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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 书自清 37705 字 2024-03-01

“抛却党争的部分,着眼于他所错判的那起发生在相州的抢劫杀人案,这案子也显出几分蹊跷来。我也调取了这起相州抢劫杀人案的卷宗,这案子说来还与韩家有些关系。案子就发生在相州韩氏祖宅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三个劫匪夜里杀死了从韩氏祖宅返回自家田宅的仆人,这仆人还是个老妇人。劫匪从她手中抢走了一幅画,还有一大笔金银。其中的匪首实施了杀人,另外两人没有动手。

“案子的分歧就在于此,新党革新之中,对于律法有从宽的倾向。但旧党司法则更为严苛。故而在旧党人看来,判决杀死三个劫匪,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新党看来,匪首才该判死罪,另两人只是从犯,罪不至死,所以这是错判。彼时是新党执政,故而陈安民判死三个人,直接撞到了枪口上。

“但奇怪的是,相州韩氏在这起案子里全程隐身了,而那个被杀死的老妇,怎么会携带着一幅画,还有那么多金银走夜路的?这不符合常理,卷宗之中对这些细节也是语焉不详。我认为这案子必定另有蹊跷,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去相州细查。

“此后我发现,我父亲也调阅过这些卷宗,而且是老仵作病退后没多久的事,他老人家也查过陈安民的案子。

“就在我调阅卷宗时,帮助我的同僚向我诉苦,说是府里最近严抓托关系查架阁库的事,让我赶紧查完,悄悄走了,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不然他要担不小的干系。

“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开封府现任士曹参军家里出了蹊跷事,闹鬼,请了个白傩面女冠去做法驱鬼。他还失忆了,矢口否认自己曾调取了士曹的宅户变迁记录,并且说调取签字不是他的签字。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到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知府下令严管档案调取查阅。

“我当时心中非常震惊,询问同僚细节。同僚说,这件事发生在今年二月,现任士曹参军当时查了治平三年的记录。

“治平三年的开封府士曹参军正是家父呀!”

第一百零六章(长评加更二)

“那治平三年的宅户变迁记录,况知兄可查了?”韩嘉彦连忙追问道。

“查了,虽然冒了点风险,但当时也恰好是顺带着看了,并且我当时出了开封府,就凭着记忆及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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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条宅户变迁记录默记了下来。”一边说着,龚守学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了一个皮革包袱,包袱里面是一些重要的文书。他从其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韩嘉彦。

浮云子与赵樱泓都凑了过来一起看。

这纸张之上一共有十来条记录,是治平三年全年的仕宅变迁内容。这内容是按照整个开封府的里坊来条分理析的。这一整年仕宅契约变化并不多,但这些记录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

赵樱泓感到不解,问道:

“这有甚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龚守学道,“但没有问题,才是问题。”

“甚么意思?”浮云子和韩嘉彦也糊涂了。

“我抄下来的这几条是记录之中用红批标注变动的内容。

“我父亲在担任士曹参军时,曾将整个汴京的仕宅做了汇总名录,且手抄了一份留在了家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也知道,汴京城寸土寸金的,除非天家或官府要大兴土木,否则宅院大抵是几十年不会变动的,因此即便我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份汇总名录已然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还是具有参考价值。

“我将治平三年这些红批变动记录与这份汇总名录做了对比,没发现异常,想了想,又委托我同僚再去细查治平三年之后的宅院变动记录,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西榆林巷有一处宅院,治平三年四月时还属于文彦博,但治平三年五月做了转契的手续,架阁库内有契书留底,可交割对象却没有留档。且最诡异的是,治平三年之后,西榆林巷这处宅院就从仕宅记录之上消失了。”

“是我家……”韩嘉彦瞪大了眼睛。

“甚么?”赵樱泓亦大吃一惊。

龚守学道:“是,我去西榆林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处宅院是韩老相公购置的,曾经是师茂兄与令堂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我父亲帮助韩老相公从文老相公手中购置了这处宅院,做了房契交割,但却隐蔽这处宅院的存在,并不让人知晓这处宅院属于韩老相公。及至后来,这处宅院就再也不属于仕宅了,成了民间宅院。”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官人和她娘亲,我可以理解。但为甚么要这么麻烦的费工夫去抹除记录?”赵樱泓感到奇怪。

“因为仕宅,属于公家管理的范畴,也是朝廷细查官员贪腐的一条途径。所有登记在册的仕宅,每年御史台都会进行审核。抹除此宅院的存在,御史台就查不到了。”龚守学解释道,这些官府书吏规程之类的事项,赵樱泓不了解很正常。

赵樱泓眉头蹙得紧紧的:“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韩老相公为何不直接从民间购买宅院,而非要向文彦博购置仕宅,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浮云子摇头道:“不,这样才更隐秘。因为民间宅院的交易买卖,反倒更容易追根溯源,牙行一查便知,哪怕查不到,拉着人打听打听,也都能问出来。

“而你瞧,韩琦从文彦博手里买宅院,只留下文彦博交割房契的底根,却不登记韩琦这个新的房主。如此一番运作下来,有谁知道这宅院是谁的?哪里也查不到。

“附近的邻居也只知道杨大娘子和她的孩子曾在那里居住,二人搬走后,宅院空置,附近邻居也大多将她们淡忘了。若不是况知兄弟这样细心查找,根本查不明白。”

话及此,内室之中安静了下来。炭火的微光照耀在几人面庞之上,他们都显得若有所思。赵樱泓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韩老相公,浸淫官场这么多年,于细微处见其心思之缜密,他将自己的牵涉痕迹降到了最低,同时还完成了对杨璇母女的庇护。

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韩琦不惜大费周章,也要让杨璇母女在汴京城里住下呢?若藏在外地乡野之中,隐蔽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但随即她自己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杨璇明面上的身份是韩琦的外室呀。若将这母女藏在汴京城外,韩琦一个京官,年纪又大了,根本不能时常出去相会,也就实在谈不上是养外室了。为了让杨璇的外室身份更有说服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母女俩在汴京城内安顿下来。

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未来做铺垫,因为韩琦老了,也预见到生命已不长远。他终究是要将这母女俩交给自己的长子韩忠彦来照拂的,故而他必须加强这母女与韩氏的亲缘关系,让韩忠彦不至于抛弃她们。

韩嘉彦却在想:即如此,那么文彦博也确然是娘亲之事的知情人了。娘亲会在最后的关口向文彦博求救,也就不奇怪了。

龚守学此时揖手道:

“师茂兄,龚某不知你家中究竟有何隐情,也无意窥探。但老父既然曾卷入其中,龚某也是心愿难了。唉……某已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了,还望师茂兄明示。”

“我家中之事……确然不大方便明说。”韩嘉彦凝眸道,“但是杀害令尊的凶手,肯定是要继续查下去的。此人不仅与你有仇,与我也有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龚守学眸光震颤,感佩道:“多谢师茂兄成全,说得太对了。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浮云子问道:“况知兄弟是两日前上嵩山的,可有甚么收获?”方才韩嘉彦、赵樱泓尚未到老母洞时,先到的浮云子与龚守学寒暄了几句,得知他是两日前上的嵩山。

龚守学回道:“唉,这太室山我问了许多人,都说没见过甚么北辰道人,并不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我在山上乱转了两日,没有收获,本想着今天下山,往少室山去查查看。不曾想下山走到老母洞这里,遇上了瓢泼大雨,只得进来避雨。”

