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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8785 字 2024-03-01

他吊着口气,大约是日日都能听到母亲、姐姐和弟弟妹妹的说话声,还不舍得离去。他怕自己走了,他的亲人们就失去了最大的倚靠。

赵樱泓这几个月来,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她恳求韩嘉彦救救官家。

韩嘉彦无能为力,只有仰天长叹。

元符三年悄无声息地来了,这个年过得无滋无味。长公主夫妇一直守在官家病榻前,百官也屡屡来看望官家。弥留之际的官家,该对身后事做出安排了。

可是他却始终缄默,不曾给出任何说法。

直到正月十一这一日,官家一反常态地得了一丝气力与精神,催苻杨、梁从政为他束冠着袍,并诏宰执入对。

他要履行一个皇帝人生之中最后的职责了。

宰相章惇率领宰执入对,众宰执见官家回光返照,知晓大事不妙。却也有人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官家身子大好,已无大碍。

官家一直商议大赦天下之事,并未提及后嗣问题。直到入对结束,百官之中竟无一人敢问后嗣之事。

百官离开后,他单独秘召韩嘉彦、赵樱泓入对,并与朱太妃、简王、徐国长公主见了最后一面。

到了十二日凌晨,夜漏未尽,宫中传出悲号:官家大行。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赵煦,抛下他赤心挚爱的国朝、方兴未艾的大业、骨肉相持的亲人,独自一人走入了历史的深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月十二日,官家大行。

韩嘉彦立在福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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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檐廊之下,望着远方万里碧透的晴空,无言麻然。悲痛并不来势汹汹,但却如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赵樱泓因悲伤过度已然晕了过去,朱太妃、赵桃滢这母女俩也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持。韩嘉彦与简王赵似将她们送回了朱太妃宫中暂歇。

眼下,韩嘉彦还得强撑着,完成官家对她的遗嘱。

官家临终前,对韩嘉彦、赵樱泓、简王和朱太妃专门提到了后嗣问题。他道:

“朕走后,满朝文武以向太后为尊,她将决定皇位的继承人。端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势必要强推端王继位。端王轻浮,难堪大位……咳咳咳……十三弟,朕的这个位子,只有你来坐……”

“皇兄,皇兄啊……臣弟不要做甚么皇帝,臣弟只要您活着……”赵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听朕说……朕的时间不多了……”官家强撑着,继续道,“朕亲政不过七年,根基尚浅,虽然新党把持了当下的朝政,可远未到能与旧党平衡的地步。朕还在时,尚能压制,朕不在了,旧党势必强势反弹。

“尤其是,宗室基本都倾向于旧党,而在朕的后嗣问题上,宗室的意见有着极大的权重,很有可能与向太后和旧党合流,最终强推端王上位。

“因而,如若想要压制住他们,就只能团结众新党宰执强力弹压,快刀斩乱麻。你们眼下……就要去联络宰执们了。朕敢肯定的是,章惇必会支持十三继位,唯有曾布,狡猾如狐,立场模糊,你们一定要争取到他的支持!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脏呕出。韩嘉彦为他顺气,沉声安抚道:

“官家,我们会尽力去做。只是……如若我们无法扭转败局,该如何是好?”

官家突然死死抓住韩嘉彦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

“姐夫……你曾答应过朕,尽你所能匡扶天下,朕要你……说到做到,这是朕最后的祈盼。

韩嘉彦心中翻江倒海,唇瓣微颤,久久难以成言。

“答应朕!”官家双目赤红,泪水已然湿了满面。他几乎在哀求,让韩嘉彦痛彻心扉。

他能够预见,一旦端王上位,国朝本已有的复兴之象将会断绝,甚至可能会坠入更绝望的深渊。那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而他没有时间去思索韩嘉彦问题的答案了,这个问题,他只有抛给韩嘉彦,让她自己思考出路。

“臣……起誓,尽己所能匡扶天下。”韩嘉彦亦落下泪来,跪地叩首,郑重应誓。

“好,好。”得到韩嘉彦的誓言,官家终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无法维持回光返照的状态,他靠在榻上,缓缓阖上了双眼。

……

此刻回想起官家临终前的情景,韩嘉彦禁不住再次泫然。但眼下向太后入福宁殿,诏宰执商议后嗣之事,时间急促,容不得她在这里伤怀落泪。

她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压心绪。

不远处的阶下,众宰执陆陆续续拾阶而上,准备入殿。

韩嘉彦候在殿门口,与众宰执一一见面。

最先来的自然是章惇,他瞧见韩嘉彦,未等韩嘉彦开口,就一抬手将话言明:

“都尉放心,简王当立,老夫心知这必是官家心愿。都堂内一半以上的人都随老夫的意见,只是有些墙头草,态度模糊。你重点关注曾布,他拉了个小团伙,与我不和。”

与章惇说话就是痛快,韩嘉彦点了点头。

跟在章惇身后的宰执共有四人,皆与章惇立场一致,韩嘉彦与他们揖手见面,一切不言自明。

随后,韩嘉彦见到了最近刚被调回京中不久的长兄韩忠彦。她上前揖手道:

“长兄,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言,愿立亲弟简王,您有何意见?”

韩忠彦叹息道:“大行皇帝不曾明确立下遗诏,此事当成为向太后手中最有力的把柄。我们这些宰执的意见,恐无法阻挠向太后另立端王的决心。”

韩嘉彦心中明白,但她也明白官家为何不曾立下遗诏。他的心中,终究有顾忌。他若明确指定简王继位,恐怕到时候若向太后不服,宫中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官家终究仁善,为了保护遗留在世的亲人朱太妃、赵樱泓、赵桃滢和简王,他选择了不明立遗诏,将后嗣矛盾转移到向太后与新党宰执的之间。如此,至少亲人们能够不直接与向太后争锋相对。

“我明白,长兄,还望您费心。”

“我自当尽我所能,你小心曾布,他与蔡氏兄弟走得很近。”韩忠彦叮嘱了一句,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心中发寒,章惇、韩忠彦都提醒她小心曾布,恐怕官家的遗命——拉拢曾布,将无法达成了。

不出所料,随后而来的曾布,身后跟着蔡氏兄弟,蔡氏兄弟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从她身侧掠过,而曾布只是揖手对她微微一笑,道了句:

“都尉面色不好,保重身子。”

随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入了大殿。

韩嘉彦仰天长叹,知晓大势已去。

韩嘉彦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立在外静听殿内的动静。好一阵沉默后,他忽而听到了章惇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愤怒而强硬:

“按礼法而言,同母胞弟简王当立。”

随后向太后的声音传来,毫不示弱:“我无子嗣,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

言外之意,真的要计较礼法,简王与端王并无任何区别。

章惇复言:“既然都是庶子,按长幼应立申王。”

向太后反驳道:“申王有疾病,不能立为帝。”

章惇还想说话,曾布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斥责道:“章相,立储一事,吾等当听太后处置。”

蔡卞、蔡京、许将等宰执皆出言附和,批驳章惇插手过多。章惇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败下阵来。随在他身后的四名宰执,此时见风向不对,也都明哲保身,不言语了。

太后于是立刻做了决定:“立端王,即刻颁诏书。”

