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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夏柏阳先以愕然眼光看向身后的好友。

那是他们参加科考那年有世家侵吞百姓良田一名老农因抗争不过权贵走投无路状告无门,竟带着老妻和年仅几岁的孙子趁夜吊死在了大理寺大门前。此事闹得极大,但因为牵涉到上京大族,各方有意镇压,无人敢公开谈论。谁料数日之后,一篇名为《论世家十罪疏》的文章突然横空出世,借由老农一家三口自缢一事,历数上京世家豪族十大罪行,字字犀利见血,在上京引发极大轰动。

此事也终于大规模传播开,引发众怒,国子监学生甚至联合上京寒门学子一起发起请愿活动,长跪大理寺门前,要求惩治凶手。夏柏阳那时恰好也在监中读书,自然也参加了请愿,可惜数百名学生冒着大雨整整跪了三日三夜,都没能替死去的老农一家讨回公道,而侵占良田的世家只是推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管事当替死鬼,连面都没露,被夺走的田亩,自然也无人问津。反倒是所有参与请愿的学生,在那一届科考之后,都被打发到偏远之地为官,永远失去了在上京大展宏图的机会。

这场风波皆因那篇《论世家十罪疏》而起,事发后,诸世家大怒,也曾试图捉拿操笔之人,可惜文章流传太广,几乎到了在学子间口口相传、争相传抄的地步,只靠笔迹,根本无从辨认真正作者,最后不了了之。

夏柏阳也曾彻夜拜读那篇谏文,甚至因文章太精彩精辟,读得太兴奋而彻夜不眠。

只是——

那样一篇用语犀利,简直就是指着世家鼻子骂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一向性格温吞的好友甘宁所写?!

夏柏阳不得不替好友辩白:“传言那篇谏文的作者,是一名叫青棠的落魄书生,此人行踪不定,精神癫狂,只因途径上京,亲眼目睹了老农一家吊死,才做此文章……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卫瑾瑜淡静眸光依旧落在甘宁身上。

道:“《论世家十罪疏》,年份久远,无从查证。可这数年来你以青州知州名义写的一封封谏书,总是有迹可循的。”

“夏大人,身为一州知州,你应该知道,越俎代庖,在呈往凤阁的谏书中弄虚作假,该当何罪罢?”

夏柏阳神色一变,急道:“大人,其实此事——”

“其实此事,皆是下官胆大包天。”

甘宁突然开口,接过话茬,正色道:“大人,是下官不自量力,狂妄自大,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对青州发展指手画脚,才写了那些谏书,并恳请夏大人以知州的名义呈往凤阁。夏大人念在下官与他是同侪的份上,不忍拒绝下官,才一时糊涂,任由下官胡作非为。请大人明鉴,治下官一人之罪便可,切勿责怪夏大人。”

“怀之,你……”

“大人不必多言了,时至今日,皆是下官咎由自取,下官甘愿受钦差大人责罚。大人身为知州,应以青州百姓为重,万不可因下官而徇私情,损毁官誉。”

甘宁平静道。

卫瑾瑜看着二人没说话。

堂内陷入寂静,时间一分分流逝。

甘宁一派从容赴死的坦然,夏柏阳则心急如焚,如被火煎。

就在夏柏阳感觉自己一颗心要被焚焦的时候,终于听到上首那道清冷声音再度响起:“在奏疏中徇私舞弊,弄虚作假是杀头的死罪,甘宁,你当真不怕?”

卫瑾瑜声音已经有些冷。

夏柏阳大惊要说话,甘宁已果决道:“无关怕与不怕,而是下官罪有应得。”

语罢,以额触地,郑重叩首道:“这一切事,不论是代写谏书,还是对西京之战隐而不报,皆是下官一人主意,与夏大人无关。请大人依律惩治下官!”

“好,有胆魄。”

卫瑾瑜自椅中站了起来。

“便是冲着甘县令这份胆魄,本官一定会给甘县令最体面的死法。”

“大人!”

夏柏阳遽然变色。

“夏知州,你且退下,本官还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一问甘县令。”

卫瑾瑜忽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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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语调不高,却不容置喙。

夏柏阳一愣,迟缓应是,担忧且沮丧地看了眼跪着的甘宁,才忧心忡忡退出了大堂。

堂内重归寂静,只有轻缓脚步声响起。

卫瑾瑜缓步走至堂中,望着木讷沉默跪在堂中的男子,问:“甘县令,本官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要何等死法?”

甘宁跪在原地,平静答:“下官没资格选,一切任凭大人处置。”

“不,你有资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遗臭万年,或青史留名,自然,也有人背负污名骂名含冤而死,日日受世人唾骂鄙夷,永无昭雪之日,甘县令,你想要哪一种?”

甘宁一愣。

少年郎清冷语调接着响起:“你越俎代庖,私写谏书,犯下死罪不假,可你犯下的死罪,何止这一条。你每年雷打不动地写一封谏书,看似忠贞无二,然而你对朝廷对圣上真的忠心么?”

“我仔细查阅过青州府的粮草账簿,虽然从表面上看,日常开支和本地存粮、朝廷拨下的钱粮数目相吻合,可按照账簿上登记的数目,青州十数万百姓根本不可能吃饱肚子,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银钱上贡守将和悍匪。夏柏阳为人宽厚,平日并不亲自过问钱粮之事,这些事,其实一直是由你甘宁代为打理。本官倒想问一问甘县令,未登记在账簿上的钱粮,用来真正填平青州府开支的那批钱粮,从何而来?”

“若本官没记错,天盛十四年,青州府境内曾发生一起库银劫掠案。因为守将饮酒误事,狄人先锋直接冲进青州城内,劫掠了军备库库银,数额高达数十万两之巨。军备库库银,皆是当地守将搜刮民脂民膏而得,事后青州守军虽击退狄人,那批库银始终没有夺回。守将虽怒,却因畏惧狄人威势,敢怒不敢言,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而巧合的是,自从天盛十四年之后,西昌县的一处商号便开始定期从邻近州府大批购进粮食。甘县令,那批库银,当真是被狄人所劫么?抑或说,军备库银的准确位置,是何人泄露出去,以致狄人甫一入城,就能直奔目标?”