赵樱泓想了想,道:“即如此,龚先生可愿在这老母洞中等我们两日,我们今日上山,后日就下山,再一起去少室山看看。我与官人也打听打听北辰道人的事,兴许能问出来。”

龚守学大喜,忙揖手拜下:“多谢长公主相助。”

大雨茫茫下了近小半时辰,终于停了。赵樱泓一行辞别龚守学,出了老母洞,继续上山。

山道湿滑,马匹已然无法再往上走,故而全部留在了老母洞这里。队伍步行上山,开始了漫漫跋涉。

赵樱泓起初还十分兴奋,走步轻快,踩着湿漉漉的石径,走着狭窄的凿山道,欣赏着雨后的太室山风景。初夏季节,山体披上了绿装,虫鸟的鸣叫声被山风从大山之中带出来,一阵一阵的,好似山在吐息。空气潮湿而清新,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但走了一段路,赵樱泓渐渐喘了起来,逐渐有些走不动了。为了上山,公主府专门备了小步辇,可以抬着长公主上山。但赵樱泓不愿意坐步辇,她想靠自己的双腿爬上少室山,完整地体味一次爬山的经历。

爬山素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太室山比少室山更难爬,故而大部队很难上山,武周封禅也选在了比较容易登山的少室山。

韩嘉彦小心护在赵樱泓身侧,一是为防地面湿滑,她若太兴奋不注意脚下会滑倒;二是怕她体力不支,腿脚浮软,失去平衡。

不知道是否是怕甚么来甚么,赵樱泓没留意一脚踩在了一块瞧上去有些凹凸、实则非常滑的石头之上,猝不及防脚一扭,身子向韩嘉彦身边倒过来。韩嘉彦惊了一跳,连忙稳稳扶住她。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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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到后,感受到了右脚踝不对劲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极其紧张地问。

“脚踝…好疼…”赵樱泓美丽的面庞都皱缩了起来,痛苦爬上她的眉头。

“来人!将皮垫子拿来!”韩嘉彦立刻喊道,此时早有仆从紧张地围了过来。有人在旁边的大石上铺上了皮垫子,韩嘉彦扶着她小心坐在那垫子上。

奴婢们此时都落在后方,有些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身旁服侍的都是内侍和兵丁。

韩嘉彦小心捋起赵樱泓的脚踝,一瞧,便见已然肿了起来,她小心扭转赵樱泓脚踝,以手指轻轻探骨,并询问赵樱泓感受。最终判断她并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单纯扭伤了。

“医药箱!”韩嘉彦直呼医药箱,是出于她的习惯,她本就通医术,习惯于自己处理各种伤病。但赵樱泓此次出行,配备齐全,随队有一位年轻的太医院医官,姓徐,负责此行照看赵樱泓的身体。

这位徐太医体力不是非常好,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跑了过来,又对赵樱泓做了一番检查,给她涂上跌打药膏做了固定包扎。

“长公主短时间内不能下地走路了,还是上步辇罢。”徐太医道。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好?”赵樱泓问。

“起码三到五日才能消肿,下地走路。”徐太医下判断道。

赵樱泓显得有些泄气,都是自己太过兴奋,太过逞能,结果乐极生悲了。

“没事,坐步辇也是一样的,节省体力。你是金枝玉叶,能自己爬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韩嘉彦安慰道。

“是我太弱了,嘉郎,我该怎么才能增强体力呀?”赵樱泓显得很苦恼,她若一直这般柔弱,还如何能与韩嘉彦白首偕老,她还想和她一起去更多的山川游玩,若没有体力支撑是不行的。

韩嘉彦笑了:“待回公主府,我带着你锻炼,要想增强体力还不容易嘛。你眼下先莫要想那么多,将扭伤养好了,咱们好好走完这一趟行程。”

赵樱泓觉得她口里的“很容易”,恐怕对自己来说比登天还难。这个人时常不能认清普罗大众与她之间的差距,以至于总是过分谦虚,高估他人。

此番小插曲过去,队伍继续登山,他们必须赶在夜幕降临前登上嵩顶,否则就要走夜路爬山了。

赵樱泓被抬在步辇之上,韩嘉彦紧紧护在她身侧,众人开始加速登峰,略过了沿途的所有风景,只等下山时再慢慢欣赏。

终于在夕阳西下,万丈霞云之中,他们来到了嵩山之顶。

赵樱泓坐在步辇之上,远观山巅之外的风景,只觉得从前困于一隅的心境霎时通达,旷远疏朗,意识仿佛能无限地向天边延伸,万物都匍匐在脚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忽而觉得这人世间是如此的渺小,在山川的腹怀之内,哪怕是天家大事,似乎也成了小事。自己并非是甚么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不过只是天地一蜉蝣罢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今日方知此诗之势,这便是登山的魅力呀。

“白云随人来,翩翩疾如马。洪崖与浮丘,襟袂安足把。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她身旁,韩嘉彦以低沉疏朗、意蕴洒脱的声音诵念道。

赵樱泓望着她带笑的侧脸,眸中情意缠绵。

第一百零七章

当韩嘉彦与赵樱泓登上嵩顶之时,汴京城的皇宫之中,内侍、宫女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皇后册封典仪即将举行,宫中有相当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和布置。

御药院也不清闲,倒不是为了忙自家事务,而是相当多在御药院当差的内侍被抽调去给册封典仪帮忙去了,这其中就包括梁从政。

梁从政自从三月金明池大会时与亲姐姐相认,心愿得了,整个人都开朗快活了许多。这反倒让他在御药院内打开了交际网络,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因着筹备册封典仪,此番梁从政被调往官家所居福宁殿,负责筹备服章。

只是梁从政没有想到,此次被调离御药院,竟再也回不去了。刚到福宁殿,他就直接被带去了入内省都知苻杨的面前,彼时与他一起面见苻杨的还有一名内侍,二人给苻杨叩首,就听苻杨道:

“承蒙官家看重,特例拔擢你二人侍奉左右。梁从政升内东头供奉官。苏珪调勾当御药院,接替梁从政职位。”

苏珪……梁从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的内侍,他听过此人名号,听说是官家御侍刘娘子身旁的近侍,得刘娘子信任。刘娘子眼下虽尚未有名分,但宫中谁人不知她已承圣幸,深受宠爱。

梁从政本是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勾当御药院,突然拔擢为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可谓是连跳三级,跳过了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三个品阶,直接来到了权力中枢的边缘。

连跳三级,多少内侍苦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熬出头,梁从政却在如此年轻之际获得此等恩泽,他自不能拒绝,于是叩首感谢圣恩。

内供奉官,管理的是宫禁出入,由于皇帝上朝、起居都集中在皇宫东侧,故而内东头供奉官虽与内西头供奉官同阶,但更尊于后者。内东头供奉官是每一位高品内侍都会经历的官职,可谓是一个跳板职位,一旦被任命此职,就离进一步拔擢不远。

梁从政心中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但随即又泛起了几丝无奈之情。勾当御药院还能时常出宫采办,可内东头供奉官负责管理东华门以内的门禁,轻易不能离去,这下出宫成了难题。

他还想时常出去与姐姐相会。且,前段时日姐姐委托他的事,眼下还没有眉目,突然调职,惹人瞩目,他以后往张茂则处跑就更麻烦了。

他到底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张茂则关于当年仁宗末年的事?甚么画师李玄,甚么《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所措。此前他也旁敲侧击了两次,奈何张茂则似是年纪太大了,没听见一般,不给任何回应。

