发低沉
“但有一个正在附近卖干鱼的人找到了王老六。他天生听力过人,听到了王……王公子和船上管事的对话。”
什五偷偷抬起头,正对上秦凤楼森冷的目光,悚然一惊。他用尽全身的克制力,才忍住没有后退。
“王真说了什么?”秦凤楼冷冷问。
什五低下头快速回答:“公子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秦凤楼闭上眼,狠狠握紧了手。
“滚,都滚。”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灰衣护卫训练有素,翻墙的翻墙爬窗的爬窗,眨眼就消失在原地。只有什五想走,但他事情没交代完,实在不敢走。
秦凤楼胸口起伏不定,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手里狠捻着铁扇,再松开铁片混着扇面噼里啪啦掉到石板路面上。
所以王真就是柳白真。
他派出几十名穿云使上天入地,都没有找到柳白真,谁知道那人还是他亲自送出去的。他开头是觉得,那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聊几句,逗个乐子而已,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
直到看到那人眼里的悲悯,心里才被触动。
世人皆恶,世家勋贵是恶,商贾豪富是恶,江湖人逞凶是恶,就连他——哪怕再行好事,初衷却是恶。可天底下还是有人存了善心,是设身处地的好意,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他自己没有这德行,倒是钦佩有这德行的人。
当初他送了人走,还以为山高水长,总有坦诚相对的一天。
以后要怎么做,他没想太多,也许他心里也隐约期待过,若是那人善心,也许……那份善心也能往他身上泼洒些许?
没料到,对方竟然是他手上一门灭族惨案的苦主。
而他秦凤楼,也是夜里徘徊着、眼里闪着绿光的恶狼里的一员。
这便不行了。
什五不知道他心里诸多思绪,但是他身为秦凤楼的亲信,多少还能猜到一些。
“主子,咱们如今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咬牙说,“要是咱们帮柳公子查出真凶,您也能得了人,藏宝图不也能顺势归了咱们?”
秦凤楼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的天,暮色将至,倦鸟归巢。
“我要的不是藏宝图,”他说,“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什五低头跪下去:“当初老夫人临死前叮嘱您,让您不要报仇,不要做——做——”
“做什么?”秦凤楼哂笑,“做大奸大恶之人?”
他望着那天,“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圣人之道,胜者为王!什么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都是狗屁!我就要搅弄风云,让那些伪性之人惴惴不安地坐在高处,等着看这天下如何翻覆——”
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和当初死的那十二万英魂。
秦凤楼回想起往事,就像反复咀嚼黄连,又苦又恨。
至于那点绮思,现在是丁点儿不剩了。
“让人去青山码头守着,”他低声说,“若游仙岛定然是奔着柳家堡来的,想必已经收到了消息。”
什五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低着头应下。他还以为……还以为主人真的喜欢上王真了呢,心里偷着欢喜了好些天。
真是空欢喜一场。
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下一句,只好抬头看向主人。
秦凤楼却似被什么念头困扰,蹙眉不语。
“主子?”
他困惑地问。
秦凤楼语气平淡道:“守到了若游仙岛的船,你带着人盯着他。别让人真把他抓了去剥皮。”
什五瞪大眼。
秦凤楼却不想看他那表情,挥袖走人。
他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要拿藏宝图,也不必非要血刺呼啦的,着人按着那图绘制一副就是了。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图。
还有一天,船只就要到达青山码头。
柳白真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正如王之鹤所说,这一路行来,四周都非常安宁,若游仙岛越是大张旗鼓要前去治丧,背后那些人就越是不敢轻易下手。
三人坐在桌前吃晚饭。
“盈盈,你别光捡着菜吃,”王之鹤给妻子盛了一碗蛋羹,“多少吃些蛋羹。”
柳盈盈的手一抖,险些把碗砸在桌上。
“小心!”王之鹤扶住碗,忧虑地和柳白真对视,却没敢说什么。前几日她的脸色明明已经好了许多,这两天却又变得苍白憔悴。
“姐姐,你怎么了?”柳白真小心翼翼地问她。
柳盈盈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接过了丈夫递来的碗。
第15章
柳白真又不是傻子。
他隐约察觉柳大姐的状态不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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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避开人去问,她也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愈发痛苦。越接近青山码头,她就越沉默。
这天晚上,柳白真一直没睡着,眼看就要天亮,他只好爬起来,披着外套坐在床边叹气。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码头,他的心都不由揪紧。
柳白真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
为什么要回来?若游仙岛真的能护得住他吗?