甘宁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对上少年钦差明净寒凉的眸,最终凛然道:“大人既然洞察秋毫,又何必浪费时间在此与下官饶舌。是杀是剐,下官悉听尊便便是。”

卫瑾瑜不明意味一笑:“人人都说,夏柏阳一介书生,能在青州府任十年知州,殊为不易,殊不知,这一切,都少不了你这个军师在背后出谋划策。”

“要你一条命,很容易,只是用杀用剐的方式,未免有些浪费了。”

“青州十县,以西昌最贫最穷,因西昌位于青州之西,是青州城中,离落雁关与西京十三城最近的地方。”

“这八年,你担任西昌县令期间,曾带领城中兵卒衙役,击退狄人侵扰近百次,你甚至曾经带兵偷袭狄人,从狄人手中夺得粮草,并将夺得的粮食全部发放给西昌百姓,并因此挨了守将的军棍。论起对狄人的作战经验,你不输任何一个青州守将。”

“你虽借狄人之手,劫掠朝廷库银,可用这批银子购买的粮食,全部填在了青州府百姓身上,自己并未贪墨一分一毫。”

“甘县令既然连死都不怕,敢不敢用这条命,替你在意的青州府和青州百姓赌一把?”

甘宁平湖一般的眼中终于起了些波澜,仰首,以不解的目光看向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

卫瑾瑜:“你在青州将近十年,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边患一日不肃,青州便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宁。朝廷远而缥缈,青州之苦却近在眼前,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之处,何不靠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青州和青州十数万百姓的命运?”

甘宁心口一震。

看向卫瑾瑜的目光,终于露出惊疑。

卫瑾瑜:“你所担心之事,无非是平西侯收复西京之后,会以西京为据,威胁青州。本官可以向你保证,此事永不会发生。”

“待西京十三城收复,西京,将会是青州最强大最有力的屏障。青州和青州百姓,将再不必受离乱之苦。你谏书中的一条条谏言,也许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可只要你愿意努力等待,假以年月,必有功成之时。”

甘宁惊异于这短短几句话中传出的惊人信息。

思绪飞转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不由目露动容,道:“可只要军政大权仍握在世家之手,即使收复西京,青州大局亦不会变,那些谏文,亦不可能有实施的机会。”

“那便彻底改变这个朝廷。”

少年郎一字字,清晰道。

甘宁再度一震。

卫瑾瑜垂目一笑。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世家与寒门的矛盾,大渊与西狄、北梁的矛盾,早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大风将起,甘县令当真觉得,青州府还能从暴风中心抽身而出么?这件事,夏柏阳兴许看不明白,然你甘宁,应该心如明镜。”

“到底是现在就送出这条命,任我杀任我剐,还是赌上这条命,为青州搏上一搏,本官想,甘县令应该知道怎么选。”

第147章战西京(十八)

夏柏阳仍忐忑不安站在廊下交握的手掌里冒着汗,见帘子掀开,卫瑾瑜从内走了出来立刻上前行礼。

“大人……”

夏柏阳紧张往内看了一眼。

卫瑾瑜一笑:“夏大人很幸运,能有一位如此能力出众的下属兼军师。”

这话意味不明,喜怒不辨夏柏阳不敢轻易接。

卫瑾瑜已收回视线道:“青州府情况本官心中已有数。”

“今日本官自己去城中转转,诸位不必随行。”

夏柏阳一愣,垂袖恭谨应是。

等目送卫瑾瑜离开,立刻转身急入堂内。

甘宁仍跪在地上。

“怀之!”

夏柏阳唤了声,紧问:“钦差大人他……”

甘宁慢慢抬起头道:“钦差大人赦免了我的死罪。”

夏柏阳大喜过望:“当真?!”

甘宁点头。

“那你还跪着作甚快起来!”

夏柏阳喜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连忙把人扶起来,又捋了捋须困惑问:“我方才看钦差大人那模样分明是要治罪于你,怎么突然又……”

甘宁没有回答仍有些愣神望着窗外即使再姗姗来迟青州的春日也临近了枯木之上竟有一点绿芽冒出。

“那便彻底改变这个朝廷。”

少年钦差的话,仍如雷鸣一般回荡在脑海。

甘宁迟滞收回视线道:“下官正好有事和大人说。”

“世子,赵元从西京来了消息。”

城外驻军大帐,李崖从外进来,将一封信送到谢琅面前。

谢琅迅速拆开看了看。李崖见他面色凝重,忙问:“可是西京有了变故?”

谢琅手指压着信纸,道:“狄人撤退时焚毁了所有粮仓,眼下西京四城存粮最多只能支撑三日,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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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法再弄一批粮食。”

“这些狄人,着实可恶,焚毁粮仓也就罢了,竟连已经长出幼苗的良田也尽数烧毁,是铁了心一粒粮食也不给世子留。”

李崖捏拳。

“朝廷已经断了青州的粮草,青州府自身难保,肯定不会借粮给世子的。短时间内,世子再从哪里弄粮食去。”

“只要想弄,总有法子。”谢琅沉吟片刻,问:“上回让你查的青州匪寨分布,可查清楚了?”

李崖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递过去。

“查清楚了,都在地图上圈了出来,也请孟主事他们核对过了。只是经历过虎牢山之事,这些匪寨都加强了防守,白日里也紧闭山门,轻易不下山,世子想要如上一次一般从内部攻破,只怕不易。”

谢琅轻蔑一笑。

“你相信,豺狼会不吃肉,改为吃草么?”

