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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襄平侯的案子,大理寺狱审理的并不顺利:
一则这?位名义上姓方,实际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先帝和容妃的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兄弟,从不敢用刑。
二则他们请来杨参、柏夫人等人与他对峙,方锦弦巧舌如簧,总能装不知情、反污杨参、柏氏信口开河。
西南苗寨的“叛乱”,方锦弦说他和中间人从未联系过,也?不知道那中间人为什么会死。
苗人自?己起来闹事?,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至于杨参的证词,方锦弦更是否认了个彻底,说他只是不愿见到将才?被?辱没,随口推荐了一句——
“杨将军您这?就不地?道了,查明白当地?苗乱到底何为,这?不是您和地?方官吏的责任么?怎么反怪本侯起来,难道本侯保举您,还错了?”
柏氏就更说不过他,方锦弦张口就用她苗女的身份说事?,说她是贪恋荣华、不同汉人官话。
“各位大人,她一心想要研究黑苗巫术才?花言巧语、骗我娶她的。你们不知道她身边多少恐怖的毒物毒虫,我一个废人,怎么反抗得了?”
“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江南蛊虫、西戎蛊虫,多半是这?女人搞出来的,我——我腿都?成这?样了,我能做这?么多事?么?”
大理?寺卿被?他这?一套强词夺理?闹得头疼,刑部的郎官和大宗政令两个也?是面面相觑。
至于绑架准世子妃一项,方锦弦说那更是无稽之谈,“我给人请到府上做客,他们就非说我是绑架。”
“我好吃好喝地?待着,还给他买了不少书籍字画摆件,府上的下人都?是随他调遣,他们倒好——里应外合烧我的府邸。”
杨参在旁边,对他这?般颠倒是非的本事?叹为观止。
柏氏有?孕、身上没有?重枷,倒对他这?样早有?所料——即便?真是被?众人指认,襄平侯也?还能拿大疫解方说事?。
三?衙会审实在难断,大理?寺卿多次上书皇帝,言辞委婉,意?思请皇帝亲审——他们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与此同时,朝堂之上苏驰和舒党、文党是争锋相对,他一人往两班朝臣中间一立,便?是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讽。
御史台那些跟随舒大学士的御史被?他堵得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好几?个还当场被?气得犯了心症。
文太傅一看这?状况就照旧称病不出,舒大学士也?好几?次被?他气得急了眼、摔了笏板,反而又被?清流的御史记上一笔弹劾,说他殿前失仪。
舒大学士自?忖体面,是不会像苏驰那样当庭与御史分辨,事?后还专门写折子与对方分条别类地?争锋相对。
以至于每次争论起来都?是舒党、文党输,而且是输的一塌糊涂、非常难看,最后实在吵不过,也?只能是搬出昭敬皇后。
不过这?样的戏码看多了,皇帝也?嫌烦。
倒是苏驰这?言辞激辩、不畏强权的模样,让皇帝想起了从前的龚相,想起了登基之初群臣共襄国?是的太平模样。
如今爱妻故去,朝臣朋党,总是为了大统和权势争来打去,皇帝也?觉得无趣,坚持了几?日?后,他干脆以头痛为由罢了朝。
并留下一道谕旨,让朝臣们有?事?就由廿四衙门的卫公公、舒大学士和苏驰商量处理?。
这?看上去是三?人顾命,但谁都?知道那卫公公是个老狐狸,最懂为官不正、从不挑边儿。
舒大学士愤愤不平,却也?拿苏驰没辙,共事?三?日?里,有?两日?都?要被?苏驰气得摔袖而走。
最后,反而事?情都?是由苏驰来处理?。
原本舒党、文党的那些官员还想暗中拖延、阳奉阴违,结果苏驰根本不管他是谁家的亲戚,谁故意?拖延、就直接裁撤谁。
几?天下来风声鹤唳,众人勤勉、无一官一吏敢惫懒行事?,反让舒大学士无人调遣,气得连翻三?个白眼、晕倒在六部门内。
前朝乱成这?样,皇帝罢朝休息得也?不踏实。
思来想去还是下诏命,要在江南的太子即刻归京,江南的事?就继续由林瑕留下处理?。
……
这?日?不朝,皇帝正在御花园内闲逛散心,远远却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御花园里的一株桃树摘桃。
那桃树是贞康皇后手植,异常珍贵,皇帝皱皱眉,转头责问?身后的三?阳太监,“你就这?么看着?”
“陛下,”三?阳笑起来,“您再细看看?”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挪动到那株桃树的另一面,赫然发现正在摘桃子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宁王。
宁王带着身边小厮,还有?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管事?嬷嬷,以及御花园的几?个花匠,正指着树上满挂的蜜桃挑选:
“我瞧这?个不错,又红又大。”
“爷,那个也?成,在的挺高,还能晒着太阳。”
大家这?儿正说着,御花园的花匠听见脚步声回?头,瞧见那抹明黄后率先跪下来,“拜见陛下!”
宫人乌泱泱跪下去一大片,三?阳公公也?抖了浮尘同宁王见礼,宁王笑笑拜下见礼,喊的却是:“皇兄。”
皇帝一时没觉出这?称呼有?什么异样,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棵桃树,“今儿怎么有?兴到御花园来?”
宁王不爱进宫,这?个他知道。
除了超会、常参的几?日?,他也?就是在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递折子到宫中给太后请安。
这?六月廿五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宁王能出现在宫里,而且还是在御花园里,这?就挺够奇怪的。
“今日?进宫给母后请安,”宁王解释,“老人家嫌进来的瓜果不好吃,便?想起这?一株桃树来。”
管事?嬷嬷也?点头道:“这?些日?子天热,太后娘娘进得就不是太香,今日?想起这?桃子,便?让王爷来采。”
皇帝想想,六月倒正好是蜜桃成熟的时间,桃子甜而多水,倒是很能开胃消暑。
于是他也?绕过来,仰头看看树上挂果的桃子,也?指了高枝上那一枚又大又粉中透红的,“这?颗应该甜。”
“好,”宁王卷了卷袖子,“就听皇兄的。”
说着,他一跃跳起来,伸手就给高枝上的桃子摘下来,那灵活的动作?都?让皇帝晃了眼——
皇帝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王府里也?有?这?么一棵梨树,那时候小弟就是这?样带着他去摘梨。
他们围着梨树看了一圈,一起挑中了高处的一只大黄梨,梨树比桃树高些,两人跳起来也?够不到。
最后,小弟就要他在下面垫着,自?己攀树枝爬上高处,结果刚摸到梨,就被?院里的家丁发现。
他心里害怕,一下就跑了,而树上的小弟也?跟着慌了神,捏着梨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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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后宁王是没什么大事?,就蹭破皮、手脚和屁股上摔青一大片,但——他还是被?母妃狠狠打了。
而先帝回?来后,给他们兄弟都?骂了一顿,而那只他们摘下来的梨,上面其实有?好大一个虫眼。
念及旧事?,皇帝一时走了神。
倒是宁王走到面前,用那桃子跟他眼前晃了晃,“皇兄?你怎么了?”
“……啊?”皇帝凝神,发现这?枚桃子不愧是御花园有?专人精心照顾的,个大饱满、粉中透红。
他抱歉地?笑了笑,“你刚说什么?”
宁王好笑地?看着他,没回?答,倒先关切地?看他一眼,“看来皇兄的头疾真挺严重的。”
见皇帝云里雾里,三?阳公公立刻从旁站出来,笑着解释道:“陛下,王爷刚才?是想邀您同往寿安殿呢。”
“是啊陛下,今日?天气好,太后娘娘兴致也?好,您要不——同去?”那管事?嬷嬷也?劝了句。
而皇帝看着宁王手里那个漂亮的大桃子,又环顾周围一圈笑看着他们的仆从,便?是心中一动:
“好,朕与你同去,难得母后兴致高。”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御花园回?来,到寿安殿时,恰好是遇上了惠贵妃带着九皇子来给太后请安。
九皇子才?三?个月大,仅序齿,还未正式取名,礼部择了榕、标、楼、椋四个佳字,只等着皇帝陛下圈定。
但近日?皇帝烦心襄平侯之事?,所以前朝后宫的事?都?被?搁置下来,或许是今日?天气好的缘故,皇帝远远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觉得高兴,还主动抱过来逗弄了一会儿。
冯太后听说桃子是两个儿子一起摘的,那是笑逐颜开,乐得都?合不拢嘴。
找宫人来给那粉嫩的大桃子切开了掰做四份,挨个赏了皇帝、宁王和惠贵妃。
桃子很甜,水分也?足,太后看着九皇子也?高兴,便?让皇帝给孩子正经挑个名字。
“贵妃贤德,是念着你的头疾不好意?思催你,如今孩子一天天大了,宫里宫外流言不少,你再不小九定下大名,叫人还以为他是失了圣心呢。”
冯太后这?话是笑盈盈说的,但也?隐含有?一重敲打之意?,皇帝忙点点头,说了句母后教训得是。
礼部挑选择来的那四个字,意?思倒都?好,榕和椋都?是佳木,楼意?重屋、用在皇子名号上稍显平庸。
而剩下那个标字,既可释为高枝,又可做旌旗表率之解,传出去只怕言官又要议论、朝臣又要揣测。
——本来党争就让他烦心,不想因为给孩子定个名字再惹什么纷争。
所以皇帝思来想去,最后圈了那个榕字:
“‘榕树栖栖,长于少殊。高处林表,广荫原丘’,这?是前汉杨孚咏榕之句,就叫予榕,可好?”
杨孚擅直谏,在岭南学派很有?名望,惠贵妃点点头,太后也?觉着是个好名字。
于是宫人纷纷跪下报喜,三?阳公公也?派了他身边的小太监往礼部和宗正院去报信——给九皇子记录玉牒。
众人逗弄着孩子玩了一会儿,惠贵妃就借口小儿贪睡,带孩子先回?去了。
剩下太后母子三?人,倒在寿安殿西暖阁下坐,一道和乐融融用了顿午饭。
六月暑热,这?会儿又还在三?伏天里,皇帝这?几?日?也?没胃口,没想在太后宫里,有?母后和弟弟陪着,倒是多进了半碗饭。
之后太后就要午睡,临行前,她叫住皇帝,却只是叮嘱他让他好好休息,这?让皇帝多少有?些意?外。
——他每次来寿安殿请安,朝堂政事?上,太后总是要提醒他一两句,这?回?竟然没有?。
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太后就先摆摆手回?了内殿,给宁王跟他剩在这?儿站着。
宁王笑着拱拱手,说他这?就要告辞出府。
皇帝却从后叫住他,“四弟今日?若不急着回?府,不如……陪朕走走?”