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坐立难安。
这时,客舱的小厅外响起一点动静,像是有人轻轻敲门。柳白真疑惑地走到小厅探头,见两扇精致的雕花门纹丝不动,而外面也没有人影。
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走过去,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纸团从缝隙里滚进来。他一下拉开门,外面是空荡荡的走廊,他这间处在舱尾,要是有人过来,只能往两旁的客房里藏。
“是谁?”
柳白真低声问。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俯身捡起纸团。到手了才发现,这纸团能滚进来,是因为里头还塞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他仔细地关上门,纸团展平了,立刻露出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快逃!
快逃!
柳白真呆住了,一股寒意笼罩住他。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两个字,字迹凌乱仓促,墨色晕染不匀,就好像写的人无比慌乱,等不及磨匀了墨汁再去书写。一个逃子,比划拖曳到了纸条的边缘,墨点四溅!
这两个字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举起玉佩,突然觉得这玉佩极为眼熟,另一只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伸进衣襟,掏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玉的背面刻了他的名字“真”。
翻过来,玉佩背面有小小的盈。
柳盈盈。
他想也不想,立刻穿好衣服,从箱子里摸出自己的包袱,打算直接从舷窗翻出去。就在他轻轻推开窗户的那一刻,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糟糕,晚了!
柳白真带着悔恨陷入黑沉。
日上中天。
青山码头人来车往,到处充斥着挑夫的叫卖和纤工喊号子的声音。什五带着人混在里头,焦虑地抬头张望。
“头儿,看见了!”什七小声说。
什五也看见那艘挂白的大船。那船缓缓地停在深水码头,船工迅速卸下巨大的船板,随即便便有挑夫排着队上前等活儿。
他带着人从晌午一直等到申时过半,等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物件都抬上马车,终于等到船上的主人下来。
只见一名高大的男人扶着个带帷帽的女眷,两人率先上了一辆马车,随后又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名中年男子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有四五名侍女抱着些匣子上了第三辆最小的马车。
后面跟着四五十蓝衣的青年男女,应当是若游仙岛的弟子,他们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守护在长长的车队两侧。
这便是所有了。
什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终于觉得不对劲。
“头儿,没见着王公子啊!”什七还是习惯喊柳白真叫王真,他茫然地又去看王家的大船,却见那大船已经去了另一头停泊,看样子没有人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什五喃喃自语,脑子里迅速回忆先前看到的画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漏。
如果说王家搬下来的行李里藏着人,那就只能在那些沉重的箱子里。可那王夫人是柳白真的亲姐姐啊!总不可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吧?
是啊,不光他这么想,世人恐怕都不会怀疑若游仙岛。
车队开拔,三辆马车被拱卫在中间,摇摇晃晃前行。第一辆马车最大,也最华丽,然而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柳盈盈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雕塑。
“盈盈,”王之鹤一把拽掉她的帷帽,忍无可忍低喝,“你要一直这般对我吗?!”
然而他的妻子却视他如无物,侧脸消瘦苍白。
“柳、盈、盈!”
王之鹤咬牙切齿,“你不要做出这副模样,好似我是个负心汉——”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突然开口,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泪掉了下来,“你把他们藏去哪里了?”
王之鹤望着她,心不由软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去抱她,见柳盈盈并没有反抗,喜道:“你放心,他们也是我的孩儿,虎毒不食子,难道我还会伤害他们?”
柳盈盈嘴角不经意地扯了扯。虎毒不食子……放在以前,她也信。
她呆呆地靠在王之鹤怀里,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记忆回到那一天。
那天,她临时想去书房拿账本。
船上比不得在家里,因为带的下人少,弟子们又在下层居住,所以走廊里空荡荡的。柳盈盈并没有多想,但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她虽然体弱,但是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走廊铺着厚实的毯子,她安静的像一只猫,来到了书房门外。
“……之鹤!”
柳盈盈的手停在门框上。
一个女人,亲昵地喊她丈夫的名字。
她缓缓收回手,连呼吸都放缓了。但在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太多,作为一个成婚十几年的当家夫人,她的丈夫那般出色,有人主动示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少呢?
“放肆!这名字岂是你配喊的!”
王之鹤果然也在书房里,他声音恼怒地呵斥道。
柳盈盈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她还没能露出笑容,屋内那女子又说话了。听声音,她是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人,说出的话却令她肝胆俱丧。
“好——我的岛主大人,那你要甚时候对那柳白真下手?”