“他们不下山,无非是觉得无利可图,抑或说,抛出的鱼饵太小,不值当他们冒险抢夺。”

在军事作战方面,谢琅素来雷厉风行,盯着那卷羊皮纸计较完毕,便吩咐李崖:“让一营、二营所有当值将领都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吩咐。”

李崖应是,踟蹰片刻,又道:“三日前属下又放了只信鹰试了试,通往北境的路仍处于封锁状态。”

谢琅没有多少意外。

默了默,道:“眼下形势,朝廷自然要防着我与北境联系,咱们剩下的信鹰不多了,日后与狄人作战还有大用途,从今日起,不要再往北送信了。”

“是,属下只是怕王爷和大公子会担心世子,甚至是……误会世子。”

更深一层的话,李崖没敢说。

谢琅看他一眼,眉间并无沮丧色,反而是如利剑出鞘般的锋芒:“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便是做了最坏打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记住,我们的未来在西京,以后,不要总想着北郡了。”

李崖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能跟着世子建功立业,比留在上京城里看那熊晖的脸色不知痛快多少。上京看着繁华,但世家一手遮天,皇帝表面宽和,实则多疑狠辣,根本不是建功立业之地。属下是个孤儿,命都是世子给的,这辈子跟定世子了,世子在哪儿,属下便跟去哪儿,属下只是担心世子的身体。上回上虎牢山,世子伤了臂,没养几日,就又攻打落雁关和西京四城,身上不知落下多少大伤小伤。大战本就耗损体力和精力,若回回都要以身犯险去那些悍匪口中抢夺粮食,世子身体如何受得住。”

谢琅重新展开那副巨大的西京地图,铺到案上,头也不抬:“都是一些皮肉伤而已,你如今怎么也学得雍临一般婆婆妈妈的,别废话,传令去。”

李崖不敢再多言,应是,领命退下。

出了帐门,就见帐外空地上立着一道素色身影,清秀若玉,风姿胜雪,素色广袖随风摆动,显然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李崖一愣,接着大喜,正要开口行礼,卫瑾瑜示意他不必出声,自己掀帐走了进去。

明棠照旧留在帐外看守。

“不是让你去传令了么?”

谢琅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李崖回来,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一抹素色,愣了下。

卫瑾瑜已施施然走上前,直接在案侧席上跪坐下去,盯着那地图看了片刻,道:“看来在下来得不巧,打搅世子处理公务了。”

谢琅目中犀利霎时烟消云散,唇角一扬,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刚巧从难民营出来,顺路经过,便过来看看。”

说完,卫瑾瑜道:“手。”

“什么?”

“手伸过来,我看看。”

谢琅面不改色把右手伸过去。

“我这手又糙又黑,全是茧子,有什么好看的。”

卫瑾瑜道:“另一只。”

“咳,左手右手有区别么?”

“伸出来。”

“好。”

谢琅只能依言换了只手。

卫瑾瑜道:“把袖口卷起来。”

“……”

谢琅顿时有些心虚,问:“做什么?”

卫瑾瑜看着他,反问:“你说呢。”

“……”

谢琅越发心虚,一边装模作样解护腕,一边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你这个钦差出行,夏柏阳和青州府的官员竟然没有陪同么?”

卫瑾瑜盯着他动作:“我没让他们跟着。”

谢琅挑眉。

“按照夏柏阳的性子,就算你不让他跟着,他多半也会诚惶诚恐远远跟着的。出了什么事?”

卫瑾瑜:“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借着说话机会,和这位夏知州还有那位甘县令好好聊了几句而已。”

谢琅动作一顿。

“聊得如何?”

“还算顺利,若我所料不差,最迟今夜,他们就会主动找你谈。”

谢琅意外。

“夏柏阳也就算了,甘宁可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你确定,你说动了他?”

卫瑾瑜一笑:“是人就会有软肋有弱点,他甘宁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我也没有万全把握。此事能不能成,最终还要看他如何选择。”

“你怎么还没解开?”

“……”谢琅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自己立下的军规,只要在营中,所有将士,无论品阶,都要做到衣不解甲,大白天的,我总不能自己坏了规矩吧。你想看,我晚上回去给你看便是。”

“谢唯慎,你知道我要看什么。”

谢琅叹口气。

“早就好了,是不是李崖在你面前多嘴了。”

“不是。”

“嗯?”

“昨夜我自己摸到的。”

“……”

谢琅刚要说话,忽觉肩头一痛。

卫瑾瑜慢慢松开齿,道:“粮草的事,我来想办法,以后你若再不爱惜身体,伤一次,我咬一口。”

那力道和以往相比,其实并不重。

谢琅却觉得那细碎齿痕如同无数只蚂蚁钻进了皮肉里一般,痒得厉害,也惹得厉害,唯独没有痛。

他不由笑了笑,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哪个武将不是这么拼杀过来的,都是些皮肉伤而已,养几日也就好了。”

卫瑾瑜抵着他肩,冷冷道:“其他人我不管,总之,你必须爱惜好身体。我这人冷情冷性,你若真是成了一个残废,我会毫不留情将你抛弃。”

“好,你钦差大人都发话了,我答应便是。”

谢琅正色道。

“口头不管用。”

卫瑾瑜从案上取出纸和笔,道:“写下来。第一,不准以身犯险,第二,不准贪功冒进,第三,不准孤身诱敌。第四,有伤要及时治,不准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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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吧。”

第148章战西京(十九)

自从离开北郡谢琅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被人管着的滋味。

一般情况下,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看着摆在案上的纸和笔,和肩头未完全消散的麻意谢琅忽然觉得,被人这般管着的体验似乎也不错,便爽快地提起笔道:“好钦差大人有命我不敢不从,我写便是。”

语罢,他当真正襟危坐,如平素处理军务一般,援笔而书端端正正写了一页纸。

“如何满意么?不满意我可以重新写。”

写完谢琅搁下笔待墨干了些,将纸捧起递到卫瑾瑜面前。

谢琅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在书法上的造诣自然称不上好,好在他臂力过人笔力也遒劲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认真书写颇有承诺之意。

“勉强入眼吧。”

卫瑾瑜吝啬评价了一句便将纸抽走折起,收入宽袖之中一副秉公无私的模样。

谢琅不由笑道:“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绝不食言而肥。”

卫瑾瑜面不改色:“我在督查院任职,说话做事,只认证据。你今日所写,便是实证,日后若敢食言——”

“我任你处置。”

不等卫瑾瑜说完,谢琅便握起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正色道。

“还疼么?”

