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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春狩日(七)

夜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扬起。

两人无声对望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司吏一道走开了。

谢琅跪了一整夜,一直到五更将尽,双膝几要失去知觉时曹德海方从御帐里出来道:“世子快别跪着了陛下让您起来,先回帐休息去。”

谢琅维持恭谨姿态:“陛下慈心,唯慎心领,这是唯慎该受的。”

“唉,世子这话言重了。”

“陛下说了昨日之事贼子蓄谋已久防不胜防无论是世子的忠心还是谢氏的忠心,陛下都从未怀疑过。只是那么多文武官员随行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得做做样子,还望世子能体谅陛下一片苦心。”

谢琅默了默道:“关于袁氏与刺客的事我有些想法想当面向陛下呈禀可否劳公公通传?”

曹德海:“世子要禀什么?”

谢琅道:“此事尚有很多疑点单凭悍匪一面之词,就认定与袁放有关未免有失草率。公公试想,袁放一个逃匿在外的逃犯,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本事买通山匪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山匪,平白无故又为何要替他卖命?”

“唯慎是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让真凶逃之夭夭,反置陛下于危难。而且——”

谢琅顿了顿,竟朝曹德海拱了下手:“最紧要的是,唯慎想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还望公公成全。”

曹德海忙笑着把人扶住:“世子可折煞老奴了,世子的心情,老奴岂能不理解。”

“只是,眼下陛下正在为袁氏那个二公子袁放大发雷霆,缉凶事宜,已全权交给锦衣卫负责。说句不好听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袁放若真无辜,天下那么多人,山匪怎么就偏偏将他攀咬出来。招供的那名悍匪,还交出了袁放雇他们行凶的银票,正是出自滇南一家钱庄,天下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若那袁放真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他自己,整个袁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那袁老都督的侯爵,怕也要保不住了。家门不幸呐。”

“老奴知道,世子心善,但这等时候,还是莫要触陛下逆鳞了。”

谢琅心一沉,便知此事眼下是暂无转圜余地了,只能由曹德海扶着起身,先回了帐。

雍临在帐中焦灼等了一夜,已经心忧如焚,见谢琅回来,又惊又喜,忙问:“陛下饶过世子了?”

谢琅没理他,径直大步入内,将尚昏迷的袁放从麻袋了揪出来,丢到地上,让雍临弄醒。

袁放被连灌了好几碗迷药,脑子已经快坨成一堆浆糊,睁开眼,晕晕乎乎盯着谢琅,好一会儿,才认出人:“唯慎?”

趁着袁放激动挣扎跳起前,谢琅先一步把人按倒,逼问:“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袁放茫然:“什、什么?”

谢琅:“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字虚言,我立刻将你丢出去剁了喂狗。”

袁放被他气势所摄,唯唯点头。

谢琅蹲下身单膝压着人:“第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何会想到逃来上京?”

“我不是与你讲了么!”

谢琅揪起袁放领口便往外拖,雍临变色,不明白世子怎么突然这么大的火气,袁放脸被勒得酱红,不敢高声呼喊,又怕谢琅真翻脸不认人,只能举手小声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谢琅停步。

袁放:“我负气从营里逃出来后,起初,的确没想过来上京,而是躲在一名母舅家中,后来,是我母舅府上一名幕僚与我建议,让我来上京告御状,直接找督查院鸣冤,揭露裴氏恶行,为那两千名枉死的将士洗刷冤屈,报仇雪恨,我才来了。”

“你躲在那儿的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小舅素来疼我,怕我回府后,父亲会将我打死,严禁下人说出我藏在他府里的消息。”

说完,袁放不耐烦道:“唯慎,你总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作甚。”

谢琅没理会,接着问:“第二个问题,那本账册,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袁放便道:“我不是都同你交代过了么,是我偷偷潜到裴氏大总管裴安客房里偷出来的。”

“裴安每回到西南,都会住在同一家客栈的丁字号房,我想着既要入上京告裴氏,需要有切实证据才行。那时裴安恰好入了滇南,我打听清楚消息后,便领着营里几个兄弟,趁夜潜入客栈,放迷药将他药倒,取到了账册。”

“那最初裴安手里有账册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你的?”

袁放愣了下,方道:“依旧是我母舅府中那名幕僚。”

谢琅心已沉了大半,逼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进上京,又是谁帮的忙,谁接应的你?”

袁放用力摇头:“唯慎,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上京的,无人帮忙,也无人接应。那名幕僚,的确提供了两个联络人,让我到上京后与他们联系,但我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然信任他,离开西南,便乔装改扮,专走山路小路,连客栈都不敢住,若不然,也不会砸折自己一条腿了。”

“此话当真?”

“当真!若有半句假话,我袁承恩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琅松手,默了默,道:“现在,你还觉得,你来上京,只是一时冲动么?”

袁放脸色发白,哆嗦着问:“唯慎,你这是何意?”

谢琅转头,看着他,目光只剩冷酷:“从你决定来上京,到你取到那本账册,再到你最终踏入上京城门,一切,都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已。”

一个要让袁氏阖族都死无葬身之地的圈套。

袁放就算作战不力,被褫夺军职,至多也只是除掉袁氏一个没什么大威胁的子弟而已,根本伤不了袁氏根基。

可袁放叛逃,捏造账册,诬陷裴氏,甚至因心怀怨恨,行谋逆弑君之事,却足够巅峰整个袁家。

别说袁霈一辈子的赫赫战功,就是三个袁霈,三辈子的战功,也根本保不全袁家。

幸而袁放未入督查院,入了督查院那一刻,才是袁放真正的死路。

他以为裴氏在督查院外布了重重眼线,是阻止袁放走进那道门,恰恰相反,他们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袁放入那道门。

袁放前脚进了督查院,后脚裴氏便会跟着去鸣冤。

届时,诸罪加身,袁放死无葬身之地。

谢琅起初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怀疑,直到昨日皇帝遇刺、山匪将袁放给攀咬出来。

袁放既是秘密潜逃入京,裴氏怎么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除非,裴氏一早就料定了,袁放一定会来上京。

袁放雇凶行刺皇帝之事,更是荒唐至极。

一则,袁放若真有谋逆之心,便不会历尽艰辛乔装入上京,把一本假账册当宝贝,心心念念要入督查院鸣冤。

二则,袁放若真有雇凶谋逆的本事,也不至于落魄成眼下这般模样。

到底是他大意了,怎么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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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样重要的账册,裴氏怎么可能让裴安随身携带。就算裴安真有急事要带着,又怎么可能轻易让袁放偷走。

皇帝遇刺,是裴氏给袁放的最后一击,也是致命一击。

然而裴氏是如何笃定袁放就在猎场里的。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袁放从苏宅逃出后,便暴露了踪迹,被裴氏眼线发现。裴氏顺水推舟,设下如此歹计。

然而还有一件最令人费解的事。

裴氏既打算用这种手段将袁家斩草除根,上一世为何没动手。

上一世袁放逃出西南后,便不知所踪,难道是因为没有他这个故交在上京,所以半路上改了主意?

这间隙,雍临已将外面情况简单讲与袁放。

袁放至此也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被人当做对付袁家的靶子利用了,既悔恨又愤怒,最后只能放下所有尊严,抓着谢琅衣摆哀求:“唯慎,你救救我,我不甘心啊。”

谢琅道:“裴氏既笃定你在猎场里,只怕天亮之后,锦衣卫就会开始搜帐。”

雍临也正担忧这个问题。“袁公子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可世子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无法随意离开营帐,又如何带袁公子离开。”

袁放颓然绝望:“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谢琅忽问:“你确定,裴氏有倒卖军粮,暗中盗采朝廷银矿的恶行么?”

“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南甚至不是什么秘密,只因裴氏势大,无人敢说罢了。”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烂的羊皮纸,展开给谢琅看:“这上面用朱笔标注的两处地方,便是其中两处银矿所在。”

大渊国法,所有矿产无论类别,结归朝廷所有,盗采银矿,多半是为了私铸银钱,是谋逆大罪。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我逃跑路上自己画的。”

“你亲眼见过这两处矿场?”