梁从政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再寻机会。

当日晚间,梁从政又备了些小菜,提了一壶清酒,往张茂则的住处行去。每夜他都会来看老祖,即便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曾改变这个习惯。

老祖还是那个样子,垂垂老矣,每日只忙活修补那幅残画,甚少步出院子去。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茂则衣冠端正地坐在屋中,屋内灯光充沛,他的手边搁着一幅卷轴。

“老祖……您这是?”梁从政感到惊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见礼问询。

张茂则起身,将那幅画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了梁从政手中,道:

“你承蒙韩六郎照拂,得官家恩宠,如今已然有出息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韩六郎,他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悟出来。我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我十一年的心血,你当小心保存。”

“老祖……这……”梁从政背后沁出冷汗。

“这画你可以看,看看也无妨,它不是那么容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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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的。”张茂则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梁从政小心解开卷轴绳子,展开画作,就见到了一幅描绘夜宴群欢场面的画作。他心中一凛,暗忖难道这便是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

但张茂则却显然不打算再对他多解释一句了,他甚至冷下脸来,对梁从政说了一句绝情话:

“自今日起,你就莫要再来看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从无瓜葛。你走罢。”

“老祖……”梁从政泪意上涌,忙跪在了他的脚边,“我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何老祖要赶我走?”

“你没犯错,但我已经老了……”张茂则叹息道,“你去罢,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莫要再来见我。”

梁从政泪如雨下,入宫这么些年,若不是有这个老人,他甚至无法支撑下来。可眼下,老祖却不愿再见他了。

难道以后的路,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吗?

但他知道老祖说一不二,自己再如何乞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得给张茂则磕了三个响头,道:

“梁从政感念老祖再造之恩,此生不敢忘!”

说罢终于起身,逼迫自己坚决不回头地离去。

梁从政离去后,张茂则缓缓吃掉了他带来的酒食,将一切收拾干净,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只捧着一盏油灯步入内室。

昏黄如豆的灯光之中,他将一幅珍藏许久的画像取了出来,挂在了墙头。那是一幅皇后像,画中人正是曹皇后。

他跪伏在画像之前,呜咽着,老泪纵横:

“殿下……老奴终于可以去陪您了……”

呜咽声渐隐,屋内那唯一一盏烛火,倏然熄灭了。

元祐七年五月,当整个皇宫沉浸在孟皇后册封的喜庆氛围之中时,一个自仁宗年间走来的老人,孤独地在宫中一隅离世。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他衣冠端正,维持着向曹皇后像叩拜的姿势,就此魂归苍穹。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世意味着甚么,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的丧事被低调地处理了。但当数十年后已入暮年的梁从政忆起这段往事时,他可以说他的离去,意味着宫廷之中最后的温良宽厚就此消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赵樱泓与韩嘉彦游赏了嵩顶的玉井、玉女窗、封禅坛、石室,她们尤其对那石室十分好奇,据说韩愈曾带着芦仝、李渤宿于其中。虽然看上去实在简陋,也未曾留下任何书法铭刻,亦不知是真是假。

她们上山后,便宿在嵩顶三寺之一的栖禅升道寺之中。当夜更换了湿衣,韩嘉彦为赵樱泓的脚踝扎了针,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翌日晨间,赵樱泓的脚稍有些消肿,仍无法下地。可她却按捺不住游赏的心,所以便由步辇抬着,往嵩顶各处名胜去。

中岳庙、太室阙位于黄盖峰,距离嵩顶有一定的距离。浮云子已先去那里瞻仰了。

太室三十六峰,多的是汉武帝游嵩山留下的名胜古迹,许多山峰也是从其中典故来命名。这么多山峰,要全部走一遍实在太难。加上赵樱泓伤了脚踝,韩嘉彦必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此行随师兄瞻仰道教名胜的想法只能作罢。

但寻找北辰道人的线索这件事,还是要完成的。这茫茫群山之中,那北辰道人究竟藏在何处,实在是太难找了。

思来想去,她们准备随着浮云子的脚步,先去黄盖峰游玩。午前,韩嘉彦正背着赵樱泓穿过一条有些狭窄的山道,这里步辇要过去比较困难。

“嘉郎,我们不要管身后那些人了。带着他们,我们还怎么打听事情?”赵樱泓伏在韩嘉彦的背上说道。她们已然在嵩顶三寺中询问过了,确然没有人知晓甚么北辰道人。

“莫要任性,咱们要是跑了,可不得急死他们?”韩嘉彦知道她的心思,笑道。

“可是……唉……真讨厌,出来还要拖着大尾巴。”赵樱泓很无奈。

“你可以告诉他们去处,让他们远远跟着。黄盖峰距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山路,我背着你直接就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吗?你不会累吗?”赵樱泓惊喜问道。

韩嘉彦道:“我十二岁上龙虎山,十七岁下山,就是在山里训练出来的本事,走山路不在话下。”

打定主意,二人便与身后带队的首领王隋打了个招呼,王隋虽然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主子的意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想,千万要跟紧了,万一出甚么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奈何,他们跟着的可是韩嘉彦。她即便背着赵樱泓,在山间依旧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敏捷地踏着山道,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身后的侍从们甩开来了。

王隋连忙带队去追,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反倒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

彼时韩嘉彦早背着赵樱泓没了踪迹。

去往黄盖峰,要先下山再上山。穿行于山林之间,清新的空气将人的身心都涤荡干净,自从上了山,赵樱泓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回荡在山中,雨后的艳阳穿透枝叶的间隙照耀在山道之上,仿佛落下斑斑碎金。

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若不是脚踝的刺痛还在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赵樱泓,她真以为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一般不真实。

自幼怀揣着游历山川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了,而且还是与心爱之人相伴着。这一定是多年的虔诚祈愿,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她感念于心,缓缓收紧搂着韩嘉彦脖颈的手臂,将面颊贴上她的侧鬓。

“六娘,我都不想回汴京了。”她轻声道。

“哈哈哈,我也不想。”韩嘉彦道。此时的她不愿泼冷水,只想随着她一起疯。

“你都淌汗了,累了吧,咱们还是寻个地方歇一歇罢。”赵樱泓见她鬓角渗出汗水,忙拂去,又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山间虽凉爽,可韩嘉彦这样奔跑不停歇,也架不住地要出汗。她的幞头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再有一段路就到山谷了,咱们就去山谷里找一处地方歇歇。”韩嘉彦道。

远处听到了溪流潺潺的声响,韩嘉彦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谷底了。这水许是悬练峰北侧的卢崖瀑布之上流下来的水,在峡谷间汇集成了溪流。

她加紧脚步,背着赵樱泓出了山道,眼前景象为之一阔,峡谷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穿过乱石滩,一路向东南方向流去。

韩嘉彦寻到了溪流浅滩边的一株大树,将赵樱泓送到树下阴凉之处的大石上坐下,自己则摘了腰间挂着的竹筒,去溪边打水。

她蹲在溪边,先是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山泉刺激之下,她只感到通体舒爽。禁不住捧着水喝了好几口,甘冽清爽。随即打湿巾帕,拭去头脸脖颈的汗水,再将帕子浣洗干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才淘了一淘水流,打上满满一竹筒的水,送去给赵樱泓。

赵樱泓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顿时大赞道:“好甜好凉!”