卫瑾瑜问。

“旧伤自然早就不疼了,新伤就不好说了。”

谢琅活动着肩膀轻嘶一声。

卫瑾瑜扬起唇角。

“别装了,我没用力。”

谢琅叹息。

“没用力是没用力,咬在了旧伤上。”

卫瑾瑜狐疑:“当真?”

谢琅伸出肩膀。

“不信你瞧瞧。”

卫瑾瑜半信半疑看他一眼,凑过去,要扒开他领口衣料,往里瞧。

清浅莲香立刻混着绸质衣料独有的清凉滑在颈间。

谢琅露出抹得逞的笑,直接伸臂把人揽在怀中,轻声道:“骗你的。”

卫瑾瑜动作顿住,反应也极快,低头,在同样的位置不轻不重咬了口,便顺势伏在了那宽阔平坦的肩膀上,轻轻闭上眼,任由那混着汗意的蓬勃热气将自己包裹。

这样温存的时光难得。

卫瑾瑜只沉浸了一小会儿,便打破温存,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已听到,临时去抢,实在太铤而走险,且不是长久之计,粮草之事,交给我办便可。”

谢琅立刻道:“不行,你来青州,是以钦差身份,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西京战事,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能直接参与。”

卫瑾瑜不紧不慢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动用钦差权力,强行征调粮草。韩莳芳、皇帝和京中诸世家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你有其他法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朝廷可以断了青州的粮草供应,却不能断了商人们的财路,只要有门路,出得起大价钱,就能买到粮食。”

谢琅道:“青州存粮已经告急,要买粮食,只能从其他州府买,有朝廷严令在,就算有门路,他们恐怕也不会卖给我们。”

卫瑾瑜调换了下姿势,睁开眼,垂目看着谢琅,说:“普通商人,自然不敢卖,可那些专门发粮食财的粮贩子就不一定了。”

“粮贩子?”

谢琅不由皱眉:“他们的粮价可比市场上粮价要高出许多倍,说是漫天要价亦不为过,军粮消耗巨大,如何买得起。”

“钱的事你更不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公主府就算有些家底,也不可能承担得起数万大军的开销。瑾瑜,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此事,万万不可行。”

“你放心,这种事,我岂会花自己的钱。”

卫瑾瑜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看看这个。”

谢琅定睛细看,见是一对绿玉打制,细条状,样式颜色已经有些古旧的私章,章上刻着字,谢琅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下,一个刻着“虞”字,一个刻着“吴”字。

“虞?”

思绪急转间,谢琅陡然明白过来什么。“难道是——虞庆的私章?”

一些久远的事陡然袭入脑海,昔时一知半解、真假难辨的鳞爪般的信息与线索也在这一瞬汇聚成完整的线。

“难道那时传言竟是真的?虞庆真的有未被抄没的赃款流落在外?”

卫瑾瑜点头。

“没错。准确说,虞庆真正被锦衣卫查抄的那部分赃款,仅是其真正财产的一小部分而已。”

“那这枚私章怎么会在你手中?”

“吴,是虞庆夫人的姓氏。”

谢琅面色一变:“虞庆夫人,她不是已经暴毙狱中?”

谢琅旋即明白过来什么。

“裴道闳当初死咬着你不妨,便是惦记虞庆留下的这笔赃款,虞庆夫人‘暴毙’,是你做的局?”

卫瑾瑜“嗯”了声。

“所以,当初裴道闳并没有冤枉我。”

“当初锦衣卫搜遍虞庆名下产业,都没有找到这笔赃款,是因为这笔赃款,并非是用虞庆名义存放,而是用虞庆夫人吴氏名义存着。”

“有了这笔赃款,西京未来三月的军粮,你都不必再担心。”

谢琅攥着那章,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瑾瑜,你冒险留下吴氏性命,打算做什么?她为何会将这么大一笔赃款交给你?还有,此事顾凌洲知晓么?”

卫瑾瑜摇头:“不知道。”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留她性命,是因为知道户部粮仓一案,幕后主使者是卫氏大房卫嵩,因为我父亲的事,我心中始终对卫氏怀有怨恨,想要报复卫氏,才给自己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我原本想将卫嵩拖下水,立桩大功,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吴氏也已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天下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真相,你不用担心。”

“当真如此么?”

“自然。”

卫瑾瑜低头,在谢琅额心吻了下,止住他后面的话,道:“谢唯慎,我想让你无后顾之忧,打一场漂亮的仗。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这样的软语温存,比任何激烈誓言都更具有蛊惑力与驱动力。

谢琅心中动容,望着那双乌亮如月一般的眸,郑重道:“自然。”

“狄人的铁蹄已经凌虐西京整整十年,最迟半年,我定将他们驱逐出大渊国土。到时候,我带你到狄人王庭里去看月亮,射大雁。”

卫瑾瑜眼睛一弯。

“到那时,你便是真正的平西侯,威名将传遍整个大渊,你的命运,将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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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点东风了。”

两人这般贴在一起,呼吸相缠,谢琅身上已冒出热汗。

“再大的东风都及不上你。”

“瑾瑜,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带你去西京,在旁人的地盘上,我真是受够了。”

他这话带着些狂野气息。

正是卫瑾瑜迷恋的气息。

两人无声对望,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翻滚的欲念和热潮。

谢琅臂倏地收紧,卫瑾瑜感受着这具躯体的变化,挑眉,垂目笑道:“你的军法里,没有这一条么?”

第149章战西京(二十)

谢琅没有说话虎视眈眈的目光昭示着一切。

“世子,青州府甘县令求见。”

这时,李崖的声音忽在外响起。

卫瑾瑜一笑道:“你的东风来了。”

谢琅深吸一口气。

在正事面前,便是万千欲念,也不得不暂时收束起来。

卫瑾瑜收回手整理了下宽袖袖口道:“我去后面。”

谢琅点头。

同样整理了下外袍恢复正襟而坐姿势,吩咐:“请甘县令进来。”

甘宁照旧穿着一身简朴便袍,进来后,要行礼,被谢琅止住。

“甘县令不必多礼有什么事直言便可。”

“是。”

甘宁垂袖立到一侧:“下官是奉夏大人命令而来。夏大人说今晚在府衙略备酒席请世子一聚。”

这种时候设宴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谢琅笑着点头。

“转告夏大人本世子一定如期赴约。”

甘宁仍站着。

谢琅问:“怎么甘县令还有事?”

