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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37178 字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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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子夜9

和子夜在一起?那段日?子,因为条件所限,几乎都是在小旅馆度过的。陈纵后来回想,有时候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好好的?初恋会谈得无比昏暗又迷乱。像是某种献祭,是子夜单方面身体的?献祭,以成全不懂得如何谈恋爱的陈纵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他的?爱里好像没有“我想”,“我配”这一类请求,只有——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可惜她从小被宠得有点过头,并不知道她习以为常的?一点宠爱对爱贫瘠的子夜来讲是怎样的分量。但子夜也确实做到了。因为哪怕以后她遇见更阳光的人,更健康的?关系,当她描述起?爱这个字,脑中只会浮现昏黄狭小?房间里依偎着笨拙地相爱的两个人。两个看起来最健康正常的?那种人,谈了一段边缘恋爱。很奇怪,却又无比合理。

甚至有时候都可以无关性|爱——那时候她以为这件事本身会让子夜痛苦,所以她也不再过分热衷。反正,每个人恋爱后都会对性|爱失去一点想象和憧憬,也没什么的?——何况那年新?婚的白小婷是这么与她产生共鸣的?。她在这方面富有经验,所以陈纵思考了一下,便也再一次跟随了她的?共鸣。

那年新?年子夜比她晚回家几天,没能赶上白小婷从小院出嫁。夫妻两一道回门那天下午,他才匆匆赶来,白小?婷老公坐在树下晒太阳,陡然瞧见子夜气质,几乎吓了一跳。

“没想到你?们院子里卧虎藏龙,个个不一般。”那个富二代这样讲。

白小?婷给他介绍,“这个就是陈纵她哥。”

“看得出来,”第?一次见他两的?人多半会这么讲。富二代又小?声了点,问出另一种可能,“组合家庭?”

陈叔和邱阿姨的?关系好不太好解释。白小?婷只得跟老公打马虎眼,“差不多吧。”

邱阿姨那几天还没走,在家里已根本坐不住,好容易全家团聚,打不了一把牌就要起?身去接电话,后?头只好下场换王叔来替,她则只能靠着周阿姨买马。

金叔在一旁跟几个小?的?一起?在树下啃甘蔗,惯例关心回家最少的?子夜,“小?陈学?习还可以吧?听老陈讲,上?半年就要毕业了……有想好在哪里工作吗?想回来去宣传部,王叔与我都可以给你?介绍工作。虽说你?想帮你?叔分担点,但说实话,也不必急于一时……你?这样的?优秀,最好往下接着深造。”

子夜一一回答下来。听到最后?一问,解释,“算不上?这行的?人才,再读也只是徒劳无益,浪费钱和时间。”

金叔沉思了一会儿,瞧见远处讲电话的?邱阿姨,讲,“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如果那位真的?走了,过两天邱姐去那边争取拿回些权利,你?的?书也都好一一出出去,也能解决眼下问题。”

子夜答,“可不可奈何,都与我无关。我安之若命。”

金叔中文?系出身,也读庄子,听罢笑?了。过会儿又问,“小?陈还在写书吗?”

子夜还没答,王叔在一旁听见,边摸牌边插了句嘴,“怎么能不写呢?特别是小?陈这种被老天爷眷顾的?,灵感来了像洪水奔流,泄洪闸堵上?一会儿都能冲塌那种。”

子夜笑?了,讲,“没那么夸张。”

金叔道,“那自然是。”然后?拍拍他肩,安慰他,“好事多磨,也不必事事悲观,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白小?婷老公听见,开启拉踩白小?婷模式:“你?不是讲你?与子夜同岁?别人还没大?学?毕业都快出书了,你?在干什么?”

白小?婷也不甘示弱:“我要是跟他一样牛b怎么配你??”两人也算一对欢喜冤家。

但新?年最大?的?喜事毕竟来自白小?婷。众人借机催子夜,“看看别人白小?婷,与你?同岁,婚都结了。你?呢,大?学?几年白念了,也没见交个女朋友带回来。”

邱阿姨也讲,“遇见好的?,也可以谈一个。”

陈自强帮衬子夜,“子夜样样拔尖,咱们男孩子慢慢挑,不着急。”

白小?婷得了机会就开始奚落陈纵,“陈叔这是拿话点你?呢,你?这女孩儿,男朋友在哪里?”

陈纵坐在子夜旁边,理直气壮地拿他当挡箭牌,“我哥都还单着,哪里就轮到我了。他先找着了,再来管我!”

大?伙儿看着他两的?样子,笑?了好一阵。

白小?婷瞧他两很久,过会儿私底下跟院子里的?婆婆阿姨们聊天,仍还是偏帮她的?:“陈纵身边从小?都是王叔金叔陈叔这种出类拔萃的?……特别又来了个陈子夜。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长?大?,见惯了子夜,往后?也很难找到合心的?吧?”

众人都暗暗点头称是。

也有人讲,“也不能照着子夜的?标准找。”

他这样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照着他找,怕不是要单着一辈子了?

夜里在院子里摆桌开席,男人在厨房做饭,女人在树下打牌,小?的?往树上?结了灯。桂花树长?高了,顶上?够不着,只能靠子夜帮忙。陈纵一直在树下吹彩虹屁,“哥哥”“哥哥”地发嗲,叫众人打趣了好一会儿。陈自强端着一盆凉拌菜出来听见,又是一通批评。

“从今天起?改口叫你?哥‘子夜’得了。多大?人了,成天哥哥,哥哥的?,自己听着不害臊?”陈自强这么讲。

子夜刚系了彩灯,从爬梯上?下来,陈纵扶着尾端。

两人一高一低错落站着,陈纵仰头盯着他,试了一下,“子夜。”

奇怪的?感觉流窜全身,肉麻中又透着点正式。两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平辈相称的?亲兄妹。

陈纵仍在笑?,子夜却有些不高兴。

“你?不用改口,”他垂头看向陈纵,“也没什么不好。”

大?家都笑?了,“子夜爱听是吧?”

白小?婷讲,“证明男的?都爱听女孩子发嗲,子夜也不能免俗。”

陈纵跟也跟着人群一道望着子夜笑?。

难得齐聚一堂,又逢新?年又逢喜事,牌局散场很晚。

年轻些的?,还有白小?婷外婆都早早洗漱睡下了。众人各自回房,陈纵最后?一个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熄了外头一切廊灯,在棋牌室窗户灯和那株挂了彩灯的?树的?映照下,听着麻将声和输赢笑?闹声,蹑手蹑脚走出几步,一溜烟进了子夜房间。他一早躺下,屋里没开灯。将自己脱了个哧溜,赤了脚还带着热腾腾没被夜风吹散的?水汽,从底下钻进他被子里。子夜睡眠很浅,床尾一动?他便醒了过来,摘了耳塞,尚没醒过神,已下意?识将她捞进怀里,齐齐整整与他一道睡到枕头。还没开口问她有没有被人看见,陈纵已翻了过来,趴在他一侧胸膛,细声细气,甜腻腻地叫他,“哥哥。”

子夜觉察到只有一层阻隔,一瞬懵了,“你?做什……”

“妹妹,”陈纵试着玩味了一下,笑?着讲,“哥,你?当众这么叫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都对我做过些什么啊?”