韩嘉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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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打湿的帕子也给她擦了擦面庞降温。赵樱泓眯着眼享受,她的六娘简直比媛兮还贴心温柔。

“郎君、娘子,好一对璧人啊。”冷不防忽而下游传来一声老者的赞美声,韩嘉彦一惊,忙侧身将赵樱泓挡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声音来处,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从不远处溪边的大石之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背后还背着柴架。衣衫朴素,发丝灰白,满面沧桑的皱纹,双手黝黑粗糙,一看便是这嵩山附近生活的山民樵夫。

“老朽没有恶意,郎君莫要这般紧张。”那老人见韩嘉彦一副对峙的架势,笑着道。

“老丈是这嵩山里人?”韩嘉彦高声问。

“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嵩山,就在这溪水的尽头,有一处燕家村,老朽是那里人。”

“老丈对这山里可熟?”

“哈哈哈,那不能说熟,老朽当了一辈子樵夫,五十余年都在嵩山之上摸爬滚打,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老人颇为自豪道。

“哦?那连这山里修行的僧侣、道士,您也都知晓?”韩嘉彦不禁问。

“排得上名号的,排不上名号的,老朽都能认一认。”老人道。

“那您可听说过一个道号‘北辰’的道人?”韩嘉彦问。

老人一愣,思索了片刻,旋即回道:“啊,你说的是玉衡子道长罢,他在这山里有点小名气,就是比较孤僻,一人独居在洞府中。”

“玉衡子?玉衡子就是北辰道人?”韩嘉彦疑惑,她身后的赵樱泓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

老人道:“是,前段时日,有个汴京人来山中打听玉衡子道长,也说他叫甚么北辰道人,然后展示给老朽一个匕首看。老朽一看……那不就是玉衡子道长的匕首嘛。

“我们燕家村人承蒙玉衡子道长之恩,对他可熟悉着哩,他腰上一直就挂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匕首柄上刻着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后三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蓝宝石,老朽虽未读过几年书,也知道那北斗七星勺柄的那三星叫做玉衡嘛。”

这匕首……和太皇太后给自己的那柄匕首何其相似?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韩嘉彦心中震惊。

她定了定神,问:“这位玉衡子道长对燕家村有恩?”

“那是,村里去年夏季闹瘟疫,他来了后,给我们每人一粒丹丸,服下便好了。他可是个神仙人物呀,这医术水平太高超了。”老人似乎对玉衡子十分敬仰。

韩嘉彦一时有些欣喜,道:“即如此,老丈可知晓这位玉衡子道长在哪个洞府隐修,我与娘子正是来求他妙手治病。”

“诶,他不在,今年二月时就随那汴京人离去了,应是还未回来。”老丈摆摆手道。

“您确定吗?万一他已然回来了?”

她这一问,将那老人问住了。老人道:“老朽确有一段时日没去他洞府瞧瞧,也罢,你二人随我来罢,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丈告诉韩嘉彦,北辰道人的洞府就在悬练峰的瀑布之下。接着便率先在前带路。

韩嘉彦用树枝粘了泥土,在自己的巾帕上写下悬练二字,随即将巾帕系在了一根朝向东北方的树枝枝丫上,随后背起赵樱泓,随着那老丈溯水而行。

走了一会儿,赵樱泓在韩嘉彦耳畔低声问:

“这老人的出现未免太巧,会不会有诈?”她不大相信这突然出现的老人,龚守学在这山上盘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北辰道人的线索,怎么她们这么巧就遇见了一个知情人?

自己要往嵩山来的消息并未保密,韩嘉彦随行之事,恐怕也很容易打听到。如果隐藏在暗处的北辰道人有心探听,是肯定能知晓的。如此便可预知她二人在嵩山的动向,提前设伏,将她们导入陷阱之中。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善变,实在是不得不防。

“没事,我防备着呢。就算真有甚么陷阱,我也给后方的王隋留了指向。”韩嘉彦低声安抚道,“而且,我认为那北辰道人的目的并非是要咱们的性命,从他两次的陷害行径来看,他的目的更多是想将我们搬开,我们多半是挡着他的路了。”

“他到底要做甚么?”赵樱泓不解。从目前获知的线索来看,此人的目的在于针对韩嘉彦和自己。而且他还除掉了一个可能知晓某些关键讯息的人——龚父。

赵樱泓曾经以为这北辰道人的目的是拿到《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但如今她发现不是的,因为即便拿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也早就没有甚么用了。时移世易,先帝时期的边境布防图,早就过时了,不具备任何战略价值。

所以她才会困惑北辰道人又盯上了韩嘉彦和自己,到底是为甚么?且如果赵樱泓车驾遇袭那件事就是北辰所为,说明他并不单纯是因为赵樱泓与韩嘉彦成婚,才会针对赵樱泓,他早就盯上赵樱泓了。

这一点韩嘉彦和赵樱泓在来时的路上也讨论过,未能得出任何可靠的推测,只能猜测也许与官家有关,这让她们心中很不安。

“我试探试探他。”韩嘉彦轻声道,随即清了清嗓子,对前方的老丈道,“老丈,您说的那个瘟疫,是怎么回事?”

“唉……不知道呀,咱们这村儿多少年没有生过瘟疫了,去年突然间就出了疫病,村里人普遍是头晕恶心,吃甚么都吐,手脚发麻抽筋,老人家还心口疼,喘不上气。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闻言,韩嘉彦眉头蹙起,又问:“是人畜都患了病吗?”

“是,都患了病。”

“那牲畜,玉衡子可曾救?”

“救不了,他的丹丸只能人吃。那么珍贵的救命药,数量也不多,哪里舍得给牲畜吃啊。得病的牲畜都宰了,一把火烧了,损失惨重啊。”老丈道。

“老丈,你们村里吃的是这山上流下的水吗?”韩嘉彦问。

“是,就是这条溪水,流经村边,大家靠水吃水。”

“这水是悬练峰流下来的罢。”

“就是悬练峰卢崖瀑布的水,村里的先生说,这是嵩山的天上水,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吃这山上流下的水。”老丈颇有些自豪地地道。

韩嘉彦一时沉默,片刻后又问:“老丈这几日可曾上山?”

“得有十来日不曾上山了,这几日我家重孙出生,老朽在家抱重孙呢。适逢募役,我家儿子、孙子都出去修坝了,家里的重活没人干,所以老朽今天山上,一是为了打柴,二是为了钓鱼,回去给孙媳妇儿炖汤吃。”说起这个,老丈那张沧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恭喜老丈啊。您多大年纪了,看着可真硬朗。”韩嘉彦笑道。

“哈哈哈,老朽今年七十有六,都说这嵩山里住着谪仙人,山上水养人,我们村里都是长寿老人,小老儿还不算长寿的呢。”老丈开怀道。

韩嘉彦暗暗侧首对赵樱泓道:“看来不像是假的,此后再派人去燕家村探探虚实,真相自明。”

赵樱泓揪了下她的耳垂,道:“你还真会套话呢。”

韩嘉彦笑了,不等她说什么,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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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丈突然回头问道:

“唉,二位莫怪小老儿多嘴一问,您二位是谁有疾,要上山找玉衡子道长医治的?”