甘宁抬起头,迎上谢琅审视目光竟缓缓跪了下去道:“没错下官的确还有一事相请。”

“下官恳请世子答应让下官以白身身份继续追随在世子身侧为世子收复西京尽一份绵薄之力。”

谢琅一笑。

“甘县令肯助我,本世子求之不得我军中所有职位,可任由甘县令挑选。”

甘宁却道:“不,下官自知才疏学浅,不敢痴心妄想,也不敢妄攀高位,只想以白身追随世子。”

“怎么?甘县令心中还是对我有看法?”

“不敢,只是下官毕竟出身青州,怕将来身有万一,连累好友而已。”

谢琅沉吟须臾,道:“好,本世子答应便是。”

“不过,本世子治军,从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甘县令即使不要职位,财帛奖赏,万万不可推拒。”

甘宁点头。

“那是自然,甘宁也是人,也需穿衣吃饭,世子若赏,甘宁不敢不受。不过,甘宁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世子志在西京,将来大业若成,请念在昔日情分上,眷顾青州,给青州一条活路。”

谢琅负袖起身,道:“既然你我已统一立场,甘县令也不必绕弯儿了,本世子知道你担忧什么,本世子答应你,就算将来本世子拿下西京十三城,青州,也永远归青州府管辖。青州与西京,犹如兄弟,日后青州府但有所需,本世子定倾力相助。”

“有世子此话,甘宁与青州府亦愿誓死追随世子,收复西京。”

甘宁俯身,朝帐中主位方向,行一大礼,道。

这是文人待主君之礼,亦是一位谋士的最高礼节。

谢琅伸手将人扶起,道:“先生以死追随,本世子必不辜负先生信任,也绝不辜负青州百姓。”

甘宁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拜帖。

双手呈上,道:“下官午后需出城办事,还要劳烦世子,将此拜帖,转于钦差大人。”

“今夜,下官与夏大人扫席以待。”

谢琅盯着那拜帖片刻,伸手接过,笑道:“好。”

等甘宁离开,卫瑾瑜从后面出来。

谢琅将拜帖递过去,道:“这个甘宁,当真是个聪明人。”

卫瑾瑜慢悠悠将拜帖展开,嘴角微扬:“若不是聪明人,你也不会费心招揽。”

谢琅感叹。

“可怜我费心拉拢了那么久,就差朝他跪下,他都不为所动,你不过同他谈了几句,竟能让他回心转意,主动过来投诚,瑾瑜,真论东风,你才是我真正的东风。”

这间隙,卫瑾瑜已经将拜帖展开。

拜帖写得毕恭毕敬,用词谨慎,挑不出一点错处,真正引起卫瑾瑜注意的,是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谢琅扫见,立刻问:“这是什么?”

卫瑾瑜将那页纸拿起,看了看,笑道:“能解你燃眉之急的东西。”

谢琅接过,仔细一看,见是一份名单,后面附有商号名称、地址和联络人。

“是附近州府暗中走私粮食的粮贩子名单?”

“没错。我之前命明棠查过,几个贩粮大户,信息与名单上完全一致,但这份名单要更全面详尽。有了这份名单,不愁买不到粮食。”

谢琅看着排在前面的几家商号名称,皱眉道:“这些大的商号,都是世家在背后操纵。”

卫瑾瑜:“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此大批量的粮食走私,若无官府开路,根本不可能成功。天灾兵祸固然可怕,可哪朝没有天灾,哪朝没有兵祸,这些躲在暗处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却比天灾兵祸更为可怕,后者撼动不了大渊的根基,他们却可以悄无声息蚕食掉巨木根系。这也是世家为何要将军政大权和各州府官员任命权牢牢握在手里的原因。青州若非战祸严重,又实在贫苦,没有多少民脂民膏可搜刮,也轮不到夏柏阳这样的官员来当知州。”

谢琅咬牙:“可怜百姓贫苦如此,上京那群世家大族还只知争权夺利。”

卫瑾瑜目中毫无波澜:“大渊根基已经腐朽,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相信,这世道总有变好的一日。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先拿下西京。”

孰轻孰重,谢琅自然明白。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这两日,我会寻个稳妥之人,与这些粮贩联络,尽快敲定粮草的事。”

卫瑾瑜合上拜帖,“嗯”了声。

“此事事关重大,须慎之又慎,你打算派谁去?”

谢琅沉吟片刻,说:“我手下都是些武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甘宁是西昌县令,也不宜露面,我想,不如让孟尧出面,伪装成行商,与这些人谈判。”

“孟尧是青州人,对青州和附近州府情况都了如指掌,且性格豪爽,善于交际,又难得稳妥。他在兵部只是一个主事,认识他的人不多,由他主理此事,再合适不过,也不易引起怀疑。”

“的确合适。”

卫瑾瑜接过话:“不过,孟尧一个人,未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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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单枪匹马了些,我再送你一个人,帮孟尧一起完成此事。”

“你是说?”

“你也见过的,公孙昶。他唇舌功夫厉害,又常年游走四方,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关键时刻,兴许能助孟尧一臂之力。”

“好,听你的。”

谢琅将手中纸看了几遍,忽笑道:“这甘宁也是有趣,如此好的立功机会,他不当面给我,反而借着拜帖给你,可见在他心中,真正认的主君,未必是我。”

卫瑾瑜看他一眼。

谢琅悠然道:“不过,这也正是他聪明之处。”

“他肯臣服于你,可比臣服于我更能获得我的信任。”

入夜,夏柏阳早早便在府衙中置好酒席,等谢琅与卫瑾瑜过来。

虽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又要同时招待两位神仙,夏柏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紧张,并再一次同甘宁确认:“怀之,你确定要设两个主位,还挨在一起?”