听到此处,韩嘉彦也不必再继续留下了。她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发冠,深吸一口气,步下御阶,向宫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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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晓自己此番出宫,恐怕便再无踏入宫门之时。

走出东华门时,梁从政前来送她,泪流满面。

韩嘉彦无言地望着他,最后只是道:

“我将挂冠而去,你替官家护着朱太妃和徐国长公主,她们在宫中无人照拂,全靠你了。待功成身退,你姐姐、姐夫和外甥们,会来接你。”

“喏。”梁从政跪地,向韩嘉彦叩首。

……

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对于皇帝这个角色尚不能适应。

赵佶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个闲散王爷,过着风流富足的生活。却不曾想,一朝登天,竟成了天下之主。彷徨无措之中,心中难免透出难以言表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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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尚不能独立亲政,是在向太后的掌控之下完成了朝局的交替。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大行皇帝的后事。修山陵,定谥号庙号,树碑立传,盖棺定论,君王的身后事早有定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大行皇帝谥“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定陵寝名“永泰”,由宰相章惇担任山陵使,前往巩县皇陵群,督造永泰陵。

谥法里,“哲”是个美谥。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哲宗庙号,为有皇帝以来的独一份。

由于大宋皇帝“七月而葬”的制度,哲宗元月丧,必须要在七月时入葬永泰陵。故而工期紧,工程量大,动用了相当多的民夫人力,耗费巨量的木料石材。民夫后勤保障不足,陆陆续续饿死、累死、病死上千人,乱葬于采石场周遭山野,造成了一场不小的灾难。

然而这些民夫的性命,是不会被朝廷所重视的。

此时的朝廷,换了一片天地。尚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之中,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首先就将韩忠彦提拔了上来,成为执政,不久又升任右相。

左相章惇、执政蔡卞等相继受攻击,蔡卞首先被贬任知府;同时恢复被贬逐的旧党官员的名位,旧党官员接着相继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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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卞的被贬,实际只是做做样子,毕竟他也是新党,新旧更替,他不可能不被动摇。可他扶立新君有功,迟早还要回归中央。

与此同时,朝中展开了新一轮旷日持久的新旧之争。朝臣们争论着大行皇帝新政的得失,辩论元祐、绍圣谁对谁错,旧党拥护元祐,新党鼎力绍圣,吵得不可开交。也有人认为元祐、绍圣都有失误,应调和新旧矛盾,消除偏见。

只是这第三类人,难说是真的心怀大局,还是投机取巧。曾布、蔡京便是其中的典型。

新皇被吵得脑仁都大了,想起死去的兄长曾说过想要新政铺开之后,弥合矛盾,他又两头不愿得罪,于是干脆开始和稀泥。

于是下诏,决定改次年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昭示朕志,永绥斯民”。

朝中的一切,似乎都已然与韩嘉彦无关了。她已被除去皇城司管勾一职,被打回了那个最为纯粹的无官无职的闲散驸马。

朝中的一切,她已无力干涉,也无心再去干涉。她近些时日心力交瘁,悲痛尚未化解,还得日日守在赵樱泓身边。

赵樱泓病倒了,病得很重,从元月开始,缠绵病榻数月,一直到六月都不曾好转。这是韩嘉彦治愈她之后,最重的一回。韩嘉彦每日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照料她,熬得双鬓竟然染霜。

官家的离去,对赵樱泓的打击太大了,她承受不住,也再难展颜,每日总会莫名流泪,不能自持。

杨璇说她患了心疾,这心疾非是脏器之症,而是心中抑郁不得发,忧愤而致。

韩嘉彦想要开解她,却根本做不到,因为她自己亦是胸口郁结,久久难以释怀。她们常常良久相对,无言互望,不多时,便又要双双垂泪。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家中人都看不下去了。就连年幼的孩子们,都能感受到父母的郁郁寡欢,孩子们时常也会跟着哭泣,甚至开始生病。

杨璇身有残疾病痛,已然很难四处走动。但她了解女儿,故而便让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等人去打听苏东坡的近况。

四月时,新皇大赦天下,东坡亦获赦免,得以北归。几人打听许久,终于抄来了东坡最新的作品——《儋耳》,送到了韩嘉彦眼前。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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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韩嘉彦看完这首诗,却痛哭而出,长久压抑的苦痛汹涌地从胸腔之中勃发,她伏在娘亲怀中,哭泣久久不能停止。

杨璇心如刀绞,她的女儿,与她殊途同归,终究是明珠蒙尘,再难崭露头角。

那一日夏雨惊雷,天地同悲。

第二百一十七章

新皇登基已年满十八岁,虽尚未及冠,却也已然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

向太后摄政只持续了七个月,到了元符三年的七月,她便还政新皇。许是她并无太多朝政野心,又许是她能力才华皆不如太皇太后高氏,对于处理朝政感到力不从心。

但更大的原因是,新皇的权欲已然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开始蛮横地控制起一切,并对向太后发起了看似阴柔,却实则绵里藏针的攻击。

感受到皇权挤压的向太后,自知自己本家在朝中并无根基,而她的地位全部都得依傍新皇,哪怕新皇在她身边长大,终究不是亲母子,她必须给新皇让位。

新皇自七月开始亲政,头一件事,便是罢免了宰相章惇。韩忠彦升任左相,曾布升任右相。

章惇支持立简王一事,让新皇耿耿于怀,自然不可能让他长久待在位子上。

早在五月时,针对章惇的攻击就源源不绝。当时,新皇以章惇为特进,封为申国公,拜山陵使。章惇请求去职,新皇不允许。

伴随着哲宗永泰陵的落成,一直停灵在京中的棺椁也要运往巩县安葬。

却不料,途中突遇大雨,哲宗灵车陷于泥沼。过了一宿,才走出来。言官因此弹劾章惇不恭。左正言陈瓘趁机请求罢免章惇,并进一步商议对他的刑罚。

章惇自知,自己免不了要被远贬。他屡屡上表请辞,可新皇就是不答应,一直慰留。这位新皇的好颜面与记仇,章惇算是领教到了。

九月,章惇五次上表,请求免去政事,圣诏不允。章惇干脆抄小道秘密出了汴梁城,居于僧舍。翌日再次上表,新皇仍不允许,派中使跟随看管。

章惇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悄悄甩脱了中使,躲了起来。

此事传入朝中,新皇对众宰执笑道:“朕如此对待章惇,各方面都考虑到了,礼数已然尽了极致。”

众人说:“恩礼的确过厚。”

于是新皇终于就坡下驴:“章惇请求知越州,朕答应他。”

此后,台谏丰稷、陈师锡、陈瓘又对章惇进行了一番弹劾。新皇罢免章惇的特进,出授越州知州。陈瓘等人认为责罚太轻,再上章弹劾章惇,重提绍圣时期设置看详元祐诉理局,一切对于先朝言语不顺从的人,加以钉足、剥皮、斩颈、拔舌之刑的行为。

这些旧党官员,在绍圣年间遭到了章惇强力的打击,对他恨之入骨。如今终于翻身,自然要将章惇往死里整。

经此弹劾,章惇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自此成为罪臣。

收拾好家当,带上了家眷,章惇出发前往贬所。因着新党朝臣大多都已然被贬离京,他的故交好友大多都不在了,前来送行的人寥寥。

三驾马车,一驾骡车,载着章家的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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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家当往东水关汴河码头行去。往武昌军,当走运河入长江,一路溯流而上。