“既是皇兄相邀,”宁王笑,“做弟弟的,自?然不敢推辞,皇兄请——”
皇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御花园逛来逛去也?就那样,所以皇帝带着宁王到城楼上走了走。
他们自?然地?聊起来李从舟在宣武楼那场大比,聊了许多从前在王府的时光,最后又谈及近日?的朝堂。
“大学士让朕觉着很陌生……”
或许是今日?气氛好,皇帝对着宁王终于吐露出心声,“从前他们都?是襄助我们的贤臣,如今怎么会变成这?般丑陋的模样?”
宁王耸耸肩,高门望族出来的文臣,从来都?是如此:前汉卫皇后之死,不就是卷入了储君党争;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变成那样,不也?是因为文德皇后早亡。
外戚干政专权,再加上党争……
宁王摇摇头,作?为臣子、作?为弟弟,他没法指摘皇帝什么,但是却能借机给皇帝引入局内。
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到了青平馆附近,这?里是朝廷画院、雅斋,里面有?许多宫廷画师和文人,琴棋书画俱全。
宁王便?主动相邀,“皇兄别想那些了,不如我们进馆对弈几?局,也?算个闲趣儿?”
皇帝倒很久没下棋,这?会儿宁王一提,他当真有?点技痒,于是点点头,吩咐人准备下去。
这?边两人摆开黑白子,那边五公主思筝也?顺利登上了御苑湖心岛,递上太后的牌子,给岛上的若云公主接了出来。
若云公主自?从还朝后,就再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先时皇帝给她安排在西宫里的望月居,后来又挪动到广阳殿,最后实在无法,只能给她软禁到湖心。
思筝公主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上岛后也?不管若云公主搭不搭理?她,只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唤着。
“长姊,你不知道,我真的好不甘心。”
“你知道的,我和四姐姐年?纪相差也?不大,怎么她就可以嫁给大将军,我只能配个小商贩呢?”
五公主唉了一声,点出重点:
“肯定是因为我生母位份不高的缘故。”
若云公主因为不愿开口,五公主进来她也?只能这?么听之任之地?看着,没法叫宫人给她请出去。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聒噪,她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这?句——“生母位份不高”,才?让若云公主脸上稍有?了表情。
她回?头看了五公主一眼,而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
五公主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她对四公主的“妒忌”,说着舒家作?为高门望族欺负她和她母亲。
其实若云公主若是细看,肯定能发现她这?妹妹眼中闪着兴奋的精光,但她被?拘的时间久,加上不和人说话,反应也?就慢了些。
而思筝公主这?边,其实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嫁给曲怀玉后,这?位小曲公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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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如他承诺的那样,带着公主去了好几?处商道上的地?方。
思筝被?皇宫内苑拘束了十四年?的性子,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放,尤其是前日?、真假宁王世子来到将军府上专程找她,说是想要合作?排一出好戏——
一听是扮演这?种角色,而且还得到了太后的首肯,思筝当然是满口答应,她可太喜欢作?戏了。
若云公主离宫多年?,回?来后又自?视甚高,伺候她的宫人当然不会主动与她分享宫里的信息。
实际上,四公主和五公主这?两姐妹关系很好。
即便?异母,四公主也?很照顾自?己这?个妹妹,小时候五公主淘气,四公主也?会主动替她遮掩。
云秋料准了若云公主远在西戎王庭多年?,对宫里这?些庶出的妹妹并不关心,所以才?让五公主来演这?戏。
——若云公主最在意?顺宜皇贵妃的死因,这?些年?假死、改名荷娜,也?是因为方锦弦的挑唆。
所以她最在意?的就是生母、门楣这?样的事?,所以云秋找来张勇和张昭儿兄妹,连夜给五公主改了个本子。
五公主看完后抚掌大笑、大呼过瘾,她还从未演过这?种心机深重、用装可怜来博取同情的角色呢。
张昭儿到底也?曾是戏班名角儿,用她和张勇精选出来的本子,再添加上李从舟知道的细节,其他让思筝自?己见机行事?。
总之,思筝公主发挥出色,三?言两句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哽咽,果然骗得若云公主跟她一块儿离了岛。
有?太后的牌子,宫里各处自?然无人敢阻拦她们,思筝带着她漫无目的地?绕了一会儿,忽然看着前面就是青平馆。
她眼珠一转,亲昵地?上前挽住若云公主的手,“好姐姐,我听说馆里最近进了一批名画,我在这?个宫里也?没个朋友……今日?和姐姐说话也?得趣,不如你陪我去看看吧?”
不等若云公主拒绝,思筝公主就拉着她往青平馆走,然后顺利给人带到了青平馆的二楼上。
青平馆一层是带回?廊的院子,来往人员比较复杂,画师大多都?在一楼作?画。
二楼是棋社、茶社和书画社,平日?里御用的茶博士等都?会聚集在这?里。
今日?也?不知为何,这?里人少得可怜,思筝公主拉着若云公主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说有?些什么好画。
而就在她们迈步进入书画社后,却从角落里蹿出来两个黑衣人,啪地?一下就给思筝公主撂倒。
若云公主一愣,下意?识想张口叫人,结果嗓子因为太久没使用而沙哑,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音节。
下一瞬,那两个黑衣人就朝她靠过来,若云公主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人也?就被?打晕了。
而看着她闭上眼睛、彻底陷入昏迷,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闷闷笑,其中一人摘下蒙面的布竟然是乌影。
乌影起身拍拍手,给思筝公主扶起来,压低声音道:“大功告成了公主,我们走吧。”
思筝公主先睁开半只眼睛,偷偷看清楚是宁王世子身边的苗族青年?后,她一下蹦起来,“成了?”
乌影笑着点点头。
思筝嘿嘿乐了声,看看远处被?打晕的若云公主,自?己满意?地?给这?一回?的表现打了八分。
然后,她又扭头问?乌影,“接下来的戏码,我们真的不能留下来看么?”
乌影好笑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想了想,“当然可以,不过公主要保守秘密。”
五公主立刻双手捂嘴,严肃地?摇摇头。
“那公主,”乌影蹲下来,“得罪了。”
说着,他一下给五公主带上了房顶横梁,而横梁上,竟然早早坐着一个紧紧捏着药箱背带的小大夫。
“诶?”五公主声音很轻,“你不是那个揭皇榜的……小陶神医么?”
陶南星点点头,紧张地?嘘了声让公主别说话。
乌影好笑地?看着这?俩小孩,自?己也?坐过去,三?人一起垂眸看着屋里——
这?一会儿的工夫,大理?寺狱的兵丁推门、抬着同样昏迷的襄平侯进来,然后悄悄给他身上的重枷卸去、给人安置到了一张轮椅上。
兵丁们悄无声息离开后,门外就变成了银甲卫接管,而这?间房一墙之隔处,正好就是宁王和皇帝在对弈。
转轴三?声拨弦,宁王听到暗号,便?知道布局已成,所以又故意?放慢了些落子的速度,而后——
果然有?人声隐隐从墙壁那边传来。
青平馆各社之间的墙是纸糊墙,既能隔开各社互不干扰,同时也?能节省用料和空间。
但这?种墙隔音的效果并不算好,所以青平馆内,就只有?茶社里摆了架古琴。
皇帝没有?多想,还当那琴声是茶社里有?茶博士要点茶,还笑着看宁王一眼,说他棋艺退步了、怎么这?样的局都?要想半天。
宁王好脾气,落子后笑,“所以这?不是来找皇兄讨教了么?”
皇帝观察棋局后落子,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了墙后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沙哑的声音:
“……果然是你。”
皇帝愣了愣,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样的女子。
一墙之隔,若云公主醒来就看见襄平侯坐在轮椅上,正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若云许久未曾开口,张嘴后首先发出来的是些嘶嘶声,她这?样,反倒让方锦弦得到了开口先机:
“还真是小瞧了你。”
若云公主皱皱眉,扶住额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周围一圈后,却没看见五公主思筝的身影。
她张了张口想问?,后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问?,襄平侯城府如此深,怎么会轻易回?答她的问?题。
若云公主眯了眯眼,倒觉得自?己是看扁了自?己这?位五皇叔——明明双腿残疾、功败垂成,却还能在皇宫内找到内应。
而方锦弦似笑非笑看着若云公主,也?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侄女——都?被?软禁在宫里了,还能给手伸到大理?寺狱。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片刻后又同时开口。
方锦弦问?若云公主是不是还想复仇,而若云公主问?方锦弦是不是还想着谋夺大统。
“公主雄才?大略,方某十分佩服,只是如今你我身陷囹圄,如何能做成大事??”
若云公主以为方锦弦这?是在试探她,便?哼笑一声反问?道:“这?话,当年?皇叔你不是就已经问?过我了么?”
“先杀太子,然后逼得太子一党攻击四皇子和徐家,然后挑起西戎、蛮国?和锦朝的矛盾。”
“最后,利用蛊术趁乱而起,控制尸人白骨大军,攻上京城。”
这?确实是方锦弦当年?与若云公主谋划的细节,但如今被?她这?样重复出来,方锦弦心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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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被?软禁在深宫,也?找到人帮她练蛊,能够突破京城的重重防线?
结果他心中的疑惑还没完全解答出,若云公主就嗤笑一声,摇摇头道:
“可惜了,西戎国?破,已经不能再替皇叔做什么了,而蛮国?——您使用黑苗禁术,恐怕不会顺利吧?”
方锦弦愣了愣,眉心压低,“你什么意?思?”
若云公主也?恼了,“皇叔你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你找了思筝公主给我弄到这?儿来的么?!”
“思筝公主?”方锦弦更困惑了,宫里的公主他就见过早夭的长公主婧怡和眼前的若云公主。
这?什么思筝公主,他都?不知道是谁。
“您别装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若云公主干脆撕破脸,“快给我的琼霍还给我!”
琼霍是荷娜王妃和老戎王所生的儿子,今年?六岁,也?即是之前西戎的小戎王。
自?从听闻琼霍指着皇帝说要向他复仇后,冯太后就下旨将这?母子俩分开了,虽然残忍,但可保江山。
如今琼霍其实是被?太妃们抚养,性子也?稍矫正了些,见着太后和皇帝也?会跪下行礼了。
什么琼霍?
方锦弦越听越糊涂,但他还不算太笨,看若云公主这?样再环顾四周,立刻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他转动轮椅,不想同若云公主继续纠缠,只丢下一句“你我只怕是中计了”就想走。
然而轮椅转动两下,若云公主就快步走上来拦在门口,“您要如何算计都?成,但不要殃及孩子。”
方锦弦啧了一声嫌这?女人笨,他也?顾不上这?许多,用手使劲儿推开她后,又转了口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这?里有?刺客!救命啊——有?人谋反!”