“不仅见过,还与里面的杂役交谈过。”

谢琅沉吟须臾,道:“既如此,兴许,还可以搏一搏。”

“你可是设法带我去见顾凌洲,让督查院派御史去西南查?”

谢琅摇头:“那是正常途径,太慢了,你如今担着谋逆罪名,别说见顾凌洲陈情,只要露面,恐怕就会立刻落入锦衣卫之手。”

“那如何搏?”

谢琅道:“若裴氏真有谋逆之心,这世上,除了顾凌洲,有一人,会更愿意出手帮你。”

只是这事要成,还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帮他。

谢琅罕见头疼。

**

顾凌洲前半夜守在御帐,后半夜回到帐中处理公务,一直到五更末时,方批复完最后一道急文。

短短三月之间,圣驾两次出宫便接连两次遇刺,顾凌洲心头沉甸甸的,眉间亦堆满繁杂思绪,正觉疲累,旁侧便递来一盏清茶。

他接过饮了一口,茶味冲淡,入口却馥郁,流过喉间,让人不自觉耳目一清。转头,就见着素色大袖宽袍的少年依旧恭敬侍奉在侧。

顾凌洲搁下茶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片刻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随身侍奉他起居的顾府老仆笑道:“这位卫氏的三公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陪阁老熬了这一夜,也没见丝毫懈怠,方才见阁老困倦,还知道主动去给阁老烹茶。”

“外人都说阁老严苛,可老奴知道,阁老并非苛责的性子,怎么对这孩子,倒是格外严格,连句褒奖也没有。”

顾凌洲没有说话。

转问:“圣上那边如何了?”

“御医一直彻夜守着,应无大碍。只是,因为袁家的事,圣上又动了一次肝火,也是不易。”

“说来这袁大都督也是可怜,一生为国征战,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位二公子手里了。”

顾凌洲凝神未语。

起身之际,忽看到案头搁着的之前未翻完的一册兵书,待无意瞥见书页上的内容,他视线倏一顿,问老仆:“之前本辅是看到这一页么?”

老仆笑道:“这是阁老自己的书,老奴如何知晓。”

顾凌洲看着书页上“借刀杀人”四个章节大字,若有所思。

阁老们的营帐紧邻御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严防死守着,除了阁老本人,其他人进出都要出示令牌。

外面夜色正是浓黑,卫瑾瑜出示过令牌,出了帐,往御帐方向瞥了眼,见外头空地上已经无人,方一路踩着月光,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走去,快到时,突然被一只手拉进了黑暗角落里。

“是我。”

谢琅拉开蒙面面巾,道。

卫瑾瑜打量着他一身夜行衣装束,冷笑:“殿帅大人是改做贼了么?”

“说吧,什么事?”

谢琅:“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祖父?”

卫瑾瑜也不问因由,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自己去便是,为何要我带。”

“这个时辰,只有你这个卫氏嫡孙,可以名正言顺找他。”

卫瑾瑜狐疑看他一眼:“为何非要这个时辰?”

谢琅只能实话实说:“袁放眼下藏身在我帐中,他手中握有裴氏谋逆的重要证据。等到天亮,锦衣卫很可能会搜帐,我必须赶在天亮前见到你祖父。”

卫瑾瑜沉默片刻,道:“我早说过,此事我帮不了你,也无法帮你。”

谢琅皱眉:“你只需引个路,带我去见你祖父即可,此事,绝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便只是如此,你也不愿帮么?”

卫瑾瑜羽睫扬起,极淡笑了下:“你找我,应当不止是因为我是卫氏嫡孙吧。你找我,还因为我手中有通行令牌,可以在营中自由通行。”

“且不论袁放是涉嫌谋逆的嫌犯,你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按理,是不能出营随便走动的。阁老们的营帐,紧挨着御帐,守卫之森严,你是知道的。你能保证,我们一路行去,你不被人发现踪迹么?”

“你说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可顾凌洲规矩森严,我若是拿着督查院的令牌以公谋私,被他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革职。让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不可能。”

“若我保证小心行事,绝不牵累你呢?”

“你如何保证?”

谢琅咬牙,深吸一口气。

“卫瑾瑜,你便如此不通人情么?”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淡淡道:“我早说过,我便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

“谢唯慎,是你自己认不清事实而已。”

好在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心里预期。

谢琅点头:“行,算我唐突。”

卫瑾瑜没说什么,背手靠在角落树干上,看他一袭黑衣,转身,迅速隐入夜色深处。

“世子?”

谢琅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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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守卫,行了一段路,忽听身后有人唤。

回头,意外发现苏文卿披着件外袍,站在夜色里。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若信文卿,不如进帐说吧。”

苏文卿道。

又道:“世子放心,与我同住之人,皆是赤诚可靠的好友。”

营中到处都是来往巡查的守卫,谢琅终是点头,趁着守卫刚巡过去的空当,随苏文卿进了帐。

见帐中另外二人,是孟尧和魏惊春,便也放下心来。孟尧之正义赤枕,上一世,他是见识过的。

帐中点着油灯,孟尧和魏惊春都在沉睡。

两人轻脚走到里侧坐下,苏文卿倒了碗茶过来,问:“世子可是在为袁二公子的事发愁?”

谢琅意外:“你如何知道?”

苏文卿笑了笑:“是前日午饭时,我在营中偶遇雍临将军,他悄悄与我说的。此事皆因我多嘴而起,世子切莫贼怪雍护卫。”

谢琅已猜到,便也直言:“眼下的确有些棘手。”

苏文卿道:“其实要对付裴氏,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去督查院鸣冤相比,最好的法子,是借助卫氏之手。世子何不试着去找一找卫悯?”

谢琅听出些言外之意。

“你有法子现在见到他?”

苏文卿点头。

“前日宴后,卫悯曾吩咐我整理一批颂文,并给了我一块手令方便夜间通行,说是圣上着急要看,整理完随时呈予他,如果世子需要,我可以以此为理由拜访他。世子只需装作与我偶遇同行便是。有卫氏手令在,守卫不会阻拦。”

谢琅默了默,忽道:“此事一个不慎,可能祸及你自身,你也愿意么。”

苏文卿又是淡然一笑:“若说丝毫不怕,世子恐怕也不信,然袁老将军一心为国,若真能帮到袁家,是文卿之幸。”

一刻后,苏文卿捧着一沓颂文来到卫悯帐前,向守在外的锦衣卫说明来意,并出示手令。

守卫进去禀报,不多时,帐内便亮起了灯。

卫悯披衣坐于案后,吩咐:“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卫悯抬头,意外看着站在苏文卿身旁的人,不掩诧异:“唯慎?”

“是。”

谢琅躬身行礼,道:“有桩急事求见首辅,路上恰好遇见苏大人,不得已蹭了他的手令过来,还望首辅勿责怪于他。”

卫悯便问何事。

谢琅道:“能否请苏大人暂避?”

卫悯点头,说:“文卿,你先去帐外等片刻。”

苏文卿应是退下。

谢琅方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是今夜有人以暗箭射入唯慎帐中的,事关重大,且事涉裴氏与嫌犯袁放,唯慎不敢擅自定夺,请首辅过目。”

卫悯取过,发现是一块绢布,待展开,看清绢布上的内容,微微变色。

“射箭之人呢?”

“已经擒获,他自称是袁霈之子袁放,但唯慎不敢确认,只将他暂押在帐中,赶来见首辅。”

卫悯沉吟须臾,道:“务必把人看好,剩下的事,本辅来办。”

第052章春狩日(八)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谢琅正要退下便听外面忽然哨声长鸣,传来铺天盖地的“抓刺客”的声音。

谢琅迅速转身出帐,只见整个营地里灯火通明手执火杖的锦衣卫正往御帐方向急涌而去。

强烈的不安预感在心口蔓延,谢琅再顾不得许多,飞身掠去一看包围圈中央袁放披发跣足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神色癫狂,正发了疯一般往御帐内狂奔。

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去。

袁放扑倒在地,身上插满箭,口齿涌着血双目圆睁手中刀砰然坠地但仍抬着一只手死死瞪着摇曳的明黄锦缎制成的御帐帐门,两颗眼珠子似要瞪出来。

“陛、陛下……”

“袁氏……冤……”

那只抬着的手最终垂落在地。

袁放倒在血泊中似有所觉般垂死之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扭过头看向谢琅所在方向。

寒意自脚底蹿上直透肺腑谢琅浑身僵硬要走过去,被一只手拉住。

转头便对上苏文卿焦急的脸。

苏文卿朝他默默摇头。

谢琅咬牙,浑身都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挣开苏文卿的手,朝着袁放尸体所在大步走了过去。

“谢指挥?”