趁着家中仆从将行礼往船上搬运的功夫,章惇立在船头,望着繁忙的汴河码头,默然不语。

半辈子宦海沉浮,三十年几多起落。章惇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可如今心中的落寞,仍旧难以遏制。他好像终于能够与苏东坡共情,也觉得肩上的担子就此落下,一身轻松。

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在绍圣年间的所作所为,在其位,他便当全力以赴。

只可惜,他侍奉的明君寿元太短,他的志向与抱负,终究也随着哲宗离去了。

介甫兄,吾已尽力了,这许是我等的命运,是国朝的命运罢。

他深深长叹。

“章公,行李都搬好了,是否启程?”船老大前来,揖手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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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望了一眼码头,空落落无人送行。他自嘲一笑,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启程罢。”

船老大于是招呼船工杨帆启航,船身离栈,缓缓滑入河道之中。河风吹拂他斑白的须发,此时,他忽见远处三匹快马飞驰而来。

他周身一阵震颤,立刻奔到船舷,努力向那三匹快马的方向探望。

是他的女儿章素儿,后方跟着的是曹希蕴和韩嘉彦。

“素儿!!!”他高声呼喊,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不禁老泪纵横。

“爹!娘!一路保重!一路保重!!女儿会去看你们的!!!”素儿的大喊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她策马沿着长岸追赶船只,终于看到了娘亲从船舱之中钻出来,也来到船舷边,对着她拼命摇手哭嚎:“素儿!素儿啊!我的女儿啊……”

“儿啊!你也多保重!”章惇高喊着,嗓音已彻底沙哑。

她的女儿,一身道袍,莲花冠束发,一副漂亮出尘的道人模样。如今也会骑马了,能够快意驰骋了。

他终于不再遗憾女儿不曾嫁人,他章惇的女儿,就该如此!

“哈哈哈哈哈……”他狂傲大笑起来,不顾涕泪横飞,疯癫无状,引吭高歌:

“开梅山,开梅山,梅山万仞摩星躔。

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

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

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多畬田。

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

长藤酌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

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

如今丁口渐繁息,世界虽异如桃源。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

给牛贷种使开恳,植桑种稻输缗钱。

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

大开庠序明礼教,抚柔新俗威无专。

小臣作诗备雅乐,梅山之崖诗可镌。

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

船行渐远,长岸有际。章素儿骑马立于岸头,目送白帆远去,泪水已然彻底模糊了视线。

……

近午时分,韩继慈鬼鬼祟祟地趴在雪蕊院寝室的窗口,她还没有窗台高,但小机灵鬼搬了两块砖石垫脚,弄得一双小手脏兮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慈……你做甚么呢?”韩恕从外头走进来,一身汗水,怀里抱着书匣。

七岁的韩恕自去年开始发蒙读书,他的蒙师便是祖母杨璇。他每日晨间读书,午后锻炼习武,这会儿,刚从杨璇那里下课,一路小跑,回雪蕊院向娘亲请安。结果一进门就见到了妹妹在娘亲寝室前探头探脑。

“娘今天都没出屋,我想让娘出来晒晒太阳,哥哥,我有好些时日没见娘了。”五岁的小继慈委屈道。

韩恕叹息,娘亲因为皇舅的离去大受打击,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还是走不出悲伤的情绪。而韩嘉彦身为她的枕边人,也郁郁寡欢。

杨璇、刘兴武怕她和韩嘉彦的阴郁情绪影响到孩子,故而带着三个孩子在别院居住。平日里,如果赵樱泓自己不提要见孩子,长辈们基本不会让孩子靠近雪蕊院。

但今日是个例外。

韩嘉彦、章素儿和曹希蕴为送别章惇出了门。

而浮云子、刘兴武、翟青每日都要出去奔忙,浮云子重启自己的商贸事业,拉着韩嘉彦和赵樱泓的大旗做起了粮油的生意,成了官商。翟青和刘兴武给他帮忙,顺便维持民间暗网的正常运转,每日几乎是早上出去,傍晚才能归家。

媛兮、绿沅和逃过李玄毒手的魏小武开始掌管府中所有奴仆的事务,也忙得分身乏术。

杨璇要为韩恕上课,韩继慈和韩诏本由雁秋、乳娘看管,但韩诏年纪小,雁秋和乳娘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于是继慈便趁着雁秋不注意,偷溜出来找娘亲。

“还是不要了,媛兮姑姑说娘亲病了,咱们不能打搅她休息。”韩恕是个听话的孩子,劝说道。

“可是媛兮姑姑不在屋子里,只有娘亲一人靠在榻上,不信你看。”韩继慈道。

“可能媛兮姑姑出去做事了,她也不是一直都能陪着娘的。”话虽这么说,韩恕还是忍不住探头,从窗户缝偷看娘亲的寝室。

赵樱泓穿了轻薄的绸衣,长发未曾束髻,只懒懒散在身上,像是披了件黑缎披肩。她正半靠在美人榻上,阖着眸子,手里提着一卷书,许久不曾翻页,好似是睡着了。

“娘睡着了……阿慈,咱们走罢……”韩恕要去拉韩继慈,一回头却见韩继慈已经推开寝室门闯了进去。

吓得韩恕连忙追在她后面拽她:

“别进去!小心吵醒娘!”他压低声音,焦急道。

可小继慈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发起拗劲儿来哪里能一下拉住。韩恕身子还不如小继慈结实有劲儿,加上焦急之下没注意脚下,被门槛一绊,顿时摔了个大马趴。手中的书匣也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砖上,里面的书籍和文墨用具全都摔了出来,碎了一地。

这发出的巨响,顿时惊醒了赵樱泓。

小继慈顿感不妙,僵在原地,盯着娘亲一句话不敢说,双手忐忑地在身前互相揪着。

韩恕摔得不轻,一时爬不起来,瞧见自己的文具都摔坏了,他也委屈起来,眼泪在眼底打转。可又想起自己是大哥,不能哭,故而只是抿着嘴努力憋着。

赵樱泓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手中的书丢在了榻上,趿着木屐走了过来,默默然将韩恕抱起来,扶他站好,然后拍去他身上的尘土。

两个孩子像犯了甚么大错似的,大气都不敢喘。韩恕觉得娘亲真是瘦极了,这一抱颇费她气力,她身子薄得像纸片似的。

这么想着,努力憋着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他小声啜泣起来。

“哭甚么?很疼吗?”赵樱泓好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说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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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起初是失声的,适应了一会儿,才发出声来。

“娘,您太瘦了……孩儿难过。”韩恕哭泣着,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心中所想。

赵樱泓本想卷起韩恕的裤腿查看他的膝盖,忽闻此言,动作僵住。

“长姊,您太瘦了,弟弟难过。”官家似乎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依稀记得那是父皇刚刚去世后,她很难过,吃不下饭,生了大病,身子瘦弱不堪。年幼的弟弟在她病榻前,哭泣着说道。

恍惚间,弟弟儿时的面旁,仿佛和眼前的恕儿重叠了起来。赵樱泓心中淤堵,喉头哽咽,眼眶又红了。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忽而韩继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赵樱泓,道:

“娘!孩儿带您出去玩儿!”