子夜没有讲话,微微支起?身体,一瞬不瞬看着她,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陈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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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适应黑暗,根本看不清那逐渐深黯的?目光。

呼吸似乎重了些,带动?她身体在觉醒的?山峦上?起?伏。手,手可以触碰到胸口的?心跳,似乎也快了些。

她还在讲笑?话戏弄子夜,“当众见你?斯文?的?样子,我只会想到你?私下的?样子,有时候都觉得分裂。你?还要我接着叫你?哥哥……陈子夜,你?都不会觉得很禁断吗,还是你?就喜欢玩这种……”

她喋喋不休讲着,子夜一言不发,只手在黑暗中摸索。一只抱枕不知何时被扯过来团在她半侧卧的?腰迹。他一动?,两人位置很轻松地掉转过来,位置恰如其分,陈纵也被调整到一个很容易的?姿势。等他做完这一切,要发生什么不言则明,也是她自己自找的?,逃也逃不掉。陈纵仰脸望着他,后?知后?觉,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小?院屋子隔音很差,能清晰听见白小?婷房间的?电视声,和她老公的?呼声。关了窗,金叔杠了周姨的?幺鸡的?麻将撞击声近在耳侧,仿佛牌局就贴着子夜书桌前那面敞亮的?窗户进行。条件全然不允许任何充分的?准备,陈纵也在这全然不充分里感受到尖锐的?痛。那痛来得很延迟,先是密密实实出了身冷汗以作预防,一瞬眼前发黑发红,在她的?身体提醒她该痛叫出声时,她结结实实咬在子夜肩上?……她知道她下口不轻,子夜的?痛未必就能比她好点,以至于他痛到周身肌肉紧绷,轻轻颤抖起?来。仍是因为条件不允许,他一声都没出,紧咬齿关,脸也因此绷得很紧。是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是被这痛感激发出隐藏的?动?物性,痛得越狠,便越激烈。被窗缝吹动?的?帘晃起?来,月光也晃起?来。陈纵不知怎么想到这床,并不是那种很结实的?,经过质保的?,而?是从一个木匠处低价定做的?单人床,接缝处兴许有些粗糙错漏。以至于床上?稍有动?静,比如子夜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都会激发出大?动?静。是有时候夜深人静,她躺在隔壁都能捕捉的?大?动?静。可这会儿它被别的?响声盖过。外头牌局是不是该散场了?她该叫子夜停下来,与她一起?听一听,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打断他。

白小?婷咳了一声,她老公立刻醒过来,与她低声耳语,似乎问了句要不要喝水。外头灯亮了一瞬,有人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问金叔,都几点了,你?们怎么还没打完?……不管了,陈纵全都不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和子夜一道摔进月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和赤身肉搏也没什么分别了,混似洗了个澡,也不知是谁的?汗。子夜将两处紧咬着的?劲卸下,轻轻叹口气,起?身拾了干净毛巾,躺下来给她简单清理。在陈纵像只虾一样受痛反射性蜷缩起?来时,复又将她团起?来,搂在一侧怀里。陈纵在他起?伏的?呼吸承载下和清晰的?心跳鼓点中沉沉睡去。

第32章子夜10

第二天陈纵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外头已经大亮,爸爸和子夜在走廊上讲话,问他一大早出去买了什么。子夜明目张胆扯谎,给她买止痛片。陈纵心想,我怎么就痛经了?滋溜下床,新痂愈合,扯得她哎哟一声,才知道梦是实的。爸爸讲:懒死她。子夜道,好容易放假,让她多睡会儿。趁机过来敲门,立在外头讲,“给你买了酸奶。”

片刻之?后,门开了条缝。子夜将一袋东西递进来,还没?搁到门口脚凳上,正好被陈纵接过。她瞧了眼:一瓶草莓味酸奶,背后藏了盒紧急避孕药。

陈纵打趣他:“哦,止痛片啊。确实蛮痛的。”

邱阿姨和爸爸在走廊上穿梭。

子夜立在外头,将门缝挡结实了,低声问,“给你倒杯水过来?”

“就这么一回,不会中吧?”陈纵缺乏一点避孕常识,又是概率论的侥幸者,“我不要?吃。”

“不行。”子夜斩钉截铁地拒绝,“很危险。我讲过,你知道的。”

陈纵盯着子夜瞧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一丝松动的意思,只好妥协。就着子夜的手喝了杯里?的水,将那粒药丸咽下,记仇道,“陈子夜大年初一不戴套,大年初二叫我吃避孕药。”

邱阿姨从外头回来,子夜觉察大势不妙,一脚迈进来将她嘴捂上。他穿了件睡衣,露出修长脖颈,半个?黑紫的牙印在过白的皮肤上有?点惊人。邱阿姨一步上前,抓着他问,“你脖子怎么了?”

子夜一时腹背受敌。摸摸脖子,回忆起来,面不改色讲,“拔了个?罐。”

邱阿姨奇了怪了,“干什么了,火气这么大,大清早拔罐?”

这辈子的谎都要?给他在这个?清早撒个?遍,罪魁祸首陈纵被捂得严严实实,笑得像汽笛。

“又打什么架呢?”邱阿姨正为?别的事操心,也?没?对那迹子多做深究,“你两也?大了,别老这么拉拉扯扯。”

陈纵趁机将他攘出去,“听到没?有?,别拉拉扯扯。”

陈自强在厨房杀鱼,探头问,“又吵什么呢?”

陈纵高声讲,“我让他帮我找拖鞋!”

爸爸大喊:“你怎么拖鞋也?乱丢!”

子夜随意在门口鞋架上拾了双客人的拖鞋给她,顷刻被她扔飞。“我要?我的粉拖鞋。”她赤着脚跟了出来,先于子夜钻进他房间,从他垃圾桶和杂物箱两个?极匪夷所思的地方拣出两只兔子拖鞋,哼着歌趿拉着去厨房寻吃的垫肚子。

陈纵吃完早餐又赶上吃午饭。

邱阿姨定下要?走的日子,心也?定了,难得几人相聚,分?外地关心起子夜。

“看?着健康,小毛病不少。又不舒服了吧,一大早跑去拔罐,”邱阿姨跟爸爸抱怨,“上回也?是,好好的去上学,突然?在食堂晕倒。”

陈自强问,“你的眩晕症好些了没??”

子夜嗯了一声,“没?大问题。”

“那时想早点毕业,将自己?逼狠了。”邱阿姨将校医的话讲给爸爸听。

“别有?什么压力?,”陈自强叹了口气,过会儿才讲,“去大医院复查体检过没?有??”

过了会儿,子夜才斟酌着讲,“常常有?随访。那位老太退休了,不习惯别的医生,就没?再去过。”

“很严重,还要?随访?”