“我……嗯……”韩嘉彦刚要回答,忽而就被赵樱泓掐了一下,于是反应敏捷地道,“我有疾,不过娘子爬山时不小心崴了脚,也得一并治。”

那老丈看韩嘉彦的眼神顿时就有些同情,韩嘉彦一脸无语,赵樱泓藏在她后颈,憋笑十分辛苦。

“郎君,据小老儿所知,这玉衡子道长毕竟是出家人,对那方面的疾患,似乎不是专长。您二位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了他的名号,莫不是找错了人,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老丈是个实在人,说话也耿直。

赵樱泓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韩嘉彦红了脸,忙解释道:

“老丈误会了,是我有心疾,在汴京时听闻北辰道长有本事治疗心疾,所以来寻。”

“哦哦,唉,小老儿真是闹笑话了。郎君看着挺硬朗,也不像是有心疾的人呢。”这老丈尴尬地嘀咕道。

三人一路跋涉,闲聊漫谈。这老丈在嵩山附近生活了这么多年,对着山上的各种传闻都十分熟稔,加上很健谈,一说起话来就止不住。韩嘉彦偶尔搭腔,询问些情况,大多是时候都是这老丈在说。

而赵樱泓安安静静地伏在韩嘉彦背上,听那老丈讲些神乎其神的仙家故事,倒也觉颇为有趣。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卢崖瀑布已在眼前,远远的就望见一道银色匹练从高崖之上腾空泄下,水声如雷轰鸣,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壮观无比。瀑布积流,形成水潭,潭上独出一黛色圆石,好似龟背。

赵樱泓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一时屏住呼吸,只觉自然造物,神异非凡。韩嘉彦见得景色多了,便没有她那样的心神震荡。

就在那瀑布潭水南侧不远处的岸旁,结了一间草庐,看上去十分简陋。老丈带着她们走到草庐前,道:

“就是这儿了。”

说着,老丈拍了拍草庐的木板门,发出“砰砰”之声,出声道:

“玉衡子道长,道长可在?”

半晌,无人应答。

在老丈的拍击之下,那本就不是很牢靠的木板门已然摇摇欲坠,他还待再拍,门板忽而就脱落而下,哐当一声砸在室内的地面上,飞起一片尘土。与尘土一起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一大群绿头蝇。

老丈咳嗽了几声,一手掩面,一手赶开那些苍蝇,道:“这破屋实在不能住人了。您二位也瞧见了,早没了人,这里边是不是死了什么动物呀,一股腐臭味,这么多苍蝇。”

“我们可否进去瞧瞧?”韩嘉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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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便。”老丈可不愿踏进去,见她们执意要进去,便坐在了草庐外,自休息去了。

韩嘉彦背着赵樱泓进了草庐,这草庐屋檐有些低矮,她不得不半蹲下身子,避免赵樱泓撞到檐边……

进来后,扑面而来一股腐臭味道,十分刺鼻。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屋内摆了一张大桌,两把竹凳,桌凳都翻倒在地,其上落满了灰。远端摆放着一张矮脚竹床,床榻上还铺着一些落满灰的干草。竹床的脚边,屋子的东南侧,用泥砖砌了一个土灶,灶上有一口大黑锅,盖着锅盖。

除了这些翻倒的家具,木板墙上还挂着钓竿、鱼篓等渔具,柴刀、斧头、镰刀、锄头等工具堆在墙角。

这似乎就是一个典型的山中隐士的住处。简朴至极,甚至可谓破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知道这屋子里恐怕有些脏东西,赵樱泓若是瞧见会受不了,故而将赵樱泓放了下来,让她在门口扶着墙单脚站立等候。她自己进入其内查看。

她首先用手中的匕首拨了拨床榻之上的稻草,没见有藏什么。

竹床底下有两个罐子,取出来后发现是空罐子,里面黑黢黢的,还有一些脏东西在里面。韩嘉彦以手扇风,嗅了嗅罐子里的气味,里面散发一股混杂着腐臭味的药味。但熟悉草药的韩嘉彦并不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药,纯粹的药味已被污染。

想来这两个罐子里钻进去一些虫鼠,且都死在了里面,腐臭味是从这些小动物的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她又走去灶旁,发现锅盖留了缝隙,没有完全盖严实。揭开锅盖,顿时有一股腐臭的气味扑来,又是一片绿头蝇飞了出来。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那锅里竟然有一只死山鼠,已然腐坏,绿头蝇就是从其尸体上孵化生蛆而化成。

锅底似乎残留了某种黑色的东西,吸引了山鼠钻入缝隙去吃。但山鼠吃了之后就毒发而亡,再也没能爬出这口锅。

这口锅到底熬了甚么?韩嘉彦心中发寒。

她忍着恶心,从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取出了一张厚油纸,用匕首小心刮了一点锅底的黑色膏状物,抹在油纸之上,叠好后在其外又包了一层,最终收入革包之中,打算回去后看看能不能查明这里面的成分。

“嘉郎?你查到甚么了?”赵樱泓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询问道,这屋子内的乱象与腐臭的气息让她眉头紧蹙,感到十分不安。

“回去与你细说,咱们先离开这里。”韩嘉彦迅速回到了赵樱泓身边,再次背起她,出了这间草庐。

那老丈见她们出来,便领着她们原路返回。韩嘉彦随在后面,询问道:

“老丈,您上次来这草庐是甚么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二月末时,那汴京人来的时候,此后就没再来。”老丈回答道。

“二月末……”韩嘉彦思索着,这屋子荒废了有三个月了。

来寻北辰道人的应当就是孙绍东,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离去时,似乎不该如此仓促忙乱,以至于桌椅翻倒,锅盖也没盖严实。

也许……这草庐后续可能还有人来此查看过,才会如此杂乱。是什么人与自己一样也在追查北辰道人?难道真如樱泓推测的那样,师尊还在世,也在暗中追查李玄?

韩嘉彦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因而燃起几分期望。

她细细思索着,不再言语了,那老丈似是也看出了他们有心事,也不再多搭话。

原路返回,行至半途,他们遇上了匆匆忙忙赶来的王隋一行。王隋看到两位主子完好无损,顿时大松一口气。天知道他看到那系在树枝上的巾帕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慌乱感有多么强烈。

他还以为两位主子出事了,若真是如此,他有几颗脑袋都无法交代!

“王隋,你派人送这位老丈回家,顺便也给他们家送些礼钱,感谢老人家给我们领路。”韩嘉彦笑呵呵地吩咐道。

王隋不明所以,赵樱泓抬手招他靠近,悄悄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王隋心中恍然,立刻揖手领命。

王隋自去吩咐下面人做事,并亲自护送那老丈返回燕家村。老丈此时才觉出眼前这对璧人的身份不一般,一时惶恐不已,面上神色期期艾艾。韩嘉彦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他才安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媛兮等仆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赵樱泓终于舍得离开韩嘉彦的后背,坐上了步辇。韩嘉彦也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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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只是她体力充沛,还走得动,故而就伴在赵樱泓步辇旁随行。

长公主队伍再次启程,往黄盖峰去寻浮云子。

第一百零九章

韩嘉彦和赵樱泓顺利在黄盖峰南麓寻到了浮云子,彼时他正与中岳庙的观主、天师王淳安谈笑风生。

中岳庙的前身为太室祠,始建于秦,为祭祀太室山山神的场所。西汉元封元年,汉武帝游嵩山时下令祠官增添这一旧制。

东汉元初五年,中岳庙增建“太室阙”。

东汉以后,中岳庙成为道教徒居住传教之所,据说,道教创始人张道陵曾在嵩山修道九年。

南北朝期间,太室祠曾两迁庙址于嵩山玉案岭、黄盖峰。后著名道士寇谦之入嵩山中岳庙修道七年,在此改革“五斗米道”,创立“新天师道”,并得北魏太武帝重视,封为“太平真君”。中岳庙因此地位陡然上升。