赵樱泓一时没有回应,韩继慈则继续道:

“爹爹说,您儿时的梦想就是游遍全天下!孩儿也想游遍全天下,咱们一起去!”

赵樱泓望着女儿,忽而又好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是谁发愿游遍大好河山,是谁发愿兼济天下苍生?赵樱泓,你怕是全都忘了罢。

她顿时失笑,泪意淡去了许多,揪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道:

“你这小不点,人小鬼大,到底是谁带谁出去玩儿?”

“嘿嘿……”继慈见娘亲露出笑容,也跟着傻笑起来。

“娘,您要快点好起来。”韩恕伤心地说道。

赵樱泓的心被这两个孩子融化了,她抬手抹去韩恕脸上的泪水,将两个孩子一起抱入怀中。泪水落下,但这一回,是温暖而幸福的。

“让娘抱抱你们,娘好久没有抱你们了。”她轻声道。

两个孩子听话地依偎在娘亲的怀中,孩子是敏感的,他们能感觉到,原本笼罩在赵樱泓身上那浓得散不开的阴郁,似乎终于淡去了许多。

当日韩嘉彦三人返回府中,就见到陈安笑呵呵地迎上来:

“都尉,好消息,长公主设了家宴,今夜要和大家好好一聚。”

韩嘉彦怔住,随后抛下章素儿和曹希蕴,飞奔着跑回了雪蕊院。

她在书房门口,与赵樱泓撞了个满怀。彼时的赵樱泓手中正抱着一摞书,全被她撞飞了。

“哎呀,孩子莽撞,都是学了你这个爹。”赵樱泓不禁埋怨道。

她刚准备玩下腰去捡书,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整个人被裹进了她怀里。

“樱泓!”韩嘉彦的眼泪都出来了。

“做甚么?哭得跟孩子似的。”她调侃着,与韩嘉彦额头相抵,扶着她的面颊道,“我走出来了,别担心。不论怎么样,我还有你,有孩子们,有爹娘,有大家,我不该一直这样沉沦下去。”

“嗯。”韩嘉彦哽咽。

“咱们……接下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要好好度过,不可辜负。”言罢,她缓缓衔住了韩嘉彦的唇。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一夜,长公主府全家人齐聚一堂,赵樱泓大病初愈,气色虽然还很憔悴,但精神头已然起来了。

大家坐在一起,有浮云子和韩继慈这两个欢乐皮猴在,气氛便很快热络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与感悟缓缓道出。

赵樱泓待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道:

“我今日从书房中搜罗出了所有的地理图志,打算好好研究一番路线。接下来,我打算领着全家人一起出游,咱们要出去好好玩一趟,一年两年都可以,我想走遍宋境内的所有山川,四处去瞧瞧看看。”

韩继慈开心地跳了起来:“哇!出去玩儿!我们要出去玩儿啦!”

韩恕也跟着窃喜,但他性子到底沉稳含蓄,没敢表现得太明显。

而三岁半的韩诏还显得有些懵懂,被奶娘抱在怀中,对哥哥姐姐的欢喜感到不明所以。

大人们皆有些惊讶,刘兴武不禁问道:“樱泓、嘉儿,你们可以随意出京吗?”

“只要官家允许就可以。”不等赵樱泓回答,韩嘉彦就道,“当今官家……当不会在此事上为难我们。待准备好了,我就上表。”

韩嘉彦、赵樱泓自请离京,相当于官员自请外放,是一种主动远离权力核心的举动,也是不插手政事的表态,这对当今官家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即如此,大家皆没有意见。众人无疑都在京中闷坏了,自哲宗大行以来,大家都心中苦闷不得缓解。能出去游历一番,对转换心境当大有益处。

刘兴武道:“我就不与你们一起去了,这京中总得有人看着。”

“师父,您就随我们一起罢。”浮云子忙道,“京中的生意,还有情报网络,您不必担心,眼下已然起步,后续的事宜,自有翟青、雁秋夫妻俩照管。”

坐在次席上的翟青、雁秋连忙起身道:“诸位开心去玩儿,京中一切交给我们就好。”

“雁秋姑姑不一起去吗?”继慈有些舍不得。

“继慈只管去玩儿,姑姑在家里等你回来。”雁秋笑道。她不是不愿出去,只是她弟弟梁从政还在宫中,她不放心离京,免得弟弟需要帮衬时,宫外无人。

而且眼下她也怀上第三胎了,得静养,不方便远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兴武还有些迟疑,一旁杨璇开口了:“咱们夫妻,本就亏欠孩子。都忙了一辈子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你就别推辞了。京中的事,也不是那么打紧,大不了就慢点做嘛。”

“好。”刘兴武最听她的话,于是便点了头。

韩嘉彦道:“京中确实需要做好善后安排,咱们这一次出行,轻车简从,低调行事,不可展露身份。陈安留下主理府中事务,媛兮、小武随侍,岳克胡带五个亲信护卫,其余人皆留下。”

众人无异议。

章素儿和曹希蕴相视一眼,开口询问道:“不知长公主此番出行可会往江西去?我与希蕴自江西来汴京也有大半年了,是时候该回龙虎山去了。我们也不好一直叨扰。”

“说甚么叨扰,咱们早就不分彼此了。”赵樱泓略显埋怨地道,不过她也知道章曹二人不能一直留在身边,故而道,“我们定是要去江西的,我也想上龙虎山拜会一下张天师,再看看嘉郎儿时的住处。此外,我知晓你们也想去武昌军看望大涤翁,咱们也去。”

“好,太好了。”章素儿喜笑颜开。

随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讨起这一路该去哪些地方,既然要往南走,这一趟自然要顺路将南方走个遍。章、曹想在去江西前,先去一趟江南看看,于是众人便打算先下江南,再溯江而上往武昌,随后下江西。

在江西龙虎山待一段时日,他们便继续南下入岭南,再从岭南入蜀。在蜀地转一转后,再北上往陇南,一路去对夏前线看看。随后东返,自河北观对辽前线,最后自河北入齐鲁,再转回汴梁。

这一路若是要慢慢玩,恐怕真要走个三年两载才能走完。

一家人其乐融融讨论许久,夜渐渐深了,孩子们都困了,被抱回房里歇息。

宴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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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韩嘉彦、赵樱泓先送爹娘回屋,然后才牵着手,互相依偎着返回房中。

赵樱泓从书房中将所有收藏的地理图志都搬到了寝室去,她和韩嘉彦洗漱过后,便靠在床榻上,一起掌灯细看。

韩嘉彦指着舆图,将自己去过的地方,有过的见闻,都细细说给她听。尽管许多见闻她已经对赵樱泓说过很多遍了,但赵樱泓就是听不厌,如今更是生发出无限的遐想来。

此番,如若新皇允准她微服出行,那么她的理想终于盼来了实现的那一刻。赵樱泓有两个理想,一是辅佐弟弟收复失地,治理天下海晏河清;二是自由自在游遍大好河山。

如今,前者已然无法实现。但后者,总算还能有所期盼。

二人聊到深夜,赵樱泓身子还虚,终于挺不住靠在韩嘉彦肩头睡着了。韩嘉彦轻轻收走她手里的舆图,扶她躺好,为她掖好被子,最后吹灭了烛火,躺在她身边,将她拢入怀中。

韩嘉彦曾说过,赵樱泓的理想就是她的理想,只要她还能振作,自己就不会绝望。只要她还热爱着这大好河山,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艰难险阻,韩嘉彦也要与她一起饱览。