邱阿姨安抚陈自强,“没?关系,等我把一切料理好,将他接过去看?一看?。那边医疗资源会好很多。”

子夜不喜欢这类聊天,安静吃完,兀自回房去画画。

陈纵很快跟了过去,靠在他窗外看?。今天是一座金城山里?的老寺,往年过年都会去寺里?踏青。金城是出了名的城春草木深,所以群青和汁绿也?用得很多。金城阴雨天也?多,却也?怪,不像有?些地方艳阳天方能?出片,老建筑越是阴雨天越有?味道。但金城的阴却不是阴沉沉的阴,是生机盎然?、雨打芭蕉那种鲜绿。

他画了有?一阵,被一丛一丛的绿包围,心情显见得好很多。

陈纵方才开口,“会不会是抑郁症?”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上铺天盖地对抑郁的大范围宣传。众人对抑郁症一知半解,还停留在慢性肠胃疾病那一类的理解层面。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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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呵成地落笔,点出近处映了一池碧绿的清潭。抬手往她鼻子上又点了几笔,笑着讲,“你知道什么抑郁症。”

陈纵一个?不留神,被他点成梅花鹿,差点要?和他打起来。

再往后也?没?有?细究这回事。

邱阿姨走之?前那几天,爸爸每天都做饭,顿顿都有?五个?以上菜式。子夜那时候正起稿那本讲吃喝玩乐的《人之?大欲》。后来出版时,里?头有?很多他自绘的水墨画或者素描,绝大多数景致都来自于她和他一起寻遍的金城山水,绝大多数生、熟蔬果画和鱼虾画,都是来自于厨房和餐桌。两人都有?耐心,一个?能?先将食材办成展,展览结束了才下刀下锅;一个?能?在满屋油烟的厨房静坐一整天。过年人多,大家又都闲得无聊,没?事扎堆立在厨房外头看?子夜画画,看?陈叔炒菜,七嘴八舌,各有?心得。他全然?心无旁骛,定定坐在那里?不受打扰。

那时候他手稿也?写了七七八八,像信一样记在各类短纸笺上,每一篇都很短。第一节讲“饕”,说明贪吃在华语文化的独有?性。第二节讲“餐桌礼仪”,种种怪谈,多半来自对陈自强这个?厨子私有?癖好细致入微的观察。第三节便是喜宴,该吃什么,该走什么过场,种种讲究,都可以与明清杂文中的记载互相印证。往后便是各种菜式,以陈自强的拿手菜为?主,爆鳝丝,肝腰合炒,油焖茄子等等等等,再发散开来。讲吃,也?不全讲吃,由吃说到习性,说到城市氛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溯起源到《梦溪笔谈》《闵小记》等等明清小记,全然?不枯燥,常蕴有?些生活意趣。

众人都不懂,“子夜又不做厨子,作这种烹饪笔记,会有?人买账吗?”

金叔王叔便有?得解释了。讲,“这写的是吃,又不光是吃。以前封建社会推崇孔孟,孟子讲,贪吃不好,因为?‘养小失大’。说口腹之?欲容易因小失大,也?就是佛教?三毒‘存天理,灭人欲’。但爱吃,怎么就违背天理了?往深了去想,人活着,就会有?各种欲望。只要?诉求合理,如何?违背天理?”其?实也?在很温和地同《孟子》与《朱子语录》相抗。子夜写东西特色鲜明,命题统一。到这个?时候,起笔抗争的方式也?已经异常温和且游刃有?余了。

“这是一本人欲之?书。子夜有?这种种体悟,说明他是个?有?生活,有?情趣,细致而?微的人。”金叔这样书如其?人地赞赏子夜。

《人之?大欲》起初一部?分?稿子几乎都以金城风物为?源,笔风、画风都极尽闲适浪漫。后来到终于正式出版时,子夜已回了港市有?一阵子,添了些港市风味与历史代?表人物评语。勾勒的画面却极尽阴郁,比如讲油煎萝卜,引了句触目惊心的“我们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迟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尸首”,而?他自己?落笔,则有?浓烈的客居的旁观者不相干之?感,全无金叔口中所说的“细致入微的生活情趣”。两个?章节,浑似换了个?人写就。

那年新年之?后,过不多时,金叔王叔将这些画连同手稿一并送往出版公司,试图以配文画集的形式出版。一开始讲得好好的,出版社老板表示“我非常惊喜”,价钱都谈妥了,王叔回来还高兴到与金叔喝了个?大醉,讲这回子夜一定能?如愿,托子夜的福,老陈今年这个?坎也?能?顺利迈过去。谁知没?隔几天,出版公司打电话来,犹犹豫豫地讲,现在行情不好。还问,能?不能?请他父亲或者姑姑帮忙提荐书语。

一沓书稿积压在手头,金叔与王叔挖空心思帮子夜谋出路,换来又是一场空欢喜,至此彻底没?了辙。

和书稿一并没?了下文的,是邱阿姨。她走那天,是白小婷和她老公送去的机场。后头她每每提及此事,都会无限感慨,“我都以为?过两天还要?回来接她。”岂料这一别就是多年。大家又何?尝不是与她一般感受,总以为?往后每一年都还和今年一样过年,却不知剧变近在眼前。

邱阿姨去港市便一齐音讯全无。约莫两个?月后,律师自己?回来了。她说他们都没?有?为?难邱阿姨,叫爸爸放心。邱阿姨叫她带回来一笔钱给爸爸,连带捎了条纸笺给他。下笔很潦草,不知在什么地方匆匆写就的。

上头先说明:“不写书了,也?不打人了。得了重症,他调整心态,想多活点日子。”也?就是没?死成。“他没?几年光景了,我需等一等。”

接下来,陈金生的以退为?进,也?是邱阿姨的以退为?进:“他说与我各退一步,既往不咎。但男的女的都看?得紧,不方便沟通。”

最要?紧的,是跟爸爸报平安,好使他对自己?的安危放下心,“我仍不相信他,所以想了个?不太体面的法子,让自己?在这边过得万全。我们来日方长。莫急,莫问,等我消息。”

最后,是关于子夜的寥寥片语:“他爸爸与我有?仇,却从没?亏待过他。我在此周旋的是他前程。若他能?来陪我,也?能?助我许多。但他已成年自立,何?去何?从,由他自己?决定。”

关于邱阿姨的信,爸爸对陈纵只字未提。也?是许久之?后,陈纵出国那年,需要?办英文公证,翻找户口本时,从家里?一沓重要?凭证里?翻找出来。那时候时移世易,爸爸脸上也?看?不出对这件事的任何?悸动。于是困惑的也?只有?陈纵一个?人。

陈金生没?有?亏待过他吗?她不信,但总不至于邱阿姨还没?有?自己?懂得子夜,也?因此怀疑过这信笺不是邱阿姨亲笔手写。

而?子夜,又是为?了前程,自己?决定回去港市的吗?

第33章子夜11

家里有什么事,男人们一致都瞒着陈纵,总以为她是担当不起的。

也是很久之后,爸爸债务问题彻底解决后,父女二人和金叔王叔喝酒,陈纵方才撬开?他嘴,透过只言片语,隐隐猜了个大?概。

得知了邱阿姨的决议,爸爸没给陈纵透露,只一个电话将子夜叫回家中一趟,说他在人生?重要节点上,金叔王叔都想同他聊聊他的前程。

起初爸爸只是将子夜与金叔王叔拉到一起,问?他毕业的打算。他很认真的讲已?经有面试过一些文案类,咨询类的工作。有一间跨国企业管理层语言培训consultant,给的薪酬最高,可以先做做看。

金叔就讲,子夜还是想从事文字类工作。

子夜没有否认。

王叔问?,子夜没有想过深造吗,你是有天赋有底子的,适合走钻研学术这条路。

金叔讲,我们如果不?明事理,与你没什么交情,一定也希望你舍掉自己前程也要先帮老陈过去这坎。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万事应当以自己为先。

子夜讲实话,我最迷茫的就是自己……你们总说我有天分?。有天分?做不?成事业,不?如早点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