她再没法控制自己,撞到了门。
下一刻书房的门从内打开,王之鹤看向她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柳盈盈嫁人后过得并不算好,陪嫁的妈妈一直心疼她。虽然公婆不在家,但是门派上下数千人,师弟师妹十几人,长老十几人,再加上下头三代弟子,各分山头。王之鹤接手岛主的时候成婚没多久,哪里按压得住?
她从旁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就连嫁妆也填进去许多,甚至于婚后怀的头一胎,也因为过于劳累,没了。
但是她从来没后悔过。
因为王之鹤真的对她非常、非常好,哪怕她再见识过其他女子的婚姻,也只会加深这种认识。她付出许多,也收获了丈夫一心一意地对待。十几年夫妻,他们反而比新婚时更加情深,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对方。
柳盈盈看着王之鹤,从他额心的红痣,到他眼角嘴角的细微纹路,突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仿佛王之鹤的壳子里,藏进去了一个恶鬼。
‘她是谁?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对小真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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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错了,盈盈,她是……她是……’
‘我现在就让小真走!’
‘盈盈!你回来!’
‘盈盈,你别逼我——我必须要拿到藏宝图,可没有柳白真,我就得不到其余的四分之三。’
‘盈盈,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保住小弟的命,那些人只是要图而已,到时候验过真伪,让人照着绘下来便是!’
‘你听话!不然——’
‘不然什么?!’
‘我让人带走华英和韵宜,否则你我吵成这样,让孩子们知道了不好……’
柳盈盈忍不住发抖,她的丈夫竟然拿他们的孩子来威胁她。
本来她也不信,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两个孩子,而船上那两个是假的!她也想赌,赌王之鹤虎毒不食子。可是那个女人……
‘王夫人,奴劝你啊,还是不要太信任男人。你知道你男人对娃娃们做了什么吗?他让人给那两个小娃娃喂了迷药,每天三碗药,一碗饭。这样做,人是死不了,可是那才多大点的孩子,一天三碗药,啧啧。’
她恨得要死!
好想杀了这恶鬼!
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自己拥有若游仙岛一半的权力,都是虚的。她不过是个管家,平时管管账本,管管大家的吃喝拉撒,关键时候谁会听管家的话?
王之鹤不关她,也不用控制她,可是她见到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盈盈想,如果是她自己,她宁愿一死了之,但是华英和韵宜还那么小!她不能,她做不到不顾一切丢下他们。王之鹤现在尚且如此,要是没了她,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一头是亲弟弟,一头是儿子女儿。
柳盈盈如同蜡烛两头烧,活着就是煎熬。
“现在有哪里不好?”她抬头看向王之鹤,嗓子已经哭哑了,“你说你要比公爹更强,如今若游仙岛天下谁人不知!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她浑身哆嗦,“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那山河图上浸透了我一家子的血,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之鹤很怕她犯病,想要哄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只会恨自己。
“我没有办法,盈盈。”
他苦笑道,“你以为我付出了什么,才能扩大王家的影响力?还不是同汇贤阁搭上了关系。每年我要交足足二十万白银,才能喂饱那群人!当初岳父要公开那幅画,我就想劝他不要,看似解了危机,须知世上总有些人,他不愿分享,只想要独占!柳家堡一出事,你是出嫁女,若游仙岛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弟要是不来,我最多就是过去示好,小弟既然来了,你以为我们能藏住他?”
王之鹤压低声音:“那女人就是汇贤阁安插到岛上的,小弟一露面,她就把消息传出去了。我不主动交人,难道要让若游仙岛变成第二个柳家堡?!”
不!
柳盈盈在心里喊。
不,你不是为了保护门派。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如何会在第一时间就举家北上?
这些不过都是虚伪的说辞,说到底,你王之鹤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她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住。
“你刚刚说,你会努力保住小真的命,”她虚弱地问,“你跟我发誓,如果你做不到,就让我出门横死!”
王之鹤脸色大变,生气道:“你怎么能拿自己发毒誓?”
柳盈盈毫不动摇地盯着他。
他只好伸手拿自己发了个毒誓。他确实没想过要柳白真的命,也考虑过怎么去周旋,说到底汇贤阁想要的就是地图。退一万步说,那些人非要人皮画,那么在保命的前提下取皮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要人命,那就简单多了。
柳盈盈心头苦涩。王之鹤对她确有感情,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五月初三,正是小满。
雨淅淅沥沥地下。
青山镇上最大的私人宅院突然有人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