——他是被?人打晕送到这?儿来的,而醒过来就看见若云公主昏迷躺在地?上。
如今想来,若云公主分明也?是被?人故意?引到此的。
对方处心积虑,让他和若云公主互相误会,公主更是关心则乱、没沉住气,一下说出这?么多事?。
看来是有?人有?意?谋划设计,根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招供,坐实那些罪名。
方锦弦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道,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结果打开门,就看见大理?寺少卿、大宗正令和刑部尚书三?人立在门前。
他们身后,还有?大理?寺的几?个秉笔、侍墨,他们手中已经记录了好几?行刚才?若云公主和方锦弦说的话。
方锦弦咬牙,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若云公主给他诈来此处的。
而若云公主也?觉过点味来,重新变回?了面对所有?问?题都?不开口的模样。
干不过刚才?那些话也?足够了,一墙之隔,皇帝捏着棋子怔了怔,半晌后他脸上血色尽褪,满脸不敢相信地?看向宁王。
宁王垂下眼睛,别开了视线。
这?时候,皇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宁王一反常态,称呼他一直用了许多年?不用的“皇兄”。
他站起来踉跄一下,而后捂住头又重重跌了回?去。宁王怕他皇帝当真出了什么好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皇帝眼神痛苦,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宁王却只是摇摇头,重复从前他就对陛下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君臣有?别。
“……君臣有?别?”
皇帝看着他,忽然怆然地?笑出声,他笑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最后泄愤一般哗啦推翻了面前的棋。
宁王只是沉默,慢慢跪下去。
听到响动的三?阳公公等宫人急急闯了进来,看见眼前一幕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试探地?喊了声:“陛下?”
这?样大的响动声,自?然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方锦弦骇然转头,咬牙瞪着那面画有?飞鹤的白墙。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门外三?衙的人根本不要紧,这?群人算计他和若云公主,就是为了让墙后面的皇帝亲耳听见他们的对话。
方锦弦怒极反笑,要不是这?回?他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他都?忍不住要鼓掌:
真是好计谋、好手段,知道这?件事?最关键的人是谁,一针见血、懂得往最痛的痛脚上扎下去。
他能保全至今,全仰赖的是皇帝顾念旧情,若是皇帝亲耳听见他算计自?己的女儿,那他——
蹬蹬脚步声,皇帝终于在三?阳公公和宁王的搀扶下来到了书画社这?边。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锦弦,还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若云公主,他面色铁青,缓缓抬手指着他们,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话。
倒是大理?寺卿和另外两位拱手,说襄平侯的罪状罄竹难书,“陛下,此人谋图大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断不可再轻轻放过了!”
皇帝其实早看过杨参的供述,他只是不愿相信——先帝的一念之仁,自?己的一夕念旧,竟然让那么多人无辜丧命。
若真是襄平侯,那西南三?个苗寨的百姓、江南众多的百姓,还有?西北大营那些牺牲的士兵……
亏他即位后一直励精图治、勤勉于政,虽说做不到比肩秦皇汉武,却也?自?诩能做个守成之君。
熟料,私下里,竟然是被?女儿和外孙背弃;与兄弟离心、陷入朝臣的算计,还被?方锦弦……耍的团团转。
他咬咬牙,最终闭上眼,事?实如此,已经不容他再替自?己、替方锦弦分辨什么。
皇帝颓然后退两步,抬手捂住额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按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三?衙首领皆是长舒一口气,纷纷拜下叩首领命——
方锦弦图谋大统,若非是顾及他先帝第五子的身份,早就当推出去处以极刑。
虽说处以怎样的极刑还需皇帝陛下最终定夺——是枭首示众还是戮刑剐刑,但死罪肯定是免不了。
三?衙首领正准备给人带回?去,签字画押认罪,青平馆楼下却又传来一阵嘈杂,不多时,冯太后由身边嬷嬷扶着走上楼来。
方锦弦远远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是十二分的怨毒——就是这?个老妖妇,害死了他的母亲。
皇帝对于太后会来此地?已经不意?外了,毕竟能将若云公主从湖心岛带出来的,除了他的口谕,就是太后的懿旨。
他遥遥看着走上来的母亲,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的怨愤——他的母亲永远偏疼弟弟,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当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这?皇位,他本不想要。
若不是贞康皇后和嫡子先后离世,皇位本来也?轮不上他们兄弟俩,他们还可以如往常一般外出狩猎、煮茶对弈。
偏偏命运弄人,夺嫡争储的事?明明发生在四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最后为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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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势力,却给他推上了皇位。
皇帝本想着担起长兄之责,可知道母妃和容妃之间的宫闱斗争后,却对自?己身处的皇室产生了莫大的厌恶。
以至于他常常羡慕能得出嗣的凌铮——弟弟几?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彼此真心相待的妻子,可爱乖巧的儿子,没有?宫闱里各方算计的外戚势力,也?不用应付那么多政事?。
宁王府里女主人就是徐宜,她活得和做定国?公府二小姐时一样潇洒快乐,时至今日?,身上还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任性。
而他呢,他的妻子呢?
他眼睁睁看着文氏接连失女失子,又看着她被?迫将当亲生女儿疼爱的若云公主远嫁,而后病痛缠身。
生前被?家族门楣逼迫,生后更是成了外戚利用的对象,动不动就要被?人提及利用。
而且,为了稳固自?己的帝位,他不得不迎娶徐密入府做侧妃,后来摄六宫事?成为贵妃。
他知道徐密本有?意?中人,这?些年?也?多是为了责任才?留在宫内,至于其他女人——不是为家族逼迫沦为棋子,就是选秀入宫、不得不留。
她们身不由己,他也?常常迷惑不解:
一边是帝王权责,一边却是他曾经的理?想——带着爱人隐居田园,一生一代一双人、弹琴和长歌。
他很矛盾,所以在继位之后也?曾励精图治,也?用心钻营帝王权术,极力平衡后宫前朝各方势力。
然而,这?一切在昭敬皇后故世后,开始出现崩解。
文太傅、舒大学士开始朋党朝堂,表意?维护太子,实际上却是利用他对皇后的情分,谋取私利。
而他明明知道宁王、徐家不会对太子做出什么,但对于他们的维护也?并不尽心尽力。
他是弄了权,想要借宁王和徐家的力量来平衡舒家和文家。而对于两个儿子,他其实一直属意?太子,但却不敢明确表态,因为他害怕这?样——会反而害了老四。
只能尽量用天子威严和模棱两可的态度,尽量维系着朝堂上各党之间微妙的平衡,以及……
他或多或少都?藏了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嫉妒宁王,嫉妒他家庭美满、妻儿平安。
他嫉妒弟弟得到了母后无条件的保护,让他远离了朝堂纷争,最后全身而退。
他和他的妻子,像那个被?无辜选中的祭品,最终注定要牺牲在明光殿的金座之上。
可……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血亲弟弟,他作?为兄长,小时候因为胆怯害弟弟从那么高的梨树上摔下来。
鼻青脸肿的凌铮却笑着告诉他自?己没事?,还在先帝面前替他遮掩,一力承担说是他故意?拉着哥哥偷梨。
这?是他的责任,他逃不过。
前朝那样的状况,若是他不站出来,那么最后一定是容妃所在的方党和徐家火并,亦或是——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忽然明白了她出现在此的原因。因为太后身后的管事?嬷嬷手里,捧着一只纹有?九龙的木匣子。
三?位官员不知其中就里,先躬身跪下行礼,而太后看他们一眼后,先叫了宗正令:
“你是承和五年?新任的,是吧?”
宗正令点点头,脸上神情有?点惶恐,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先点名他,“回?太后话,臣、臣是五年?十月上任的。”
皇家的宗正令虽说是官员,但实际上也?跟民间的族老中正一样,需得是有?皇室血脉的、德高望重之辈。
前世这?位宗正令因户部青红二册的事?与方锦弦有?瓜葛,被?李从舟直接在认祖归宗大典上杀了。
今生,青红册的事?被?林瑕、云秋他们提前解决,方锦弦自?然也?就没了威胁他的筹码。
所以,宁王在提到他的时候,李从舟并没有?阻拦,而是点点头,认为事?情由太后或皇帝宣布,倒不如让宗正令来——
“这?匣子里,装着先帝的一封密诏,此事?干系皇家颜面,本来我是准备带进陵墓中的。”
太后看了方锦弦一眼,“但如今既然因先帝的仁善,给某些人生出妄念,那便?是时候公开此事?了。”
说着,太后给东西递给宗正令,让他读出来先帝遗诏,宗正令领命打开匣子后,却在看清楚遗诏内容后,面色大变:
“太后,这?……”
太后却点点头,面无表情吐露一个字:“念。”
宗正令抖了抖,最后颤颤巍巍将遗诏内容读出,其他都?是套话,只有?最后几?行字句泣血、隐含惊天隐秘:
“朕之第五子,凌锦,经查,系其母容妃方氏与侍卫借种产子,实非皇室血脉。”
“今顾及皇室和贞康皇后颜面、以及方林远将军于西北所建之功劳,特赐容妃一死,其子出嗣改姓方、永世不许归京。”
方锦弦听着听着,脸上血色尽褪,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缓慢摇头,嘴唇翕动,爆喝一声: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皇家血脉?!”
太后根本不与他争论,只点着遗诏道:“上面的字迹皆可请前朝宫人来辩,印鉴也?可经查验。”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这?会儿已经吓傻了,根本没想到他们只是查个案,怎么就知道这?么大的皇室秘辛。
方锦弦却坚持不信,他红着眼睛突然笑起来,抬手就指太后,“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老妖妇故意?伪造证据害得我母妃!才?会让父皇下了这?般旨意?!”
而站在一旁的皇帝这?时候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忍痛站出来,“父皇病重时,都?是容妃在近前照拂。”
“我母后,如何能伪造什么证据害她?方锦弦,你母亲的错处,都?是先帝自?己查明的。”
“你放屁!”方锦弦挥了挥手,“要不是你们给出证据,父皇爱重我母妃,怎么会突然查她?!”
太后怜悯地?看着他,“方锦弦,若非你母亲着急立你为太子,陛下也?不会冒然起疑,一查之后——才?发现贞康皇后,本就是被?容妃害死。”
“你母妃害死先帝此生挚爱,他只是让你出嗣,还保留了你最后的体面,你该感恩戴德、终身忏悔,而不是妄图大统,荒谬至极。”
方锦弦却坚持不相信,不断摇头、甚至转着轮椅后退,“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们都?是骗我的!”