围在外侧的锦衣卫露出狐疑神色。

谢琅视若无睹,俯下身,将袁放捞起。

袁放身体温度正在迅速消散,昭示着这真的已经是一具绝了气息的尸体,袁放大睁的双目里,尽是冰冷恨意。

谢琅如坠冰窟,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唯慎,明日赛马,这头筹我是拿定了,你且把酒钱备好,等着请我吃酒吧。”

“唯慎,春深巷里新开了一家酒坊,当垆卖酒的娘子十分貌美,明日操练结束,一道去沽酒如何。”

“你也应当适当注意下穿着打扮,总这样糙着,哪家小娘子肯嫁你。”

“……”

年少时纵马长歌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字一句,一笑一语,皆如利刃剖入心口。

御帐内终于起了动静,曹德海扶着天盛帝步出帐外,天盛帝臂上缠着绷带,披着件明黄披风,震惊望着眼前情景,问:“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值守的锦衣卫正要答,谢琅先一步放下袁放尸体,跪地,一字一顿道:“嫌犯袁放,意图擅闯御帐,已经伏诛。”

“袁放?!”

天盛帝看向地上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和半面染了血的刀,愕然说不出话。

曹德海则环顾一圈,跳脚大怒:“你们是如何当值的,竟然让嫌犯持刀闯到御帐前!”

所有在场锦衣卫皆齐刷刷跪地请罪。

谢琅接着道:“嫌犯行为反常,方才气绝时,口呼冤枉,与臣说,他有冤情要与陛下诉。”

“谢指挥使在说笑吧!”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帐中大小官员听闻动静,已经纷纷起身过来围观。说话的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嫌犯若要鸣冤,该带着状纸才是,怎会发了疯一般持刀砍人。他哪里是要同陛下鸣冤,分明是要取陛下性命!谢指挥使,你身为殿前司指挥使,遇到这等事,不立刻将嫌犯就地正法,护圣驾周全,反而听信嫌犯狡辩之词,是何居心。还是说,谢指挥与这嫌犯是旧识,才如此回护。”

裴行简端着宽袍袖口,眼梢含着冷笑道。

谢琅并不理会,依旧望着天盛帝。

“然嫌犯气绝前,的确是如此同臣说的,嫌犯还曾用暗箭往营中送血书,诉其冤屈,陛下可以问首辅。”

说话间,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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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已然一身仙鹤补服,来到了御帐前。

“陛下。”

卫悯俯身行礼。

“太傅不必多礼。”天盛帝急问:“方才唯慎所说血书,究竟怎么回事?”

“哦,血书是有,不过是嫌犯心中不忿,一些对陛下不敬的胡言乱语而已。”卫悯神色闲淡,道:“唯慎年少不经事,发现之后,不敢惊扰圣驾休息,才将东西先呈与老臣阅览,望陛下恕他鲁莽之罪。”

“陛下伤势未愈,那等东西,还是不看为好,老臣便做主让人烧了。”

谢琅霍然转头,难以置信望着卫悯,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直到指缝流出血。

锦衣卫很快将袁放尸体抬走清理,天盛帝亦由曹德海扶着回帐休息。

空荡荡的大营外,很快就剩了谢琅一人。

雍临寻过来,忍着眼底泪意,低声道:“世子爷,您不该留在这里,回去吧。”

谢琅抬头,素来锐利的眸里,竟透着茫然。

“是我错了。”

他低声笑起来。

“大错特错。”

明明已经活过一世,他竟然还天真的相信,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还有公道正义可言。

裴氏没有错,卫悯也没有错。

是他错了。

雍临恳求道:“世子,您别这样,属下害怕。”

“我没事。”

谢琅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眸里,已恢复惯有的冷酷与锐利。他偏头,看了眼地上未干涸的血迹,等胸腔里终于能吸进新鲜气息,包括空气里弥散的血腥气,方一抚袍摆,站了起来。

进了帐,雍临红着眼道:“世子离开后,袁二公子虽有惶恐,但情绪尚算稳定,一直老实坐在案后等世子回来,中间还与属下说了很多贴心话,谁料锦衣卫换防时,袁二公子突然发了疯一般冲出帐去,还夺了锦衣卫手里的刀。”

谢琅忽问:“他今夜都吃过什么?”

“就是锦衣卫送进来的寻常饭菜,属下也吃了。”

“还有其他入口的东西么?”

“这……没有了,无论水还是饭菜,都是统一配送,若真有问题,属下不可能没事。世子是怀疑什么?”

谢琅也不知道。

但袁放突然发疯,显然不正常。

谢琅:“你现在就去打探,他们把袁放的尸体丢到了何处。”

雍临会意,立刻出帐去办了。

老仆亦第一时间将外面发生的事禀报给了顾凌洲。

“那袁二公子,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疯一般,提着刀往御帐里闯,听说还砍伤了两个锦衣卫,所幸没酿成大祸。”

顾凌洲沉默不语。

老仆自顾嘟囔:“说来这事儿也真是蹊跷,弑君也没见过这种弑法,这不是活腻歪了纯找死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疯魔成这样。”

“阁老方才还说昨日刺杀之事疑点重重,要找陛下说一说凶手的事呢,这下,也不必再辛劳过去了。”

“这位袁二公子,连提刀闯御帐这种糊涂事都能干出来,雇几个匪徒,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顾凌洲自于案后坐了,道:“取纸笔来。”

老仆询问:“阁老是要?”

顾凌洲叹口气:“子孙不肖,好歹让袁霈能安度晚年。本辅要给陛下上书。”

春狩惯例三日,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凶手既已伏诛,第三日狩猎照常进行,只是皇帝受伤,未再亲自下场参与。

但天盛帝仍设了彩头和恩典,鼓励众官员积极参赛。

谢琅毫无意外拔了头筹,整整几大车的猎物,玄虎卫连同内宦搬运了小半个时辰才搬完,并还捕得九色鹿一头,献于天盛帝。

九色鹿素来被视为吉祥之兆,天盛帝大喜,命人将鹿带下,好生照料,明日随圣驾一起带回宫中,放入珍兽园中喂养。

并笑着同谢琅道:“朕说了,拔得头筹者,除了三百赏金,还能得一额外恩典,卿想要何恩典,不妨说来。”

一时,场中众官员目光都汇集到那身量优越,一身玄色蟒袍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单膝着地,恭行一礼,道:“此次陛下遇险,皆因臣失职之过,臣不敢讨赏,倒着实有一心愿,望陛下成全。”

天盛帝便温和问是何心愿。

谢琅道:“圣驾有惊无险,全赖章指挥使关键时刻舍身挡在陛下身前,臣请求陛下将章指挥使官复原职。”

“此外,臣自请革职,戴罪立功,恳请陛下,允臣留在此地,配合当地守将剿灭南郊匪患后,再行回京。”

众臣闻言,皆是惊愕不已。

一则,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因着国子学事件,停职已久,眼下应当在府中闭门思过才是,何时舍身救驾了?

二则,殿前司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天子近卫,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来的美差事,这位定渊侯世子,竟然自请革职,说不要就不要。

真是年少轻狂且无知啊。

而且,南郊匪患,那是由来已久,出了名的凶悍难缠,凡是自告奋勇前去剿匪的将领,皆是损失惨重,有去无还,在此地驻扎的京南大营,营盘凋敝,地广兵稀,穷得狗都不待见来,早就一盘散沙,只要有点门路的,都不愿意被调到此地戍守。

战功半点捞不到,还要三天两头被悍匪打劫。

要不是南郊是太祖钦定的猎场,春狩也不会冒险在此地进行。

这定渊侯世子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啃这块硬臭骨头。

天盛帝神色数变,最终有些难为情叹道:“既然话已说到了这里,朕便也不再瞒着诸卿了,昨日舍身救朕的,的确是章之豹不错。”

言罢,朝身后道:“章指挥,还不将你的真面目露出。”

立在天盛帝身后的铁面侍卫应是,伸手摘掉银面,露出一张眼角爬着伤疤的脸。

惊呼声四起,章之豹面朝天盛帝,衣摆一扬,单膝跪地:“罪臣叩见陛下。”

众臣意外,没料到那一直随侍在天盛帝身侧的神秘铁面侍卫竟真是久不露面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不由神色各异。

天盛帝又凝目看向谢琅:“朕既允许了你恩典,自当应诺,只是,剿匪可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唯慎,你当真想好了?”

