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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 香草芋圆 53039 字 11个月前

他逗弄着刚起身的小?皇孙湛奴,正和?坐在?长?廊里的老太妃说,“老太妃安心,该拘押的都拘押了,该处置的也都处置妥当,已经无事?了。”

又问,“梵奴呢,今日怎么不见梵奴起身上早课?”

庭院里鸦雀无声,元治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避开他的视线,垂手肃立,神色隐现?惧意?。

湛奴不喜欢被他逗弄,躲入老太妃怀中。杨女史站在?东偏殿门外回禀,“小?殿下昨夜受了惊吓,夜里哭了一场,三更后才睡下,还未起身。”

元治转头盯着东偏殿。“那?……梵奴今日只怕不能去上早课了。”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殿门边,视线盯住了元治。

元治此刻的神色不寻常。

新鲜的血光刺激到了他,掌控生死的滋味令人陶醉,手中的权力在?满地淋漓鲜血和?求饶哀嚎声里无限膨胀。元治在?晨光里盯着梵奴起居的东偏殿,眼神令阮朝汐感觉陌生。

她心里一沉,想起了桃枝巷小?宅隔墙听到的,元治秘密图谋的‘大?业’。

东宫不稳,废立就在?眼前。但?天子还有个?喜爱的幼子梵奴。

有亲子在?,储君之位如何能轮到侄儿?

警惕之心翻滚升腾,她从殿门外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不动声色站在?东偏殿门外,阻隔住那?道显露异样的视线,语气如常地打招呼。

“刚刚正在?四处寻殿下。千秋门守将说早晨得了令,只许出,不许入。梵奴的早课还能去上么?”

元治意?外见到了她,眼前一亮,露出喜悦的神色。

他立刻走近两步热络寒暄,笑容里带出惯常的腼腆,令人不安的眼神消失了。

“何必亲自出去寻小?王。遣人去门外的羽林左卫招呼一句,小?王得空便过来?。”

阮朝汐淡淡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起梵奴的早课。

“今日宫里事?多,梵奴在?曲水阁的早课事?宜,我等下得空了去问问。”元治含糊两句带过,并未给出明确定论。

他身上确实事?多,不能久留,又闲聊几句便依依不舍地告辞。

“这?几日气色养得好多了。得空了来?看你。”

阮朝汐站在?殿门内,注视着大?批披甲卫士簇拥着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立刻回身和?几个?年长?女官道,

“求见老太妃。事?关梵奴安全,我有话要私下里和?老太妃商议。”

——

紧闭的宣慈殿里,宫人四处搜罗防身之物。

所有能作为武器的物件,木棍,柴刀,长?门栓,药杵,切梨的小?刀,一一摆放在?阮朝汐身前。

殿里挑选了三十余名身体强健的内侍,以及勇气过人的女官宫婢,围成一圈站在?庭院里。

“这?两日宫里局面动荡难安。我已经回禀老太妃,得了老太妃的应允。”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小?案前,对面前聚拢的三十几名个?宫人道,“只是关门闭户,不见得能够护得住我们自己。万一遇到情急之时?,还望各位齐心协力,保护殿里老弱幼小?。”

几名年长?的女官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有疑虑。

“门外有羽林卫守护。如果连精锐禁卫男儿都防御不住,我们区区几十宫人,就算拼了命又有何用?”

“防备的只是万一情况。”阮朝汐平静地提起,“诸位忘了前几日,羽林卫被临时?抽调走,门外无人护卫的事?了?”

所有人都还记着。

“殿里确实只有我们区区数十人。发给各位的武器,有些是利器,有些谈不上多趁手。但?危急时?刻,究竟是祈求别人给自己个?活路,还是自己搏一条活路,或许会有大?不同?。”

“好了,言尽于此。”阮朝汐举起案上的小?刀,“切果子的小?刀,尺寸过短而不够锋利,适合女子,拿到手后需得好好磨利了。谁敢拿?”

周围聚拢的二三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蝉从人群中走出一步,“奴拿着。”

小?刀发给了白蝉。

阮朝汐又举起一截木门栓。

“短而粗重,防御为主,适合力大?之人。关键时?刻,以包铜尖锐处猛击敌人,可以致命。拿了门栓之人需站在?东偏殿门外保护小?殿下。谁敢拿?”

周围人群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芝搡了陆适之一把,陆适之从人群里往前一步,捏着嗓音细声细气道,“奴婢力大?,奴婢拿着。”

阮朝汐把包铜门栓发给了陆适之。

接下去再发药杵,木棍,都是防御为主的武器,陆陆续续有宫婢领走。

阮朝汐举起柴刀,“这?件算是难得的利器。需得身强体壮之人拿着,关键时?刻敢于跟着我冲上去,不惧杀敌,才能发挥利器的用途。谁敢拿?”

围拢众人的呼吸同?时?粗重起来?。短暂寂静后,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内侍走出一步,“奴婢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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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看了他两眼,依稀认出,似乎是把守殿门的四位内侍中的一个?。她之前几次持剑出殿抢人,这?内侍被李奕辰推去旁边,每次都坐在?门边看着。

阮朝汐再举起第二把利器,环顾左右,“这?把是斩草用的长?刀,没有柴刀厚重,女子也能使用,极为锋利。拿到利器之人,需得出手果敢,关键时?刻敢于冲上去——”

不等她说完,旁边安静围观的女官里走出一人,“给我罢。我敢动手。”居然是平日里负责看护湛奴和?梵奴的杨女史。

杨女史面色镇静地接过长?刀,收入袖中。“轮到我动手时?,应该是有人要暗害小?皇孙和?小?殿下了。悖逆之人,连幼童都残害,为何我不敢杀?”

几把利器都顺利地分?发下去。

搜罗来?的武器一一发完,原本躲在?各处远远旁观的宫人又围拢来?一波,这?回又有二三十人,纷纷道,“郡主,也给奴婢些防身利器。”

阮朝汐指着空空如也的小?案,“刚才搜罗来?的武器已经发完了。你们若也想防身,四处再去找找。眼下是关键时?刻,我已经回禀了老太妃,临时?拆除些物件防身也无妨的。”

宫人得了允诺,呼啦啦地四处搜寻。

清空了香灰,沉甸甸的三足小?铜炉可以充作武器;偏僻殿室的门槛锯下一截,包铜门槛边角锐利,比木门栓的的杀伤力更强。

书案上的铜镇纸,镇压水缸的青石砖,捣磨麦麸的石杵,大?殿里的物件不少,仔细去搜寻,人人都能搜寻到武器。

李奕臣抱刀站在?长?檐下看着。

宫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他盯了半个?时?辰,满意?地一点头,和?身边的姜芝道,“士气起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仔细地擦拭长?剑。

四处都是旋涡,四处又都有人出手搅动旋涡。

如今的皇城内外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她隐约知晓了大?概走向,却估猜不出今晚会发生什么,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荀玄微把长?剑给她防身,她平日都搁在?西?殿里,眼下是用的时?候了。

宫廷里天翻地覆,梵奴准备好了进学的书袋,阮朝汐遣人去门外羽林卫询问,今日小?殿下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一名腿脚快的禁卫飞奔出去,过了两刻钟,大?汗淋漓地回来?传话:“水榭今日没有先生!几个?太学博士都告了病假,称病未入宫。”

梵奴扔了书袋,和?湛奴两个?扎进松林里玩耍。

阮朝汐隔窗听着孩童清脆的呼喊声。

内外隔绝,传来?的话无法?分?辩真假。或许今日的水榭里当真没有先生,或许只是元治不想放梵奴出宫。

传话的人却未走,站在?西?殿窗外,恭谨对阮朝汐道,“小?的刚才半路遇到了荀令君。荀令君带话说,郡主书法?卓然一绝,荀令君想请郡主去曲水阁,给小?殿下做个?大?字描红本。”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提笔蘸墨,在?空白纸张处写下:“静心。”

“劳烦你去问一句宣城王殿下,”她隔窗道,“荀令君请我去做描红本,但?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我出去便回不来?,如何是好?”

