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净室门,依旧由堂倌引着下楼。
快走到楼梯口时,却猝不及防与一个人撞上。
对方身量极高,阴影沉沉笼下,通道狭窄,卫瑾瑜便让到一侧,等对方先过去,谁料前面人却久久不动。
卫瑾瑜奇怪,抬头,便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面谢琅也愣了下。
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遇见。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卫瑾瑜静静打量这个人片刻,敷衍点了下头,算是见了礼,就准备走开。
“站住。”
谢琅忽开了口,再度挡住去路。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卫瑾瑜,忽然眼睛一眯:“你同人喝酒了?”
卫瑾瑜扬眸看他。
两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对峙着。
一旁堂倌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吓傻了眼。
他自然认出谢琅,就是刚刚被老板亲自接进来的那名位高权重看着十分难相与的武官,至于这位脾气好长相又好的小郎君,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对方,竟被对方盯上。
这时,雍临从包厢里出来,道:“世子爷,二爷和文卿公子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出个恭这般久……”
说着,雍临猝不及防瞧见被谢琅挡了大半的少年郎,犹如被人卡住脖子般,睁大眼睛,住了嘴。
卫瑾瑜其实也差不多猜到谢琅会出现在此地的因由了。
闻言,那双漂亮的乌眸水光潋滟,直直望着眼前人,嘴角轻轻一弯:“随便吃了一点而已,比不上世子,阔绰有钱,有包厢可坐。”
第036章青云路(十一)
谢琅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笑道:“是我二叔在里面设宴我只是来作陪的。”
卫瑾瑜等了片刻,见他只提崔灏,对另一位主角苏文卿只字不提便知他并不想外人尤其是他这个卫氏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只凭雍临一个“文卿公子”的称呼,寻常人也不会把人和苏文卿联系起来。
便也从善如流点头:“挺好的北里夜间风光好亲朋好友多聚一聚互相说说贴心话,一日的疲劳也可尽消了。世子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真要走了?”
“我又不似世子,有这般疼爱自己的二叔在身边,不走作甚。”
谢琅却没动。
卫瑾瑜不由再度抬眸看他。
谢琅目光沉沉地落下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昏暗光线下散发着重重幽光仿佛要把人吞进腹中似的,半晌他嘴角忽一挑道:“真是奇怪,你又不在乎这些何必每回说话都给人一种吃味的错觉。”
卫瑾瑜轻怔了下。
片刻也扬起嘴角道:“世子没听过一个典故么同样参禅悟道有人见山,有人见水还有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误把水当山,错把山当水。世子觉得我在吃味,并非我吃味,而是世子个人错觉而已。”
谢琅忍不住叹气。
“典故我是没听过,但我瞧出来了,有些人啊,肉没长多少,牙尖嘴利,倒是比以前更厉害了。”
卫瑾瑜亦没理会他的奚落,伸手,轻轻把人推开,道:“同窗还在等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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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自转身而去。
谢琅就那么立在原地,一直盯着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彻底瞧不见了,仍没有挪动分毫。
“世子爷,咱们……进去么?”
雍临小心翼翼询问。
他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方才不该那般大呼小叫的,可错已铸成,再后悔也没用了。下次再说话做事,须得先探查好情况,三思而后行才是,雍临在心里告诫自己。同时忍不住想,他家世子爷怎么这般倒霉,上回与三公子吃个饭能与二爷撞上,这回与二爷吃个饭偏又被那三公子撞上。
“进去吧。”
半晌,谢琅慢慢收回视线,道了句。
吃完酒食,卫瑾瑜三人仍乘坐魏府的马车回去。
孟尧现下寄居在魏府,自然和魏惊春顺路,他问卫瑾瑜:“卫公子直接回谢府么?”
谢府和魏府并不在一个坊市内,如果卫瑾瑜要回谢府,他们可以先绕到去谢府,再回魏府。
卫瑾瑜道:“能否劳烦你们送我回学监里?”
另外两人都有些惊诧。
孟尧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没忍住问:“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回学监么?”