谢琅伏地:“求陛下成全。”

“便是从最低阶的武将做起,你也愿意。”

“臣愿。”

天盛帝看向下首端坐的卫悯:“首辅的意思呢?”

卫悯起身,神色不显道:“封官授将,自由陛下做主。”

天盛帝点头,道:“唯慎,朕便封你为京南大营从五品武毅将军,全力配合张大将军,及早肃清南郊匪患。”

有了野味,午宴自然是吃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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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辅韩莳芳笑着起身道:“陛下,盛筵难得,依臣看,不如让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作诗助兴以记盛事如何,听闻今年进士里,可有不少擅作诗文的大才子。”

天盛帝欣然道:“韩相这个主意好。”

“这样吧,朕亲自出二百金做彩头,作得好的,朕另有重赏。”

语罢,竟真命曹德海捧出二百金,用红布封着,放到了御案上。

韩莳芳道:“既如此,臣也愿意出一百金,作为彩头。”

又看向另外两人:“首辅,青樾,你们出多少?”

卫悯与顾凌洲于是也各出了一百金。

天盛帝笑着说:“既如此,所有诗文,便由三位阁老一起评断,得头筹者,得二百赏金,剩下的三百金,前二十名内,人人有份。”

曹德海立刻领着内宦们将笔墨纸砚分发下去。

写诗作赋,对进士们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或伏案或席地作诗的新科士子身上。

内宦们在席间游走,将众进士作好的诗词收集起来,呈递给天盛帝和三位阁老阅览。天盛帝笑道:“朕不过看个热闹而已,究竟哪一篇更胜一筹,还得三位阁老评判。”

诗文不同考试,都是要署名的。

传递一圈后,首辅卫悯率先抚须道:“要论最佳,当属苏文卿这篇《凤凰台怀古》,意境雄浑,无出其右。”

凤凰台,正是南郊猎场一处前朝古迹,以凤凰台为题,既应景又切题,可谓匠心独运。

韩莳芳笑着颔首。

“首辅所言不错,这首《凤凰台怀古》,的确风骨峥嵘,毫无文弱之气,教人眼前一亮。不过,我看瑾瑜写的这篇《庶人歌》也十分不错,旁人都是写景写情写盛筵之欢娱,唯独他落笔清奇,以庶人为题,倒也符合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卫悯面上无甚波动道:“竖子无知,卖弄笔墨罢了。”

“首辅就是太严厉了。”

韩莳芳转望向顾凌洲,笑吟吟问:“青樾,依你看,哪篇最佳?”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凝在顾凌洲身上。

因顾凌洲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头筹的归属。

苏文卿出身寒门,又是本届新科状元,两月之后即将入职督查院。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则已经进了督查院,还担着司书一职,自两人同中会元起,便是两虎相争的势头。

而关于卫瑾瑜六科全满入督查院之事,这阵子众官员私底下也早就议论烂了。

谁不想看看,顾凌洲到底偏向谁。

几个围在苏文卿身边的进士不屑议论:“一个世家嫡孙,却写什么庶人歌,这不是摆明了故意迎合阁老喜好么。那点子心思,以为谁看不出来。”

“谁说不是,我看多半要如两个会元一般,出两个头筹了,首辅就坐在旁边,阁老就算再喜文卿的诗,也多少要给卫氏一个面子。”

这个观点得来大部分人认同。

因而对于最终结果,众人倒也没多少兴趣去猜了。

而席上,顾凌洲也终于徐徐开口:“依本辅看,《凤凰台怀古》确是难得佳作,《庶人歌》却风骨奇秀,更胜一筹。”

一众进士都震惊傻了眼。

万万没料到,顾凌洲竟会点一首卫氏嫡孙的诗作头筹。

卫瑾瑜上前领了赏金谢恩,便坐回席上。

一旁,谢琅自斟自饮,对于周围欢娱气氛充耳不闻。

回程路上,卫瑾瑜依旧跟着顾凌洲的车驾侍奉笔墨。

午后山间突然飘起细雨,便是马车也颠簸难行,顾凌洲正握着一份文书出神,忽听外头传来嘈乱,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在外禀:“回阁老,山道泥泞,是一位大人不慎坠了马。”

“哪一位?”

“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苏文卿,也就是快要转入督查院任职的那位苏大人。”

顾凌洲沉吟须臾道:“让他上车来吧。”

第053章金杯饮(一)

司吏应是自去传话。

卫瑾瑜平静将宣纸铺到案上,因突然想起,上一世苏文卿和顾凌洲的师徒情谊,似乎就源于春狩途中,苏文卿的一次意外坠马。

上一世也是这般听到苏文卿坠马消息后顾凌洲出于对未来下属的关怀之心直接让苏文卿上了马车,搭乘他的阁老车驾回京。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

苏文卿关于吏治关于法治甚至关于如何平衡世家与寒门关系的观点与论调得到了顾凌洲极大认可。

入京分别时,顾凌洲破例送了苏文卿竹尺一把,勉励其勤勉上进,勿失君子气节一时在学子间传为美谈。苏文卿明确拒绝卫氏招揽、要入顾凌洲门下的消息也是从那时传出后来顾凌洲殉城而亡苏文卿仍将这把竹尺带在身边作为对恩师的缅怀。

思绪被打断,因马车车门自外打开山风混着冷雨扑打车帘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由司吏扶着自外弯身进来了。

“衣冠不整羞见阁老。下官谢阁老体恤给阁老添麻烦了。”

苏文卿袖袍皆湿额上渗着汗珠半身沾着泥泞显然是坠马所致。进来后,不顾伤势直接展袍跪落行礼,一行一止,无可挑剔。

顾凌洲道:“你腿上有伤,就不必多这些虚礼了。”

“谢阁老。”

苏文卿起身,又与跪坐在一侧的卫瑾瑜见礼:“卫御史。”

两人同中会元,素日却无交集,这算是私下里第一次会面。

卫瑾瑜起身还礼。

坐定后,司吏进来给三人各奉上一盏热茶。

外面山雨霖霖,车厢里茶香袅袅,安静沉寂。顾凌洲提笔要继续书写时,忽瞥见苏文卿右腿侧官袍下渗出的血色,面色微一变:“受了外伤?”

苏文卿本咬牙隐忍,闻言松开齿,恢复常色,恭声答:“回阁老,些许小伤而已,无碍。”

“既已出了血,怎能算是小伤,掀开衣袍,让本辅看看。”

苏文卿只能照做。

卷开裤管,只见那右腿小腿上,竟是一条血淋淋足有两指长的口子,看样子是被山间利物所伤。

顾凌洲年轻时掌军,对各类外伤见多识广,当即道:“山间道路污泞,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感染赃物,引发炎症。可惜本辅车中也只有寻常的外伤药,只能帮你简单包扎一二。”

苏文卿羞惭道:“下官给阁老添麻烦了。”

顾凌洲已自药箱里取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瑾瑜这时忽道:“不如让下官为苏大人处理一下伤处吧。”

顾凌洲微有意外:“你会处理外伤?”