“是。”传话禁卫一溜烟地跑远了。

梵奴在?松林里玩得满身大?汗,被揪进来?西?殿练大?字。

沙沙的书写声响里,阮朝汐坐在?傅阿池的卧榻旁,擦拭得雪亮的长?剑放在?身边。

傅阿池也托白蝉替她寻了件防身之物:一截削尖的细竹,可以藏在?袖中。

“郎君不想你卷进来?。”傅阿池握着细竹,反复演练戳刺的动作,和?阮朝汐说话,“多事?之地,能走早些走就早些走。你既然能出去,还回来?做什么?”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阮朝汐把傅阿池的细竹拿过来?,以长?剑继续削尖。

“我昨夜被关在?千秋门外,远远地看着宫墙里四处移动的火把,耳听着叫喊声,心里像被火烧火燎。把你们扔在?宫墙里,自己远远地避开,又算什么。”

“你已经救了我一回,足够了。”傅阿池握住细竹,方便阮朝汐削竹尖,竹屑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

“我这?条命不值钱,听我的,下次再遇危险的时?候,把我扔了。”

“好好的人,谈什么值钱不值钱。”阮朝汐以指腹摸了摸,感觉足够尖锐,把削尖的细竹递过去。

“我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每长?大?一岁,身边能说上话的又少几个?。你给我的那?封离别信我带出来?了,至今好好地在?箱笼里收着。阿池,以后日子长?得很,我们都好好地活。”

傅阿池的眼底泛起隐约水光,笑了。

“哎,阿般。”她亲昵地搭上阮朝汐的肩头,凑近耳边嘀咕,“你如今是郡主了。身份贵重,可以蓄养家臣。不嫌弃的话,我做你的家臣吧。”

阮朝汐不轻不重拍了她一记。“见过我这?样一穷二白的郡主么?一来?养不起,一来?,我不想蓄养家臣。”

姜芝昨夜没睡好,原本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打盹,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我们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供养家主。阿般,等这?次出去后,禀明郎君同?意?,你正式收我们几个?为家臣吧。只要有块地皮,我们连宅子都可以自己建。”

阮朝汐啼笑皆非,“睡觉去。睡醒莫再提了。”

元治早上盯着梵奴起居偏殿的眼神,令人不安。只是每人发下防身武器还远远不够。她需得多做点什么,做好准备,应对万一。

她站起身,看看尚早的天色。“我去寻一趟母亲。”

——

白鹤娘子在?式乾殿侍疾。人轻易见不着。

阮朝汐遣人传话过去,很快得了回复,叫她万万不要接近式乾殿,白鹤娘子得空了来?宣慈殿寻她。

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

白鹤娘子乘坐步辇过来?,先去正殿给老太妃问安,过来?西?偏殿时?,人疲倦得摇摇欲坠,阮朝汐扶着母亲靠坐隐囊,双手奉过一盏新制的乌梅饮子,递到唇边。

白鹤娘子干渴地喝完了整杯。头一句话问,“这?里说话可方便?”

“方便。”夏女史喉咙割伤好转,已经转去梵奴的东偏殿休养。阮朝汐示意?母亲看屋外守卫的李奕臣和?姜芝,室内的陆适之,白蝉,“都是宫外带进来?的自己人。”

白蝉和?陆适搀扶着傅阿池出屋,留下单独说话的地方。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白鹤娘子疲惫地吁了口气,这?才开始低声吐露近况。

“昨天热闹得很。接连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一个?是发妻,一个?是爱子,一个?是幼弟,皇帝老儿怒火攻心,御案都踢翻了。提审中途不知又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暴吼了几句,人直接躺下了,至今爬不起身,话也说不清楚。”

阮朝汐上前拢起母亲的衣袖,仔细查看受伤的手。

前几日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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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十指和?手掌的白纱布已经除去,只剩下受创最重的食指中指名指依然包起。

“母亲受伤未愈,还要御前侍疾,皇帝可有为难你?”

白鹤娘子嗤笑。

“他哪会为难我?他身边只剩我一个?了。近年新宠的几个?都怕他,见他发怒就避瘟神似地避他,强颜欢笑更惹他厌烦,这?两天赐死两个?了。他再为难我,谁受得了他的雷霆狂怒,谁来?听他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地痛斥他发妻无情,儿子寡义,幼弟狼心狗肺?”

她举起自己白纱包裹的手指,打量着,“指骨约莫是碎了,御医不敢和?我说,我猜的。这?手啊……就算养好,也只能端起茶盏喝喝茶,举起长?筷夹夹菜。能不能写字作画,难说。抚琴是再不能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起身又倒了一杯乌梅饮子,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指节。

“事?未定论,母亲莫灰心。四处多多寻访大?医,就算不能恢复十分?,恢复七八分?也是好的。”

白鹤娘子低头喝了一口,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得好。”

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举着手嗤笑一声,“有这?双手做挡箭牌,所谓的御前侍疾,万事?不必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别担忧我,我这?回是自愿侍疾。白天夜里看那?老狗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里爽快。”

阮朝汐忍着笑,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母亲轻声些。”

她又侍奉母亲吃喝了些细点,轻声询问,“母亲在?御前侍疾,可知这?段混乱日子还需要多久结束?如今宫门封闭,难以进出,我担忧宣慈殿里的诸人。”

“难说。那?老狗病得起不了身,又坚持要亲自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拖拖拉拉不知要多久。对了,他还有意?要废太子,令立储君。总之乱的很。”

阮朝汐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蹙起,“如此听来?,岂不是要困在?后宫,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也可能……”

白鹤娘子摆摆手。

她亲自起身巡视四处,确认各处门窗都关紧,屋外守卫严密,这?才放心回来?,附耳问阮朝汐。

“想要快,也不是不能。我今日过来?想问问你,你屋里的金疮药有奇效,比宫里的御赐药物还好用。你身边可是有精通药理?的大?医?人可靠否?”

阮朝汐带进宫的所有药剂,都是出于莫闻铮之手。

“是有一个?。人可靠。母亲可是要他调配伤药?”

“不……”白鹤娘子却出乎意?料地否认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他精通药理?……可精通用毒?”

阮朝汐一惊。“母亲的意?思是?”

白鹤娘子不答,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指尖隔着蒙面白纱,轻抚脸颊处的割伤。

“四年前,我在?宫里斗得半死不活,差点没了活下去的心气。老太妃的一本佛经救了我,我以此身献入佛门,换得出宫去。”

“净法?寺建成,我成了佛家居士,这?才苟活至今,得以遇见了你,阿般。但?我虽然人出了宫,入了佛门,却依旧不能摆脱红尘桎梏。只要他还在?,我就还是宫里的淑妃,他召我侍疾,我还是得从净法?寺回来?,换上宫里的衣裳,入式乾殿侍疾……”

白鹤娘子幽幽地递过一瞥。“这?种日子,我厌倦了。”

阮朝汐轻轻握了握母亲伤痕累累的手。

异常平静的言语,掩盖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多年纠缠恨意?早成灰烬,只剩下最直白的渴求。

阮朝汐同?样直白地回复母亲。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大?医确实精擅医毒,人就在?京城,可以接触到,可以试试看。”

第117章第117章

当天晚上,两份“出入令”送来?宣慈殿。

“小殿下明日照常进学。”

“制作描红本之?事,既然荀令君请了郡主参与,还请郡主随身带一张出入令。”

“宣城王殿下叮嘱,小殿下上学起得早,郡主有了单独的出入令,可以和小殿下分开出入,人多休养休养。”

阮朝汐垂眼打量着书案上钤有四方印章的出入令,缓缓折起。

“小殿下昨夜差点被贼人挟持之?事……无人追究,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小的不知。或许在追查。”

“好了,不为难你。多谢宣城王殿下的出入令。”

隔着一道轩窗,她注视着传话之?人的背影走?远。屋内隔断的珠帘动了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梵奴从珠帘后探出小脑袋。

“人走?了么??”梵奴困倦地揉着眼睛,“嬢嬢可以陪我睡觉了么??”

阮朝汐起身送他上卧床,“梵奴早些睡,明日要上早课了。”

都说幼童不记事,昨日的事今日便忘。再大的事,三五日便忘了。四五岁年?纪的梵奴,白日里一切如常地吃食玩耍,看似把夜里发生?的事都忘了。

但?就寝时?分,他在东偏殿闹腾得不肯睡,无论如何也要来?西殿,阮朝汐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他躺在卧床上睡一会?儿,时?不时?地会?突然睁开眼,看见她的侧影在灯下书案边,才能?又安心闭眼睡下。

小小一个人,折腾到二更天才睡沉了,被杨女史轻手轻脚地抱走?。

白蝉端着盥洗银盆过来?。阮朝汐坐在灯下,单独给她的“出入令”摊开在面前。

“昨夜睡得少?,今夜多补些觉。”白蝉催促她去休息,“明早就不必起身送小殿下了罢?”

阮朝汐摇摇头?,“白蝉阿姊,梵奴这?几日危险,身边日夜不能?离人。我和杨女史盯着梵奴身边,有劳你多盯着厨房食材,当心有人投毒。”

————

阴沉了整日的天气到了后半夜,终于还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宫人前后撑伞,在绵绵细雨里护送着梵奴去曲水阁进学。

水榭四面半掩的紫竹帘在风雨中摇摆,雨水湿透了步廊。

荀玄微单手撑了一把十二骨纸伞,长身鹤立,怡然凭栏,在细雨里投喂水中的锦鲤。

今日无需面圣,他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袍,衣袂与水色交融,映衬得眉眼平和澄澈。

稚嫩的读书声在水榭中响起不久,阮朝汐撑伞走?上步廊。脚步声惊动了前方凭栏喂鱼的人,荀玄微转过头?来?,冲她颔首,“来?了?”

“来?了。”阮朝汐走?近他身边,放下纸伞,在雨中仰起头?,浅浅一笑,“我无恙,三兄莫担忧。”

“孤身涉险,叫我如何不担忧。”荀玄微借着天光仔细看她的气色。“眼下隐约显青色,夜里未睡好。执意入千秋门,半夜里受了场惊吓,滋味好受的?”

阮朝汐从他摊开的手掌里取了些鱼食,洒入水中。

“滋味不好受,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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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过什么?都不做,事后后悔。”

“你倒是不后悔了。眼看着你进千秋门,我接连两夜辗转难以入睡。”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身去廊下的银盆里洗净了手,取了一盘酥酪出来?。

“给你备了些吃食。早上吃了没有?”