后历代皆有扩建修缮,最近一次是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中岳庙增修崇圣殿及牌楼等八百余间,规模宏大。

赵樱泓不是非常了解道教的历史,她只知道南方有个天师道,却不知这嵩山的新天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韩嘉彦预先给她做了一番解释。

道教发源自东汉末年的五斗米教,创建者是张道陵,其子张衡、孙张鲁继承了张道陵的道统,三张奠定了五斗米教的基础,将五斗米教发展成“正一盟威”。

后来第四代孙张盛时,正一派迁居江西鹰潭龙虎山,子孙世传其业,一般称第几代天师,统称张天师。韩嘉彦的师尊平渊道人算是正一道的外门弟子,与本代张天师相识,浮云子、韩嘉彦也常听张天师讲经说法。

天师道还演化出了上清派、灵宝派两大分支,前者重炼气,后者重炼丹。上清道场在茅山,灵宝道场在阁皂山。陆静修、陶弘景是上清派的代表人物,葛玄、葛洪这“二葛”是灵宝派的代表人物。

曹希蕴,也是在阁皂山受箓为道,属于灵宝派道士。

南朝时,道士陆静修对天师道做出一系列改革,因东晋之后南朝宋齐之时的道教内部积存许多弊端,诸如组织涣散、科律废弛等等,这给道教自身的延续发展造成严重的危害,尤以与农民起义结合密切是最大的隐忧,为此陆修静提出了一系列整顿改革当时道教的办法。

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提倡斋戒,他认为这是求道之本。他还编定需戒仪范多种,意在从斋戒入手整理南朝宋齐之时道教存在的种种积弊。他宣扬只有斋戒,才能把人的“身、口、心”引入正常“仪轨”。

陆修静提出“祖述三张、弘衍二葛”。对道民的组织编户,修道场所等等有关“宅箓”制度进行改革,要求“奉道者皆编著户籍,各有所属”,经常接受“种禁威仪”的教育,知法守法,确保家国太平;婚丧嫁娶牛育应申报增减户口;奉道者的行为必须严守本分,不得僭越;严格执行道官论功升迁制度等等,加强和完善了道教组织。

如此,获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南朝以来奉道不绝。

这便是南天师道。

而北天师道同样是应时运而生,北魏时期佛教盛行,对道教造成了冲击。北方道士寇谦之挺身而出,对旧天师道进行改革,引儒入道,道士要以礼为标准,儒道兼修。

奈何,后因北齐举国崇佛,道教在北齐被视为异教,高洋于天宝六年,举行道佛论争,道教失败。高洋下令废除道教,于是齐境无道士,寇谦之的新天师道教团,至此便烟消云散。

一直到唐代时期,道教才重新在中原发展起来,嵩山之上,又有了天师道的身影。

大宋官家崇道,但赵樱泓自幼学儒,又受母亲影响尊佛,反而对道教知之甚少。韩嘉彦与她简单捋了一下道家变迁历史,她心中顿时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如此,在与王天师的交流之中,赵樱泓也不至于露了怯,给皇家丢脸。

在交流之末,韩嘉彦也询问了一下玉衡子。果然,提起玉衡子,王天师显然知情。他蹙了蹙眉,神色之中多了一抹轻蔑鄙夷:

“玉衡子在嵩山之中隐修的时间不长,我记得是去年的春末来的,至今年二月离去。此人心术不正,总是沉迷于炼丹,有些走火入魔了。我们这山中的草药,几乎都被他摘光了,连药田都曾被他强掠,实在是不知廉耻。”

这话听得众人一时愣怔,不知该作何应对。最后还是韩嘉彦问道:

“那玉衡子可是一人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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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是一人,结庐在卢崖瀑布之畔。”

问清这一问题,韩嘉彦也不再提玉衡子,任此话题流去。

得中岳庙素斋招待后,她们下榻客室之中,韩嘉彦、赵樱泓与浮云子讲起了今日的见闻。交谈末尾,远去送那老丈的王隋也返回了,向她们报告情况。

“那老丈姓燕,就是那燕家村人,这一点没有问题。我们也向村民仔细打听了一下去年夏季的瘟疫之事,也都属实。”王隋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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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苦你了王都头,去休息罢。”赵樱泓道。

王隋退出,赵樱泓看向韩嘉彦,二人眼中已有默契。浮云子捻须思索道:

“所以,这玉衡子,也就是北辰道人,很有可能是在卢崖瀑布旁的草庐之中做了甚么毒药,以至于水源被污染,下游的燕家村村民也差点遭到毒手。正是因为村民不知始末,还以为是闹瘟疫,加上玉衡子及时出手给了村中解药,反倒让村民感恩戴德了。”

“是,并且我认为这个毒药,北辰道人也用在了龚守学的老父身上。”韩嘉彦道。

“毒杀龚守学老父的,是北辰的道侣,那个李姓女冠罢。”赵樱泓纠正道。

浮云子摇摇头,道:“不对,我认为这里面有偏差。毒杀龚父的,到底是玉衡子还是李姓女冠,这里面存在偏差。但对师茂来说,这偏差应该比较容易看明白。”

赵樱泓听糊涂了,一旁的韩嘉彦解释道:

“樱泓,你也看到那草庐之中的景象,那里面只有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床榻是单人床,所有的用具都只有单份。我也问了王天师,确认玉衡子一直就是一人居住。

“即如此,道侣之说到底是从何而来?那李姓女冠莫非是他离开后,在汴京找的?他离开嵩山,是应孙绍东之邀来对付我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寻找道侣?

“实际上,孙绍东本就是他老早埋下的钩子,他将那玉衡匕首留给孙绍东,就不愁他不上门。我怀疑他目睹了去年春社之日时,你我与孙绍东的冲突,故而盯上了孙绍东。他大闹上清储祥宫,其目的就是吸引孙绍东的注意力,与他结交。

“而李姓女冠可能本就不存在,或者准确说,北辰道人这个人就不存在,北辰就是李姓女冠,李姓女冠就是北辰,她是一人兼了两重身份。”韩嘉彦顿了顿,低声补充道:

“就好似我与燕六的关系。”

赵樱泓感到头皮发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那李姓女冠的白色傩面,而燕六佩戴的是黑色傩面。这人就好似处处都在学韩嘉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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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李姓女冠,就是李玄,李玄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浮云子说出了他的猜测。

韩嘉彦接着道:“她与我娘亲必然有很密切的关系。我曾从太皇太后那里拿到一把璇玑匕首,可以确认这把匕首当是我娘亲的东西。而那把玉衡匕首,听描述显然与璇玑匕首所出相同。

“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二人合起来便是北斗七星……我娘亲曾经是曹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么这个李玄,会不会也是?她会成为宫廷画师,会不会是因为她本就是宫女,而套了一个李玄的男子身份?”