聊天聊到这,爸爸心里有了数,子夜也有了隐隐猜测。

金叔王叔和爸爸喝了许多酒。两?人一走,爸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还未真的提起邱阿姨,已?经老泪纵横。

他还没说什么,子夜已?经开?口问?,“我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爸爸流着泪点头,“你妈人身不?自由,我不?放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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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阿姨留不?住,连子夜也留不?住。留下来,以他现下的情况,也只会耽误他。

但凡有任何一种法子,他都想要子夜留下来。

可惜他留不?住。

亲父子哪有隔夜仇?那?边都低下头,抛来橄榄枝,自然有更好的资源给他,爸爸给不?了。

子夜几乎是立刻读懂他的眼泪。

他总是因为超乎常人的理解力而自伤以及伤人。宁愿他愚钝一些,死乞白赖强留下来呢?爸爸一定不?舍得他走。

可他到底懂得爸爸的为难和他的无能为力。

子夜也很清楚,当下只有他走,兴许才能真正帮到爸爸,对大?家都好。

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个多思?,少言的子夜,听话的子夜。他再?一次没为自己想要什么而辩驳。

连金叔听说他要过去了,都说,“过去那?边,能有更好的发展。”

子夜也只是简单的重复,“知道了。”

金叔说得没错,他回去港市没多久,《毗舍阇鬼》立刻刑满释放,再?版时书腰上有大?大?一行推荐语——“这是一本充满年轻朝气的愤怒之书。”来自对此?书争议保持数年缄默的陈金生?,代表着他为人父的幽默气度与对讽刺挖苦前嫌不?计。子夜积压的几本书,包括《人之大?欲》在内,也都在几个月内陆续出版,异常地顺畅。一笔笔版税数额巨大?,代表了出版社看在他父亲情面上对他才华的认可。他尽数存到一张卡上,在某次回家时将那?张卡交给了陈自强。子夜有他的好意,爸爸也有他的用意。那?笔钱他为子夜保存起来,再?难再?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生?怕某天夜里,邱娥华又会想多年前那?般,走投无路地带着子夜回来了。又总盼着那?一天来……他总得留点什么给他们应急啊。

爸爸那?时想得很好,邱阿姨不?自由,他却可以常回来看看。

那?大?半年他也的确保持着联络,一开?始多,后来大?抵重新入学,课业忙碌,渐渐少了些。

世?上的事也不?都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相聚离别,大?多数时候也都发生?在微末之间。

子夜写论?文期间,五月间有频繁来往学校和港市。陈纵那?阵物理力学实验做得焦头烂额,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是爸爸打电话告诉她子夜毕业要回港市发展的消息。

那?时的陈纵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无奈,对生?活也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只顾着同爸爸和子夜闹脾气,挂电话后,给两?人分?别发消息表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第二天夜里一条新的港市手机号码打进来视频电话,视频里子夜在街头闲逛。陈纵躺在宿舍床上气呼呼地敷面膜,假装没有在看他,其实全然在看他。看他走在逼仄而狭长的天空下,看他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看他走进街边一间灯火通明的超市,将镜头翻转对准一排排货架。

陈纵老不?高兴,给我看这做什么?给我看你呀。

就听见?子夜在电话里讲,“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陈纵讲,“我又吃不?到,馋谁呢?”

子夜讲话声?带了笑意,“我周末来看你。”

陈纵的气就在那?一瞬间消了。

仍要摆谱:“那?你退回去,从第一个货架开?始走一遍。”

网络算不?得好,时有卡顿,画面便会糊到看不?清字。

陈纵叫他念给自己听,点名,“要听广东话。”

子夜称,“不?会讲。”

“不?懂讲广东话你也好意思?回去,”陈纵抱膝坐起来,“我要喝那?种维他柠檬茶的港市特别版,还要那?个流心小蛋糕。”

她要星星要月亮,报菜名都用了十多分?钟。子夜耐心十足,一一说好。连室友都羡慕:“你男朋友好温柔。哪里找的?”

陈纵虚荣心爆棚,实在得意极了。

那?一阵子夜过得很奔忙,忙毕业,又在港市和陈纵学校来回奔走,每找她都会给她带一箱零食。爸爸看到都讲,“干脆把超市都给你搬来得了。”

一直到暑假,才难得有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他知道爸爸想听什么,主?动和他说起陈金生?和邱阿姨近况。

“他一把年纪了,惜名,不?想再?闹出离婚新闻,想安安稳稳享天年。他们想与她亲近,她立刻发一场疯。任谁都受不?了,找医生?开?了精神类疾病证明,去医院待了几个月,自己搬去石澳住了。”他们自然指的是陈金生?,子夜没有指名道姓,怕爸爸听了心里不?舒服。

“也真是为难她了。”爸爸讲。又问?,“你的打算呢?”

子夜说,“之后重读中文系,要准备一些考试。”

“兜兜转转还是回去了。”

子夜点头,嗯了一声?。

“没事,”爸爸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你聪明,什么都能致以用,这几年不?算走弯路。”

陈纵也讲,“没事儿,念中文你拿手,这几年多写几本。没两?年你一火,也不?必邱阿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死了。”

爸爸嗔她,这话说得。

子夜却笑了。

爸爸讲,“你妈自己躲起来,没有人为难你吧?”

子夜答,“没有。我只顾我的事,与他们来往不?多。”

陈纵也问?,“你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子夜嗯了声?。

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回答。

暑假两?人都很忙,陈纵样样向子夜看齐,报名了暑期创新创业竞赛以便多拿学分?提前毕业,也不?太常回家。她上学那?个城市夏天尤其炎热,只好在外头租了个带空调的简陋小房间,去便利店打了早晚工勉强支付房租,晚上放学回来开?了空调同子夜视频。子夜要补一份雅思?成绩,夜里多半会刷题。陈纵也跟着他刷,以便尽快大?学毕业考到港市读研。有时候跟他一起同频真题检测听力和写作,总比他少上一分?。子夜雅思?成绩出来,总分?有八。陈纵便也跟着松口气,那?我是七分?,也有学上了!

子夜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一间单位。刚入学的头一个月,课业虽很紧,每天下午下课,他都会打给陈纵,带她在学校里或者城市里走一圈。知道她爱看沉香屑,便带她走一二炉香与香片的老路,接着去走烬余录,常带着些子夜自己的注解。比如陆佑堂,也是烬余录的“临时救护中心”,还问?她,“眼不?眼熟?”她盯着瞧了会儿,脱口而出,“《色戒》排爱国剧目的地方!”色戒两?人也是一齐重刷的,那?时已?有浅显地讨论?通往女人心灵这条的路的种种可能性。陈纵期待这件事,真正在一起却没尝到太多甜头,于阅读和体验的知行合一上对此?事至那?时仍在她生?命中打了个问?号。

他接着讲,“那?时陆佑堂被炸掉了顶,所以《烬余录》中的救护中心在梅堂。”

梅堂在男生?宿舍。改天他路过男生?宿舍,将那?个书中“灰扑扑”的原型又拍了几张照给她。但梅堂一点都不?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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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用了一百年,也都还没黯淡。陈纵怀疑他认错的建筑,他便只好讲,“下回自己来认?”