“略知一二。”

卫瑾瑜起身,取了布巾和伤药,来到苏文卿面前,道:“可能有些疼,苏大人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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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苏文卿沉默看了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片刻,笑着点头:“有劳卫御史了。”

“不客气。”

卫瑾瑜先握起布巾,蘸了些清水,一点点将伤口附近血污清理干净,接着撒上伤药,等一层伤药渗透完,又撒上第二层,方取了干净白叠布,将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堪称熟练。

顾凌洲在一旁沉默看着,意外愈甚。

少年这模样,倒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的,手法之专业熟练,简直和军营里的军医有一比,一个世家子弟,怎还懂这些东西。

之后一路无话,一直到傍晚,马车方姗姗驶入上京城门。

顾凌洲念及苏文卿腿上有伤,特意让车夫转道送其到清水巷巷口。

“阁老,到了。”

车夫在外禀。

苏文卿抚起身朝顾凌洲谢恩请辞,便由及时赶来的苍伯扶着下了车。

“这位顾阁老,倒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人。”

苍伯望着已经辘辘驶走的车驾感叹,接着又心疼地看向苏文卿的腿:“公子伤势如何?严重么?”

“无事。”

苏文卿淡淡道了句,一直凝视那车驾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转身道:“回吧。”

卫瑾瑜则径直回了谢府。

雍临正和孟祥一道,为谢琅收拾往京南大营赴任的行囊。谢琅本人则坐在南窗榻上,手里拿着块布巾,正不紧不慢擦拭着搁在膝上的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瑾瑜自去书案后忙自己的事,一直到孟祥在外禀行囊已经收拾完毕,谢琅方收起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了下来,道:“那三百赏金,我已放在案上,你自用。”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

这算什么,补偿么。

卫瑾瑜觉得有些好笑。

谢琅整张面隐在幽暗里,道:“一码归一码,那日猎苑里的恩情,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会报答你。”

卫瑾瑜笔停了下,依旧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权当我们扯平了吧,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自此之后,咱们互不相欠。”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琅问。

卫瑾瑜想了想,道:“你若不急,请稍等片刻。”

谢琅没动,算是默认。

卫瑾瑜搁下笔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摆到南窗下的小案上,同谢琅道:“我们谈谈吧。”

他说得郑重,谢琅便展袍坐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于这方榻上面对面而坐。

烛焰光芒在中间跳动着。

卫瑾瑜垂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叠着的文书,展开,推到谢琅面前,道:“这是和离书,我已签过字,也画过押,放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便由你来保管吧。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圣上允准,你直接签字画押便可。”

谢琅怔了下。

卫瑾瑜道:“这便算是我们的私下约定吧。”

“之前我所说合作条件,一并废止,从今往后,除了夫妻之名,我们互不相干,也互不干涉。”

“那三百金,你若非要留下也可,以后逢年过节,需要与卫府或宫里打交道,我会替你备份礼品,直到我们顺利和离。”

谢琅望着那张纸,心口竟不受控制抽疼了下。

卫瑾瑜只将匣子收起,没再说只言片句,便起身往书房走了。

“世子?”

孟祥询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琅默坐,双目盯着案面,半晌,起身将那份文书纳入怀中,大步出去了。

**

次日,卫瑾瑜趁着难得的休沐机会,进宫探望太后。

太后气色看起来甚佳,由卫瑾瑜亲自喂着吃完药,一双慈目,认真打量着少年脸庞,良久道:“瘦了。”

“哀家听说,你现下在给那个顾凌洲当司书,是不是他要求太严厉,苛责了哀家的孙儿。”

卫瑾瑜道:“有皇祖母在,谁敢苛责孙儿。”

太后叹口气:“这种好听话,也就你哄哄哀家。”

穗禾送来茶点,卫瑾瑜用刀切成小块,喂着太后吃了几口,太后忽又笑盈盈问:“你和谢家那个小子,近来相处的如何?哀家听说,昨日猎场,他主动求皇帝革了他的职,要入京南大营去剿匪,南郊本就偏僻,又进了军营,岂不要经常不着家?南郊匪患,遗留已久,岂是那般容易剿灭的,不过,他有决心舍弃体面光鲜的天子近卫身份,去京南大营摸爬滚打,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卫瑾瑜放下糕点,朝太后伏跪下去。

太后吓了一跳。

“好孩子,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

卫瑾瑜:“孙儿想求皇祖母一事。”

太后忙点头:“你说。”

“请皇祖母开恩,将顾女官与李女官调回宫中吧。”

太后神色数变,抬手,将穗禾也屏退后,方问:“这是为何?”

卫瑾瑜抿了下唇,平静道:“其实之前是孙儿说谎欺骗了皇祖母,我们之间,素日并无太多交集,彼此也不怎么了解,此前种种,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桩婚事,无论于孙儿还是于他,皆是囚笼束缚。如今孙儿已顺利通过科考,入督查院就职,已经不需要再凭借这桩婚事谋取前程,也不需要靠谢氏保命。所有功名前路,孙儿会靠自己去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孙儿与此人本就是陌路人,并不想再有太多纠葛,届时反生怨隙。”

“是孙儿不孝,让皇祖母忧心了。”

太后自然已经猜到几分,闻言,伸手将少年扶起,目中只剩怜惜:“傻孩子,这桩婚事,本就是卫氏以势相逼,一封圣旨,强按着他头答应的。你们若处得来,自然是好,若处不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皇祖母原本想着,你自小孤苦伶仃的,若能有个可信任可倚仗的人在身边,凡事有商有量,等皇祖母百年之后,你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你们相处不来,并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跟皇祖母道歉。皇祖母是心疼你啊,孩子。”

卫瑾瑜道:“孙儿明白皇祖母苦心,只是,孙儿有自己的打算,也并不想仰人鼻息而活,请皇祖母相信孙儿。”

“如今孙儿在这世上,只剩皇祖母一个亲人,也请皇祖母为了孙儿,保重身体。”

太后抚着少年手背,连连点头。

“好孩子,你放心,哀家还要替先帝好好守着这江山呢。在真正完成先帝嘱托前,哀家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先离开的。”

“只是话已至此,有些话,哀家也必须要说与你听。”

“你入督查院,是抱着什么心事,哀家是明白的。可前路艰险,好孩子,你也要顾念着外祖母,万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冒进。”

“然你若真有必须要做的事,也不必怕,大胆去做便是,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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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会永远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那两名女官,你也不必担心,明日哀家便将她们召回。”

穗禾照旧送卫瑾瑜出殿。

行至僻静处,穗禾见左右无人,方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迅速塞到卫瑾瑜手中,低声道:“这是奴婢设法从太医院弄出的药方,这半年来,张院首总共为太后调整过三次方子,全部都在这里了。这阵子,奴才也依着公子嘱托,没让那些药再进太后的口,每回太医院的人将药送来,奴婢都会偷偷把药倒掉,用事前备好的药替代。太后她老人家心如明镜,却也没有多问过奴婢。”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再过三日,张院首又该来给太后请平安脉了,届时只怕会发现端倪。”

卫瑾瑜点头,将方子纳入袖中收好,便出宫去了。

离宫后,卫瑾瑜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到车马行佣车去了一家名叫济春堂的医馆。

半个时辰后,卫瑾瑜从馆中出来。

少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宽袖随风鼓动,手指紧攥着袖口,双眸定定望着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许久不动。

“公子可要坐车?”

有路过的车夫热情问。

卫瑾瑜点头,说了目的地,弯身进了车里。

雍王府,雍王萧楚桓咬牙切齿问:“你说谁来了?”

“卫……卫三公子。”

仆从战战兢兢禀:“人就在府门口站着呢。”

“他竟还敢来!”

萧楚桓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伤势,险些没从床上滚下来,一口牙几乎要咬碎。

仆从越发惶恐问:“可、可要奴才把人请走?”

“不,不能让他走。”

萧楚桓连嗓子都哆嗦了起来。

“让他进来!让他进!”

卫瑾瑜进了屋,无视萧楚桓宛喷火的眼睛,只淡淡问:“殿下确定,要让闲杂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么?”

萧楚桓忍气一摆手:“都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下二人,萧楚桓方问:“何事?”

卫瑾瑜嘴角一牵。

“看来,我们将来合作会很愉快。”

萧楚桓额上青筋直接爆了起来。

忍无可忍道:“卫瑾瑜,你真当本王不能将你如何么!”