“有些饿。”阮朝汐起得早,只匆匆用了一块奶饼果腹。鼻下酥酪的浓香诱人,空空的腹中也应景地响起嗡鸣。

她抬手想掂一块,指尖还未探进瓷碟,却被不轻不重地拨开了。整块酥酪被掰成尺寸适合的几小块,荀玄微掂起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才洒了鱼食的手,莫拿酥酪。嘴张开。”

阮朝汐飞快地瞄一眼左右岸边的禁卫,雨势不大不小,绵绵春雨仿佛天地之?间落下的一道珠帘,隔绝了水榭和岸边。原本明晰的视野模糊起来?。

手里撑着的油纸伞往下,遮蔽四方视线,她垂下眼,借着纸伞的遮掩凑近过去,叼走?了那块酥酪。

掂着酥酪的指腹轻轻地蹭过敏感的唇角,把唇边沾染的一点酥渣抹去了。

冒雨巡值的众禁卫并未发现这?边伞下的异状,走?动如常。

砰然跳动的一颗心平稳了七分,刻意压下的雨伞又往上撑起,阮朝汐嘴里含着一口酥酪,说话间的呼吸皆是奶香。

“我入千秋门当夜,正好赶上梵奴差点被人冒名骗走?,三兄早知晓?”

“种种蛛丝马迹,猜出八分。”两人在雨中并肩站在栏杆处,两把纸伞挨在一处,又一块酥酪递过来?唇边。

“边说边吃,那么?一小口哪里够饱腹。”

阮朝汐把纸伞再度往下压,遮蔽住周围可能?的视线,低头?叼走?第二块酥酪。

身侧轻轻地笑了声。“伞不要动。原本未察觉我们?这?处的,你手里的伞忽高忽低,这?么?大动静,反倒要惹人查探了。”

压低的伞瞬间抬起,两把纸伞又并排撑在雨中的栏杆边。

阮朝汐含着满口酥酪,抬手以衣袖挡住鼓鼓囊囊咀嚼的脸颊,艰难说,“这?块……太?大了。”

荀玄微的唇角微微上扬,把手中正在准备的第三块酥酪掰去一个角,“慢慢吃,不急。”掰下的碎屑随手洒入池中,满池锦鲤摆尾争食。

阮朝汐眼睛盯着池子里的锦鲤,思?旭却转去了远处。

“我怀疑一个人。但?那个人本性不坏,又怕冤枉了他。”

“嘘——不必说出来?。”荀玄微漫不经心地撒着碎酥酪,“所谓‘本性’,不能?看平日,要看他危急关头?如何做。你既然已然起了疑心,不妨多探查看看。宫中大乱,真相并不难寻。”

“倘若我被拦在千秋门外?,梵奴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梵奴是皇子,身上留着元氏的血。出事了,也是圣驾操心的事,与你何干?”

酥酪碎屑悠悠洒落,荀玄微淡然道,“还是那句话,阿般,你和梵奴走?得太?近了。我若是你,那夜根本不会?入千秋门。”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别劝我了。”

荀玄微斜睨一眼,果然避过话题不再提,掂起瓷盘里一块完整的乳白酥酪,体贴地递来?唇边。

“酥酪里最上等的醍醐[1]。轻易吃不着,跟着小殿下进学才有口福。你救了他的性命,吃他两块醍醐,养养身子,好歹算是点补偿。”

阮朝汐凑过去,抿了一口,满口芬芳。

试图咬下第二口的时?候,一只手体贴地抹过唇边,拭去酥皮碎屑的同时?,却又不轻不重地拂过舌尖。

敏感的舌尖被长指搅动,浓密的睫羽瞬间颤了颤,嫣红小舌迅速缩了回去。

阮朝汐飞快地去瞄左右岸边的禁卫,似乎未有人发现这?处的异状,她撑伞迅速走?开两步,转身对着水面,再不肯轻易靠近了。

夹带着雨丝的微凉的春风刮过脸颊,凉丝丝的,耳尖的热意消退了。

“不是说过来?写描红本的么??”她含着香甜的酥酪,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边咀嚼边问,“描红本呢?”

“在准备千字文的描红本。刚才等你来?时?,我先写了几张,放在水榭书案上,你得空时?接着往下写。”

荀玄微撑伞走?近两步,并肩对着水面,两把纸伞又挨在一起。

“慢慢写,不必着急写完。”他叮嘱,“描红本未写完,才有借口让你出来?。我每日见你一面,这?一日才算安心,晚上才能?安睡。”

阮朝汐略倾了下伞,转眸望去。身侧的郎君和她并肩站着,说话时?视线直视前方,貌似专注地盯着水面的点点涟漪,就连斜风雨丝打湿了肩头?也浑不在意。

等她咽下了酥酪,嘴巴才空闲下,他却又仿佛未卜先知似地,立刻挑拣一块上好的乳白酥酪,放在手掌递了过来?。

“好了,刚才是我的过错,不必把嘴闭得那么?紧。”

荀玄微在绵密的春雨中轻声哄她,“嘴张一张,再吃点。”

——

晌午时?分,梵奴上完了今日的早课,在水榭里用食。

阮朝汐和杨女史不约而同地仔细查验送来?的饭食。

远远看着梵奴吃用的时?候,杨女史的眉眼满是忧虑。

“一日无事,两日无事,哪能?千百日的防着无事呢?”

阮朝汐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小殿下吃用好了,杨女史,你先带他回去。”

杨女史心中不安。“这?么?早回去宣慈殿里,又不知会?遇着什么?。还不如让小殿下在曲水阁这?处多待一阵子。”

“不妥当。”阮朝汐立刻阻止,“回了宣慈殿,只需看顾住小殿下,万事坚决不出殿,当心他入口的吃食即可。人在曲水阁这?里,只怕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

杨女史一惊,再追问时?,阮朝汐不肯多说,目送着梵奴一行人离去。

宣慈殿是后宫地界,归宣城王元治管辖。梵奴在后宫出了事,元治需得应对天子的滔天之?怒。

曲水阁这?处,归萧昉管辖。如果元治起了别样心思?……梵奴在曲水阁出事的可能?大得多。

阮朝汐走?入空无一人的水榭,在书案边跪坐下来?。

书案上已经堆了一摞大纸,一摞小纸。她从一尺八寸长的大纸堆里翻出荀玄微书写了两张的描红摹本,执笔磨墨。

“三兄,我想不通。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个人……对梵奴起了杀心,前夜梵奴已经被哄出殿外?,为何撞到我们?,轻易便放弃了?”

荀玄微坐在对面,从小纸堆里抽出一张空白笺纸,同样提笔书写《千字文》描红摹本。

“或许只想把人带走?,并未起杀心。你需知道,杀害至亲的罪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地负担在身的。”

阮朝汐接着荀玄微的摹本往下续写:“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嘴里道,“我并未说那人是谁,三兄已经知道了?你果然任由事态发展,隔岸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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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取过一尺四寸的小纸,以正楷小字开始书写《千字文》,坦然回应,“我任由事态发展,却也未拦阻你。”

阮朝汐的笔尖微微一顿。

当夜荀玄微就在她身侧。若她被拦阻,未能?及时?入千秋门,梵奴半夜被人冒名带走?,两日之?后的此时?此刻,宫中东宫不稳,又少?了梵奴,天子属意的储君人选……岂不是一个不剩?

她继续往下写:“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嘴里问,

“我带回了梵奴,是不是阻碍了三兄筹谋已久的大计?”

“我还当你忘了。”荀玄微悠然地以一笔清隽正楷小字书写:“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原本该提走?的棋子未提走?,滞留在棋盘上,坏了一处棋。”

阮朝汐抿了抿唇,落笔的动作停了。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到纸上,墨团洇开。

她把写了一半的大纸扔去纸篓里,又取过新纸。

荀玄微从细微的动作里察觉了她情绪的异样,立刻缓声致歉。

“好了阿般,莫恼,是我比喻得不妥当。梵奴既然被你带了回去,以后好好看顾便是。好在他年?纪幼小,以后仔细地教,教成可造之?材,也不是不可行。”

阮朝汐绷紧的眉眼舒展开来?。

“梵奴心眼实在,待人真切,三兄不要再把梵奴当做棋子了。”

她终于还是提起了元治。“梵奴既然无事,圣驾必然属意梵奴为储君。那宣城王……”

“宣城王那处我看顾着。总归不让他兴起大风浪便是。”

“那你们?之?前的桃枝巷密谋……”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停笔蘸墨,“什么?密谋?”