她闭上了眼,尽管夜已深了,她的心却无比敞亮。

……

赵佶自登基以来,虽然对于治理天下还比较生疏,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打算继承皇考与已故皇兄的遗愿,沿袭新法,将革新进行到底。

故而,自亲政起,他夙兴夜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事,倒也颇有一番新气象。为了弥合新旧党争,他颇为努力地调和,虽然收效胜微,但也总算是做了些面子功夫。

可他终究能力有限,在做和事佬数个月后,他逐渐感到厌烦。尤其是厌恶旧党的强力反弹,因为这帮人时常拿向太后来压他,让他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他决定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如今谁才是天下的主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到了元符三年十一月,邓洵武首创新皇应绍述神宗之说,攻击左相韩忠彦并推荐蔡京为相,得到执政温益的支持,为赵佶所采纳。

在同月末,赵佶决定改明年为崇宁元年,意为:崇法熙宁,明确宣示放弃调和政策,改为变法。

可怜韩忠彦,被使唤来使唤去,先是成了旧党的工具,如今又被新皇舍弃。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他本是旧党,奈何立场折中,人又比较内敛温和,成了挡箭牌的最佳人选。

而这蔡京之所以能成为赵佶心目中最佳的宰相人选,还是因为书画。

朝中谁人不知蔡京是个政治投机者,王安石变法时,他拥护变法改革,元祐初又附和司马光积极推翻新法,绍圣初又积极附和新法。

早在端王时期,蔡氏兄弟就已然围在了赵佶身侧,或出入端王府,或在西园、蔡院雅集,舞文弄墨,鉴赏字画。

新皇即位后不久,蔡京受旧党攻击而被夺职,提举宫观,闲居杭州。他广泛交游,并专门盯上了赴杭为赵佶收集书画的宦官童贯。

蔡京巴结童贯,专门画了一幅《瑞云山水图》庆贺新皇登基,书与画皆是他平生最高水准,这马屁拍得赵佶心花怒放,将蔡京就此放在了心上。赵佶时常感叹蔡京不在身侧,他不能有一个才情相投之人讨论书画。

这番表现,让擅长投机的邓洵武、温益知道了蔡京在赵佶眼中的地位,推测他必将重用蔡京,在进呈绍述新法意见时都力荐蔡京。

赵佶因此得以召还蔡京。

签下这份召还诏书后,赵佶感到心情舒畅。不只是因为蔡京当还,更因为他最忌惮的人就要离京了。

两个月前,韩嘉彦、赵樱泓联署一份奏表,请求出京游赏山水,预计可能会在外两到三年不还。

赵佶起初猜疑不定,因而没有答应。

韩嘉彦与他之间有些龃龉。他与先皇感情太深,自己继承皇位,与他之间天然就生了一层隔阂。他听闻韩嘉彦与一些江湖中人有来往,而韩师是个绝顶聪明又颇有魄力之人,他打小就领教过,因此害怕韩嘉彦带着赵樱泓出京,是为了联络那些江湖中人,针对他生出甚么事端。

不过,韩嘉彦、赵樱泓连番上疏,言辞恳切,韩嘉彦对他有师长之恩,赵樱泓也是他的长姊,赵佶见他们将此行的路线图和出行的随从人员都报备上来了,轻车简从,想来并无反心,终于还是决定看在情面上放行。

今日上午,他们就要出发了。赵佶唤来了童贯、梁师成,让他们服侍自己出宫,他要微服去送别韩嘉彦、赵樱泓一行。

前两日汴梁大雪,出行这一日一片肃寒。

韩嘉彦一行车马刚出了府门,就接到了赵佶派来的内侍报信,说是官家要亲自来送行。一行人不得不等在府中,又耽误了许久,才等到了赵佶前来。

寒暄一番,赵佶反复叮嘱一路注意安全,他还下令沿途各地的州府县衙对长公主一行要多加关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赵樱泓谢过,终于得以出发。

赵佶目送他们离去,仿佛他登基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与挂碍也没有了。他唇角露出笑容,拢了拢肩头披着的裘氅,忽而踅步,也不回宫,却往闹市方向而去。

他轻车熟路,不久后,便到了一处并不十分起眼宅门口。

身旁的童贯上前敲门,不久,一小厮前来开门。他疑惑地望着门口的人,询问道:

“几位官人有何贵干?”

“在下赵十一,想寻师师姑娘一叙。”赵佶笑道。

“官人可与我家姑娘有约?”小厮问道。

他家姑娘早几年就已不待客了,如今会有往来的都是些相熟的友人,一般也都有信笺先约,才会持笺上门。

“今日心之所至,未有先约。小哥,你且去禀报,师师姑娘自会请我入门。”赵佶淡笑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诗笺,递给这小厮。

小厮接过诗笺,只觉得这诗笺上的字瘦峻凌拓,非常特别。他不禁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官人,他生得英俊非凡,眉目间蕴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风流气质,一身衣袍贵不可言,桃花眼角下一颗泪痣,好似那戏腔里的桃花仙。

他直觉不敢怠慢,道一句:“官人稍待。”便进去禀报。

童贯、梁师成在旁道:“官家,您何苦这般,直接进去便是。”

“欸,怎可唐突了美人?”赵佶乜他二人,“往后再来,尔等不可多言语,随在朕身后即可。”

“喏。”童梁二人心知这位风流天子的秉性,叉手应喏。

赵佶已于元符二年娶亲,那时他还是端王,端王妃名叫王繁英,今年二月册立为皇后。这位王皇后今年五月时刚为赵佶诞下了长子赵桓,且如今又怀上了。

在此期间,赵佶是一点也不闲着,连番收了好几个侧室,还与多位御侍、女官有染。

他哥哥哲宗这辈子子嗣如此艰难,与他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如今,这位不知足的风流浪荡子,哪怕当了天子也不收敛,竟微服到坊间寻花问柳了。这第一站,便是他心心念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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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李师师。

童梁二人心中犯嘀咕:这李师师年逾四旬,早就是残花败柳,风流天子这些年不曾见她模样,也不知见了之后是否会幻灭。

等了有一会儿,李师师亲自出来迎接。赵佶瞪大了双眼瞧着眼前人,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然彻底脱了少女气,愈发地成熟有韵味了。

李师师面色并不十分好,有些艰难地行礼,勉强扬起笑容:“未知是十一郎君驾到,奴家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她未曾点破赵佶的身份,似是愿意配合他玩这场微服扮演的游戏。

赵佶听她唤自己“十一郎君”,登时骨头就软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师师姑娘,我等这日已然很久了。”

李师师垂眸,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长公主全家出游离开汴梁后,李师师的府上却自此多了一位常客——赵十一郎。

他是当今天子,却也只将自己作一位寻常倾慕者,在李师师面前表现得克制有礼,乃至于姿态谦卑。

李师师与韩嘉彦、赵樱泓的关系相当微妙,在赵佶看来,她算是她们交好的友人。赵佶本以为李师师倾心韩嘉彦,因着她逢年过节常常会去长公主府走动,平日里也时常会有诗词唱和与人情往来。