卫瑾瑜道:“废话就别说了,眼下,需要你做一件事。”

这种命令的语气让萧楚桓肺都要气炸。

然而如今命脉捏在对方手里,他又不得不屈从。

三日后,自春狩之后就一直闭门养病的雍王萧楚桓因为思念祖母,抱病入宫探望太后,雍王纯孝,亲自为太后试药,结果当夜回府后竟高热不止。

雍王大怒,派人查验药方,竟意外发现太医院院首张斌前后为太后开的三张药方里,竟含有相克药物。

雍王突然发热的原因虽没找到,但太后久病不愈的缘由却是触目惊心。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且议论纷纷。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指使太医院的医官谋害太后,还险些伤了皇长子性命。可惜张斌当场服毒自杀,此事无果而终。

天盛帝不顾伤势,亲自赶到清宁殿向太后请罪,并责令彻查太医院上下,凡与张斌有牵连者,皆严惩不涉。

次日,天盛帝在早朝上宣布了对袁家的处置,因袁放涉嫌谋逆,褫夺袁霈军职,袁氏阖族流放,在次辅顾凌洲陈情下,允袁霈留在滇南行辕养病。

清水巷,苏宅。

卫氏大管事卫福亲自登门,与守在门口的苍伯道:“首辅今夜于乌衣台设宴,特命在下来请苏大人赴宴,苏大人可在?”

这已是卫福第三次登门,苍伯张口就要赶人,后面忽传来一道清润声音:“不可无礼。”

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身形如鹤,风采卓然,微微一笑,道:“首辅盛情,文卿岂敢推拒。”

卫福一笑,让开通道,露出身后一辆装饰精美华丽的四驾马车。

青鸟衔信车,上京城无人不知,这是世家大族迎接贵客的礼仪。

“苏大人请登车。”

侍奉在马车旁的仆从恭敬掀开车帘。

卫氏乌衣台,灯火重重,两侧席坐满人。

卫悯一身道袍,坐于上首主位,大爷卫嵩忍不住往长阶处望了眼,面上满是犹疑:“那苏文卿,真的会过来么?父亲屡屡向他示好,他可是屡屡拒绝。”

卫悯闲然道:“那就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转眼三月后,时节已入夏。

第054章金杯饮(二)

阴雨天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一大早李梧就撑着伞在城门口等人,将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列轻骑方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世子!”

李梧激动大喊。

马上少年郎身披玄甲乌发高束,一双琥珀色的眸淡而锐利,如寒剑一般劈开雨幕策马入城任由雨丝淋透衣甲。

看到李梧谢琅方勒缰停下。

“二叔呢?”

李梧笑道:“正在行辕等着世子呢。”

一行人直接往行辕赶去。

崔灏正一身青色武袍,立在廊下看雨。谢琅进了行辕,翻身下马,直接奔至廊下,跪地行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赶紧把人扶起。

“你如今已是正四品明威将军当着下属的面怎么动不动就行如此大礼快起来。”

谢琅起身和崔灏一道进了屋。

崔灏道:“昨日你父亲来信,第一批军粮已经顺利达到北境他依着你的话当着户部几名押运官的面,亲自核验了所有军粮确认无误没有杂粮也无坏粮更没有掺杂‘不明之物’。”

谢琅点头:“那便好。”

崔灏听着外面雨声眉间忧思不减:“这批军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但北梁这回准备充足眼下先锋部队虽被你父亲和你三叔击退,但大王子李淳阳率领的左翼大军却十分难对付,李淳阳和北梁王不同,他重用汉人将领,读汉书,习汉字,还精通汉人兵法,连你三叔都在他手里吃过好几次亏。仗一打起来,粮草消耗速度是难以想象的,这第二批军粮也得尽快筹措出来,可惜连日暴雨,听说京郊几个粮仓都被大雨淹了,不少良田屋舍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通济河河面暴涨,户部的船短时间内也无法行走,还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只盼前次军粮能多撑一阵子。”

谢琅道:“北境也不是头一回缺粮了,二叔且宽心,我相信父亲心里会有成算。”

崔灏一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说你吧,这回回来待几天?”

谢琅:“午后去兵部呈送过此次剿匪的军报便回。”

“这么急,晚上不过夜?”

“不过了。”

崔灏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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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明显比以前沉炼许多的侄儿,知袁家的事对他打击不小,叹口气:“进了军营便是这样。”

“对了,你前后立了两回大功,我听说,那京南大营的彭文彪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借由头寻你麻烦。”

谢琅淡淡一笑:“一营难容二虎,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侄儿心里有分寸,二叔放心。”

崔灏颔首:“那便好,文卿马上就要入督查院就职,你这边也能平平安安的,二叔便放心了。”

从行辕出来已是午后,谢琅先去兵部办了事,就带着雍临直接去了二十四楼。

姚氏大公子姚松听闻谢琅回京,特意召集了众纨绔在二十四楼设宴,为好兄弟接风洗尘。

虽然京郊洪涝严重,朝廷正为赈灾的事焦头烂额,流民甚至已经开始往上京涌,但夜间的二十四楼依旧车水马龙,笙歌不绝,一如既往的热闹。

那些被堵在城门口外打地铺的流民和此地仿佛两个世界。

谢琅一进包厢,姚松便起身迎了上来,笑着打趣:“这京南大营果然不是人待的地儿,才三月,人都晒黑了。”

谢琅身量本就高,剿了三月匪后,如今身上更添了一重浓烈的杀伐之气。往那儿一坐,除了姚松,没几个人敢真和他开玩笑。

众人喝了几杯,谢琅转着酒盏问姚松:“你新买的庄子不是也在延庆那边,淹了么?”

“别提了。”

提起这事姚松便心塞:“不算买庄子的钱,光拾掇那庄子,我就花了整整五千金,一应陈设,包括院子里铺的地板都是用的最好的材料,还花费重金购了两只孔雀养在园子里,洪水一发,全给淹没了。”

“除了庄子,我家在城郊的几百亩良田也全淹成了水田,离秋收就差几个月,你说说,今年不是白忙活了么。”

“要说这事儿,工部得负主要责任,要不是那两条堤坝不坚固,被河水冲开,仅是下几天雨,何至于淹成这样!”

姚松说了一通后,便大手一摆,道:“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几桩新鲜有趣的吧。”

他目光闪烁,意味深长望着谢琅:“你如今一头扎在南郊,怕还不知道京中最新消息,进来时瞧见对面包厢没?”

谢琅再次给自己斟了盏酒。

“瞧着挺热闹,认识?”

“何止我认识,你比我还认知。”

姚松故意卖起官司。

谢琅好笑:“你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

“这个不一样。”

姚松吊足了胃口,方笑吟吟,不紧不慢道:“那里头坐着的,可是如今朝中新秀,上京有名的红人,刚凭着扬州织造一案荣升正六品正则御史的卫三公子,卫瑾瑜。”

“也是唯慎你的枕边人呐。”

谢琅握酒盏的手几不可察一顿。

姚松没有漏掉这点细节,笑意越深:“看来外头传言不假,你们如今还真是各玩儿各的,各过各的,这么大的消息,你竟也不知道。”

“这位卫三公子,可真是了不得,督查院整整查了数月都毫无头绪的案子,他到了扬州,只花费不到两月,便查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将整个江南织造局扒了个底朝天。当然手段也了得,听说这位三公子到了扬州后,先斩了一名首辅卫悯亲手提拔起来的知州,杀鸡儆猴,震慑扬州官场,连着又摆了有七八天宴席,将一干官员哄得团团转,待对方交了老底后,便翻脸不认人,直接联合了锦衣卫去查抄证据。”

“花名册上涉事官员足足一百多名,其中有三十个都直接牵涉到卫氏,他一个不留,全部斩杀,要不是黄纯在皇陵吞毒自尽,揽了所有罪责,这回卫氏必要元气大伤。司礼监就更不必说了,三个大监被处置,黄纯一脉,算是被连根拔尽。听说卫氏大爷卫嵩也因为涉案,被停职在家,等待督查院传问调查。”

“圣上大悦,原本要破格提拔其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还是顾凌洲以年纪太小为由压了压,只升为正六品正则御史,又称侍御史。”

姚松毕竟出身姚氏大族,平日交际广阔,消息灵通,立刻有不知情纨绔惊诧道:“这卫三,竟真敢拿卫氏开刀?”