阮朝汐哑然无语,抬手拍了他一下。纤长的手指被捉住捏了捏,放开了。

两人写下五六张描红摹本,用了些小食,外?头?的雨势越发转大。

瓢泼大雨打在四周垂落的紫竹帘上,仿佛珠落玉盘,声响不绝。安静室内的两人都需要提高嗓音说话才能?互相听闻。

巡值的禁卫撑伞在岸边来?来?去去,两边的九曲步廊寂然无人,曲水阁这?处伺候的寥寥几个宫人都回了岸上的小值房休息。

一场午后大雨,仿佛隔绝了水中和岸上,一汪清池中央的水榭独立于红尘世?间。

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水榭里的两人由对坐的客气姿势,改成了并肩依偎的亲密姿势。

阮朝汐附耳轻声提起母亲的计划。

荀玄微在雨声里侧耳聆听,最后简单回应了两个字,“可行。”

第118章第118章

暮春一?场长雨绵延了三四日,下午的天色仿佛入夜。白蝉走近书?案,铜钎子拨亮油灯,“光线太暗,当心伤眼。”

阮朝汐抬头笑了笑。编纂完的一?本?《千字文》被?她带回来,此刻正摊在书?案上描绘大字轮廓,制成给孩童使用?的描红本?。

虽说?是出入后宫的借口,但她不想敷衍。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云间?坞的书?房里,有一?本?类似的描红本?。荀玄微那时初入京城不久,政务不算繁忙,空闲时给她编纂了一?本?描红,从京城寄来云间?坞,她如获至宝地收在屋里,不舍得在上面涂抹一?个字,收着收着,纸张泛了黄。

世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现?在她长大了,轮到她给另一?个幼童摹写描红本?,在他满怀惊叹的眼神里,一?张张地添加大字轮廓。

这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雨水冲刷去尘嚣,远近楼阁殿室蒙上一?层朦胧薄纱,倚窗伏案书?写到中途,有时一?个恍惚,仿佛又身在云间?坞之时,眼前飘过带着山间?水汽的朦胧云雾。

从昨日起,进出令失效了。千秋门拒不开?放,梵奴早晨无法?进学,惊动了老太妃,亲自?遣人递话询问,守将也只肯说?,“奉命封闭千秋门”。

式乾殿隐约传来消息,圣驾病情不好了。

宫人加紧演练防御,木门栓换成纯铁的。夜里轮值的人数增加一?倍。

服丧的白幡麻布暗中预备起来,所有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

——

殿室各处灯火光芒黯淡。

寝殿内所有侍奉宫人尽数驱散,只剩下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大长秋卿武泽伴驾。

宣城王元治秘密奉诏入殿,跪倒在药味弥漫的龙床边,聆听?圣意。

“朕这几日身子不豫。”

元帝的面庞显露在灯下,旧疾病痛折磨着他,多年来死于他手上的无数怨魂在他眼前飘过,令他坐卧难安。“昨夜,朕梦到了崔司徒了。”

他的口齿含糊不清,需得仔细辨认才能听?清楚说?什么,眉眼间?的戾气?不再刻意隐藏,他阴沉地提起,“他从冀州一?路扶持朕入京,朕灭了他清河崔氏满门……呵,他在梦中向我索命。”

元治在皇伯父面前温顺地低头,“都?是些梦魇罢了,当不得真。”

“朕是负了他崔氏,那又如何??阿治,你记着,元氏以兵武立国,大炎朝版图统一?中原,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各州郡的田亩丁户,至今落在士族手里,乡野遍地都?是宗族坞壁,处处都?是隐户,朝廷政令管辖不得,赋税征收不得,只能拉拢士族,征辟当地士族子为官,才能从他们手里勉强抠出来一?星半点?给朝廷。”

元帝沉沉地笑了,“元氏寒门出身,为天下士族所鄙。朕这个寒门天子,统辖士族出身的朝臣,岂能怀柔!阿治,你记住了,可以用?他们,但决不能信任他们,每隔几年杀一?轮。放开?手脚,大胆地杀,杀士族的统领人物,以血震慑他们!杀得他们对朝廷心怀畏惧!等杀完了再论怀柔。”

元治俯身大礼拜倒,“侄儿……侄儿领受教?诲。”

他低着头,额头碰触冰凉的青石地,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对龙靴,心里剧烈地狂跳起来。

圣驾病重期间?召他来,单独说?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他的心愿——难道就要?成真?

元帝情绪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武泽急忙过来服侍躺下。

元治伏地聆听?教?诲,两只耳朵几乎竖起,听?元帝咳嗽着,口齿含糊地道,“这几日的雨水不断,朕身子不舒坦。若真不好了,传位……传位梵奴。阿治,你……你为辅政大臣。辅佐梵奴理政。”

高悬的期待之心骤然坠下了千尺冰湖底。

元治一?动不动地拜倒在龙床边。无人看见处,撑着地的手掌缓缓紧握成拳。

高卧的元帝并未发现?脾气?自?小温良的侄儿的微小异常。

心头盘算许久的打算,一?桩桩冷酷地吩咐下去。

“朕若大行,秘不发丧。传朕口谕,尚书?令荀玄微、司州刺史?萧昉入式乾殿觐见。两人入殿后,以谋逆定罪,即刻绞杀。”

元治大吃一?惊,骤然抬头。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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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句说?得含混,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梵奴年纪太过幼小了。主少臣强,难以制衡,这两人绝不能留。至于颍川荀氏,兰陵萧氏……”

元帝冷冷道,“都?是地方乡郡的望族,抄没族产,充入国库,清查乡郡依附的田亩隐户。颍川荀氏在豫州势力过大,朝廷岂能容忍,以谋逆罪发兵,征讨坞壁,诛全族。豫州刺史?的位子换个人坐。”

元治听?着听?着,豆大的汗珠滑落额头,和同样慌了手脚的大长秋卿武泽惊慌对视。“这……”

“应下朕!”元帝厉声捶床大喝,有如一?声暴雷,惊得元治浑身一?个哆嗦。元帝口齿含混地呼喝,“身为元氏宗室,辅佐幼帝的辅政大臣,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一?片死寂之中,紧闭的殿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春风般的嗓音温柔呼唤,“圣上,妾送药来。”

白鹤娘子穿了身元帝最?喜爱的绛碧色缀珠长复裙,白纱覆面,仪态万方地走进寝殿。元帝显露戾色的神情放松下来,“三娘来了。”

白鹤娘子手伤不能侍疾,元治亲自?握着银勺,一?勺勺地给元帝喂药。

元帝还要?继续吩咐事宜,人却起了困意,语音含糊地说?几句话,眼睛渐渐闭上了。起先说?得是“后殿羁押的那几个,朕还未审完。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后来说?的是“太子废为庶人,放回祖籍冀州,看守祖陵。皇后……阿治,替朕好好地审。审出谋逆,白绫赐死,葬入朕陵。若未谋逆,放出来替朕守灵。平卢王那混账……你看着办罢。今日叮嘱诸事,尽数写入遗诏。”

后面又说?了几个字,这回谁也难以听?清了。元治壮着胆子凑近耳边,元帝含混说?个不停的原来是“梵奴”,“召梵奴来”。

元帝旧疾迅猛发作,汤药有镇痛效果,一?碗汤药未喝完,人就昏沉睡去。

白鹤娘子收拾好了剩余药汤,一?句话不多说?,自?行出去。

元治坐在龙床边发呆。

大长秋卿送了白鹤娘子出殿,仔细关好殿门,在空荡荡的寝殿里低声说?了一?句,“圣驾要?书?写遗诏,此乃尚书?省事……殿下要?不要?找荀令君商量商量?”

一?语惊醒梦中人!

荀玄微在傍晚的大雨中被?急召入宫。

雨声湍急如瀑,他撑伞缓步走过大雨冲刷的汉白玉广庭,氤氲水气?浸湿了鸦色的眉眼。

元治焦灼不安地立在式乾门下等他。

雨声太大,对面说?话也几乎听?不清,元治在隆隆的雷声和雨声里疾步前来,“荀君!”

“殿下稍安勿躁。”荀玄微温声抚慰,“大雨中急召臣来,可是圣驾的情形不好了?”

“圣驾刚刚清醒时,对着小王口述遗诏。”元治神色复杂难辨,“但圣驾的遗诏内容含糊不明,小王觉得……还需请荀君商量商量。”

天地间?急骤雨声,掩盖住了松柏长道之间?的一?场密谈。

————

光线昏暗的西殿室内,雨水打湿的织缎披风脱下,白蝉小心地挂在薰衣炉上烤干。

阮朝汐把伞放在门外,对着室内几道目光,摇了摇头。

“我亲自?去千秋门下问了。还是出不去。闭门的期限也不明朗。问来问去,只有一?个‘等上头消息’。”

“但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她若有所思,“刚才进门前,门外的羽林左卫在奉令调动,急调走至少一?半人手。我问羽林中郎他们调往何?处去,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未答我。”

毫无头绪,只有一?个字,等。

梵奴在书?案边练字,湛奴跑来跑去,爬上了阮朝汐的膝盖,软软的手臂搂住她,奶声奶地气?喊,“嬢嬢,陪湛奴玩。”

“湛奴也快开?蒙了罢?来,跟着嬢嬢学执笔。”

白蝉端来一?碟新做好的凝白酥酪,阮朝汐从中段掰开?,往湛奴和梵奴的嘴里各塞一?半,自?己也叼了一?块,耐心地教?抓笔的正确姿势,握着湛奴小小的手,教?他写横。

幼童抓笔不稳,纸上画得乱七八糟,湛奴只当是玩耍,最?后直接丢了笔,小小的指头伸到砚台里蘸墨,笺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小掌印,乐得咯咯笑个不停。

几个女官追到西殿来,哭笑不得地把湛奴抱走了。

白蝉拿清水绫布过来,细细地擦拭书?案墨迹,笑说?,“小皇孙还未到三岁,开?蒙早了些。”

阮朝汐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裙,被?湛奴的小黑手摸来摸去,素色罗裙上多了几道长长的墨痕,她拿湿绫布仔细擦拭着,“确实。我十岁时才开?的蒙。”

白蝉忍着笑,“是不是未开?蒙的小孩儿都?喜欢拿手指头蘸墨写字?奴还记得,当初在云间?坞的书?房,也这么擦过一?回书?案……”

阮朝汐:“……白蝉阿姊!你不说?我都?忘了。”

遮蔽天地的一?场大雨,给人带来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到了掌灯时间?,梵奴被?哄走用?膳,西殿里坐着的都?是云间?坞出来的故人,关门闭户,聊了几句从前旧事,不知谁起的头,问起了将来。