浮云子道:“璇玑玉衡实际有很多种说法。

《史记·五帝本纪》说:‘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雄。’这里面说的璇玑玉衡指的是美玉所制成的浑天仪。

“此外﹐又有北极星即北辰说﹐例如伏胜在《尚书大传》中写道:‘璇者,还也,玑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行动者大,谓之璇玑,是故璇玑谓之北极。’

“《说苑》则说:‘璇玑谓北辰﹐勺陈枢星也。’《周髀算经》称北辰皆曰璇玑﹐而《甘石星经》又有不同的说法:‘璇玑者谓北极星也﹐玉衡者谓北斗九星也。’

“但不论怎么说,璇玑玉衡确实时常并列出现,且是一种将天象与人间政治教化结合在一起的意象。可惜,我们眼下查不到曹皇后身边的婢女具体叫甚么名字,起居注之中对此是不会记录的,只有自仁宗年间遗留的老宫人才知道。

“不过我说句猜心的话,这玉衡子给自己起了个北辰名号,真可谓是半步不离璇玑,处处忘不了璇玑,她似乎与杨大娘子纠缠颇深啊。”

赵樱泓听着他们的分析,心中感佩,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以后要更加多读书,多涉猎,才能更好地帮助到六娘。

韩嘉彦的面色则更为阴沉了,假若这李玄当真与娘亲纠葛颇深,那就意味着娘亲的死,确然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师兄,那草庐被翻得如此凌乱,我猜测可能在玉衡子离去后,又有人进入草庐查看。你说,这人会不会是……师尊?”韩嘉彦终究还是将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闻言,赵樱泓拉住了韩嘉彦的手,心中即欣慰又心疼。欣慰于她能听进自己的猜想与劝说,又心疼于她失去双亲的苦痛。

“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但咱们也不知那玉衡子还招惹了甚么仇家,比如楚秀馆,就很有可能一直在追踪她。因为此人当是个叛出楚秀馆的内门弟子,她的换面术如此高绝,多半获得了正统的师承,兴许是楚秀馆南派叛出的弟子。”浮云子分析道。他决定给韩嘉彦泼泼冷水,不希望她抱有太大的希望,否则若无结果,迎来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听师兄提起这个,韩嘉彦突然想起一件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

“对了,秦老大夫是北派的外门弟子。他与我提过,他有一位内门师弟,说如果有缘我可能会见到呢。”

“是吗?”浮云子捻须,笑道,“你至今尚未遇到,恐怕是缘分还未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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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北派,南派?”赵樱泓听得一头雾水,问道。

韩嘉彦忙和她解释楚秀馆内部的派系划分,赵樱泓听后恍然大悟,颇感有趣道:

“没想到这里面有这么多的门道。”

韩嘉彦点头:“对,所以此前我在白矾楼遇见裴谡捉拿茶帮刺客,见他善于伪装,又使了一手飞针绝技,还以为他就是袭击你车驾的歹徒。”

浮云子闻言,立刻道:“你确实错怪他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问了茶帮四人,当时率领茶帮刺客的首领是杨浩然,就是茶帮四人之中那个瘦高个。据他所说,他率领手下的弟兄一直追踪着假冒侯转运的裴谡,是十二月才进汴京的。十一月底裴谡人不在汴京,是不可能袭击长公主车驾的。”

韩嘉彦抚掌道:“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我当时喝问了他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反应很奇怪,既不辩解,也未有措手不及,反倒是先震惊后思索,那样子似乎像是知道到底是谁干了这件事一般。裴谡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他真的知情,那就可以判断袭击樱泓车驾的歹徒很有可能就是楚秀馆南派的弟子,若真是李玄,那李玄就是师承自楚秀馆南派。”

浮云子思索道:“即如此,十五年前念佛桥李冥落水案,以及陈安民被毒杀,是否都是李玄所为?还有陈安民牵扯到的那起相州抢劫案,可真是错综复杂啊。”

此时赵樱泓突然插言道:“不若……我们下嵩山后,不急着返回汴京,先去一趟相州罢。那里也算是嘉郎的家乡,韩氏祖宅就在那里,就当是我这个新媳妇去夫家认祖归宗了。”

浮云子和韩嘉彦双双吃惊地看向她,赵樱泓却似是已然拿定了主意:

“相州抢劫案,当趁此机会细细查一查才是。”

第一百一十章

赵宋官家已有许多年未有迎亲的大喜事,皇后册封成了近来汴京城最为热门的话题。

四月时,陆陆续续就有诏命下达:

尚书左仆射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韩忠彦摄司徒副之;尚书左丞苏颂摄太尉,充发策使,签书枢密院事王岩叟摄司徒副之;尚书右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宗正卿副之;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权户部尚书刘奉世摄宗正卿副之;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公卿大臣代替皇帝,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嫁娶典仪。及至皇后被迎入文德殿,皇帝亲至文德殿,册其为皇后。

向太后主持了文德殿内的大礼,以母之尊向帝后训话。生母朱太妃只能在旁观礼,母子二人均只能忍耐。

孟皇后的父亲进合门祗候、宗仪使,封荣州刺史,皇后母亲王氏封华原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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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繁复的典仪之中,缺少了一个人的身影,便是右相刘挚。

大宋中央官制,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二者为相;尚书左丞、右丞为副相。又因左尊于右,因而左相实则为首相。

典仪结束,宫中赐宴群臣,放还之时已然入夜。昏黑之中,仆从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身着华贵礼服的宰执们随后而行。

吕大防与韩忠彦并肩走着,韩忠彦笑而道:

“左相今日气色甚好,新后刚立,可是沾了福气?”

“哈哈哈哈,师朴莫要笑话老夫。是已为相,怎能在人前显病态?何况这等大喜事,当要打起精神应对才是。”

“说起这病,右相之疾亦令人忧心啊。”韩忠彦道。

吕大防默了片刻,笑道:“师朴有话但说无妨。”

韩忠彦斟酌道:“左相忠直,是我等臣子的典范。忠彦有些困惑,不知当问不当问。在左相看来,朔可是党?可是元丰的余烬?”

吕大防花白浓眉之下的眼眸微微眯起,道:“元丰余烬不可怕,可怕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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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余烬若是遇着易燃之物,燃起烈火,这烈火无睛,不分敌我,便会吞噬万物呀。”

“所以左相便是灭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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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种可保留,但这火不能胡乱延烧。”吕大防道。

“据我所察,右相亦在灭火。即如此,左相与右相何故生隙?”韩忠彦已将话问得很明白。

吕大防回答得也很耿直,不负他忠直的外名:“这是不同的。刘莘老与我虽都想灭这火,可他是想将这火种据为己用,这是很危险的。司马温公在世时,兴洛党之见,便是周敦颐、二程兄弟的主张,克己复礼,崇古近于迂。

“司马温公丧礼时,程伊川因反对百官吊唁,被苏东坡叱为迂腐,蜀洛就此决裂。而朔表面依附于洛,实则已然慢慢显出温和改良的端倪来。刘莘老是有才学见地的,只是不合时宜,此时提改良,反倒会被当首鼠两端,再燃党争之火,于朝局不利。我不过缝缝补补一裱糊匠罢了,今日东墙着火,我得扑,明日南檐漏水,我也得堵。”

韩忠彦显得若有所思,吕大防呵呵一笑,道:

“待有朝一日,师朴兄亦登相位,自然就明白了。以如今的朝局,为相者首须弥合裂痕,重塑朝廷风气。”

韩忠彦拱手拜道:“多谢左相指教。”

“你们家六郎,近来风头很盛啊,汴京城都是他的传闻。”吕大防有些坏心眼地提起了韩嘉彦。

韩忠彦顿时苦笑,只得道:“舍弟年轻不懂事,让左相见笑了。”

“怎是年轻不懂事,毕竟这当驸马,确实委屈,尤其是六郎有才,更委屈。”吕大防话里有话,话中带刺,“师朴,我可得提醒你一下,顾看好这段婚姻,给六郎敲敲警钟。那王诜就是前车之鉴,你们韩家可不能重蹈覆辙。”