甘宁道:“大人放心,不会出错的。”

夏柏阳对这位好友素来抱以十分信任,只能让府吏依言去摆放。

不多时,谢琅和卫瑾瑜一同出现。

夏柏阳毕恭毕敬把二人迎进正堂,四人坐定后,卫瑾瑜道:“今日这顿饭的意思,无论二位大人,还是本官与世子都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今青州与西京,休戚与共,荣辱相连,西京之战,还要有劳二位大人鼎力相助。”

至此,夏柏阳方真的确信,甘宁所言不虚。

这位奉命而来、传言中与谢氏结着死仇的钦差,竟然真的与谢氏的世子站在同一战线。

夏柏阳与甘宁同时起身道:“一切听从大人与世子吩咐。”

“二位请坐,不必多礼。”

卫瑾瑜一笑,看向谢琅:“打仗的事我不懂,便由世子来说吧。”

谢琅点头。

直入正题:“西京四城虽已收复,但被狄人占领十年,衙署尽废。夏大人治理青州多年,为官经验丰富,眼下西京四城急缺能干实事的干吏,将衙门里的一应公务支应起来,维持基本的秩序稳定,我希望,夏大人能从青州挑选一批人才,送往西京,供我驱使。人数不一定很多,但一定要精明强干。”

“而且,西京眼下尚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比青州尚不如,我恐怕也开不起太高的薪俸。”

夏柏阳想了想,道:“世子的顾虑我明白,眼下朝廷对西京收复之事态度不明,一般府吏恐怕不愿意去西京当差。不过,青州府和各县府衙里,不乏祖籍在西京之人,我想,可以先试着游说他们。另外,我还有一些交好的老友,因为对朝廷失望,都已辞官归乡,他们当中,不乏热血尚存、心怀百姓之人,我可以试着写信给他们,看他们有没有意愿去西京。”

这正合谢琅之意。

谢琅端起酒盏:“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柏阳道不敢:“收复失地,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于青州也有好处,能为世子和西京百姓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卫瑾瑜一直安静听着,这时道:“想要填满四城官员空缺,只靠现有府吏,只怕是杯水车薪,我想,既要选贤任能,不一定拘泥于名士或现有官吏府吏。”

这话一出,夏柏阳与甘宁都抬起头。

夏柏阳:“大人的意思是?”

卫瑾瑜沉吟道:“依我看,不如直接张榜,将范围扩大到青州以外地方,凡有志有才之士,无论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到西京军中效力任职。”

夏柏阳一愣:“这样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些,而且,处理衙门事务,需要技巧与经验,寻常书生能干得了么?”

“我倒觉得大人的想法极好。”

甘宁忽然开口。

“一则,世子身为主帅,并没有任命朝廷官员的权力,以张榜形式招贤纳士,往军中招揽人才,再将选拔出来的人才都下放到西京州府主持公事,如此,既能解决燃眉之急,朝廷也无话可说。二则,这一场战祸下来,青州府和下辖各县衙门都遭受重创,官员和守将死的死,逃的逃,如大人所说,只靠青州府一府吏员,恐怕撑不起西京四城,何况随着战事推进,西京胥吏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谋一时,不若谋长久。三则,眼下西京战事正是激烈,这种时候肯不惧危难,揭榜前往西京,一定是真正心怀百姓之人,世子恰好也可趁机招揽一批忠实可信的心腹。”

这一下,连夏柏阳也被说服了。

谢琅笑道:“先生条分缕析,令人佩服,我敬先生一杯。”

四人喝了会儿酒,又商议了另外几桩要事,卫瑾瑜与谢琅便起身离席。

快要走出前院时,后面忽有人道:“卫大人请留步。”

卫瑾瑜回头,见是甘宁站在后面。

“甘县令有事?”

“下官有一问题,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方便与否。”

甘宁道。

卫瑾瑜看了谢琅一眼,谢琅会意,道:“你们谈,我去前面等着。”

前衙和后衙以月洞门相隔。

卫瑾瑜便一袭素袍,站在月洞门下,甘宁则站在门外五步处。

卫瑾瑜打量着对面男子:“不知甘县令想问本官什么?”

甘宁抬起头,目中充满困惑与疑问:“下官想知道,大人如何知晓,那篇《论世家十罪疏》是下官所写?”

这件事在甘宁心中盘桓了许久,因此事隐秘,连当年许多一起读书的同窗,包括夏柏阳这个至交好友都毫不知情,这位还不到弱冠之龄的卫氏嫡孙,如何知晓。

卫瑾瑜目光平静。

“甘县令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这世上许多事,都不必深究。”

甘宁目光笃然:“可下官,想知道答案。”

卫瑾瑜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一弯冷月,道:“很多年前,有一名书生,在大理寺门前对着老翁的尸体感叹了一句‘杯中膏腴,生民血泪’,险些被巡街的武侯缉捕,后来,这名书生将这句话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那篇文章风靡上京,人人传颂。这个答案,甘县令可还满意?”

甘宁倏一愣。

思绪不由回转到数年前那个冷月夜,悲愤的自己,凶神恶煞的士兵,长街上偶尔经过的马车。

为了躲避官兵,他急中生智,躲进了马车里。车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榻上躺着一个虚弱苍白的少年,赶车的护卫要驱赶他下车,那少年说了句:“让他留下吧。”

甘宁动容道:“大人难道就是——”

卫瑾瑜淡淡一笑。

“本官说了,许多事,不必寻根究底。”

“甘县令这些年在青州的所行所为,足以证明,本官没有看错人。”

语罢,卫瑾瑜便转身往月洞门内走了。

甘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夏柏阳走了过来。

“怀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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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甘宁回过神,说没事,看着步履匆忙的夏柏阳:“大人这是?”

夏柏阳自然是要去安排二位神仙就寝的事,被甘宁及时拉住。

“你拦我作甚?”夏柏阳不解。

甘宁无奈摇头。

“大人难得还没看出来么?”

“看出来什么?”

“……”

甘宁淡定道:“没什么,下官继续陪大人喝两杯吧,其他事,下官去安排。”

谢琅抱臂在廊下等着。

见卫瑾瑜过来,立刻松开手起身,问:“甘宁寻你何事?”