“是啊,这人为了往上爬,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听说卫悯面上不显,私底下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呢。”

“不过,短短三月,便从七品升到六品,也是挺可怕的速度了,便连那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如今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考功司郎中。这一遭也值了。”

说着又与谢琅道:“今夜便是雍王在对面设宴,庆祝他高升。督查院式微已久,如今顾凌洲得了这么一把好用的、敢朝世家挥刀的好刀,以后京中诸世家,多少得忌惮几分。”

见谢琅擎着酒盏沉默不语,姚松宽解道:“这就条冷血无情的毒蛇,比章之豹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说,你与那卫三少些接触也好,否则指不定哪天咬你一口呢。”

“对了,还有另一桩新鲜出炉的消息,我刚从我爹那儿听来的,今年那个新科状元苏文卿你们都知道么?”

姚松兴头正浓,环视一圈,又卖起官司。

这些纨绔几乎都是官宦子弟,有些还在朝中担着闲职,对这些朝堂八卦自然感兴趣,立刻有几人问:“这苏文卿又怎么了?”

姚松道:“此人得了卫悯赏识,马上就要转入户部就职了,卫悯直接举荐他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听说此次赈灾事宜,凤阁便着意让他过去牵头主持。”

“正三品?!”

“是啊,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官都到不了的高度,他可还不到二十岁。赵王萧楚珏为了拉拢此人,这阵子可谓费尽心思,听闻消息后,发了好大一场火气。”

谢琅陡然回过神。

随口问:“他不是要入督查院么?”

“那是老黄历了。卫氏看上的人,谁能抢得过,听说卫悯直接先督查院一步,让吏部将他的调任书转入了户部。”

“何况一边是正三品的侍郎,一边是七品御史,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选,什么寒门大才子,依我看,也不过沽名钓誉而已,都不若咱们活得敞亮自在。这些个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最是虚伪不过。”

谢琅不由皱眉。

上一世,苏文卿明明是入了督查院,拜顾凌洲为师的,这一世,他分明已经考取了督查院,为何会突然投入卫氏。

谢琅从包厢出来时,对面包厢门大开,人已经都散了,空气中尚有残余的酒香和胭脂气息。

“主子。”

雍临上前来,给他披了玄色的氅衣。

谢琅沉眉下楼,走到楼门口时,脚步蓦得一顿。

因看到楼外阑珊灯影下,一道素色身影正收起伞,踩着脚踏上车,半边袍袖上皆是水色。这个时辰,楼前几乎全是衣着锦绣、吃完宴准备回府的人,那一袭素色,几乎可以说不显眼,然而那份清姿,却不会有第二人有。

“世子?”

见谢琅突然不动,雍临奇怪唤了声。

谢琅没说话,收回视线,忍着心口不适,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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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走去。

因为苏文卿的事,谢琅不放心,出城前又去了趟行辕。

崔灏果然已经得知消息,正在大动肝火。

“我只道卫氏仗势欺人,却不知能仗势欺人到这等程度,文卿分明已经考上了督查院,那卫悯为了将他揽入麾下,硬是将他调任书转到了户部,文卿上书推拒了三次,吏部都拒不受理,这不是强买强卖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我就知道,前阵子他把文卿调去户部帮忙不怀好意,果然应验了!”

“正三品的侍郎,听着好听,那是与虎谋皮啊,我宁愿他安安稳稳在翰林院当个清闲小官!”

“此事归根到底怪我无用,自打春狩回来,卫悯便派卫氏那个管事过来,逼他到卫氏参宴,若我及早阻止,也不至于发生现在的事。”

“说到底,他和你一样,是因为袁放的事愧疚,才选择与卫悯虚与委蛇。”

苏文卿为何会入卫氏麾下,谢琅再清楚不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而且,因为袁放之事,他如今许多想法都发生了变化,户部乃六部机要部门,苏文卿将来若真能为爹和二叔助力,也许也是好事。

次日一早,督查院守门司吏颇是惊讶望着站在院门外的青袍年轻官员,问:“请问您是?”

“下官翰林院编修苏文卿,想求见顾阁老。”

司吏更惊讶,说了声稍等,便去通报。

顾凌洲正在政事堂处理文书,闻言显然也有意外,接着道:“让他进来吧。”

苏文卿进了值房,行过大礼,顾凌洲问:“你一早求见本辅,有何事?”

苏文卿自袖间取出一本书册,双手呈上,道:“文卿无福,无法入督查院听阁老聆训,这是这阵子文卿闲暇之际,整理出的一些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其中一部分,文卿觉得对本朝律令修正亦有极强的参考价值,特来呈于阁老观阅。”

随侍在旁的司吏暗暗赞叹。

这样厚的一本册子,显然非一日之功能完成。

搜集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一直是督查院这些年持续推进的重要工作之一,可惜前朝覆灭时,皇宫和各司属衙门都被付之一炬,律令缺失严重,想要补全,只能大海捞针一般,从各种官方和民间书籍里一点点搜寻。

没想到这位状元郎竟有这份耐心和洞察力,可见之前的确在为入督查院就职做准备。

自苏文卿要转入户部任职的消息传出,各方便议论纷纷,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卫氏从中作梗,但也有小部分人说是苏文卿这位寒门才子最终也经不住荣华富贵诱惑,向世家低头了。

而督查院内部,自然以持后者观点的居多。

可如今看来,这位苏文卿分明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入督查院,多半就是如传言一般,是被卫氏胁迫,不得已选择入户部。

司吏忙取过册子,交到顾凌洲手中。

顾凌洲简略翻了下,道:“你有心了。”

苏文卿道:“下官也只是想为律令推进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能入督查院,乃学生此生之憾。下官希望,阁老不弃,让下官以后还有机会能得阁老教导。”

司吏立刻明白过来。

这位苏才子,是在委婉请求一个拜阁老为师的机会。

也是,即使入不了督查院,也是可以私下里成为师徒的,阁老收亲传弟子,向来不拘泥于督查院内部。

这位苏才子,分明已经得了户部三品侍郎的高位,竟还能不忘初心,想着拜阁老为师,实在教人刮目相看。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先退下吧。”

顾凌洲淡淡道。

苏文卿恭声应是,起身告退。

几乎同一时间,督查院审讯室内。

杨清端坐案后,望着对面气焰嚣张、闲闲靠在椅中眯眼养神的人,冷冷道:“卫嵩,你与黄纯勾结,利用职务之便,接受扬州官员敬献的脏银三十万两,证据确凿,还不认罪么!”

这已是卫嵩第三次接受传讯。

不过走个过场的事,卫嵩丝毫不怕,甚至还冷笑一声,道:“杨御史,几个鼠辈的攀咬之词,何时也能当证据了,你说我贪墨脏银,银子呢,你们可查获了?我那几处庄子,你们不都搜了个遍么?可有发现?你们督查院虽掌风纪,也断没有污蔑朝廷命官的道理吧?”

杨清暗暗皱眉。

因他知道,以对方身份和这副狡猾兼油盐不进的架势,如此审下去,也只是虚耗时间而已。

对方只是停职,并非被革职,督查院连动刑的权力都没有。

这时,一直安静侍立在杨清身后的少年郎忽道:“时辰不早,中御史休息片刻吧。”

杨清的确有些头疼,思索片刻,点头,决定去找师父顾凌洲商议一下。

“你们也出去吧。”

卫瑾瑜吩咐其他司吏。

很快,昏暗的审讯室里只剩下卫瑾瑜与卫嵩两人。

卫嵩本就恨极了卫瑾瑜,当即啐一口:“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我若是父亲,非得将你打死不可!”

卫瑾瑜嘴角一挑,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只轻飘飘道了句:“那些脏银,应该藏在那个地方吧。”

“什么?”

卫嵩一时没听清。

卫瑾瑜轻轻吐出两字。

卫嵩悚然变色。

“你这个——孽障,畜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瑾瑜一瞬恢复冷漠色。

“我可以不说出来,但你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十年前那个晚上,在松风堂的书阁外,你到底偷听到了什么?”

卫嵩一瞬如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阁老。”

政事堂值房内,杨清正与顾凌洲说着话,司吏匆匆进来禀道:“京郊流民暴乱,户部来人了,说他们人手实在不够,希望督查院能派两名御史过去,与他们一道稳定大局。”

各部互相借调人手帮忙,是常有的事,杨清神色凝重道:“户部如此着急,想来情况紧急,师父打算派谁去?”