卫瑾瑜点头:“我想把剩下的半册书看完。”
北里距离国子学很近,驱车再跑一趟自然比去谢府还要方便,到了国子监门口,卫瑾瑜独自下车,与孟尧、魏惊春作别后,便转身进了学监大门。
孟尧与魏惊春在车内目送那少年郎进去,孟尧叹道:“这位卫公子,用功之程度,着实是令人钦佩,今日一番话,也振聋发聩。”
当然,二人心中也隐隐有另一番猜测。
譬如,是不是谢氏那位世子脾气太差,两人交恶,卫瑾瑜才不愿回府。
只是这种事毕竟事涉对方隐秘,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想一想,绝不敢妄言。
卫瑾瑜在藏书阁待到亥时二刻,依旧抱着未看完的书去了值房。因为顾凌洲的吩咐,如今值房条件好了许多,不仅有现成的茶点饮子,里面隔间还放置了浴桶,可以简单沐浴擦拭。
因为大多数时间留宿监中,明棠每隔几天便会给他送几套衣袍过来,顺便把需要换洗的取走。
今日吃了酒,虽只是春蓼酒,身上也沾了不少酒气,卫瑾瑜烧了热水,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衣袍,便依旧坐到了书案后看书。
“公子。”
正看得投入,值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卫瑾瑜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名长相陌生、做掌事装束的男子。男子朝他恭敬行过礼,道:“先生在等着公子呢。”
卫瑾瑜默了默,方关上值房门,跟着男子过去了。
两人从学监一处偏僻的侧门出去,不远处的墙下,已立着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先生。”
卫瑾瑜唤了声,掀袍跪下。
掌事恭谨退到一边。
男子转过身,掀开斗篷,露出一张温润白皙的脸庞,正是内阁次辅韩莳芳。
韩莳芳盯着地上的少年,许久未叫起,而是扫了眼旁边的掌事。
掌事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根鞭子,又快又狠往卫瑾瑜背上抽了一鞭。
卫瑾瑜咬牙忍了。
韩莳芳问:“知错么?”
卫瑾瑜掩住眸底浮起的冷意,道:“学生知错。”
韩莳芳叹了口气,把人扶起,道:“上回,若不是你擅自行动,替皇帝挡了那一刀,黄纯下场会比现在更惨。如今虽也达到目的了,毕竟差了一口气,你也别怪先生心狠,先生也是为了能及早铲除奸佞,替你父亲翻案。”
卫瑾瑜道:“学生明白。是学生太心急,太想往上爬了,觉得是个获得皇帝信任的机会,就顺势而为了。先生还有其他吩咐么?”
韩莳芳深深打量少年片刻,笑道:“这阵子,你好好备考,不必再做其他事了。”
回到值房,卫瑾瑜简单擦拭了一下背上的伤口,又上了药,便坐回案后,继续看书。一道鞭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只是后背火辣辣的疼,仍不受控制出了很多冷汗。
如果再有个人让他咬一下就好了。
卫瑾瑜想,并第一次有点想念谢琅这个人。
**
谢琅与裘英、雍临一道回到谢府,孟祥先迎上来,替他牵了马,又解了氅衣后,方凝重道:“世子,今日傍晚,雍王和赵王都让人送来了请帖给世子,雍王想约世子一道赛马,赵王想约世子一道狩猎。”
这是终于按捺不住了呀,谢琅在心里想,对此事不算太奇怪,甚至觉得,这两位都将东宫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的皇子,能耐着性子等到此刻,已是十分沉得住气。
裘英在一旁听见,道:“赛马狩猎只是由头罢了,这两位皇子,怕都是想把世子爷拉入麾下,让北境三十万大军为他们的太子位保驾护航。只是,这两边同时送来了帖子,世子无论接哪一个,都得罪人呀。若都接了吧,似乎也不大妥当。”
谢琅慢悠悠道:“我一个也不接。”
裘英一愣,旋即皱眉:“如此,岂不是两边都要得罪。”
“急什么,还没到火候呢。”
谢琅转头吩咐雍临:“你想个法子,把两边都递了帖子的事散播给对方。先让他们窝里斗一斗,把水搅浑了再说吧。”
雍临应是。
谢琅回到东跨院,院中一如既往地清静,只李、顾二女官恭敬地侯在廊下。谢琅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打过照面,便让人退下。
进屋沐过浴,躺到冰凉枕席上,禁不住想起今日酒馆里相遇的场景。
和他吃饭时,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会和别人一道饮酒了,似乎还连衣袍都打湿了。他唇色浅淡,饮完酒,格外莹润,甚至透出如樱一般的颜色,配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那般充满蛊惑而挑衅盯着人时……谢琅胸膛里莫名浮起一股激荡,与强烈的想把人狠狠揉碎的冲动。
比烈马屈服在他脚下、任他驱使还要令他痛快兴奋的想象。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念与渴望。