而太后说完这?些,转身看向皇帝,“容妃方氏这?恶妇的罪行罄竹难书,先帝若问?,我下地?对他说就是。”
“但皇帝,你的过错,需要你自?己背起来——”
说着,她拍了拍手,泱挤在书画院的人潮从两侧闪开,李从舟牵着云秋,缓缓从楼下走上来。
他们二人瞪了襄平侯一眼,然后将从月琴中找出来的信件全部呈送给了三?衙和皇帝:
“太后,陛下,这?便?是方锦弦昔年?制造苗寨‘叛乱’和京中‘大疫’的证据。”
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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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叛乱一事?,皇帝早已知情,但他听见京中大疫时,脸上的表情愕然就变了。
他本来面色就已经铁青,看完信件上的内容后,更是脸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
怎、怎么会这?样?
他牙齿打颤,忽然捧着那些信件扑通跪倒在地?上:太后说的没错,是他失察、是他盲目怀仁善。
一念之仁,反而害死了更多无辜百姓和他此生的挚爱,昭敬皇后和八皇子,根本就是死在方锦弦的阴谋里。
皇帝浑身颤抖,数次张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而方锦弦在看见那些信件后,突然骇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敢相信地?指着云秋,“你……你竟然是他们的儿子?!!”
云秋紧了紧握着李从舟的手,不闪不避地?回?瞪他,“善恶终有?报,方锦弦,最终还是爹娘治定了你。”
方锦弦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赤红了,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像是有?失心疯之兆。
然而,他却忽然想起什么来,脸上神情一顿,忽然又恢复了清明,仿佛想到什么好事?一般笑起来。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以为他是真疯了时,青平馆楼下却又传来了铠甲铿锵声。
这?回?,上来的,是被?以襄平侯夫人身份暂时羁押的人犯柏氏,她来的时机不早不晚。
看守她的士兵回?禀,说是她自?己要求要见襄平侯,而且是尽快,如果见不到就要以死相逼。
士兵们怕出事?,无奈只能给人带过来。
柏氏远远看着方锦弦,方锦弦也?突然露出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神情,他闷闷怪笑:
“对,我还有?后,我还有?儿子……”
柏氏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然后突然凑上前,在他耳畔不轻不重地?说道:
“抱歉了侯爷,这?孩子,并非是你的血脉。”
第112章
柏氏的声音很轻,但由于青平馆内一片寂静,二楼书画社门口?众人,包括站得稍远的若云公主都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秋本是一副惩处恶人、大义凛然的表情,乍然听见柏夫人这么说,他眼睛倏然瞪圆,像坐在酒楼茶肆里听见了什么惊天逸闻。
襄平侯又?是接连喊出三句“不可能”大声否认,恨不得给他和柏氏行|房的时间地点、细则都喊出来。
若是换了中原其他女子,此刻多半要羞臊死,但柏氏来自苗疆,且不是一般女子。
她半点不觉有什么为难,反而后退一步、讽刺地将方锦弦上下一番打量后,道:
“您说这些,自己不觉得可笑么?哪个不良于行的男子能如您所说做到?龙|精|虎|猛、身强体壮的?如何?有孕、能否成事,这——不都由我说了算么?”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襄平侯的脸上登时开了染缸,再能言善道的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人久经朝堂,多少能在这种时候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而房梁上的乌影听得兴致勃勃,要不是下面?都是汉人官员、士兵,他可真像跳下去拉住柏氏,要她细说说。
小陶双手捂住嘴,憋得整张脸都红了。若云公主反而是恍然大悟,点点头暗暗一握拳:
对,回?去就告诉昭儿姐姐,话本子还能这样?写。
跟他们不同,云秋可是平生第一回?经历这样?的事,他忍了半晌,最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惹得太后皇帝频频回?头看他,李从舟无奈,只能给小家伙藏到?自己身后去。
云秋被?他护着,笑得更加放肆,脑袋磕到?李从舟后背上,双手揪着他的袖摆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李从舟无奈一叹,尽力挺直了腰背站稳,对着众人也是面?无表情,侧脸的冷漠弧度简直和宁王一模一样?。
云秋这一笑,襄平侯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当即就要对柏氏动手。
他不良于行多年,曾经却也是手脚健全、善于骑射的皇子、将军,而且心气高、残废后还一直连手上功夫。
虽说这一路羁押上京身上的暗器都被?没收了,但近距离拧断一个人的脖子还是不在话下。
若换旁人,此刻定然已经被?他扼住喉咙弄死了,但柏氏多少算他的枕边人,这么些年也算熟悉他手段。
方锦弦眼神一变,柏氏就足尖点地后退了好?几步,叫方锦弦这一击直接扑了个空。
而候在一旁的大理寺官兵也反应过来,急忙围上前给方锦弦一下摁倒在地上。
可方锦弦即便残了双腿,这时候也爆发出来强大的内劲、几乎四个人都摁他不住。
“是谁——?!是哪个畜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枉费我这么信任你!你竟怀个孽种来坏我大事?!是谁,到?底是谁?!”
柏氏耸耸肩,乖乖伸出双手让士兵给她戴上镣铐,而后,才转头、对着方锦弦露出残忍一笑:
“你永远不会知?道。”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更疯狂了,他一下用力挣脱开身上压着的士兵,用手抠着地上的绒毯:
“乌昭柏你回?来!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你收回?去,你说这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孩子!你回?来——!”
然而柏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还反过来回?头催促押解她的士兵,“我们走。”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大理寺卿和其他两位长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齐跪下:
“太后,皇上,您们看这……?”
太后刚才已经擅专过一回?,这次便主动让皇帝来讲,皇帝摇摇晃晃由三阳公公扶起来,半晌后咬牙道:
“方氏,罪大恶极、妄图攥权夺位,以下犯上、忤逆奢僭,外结西戎、内蔑百姓,赋敛苛暴、毫无怜悯之心。着废其侯爵尊位、籍没家产,罪行曝于宗室朝堂以警众卿。”
皇帝说完这些,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最后是由两名宫人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继续道:
“卿等……明正典刑后,就拉到?丽正坊登闻鼓检院门口?,俱五刑吧……”
俱五刑是俗称的大卸八块,比枭首示众、腰斩、戮刮之刑还残忍些,锦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可只有不超过三人适用此刑。
不过皇帝的性子到?底还是内敛,没有当场嚷嚷出一句五马分尸。太后摇摇头,深觉便宜了方锦弦。
征西将军方林远错信小人,念着兄弟情启用名不副实的方林图,以致数万士兵命丧、山河沦陷,百姓流离失所。
贞康皇后顾念亲情,留容本该因?罪苦役的方林图之女方月,最终导致自己被?堂妹害死、一尸两命。
先帝顾及皇室颜面?和自己的体面?,知?道容妃方月罪行后却只是处死她,命令有夺嫡执念的方锦弦出嗣,以致纵虎归山。
而皇帝……
太后摇摇头,他也因?自己的错信和失察,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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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敬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教训也算是刻骨铭心了。
她摇摇头,正准备让皇帝处置之后的事,他要回?寿安殿去,结果?还未开口?,皇帝就摇晃了两下,忽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皇儿?”
三阳公公着急扶住皇帝,转头又?急急忙忙喊了句:“叫太医——快去请太医啊!”
皇帝视线模糊,看见焦急走过来的太后、宁王,还有许多宫人太监,他的手往上伸了伸,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坐在房梁上的小陶愣了愣,当即就转过头去想?叫乌影带他下去——他就是大夫,能处理紧急情况。
但乌影却皱眉,对他摇了摇头。
汉人朝廷麻烦,他们在这儿看热闹可以,但若是突然出现,无论救不救得了人,都会被?有心之人攻讦。
小陶绞着他的衣摆,最后愤愤不平地咬了乌影手臂一下——他就说他不想?来,但偏这蛮子非要带他来!
乌影被?咬,脸上表情扭曲,但他忍住了一声没吭,只等着小陶:小没良心的,这么好?的看戏位置,他都没带别人来呢!
两人眼神交锋,下面?书画社里却已经乱成一团,太后只能紧急吩咐人给人犯包括若云公主先羁押回?去。
然后给皇帝先挪动到?距离青平馆对面?的太子青宫里,封锁消息、静待太医到?来。
宁王本来是想?留下来帮忙的,但太后摇摇头拒绝了,老太太用下巴一指那边的李从舟和云秋:
“带孩子们先回?去,别叫这些腌臜事吓坏了。”
得到?这般旨意,宁王当然是乐于奉旨行事,他抱拳拱手谢过太后,转身就过来带着两人离开。
直到?远远走出锦廊,他才看了眼大半身子藏在李从舟身后的云秋,摇摇头,露出个笑容,“你啊……”
——能说服太后拿出牌子,配合他们作这场戏,最后还给皇帝弄得吐血。
他家秋秋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惯会闯祸的。
不过能让方锦弦那恶人伏法?,让皇帝认清楚此人面?目,也算是大功一件。心腹大患去了,这么办很值。
所以,宁王给云秋他们俩送上马车后,就让他们先回?府,让萧副将带队护送。
云秋唔了一声觉得奇怪,挑开车帘仰头眨巴眼睛看向?他,“那阿爹你要去哪?”
宁王侧首,回?报给他浅浅一笑,“去陶记。”
云秋一愣,想?拦的时候宁王已经打马跑出去好?远,他缩回?来吐了吐舌头,趴到?李从舟肩膀上发大愁:
“……我这样?,真不会再变成纨绔么?”
而李从舟只是搂着他闷闷笑,觉得前世今生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踏实了。
?
纨绔便纨绔吧,反正宁王府养得起。就算养不了,云秋自己有钱,花自己的钱办自己想?办的事,纨绔些也没什么不好?。
“母亲请先生到?家里来了,回?去重新定日子,还有大婚的喜袍、喜服,都要重新量制。”
李从舟挠挠他下巴,“这之后,可还有得忙呢。”
云秋唉了一声,确实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除了他自己的婚期,还有之前很多想?着可以回?来解决的:
蒋骏办完罗虎的丧事后,比他们提前了三天?到?达京城,除了罗氏族人的消息,还带回?来个七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姓罗,算是罗虎的远房侄子,当年罗家落难,罗氏族人不是不愿帮忙,而是大家的条件都不好?。
蒋骏本来是要和云秋商量后才决定要不要过继罗氏族人的孩子给罗虎的,但那时候云秋被?方锦弦掳走了。
所以事情最后是李从舟和曲怀文等人定的,最后还是带了这个孩子回?来,交由城隅司一起养赡。
由于当时这个建议是云秋提出来的,所以他作为保人得专程去一趟、订立契书。
还有盘下来的布庄,掌柜和伙计的人选其实早都定好?了,但由于东家一直没回?来,所以开业之日也没定。
生丝那边虽然有周承乐和曲怀文替云秋看着,但现在他好?起来了,也还要去交割、收货。
云秋思?来想?去,决心躲个大懒。
直接给点心拔擢成经理大管事,以后钱庄、解行、善济堂、油铺、酒楼和布行上有什么事,都只用找他。
荣伯、朱先生、马掌柜、沈敬他们几个共同成为协理,帮着点心处理一应的事项。
点心当然愿意替云秋分忧,只是他去理会这些事后,云秋身边可就无人照料了。
“那就让远津先跟着你,”李从舟出主意,“远津是跟着点心学的,一应事项也不会差。”
“啊?”云秋奇了,“远津照顾我,那你呢?”