第055章金杯饮(三)

顾凌洲沉吟片刻问:“卫瑾瑜呢?”

杨清一愣。

“师父要派他去?”

似这等给其他部门帮忙的事,他们督查院不必担主挑大头,一般都是随便派两个低阶御史过去应付应付差事就成了。

杨清道:“这孩子刚从扬州回来还没休息几日呢,师父又让他去京郊,会不会太紧促了些。依弟子看不如派钟岳和同样今年新入职的许劭过去。”

“阁老杨御史。”

正说着清润少年声音忽响起。

杨清抬头,就见卫瑾瑜一身青色官服,怀抱文书,恭敬站在值房外。

进来展袍跪落,行过礼道:“下官愿意去京郊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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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户部打理赈灾事宜望阁老允准。”

杨清:“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这一过去,没十天半月可回不来吃住条件也艰苦你想好了?”

卫瑾瑜神色不变:“下官想好了,请阁老和杨御史允准。”

顾凌洲坐于案后打量少年片刻忽问:“这种苦差事让你去不觉得委屈么?”

卫瑾瑜:“阁老如此说下官惶恐。只要是督查院的差事在下官眼里,便没有苦与不苦之分能有此历练机会,是下官之幸。”

“而且——阁老洞察秋毫,不会落无用之刀,阁老既让下官去,想来自有下官的用处。”

实在是太聪慧了,顾凌洲忍不住在心里想。

当下也不再废话,便吩咐:“今日值房这边的差事便不用管了,灾情紧迫,不容拖延,今日午后,便同钟岳一道出发吧。记着,若遇到需要裁夺的大事,都需第一时间向本辅禀报,切不可擅自行动。”

“下官遵命。”

等卫瑾瑜退下,杨清忍不住感叹道:“这孩子瞧着文弱,倒也是个肯吃苦的,这回扬州的案子办得也漂亮,若不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快把扬州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师父慧眼识珠,这回可是得了一个有本事的小将。”

“自然,扬州的案子能顺利结下,也离不开师父鼎力支持,这孩子到了扬州大张旗鼓地大摆宴席,宴请各路官员,可没少人暗中写折子参他,督查院内部就有好几个御史要求师父惩治他,以正纲纪,要不是师父力排众议压了下来,那群人还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子。”

“师父拿他年纪小为由头压着,不让圣上给他升太快,应当也是怕木秀于林,太过招风吧。然而有句话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好的一块料子,师父就是想压,又能压多久呢。”

顾凌洲没有说话。

半晌,道:“再看看吧。”

斟酌片刻,到底有些不放心,又道:“派一队暗卫暗中跟着吧。”

督查院是不培养暗卫的,顾凌洲口中的“暗卫”,又称雨卫,是江左顾氏本族豢养的一批武艺高强的精锐高手。

杨清神色一凝:“师父是担心京郊那边……”

顾凌洲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杨清便不再多问,应是,接过顾凌洲手令,自去安排。

**

京郊,延庆府。

大雨淋漓,官道上,延庆府县令黄有鹤不顾雨势,刚过午时便领着一众僚属在官道上恭候。

“怎么还不来?”

黄有鹤掂着脚脖子张望。

师爷胡信劝:“下了这么多天雨,道路泥泞不好走,耽搁些时辰也正常,大人稍安勿躁。”

正说着,一顶青尼小轿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

黄有鹤狐疑:“这回凤阁派来主持赈灾事宜的,不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苏侍郎么?这轿子,不像啊。”

胡信眼珠一转,则道:“错不了,大人您看,那轿子两侧,有京营的士兵随行,京营由首辅掌管,那位苏侍郎又是首辅跟前的红人,绝对错不了。”

“这位苏大人是有名的寒门大才子,低调简朴些也正常嘛。”

胡信话虽如此说,心里其实不屑一顾。

上京城的这些京官们,甭管七品还是二品,从表面看,哪个不简朴,甚至品级越高,越要故意作出一副简朴之态。古时简朴还称得上美德,如今不过是官员们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手段罢了。

转眼间轿子已到跟前。

黄有鹤已经让人将伞都收了起来,就那般立在雨中,带着众人行礼。

“下官延庆府县令黄有鹤,拜见侍郎大人。”

苏文卿一身三品绯色官服,自轿内走了出来,随侍在一侧的苍伯忙打开伞,罩在他头顶。

黄有鹤拿眼睛偷偷一觑,见这新任户部侍郎,果真如传闻一般,不到二十的年纪,生着一张如冠玉一般的俊俏脸,想想自己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仍只是京郊一个七品县令,心里难免生出些嫉妒来。

面上却是越发恭敬:“下官已在衙内略备薄酒,为侍郎大人接风洗尘,请侍郎大人屈尊移步。”

苏文卿却道:“先去灾区吧。”

出了官道,便是泥泞乡间土道,轿子已经无法行走。

黄有鹤忙道:“下官给大人备了坐舆。”

“不必了,直接走着过去便可。”

说着,他果真当先一步,踩着满地泥泞,带着几名兵丁往前走了。

迎接的众人面面相觑。

黄有鹤和胡信交换了一下眼神,黄有鹤朝着苏文卿背影努了努嘴,无声道:“作戏呢。”

卫瑾瑜与钟岳亦于午后乘坐马车抵达了延庆府。

迎接他们的是户部一名司吏,司吏引着两人来到临时办公区域,道:“二位大人先休整一下,等晚些时候,苏大人会过来,统一分布任务。”

此次算上户部本部和各部临时抽调过来的人手,统共有五十多名官员参与赈灾事宜。

延庆府的县衙自然盛不下这么多人,为了方便办事,户部直接征用了两处未被完全冲毁的田庄,在院中搭了一些帐篷,作为临时办公地点。

“条件简陋,两位大人且将就些吧。”

司吏引着卫瑾瑜和钟岳来到一处帐篷里,怀着歉意道。

钟岳打量一圈,见帐篷里只有最简单的一张床和一张书案,两个矮凳,以及一座用来烧热水的炉子,角落里甚至还滴滴答答流着水,果然是堪称简陋。

卫瑾瑜倒是从容与司吏致谢,道:“和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相比,这里已经很好了,多谢。”

司吏暗松一口气。

他也没料到,督查院派来帮忙的御史,会是这位刚凭扬州织造局一案声名大显的卫氏嫡孙。京郊可不比扬州那等富庶之地,这等世家公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司吏原本还担心对方找茬,见对方态度如此和悦,心也跟着放下。

道:“二位大人能理解,下官感激不尽。”

“不瞒二位大人,便是我们苏大人,住的也是帐篷,还是最简陋的一间,苏大人说,要把尚能住人的屋子全部留出来安置灾民。”

“幸好有苏大人做榜样,下面官员就算有不满的也不好说什么了。”

司吏交代完一应事务,就匆匆拜别,忙自己的事去了。二人收拾好行囊,钟岳去找户部相识的故交,卫瑾瑜则到帐篷外勘查地形。

“瑾瑜!”

后面传来惊喜呼唤。

卫瑾瑜回头,见是裴昭元。

裴昭元提着袍子,几个箭步便跑了过来,道:“瑾瑜,你如今不是已经升了正六品御史了么,怎么也被派到这儿了?”

卫瑾瑜微微一笑,与他见礼。

“大约是阁老想让我多历练历练吧。”

裴昭元满眼同情:“什么历练,这种苦差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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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稀罕来干,也就你想得开。那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子弟,你扬州案子办得那么漂亮,这才回来几天,他都忍心派你来干这种脏活累活,怎么不让和你同时入院的那个许劭来?依我看,就是怀抱偏见,故意折腾你。你也是,六部那么多好职位,干嘛想不开非要考什么督查院。”

卫瑾瑜没接话,问:“裴司事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我爹。”

裴昭元脸拧成苦瓜:“我爹也是打着历练的名号,非逼我过来,我若不过来,他便要打断我一条腿,什么历练,说白了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用我的痛苦衬托他的大公无私,顺便给裴氏博个好名声。”

卫瑾瑜道:“既来之,则安之,裴司事也想开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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