他走第二炉香里陡峭唐楼“崎岖”峡谷,说这学校活像深山古寺。隔天,又给她讲孙中山,讲陈寅恪,讲朱光潜。语言流畅,常有意趣,全无乏味。

子夜从夏天走到秋天,等陈纵将他就学的地方从历史、地理、建筑各个维度细致入微刻入脑海,他又开?始说这座城,从《铁马》杂志讲起,接着是戴望舒《星空》,然后是早期张爱玲与毛姆,接着是刘以鬯《酒徒》,《对倒》。

陈纵最喜欢他在城市不?同的地方穿梭,比电视上任何学究的访谈节目都要好看。

街上的人——“港人乱穿衣,上羽绒下短裤,人人一双夹趾拖。”

城市,城市则是——“屏风楼的石屎森林。”

米埔的红树林,想起来什么了吗?——“白流苏范柳原!”陈纵抢答。

荷里活道古董街——“《重庆森林》!”若子夜上课,陈纵一定是最好学生?,十之八九应答如流。

下次,下次,带你去香港的岛屿。有一次下课铃响,子夜做了这样的课堂总结。

到了下次,下下次,从来不?食言的子夜食言了。

来自港市的视频电话一天比一天少。

一个礼拜只有寥寥数语。陈纵发一条,他回复一条消息而已?。

陈纵自己尚无知无觉,室友却都一个个问?,“今天你男朋友怎么又没给你打电话?”

她还会为他解释开?脱,“他现下很忙。”

到了圣诞节,室友讲,“听说那?边都放假几个礼拜,总不?至于一个电话也没有?”

室友们都说他们两?快分?手了。有人经验之谈:一般异地恋,一方去了新地方,总容易迷失自己,很容易变成这样。

何况港市什么地方?学校里那?么多靓女,有才有貌有家室,移情别恋了很正常。

大?家都告诉陈纵,该换人了。

平安夜那?天夜里,陈纵躲在被子里等了很久,“节日快乐”停留在对话框,心想,一旦你给我发消息,我就立刻秒回你。

她抓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信息意外发送了出去,回复却也是不?咸不?淡地一句,“节日快乐。”

陈纵望着那?条信息流了很久的泪。

那?时候她年纪还很小,容易问?一些傻问?题,犯一些恋爱中女孩子都很容易犯的蠢。

她先告诉他,[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然后发送小作文,罗列十条她觉得子夜根本不?爱的的细节作为罪行。

在陈纵情绪起伏最大?那?几天,子夜都没有回复。之后,不?论?子夜发来什么,她再?都没有理会。

圣诞之后一个月便是新年。那?年爸爸没有功夫回家过年,金叔王叔去泰国度假,白小婷刚出月子,住在新房里,外婆请了周阿姨去她家中帮忙照顾她。腊月底陈纵到家,大?半个新年都自己窝在家中点外卖。港市只放大?年初一那?一天,既然子夜圣诞都抽不?开?身,陈纵便更没指望新年他能赏脸让自己看一眼。

家家户户都没亮灯,屋也漆黑,树也漆黑。除了一点毛月亮,整个院子像一栋弃置不?要的旧宅。陈纵开?了一堆薯片,喝了三?罐肥宅水,瘫在客厅沙发上收看无聊至极的新年歌会。看到约莫夜里十点钟,陈纵觉得自己宅得都快要馊了,决定去水房烧水洗个澡,将积攒了小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丢洗衣机。

刚将热水烧上,陈纵摸黑出来,发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了,隐约听见?行李箱轮滑声?。画面里走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漆黑人影,与她打了照面,顷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灯光熄灭,陈纵率先动了,掉转头往自己房间里走。

来人叫了声?,“陈纵。”

陈纵再?也受不?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走几步他跟几步,两?人一路走,感应灯一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陈纵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街灯下他异常地风尘仆仆,形容异常地疲惫。很少见?到他这样狼狈……这趟回来得应该很仓促。

她莫名心酸,脚步一停下,就听见?他在后头将行李也丢开?,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很想你。”这是子夜第一次主?动讲这类话。

他看着瘦,怀抱却极有安全感。还带着点使她很眷恋的,陈子夜独有的味道。子夜将她整个包裹,陈纵眼泪浸进衣料里,无声?哭了很久,渐渐有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似乎今晚的子夜莫名地催泪,格外地使人心疼。那?个拥抱也格外地漫长,不?知蕴含着怎么样地情绪,渐渐使陈纵有点透不?过气。

“吃东西了吗?”她瓮声?瓮气地问?出声?。

“我不?饿。”

“给你烧点水洗澡?”不?及她回答,陈纵又嫌弃地讲,“几天没洗澡,脏成这样。”

“好。”子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第34章子夜12

子夜洗澡时,她?嘱咐他再热水烧上方便自己洗澡,转头进了?厨房,起锅煮饺子。爸爸自己?包的鲅鱼饺,一屉一屉冻在冰箱,方便?大家随吃随煮。虽他说不饿,陈纵也吃饱了?零食,仍觉得该吃些?饺子才?有团圆之意。但她实在没什么厨艺方面的天分,饺子下了?锅,钻进洗漱间就忘了?个彻底。半小时过去,被她?煮烂的面皮焯肉馅已被子夜解决。之后他烧水重新煮上,捞起来出来,摆在仍有余温的灶台。陈纵洗好澡出来,一盘煮得白白胖胖的饺子仍是温热的。

客厅电视光仍在跳动,端着饺子去寻子夜,人却不在。子夜房里有一只片式电暖扇,她?眼红好几?年?,趁他没在,前阵子才?顺到自己房间。想到这,陈纵将剩的饺子搁在餐桌上,转头进自己?卧室。大暖气片是搁在墙脚的一盏霓虹,子夜弯身坐在书桌椅上烘烤自己。爸爸洗得发旧的长袖体恤被他拿来当作睡衣,在背光灯下显得薄而透。她的椅子太小太挤,两条长腿略显无处安放。原来他怀抱的安全感来自于他极好的身材,原来他的好身材间接构成了他极好的气质的一部分,而陈纵从小呆在他身边,竟几?乎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匀亭。身上衣服服帖、随便?,使人轻易就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此刻她?看见子夜,脑中闪过这句话,顷刻懂得这话描刻之人真正的形容。

子夜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看她。

一身单衣,一张绿窗,浑然一幅画。

肌肤被绿窗衬得洁白,华光夺目,几?有透明之感。

他望过来的眼神沉郁,别有深意,如斑斓瑰石,几?近于摄心?夺魄。

这画面在她?心?里留存了?很久很久,每每回想,总觉得像某种征兆。

只是在当下,她?根本意识不到那征兆是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子夜有些?不一样。

他一只手搁在桌上,手边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有记录一些?关于她?幼时对周缚的种种刻画或者想象,停留的那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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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描写全然属于子夜。这一部分因为过于露骨,用词又过于粗糙而浮于表面,所以小时候并不曾和子夜讨论过,否则像低级性|骚扰。昨天她?偶然翻看到这里,虽是自己?亲笔记录,读起来几?乎都?有些?羞耻的程度。

因为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明目张胆任直白色|欲袒露在桌上,并没想到小时候幻想的对象本人会突然回来。

不知道他读了?没有……陈纵立在门口,硬着头皮,复又迎上那道灼人目光,等?着他拷问自己?。

子夜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地看了?她?一会儿,直起身,朝她?走过来。

朝她?走来的整个过程中,陈纵心?有所感,自小到大一切书上读到、电影看过的香艳淋漓的画面,也在那过程中,一一生效。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从前自己?对男欢女?爱的一切幻想都?不过只是流于表面,都?只是小女?孩的过家家游戏。

金城过分地潮,这会儿他发梢睫毛仍凝着水汽,沾湿的衣裳也还没干透。赤着脚,像大雨滂沱之下寻回来漂亮幽魂。因周身暖融融的,唇润而艳,有些?娇艳欲滴的意味。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在近前,陈纵抬眼可见的刹那,吻已落下来,落在她?额头,还有移不开视线的眼。陈纵睫毛轻颤,复又睁开,抬眼瞧他。

子夜也在垂眼看她?,眼神深,声音温柔,“下一步是哪里?”