“阿般,我们终归是要?出宫去的。你是打算长居京城,还是回云间?坞?”姜芝边吃晚食边问。

“豫北也不错。”李奕臣在扒饭的空隙插嘴说?。

白蝉想得更多,放下筷子,“京城或是云间?坞也就罢了。如何?能去豫北?”她含蓄问起,“十二娘和郎君的婚事当初议到一?半……”

陆适之和姜芝互看一?眼,赶紧打断话题,笑说?,“还叫十二娘呢?要?改口叫郡主了。”

白蝉郝然道,“叫习惯了,郡主莫怪。”

阮朝汐摇摇头,“京城不相熟的人才叫郡主。白蝉阿姊以后还是叫我阿般吧。”

话题被?岔开?,屋里安静下来。几人各自?擦拭刀剑,白蝉也找了块磨刀石,细细地磨小刀。

阮朝汐继续伏案准备描红本?。

手里描绘着大字轮廓,心境被?白蝉的那句“婚事议到一?半”牵动,掀起少许动荡涟漪。

还记得当初,她就是为了逃避强压在头上的婚事,领着几人连夜奔出豫州。

脱离了坞壁庇护,外头雨骤风急,她时常撞得头破血流,却也见识了海之阔,天之高。她一?步步走到如今,全凭自?己心意。

人生兜兜转转,身边的人去去来来,看似走成一?个圆圈。然而今日的她,早已不是十五岁时满怀愤懑出奔的那个她了。

她停了笔,起身开?窗。瀑布般的雨水从滴水长檐倾泻而下。

从前的她,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如今的她,自?己选择往何?处走。

当前路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时,满腔的愤懑、委屈和焦灼都?消失了,人变得从容。

就如此时此刻,她自?愿留在宣慈殿。明明陷在极凶险的漩涡中心,她却可以平和地闲聊家常,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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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地眺望着雨中殿室。

雨声令人静心。她在雨中思人。

她和荀玄微的性情并不相似。他心中筹谋太过,待人接物皆有目的,反而不能纯粹地看人。她和他走得越近,就越能察觉这点?,他看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平视,而是俯视的。

人和人之间?的鸿沟,足以隔开?山海。

她难以理解他眼中如何?看一?个人;她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他同样颇有微词。

那日大雨中的水榭里,两人依偎在一?处,十指彼此紧扣,情浓之时,荀玄微直白地和她说?了。

“你护着你母亲,护着傅阿池,我不说?你什么。但是阿般,梵奴是元氏子,折磨你的太子乃是他亲兄。哪个幼童不是天真无邪?人生长于尘世间?,岂能不顾虑出身门第,血脉亲族?虎狼之子,还是虎狼。幼童终归会长大的。”

她也同样直白地和他说?。

“我不像三兄深谋远虑,走一?步,看十步。我在红尘世间?走一?回,认识身边这些为数不多的人,眼看他们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舍命护我,我也愿意舍命护她。阿池为了母亲落下残疾,她要?学医,我送她学医。宫里结识了梵奴、湛奴,稚童以真心对我,我看顾稚童一?程。谁说?他们将来必定长成虎狼?”

“万一?被?我不幸言中呢?”

“将来若真像三兄所言,虎狼之子,还是长成虎狼,我会想办法?斩虎狼。”

荀玄微叹了声。“固执。似你这般的想法?,要?狠撞一?回南墙才回头。”

当时她怎么回他的?

“别拦我。让我撞南墙。”

荀玄微被?她气?笑了。

大雨中的水榭,两人依偎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终归谁说?服不了谁。母亲托她带话、寻大医求毒物的大事,反倒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带过了。

后来雨小了些,他还是拗不过她,亲自?护送她回了千岁门。

一?路替她撑伞前行,一?句话也未说?。目送她进宫门时的眼神幽深难测,不知他当时想什么,她只知道他心中起了波澜,绝不似外表看来那么平和怡然。

总不会是想把她领回去狠责一?顿家法?吧……

阮朝汐的唇角轻轻翘了下,提笔继续描红。

急骤的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叫喊声。

叫喊声毫无预兆,从东南方向传来,仿佛两军对垒,前锋从埋伏处猛然现?身,众兵士嘶喊冲杀到了一?处。

阮朝汐的手抖了一?下,笔下的横拐了个弯。

“怎么了?”屋里屋外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也猜不出究竟。重重宫墙隔开?的远处很快又响起第二阵冲阵嘶喊。

这回动静更加猛烈,仿佛两军生死搏杀,模模糊糊的喊叫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短促惨呼。阮朝汐停笔细听?。

砰砰砰——

殿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捶门声。

捶门声近在迟尺,动静才叫真正的猛烈,书?案上的白玉笔洗晃动不止,竟然溅出几滴水,泼在长案上。

数十道嗓音扯着喉咙在门外大喊:

“有贼逆谋反,意图攻打皇城!开?门,开?门!放我等进去,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安全!”

殿里宫人全数被?惊动了。老太妃起居的正殿里点?亮了灯。

守门内侍惊慌地飞奔来去传讯。

不等门外的捶门喊叫声停下,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几乎同时抬高嗓音喝止,“不要?开?门!”

第119章第119章

遮天蔽日的雨帘,把雄伟的式乾殿笼罩其中。

殿室内安静不同寻常。围拢着长案跪坐的元治和武泽面色凝重。

一份空白的黄绢圣旨摊在长案上,荀玄微执笔疾书?,写?一条,念一条。清冽嗓音回荡在密室里。

“奉圣谕,传位于皇六子,元泇。”

“宣城王元治、司空太原王都安为辅政大臣。”

“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令守祖宅龙兴地。”

“皇后沈氏、平卢王元宸,待审论定。”

写?完把笔放去笔山,吹干淋漓墨迹,将黄绢圣旨左右卷起,递给元治。“这封遗诏,可拿去圣驾面前验看。”

在元治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又拿过第二幅黄绢,毫不迟疑落笔,洋洋洒洒写?下截然不同的遗诏。

口?吻平静念道?,“奉圣谕,传位于宣城王,元治。”

元治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霍然起身!

他站在书?案边,极力遏制着激动起伏的情绪,指向第二行,“这里。辅政大臣的名姓,添上荀君自?己。”

荀玄微淡淡一笑,“谢殿下。”

“司空太原王都安、尚书?令颍川荀玄微,为辅政大臣。”念到?这里顿了顿,“辅政大臣按惯例可有四人。”

“还有大长秋卿。”元治转身面对在场的武泽,许诺下去,“大长秋卿人在内廷,姓名虽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列中,实为辅政大臣。”

“如此?为三人。”荀玄微语气寻常地提议,“臣和王司空为文臣,大长秋卿为内相?。殿下可考虑过提拔武勋之臣,为辅政大臣第四人?”

元治神色显露瞬间的异样,随即压下去。

“不必添人了。”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对面一眼?,不再劝说,继续落笔,边写?边念道?,“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令守祖陵龙兴地……”

元治的面色再度绷紧了。

他强做镇定地试探。“小王觉得此?处不妥。荀君觉得——是不是应当改一改?”

试探被轻巧地拨了回来。“还请殿下明示?”

窗外雷声隆隆。

室内的两份遗诏,逐渐成?型。

一阵急骤脚步声走近,门外响起紧急的敲门声。“殿下,大事不好?!”

门外传讯之人的声音都变了。“东宫五百禁卫哗变,欲闯宫抢出废太子!逆党已经?闯入太极门了!如何?应答,请殿下明示!”

元治毫不惊慌,似乎早有准备,即刻下令。

“区区五百人而已。急调内廷诸卫,入太极门围剿。”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五百人虽不多,于宫禁要地哗变,只怕会惊扰了各方。殿下召萧昉入宫罢。他手里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少。”

元治却不同意。“两千内廷禁卫,镇压不了区区五百人?不必萧昉插手!”

荀玄微的目光多了深思,落在第二份圣旨上。

四位辅政大臣名录,第四位从缺,没有统领京畿治安的司州刺史萧昉。

元治传下围剿之令,压抑着激动神色大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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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君,这可如何?是好?。”他故意叹息,“东宫禁卫哗变逼宫,太子阿兄果然有谋逆之意啊。犯下谋逆大罪之人,如何?看守祖陵?”

荀玄微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意往下道?,“殿下说的是。既然犯下了谋逆大罪,显然不能?放回冀州看守祖陵龙兴地了。遗诏还是要改。”

“荀君请动笔。”

荀玄微坐回书?案后,又换了张空白黄绢,重新提笔书?写?。

“东宫禁卫这些日子都安分守己,为何?今夜突然哗变?方才见殿下应变镇定自?若,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

元治坐在对面,目光炯炯盯着正在书?写?的新遗诏,矢口?否认知情。“或许圣驾病情不稳的消息泄露出去了?亦或是有逆臣暗中勾连。小王不得而知。”

他一口?否认,荀玄微也不再追问。执笔挽袖写?下:

“太子谋逆逼宫,悖逆难赦,废为庶人,幽囚掖庭。”

吹了吹淋漓的墨迹,推过去对面,“殿下觉得如何??”