“一些陈年旧事。”

卫瑾瑜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谢琅意外:“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际遇。”

卫瑾瑜笑了笑。

“大约是天意,让我种下这点善因,给你揽下这般优秀的人才。”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

春□□近,青州夜里虽还清寒,却也没有那么彻骨的冷了。难道有如此悠闲放松的时候,卫瑾瑜看谢琅忽然沉默不说话,问:“你有心事?”

谢琅便坦诚道:“是有一些。方才听到你说起以前的事,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何事?”

卫瑾瑜神色轻松。

大约是因为饮了酒,那一双乌眸格外清透明亮。

谢琅道:“我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比如,你与韩莳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然,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我知道的太少,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夜风迎面吹来。

卫瑾瑜神色如常,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韩莳芳与我父亲有些私交,我父亲任凤阁大学士时,韩莳芳恰好担任凤阁行走一职,后来父亲出事,我搬进了宫中居住,韩莳芳则升任次辅。有一日,他找到了我,说他是父亲好友,之所以假意投靠卫悯,是为了给我父亲和那些冤死的忠良报仇。他还说,他愿意教我读书,代替父亲照顾我。”

“所以,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帮他做事。”

卫瑾瑜摇头。

“起初并没有。最开始,他只是定期来找我,教授我诗书学问,给我布置课业,对待我很严厉,但也很好。后来我回卫氏受教,我的课业,也开始归卫氏管,他才提出,想让我帮他一起,给父亲报仇。”

谢琅:“这么说,你也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卫瑾瑜摇头。

“不,我不是他的弟子。”

“他真正看重的弟子,另有其人。”

第150章战西京(二十一)

“是谁?”

谢琅问。

其他事也就罢了在读书做文章一事上,他不信还有人能比得过卫瑾瑜。

卫瑾瑜默了默,道:“我猜测很有可能是苏文卿。”

谢琅脚步倏一顿。

“怎么会是他?”

卫瑾瑜道:“我也是最近才确定这件事。上一世,我是受了韩莳芳吩咐,去昭狱救你这件事除了韩莳芳没有第二人知晓苏文卿能及时赶到接应,必是得了这唯一知情人的消息。只是起初,我并没有猜到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直到这一世,我们同入国子监读书,苏文卿在一篇策论里引用了一本文集里的章句。世家大族重传承那本文集是韩莳芳亲自修订里面收录着许多韩氏大儒的文章,只有韩府藏书阁有除了本族弟子外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我也是偶然间在韩府书房看到过那本文集,才有此推断。”

谢琅心一沉。

“这么说韩莳芳举荐苏文卿做兵部尚书并非因为谢氏缘故而是因为苏文卿是他暗中收的弟子。而苏文卿之前受卫悯招揽多半也是得了韩莳芳授意。”

“没错苏文卿虽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声望,但甫入上京就能得到卫悯赏识,我猜测,多半也是韩莳芳在背后出谋划策。会试之后,苏文卿接受卫悯招揽,入户部就职,以他的本事,加上上一世的记忆,不可能察觉不到户部粮仓的问题,但他并未告知卫悯,之后延庆府赈灾,卫嵩和虞庆才会被我们联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卫氏只能弃车保帅,让虞庆一人担了所有罪责,而韩莳芳则坐收渔利,将户部收入囊中。他们师徒二人,方真正开始联手。”

“随后苏文卿入兵部,任兵部尚书,表面上是皇帝看在谢氏面上,抬举谢氏,实则是韩莳芳用自己的心腹,将兵部也纳入了麾下。如此,他这位次辅,既掌握了朝廷粮草命脉,又能借兵部遥控前线军事,还能顺便让谢氏承他的情,可谓一举三得。而皇帝也终于能借大朝会机会将卫氏一军,在朝事上拿回主动权。”

谢琅冷笑。

“真是好精妙的算计。只是苏文卿自幼由二叔抚养长大,除了到谢府向大哥请教学问,便是在府中苦读,鲜少出远门,他是如何受到韩莳芳赏识的。而且,拜韩莳芳为师,也并非不可告人之事,他为何会瞒着二叔。”

卫瑾瑜道:“自然是有好处的。”

“苏文卿之所以在寒门学子中一呼百应,声望甚高,便是因为他出身宁州苦寒之地,靠着真才实学走到上京,摘得状元,寒门学子视之为榜样,如果他早早就承认自己是韩莳芳弟子,那些寒门学子,未必会如现在一般追随他仰慕他。再者,若他们的师生关系早早曝光,韩莳芳如何借自己这位弟子给你们谢氏送恩情。当然,这也是一种保护的方式,朝中明争暗斗何等激烈,诸世家为抢夺人才用尽各种手段,赵王雍王也参与其中,苏文卿才学出众,若被卫氏或其他大族知道他是韩莳芳的弟子,不能为我所用,说不准要除之而后快。韩莳芳如何会忍心将自己心爱的弟子置入如此险境。”

说这些话时,卫瑾瑜语气很平淡。

谢琅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因他想起了在卫瑾瑜身上看到过的鞭伤。

同样是亲手教导的学生,区别对待如此,他不信,卫瑾瑜心里会丝毫不介意。

卫瑾瑜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不甚在意道:“好用和赏识是两回事,世家大族,对于收徒都有严格标准。我毕竟是卫氏人,又背负那样的身世,注定不可能专心做学问。而且,我们太了解对方,我又替他在暗处做过不少事,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成为纯粹的师生关系。再说,如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恩师,不必再攀附其他人。”

“我知道。”

谢琅压下万般心绪,道:“我只是觉得,你以前过一定很辛苦。”

“而且,苏文卿与韩莳芳,只怕比你我知道的还要危险。”

卫瑾瑜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为何如此说?”