分明将书桌上那份指导延伸开来,却好像真的不懂,好像真的在问。

他真的很懂怎么勾人。

陈纵脑中炸响烟花,如同顿悟一般懂得了?爱。

下一个吻顷刻又落下来。他的唇软,吻湿,还带着刚出浴的热意。子夜领着她?确切地描摹自己?,在陈纵以为要到下一步时又停下来,诱着她?一步步主?动……一步一顿,眼神引逗,有来有回,像什么霓虹下无声的舞曲,子夜渐渐被倾倒在床上,承托她?身体的重量以防她?摔倒,扶着她?的腰引她?半俯就,趴坐在自己?身上。

那个吻绵长,而深。像湿漉漉的晚风,吹得人周身软绵绵发烫,热意浸透衣角,沾湿他腰腹。陈纵如隔靴搔痒,汗湿了?头发却不得解法,主?动同子夜求饶。他抵着她?额头讲,“我去房间拿套。”声音有点干渴。陈纵一刻也分不开,讲,“你抱我过去。”

两个房间,几?步路的距离,子夜搂着她?坐在床头,刚拆开包装,两人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

“什么时候买的?”她?垂眼,留意他手上动作,一时心?猿意马。

“上次……买避孕药的时候,”他微闭了?闭眼,青筋微微突显,忍了?忍,方才?接下去,“以防你又爬我床,总得提前备一点。”

“那次好疼……”陈纵轻颤,再开口,尾音发腻,“……疼了?好久没缓过来,你都?走了?。”

子夜轻吻她?,盯着她?的眼,问,“这次不疼吗?”

早已一塌糊涂,分明感觉到的,不是明知故问吗?

子夜存在感很强,陈纵所有知觉都?在那里,光是想象一下,便?已有些?受不了?,轻轻战栗起来。

“冷?”他问。

陈纵伏在他肩头,一呼一吸带着嘤鸣,根本讲不出话。

这间屋没有暖气。子夜抱紧她?,站起身。还没走回卧室门口,感应灯一亮,照出两个交叠的影子。陈纵深受刺激,轻轻叫出声,埋在他肩头颤抖。

子夜感受到那异样的频率,埋头轻吻她?脸颊,走出几?步,将她?放到床上,静静打量她?的神情。陈纵快死在那双眼里了?,全身烧得发烫,求饶讲,“别看我。”

她?像只鸵鸟,拿胳膊挡住视物能力。

子夜却像故意的,埋首下来,睫毛轻轻搔动脸颊,将她?喘息堵住,让她?全身心?感受自己?的存在。

两个人都?衣衫完好,肌肤与?肌肤有一层隔膜,与?别处紧密分别以待,更添一重刺激。

黑暗之中陈纵失去方向,失去其余一切感官,被汹涌潮水一次次拍在礁石上。不知两次,还是三次,浪潮才?渐渐平息。陈纵捕捉他黑暗中的沉重喘息,她?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将这别样意味的声音同她?平日里见到的子夜联系起来,不禁有些?狐疑地去寻他的眼睛。

子夜闭上眼,亲了?亲她?额头,第一次讲,很郑重地讲,“我爱你。”

是回答她?生气时的疑问吧?陈纵偏过头,亲吻他的眼,回应他的爱意有她?为人的轻松随意,话音也没有那么字正腔圆,“我也爱你。”

两个人的我爱你好像没在同一个频道。

子夜像是想要纠正她?,重新?讲一次,“我爱你。”

“我爱你。”

陈纵学他的语调,却像鹦鹉学舌,有些?滑稽,将她?自己?也逗笑了?。子夜却没笑。两人身上都?汗津津,散着热意。陈纵扯了?扯他衣服,他异常乖顺地支起身体,由着她?将自己?衣服扯下。然后再往下,摸到他手上的东西,愣了?一下。子夜就着她?的手打了?个结,拾起衣服,一并扔下床。然后是她?的衣服……他额发贴在鬓角,有种异样的阴柔的美。陈纵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那一簇,笑着讲,“还要再洗个澡。”子夜就在那一刹抬起眼来,用那双沉郁的眼,用他那种独有的摄魄眼神,近在咫尺地望着她?。

陈纵停下动作。心?想,别这么看我。不然,你讲什么,我都?会答应。

子夜也就在那一刹启唇,忽然说,“你问过我,灵感来自于什么。”

他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余韵,有些?哑,却平添一份性感。陈纵本该问,为什么。但她?已被他的眼神与?声音浸透。她?被他双腿圈在怀里,双手俯在她?身侧……她?被他整个灵魂禁锢在怀抱。她?好像懂得误入深山,清心?寡欲的书生为何总是被女?妖勾了?魂,坠入兰柯一梦的欲生而恶死。此刻子夜就是妖,她?三魂七魄都?在他手头,被他轻易掌控了?生死。

她?安静地听。

“是爱欲。”他讲出这话时,这话本身与?他气质疏然矛盾,有种极强的冲击。他坦诚地自我剖白,“肮脏的爱欲,低等?的兽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个什么东西,就在轻易说爱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在爱什么吗?”

陈纵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自辱。她?想说,我爱你本身,和你自我曲解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目光灼灼,烧得她?一个字也讲不出。

子夜俯下身,亲吻她?的身体如亲吻倾颓神像足趾的虔诚信徒,将她?周身洗礼,缓缓开口,像一缕残魂在引诱失路旅人误入迷津,“是你主?动勾|引我的。你自找的。”

在子夜从床头摸索到东西拆开来,将她?揽到他身上,又一次开始时,陈纵终于明白,是她?自找的。在这个姿势下,她?被迫地看着子夜……他隐藏的暴虐,他全盘的温柔。她?望进他眼里,忽然更深一层懂得了?他为什么叫“子夜”。

写作时,有种近乎自毁的暴虐。

做|爱时,也是。被颠动到近乎晕厥时,陈纵以为自己?将死了?,却发现他烧红的眼尾也近似于在自毁。子夜的眼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深得要将她?吞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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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令她?窒息。他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陈纵,陈纵,陈纵,陈纵……陈纵被子夜淹没了?。巨浪翻覆里,她?死死绞住他,怕跌入深海。澎湃海潮之中,渐渐只剩下陈纵渐渐无力的饮泣。

结束后,他揽着她?趴在自己?怀里躺下。陈纵睡得不安稳,每一次睁开眼,都?能对上子夜的目光。他一直没睡,不知在想什么。后半夜时,月光露了?头,落往东边时,透过那株芭蕉树,波光粼粼地照进屋里,照进他眼里,照出幽微的光。子夜也像在夜光中苏醒的夜生动物,猝然动了?,从后头又一次开始。陈纵累到声音都?发不出,化作一滩水,被他消融在怀里。子夜几?乎将她?掖进自己?身体,今夜,今夜,要用全副生命与?她?共沉沦,一齐死烂在这月光里。