李从舟耸耸肩,他从小在报国寺都是亲力亲为,回?王府的一段时间里也没人在旁边照应,“没事的。”
远津也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云秋。
但王妃和王爷知?道这件事后并不同意,王爷身边是有两名小厮,他是当即就给那名叫元光的拨了过来。
王妃也干脆让白嬷嬷住到?宁兴堂,替他打理饮食起居,“你们俩孩子,怎么遇到?事还是不跟家里商量?”
王妃一边给他们布菜,还一边指了指站在远处的王府管事,“要是忙不过来,管事也可以借给你们。”
云秋忙说不用,这怎么使得?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拗不过王妃,白嬷嬷和元光都留在了宁心堂,老管事也可以随时听点心的调遣。
李从舟还是带远津出去,方便他在外应付,也让朝臣们记住远津的模样?,算是为了以后的政事铺路。
云秋这边就乖乖窝在宁心堂内,每日看看账、听听各铺子掌柜和管事的事,日子也还惬意。
婚期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七月十日,那是个上上大吉日,而且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是合了云秋他们的生庚,最适宜嫁娶。
新房经过商议后,干脆布置在了栖凰山上的别院内——这样?既不用挪动云秋,也不用改变宁心堂和沧海堂。
别院里,也能有近半个月的时间重新布置,安排合适的人手。宁王当初买下这个别院就是为了送给云秋,如今倒正好?名正言顺,直接就给官牙办了地契更迭。
婚宴就在王府内办,那些什么跨火盆上花轿的东西,王妃直接略去,只留下了叩拜天?地父母的三拜礼。
到?时候宾客们留在王府吃席,世子和世子妃就单独去别院,无任何?人打扰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为此,宁王专程走了一趟栖凰山上的皇城司,和那位指挥使两人拼了三百坛酒,以险胜半碗的战绩,换得对方答应——会替宁王世子和世子妃提供保护。
王妃则负责拟定宴请的宾客名单、派送请柬,以及安排来往宾客所在的坐席、住宿等等。
镇国将军前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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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递了折子,七月十日必然能赶回?到?京城,而四皇子听说李从舟成婚,也跟着递了奏疏。
惠贵妃能不能出宫前来还未可知?,多半可能要照顾年幼的九皇子分不开身,所以徐家这边也就暂定是三席。
宁王自从出嗣以后,就主动和皇室里其他成员保持着距离,亲近者不多,只邀请几位兴趣相投的朋友,比如同知?将军段岩。
剩下大量的宾客都是问了云秋和李从舟,李从舟那边简单,就是送请柬到?报国寺,请圆空大师他们。
圆空大师和几位高僧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唯有明义师兄满口?答应,乐呵呵说一定会到?。
至于乌影和他的属下,李从舟早早单独给他们留了一桌,让他们能在婚宴上吃个尽兴。
云秋这边除了自己铺子、田庄上的掌柜、伙计一应人等,还邀请了陈家村长一家和陈婆婆。
曹娘子家的曹屠户、胡屠户,还有一些曹家人云秋也让曹娘子请了,然后还有崇礼斋的关?学正他们。
姚家油铺、钱庄解行两边的折扇店、分茶酒肆、食肆的老板都收到?了邀请,宴春楼的老掌柜也发给他请柬。
还有苏驰、小陶一家、白帝城的尤献、曲怀玉和五公主、曲家帮诸人以及辅国大将军一家人。
宴会的饭菜、酒水原本是王府准备自己办的,但雨老板和曹娘子他们几人商议后,揽下了这个活计。
宴惊鸿歇业一日,专程到?宁王府上准备菜品,山红叶也新酿出好?几种酒,宁王尝了是赞不绝口?,还提前管她定了不少。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宁王世子要成婚的消息倒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许多亲贵和官员都送上了贺礼。
宫中太后更是按着亲王成亲的例,备了两倍的厚礼,惠贵妃和宫里的一应嫔妃都送了好?多东西。
只是皇帝病着,甚至还不太清明,太后就做主以皇帝的名义赏赐了一些库房里有成双成对好?意头的东西。
而在众多皇子公主送来的贺礼中,五公主的十分特别,她送来了好?大一口?书箱,里面?打开竟然全是她搜罗来的各种话本子。
李从舟一看见那封皮上花花绿绿的书就头痛,倒是云秋蛮喜欢,高高兴兴打赏了帮忙送礼的小白,然后又?指挥人给书匣抬进宁心堂。
云秋不想?自己成婚给掌柜伙计们带去负担,所以告诉他们不要单独送贺礼,人来就成。
但掌柜、管事和众多活计还是各有各的主意,都多多少少送上了一份自己的心意——
小邱带着铺子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小姑娘们买彩绳、彩线编了一大串祈福绳,上面?栓满吉祥铃和福牌。还放到?京城慈云观里供奉了一天?,算是添点喜气。
方锦弦被?俱五刑那天?,小邱、乌影他们几个都去凑热闹看新鲜,小陶则建议云秋别去、看这种场面?对安胎不好?。
于是李从舟就带着云秋去了报国寺,给李书生和月娘重新修缮的合葬坟上了三炷香,告诉他们——恶人已经伏诛。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少说是一两年后,云秋才从小邱那儿听来刑场的细则——
说方锦弦在大理寺狱里就想?过自戕,本想?一头撞死,但他双腿残疾又?戴着重枷,撞了好?几回?都没成功。
行刑当日里鼻青脸肿、五官模糊,手指甲也因?为他自己用力抠地面?而剥落了好?几个,总之外貌看上去是人不人、鬼不鬼。
俱五刑一般是先挖眼,再割耳、割鼻,然后是割手和刖,在犯人遭受巨大痛苦时,再斩首、剁开躯干。
可方锦弦所做之恶事太多,刽子手的家人们也是死在那三年的大疫内,他们几人暗中商议,故意改换了行刑顺序,将斩首调换到?最后。
于是,那日到?登闻鼓检院刑场围观的百姓就看到?——已经没了鼻子、耳朵,眼睛瞎了,手脚分离的方锦弦,被?刽子手拦腰砍断。
断开的上半|身躯干还在刑台上扭曲地往前爬了一段,最后才被?砍下脑袋,可谓是痛苦异常。
虽然那几个刽子手事后受到?了三衙首领的责问,但并未具体受到?什么惩罚,百姓们反而很高兴恶人伏诛。
云秋他们在祭龙山上的同一日,皇帝终于缓慢转醒,太医们都说他是激怒之下气血攻心,那口?血呕出来就没事,往后也只需慢慢调养。
但他自己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算是到?惠贵妃宫里抱着九皇子逗弄,也时长会看着那孩子发呆。
旁人都在担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唯有惠贵妃给孩子从他怀中抱起来,提议要他去皇陵看看昭敬皇后和八皇子。
皇帝当时未发一语,但后来还是从明光殿传出消息,说他预备要去皇陵扫墓、祭祖。
德妃刘氏对此多少是有些惶恐,毕竟她跟随陛下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她带着儿子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小皇孙,专程去惠贵妃宫里请安,并询问陛下的具体状况。
“姐姐给心放回?肚子里,”惠贵妃笑了笑,“陛下没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他自己。”
德妃听着,还是有些惶恐不安。
于是惠贵妃只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孩子和孙子身上,从侧面?告诉她——即便陛下真有什么事,她还有儿子可以仰仗。
德妃虽然听不懂惠贵妃的弦外之音,但好?在三皇子妃聪敏,一点就透,后来一段时间德妃果?然看上去安定了许多。
只是,只是这种安定并没能持续太久,皇帝到?皇陵中拜祭过先祖后,绕到?自己的帝陵前,却发现了若云公主早已冰冷的尸体。
公主一头撞死在为昭敬皇后所立的神道碑前,身边还有两个脖颈上有割伤的婢女。
经查,若云公主那日被?思?筝公主带出来后,不知?从何?人身上摸到?一枚腰牌,然后乔装改扮出了湖心。
那时候皇帝吐血昏厥,太后要顾及后宫和前朝,所以湖心的守备一时有疏漏,就让若云公主钻了空子。
她一路辗转,没有搭乘马车,用自己的双腿走到?帝陵,那两个宫女后来被?发现,是负责擦碑的宫人。
她们倒下的方向?是头朝外、脚对着神道碑,而仵作验尸也证明——两人都是被?人从后一刀割喉,作为凶器的刀,也在若云公主倒下不远处找到?。
仵作和前来检查的郎官推断,这两位宫人应当是发现了若云公主,惊慌之下想?要转身去叫人,结果?为公主所杀。
若云公主头上的血染红了神道碑,她就那么倒在碑下,没有留下一点儿只言片语。
皇帝看着女儿的尸首,久久无言,最终只是命人收敛遗骸,按规矩附葬到?她生母顺宜皇贵妃的地宫内。
从帝陵回?来的第三日,朝参。
一直称病的文太傅这日却破天?荒出现了,他形容消瘦、病骨支离,却手持笏板迈步出来,参了宁王一本。
他当然承认方锦弦的罪孽,但却指出——宁王欺君犯上,事先并未通告皇帝陛下相关?事项,以致皇帝呕血。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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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朝堂上的兵马人手便罢了,宫禁之内——宁王能调度的人手也多,太后行事也有干涉朝政之嫌。
文太傅这么说了,不少御史也纷纷应和。
宁王听着全无所谓,一摊手道:
“那挺好?,这宁王位谁爱当谁当,我这就入赘徐家,银甲卫和杀人庄,你们几位大人自己去管理吧。”
文太傅愣了愣,舒大学士忍不住皱眉上前,“陛下你看,王爷他现在就是在威胁您——”
皇帝坐在金座上,看看自己弟弟,他了解凌铮,这人痴恋徐宜,让他革名玉蝶去入赘徐家他是做得出来。
倒是文家、舒家……
皇帝闭了闭眼睛,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沉稳,“几位爱卿所奏之事,先稍后放一放,朕这里,倒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与诸位讲——”
他挥挥手,让三阳公公给奏折拿出来。
原来是老宰相龚世增预备告老还乡,已经退还了官袍等物?,只等皇帝圈批。
“老宰相病了多年,也确实年事已高,朕预备允准,加封一等文忠公,并赐黄金百两许他返乡。”
这话一出,舒党和文党的脸色都不好?看。
尤其是舒大学士,他和文太傅交换眼神——这样?大的事,他们怎么从未听说?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那边三阳公公又?往外呼喊,宣了太子、户部的林瑕,以及一应江南官员上殿。
这下,舒大学士沉不住气了,他转头看向?文太傅,声音压得很低,“太子回?来了?怎么您没告诉我?!”