但许多年来,韩嘉彦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而一直衷心于赵樱泓,逐渐打消了赵佶的疑虑。这才是他终于敢大胆追求李师师的缘故。

不过,他到底还是得等韩嘉彦离开,才敢造次。仿佛一个背着先生顽皮的学生般,生怕先生说他的不是。

为何来追求李师师是不对的?自然,在赵佶内心深处也知道,身为天子,不该到民间来寻花问柳。但他秉性如此,压根也不打算改,在一声声的“风流”的赞誉之中,他心安理得地穿行于花街柳巷,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身在脂粉中打滚的本事。

但他自认,内心深处对李师师的长情,是独一份的,超绝于寻常情欲,而是一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倾慕。

他始终牢记李三才对他的教诲,爱情这事,从不讲道理,他坚持不懈地给李师师写信,写了许多年,如今虽未等到弱冠年,但他已然是天子了,他自认自己已有资格来见李师师。

但这一切在李师师的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李师师几乎是在接到赵佶第二封信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些年来,她每每收到赵佶的信,都会感到无奈和困扰。

不过,这位王爷的书法、文笔、绘画和才情,却着实是眼见着愈发精进。每有来信,便精进一分,李师师内心深处,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的。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登上天子之位,就这样强硬地挤到了她的身边来,让她感到紧张至极,无所适从。

李师师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赵樱泓、韩嘉彦那般即兴出游,久久不归。奈何,这么些年,她在京中也创立了自己的事业,实在是走不开。

赵樱泓这些年对京中的福田院、居养院、慈幼局、安济坊都大力扶持,她拿出自己的供奉,为这些福利设施做修缮,并添置更好的餐食与被褥。

因与李师师交好,她还专门请李师师帮忙,去给这些福利设施之中的孩子们做教习,不分男女,教他们读书识字,尤其是女孩子,她们最为关心。

这样的事,仕林之人是不会去做的,反倒是她们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才懂女子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才能抛头露面,不怕指摘地去给女子教书。

故而,近几年来,李师师逐渐开始出入这些福利设施,与尹香香一起编写女子教材,教会她们读书识字。甚至教她们识谱奏乐,陶冶身心。时间久了,她和尹香香逐渐爱上了这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孩子身在污泥中,不得一日不管教,否则便会堕落下去,再难施救。

那日大雪纷飞之时,赵佶撞见她在福田院施粥,就是事业的初始。

如今,她在韩嘉彦的帮助下已脱离娼籍,成了良民。只是她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谁都不认为她是个良民,要想转变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皇帝的到来,更是让她感到一阵绝望,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抗的人,她对他只有虚与委蛇,努力周旋。若是他要用强,自己也没有半分反抗的能力。

除非拼得一死,但她的事业刚刚起步,她放不下那些孩子,她还不想死。

好在皇帝目前还很规矩,只是不知这份规矩到底能维持到几时,哪怕李师师不入风月许多年,仍能耳闻这位小王爷在风月场上的事,她对他的秉性,早已有所了解。

赵佶跑李师师这里一连三个月,直到跨过年头,到了建中靖国元年的二月开春,李师师终于感受到了他的不耐。那一日赵佶扑了个空,李师师不在,是尹香香接待的他。

据尹香香后来哭诉,说赵佶差点就□□了她。但皇帝还是在师师家中维持了最后的尊严,强行忍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师师感到一阵惶恐,她知晓自己能拖的时间不多了。她无比期盼赵樱泓和韩嘉彦能回来,但就算她们回来,又能如何?她心知长公主夫妇也早就自身难保,李师师不想拖她们下水。

即使韩嘉彦还欠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李师师也不愿因此将她们卷入危难之中。

罢了,一日为娼,终身不得清白。这恐怕便是我等卑贱女子的宿命罢。

男女之间的事,不就是那么回事。若自己的身子真能让那皇帝满足,那就满足他好了,不论如何,她都会坚强地将这份赵樱泓、韩嘉彦交给她的事业完成下去。

在她看来,自己的身子不重要,反正这副皮囊早就不能生育,就是为了做男人的顽物。她的魂灵早就超脱了这副皮囊,如今的志向,是救济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女子能识文字,开智慧,团结起来,凭借自己的能力脱离苦海,莫要再走上如她这般的悲惨道路。

若自己的身子,能换来皇帝对这份事业的支持,她会觉得一切都值了。

建中靖国三月暖春,李师师终于不得不委身于赵佶。那一日赵佶大喜过往,过夜后,腻歪歪的不愿回宫,但终于还是被李师师劝走了。

赵佶迎着阳春三月清晨的朝阳,神清气爽地入宫时,就见皇城司管勾来报:关押在大理寺深牢之中的李三才,也就是李玄醒了。

赵佶不禁感到一阵心惊。

这李玄,在大理寺牢中躺了一年多,算是他皇兄留给他的一个难题。对于李玄的所作所为,以及与杨璇、刘兴武、韩嘉彦、文家人之间的纠葛,赵佶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细节大多不大明白。

反正他皇兄已然处理了结,他也无心去知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尤其是他本能地畏惧韩嘉彦,不希望再给韩嘉彦出入宫廷的机会,自然也不会再让韩嘉彦到大理寺接触李玄。

这李玄该怎么处理,他很头疼,杀了也不好,不杀……一直躺在那里也不是个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这位三才先生,到底有几分情分,李玄的才华,他还是非常欣赏的。越是欣赏,越是扼腕。

于是他就以微服之便,随皇城司管勾去了大理寺天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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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深处的牢狱门口,他看到了一个衣衫破烂、形容枯槁的女人,白发三千丈,若蓑衣般披在身上,面目如一尊了无生趣的泥塑,盘膝坐在草席上,浑身散发着臭味。

赵佶掩鼻,不愿靠近,问道:

“你是李三才?居然是个女人?”他简直无法将眼前人与那个一脸苦相的牧苑农工联系起来。

李玄不答。

“你怎么装扮成男人的?”赵佶又问,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非常感兴趣。

李玄还是不答。

赵佶没甚么耐心在这里与她浪费时间,颇为嘲讽地问了一句:“你下毒谋害皇兄,还害得朕差点被你拖下水去。如今,你在这牢狱之内,还有无能力实现你荡平宋辽夏三国的野心?”