谢琅道:“这段时间,我翻来覆去想上一世的事,总觉得,谢氏被诬谋逆,恐怕不止卫氏作恶这么简单。当时北境战事正紧,卫氏就算再痛恨谢氏,以卫悯的城府与手段,也不至于那么快要将谢氏赶尽杀绝。”

卫瑾瑜便问:“你怀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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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摇头:“还不好说,不过,我敢确定,此事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上一世,我恨卫氏入骨,可卫氏,也许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有,我怀疑,韩莳芳与皇帝也未必真的是一条心,他兴许有更大的野心,否则,上一世怎会辛苦设了那么一场局,让苏文卿冒充你,获取我的信任,辅佐我成就大业,而任由皇帝葬身火海。上一世我登基后,废凤阁,封苏文卿为相,独揽朝政,苏文卿隔三差五便要去西郊别庄里小住,起初我以为他是为顾凌洲守墓,如今看来,那庄子里,兴许住着的另有其人。只是,苏文卿自幼在二叔身边长大,还曾在大哥身边受教,爹与大哥,待他都很不同。若他真参与谋害谢氏,我实在想不出他的动机和理由。”

卫瑾瑜轻声开口:“那就不要想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争权逐利,人之天性而已。而且,如今时移世易,皇帝与你我一样,亦是重生之人,既能让韩莳芳为他效力,必也有些手段。于韩莳芳而言,支持皇帝,亦是对抗其他世家、独揽大权的最佳选择。他们未必会如上一世一般分道扬镳。”

“不过,此次收复西京,有另一桩事,我需要拜托你,帮我留意。”

谢琅已经明白。

“你想知道,当年西京陷落的真相,对不对?”

卫瑾瑜点头。

“我父亲当年受此案牵连而死,我心中始终难以放下此事,若你在征战途中,有机会寻到当年故人,帮我暗中查访一二。”

谢琅郑重应下:“放心,我一定留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小院里。

谢琅先一步进屋点亮灯烛,卫瑾瑜便抱臂站在门口,看他动作。

谢琅回头,看见那道立在昏暗火光中的清瘦身影,无端想起他们刚成婚之时,在谢府相处的情形。

那时不知珍惜,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才知这一刻的温馨,是如何难得。他一颗心顿时又被无边欣悦包裹,直接走过去,将人抱起,放到榻上。

“如果粮草顺利到位,我很快就得出发去西京。”

谢琅道。

卫瑾瑜顺势环住他颈,道:“我等你大胜归来,带我一起去西京,去落雁关看风景。”

“好。”

谢琅等的便是这句话。

只要稍稍憧憬一下那美好未来,周身血脉便控制不住激荡起来。

身体上自然也第一时间有了反应。

但顾忌到眼前人身体,谢琅不得不忍着这激荡道:“我先去烧热水。”

卫瑾瑜手直接顺着领口探入后颈深处。

故意问:“你打仗时,也这般磨蹭么?”

谢琅鬓角有热汗滚落。

于昏暗中笑道:“自然不会。”

语罢,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床帐内走去。

这一下,又折腾到了将近天亮,谢琅起来烧了热水,给两人都仔细收拾了一番,才拥着卫瑾瑜一道睡去。

等身旁传来绵长呼吸声时,卫瑾瑜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而后起身,将谢琅挂着床头的那柄佩刀取了下来。

已经开过刃见过血的刀刃,自然更加杀气四射、寒意凛冽,卫瑾瑜手指慢慢抚过刀身,坐到书案后,把刀放到案上,取出一柄刻刀,在刀柄上慢慢雕刻起来。

**

谢琅斗志正盛,恨不得用最快时间将西京后续战事的作战计划敲定下来,随后两日,一头扎根在军营里。卫瑾瑜则和夏柏阳、甘宁商议粮草事宜。

这日刚到前衙,身后忽有人唤:“卫公子!”

卫瑾瑜转头,见一人穿一身简朴蓝袍,带着两个小兵从外走了进来,正是孟尧,便笑着回礼:“孟主事。”

“卫公子,好久不见。”

孟尧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西京赶回。

卫瑾瑜道:“孟主事双目湛然有神,看来此行收获颇丰。”

孟尧性情爽朗,当下点头道:“没错,这段时间跟着世子四处征战,在下的确体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些以前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事,倒是比过去读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还要踏实。这一切,还要多谢卫公子为我指点迷津。”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太谦虚了,青州战祸连天,苦寒之地,并非所有人都如孟主事一般,有孤注一掷奋勇一搏的勇气,这些军功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与旁人无关。”

“不过,接下来的战事,比之前恐怕要更加艰险数倍,孟主事要多保重。十三城的百姓还在等着你们,任重道远,一应战事,务必慎之又慎。”

孟尧点头。

“卫公子所言,在下铭记于心。”

说完,孟尧露出些许迟疑色。

卫瑾瑜道:“孟主事想问魏惊春的消息,对么?”

孟尧一愣,苦笑道:“既然被卫公子看了出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离京匆忙,在上京受他照拂良多,一直觉得心中有愧,也不知,他在上京如何?”

卫瑾瑜道:“你离京不久,魏惊春便升任户部左侍郎,很受陛下器重。”

孟尧笑了笑。

“那便好,我就知道,以他的资质,一定前程无量。”

议事结束,孟尧便带着公孙昶和谢琅精挑细选的亲兵一道出发去离青州最近的良城筹集粮草。五日后,孟尧成功购到第一批粮草。

当日夜里,西京再次传来急报,霍烈率军夜袭敦城,试图夺回被占领的四城。

战事起得突然,谢琅不得不连夜出发赶回西京。

冷月无声,卫瑾瑜送谢琅到城门外。

李崖牵马在一旁等着。谢琅一身玄铁乌甲,望着一身素色绸袍,站在城门楼下的卫瑾瑜,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里,道:“等我回来,我带你去西京。”

卫瑾瑜亲手将刀给谢琅挂到腰间,道:“之前送得匆忙,没来得及给这把刀起名字,现在我想好了,就叫‘曜煌’,如何?”

“如日之曜,如日之煌。希望它能陪你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佑你平安。”

谢琅道:“好,就叫曜煌。”

大军踏着月色向西京进发。

卫瑾瑜站在城门楼上,一直等烟尘与黑夜彻底掩盖住了那浩荡大军的身影,方回头吩咐站在身后的明棠。

“收拾行囊,我们回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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