元治盯着“幽囚掖庭”四个字,迟疑道?,“这……犯下谋逆大罪,只是幽囚于掖庭,不妥当罢?万一他以后……”

“幽囚掖庭”四个字被涂抹去了。修长有力的手提笔蘸墨,另写?下冷冰冰的十个字,“念天家典德,赐衣冠全尸。”

元治鼻息粗重,执掌生死的激动战栗感蔓延全身。

“如此?甚好?!劳烦荀君撰写?一份。”

荀玄微提笔撰写?的同时,不动声色提起,“今夜不安宁,宣慈殿老太妃那处的羽林左卫,莫要撤去了。”

元治支吾了一声,含糊应对过去。

有些事他并?未对荀玄微直说。羽林左卫,其实早已经?秘密调走了大半。

圣驾身体眼?看不好?,或许撑不过今夜,他已经?秘密调动了内廷诸卫,着重把守千秋门和万岁门,就是防备萧昉手里的左右翎卫。

皇伯对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令他心神震动,深以为然。寒门天子初登大位,需要杀鸡儆猴。荀玄微他要留下,那就先动萧昉。

圣驾宾天之夜,就是萧氏倒塌之事。定以谋逆大罪,收回司州刺史的兵权,以兰陵萧氏的血,震慑天下士族,立下他元治的赫赫威名。

看护宣慈殿的兵力,原本只剩下一半了。

应对东宫哗变,又抽走一半。

剩下的那点兵力,也不是为了看顾老太妃的……而是要趁夜替他秘密做妥一桩大事。

——————

“郡主?,是卑职!”宣慈殿门外有道?耳熟的大嗓门响起,“羽林左中郎!卑职奉命看顾宣慈殿多日了!我等受命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绝无异心!”

阮朝汐扬声问,“何?人命你来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

“自?然是守卫内廷的宣城王殿下。刚刚紧急传令过来。”

门外羽林左中郎焦躁地高喊,“刚才那阵喊杀声,郡主?可听见了?今夜有贼逆谋反逼宫,正在攻打?皇城!”

各处殿室传来震惊的呼声。

“慢着!”阮朝汐喝止了两名急于报信的内侍,“何?方贼逆攻打?皇城?”

“情势紧急,不能?再耽搁了郡主?,赶紧开门,放卑职等进去细禀!莫要延误了时机!”

阮朝汐提剑冒雨走下台阶。

头顶雷声隆隆不止,雨势一阵大一阵小,各处廊下挂的灯笼在雨里显露朦胧的光。走出十几步,肩头便湿透了。白蝉急忙撑着伞追上去。

宫人从各处聚拢,有的撑伞,有的顾不得撑伞,手里各自?紧张握着之前分发下去的防身武器。

“一两句话足够说清楚了。”阮朝汐站在庭院水洼里,冒雨喊话。

“你们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下午我问羽林左卫为何?突然调动,兵马调动去何?处,你们也支支吾吾不肯说。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宣城王下令的原话是什么?说给我听。”

门外没了动静。

守门的内侍凑去门缝往外张望,片刻后,忽然整个人弹跳般往后猛退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上。

众人齐声惊呼!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门缝里直插进来,带着淋漓血迹,从上往下直接一个劈斩动作!意图把门栓斩成?两截。

但门栓新换了精铁制,劈斩之下纹丝不动,反倒把剑身震开。外面的人见劈不动,随即上下拨动起铁门栓,意图把铁门栓拨去旁边。

又几把刀剑插进门缝,迅速上下拨动,试图撬开门栓。动作极快,门栓瞬间便被撬去边上,摇摇欲坠,有人在门外高喝道?,“把门推开!”

阮朝汐心里一沉。事有诈!刚才那套说辞都不可信。

她疾步往门边走,疾走的动作很?快变做奔跑,“关门,莫让他们进来!”

————

天边雷声阵阵,大雨如瀑。

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遗诏,一份被元治秘密收藏于怀中,另一份被他卷起握在手中,匆忙往寝殿方向行去。

圣驾从早上就大不好?了,眼?看着撑不过今夜。趁着圣驾还有意识,当面看过一遍,当众亲口?承认遗诏无误,从此?定下乾坤。

荀玄微起身目送元治离去。密室里只剩下两人,武泽仔细关好?门,拂去身上几滴飞溅雨点,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荀玄微点点头,“多谢告知。如今看来,荀某侥幸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而萧使君那边,多半是避不开了?”

武泽叹息道?,“荀令君能?够避开这场滔天祸事,已经?是大幸。顾不得其他人。”

荀玄微轻轻笑了声,转回书?案坐下。

“天家寒门出身,忌惮士族,我看得出。但治理天下,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杀士族’能?解决?我只听闻以仁治国,以民生治国,未曾听说以杀治国的。”

他随手拿起一份新的空白绢书?,卷轴拉开,摊在书?案上。

“这些年过江南渡的士族门第有多少?带去南边的族产资财、经?史古籍、部曲佃户有多少?杀尽一姓士族、攻破一处坞壁容易。随之而来的,是大批中原士族舍弃坞壁,离乡背土,惊恐南渡。失去了坞壁庇护的乡郡流民四散,田亩抛荒,流寇横行四野,百里缈无人烟。南边反倒兴盛昌隆,自?诩为天命所归。这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

“这……”武泽呐呐地道?,“我自?小入宫,未去过乡郡地方。朝堂上的事,还是得荀君拿主?意。”

“不。现在是大长秋卿拿主?意的时候。”

武泽吃了一惊。“如何?说?”

修长的手再度执笔蘸墨。

指节点了点空白绢书?,荀玄微淡淡道?了句,

“已然有两份遗旨,为何?不能?有第三份?圣驾属意皇六子梵奴。大长秋卿……拨乱反正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我扶持小殿下登基,大长秋卿立下拥立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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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此?身报效朝廷。将来去了九泉地下,大长秋卿,你亦无愧于圣驾面前。”

————

大雨如瀑,从黑沉夜空洒落天地。宣慈殿长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还有三两盏未熄灭,成?为黑夜中仅存的光芒。

几个回过神来的宫人扑过去就要插紧门栓,但门外不知多少人在合力推门,厚重大门发出沉重声响。一点点地打?开,隔着敞开门缝可以看到?门外羽林将士的脸。

就在这时,李奕臣疾奔到?门边,双臂肌肉隆起发力,暴喝一声,才推开少许的包铁厚门再度轰然关紧,几乎拍在门外禁卫的脸上,门外响起愤怒叱骂声。

“来多几个人!”李奕臣吃力地招呼,“外头人多——有点顶不住!”

守门的几个内侍最先冲上来,带动周围七八个人呼啦啦地往前冲,迅速组成?人墙,避开剑锋刀锋胡乱戳刺的门缝处,众人冒雨合力顶住了厚重木门。

阮朝汐迅速捡起地上的精铁门栓,重新插回去,牢牢扣在门后。

两边来回争夺了片刻,外头没了动静。

可怕的寂静里,短暂时间拉得极长,忽然一声高喝传来,“预备——开弓——射!”厚重木门的上下左右处同时响起了闷声。众人瞳孔骤然收缩。

“箭!他们放箭了!”

门外声音高喊,“这一轮箭,只是警示!刀箭无眼?,意外伤了贵人不好?。郡主?,宣慈殿里这些老弱宫人能?拦阻多久?还是直接开门罢。外头贼逆来势汹汹,卑职今日必须带走小殿下。”

随即高声喝道?,“第二轮弓箭手!”

大雨滂沱的漆黑夜幕里,一轮箭雨越过高墙,直插庭院。几个躲避不急的宫人中箭倒下。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四下奔逃。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深深地呼吸吐气,往光亮处走出几步,“发给你们的防身兵器呢?”

“防身兵器还未用到?,人就要溃散奔逃了?前头的人还在奋力防御,殿门还未失守,你们就要抛下武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手里了?”

惊惶奔逃的宫人逐渐停住了脚步,视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都站这里来。”阮朝汐抬手抹了把脸颊边湿漉漉的发丝,示意所有人站去两边宫墙下,“从门外仰射,箭射不到?围墙下。这里一大片都是安全的。——都过来,站在安全的地方,发力挡住殿门。”

殿门许久岿然不动,门外响起咒骂声。“儿郎们发力凿!凿穿木门!把门打?开!”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出去。

仿佛海面升起风暴,暴风雨的阵眼?中央,却显出诡异的风平浪静。

里外都失了声响,耳边除了沙沙雨声,只有铁器不停在木门开凿孔洞的吱呀声响,听来令人牙酸。门里众人眼?睁睁看着门板震动,木屑散碎落掉落水泊里。

门外的羽林中郎把守宣慈殿不少时日了,隔门高声喊话,“郡主?,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也都是奉命而行。郡主?你也不过是借住在殿里的。老太妃未曾发话,郡主?何?必挡在前头呢。”

阮朝汐抬手抹去沾在眉眼?间遮蔽视线的雨滴,盯着木门漆皮掉落,逐渐往里凸起。

“人人都奉命而行,人人都推诿责任在他人身上,不知各位夜晚归家之后,洗净染血的手,可能?心安理得入睡?”

门外没了声音。阮朝汐握剑站在雨中,沉静地接下去道?,“我只知道?,今日殿门开,以后我再不能?安睡。”

木门发出沉闷的呻///吟,里外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喊,铁矛头硬生生凿穿了一个洞。

铁矛头抽了出去。开凿的洞太小,刀剑不足以扎进来,有几只眼?睛从外往里窥探。阮朝汐顶着窥探的视线往前两步,抬手捂住新开凿的洞。

“不必往里窥探。我就站在门后。你们往里戳刺,头一个戳中的必然是我。”

“宣城王殿下除了下令带走梵奴,还下令什么?”她锐利追问,“被你们羽林左卫带走了小殿下,这里亲眼?目睹的满殿宫人,还能?活命么?”