“官家,我不过一介画生,本领唯有舞文弄墨而已。您如今当了天子,富有四海,您又是否能荡平辽夏,一统河山?”李玄终于开口了,反讽道。

“你说甚么?”赵佶挑眉,对她的挑衅心生不快。

“呵,您的本事,与我也无二致,不过就是舞文弄墨而已。呵呵呵呵呵……”李玄怪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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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现在就想寻死,激朕可实现不了,朕只会拔了你的舌头。”赵佶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官家,您要明白到底是谁让您坐上这皇位的,是我。”李玄拨开眼前的乱发,那枯槁的面容上,眉目依稀残留着年轻时的美姿容,她的眸光若毒针,刺入了赵佶的心中,“如今,您若想超越父兄,成就不世伟业,还得靠我。否则,史书上只会写您风流奢靡,望之不似人君。”

“疯子,你就烂死在这牢房里罢!来人,给朕拔了她的舌头。朕倒要看看,史书上到底会怎么样写朕!”赵佶怒斥一声,转身离去。

今日,他就不该来看这个疯子。

在人生最后的十数年岁月里,他亦是这般想的。

……

冬日下江南,能观赏到春光逐渐复苏的神奇景象。江上拂风,月下行船,都别有一番滋味。

赵樱泓有生以来头一回下江南,风光之美,让她如痴如醉。她还是会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可怜早逝的弟弟,一辈子困于皇城,尽管是天下之主,却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但不要紧,如今,她的这双眼,将代弟弟看遍人间繁华。

出发后不久,京中就传来消息,新皇给她改了封号,从曹国长公主改为了冀国长公主。这是因为她是先皇亲姊妹,先皇大行后改封号,意味着她地位的晋升,也意味着她身份的变化。

但赵樱泓对于这些已然并不在乎了。她的身边,家人们都在,父母关怀,伴侣疼惜,儿女承欢膝下,友人谈天说地,她已然拥有了一切,知足常乐。

伴着眼前的美景,她放空烦忧愁绪,只全身心地扑向自然,饱览这一路的秀美壮丽,心境也跟着旷达腾飞。

除了美景,她们还会考察每一地的风土人情与百姓生活。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在赵樱泓的认知之中,应当是不存在饥民的。

不过情况似乎与她预料的有所出入,江南之地苛捐杂税颇多,尤其是负担着极重的进贡份额,江南百姓的生活并不算如意,人人面上也都有愁容。

一行人行船大半月,自运河南下。

她们在扬州过上元,飞花赏月;在润州观大江,浩浩东流;在姑苏游赏了沧浪亭,感慨沧浪之水,三闾投江。清浊进退,又如何能一如自己所愿。无有明君,贤臣注定蒙尘。

这沧浪亭,在苏舜钦之后被章惇所收购,如今乃是章家的产业,章素儿携她们在此小住数日,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随后抵达杭州。在杭州暂缓了半月行程,或往郊野山里,或拜访宫观寺庙,或观赏东坡耗费大力气疏浚建造的西湖苏堤,听人们口中称颂东坡,吟诵东坡的诗词,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他们还专门拜访了睦州清溪村。此处乃是浮云子中毒,翟丹殒命之处。杀死翟丹的楚秀馆南派宗师方有常已然成了白骨,他却还有个长工方腊未曾落网。正是这方腊吹出毒针击中浮云子,害得他险些丧命。

众人此番前来,也是想秘密打听方腊行踪。滞留了数日,众人听闻方腊似乎拉了一批人在山中落草为寇,打出茶帮旗号,专与茶叶官商作对。这小子在浙西一带声望颇高,百姓之中有口皆碑,让众人感到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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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本是出来游玩,还带着孩子在身边,并不想横生枝节。祭奠过翟丹殒命之处,了解到了方腊的情况,他们便默默离去。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尚关押在大理寺天牢之中的李玄,如今她已然没有资格入朝堂衙门,若不得特别允许,是见不到李玄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她到底是否醒来,亦或已然长眠。

李玄虽无法再兴风作浪,可终究是一件未完之事挂在她心上,时时提醒她当了结。她心忖,如若不能明着去,她怕是要请出自己封存多年的另一个身份——燕六娘来了。

二月,她们自余杭启程,入长江,溯流而上,往武昌而去。

她们在武昌见到了章惇,这位前宰相苍老了许多,闲云野鹤,人倒是显得温和了,仿佛与世无争一般。

看到父母垂垂老矣的面容,章素儿心中很不好受。

但章惇却劝她离去:“你已是出世之人,莫要再被俗事牵绊。走罢,你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然很满足了。”

他说这话时,还望向了韩嘉彦和赵樱泓,意味深长。

相聚终有时,章素儿最终还是挥别了父母,一行人与鄂州的名医庞安时见了一面,饮茶叙往事,不久南下往江西去。

第二百二十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不曾想到,她们这趟出来,竟然还是避不开京中的事端。

五月,抵达龙虎山时,京中已然有信使等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旁。信使是陈安派来的,由于摸不准她们的行程走到了何处,信使只能在她们确定会抵达的龙虎山等候。

信使并不只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子。女子愁容满面,眼神阴郁,见着韩嘉彦和赵樱泓,就像是见着了救星。

信使带来了一封李师师的亲笔信,还有一封陈安的亲笔信,两封信其实讲得内容是一致的,都是关于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名叫白翠云,是一名官妓,在白矾楼唱曲。大概在今年的一月时,她接待了当今圣上,并被临幸。没想到因此中招,竟怀了身孕。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告诉圣上。她是罪臣之后,对于宫中女子的情况,比一般平民女子更懂。她更明事理,知道圣上只将她当做顽物,一夜过后便抛诸脑后。而她可不愿为了这一夜而被纳入宫中,从此老死不得出宫。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必须在显怀前,脱离开白矾楼。可她本就孤苦无依,无奈之下,只得秘密给李师师写信,请求帮助。

令韩嘉彦和赵樱泓感到愕然的是,李师师竟然也被赵佶临幸了,且赵佶现在对她纠缠不休,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去找她。此事,已然在汴梁坊间不胫而走,故而也不是秘密,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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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翠云也是知晓的。

正是因为知晓,她才会寻李师师商量对策,她知道李师师一定最能体会她的难处。

李师师知晓兹事体大,毕竟白翠云怀上的是龙种,如若消息走漏,让赵佶知晓,定要抓她回来,并要回孩子。而打胎更是行不通,因为这绝对瞒不过白矾楼里的鸨母。如若让外人知晓她打掉了龙种,那可是死罪。

她思来想去,能够帮着瞒天过海的,也就只有长公主“夫妇”了。

故而她派人秘密将白翠云偷出白矾楼,又让陈安写信,派信使紧急将她护送出京,一路送来了龙虎山。

李师师的意思是,希望韩嘉彦和赵樱泓能帮忙收养这个孩子,她会负责在京中做好遮掩孩子身份的后续事。

这孩子眼下也有五个月大了,已然开始显怀,此时打胎已然十分凶险,且上天有好生之德,白翠云也不舍得打掉孩子。

可她也无力抚养这个孩子,只盼长公主夫妇能够收养。

此事顿时将韩嘉彦和赵樱泓陷入了无奈又愤怒的境地之中,上龙虎山的大好心情被破坏了。但眼下,人命关天,她们若是不管,白翠云当如何是好?难道让她在这道教洞天之中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送去做道士?