韩忠彦很是失了颜面,但也只是笑笑,隐忍揖手道:“左相说得极是。”

出了宫,分道回府,骑在马上,韩忠彦不禁叹息。

刘挚是由父亲韩琦一手带入中央朝堂的,与他韩忠彦也关系匪浅,一直互相帮扶。眼下刘挚遭到左相吕大防排挤,他想为刘挚争取一番,奈何无用。反倒被吕大防拿住了韩嘉彦安置邓州的话柄,一番挤兑,要他顾好家事,莫管他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韩忠彦倒不担心韩嘉彦的事,听闻长公主已经去寻他了,他自知好歹,以词挽回公主芳心,此后必然是一番浓情蜜意,乐不思蜀,短时间内当不会出问题。

眼下孟后已立,官家却心属刘氏,他要担心的是后宫产生的争斗对前朝形成的微妙影响了。

……

赵樱泓要去相州,这不是一件小事。韩嘉彦与浮云子知道她要做什么,故而都选择了支持她,但在与王隋、媛兮等人商议时,仆从们都表示反对。

不过理由各异,王隋是怕此行路远,久不回程,万一出了岔子,宫中必会降罪。而媛兮则认为长公主乃天家之尊,不必纡尊降贵去夫家祖宅认祖归宗,这实在是折了身份,也没有先例。

但赵樱泓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拍板去相州。

五月初十,长公主队伍从峻极峰而下,返回老母洞,与等在此处的龚守学会合。赵樱泓、韩嘉彦将山中查到的事与龚守学说了,龚守学道:

“这玉衡子显然不可能返回嵩山了,所以二位才想去相州细查陈安民案,继续寻找更多关于玉衡子的线索?”

“是的。”韩嘉彦点头。

龚守学道:“我有一个疑虑,还望师茂兄、长公主、浮云子道长解惑。

“据我理解,杨大娘子溺亡案与陈安民案案发时间相近,陈安民案与李冥溺亡案案发地点相近,而杨大娘子案与李冥案作案手法相近,故而将这三起案子视作关联案。

“可在某看来,这些都是间接的猜测,并无切实的证据将这三起案子串联在一起,咱们这样查下去,会不会有些盲目?若是查错了方向,事倍功半啊。”

“龚先生思维缜密,樱泓佩服。”赵樱泓接话道,“不过龚先生大概忽略了一点,文彦博是串联这三起案子的一枚纽扣。李冥案后,文彦博迁居念佛桥畔,明显是在掩盖甚么。陈安民本身就是文彦博的小舅子,而杨大娘子最后也向文彦博求救。三起案子都牵涉到文彦博,此三案真的彼此无关吗?”

龚守学陷入沉思。他也知道,若文彦博真藏着甚么秘辛,直接去问文彦博,他是不可能说的。何况文彦博眼下已然致仕退隐,八十余岁高龄,神志是否还清晰都很难说了。

至此已然别无他法,还真就只能将这三起案子一点一点追根溯源查清楚了。且,杨大娘子和李冥的案子都没头没尾,实在没法查,能查的只有陈安民案。

这就好似拼一块碎镜子,碎片四散,要找到碎片,放回原本的位置,殊为不易,只能耐着性子四处奔走查找。

他于是揖手道:“即如此,龚某愿随长公主、师茂兄、浮云子道长往相州。”希望此行能从陈安民案寻到突破口,他心中希冀。

龚守学加入长公主队伍,浮云子总算是寻到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便与龚守学伴行。一行人重新带上留在老母洞的马匹,下山时,那陷在泥泞之中的赵樱泓的车驾,已然被先遣的公主府护卫禁军推了出来,刷洗干净,就在山脚下等候赵樱泓上车。

车子下了太室山,又往少室山而去。此行上少室山,赵樱泓先去了武周封禅处瞻仰,随后才去了少林寺。少室山风景比太室山更秀丽,植被更丰茂,佛寺林立,檀香阵阵。

她们往少林寺上了香,少林主持一早得知皇家长公主与驸马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嘉彦久闻少林功夫大名,却对少林的沿革历史不甚了解。于是轮到赵樱泓向她做介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之时,寺院落成数年后,印度高僧勒拿摩提和菩提流支先后到少林寺开辟译场,在少林寺西台舍利塔设立翻经堂翻译经书。

之后,慧光在少林寺弘扬《四分律》等师说,经多代发展,后世最终形成四分律宗。

北魏孝明帝时期,释迦牟尼佛第二十八代徒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在前者开创的基础上,广集信徒,传授禅宗。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传法于慧可,从此禅学在少林寺落迹流传。

后遭到北周武帝灭佛,少林寺毁坏严重,直到隋文帝时重修。唐初,少林十三僧护唐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水碾一具,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此后少林拥有的良田、屋舍数量不断增加,僧众也越聚越多,又不断有禅宗宗师前来少林弘扬禅法,试图将少林改律为禅。

听说眼下就有一位报恩禅师,正在少林宣讲曹洞宗禅法,已然得到少林绝大部分僧侣的信服。赵樱泓好奇之下,拉着韩嘉彦去听。

韩嘉彦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很能听懂。赵樱泓就不断与她解释曹洞宗的法理,简言之,禅宗提倡明心见性,顿悟修行,这是六祖慧能带来的修行法,只是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故而曹洞宗的开山祖师良价就提出了五位君臣之说,以“正”、“偏”、“兼”三者,配以“君”、“臣”之位,藉以分析佛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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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和世界万有之关系。

韩嘉彦还是不大能听得明白,赵樱泓又努力解释道:

“这五位只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一种参照,在曹洞宗看来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回互’与‘不回互’的关系。所谓‘回互’就是指万事万物是互相融会贯通的,虽然万物的界限脉落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别彼此。‘不回互’就是说万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

“啊……有意思,这与道家阴阳调和很有几分相似。”韩嘉彦似是有所领悟,神情显出几分通达的愉悦来。

不曾想赵樱泓此番言论让台上讲禅的报恩禅师听见了,对方从台上下来,向赵樱泓行佛礼,道:

“施主慧根极佳,将我宗禅法做出如此精辟的解释,令贫僧钦佩不已。”

“俗女妄言,让禅师见笑了。”赵樱泓还礼道。因为朱太妃修禅,赵樱泓也耳濡目染,时常听禅法,经年累月才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她随即惭愧道:“我虽知个中道理,但遇见复杂事端之时,却仍旧难以保持明心见性,实在是知易行难。”

比如此番与韩嘉彦之间的情感波折,她始终迷雾当头。迷惑于自己是否如燕六所说,只是对燕六产生了长姊一般的依赖之情。燕六消失后,又踟蹰于自己是否该接纳韩嘉彦。哪怕最终被韩嘉彦吸引与感动,又遭良心谴责,陷入自我拉扯的情感漩涡之中。哪怕在知道韩嘉彦就是燕六之后,仍然徘徊不定,无法确定韩嘉彦对自己的感情。

她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

直至最后看到了韩嘉彦的那首词,才拨云见日。

报恩禅师道:“心是诸佛的本觉、众生的妙灵,只因无明风起,自设障隔。如能静坐默究,净悟佛理,将所有的妄念去掉,不被愚痴包裹,便能事事无碍以至事理圆融。施主闲来可坐一坐‘默照禅’,沉默专心坐禅,以慧来鉴照原本清净心性。”

赵樱泓似是有所悟,当下双手合十,向报恩禅师行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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