他真想瞧瞧,到了那种情况下,哭都哭哑了,他还牙尖嘴利得起来么。
顶着这样一副诱人色相,也敢和旁人饮酒作乐,衣袍都弄湿了,还真是……欠管教。
只是冷静下来,他不免又冷漠地想,对方如此无心无情,他为何要越陷越深,玩火自焚。
他应当时刻警醒自己,那是一条毒蛇,能被咬一口,就能被咬第二口,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怎么还真当真了,还在二叔面前表现得要与他生死不移一般。
可真是犯贱。
如此不安稳睡了一夜,次日天未大亮,谢琅便醒来。他作息大部分时间标准严格,睁眼顶着帐顶片刻,草草拢了下衣袍,正要起身,忽觉不对。
伸手往下腹袍摆一摸,果然是湿的。
袍摆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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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也不正常。
谢琅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方吐出一口气,便知昨夜深睡时,多半又做那可恶的梦了。
**
雍王得知赵王也往谢府送了帖子,果然大怒,他手指紧攥着座椅扶手,手背因用力而暴起青筋。
“本王就说,他谢唯慎就算再嚣张不可一世,怎么敢公然拒接本王的帖子,原来是本王那个好弟弟在从中作祟!”
“萧楚珏,你是偏要让本王不痛快是么。”
雍王的愤怒,不止是因为这回的事,而是这些年来,只要是他看中的朝臣或谋士,总会被赵王萧楚珏捷足先登,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赵王拉拢了去,但赵王背后是裴氏,身份到底比他这个卫皇后养子更高贵一些,一些世家大族,宁肯和赵王结交,也不愿理会他这个雍王。
谋士在一旁劝解:“谢氏如今与卫氏联姻,王爷有皇后娘娘和卫阁老做靠山,还怕谢氏将来不效忠王爷么?圣上正值盛年,王爷理应韬光养晦,何必与赵王争一时意气。”
雍王道:“谢琅看在卫氏面子上效忠我,岂如谢氏直接效忠本王来得可靠?而且,萧楚珏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人,他必会挖空心思讨好。卫谢联姻只是一时,谁知道以后会如何,本王怎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兴风作浪而毫无作为。”
“韬光养晦,说得好听,只怕养着养着,东宫之位,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谋士便斟酌道:“不如另辟蹊径呢?”
雍王看他。
谋士道:“如今那位谢世子的夫人,不就是卫三公子么?王爷何不直接下帖子给卫三公子,请他在中间转圜,这枕边风,总比其他风好用一些。”
雍王还当他出什么好主意,闻言嗤笑:“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他不被谢唯慎所喜,成婚这么久,要不是太后逼着,谢唯慎恐怕连他房间都不会进,找他转圜,还不如本王自己上呢。”
只是提起这个名字,雍王不免心痒痒的。
道:“说来这谢唯慎,还真不是一般人,那么一个玉质仙姿的货色搁在枕边,竟也忍得住。换作本王,哼,非得调.教得服服帖帖,可惜如今人在国子学读书,不好骗出来……”
他惊觉失言,缓缓闭了嘴。
然大腿上一处陈年旧伤,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疼起来。
雍王眼底戾色一闪而过。
谢唯慎既不要,总有一日,他要把人用链子拴起来,好好磋磨教训。
谋士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谢氏手握兵权,谢唯慎行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五月会试在即,依属下看,王爷不妨等会考结束,从这批新科举子中好好物色几个,纳入麾下。尤其是那个宁州解元苏文卿,赵王那头也盯得很紧呢。”
“是啊,会试结束,才是真正的战场呢,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
雍王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
五月会试转眼即到。
因为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要在贡院里连待九天九夜,吃住都在贡院里解决,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卫瑾瑜也不得不提前回了府。
谢琅这日下值,见屋里罕见亮着灯,两个女官也领着下人进进出出的在忙碌,才意识到是要考试了。
他掀帘进了屋,见卫瑾瑜仍旧坐在床上看书,直接走过去问:“明日几时开考?”