这好歹是龙种……若就这般不管不顾,恐怕若是万一让赵佶知晓,她们也得获罪。龙虎山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樱泓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紧急假孕,配合白翠云的孕期,最后收养她的孩子。她已然收养了三个孩子,也不差这一个了。既然是皇室血脉,她也不希望流落民间受苦,收在身边,也算是为赵家积德。

她们将白翠云安顿在山脚下的一户农庄之中,一行人便上山去,拜会张天师。赵樱泓被迫撒谎,欺骗张天师自己刚查出身孕,不得不在龙虎山暂歇,安胎待产。

张天师笑呵呵甚么也没说,给赵樱泓安排了宫观之中最好的院子。并叮嘱曹希蕴和章素儿照顾好长公主。

赵樱泓总感觉张天师似乎知晓韩嘉彦的女儿身,也因此能够看破她怀孕的谎话,但她并未明着询问。

韩嘉彦再见张天师,忽而想起太皇太后病故那年,张天师率团入京,并协助韩嘉彦完成了对章素儿的拯救。临走时,在汴河码头,张天师话里有话,点出平渊道人可能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

当时韩嘉彦就觉得他意有所指,如今与父亲重聚,她于是询问张天师是否一早就知道父亲是假死。

张天师哈哈大笑,打趣道:“兴武老弟这人,喝水被呛死的可能性都比自杀高。”

刘兴武闻言,亦是开怀大笑,人生知己,殊为难得,幸而他与张天师早年能成莫逆之交。

她们在龙虎山上安心住下,刘兴武伴着杨璇,韩嘉彦携着赵樱泓,身边还有着浮云子、章素儿、曹希蕴和孩子们,他们转遍了整个上清宫,看过了当年居住的院落,练武的山林,浮云子、韩嘉彦、章素儿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儿时在这山间的趣事,逗得其余人欢笑不断。

在这山野之间,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自然,尘世烦恼,仿佛都被隔绝。三个在汴京公主府中出生的孩子,自出行以来,早就野了性子,到了这里,更是彻底解放天性,终日里随着浮云子在山野间奔忙,玩得忘乎所以。

在好山好水、天然美食的哺育之中,孩子们日益茁壮成长。随着刘兴武、浮云子习武,皮肤晒黑了,体魄更是愈发强韧。眼瞅着,七岁的韩恕已然有大人们腰腹高,韩继慈也跟大哥一般,猛蹿个子。最年幼的韩诏也能跑会跳,伶俐非凡。大人们不禁要感叹,时光过得真快。

钻研武艺的不仅是孩子们,韩嘉彦、浮云子跟着刘兴武还在钻研剑法,当年未能学会的最后一招九天揽月,也在日复一日地打磨之中终于练就。

就连曹希蕴和章素儿,也心痒痒地跟着学了几招皮毛功夫,乐此不疲。

当下随他们出来的一群人之中,本来对韩嘉彦女儿身并不知情的魏小武和岳克胡,也不得不加入了知情的行列,因为人手不足,假孕必须要他们的帮忙。

知晓此事的二人,免不了震惊万分,但终究是忠心盖过一切,他们花了一段时间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接受了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样,在亲友们的陪伴下,赵樱泓按部就班地完成假孕诸事。到了十月初二,安顿在山下的白翠云产下一对龙凤胎,赵樱泓也同步在上清宫外的山林草庐之中完成了假产,用的借口是生产有血煞污秽,不愿搅扰清净之地。

当然,龙凤胎一事韩嘉彦、赵樱泓早就通过诊脉而心中有数。

突然得了一双儿女,韩嘉彦和赵樱泓不可谓不开怀。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如若一张白纸,这世间对他们如何,孩子便会成长为如何模样。

龙凤胎之中,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韩嘉彦、赵樱泓给女孩起名继阳,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故去的先皇赵煦,愿这和煦暖阳有人承继。而给男孩起名诫,诫,警也,慎也,这个名字,是来源于对先皇离世,以及新皇的荒唐行为的感悟。

这两个孩子的突然到来是一种警诫,让她们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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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还得“坐月子”,等坐完月子也到了十一月入冬了,她们不急着离去,便打算干脆在山上过年。两个孩子还很小,最好再长大几个月,身子结实点了,再启程出发不迟。否则旅途之中,一切从简,恐怕照顾难以周全。

建中靖国十一月底,龙虎山上下雪了。

杨璇、刘兴武、韩嘉彦、赵樱泓一家四口围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坐在宫观暖阁中烤火闲聊。

窗外,韩恕带着妹妹弟弟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浮云子在旁看着,偶尔还拱火,往孩子们身上偷袭雪球,引发争端,他自己乐呵呵在旁看戏。

韩嘉彦望着摇篮里两个孩子已然舒展开的眉眼,见确实与赵佶很是相似,一时感慨:

“当今圣上,恐怕不是一个明君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沉默。

半晌,杨璇开口道:“樱泓、嘉儿,我身为一个过来人,有些不中听的话还是要对你们说的。我认为,你们应当早做脱身的准备。”

“脱身?娘的意思是……”赵樱泓蹙起眉头。

“远离京中,甚至远离俗尘,彻底避世隐居起来。这意味着,你们得抛弃当下的尊贵身份,隐姓埋名,成为一介平民。”杨璇解释道。

“娘,这怎么可能?樱泓是皇室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关注。这也从来没有放弃长公主身份,成为平民的先例呀。除非她犯什么大错,被玉牒除名,那可是要闹得天翻地覆的,万一不是除名而是赐死……”韩嘉彦登时急道。

刘兴武道:“自不是等人赐死,而是主动假死。”

韩嘉彦与赵樱泓登时心中一惊,遂感到一阵荒唐。都言子效父,女效母,她们俩难道在这件事上,也要学杨璇和刘兴武不成?

刘兴武知晓妻子的想法,代为解释道:“你们也意识到了,当今天子非是明君,而他的身边,更聚集了一帮宵小之辈。尤其是那蔡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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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与你们有难以弥合的矛盾,对你们心怀仇恨。眼下,谁人不知蔡京受当今天子的器重,开始一力把持朝局?

“你们当下是借着出游的借口远离了汴梁,不在蔡京眼皮子底下,故而还没被穿小鞋。待到回汴梁,恐怕该来的都会来了。

“当今天子,与你们之间也有罅隙,是不会向着你们的,再加上这两个孩子,就像是沾水的爆竹,当下虽然洇了,却不知何时会爆炸。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应对可能到来的糟糕事态。”

刘兴武的话有着深远的考虑,对韩嘉彦和赵樱泓起到了撼动心神的警示效果。赵樱泓一时神思不属,垂眸思索起来。

韩嘉彦心想,对自己而言,是否一定要以驸马身份生活在汴京,已然不再重要。尽管她被迫在太皇太后和先皇面前发誓要匡扶天下,再兴社稷,可如今之局势已非是她个人之力可以扭转。

她一介驸马外戚,不能入朝堂,没有天子的支持,根本甚么也做不到。要想完成誓言承诺,唯有成为宰执,再不然,就要做乱臣贼子,反了当今天子了。那样的事,韩嘉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做。

因而,是否要未雨绸缪地准备这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全看赵樱泓的意愿。

杨璇说这话,其实就是说给赵樱泓听的。她希望赵樱泓能明白,她必须要割舍掉自己最不能割舍的一切,她必须在皇室公主的身份责任和对家人的责任之间做出抉择。

赵樱泓一时不能做出决断,她拧着眉头,眸中盖下阴翳。

屋内陷入沉默,最后还是刘兴武出言安抚道:“这计划不着急做抉择,眼下孩子们都还小,假死事关重大,对孩子们也会造成冲击。免不了要孩子们长大些,晓事了才好执行。且,这不是还得看回京后,观当今圣上和蔡京之行为再做定夺嘛,还能再等等。”

话虽如此,这件事无疑成为了韩嘉彦和赵樱泓埋藏心底的一桩心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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