最后使子夜停下的,不是困乏或疲软的身体,而是用光的计生用品盒。他终于放过陈纵和自己?,穿过满屋狼藉,拾起掉落的床单,将脱力的陈纵搂进怀里,陪着她?睡了?一觉。陈纵进入梦里,浑浑噩噩,那种被子夜充盈的感觉却长长久久留了?下来,一夜没有消散。

她?落入那片名作子夜的汪洋之中,沉沦了?整夜整夜。

第二天下午,陈纵醒来时,床上只有她?自己?。

她?像做了?个筋疲力尽的混乱绮梦。

昨夜凌乱狼藉的卧室被收拾得整洁。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里头空空如也。湿淋淋的被子也不见了?,她?满腹狐疑,掀开还有洗衣粉清香的子夜的旧被子,下了?床。桌上日记本已经好好地合上,椅子上整齐放着干净睡衣。陈纵随意套上,赤足出门去寻子夜。客厅里她?剩的饺子不见了?,餐盘干干净净地摞在杯碟架上……院中也没有子夜身影。

晾衣绳却已系了?在屋檐边,昨夜脏衣已经洗干净,挂在绳上,随风轻轻飘荡。陈纵伸手摸了?摸,只有下摆还有点湿。

子夜应该已经走了?一阵了?。

陈纵回房间,给?子夜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疑心?他在飞机上,所以又留了?两条短信:

[走了?吗?怎么都?不跟我讲一声。]

[到家记得给?我回个电话。]

陈纵没有留意茶几?上放着几?摞明信片。离开客厅时,她?忘了?关门。洗好澡,提了?外卖回来准备看剧下饭时,客厅里已被风吹得一片狼藉。明信片飞得桌上,电视柜中,窗缝,沙发,地上,到处都?是。陈纵随意拾了?几?张,发现都?是港市的岛屿。但却不是全新?的明信片,每一张都?不同,每一张背后,都?有子夜手写的短评。长则满满一页,短则两三句话。后来陈纵上网搜过,并非从何处抄录,而是出自他亲自落笔。往后几?年?,这些?足以见刊的短文?却没有出版。世上唯一仅有,只陈纵独家一份。

因她?的错漏,飞得满屋的明信片并没有在那天被陈纵一一拾回。往后几?年?,没回家中清扫,总是会复又翻找出一张两张。每寻到一张,便?又会掀起她?心?中悸动。如同重读巨作,随着她?几?年?之中剧烈的成长,感悟也总不相同,悸动也因此永远无法平息。

那天半夜,陈纵才?收到来自子夜的消息。

凌晨五点,手机震动。因被她?抓握在手头,故消息一来,她?便?懵懵懂懂地醒了?。

睁开眼,解锁一看,上头只有四个字。

[陈纵,再见。]

第35章子夜13

陈纵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

她用了更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到那时,陈纵已梦醒了,坐起身,一通又一通地给子夜拨去电话。二十余通电话,他都没有接。

电话打?到最后,只剩下毫无感情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通,对方暂时无法接通……”

陈纵一遍一遍听着机械而重复的?女声,听到手机没电,听到出了一身身冷汗,浑身冰冷。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一整天无法入睡,困极了,偶尔能打?盹几个?小?时,醒来便以为?能刷新记忆,回过神便重新拾起手机来看。

一条回复也没有。

子夜好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她一时冲动,也想过偷拿子夜留给爸爸那张卡去寻他。可她虽然知道他公寓里头?什么样,港市偌大,她上哪里去寻呀……

有时候做梦,她病入膏肓,室友一个?个?到她病床前讲,港市偌大,俊男靓女,人心易变。半年多了,该到分手的?时候了,你换人吧。

一觉醒来,她又有了新觉悟,试着发消息辱骂他。可她发现,到了这种时候,她连骂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一再?斟酌措辞,讲出口只剩下一条条质问,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没关系,我能接受,只要你好好同我讲……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到很久很久之?后,子夜的?离开带给她那种宛如蜕了层皮的?痛早已烟消云散,愧疚却始终如影随形。她一度以为?,子夜不愿同爸爸联络,甚至也是因为?无法面对与自己的?关系,他怕尴尬。

以至于她那时都想发消息给他,你只要回来,我可以当十?八岁开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陈纵终于还是没有这么讲。她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顿。

哭完之?后,彻底拉黑了子夜,接受了这个?人到自己的?生?命里来一遭,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件事。

痛彻心扉一场,也算脱胎换骨。

陈纵没有颓废太久,拉黑子夜之?后,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

“她爱上一个?渣男,然后她被他渣了”——并没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她落笔去写,补全了周复与年年的?结局,近乎泄愤式地书写,塑造了一位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渣男”,以使自己来理解这个?简单粗暴的?BadEnding。

她与子夜BE了。

她的?痛苦有的?放矢。可是奇怪的?是,子夜走了,他这个?人越发无处不在,带给她的?影响,在她近乎于脱胎换骨的?几载成长之?中,始终如影随形。

吃鸭掌会想到子夜讲“齐王之?食鸡也”,吃豆腐是“其叶恶臭,歉年人会采食”;嘴馋时,会想到“馋字从食,右部本意狡兔;人为?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下雨时,逛古都时,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难免迷信时,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祀胜于德,原本是人的?无奈”;当她看到无数可鄙可笑的?庸人时,“你看这世?上多少行尸,灵魂脱离肉身行走”

………何止,何止。

子夜无声无息,浸透了她整个?生?命,构筑了她识文断字,立身于人的?全副骨血。

最难最难的?时候,爸爸远在他乡住进医院,她只身在家,被几个?中年男人恶狠狠锤门?。她坐在书桌前,平静地听那些往日里衣冠楚楚,酒席饭桌上接她敬酒,会慰问她功课作业的?叔叔对她爸爸破口大骂。

她该害怕才对。

可有一道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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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告诉她,“别怕。”

然后陈纵推开房门?,走出去,走出去……直面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华美?衣袍之?下的?一道道烂疮。

她带着生?命之?中对子夜不可分割的?恨与爱,义无反顾、无惧无畏地往前走,往前走,只身破开漆黑暗夜,穿过悠长的?黑暗的?隧道,终于立在阳光之?下,长出满身的?血肉。

二?十?一岁,爱情失败,父亲住院。学业耽误,大过处分使她求职路上处处碰壁。一事无成,最艰险的?时候,陈纵从未疑心过自己前路渺茫,足不出户,也能在家愤怒地写作。

寻了几家出版社,有一间出版公司编辑知道她没有工作,特意联络她,打?了微信电话问她,你写得东西很有镜头?感,调度仿佛电影,是某种难得天分。你有想过学电影吗?

自此投身这行,跌跌撞撞六年,至此总算杀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也遇到过很好的?人。

每一次当她终于以为?自己走出子夜的?阴影之?中时,却发现,都不对,都不对。

阳光的?人太肤浅直接,健硕的?人显得粗苯……无论遇见谁,她总拿他们同子夜比。子夜有什么好?