文太傅掩口?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却因?牵动了病势,咳喘更急。
太子大踏步走进来,先带着一众官员跪下给天?子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才转头看了文太傅一眼:
“太傅沉疴如此,倒不如跟龚相一般,早些回?乡修养。以免劳心伤神,折在朝堂之上。”
文太傅原本只是掩口?呛咳,听见他这话,因?病深陷的眼眶里、那双浑浊的眼眸倏然瞪大,他颤抖起来,满面?不可置信。
太子说完这句话后,却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再拜叩首,“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在江南查到?了这些年朝廷修缮钱款的去向?以及贪墨众多官员名录。”
“还有,水源中的蛊虫问题,也已经得到?控制和解决,这些是整理好?的证据和奏疏,还请父皇过目。”
三阳公公立刻派了小太监给那些东西都带上来,呈到?御案上。
皇帝看见儿子回?来,而且瞧他眼神锋利、言辞间大有和文党、舒党割席的姿态,便明白——太子经过这一番历练,已经有所割舍、成长。
“皇儿辛苦了,快起来——”
皇帝起身绕过御案,亲自下来给太子扶起,然后又?让太子身后的随臣平身。
“儿子不辛苦,林大人才是真正的辛苦,他不良于行,却坚持亲自到?田间山林洼地沼泽,好?几次涉险。”
“还有江南许多位大人,他们都帮了我很多、教会我很多。只是孩儿不孝,父皇病了、儿子星夜兼程,却没能近前侍奉……”
皇帝摆摆手,看着儿子很是欣慰,“小病,不妨,皇儿在江南替父亲看顾百姓,才是要紧事。”
他们父子俩相扶到?御案前,皇帝又?按着儿子肩膀上下给人一个打量——
先帝爱面?子,而他盲目的仁善间接害死了许多人。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文弱、没有决断,总是被?文太傅这个舅舅用亲情左右。
如今看来,太子去一趟江南当真是跟换了个人似的,竟能一反常态当众讽刺文太傅。
从前看这孩子,皇帝只觉他仁善过度、昏懦有余,无勇谋、不善断,若不加历练,将来很容易被?外戚控制。
只是凌予檀是他和昭敬皇后文氏唯一留下来的孩子,也是他仅剩的嫡子,太子之位,他还不想?许给别人。
如此一拖再拖,再想?着用帝王心术御下,最终至于宁王和他之间仅剩君臣,文家、舒家更自诩“太子党”,在许多朝政要务上造成了阻碍。
如今太子既然回?来了,他也便正好?将朝政大事交给太子处理,去江南一趟他已经有了名望,如今,也该是立威的阶段。
想?清楚这些,皇帝拍拍太子的肩膀,让他坐到?御案下首,然后让三阳公公继续宣读圣旨:
宰相龚世增告老,特地写了一封密折给皇帝,向?他分析了朝堂之上的利弊,说需要有人来革除朋党旧弊。
此人的人品不一定要太贵重,甚至不需要是什么老臣、德高望重之辈,关?键要不畏强权、敢于使用非常手段。
龚世增说他年老,门下的门生也多少参与了朋党,他思?来想?去,向?皇帝推荐了户部正二品司长苏驰。
自然,他也在信中坦言——虽然苏驰确实在他家长大,但后来他去西北所行的一切事,宰相并不知?情。
而且龚世增也给皇帝点出了户部的局势——户部尚书之位空缺,苏驰和林瑕的才能都不小,只是林瑕主持籍册改革,更适合户部主政。
苏驰年轻,做宰相位本来不能服众,可他要战功有战功,要文才有文才,而且人机敏又?辩才无碍,正好?能弹压朝堂上所谓“太子|党”。
皇帝思?量再三,最后遵循了老宰相的建议,给苏驰拔擢为正一品当朝宰相,统管文武百官;而林瑕因?其在江南的建树,升迁为户部尚书。
文太傅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太子就给出建议,说太傅病重、多年也未能料理六部,重新推举了一位在纳言阁的寒门宿儒来继任。
至于纳言阁这边,太子根据在江南查到?的线索顺藤摸瓜,也一应裁撤了一批涉事官员。
虽说明面?上是因?为江南河道工事贪墨案牵扯导致的罢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批官员里,可有非常多舒家的党羽。
后来,七月份,有人看见舒大学士怒气冲冲被?拒之青宫之外,而文府也并未许他进门。
在太子成婚一年后,青宫里终于传出喜讯——正妃严氏有孕,而皇帝也在同日罪己、告病,将几乎所有的朝政大权交给了太子来处理。
有太子监国,以苏驰为相的这班朝堂算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时期,世家子弟不再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寒门清流也能与之分庭抗礼。
襄平侯,或者说方锦弦和他的残党,也由太子主理,给出了相应的处罚——
西南大营的统帅杨参,为脱罪籍,在明知?方锦弦阴谋的情况下为了一己之私、瞒而不报,以致酿下大祸。
本应处以极刑,但念在其之后心怀愧疚、也在此次西川城事件中积极配合,念其多年守边,便功过相抵。
革除其在军中一切职务,除罪籍返乡养老。
侯府生还下来的几个影卫,斩首的斩首、刺配的刺配,今年上刚入府的那批奴仆则放还本家。
至于柏夫人,大理寺狱和朝堂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说襄平侯夫人死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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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实际上,却悄悄恢复了她的本名——乌颜柏。
云秋本来要留她参加他们的婚礼的,若不是她最后在小舟上的照顾,他肯定不能平安等到?救援。
结果?,乌颜柏拒绝了,她摸摸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腹,说了句叫人意味深长的话,她说:
“苗疆的孩子,还是应当诞生在苗疆,这样?才能受圣山庇佑、得到?神明的赐福。”
所以直到?送她登舟,乌影也没能打探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乌颜柏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风极严。
从渡口?回?到?王府,李从舟远远就看见了站在花厅外面?赏花的四皇子凌予权。
而正堂之上,徐振羽将军正在与王妃说着什么,两人手边的案几上,甚至
还没摆上茶,足可见人来时间不长。
李从舟牵着云秋走进来,两人还没进到?花厅,王妃就高兴地起身,给徐振羽拉出了花厅:
“快看!舅舅回?来了!”
李从舟照旧是按着军中规矩,行了军礼唤了声将军,倒是小云秋不知?王妃套路上当,乖乖叫了声——
“舅舅。”
徐振羽的嘴角偷偷摸摸往上扬了扬,面?上却还顾着他大将军的金贵,不动声色点点头,“嗯,回?来了?”
王妃才不惯着他,不等李从舟和云秋两个回?答就绕过去挽住云秋胳膊:
“秋秋跟阿娘来,舅舅可给你带回?来不少东西,有西域的琉璃、波斯的绒毯,还有一匹骆驼!走走走,阿娘带你去看。”
“……骆驼?”云秋的眼睛亮了亮。
王妃见他感兴趣,立刻拉上人就往宁心堂的方向?走,留下徐振羽有些懵地站在原地。
唯有四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云秋背影,过了很久很久,才突然拍拍李从舟肩膀道:
“从他当年穿着小裙子来找你,我就知?道这位肯定不是一般人,兄弟,好?福气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说话,只快步追上云秋和王妃,“母亲您走慢些,莫说秋秋,陶大夫和尤大夫不都说您的咳疾不能疾走么?”
王妃吐吐舌头,和云秋挤眼睛,“臭小子,现在胆子大,也竟然敢管着我了!”
云秋偷偷乐,却也拉住王妃手臂,借口?自己累让她放慢了脚步——
前世,王妃就是因?为咳疾成痨早早过世的,如今是承和十七年,小陶和尤雪都看过,说是能控制。
王妃只好?慢下脚步,以至让李从舟追上了他们,后面?还有不甘心跟上来的徐振羽。
这回?,大将军倒是找了个好?借口?,说四皇子凌予权已经告辞,说他还要进宫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一行四人走到?宁心堂的后院,宁王送云秋的两匹宝马良驹正在草场中由马师带着跑动,而靠近门口?的地方,拴着一匹高大的双峰骆驼。
云秋倒是知?道这种沙漠动物?,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骆驼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
他趴到?木制的围栏边上,盯着骆驼看了一会儿后回?头小声问徐振羽,“舅舅,它不待在沙漠里会死么?”
徐振羽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听着他自然喊出的那声舅舅,忽然想?起来那时候他归京,曾经带着三岁的小外甥去街上看过耍猴。
这孩子非要坐在他臂弯上,累得他手酸痛不说,还一路上问这问那,不是问他小猴子被?栓走了它妈妈会不会难过,就是说钻火圈好?可怕,闹得那老板还以为他们是故意去砸场子。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眼前的小孩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小孩,眼神明亮、内心澄澈。
——怪他,到?底被?这人世迷了眼,没能看到?小秋秋身上不同于他们所有人的那种闪光。
“骆驼也可以在这里生活的。”徐振羽解释,说骆驼在沙漠只是因?为它适宜、能够,但是并非必须。
无垠黄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哪有骆驼喜欢在那里面?生存,养在京城又?没有天?敌,每天?还能有吃不完的苜蓿——多好?。
云秋听了这般说辞,便彻底放下心,高高兴兴扑过去抱了徐振羽一下,“谢谢舅舅!”