外头无人应答。

凿开的孔洞处没动静了。门外将士换了地方,铁器继续从上下左右边缘开凿。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李奕臣低声嘀咕,“他们什么意思?”

阮朝汐侧耳细听着各处的十几处凿孔声,抬手一一指出方位。

“你看,他们只避开我这处,但还是继续凿孔,准备往孔洞里戳刺,伺机打?开殿门。宣城王这回直接派羽林左卫带走梵奴,连冒名都不做了。若被他们攻入殿来,除了老太妃、湛奴和我三个,这里亲眼?目睹的其他人,只怕都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门外又开始高喊,“殿下严令,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带走!开门,开门!不开门格杀勿论!”

滋啦——滋啦——

令人牙酸的开凿声里,许多地方同时出现了凿孔声,木屑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阮朝汐盯着木门各处逐渐出现的细小裂缝,手中利剑出鞘,动作毫不迟疑,往最先凿开的那处孔洞笔直戳去。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

众多脚步声凌乱地往后退,四面八方的凿孔声停止了。

阮朝汐盯着紧闭的门,带血的剑尖从孔洞里抽回来,撩起长裙,在裙摆上抹去血迹。

“他们强兵利刃,难道?我们就要束手待毙?有利器的都站过来!”

第120章第120章

大雨冲刷青石地面?。

众多?利器对准了各处开凿中的门洞,殿门边血迹斑斑,积出的血泊又很快被雨水冲走。

门外又射了两轮箭,未能逼退守门宫人。两边隔门互相戳刺,倒地的伤患被迅速抬走裹伤,落在地上的武器被被另一人捡起,紧紧握在手中,继续守卫在殿门后。

长达整刻钟的攻防后,令人牙酸的凿孔声停止了。门外可疑地安静片刻,一道长梯搭上宫墙。

李奕臣嘿地笑了。“不走门,改走墙了。”

他反手拔刀,奔过?去守在长梯下方的宫墙边,招了招手。姜芝和?陆适之熟练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摆出捕杀阵势。

砰——耳边又传来一声轰然大响。这回是西南边发出的动?静。

那声响毫无预兆,从西南方向传来,震得大地也颤动?起来。

正殿里留守看护的几?个年长女官探出头来,颤巍巍叫喊,“刚才?是地动?了?”

然而地动?哪有这么?大的声响。

很快又响起第二声。

不知千秋门那边发生了什么?,有众多?嗓音同发一声大喊!模模糊糊的喊叫声带着惊恐意味,隔着众多?道宫墙,竟然传来了皇城北部的宣慈殿。

阮朝汐耳听着轰鸣动?静和?惊恐大喊,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前几?日刚见过?的军中重器。

萧昉送她入千秋门那夜,除了五百精兵,还带了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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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威慑力的大家伙。

“撞车?”她喃喃地道。

————

天边雷声阵阵,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荀玄微撑伞走出侧殿,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长秋卿武泽忧心忡忡地走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式乾殿外,远处太?极门下的厮杀呐喊声已经微弱不可闻。

荀玄微在夜色里远眺雨中模糊不清的太?极门。

“说起来,东宫禁卫突然哗变,时?机蹊跷。宣城王殿下说他不知情……大长秋卿可知真假?”

武泽摇摇头,“不敢说。”

“有这三个字足够了。”荀玄微转身往南,撑伞沿着上百级汉白玉台阶往下走。

武泽吃了一惊,追上来道,“前头太?极门正乱着,刀剑无眼,荀令君不好出去。”

“心中有挂怀。”荀玄微道,“出去看看。”

武泽匆忙找来几?名金吾卫护卫,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下了白玉阶,走过?式乾门,前方太?极殿外尸横遍野,小股残兵还在冒雨厮杀,金吾卫冲上来提盾挡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踩过?太?极门下的血泊,霍清川焦灼地等候在松柏道下,撑伞疾步上前。

“郎君!”两人往外皇城的云龙门方向走,霍清川低声回禀,“东宫今夜有异动?,萧使君遣人来问,要不要他的左右翎卫入内廷。”

“替我传话给他,叫他不计手段入内廷,我在式乾殿等他。他今夜入不了内廷,左右翎卫今夜压不住宫内局面?,等到天明后,会有天子口?谕传他入殿,白绫绞杀等着他。”

霍清川大吃一惊,“仆即刻便去!”

荀玄微思索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从千秋门入。路过?宣慈殿时?,替我看一看里头可好。”

————

冲刷庭院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宣慈殿的敞庭里血迹斑斑,新一批试图从宫墙翻入的五六名禁卫被众宫人联手戳翻在地,死了的尸体拖去角落,未死的绑缚起来,扔去另一边角落。

殿门依旧紧闭着。

新一波箭雨从外疾射而入,外头为了破门已经不顾忌死活。宫人们熟练地退避去各处围墙死角和?步廊下。阮朝汐领着姜芝、白蝉,以?及携带利器的七八名宫人,站在门后,严防死守。

门外的呼喝动?静奇异地消失了。

“你们听。”阮朝汐侧耳细听,“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疾奔的声响。是不是有兵力调拨过?来?”

李奕臣、姜芝和?陆适之同时?趴去地上听响动?,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

三人同时?道,“羽林左卫退走,有重兵过?来!”

殿门外很快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大批禁卫穿过?长巷,由西边直奔东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门外宫道铺设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

殿门里寂然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耳听着这一拨未知兵马的动?向。

沉重的滚轮声未停,从殿门前过?去了。

众多?奔跑脚步声,一部分从殿门前过?去了,却有不少停在门外。

“老太?妃可安好?”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喊声,“寿春郡主可安好?”“小殿下可安好?”“小皇孙可安好?”

阮朝汐接过?白蝉递来的细布,站在千疮百孔的门后,抬手拭去白皙脸颊的点?点?血迹,“外头何人。”

“萧使君麾下左翎卫!”为首的中郎将大喊,“里头说话的可是寿春郡主?我等救驾来迟,郡主恕罪!还请郡主开门!”

“不开。”阮朝汐冷冷道,“你自报家门是左翎卫,你就是左翎卫了?叫你们萧使君自己来喊话,我们再开门不迟。”

门外急道,“我家萧使君不得空!今夜有贼逆哗变,意图逼宫,萧使君已经赶去式乾殿了!”

“谁知你说话真假?”阮朝汐扬声道,“你们若真是奉命前来护卫的左翎卫,就在门外护卫着。开不开殿门,等你家萧使君来了再说!”

门外嘀咕了几?句,安静下来。

有内侍大着胆子凑去门边窥探。

只看一眼,便飞快地跑回来,“殿外的将士沿着宫道值守。看样子……确实看守起宣慈殿来了。”

但阮朝汐经过?这一夜,谁也不信了。

“便是萧使君亲自过?来,也不要急着开门。”她轻声吩咐下去,“人心难测,谁知外头的将士奉了什么?命,打算做什么?。除非荀令君来了,亲自站在门外,你们见了人再开门。”

羽林左卫见势不对,四下溃散奔走。门外换了一批人,意图破门而入的攻势总算停下了。

激战了整个时?辰的庭院安静下来。

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躲避箭雨的各处走出,收拾扎了满地的箭矢,把俘虏拖跩去殿室里集中看守,处置尸体,清扫血迹。

短短一个时?辰的攻防激战令人精疲力竭,众人疲惫至极,不轮值守夜的宫人纷纷在地上一躺,就地入睡。

阮朝汐去了趟灯火通明的正殿。老太?妃抱着沉睡的湛奴坐在卧床上,梵奴依偎在身边,黑亮的眼睛大睁着。

“嬢嬢,坏人走了么??”

阮朝汐去盆里洗净了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

“坏人已经走了。现在门外的不见得是坏人。我只是防备万一,再三确认罢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最好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字,等。”

殿外就此没了动?静。

三更天后,梵奴实在撑不住,枕着她的手肘睡下了。

曹老太?妃这些日子吃睡不好,头上斑白的银丝明显增加许多?。她抱着湛奴,叹息着和?阮朝汐说话。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轻时?候。等活到我这个年岁,这辈子算是看开了。佛经里说,苦海无涯。处处都是苦海里没了顶的苦命人,捞出来一个,捞不了十个。捞出来十个,身边还有上百个,上千个,哪里捞的过?来。索性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囫囵着过?罢。”

阮朝汐笑了笑,“能捞一个是一个。对了,还未替我母亲谢过?老太?妃。我母亲说,老太?妃当年赠送的一本?佛经救了她。”

曹老太?妃摆摆手。“她是自己救了自己,不提了。等这回事过?去,我也把这些年积攒的体己全捐出去,在京城里新建一座佛寺,我也搬去佛寺里修行罢。这两孩子和?你有缘,以?后你得空了,多?探望探望便是。”

阮朝汐轻轻抚摸着梵奴头顶的小髻,并未应下。

“但臣女很快要出宫了。应该不会在京城久留。”

曹老太?妃惋惜地转动?佛珠。“才?入京几?日,怎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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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京!你母亲呢,你丢下她在京城里,自己出京去?”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放下梵奴,起身拜倒。

“阿般和?母亲相聚,不忍离别。母亲已经是带发修行的佛家居士,也早想摆脱俗世红尘。只是母亲身上还有淑妃的头衔,难以?离京,不知老太?妃可否恩准……”

曹老太?妃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你母亲是皇帝的人。后宫事我原本?是不管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做主一次,勾除宫里的头衔,让她干干净净入佛门便是。”

阮朝汐眼眶发热,郑重大礼拜谢,“多?谢老太?妃。”

“起来坐下罢。”曹老太?妃怜爱地摸摸卧床上并肩睡熟的两个幼童,“这俩孩子都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夜里都睡不安稳。你在京城时?,多?来看看他们也就行了。”

“一定。”

曹老太?妃又摸了摸梵奴,叹息说,“听闻皇帝不大好了,不知是不是定下梵奴,怎么?还未见诏书啊……”

正絮絮念叨时?,忽然有人疾奔过?来,在寝殿外叫道,“郡主,萧使君来了!正在外头叫门。”

阮朝汐应声道,“萧使君来了也不开,隔门问他。把他的来意和?打算,事无巨细地问清楚。”

话音刚落,回禀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道,“荀令君也来了,和?萧使君一同在外头。奴婢开不开门?”