她自己也克制不了。

到最后,每一段关系都虎头?蛇尾,潦草收场,无一例外。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在爱情这件事上寻找什么。

第?二?任男友是在报考电影学院复试时拍十?五分钟短剧认识的?,如今已有作品问世?,获了小?奖,也算半个?行业前辈。那人带着满身爱意向陈纵奔来,走的?时候哀恳绝望至极:“我只想让你爱我,很难吗?”

第?三任男友是练英文时认识的?华裔,阳光开朗,有健康小?麦色皮肤。擅长游泳冲浪打?沙滩排球,热爱一切户外运动,会在公共场合大方示爱。分手时,是,“你其实可以更性感可爱一点。”说直白一点,是怪她对他没有性|需求。

第?四任男友是在美?国认识的?,后来她单方面突兀地中段了这段感情,没有任何解释。那时她第?一次终于认识到自己要的?不是什么感觉,而是非得某个?人不可的?时候,她不愿意再?耽误自己和他人。对方在她在网上风评最差最差的?时候,选择将这段感情挂上了网作为?黑历史,骂她“渣”。

而早在去美?国之?前,她陪白小?婷去庙里算过一次命。那时她已经和富二?代离婚,带着一个?女儿,又谈了场恋爱,预备第?二?次步入婚姻殿堂时,算命的?说她,四十?岁前结婚都会离。还说陈纵这辈子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两人的?爱情谶言竟都应验。

意识到子夜的?痛苦和困境,则有需要更多更多引线。

子夜来之?前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很羡慕白小?婷,也很容易喜欢丁成杰这样的?男孩子。白小?婷一直以为?她在凡尔赛,于是说出那番,“我们这种野种,只有羡慕你们的?份。你又有什么好羡慕我们的??”

也是到了美?国之?后,陈纵才明白,丁成杰和白小?婷,都长了一张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

可是没有人疼爱的?小?孩,又有什么好“没有被人欺负”的??

她将这番话讲给合租的?中国同学,她好奇地看着陈纵,讲了一句,“我第?一次见你,也觉得你长了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

所?以,使她从唯唯诺诺的?十?二?岁,长到如今的?“没有被欺负”,中间究竟多出的?是什么?

再?之?后,则是某天上网,看到一则青少年自杀率最高的?父母职业排行。排名第?一是初中老师,虽然与子夜家庭解构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在评论里看到一条心理老师的?解析:在心理发育的?关键期,被那个?阶段绝对的?权威,从智力、德育与教育全方位的?压制,不容任何质疑与抵抗。那个?压制密不透风,没有任何纾解出口。

陈金生?之?于子夜的?压制,何止是身心发育的?三年,而是从外界到内部的?,毕生?的?全方位的?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压制。

陈纵后知后觉,感知到了子夜些许,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十?四岁的?某一天,《借月》改编舞剧大火,极偶然地,陈纵从电视上看到一条关于陈金生?的?采访。

他讲,“出版社看在我的?份上给他四万册首印又能如何,至今卖出去几本?”

他讲,“作这些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

他讲,“脾气大,能耐小?,白白耽搁几年光景,不知道为?什么。”

他讲,“拿奖?我陈家祖上没积这种德。”

……

别有用心之?人,不知为?什么将一条对子夜的?采访与他剪到一处。

主持人街头?采访了很多漂亮名人,其中就有子夜。

问题是:“如果用一种东西来形容自己,你觉得会是什么?”

子夜的?答案是:“一滩腐臭烂肉。”

他生?得漂亮,所?以真都像假。这街头?采访,却也是奔着“漂亮”来的?。

主持人异常震惊,全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血肉模糊的?,带着腥味的?答案。

像是开解或者安慰,又或者的?举重若轻刻在主持人职业素养当中:“是烂肉,也是漂亮烂肉。”

子夜听罢笑了,觉得这说法牵强,“腐肉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画面里,子夜眼中原本那种锋锐的?光芒变得暗淡。他因此好像温和了许多,对待这个?世?界,以及对待他自己。

看到那条采访,陈纵心脏莫名钝痛。

不知刺痛她的?是什么。也许是他的?形容,也许出自他黯淡的?神情。

再?后来,她在网上搜索到谭天明与陈沪君的?纠葛,渐渐懂得,果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群人,早年摸爬滚打?,吃过很多苦头?。如今终于成了上位者,于是把?早年的?一切不如意,发泄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晚辈身上。

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毒|品……有人诉诸暴力。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于是暴|力合法并且正义。

子夜伤在暗处,也许连邱娥华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此种种,陈纵一点点更正她记忆中的?子夜,终于于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错了。

从前她对子夜的?理解,统统都错了。

“家庭是封建的?余孽,父亲□□的?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

陈金生?是什么?“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因为?您,我丧失了一切的?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活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强|暴,像《毗舍阇鬼》那样单刀直入的?强|暴。”

“不曾想到他长至十?四岁,早已经历无数遭真正的?轮|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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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种种,包括周复与《毗舍阇鬼》,也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帮她解读了子夜。

你有试过被长辈集体霸|凌吗?

陈金生?是他王国的?暴|君。

那里还有佞臣与恶毒王储,还有一言不发、懦弱的?后。

逃离文学,是子夜逃离父亲暴|政的?唯一机会。可惜子夜,除了写文章,“什么也做不好”。

子夜应当恨这世?界才对。

可他安慰她时常说,“这世?界是不是也那么坏?”他破碎的?灵魂挡住了世?界的?残酷,他从她身上看到自己仅剩的?完好部分尚还活着。

原来陈纵从没有认识过陈子夜。原来世?人从未认识过陈子夜。

子夜是被腰斩的?残章,是望不见黎明的?永夜。

“周复救了年年。”

“没有人可以救周复。”

他对她好,何尝不是一种无可挽回的?,近乎绝望的?自怜。

她想起他那夜的?形容。

“头?上花萎,衣裳垢秽,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黏身……天人五衰。”

她想起他陷于爱|欲时被围观的?恐惧,在那一夜却消失了。

也许,也许,是他寻求解脱那一瞬的?忘我?

那时她还未全然懂得子夜的?暗淡,却已下意识地,试着如参阅一本晦涩古书一般去读懂他。

她看了网上许多《借月》书评,都觉得,不对,全然不对……陈纵渐渐意识到,能真正读懂子夜的?,恐怕自有她自己。那时她为?书写人物小?传,剖析人物心理,试着读了一些影视语言的?书籍,入门?了电影这行,顺理成章地就这么走了下去,却也误打?误撞,走上一条灵光四溅的?天分之?路。在这条路上,她成为?她舞台生?命不二?的?主宰。

“你”应当从台阶处走到阳光里,“我”应当从阴影中站到他的?影子里。

穿过六年光景,陈纵头?一次回过头?,某一天第?一次终于和黑暗之?中那双眼对望,第?一次终于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那一夜,他在跟她求救。

她为?了求证这一点,回过头?,在港市寻到他,她在街头?,不错眼打?量他,只觉得困惑非常。

预料之?中他会颓唐,消瘦,眼下乌青一片,却没想到会这么……正常。

那时候她哭,心里全然想的?是——

她以为?他下辈子才投胎成人,没想到是此生?。

陈纵有时也会和朋友聊起关于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

常常得到的?是朋友的?难以理解——

“生?啊死的?,不就是上一辈的?精神压迫吗,哪有那么严重?”

那时候他们刚看完《汉密尔顿》的?音乐剧。

顺着人潮走出百老汇,陈纵尝试同他人解释时也收获了自我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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