这次,徐振羽终于脸红了,第一次手足无措。
李从舟摇摇头笑,看着外面?西沉的落日,觉得日子果?然在一天?天?变得更好?,而王妃不住地笑,一点没给自己哥哥留面?子。
婚期一天?天?近了,婚服也改了好?多次。
因?为是七月秋孟,京中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所以婚服从一开始云秋在三月里挑的湖丝,改成了外衫用蜀锦,里面?的交领金线喜袍用江南绸。
云秋那间喜服外面?的金线绣,是王妃跟其他女眷一起帮他绣的,其中张昭儿和小铃铛的针脚最明显——衔珠险些变成了扁圆。
两双鞋子倒是都换成了云头湖丝履,是周山专程让周承乐送来的,鞋面?的金红丝里掺了贝粉,在夜光照耀下能隐约见到?细碎的银光。
从七月开始,宁王府内就是一片喜气洋洋,仆从腰间都系上了红腰带,侍婢们也改换了红绒花和红发带。
栖凰山别院也基本完成了改建,温汤上重新搭出来一个临水的小阁,在不影响京城守备的情况下,略微加高了些,能观望星斗和月相。
新房内的一应用具,王妃带着白嬷嬷、点心等人反反复复检查了十几道,还赶工、仿照田庄修建了暖阁。
喜糖是云秋自己挑的,他和曲怀玉都觉得京城里就这么几种果?子糕点最好?吃,所以早早定下来包好?。
等到?七月十日,过了晌午,云秋和李从舟都换好?了婚服,阵阵鞭炮声里鼓乐起,两人手持牵绸踏上红毯。
宁王府的正堂花厅之上,宁王和王妃坐在一边,另一侧竟然坐着苏驰。
云秋的高堂早就过世了,后来派人去寻,也没找到?李书生或者月娘的亲戚,所以最后——这个高堂之位,竟引得各方争论不休。
徐振羽说他来,李从舟却坚持让圆空大师做,两人相争一番,最后却纷纷被?苏驰说服。
苏大宰相说他能够发迹,全是仰赖云秋当年的襄助,在他心里,早就给云秋当做自家兄弟。
徐振羽是王妃兄长,说到?底,还是李从舟这边的亲戚,而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做个见证还好?,被?当成高堂多少有点荒谬。
徐振羽说他不过,最后只能被?宁王用主婚人的身份“哄”好?,至于圆空大师,人根本就没来。
只让明义带着他新收的小弟子明信来恭贺,然后送上了一本手抄佛经,希望李从舟和云秋往后平安顺利。
如此,苏驰就以云秋义兄身份,笑眯眯坐了高堂位。而在他们三拜后,宁王忽然站起来,拦住云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小的谱牒,这东西云秋前世见过很多次,这是冠字谱,本该出现在冠礼上。
云秋一下愣住,抬头呆呆看向?宁王。
而宁王挂着温和的笑,某种隐含泪光,抬手轻轻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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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袋,“秋秋,以前是阿爹拘于年龄,以致……错过许多。”
后来,他在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宴上得到?启发,曲怀玉年仅十五都已经有了冠字,那这,就是他的秋秋应得的。
“这个,本来是在你十五岁生辰时,就准备给你的贺礼,如今……爹将之重新赠与你,希望秋秋喜欢。”
云秋颤了颤,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来那份谱牒,五寸长而仅有两寸来宽的长方形谱牒内,是宁王潇洒的字迹: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吾儿既诞中秋夜,便是应节应时,齐岁功、勉收成,惟愿高天?清正、护佑吾儿此生清宁、喜乐愿遂。告祭天?地宗庙,以字为:子清。
云秋呜了一声,抱着那份谱牒忍不住想?哭,却又?记着喜婆婆说婚礼之上不能哭,所以他一下扑过去、将脑袋埋入了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看着怀里抖成一团的小秋秋,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前世,真假世子案揭破在二十岁。
云秋正好?错过的冠礼,正巧没能得到?的冠字,在今生、这辈子都得到?了圆满。
于是他揉揉云秋脑袋,替他开口?,“谢父亲。”
宁王挥挥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去吧,路上小心,晚上别贪凉,赏月观星多带着披风被?子。”
王妃已经别过头偷偷抹泪,唯有苏驰笑盈盈走上来,趁众人不备偷偷塞了本经卷给李从舟,然后压低声音道:
“秋弟这几个月身体不便,你可别想?着欺负他,这东西送你,算是我这做哥哥的尽一点心。”
李从舟皱眉,低头就看见蓝色封皮的经卷上,赫然写着——
《房中龙阳匹配三十三层天?地解》
第113章
宁王世子成婚,京中武王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绒毯一气儿从王武正门铺到了他们要经过的同心桥。
这是京城人办婚事的口彩,要过金银街、同心桥,有穿金戴银、永结同心的好意头?。
就像当?初,宁王明明是在西北徐家举行的婚礼,可他带着徐宜回到京城后,还是故意绕路过了金银街和同心桥,就是希望能和妻子长久美满。
这回,李从舟就不能陪云秋在?马车内坐着了,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地要点心和喜婆婆顾好他。
云秋这会儿手中还抱着冠字谱牒,眼睛红红的,远远那么一看,倒真有些?新娘哭嫁的意味。
三位高堂送到大?门口,宁王妃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已经伏在?王爷肩膀上低声在?哭,宁王眼睛也红。
唯有苏驰笑盈盈的,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块红手绢,闹着上前、佯做要给云秋盖盖头?。
被他这么一闹,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刚才哭做一团的人都破涕为笑。
而云秋给冠字谱牒藏进袖子里,狠狠瞪了苏驰。
苏驰不以为意,反是上前一步,替云秋整理好身上的喜服,看着他的眼眸正色道:
“云秋,大?哥别?的本事没?有,但好在?特别?会吵架,往后日子过得不顺心了,也不用怕他王府是天家富贵。今日做你半日高堂,往后,我也一直都在?,记着。”
云秋动容地看着他,最后重重点头?,“嗯!”
“好了好了,小公子上车吧,”喜婆婆和十全?婆婆两个笑着过来迎,“晚了耽误吉时。”
云秋这才转身拜别?的三位高堂,看看那些?送着他们出来的掌柜、小厮,还有嬷嬷、管事和小厮,他挥挥手,转身钻进车厢中。
点心和喜婆婆紧随其后,都在?马车内安坐。
李从舟也拱手拜别?,“那父亲母亲,我们走?了。”
宁王一边扶着妻子,一边点点头?,“去吧。”
作为主婚人的徐振羽将军这会儿还要宣布礼成送新人,虽然他嗓门很响、声音洪亮,但跟在?后面凑热闹的四皇子,还是一偏头?就看见?舅舅眼圈红了。
李从舟上马,锣鼓鸣、鞭炮响,乐班跟在?马车后开始吹奏《凤求凰》《好事近》和《贺新郎》。
小邱带着小钟、张昭儿、小左、小铃铛等一种半大?孩子,每人手里挎着个花篮、跟在?车后撒花。
从武王街出发,绕过穿金街、同心桥,还有云秋铺子集中所在?的聚宝街、雪瑞街,从西?城门出再北上栖凰山。
银甲卫一路相送,直到皇城司的人接上。
萧副将与那位正使大?人拱手,然后带领一众士兵目送着马车缓缓绕上山道,然后消失在?山背那一向?。
“回罢,”萧副将笑着调转马头?,“今日世子大?喜,王爷放大?家伙儿假,走?,今个儿高兴,我请众兄弟喝酒。”
士兵们一片欢呼,纷纷跟着萧副将打马下山。
西?沉的落日将一整片天都烧成了深红色,高天里没?有一丝云,只能瞧见?京城里次第亮起的灯火。
整座栖凰山被夕阳余晖染成了金红色,而在?云秋记忆里那座素雅的别?院,此刻也整个被红绸、□□包裹。
别?院管事给十全?婆婆和喜婆婆都送上了厚厚的红封,然后请人专门备了马车给她们送回去。
他们这儿用不上那些?新嫁娘的规矩,也不需要让云秋单独干坐在?新房内等着,王府那边的宴席自?然有王爷和王妃主持。
十全?婆婆和喜婆婆两个当?然高兴,谢过主家的红封后相携着登上马车。
别?院管事是个稍胖的中年大?叔,据说是王府管事荐来的人,脸上一直挂着乐呵呵的笑,跟笑面弥勒似的。
他给两人迎进别?院后,由前面两名掌灯的婢女?送着他们进去最里面布置好的新房——
新房距后院的温汤并不远,窗棂上都贴满了囍字和彩蝶、双凤,地上的红绒毯中也有大?大?的吉祥纹。
中央飞天莲花纹样?的藻井下,吊着一盏月色大?泡灯,灯上垂下的流苏已被重新改做成正红色。
房内仿照田庄修建了暖阁,早早烧好的地龙熏得整间屋子暖暖的,西?窗下有和寿安殿一样?的暖炕,冬窗下则摆有用作坐具的罗汉榻、金枝编的桂花瓶插。
李从舟抽掉云秋手里的红牵绸,改成直接用手牵着他,云秋嘿嘿冲他一乐,高兴地勾着他手晃悠晃。
两人走?到暖炕前稍停了停,炕中央的小案上摆着一只金色的托盘,托盘用红绸布盖着。
云秋给那绸布揭开后,发现里面放着两个用金线绣着莲花锦鲤的红色荷包,中间还放着一把龙凤金剪。
锦鲤戏莲是取连理谐音,那这个金剪就是……
云秋下意识看向?李从舟身后的墨色长发,他们俩都尚未及冠,所以今日的发式都是半散的挽髻。
金剪结发,恩爱不移。
他刚想伸手去拿剪刀,李从舟却摁住他的手,“我来吧,这些?尖锐的东西?,你以后少?碰。”
云秋昂了一声,点头?退开半步后,自?己乖乖给脑后一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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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拉到前面来顺顺好。
李从舟给两人的发髻剪下来结好,分别?塞入两个荷包内,并且摁住了云秋要去拿来配在?身上的手:
“让点心和远津收好就是了,待会儿找不到你又?要着急,而且喜服繁琐,也不便佩着。”
云秋遗憾地捏捏那两个小荷包,然后依依不舍地看着点心和远津给金盘子托了出去。
原本按着规矩,喜床上是要铺些?红枣、花生、桂圆什么的取义早生贵子的,但到他们这儿也省了。
——云秋这都揣好宝宝了,哪还需要什么早生贵子。所以,食生饺子那讨口彩的一环也被省略。
喜床上的大?红被褥是新弹的丝绵,入秋后天高气清,白天别?院的管事还给抱出去晒了晒,这会儿闻着有股太阳的味道:香香的、暖暖的。
云秋抱着被子傻乐,环顾四周感觉自?己真是被一片金红色的海洋包裹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有点不真实。
于是,他眼巴巴转向?李从舟,李从舟正将他们身上后摆较长的喜袍挂到木施上。
被他灼灼目光一烫,李从舟回头?,疑惑地看云秋一会儿——怎么总觉这小家伙的眼神像要吃了他?
“饿了?”怎么虎视眈眈的。
云秋摇摇头?,午饭是曹娘子她们精心准备的,每样?只有拳头?大?一小碟子,他吃得很好。
他总感觉眼前一切太好,有点不真实,想做点什么来确认一下,所以云秋舔舔唇瓣,询问?地看向?李从舟:
“我能不能,嗯,就是……咬你一口啊?”