阮朝汐微微一怔,即刻起身!

——

四更末时?刻,浓重夜色逐渐褪去。

整夜的滂沱大雨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始终未停。东方显露出一抹鱼肚白。

大批步兵疾奔的脚步声响彻宫道。桐油火把不畏小雨,火把点?亮的光芒团团聚拢殿门外,映亮黑沉天幕。

萧昉在门外高声道,“小阿般,我来了。开门!哎哟这门怎么?戳成筛子了。”

阮朝汐透过?孔洞往外望去。萧昉穿了身明晃晃的两档铠站在门外,正弯腰打量着门上刀砍凿穿的痕迹。

荀玄微撑伞立于门外,凝目注视着千疮百孔的殿门。

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阮朝汐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一松,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开门。”

或许是隔门听到了她的声音,正打量着门上刀斧痕迹的目光转过?来,直视门里。

伤痕累累的殿门吱呀呻\\吟着,从里打开了。阮朝汐当先迈出殿外,平静地唤了声,“三兄。”

雨势至今未停。阮朝汐整夜紧绷心弦,始终未换衣裳,周身早湿透了,内外几?层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也早湿透了,几?缕乌黑发丝凌乱无章的贴在脸颊边。

细看起来,整个人的衣裳发髻都凌乱不堪,但她握剑出门那一瞬间,眼神和?气势十足锋锐,足以?忽略身上凌乱的穿戴,一眼只看到站在殿门中央的人。

借着周围火光,荀玄微头一眼便看到她脸上沾染的血痕。擦拭过?,但擦拭得不干净。

皎洁玉色的动?人容颜染了血,女郎纤柔的手稳稳握着剑,矛盾而锐利,惊人的夺目。

她踏出门的那个刹那,门外所?有的视线齐齐交汇过?去,所?有声响同时?消失了。

寂静无声的瞬间里,有脚步声响起。

荀玄微撑伞走过?震惊失语的萧昉身侧,缓步上台阶,十二骨纸伞移去阮朝汐头上,替她挡住细密雨丝。

伞柄往下半尺,油纸伞面?隔绝了众人视线。

荀玄微替她仔细地抹去雪白额头和?脸颊处的血迹。“今夜惊险,险些出事。”

阮朝汐抬头冲他笑了笑,“还好。还能支撑。”

萧昉和?荀玄微一处,周围的兵马确实前来护卫,她极度绷紧的心弦一丝一丝地放松下来。“局面?可安定了?”

“算是平定下了。”

荀玄微把伞略微抬起,对阮朝汐身后跟随的宫人道,“圣上夜里已经大行,停灵在式乾殿。你们可有准备白麻布?四处门楣都可以?挂起来了。国丧在即,各自准备丧衣。”

没有哭声,没有大礼长拜,宫人疲惫而安静地开始准备麻布和?丧衣。

荀玄微转过?身来,留意到阮朝汐至今紧握手中的染血长剑。

“此地已经安全。剑可以?收起了。”

阮朝汐低头去看手中的剑。

被提醒了一句,她才?蓦然意识到,手把剑柄握得太?紧,白皙秀气的手背浮起大片青筋,以?至于松手的动?作竟然变得困难。

她缓慢地把手指一根根松开,剑身朝下,将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一片血迹。

她起先以?为那些血迹是别人的,直到荀玄微拉过?她的右手,摊开手掌查看,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掌心不知何时?早已鲜血淋漓,她竟不觉得痛。

染血手掌迅速蜷起,藏于身后,她换了只手把剑递过?去。“原物奉还。”

荀玄微凝视几?眼剑身剑柄沾染的血迹,长剑归鞘,挂在腰间。

广袖在风中扬起,他抬手往前,毫不避忌地握住她的手。“随我出宫。”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瞥向四周。

李奕臣紧跟在身后,瞧了个正着,不自然地咳了声,自己视线往旁边瞥去不看,抬手往周围一挡,

“看什么?看,别瞎看。”

这一下欲盖弥彰,原本?被伞遮挡着没留意到的视线也都齐刷刷盯过?来。

阮朝汐听到萧昉清晰地倒抽了口?气,她自己也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耳尖热辣辣的,不知现在什么?颜色。

她飞快地往后抽了下手,没抽动?,低声道,“三兄!”

“大局已定,不必再顾忌什么?。随我来,我把昨夜的事说给你听。”

油纸伞细心地撑在头顶挡雨,荀玄微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引她下了殿门几?级台阶,往千秋门方向缓行。

路上简略和?她说起。

“圣上宾天,留下遗诏,梵奴奉诏继位。”

“太?子谋逆,赐死于后殿。”

“我,萧昉,王司空三人,奉遗诏辅佐幼帝,为辅政之大臣。”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等候。萧昉现在就要迎老太?妃和?梵奴去灵前祭拜了。”

阮朝汐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似乎少了个人。

“宣城王呢?”

“他当初所?求,无非是不受太?子欺凌。如今太?子赐死,他当初之所?求,已经达成了。”

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开话题,“不说不相干的人了。你的手伤得不轻,让我看看。”

阮朝汐的手缩在袖中,不愿让他看。

荀玄微轻声缓语地哄出半条长巷,蜷在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探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掌摊开在晨光下。

荀玄微停步仔细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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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整块皮都磨破脱落了。”

他叹了声,取出一方干净布帕,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虎口?处扎了个结。“等出去后好好地治。”

阮朝汐不甚在意,抬手打量几?眼,“小伤。我都不觉得痛。”

“那是你眼下心神紧绷,整个人都快绷成了一张弓。等回去青台巷,在你自己的院子里睡一晚,心绪舒缓下来,你明日起身再看痛不痛。”

“好了三兄,我母亲说过?,莫四兄调制的金疮药好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备着,不怕。”

“是,你都不怕。只有我担惊受怕。”

两人絮絮说着,一路缓行到了千秋门下。荀玄微停住脚步,仰头注视小雨中的巍峨门楼。

千秋门守将已经换了人。绞索转动?的沉重声响里,沉重宫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了。

他把伞递过?身侧,“替我拿着。”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伞。

右手裹了伤,她只能以?左手撑伞,手臂抬高,油纸大伞撑在两人的头顶上方,遮挡住细雨。“怎么?了?”

荀玄微只说,“伞拿稳了。”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却牢牢揽住她的腰。阮朝汐吃惊地“咦?”了声,视野忽然一阵晃动?,整个人已经被横抱而起。

雨伞晃了晃,露出半角天空,连绵的小雨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脸颊上滴落的雨滴,连同长睫上挂着的一滴雨水,都被长指细心抹去了。荀玄微低头看她睁大的眼睛,眸光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慢悠悠地提醒,“伞拿稳。”

十二骨伞面?晃了晃,遮挡在两人的头顶上方,挡住了雨丝。

阮朝汐震惊地撑着伞。

毫无防备被抱出了千秋门,穿过?厚重门洞,门外出现了霍清川等候的身影。

霍清川轻咳了声,视线撇开旁边,“郎君,步辇备好了。”

阮朝汐骤然见了熟人的面?,脸颊又是一阵火辣辣,这才?后知后觉地细微挣扎起来。“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荀玄微不放手。

“之前送你入此门时?,我便想着,终有迎你出来的一日。”

他稳稳地抱着,把她抱上步辇,打湿的长裙摆仔细地替她整理?好。“阿般,我们一起出宫,回青台巷。”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不只是我们两个。母亲、阿池,所?有跟随我入宫的人,还有夏女官。所?有想出宫的人,都随我们出宫去。”

荀玄微侧身,示意她看身后走出千秋门的长长一列人龙。

“所?有人都随我们出宫。这下放心了?”

阮朝汐清浅地笑了。

步辇抬起,荀玄微护送步辇左侧前行。绵密细雨还在下着,阮朝汐左手依旧撑着那把伞,手肘搭在步辇扶手上,伞面?往左边倾斜,遮住了雨中缓行的人。

“三兄。”她悄声道。

“嗯?”

“真好。”

荀玄微噙着笑睨一眼过?来。

“是今日出宫‘真好’,还是回青台巷‘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你我走在雨中‘真好’?说清楚些。”

阮朝汐忍不住地笑。说的还是那句,“真好。”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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