“……”李从舟皱了皱眉,最后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云秋。
云秋是没?想到小和尚这么爽快就给手递给他了,这么一看就更感觉像做梦了,于是抱过来李从舟手臂张嘴就啃了一口。
倒是不怎么痛,跟小奶猫磨牙似的。
但李从舟还是挑挑眉,觉得云秋这是没?吃饱,想要去旁边的圆桌上给一叠早准备好的桂花糕拿过来。
云秋见?他这样?动作,一下缓过神拉住小和尚,“喂!”
李从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云秋却抱住他的手腕,轻轻啄了啄刚才他咬出来的痕迹,“……啊你怎么都不会痛的?”
这次,李从舟明白了,他忍笑凑过去捏云秋鼻尖,“怎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云秋眼神一飘,抱着李从舟的手要他并肩坐下来,然后脑袋一歪枕到他手臂上:
“……因为太好了嘛,我怕到时候睡醒一睁开眼睛,啪嚓一下,这些?就都没?了。”
“然后,”云秋故意瞥他一眼,“你就拿着大?砍刀踢门进来,咔嚓咔嚓削掉我的脑袋。”
他这么说着,还伸手比划比划。
李从舟听他这么说,皱眉给人拉过来,不客气地拉开人衣襟,在?他肩膀上重重咬了一口。
云秋呜哇一下叫出声,而李从舟面无表情舔舔那一圈齿痕,“现在?知道了?”
“……”云秋点点头?,气得拧李从舟一下。
这时候外面别?院的管事带人过来,说已经在?温汤附近新搭的矮台上布置好了饭菜,请他们移步。
李从舟笑着凑过去亲了云秋一下,给人哄好了换上一套绣有云鹤纹的正红色便服,再给云秋系上胸口有两个雪球的同色披风。
云秋任由他摆弄,而李从舟给他系好披风后,看着云秋白皙明艳的脸,又?笑着啄吻他唇瓣一口,“走?。”
别?院的地面上都铺有厚厚的绒毯,一脚落上去像是踩在?雪地里一样?,从正堂走?出来的回廊上,到处都挂着彩绸和描金的栀子花灯,给地面照得亮如白昼。
管事早早给他们点好炭盆、炉子就带着人远远退开,只留下了一个铜制的铜铃挂在?矮台下,让李从舟他们有什么需要就拉动绳子。
中午的菜式丰富,但大?多?都很清淡,按着小陶和尤雪的建议,准备的还是清淡蒸煮偏多?。
这些?菜吃一两次是新鲜,吃多?了也会觉得单调乏味,关键是胃里寡淡得很,云秋前几日、看着李从舟胸前绣着的云鹤纹都忍不住咽口水。
未免小云秋走?上焚琴煮鹤的“歧路”,李从舟难得听从了乌影的建议,选用了暹罗一种用枸橼煮的汤锅。
枸橼味酸,很能开胃,再加上苗疆特有的香茅草、红米椒以及一切其他的调料,最终能炖出一锅酸酸辣辣的汤。
这锅汤底炖在?暖炉上,旁边放上各式切好的小菜,想吃什么就往锅里烫,份量都不多?,却足够管饱。
云秋也是好久没?吃着这些?东西?了,小陶前日给他诊脉,说胎相甚稳,要是害喜的状况不严重,就可以试着吃些?别?的东西?。
一听这个,云秋当?即就喊了一声要吃肉、吃烤肉!
小陶说是这么说,但也怕云秋一下吃猛了又?伤了脾胃,所以让李从舟盯着他点,什么都不要过量。
枸橼汤锅在?中间咕咚咕咚,仿照田庄暖炉打造的烤架周围也摆上了烤肉,李从舟一开始不让云秋靠近,生怕烟味熏着他又?要吐。
可云秋大?概是熬过了头?里两个月,到这月是快足三月,虽然小腹上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但害喜的反应是明显减轻了不少?。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原本一日三次的药,也适当?减成了一日早晚,这会儿闻着烤肉香,他只是觉着饿、想吃,并没?什么反胃感。
李从舟烤了一小片牛肉,试着摆到云秋面前的小碟子里,云秋的动作却快得他险些?没?看清,一下就给那块肉卷了个干净。
“……慢点吃,陶大?夫说了你得细嚼慢咽。”
云秋嗯嗯点点头?,故意亮出自?己鼓起来的腮帮,重重咬合牙齿,告诉李从舟自?己有好好嚼着呢。
李从舟拿他没?辙,只能是继续给他布菜,又?舀了一小碗汤起来,放到云秋手边,“小心烫。”
枸橼汤云秋以前从没?试过,但红澄澄的汤汁和中原其他的羹汤很不一样?,他用小勺拨弄两下,等温度差不多?了,才轻啜一口。
——酸酸辣辣的,很开胃。
云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往前蛄蛹了一下,扯住李从舟衣裳的后摆,“我也想来。”
李从舟回头?看他独自?坐在?那边可怜巴巴的,便过去给他连人带椅子搬了过来,然后弹他脑门一下:
“不舒服了要讲。”
云秋嘿嘿两声,“知道啦。”
如此,两人就窝在?一起,李从舟看着外面一圈烤架上的肉和菜,云秋盯着中间的锅。
两人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云秋还主动提李从舟涮了肉片,放凉后才喂给他,告诉他这个可好吃啦。
李从舟没?怎么嚼,几乎算是囫囵吞枣咽下去,只揉揉云秋脑袋,给他肩膀上滑落的披风盖盖好。
不过虽然云秋说自?己要吃烤肉,但他记着肚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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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崽,自?己心里有本账:
好吃的东西?都是他一份,崽崽一份,不多?吃、不贪吃,等崽崽出来了,他们一家人再放开吃。
别?庄管事准备的东西?很丰富,但是每一份的分量也不多?,诸如薯蓣他就只切了六片。
云秋吃了一会儿就抱着肚子躺躺平,“不成了,已经圆滚滚了,不能再吃了。”
李从舟看看他,其实云秋吃了什么他都记着,是比平日多?,但也没?完全?达到他的饭量。
看来云秋也记着两位大?夫的嘱咐,自?己控制了个八分饱,他笑着点点头?,给剩下的菜都包圆了。
两人这儿吃完了枸橼滚锅,趁着敲响铜铃让管事带人来收拾的时间,李从舟牵着云秋在?温汤旁走?了走?。
十五岁那年移栽过来的金银桂已经郁郁葱葱,在?秋孟七月里能于凉风中嗅到一阵阵暗香。
云秋现在?不能泡汤,所以两人只是在?林中绕了绕,远远还看见?了一只瘦瘦小小的秃尾巴松鼠。
按理来说,这个时节的松鼠已经少?了,它们大?多?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准备在?树洞里过冬。
看见?它远远就炸开了身上所剩不多?的毛,云秋忍不住笑了声,摸了摸随身带着的小兜兜,给里面的瓜子倒在?了附近的树下。
他冲那小东西?招了招手,“鼠鼠记得过来拿。”
然后牵起李从舟的手,绕了另外一条更远的路。
这条路虽然位于别?院深处,但管事也很用心早早带人挂上了灯笼,只是栖凰山上风露重,不少?栈道上已经结了霜。
李从舟怕云秋摔跤,一路上都是盯着他们脚下,直到云秋忽然拍拍他,示意他看他们头?上的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的穹顶上,一条银光闪烁的玉带就挂在?他们头?顶不远处,远处还依稀能瞧见?弦月旁的七星北斗。
“是银河?”云秋问?。
李从舟想了想,模棱两可答了个:“或许。”
世人观天,常见?星汉灿烂,便给天穹中出现的这条玉带名为银河,甚至民间还有了牛郎织女?的传说。
只是星象万千,他也不确定他们眼前这条是不是,只是那明媚闪烁的光芒确实很像千万银流悬瀑。
他揽过来云秋、让之靠在?自?己臂膀上,方便他仰头?往上看的时候能更轻松些?——
云秋不懂星象,却还是认真数了数,给他们这片天空里的许多?小星星都取了名字:
一会儿说那里有只小熊,一会儿又?说河边站着牛郎、后面跟着的那一串星辰就是他的耕牛。
李从舟一开始是跟着云秋往天上看,后来,他的视线渐渐被身边的云秋吸引——小秋秋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泓清泉,倒映了漫天星斗。
看见?小松鼠会分享食物、看见?天上的星斗会给想象它们的名字,有时笨拙、有时是个烦人精。
但他永远明亮、永远热情,这就是他终于在?漫长寒夜里,等到的属于他的那一簇温暖阳光。
“你看那个像不像大?……唔?”
云秋正指着东南方的一串星团,想告诉李从舟他看见?了一头?大?象,结果才转头?就被李从舟衔住唇瓣。
从他的角度看,小和尚的一张俏脸被月光明显地分成了明暗两半,明的那面看上去虔诚如佛子,暗的那一面又?野性又?张狂,仿佛藏着什么能吞噬他的怪兽。
云秋勾了勾嘴角,但这就是他的小和尚。
他亲自?从报国寺后山拐回来的小和尚,只愿意跟他天下第一好的明济哥哥,也是他往后相伴长久的人。
于是云秋也闭上了眼睛,手揪住李从舟的衣襟,回应了这个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
待片刻后云层爬上树梢,月影在?风中摇曳,这两人才气喘吁吁分开。
李从舟看了眼唇色红艳水润的云秋,当?机立断,给人打横抱起来,回到了他们的新房。
点心早带着远津烧好了一溜暖瓶备下了热水,云秋刚接下外面的披风、掸落身上露水,李从舟就已经端来了冒着热气的铜盆。
绞巾帕擦脸、替他脱鞋袜,给云秋的一双脚揉搓热了才慢慢放到热水盆里,然后撩起水给他捏小腿。
云秋最近都窝在?王府上,走?得最远就是从宁兴堂到后院陪着王妃闲逛,所以李从舟摆弄着他小腿上几个穴位、生怕他明天早上起来腿痛。
而坐在?床上的云秋却担心他身上落的霜,忍不住伸长了手臂在?他肩膀上拍扑,“你别?忙这个了,先去换衣裳。”
李从舟摇摇头?说自?己没?事,这点秋露寒霜不算什么,他拉了张小杌坐着,双膝上分别?垫着绒毯,“听陶大?夫说,往后你身子重,腿脚下肢是有可能浮肿的,我提前练练,到时也不至于应付不来。”
听他提这个,云秋就下意识瞥了眼自?己小腹,然后随口问?道:“那……崽崽的名字你想过没?有?”
李从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云秋一眼。
云秋连忙摆手,看起来要不是李从舟拉着他的腿,他都想往后面的床铺上躲一躲,“肯定是你取。”
——前世他读书不多?,只能叫胡乱认得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