卫瑾瑜不解他何意。
谢琅道:“正好顺路,我送你过去。”
他站在床前,瞳孔幽黑望来,卫瑾瑜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点别样的愉悦,不免奇怪,他考试,和这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人不用去送苏文卿么?
转念一想,贡院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的确容易暴露关系,便点头:“那就有劳了。”
谢琅眼底愉悦更浓。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
卫瑾瑜心底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强烈,但明日就是考试,他实在没工夫去探究谢琅的心思了,便依旧低头,专注看书了。
次日一早,谢琅早早起来,送卫瑾瑜到贡院。
看那考篮里被两个女官塞得满满当当,也着实没什么可添置的了,只能嘴上添了句吉利话:“好好考。”
“承蒙世子吉言了。”
到了地方,卫瑾瑜抱着考篮独自往贡院大门走去。
第037章青云路(十二)
“公子您看那不是……谢家那位么?”
裴氏马车前,裴府侍从偷偷指着谢府马车所在方向,对刚下车的裴昭元道。
裴昭元愁眉苦脸的一想到接下来要在贡院里待上九天九夜,考不完不能出来,简直比蹲大狱还要难受一路如丧考妣要不裴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派了十八个家丁一起押送,裴七公子很可能要半路遁逃。
裴昭元乡试院试成绩一般,能参加会试,完全是因为裴贵妃再度喜结珠胎,天盛帝特赐给裴家的恩典。裴昭元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听了仆从的话裴昭元打眼一望看到那道背手立在谢府马车前的高挑身影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身量,那长相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不就是谢唯慎那个恶阎王吗。
“他怎么也在这儿?”
裴昭元奇怪。
仆从四下一打量,落在另一道身影上:“似乎是送三公子过来考试吧。”
裴昭元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他能有那么好心?我看多半是借护送名头行龌龊下流之事。你都不知道他平日把人看得有多严话不许和别的男子说书也不让看一看就是那种占有欲极强的变态。”
“上回为了邀功他直接把人打成重伤,那样柔弱漂亮的美人竟也下得去手,简直比阎王还阎王,那颗心,还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呢。”
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御马过来,见裴昭元还杵在马车前,顿时皱眉:“怎么还不进去?贡院管控严格,光搜身就得好一会儿功夫,去晚了当心误了时辰。”
裴昭元素来惧怕这个冷面兄长,也正因对方在,路上才没敢干出越车潜逃的事,缩了缩脖子,忙从仆从手里乖乖接过考篮,往贡院大门方向跑去了。
裴北辰无奈摇头。
身后亲兵忽低声禀:“都督,那头似乎是谢府的马车,车前的人,应当是谢氏世子,谢琅。”
裴北辰沉默望去,正对上一双寒瘆瘆的目。
两道寒剑似的视线,隔空撞在一起,一个冷肃凝滞,一个杀气腾腾。
“那是——裴氏大公子?他不是去滇南赴任了么,怎么还在上京?”
雍临略惊讶,低声揣测。
谢琅冷冷绷着脸:“吏部任命文书虽已下来,可袁老伯如今病着,尚未从大都督衙署里搬出去,他裴氏大公子何等要脸面的人,如果现在就迫不及待赶往滇南,未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欺负前辈。届时,他如何收服滇南军心。”
雍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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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因为那桩旧事,对这位裴氏大公子敌意甚深,便点头:“谁说不是,要不是袁大都督年老体衰,实在握不动刀,上不了战场了,这滇南大都督一职,如何也不能让裴家得了便宜。还好,袁家的几位公子都在军中效力,袁大都督威名,尚能延续。而且,听闻圣上感念袁大都督功劳,准备赐封侯爵同一品‘定南侯’,也算是天恩深厚,没让袁大都督白为国辛劳一辈子。”
谢琅没再说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裴氏野心,既将滇南视为囊中之物,袁家想要延续威名荣耀,谈何容易。上一世,他记得袁老伯去世后,袁氏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衰退下去,袁氏子孙,并未能承继这份荣耀。
那时北境战火连天,战事正紧,他也未太关注西南那边的动向,但也清楚记得,最后手握兵权威震一方的是裴北辰。
袁老伯因为儿子们的过错,似乎连侯爵都没有保住。
雍临看出他眉间隐忧,问:“世子爷是在替袁家担心么?侯爷与袁大都督是忘年交,只是忌惮朝廷猜忌,这些年并不敢有明面上的交往。但每回进京述职,侯爷与袁大都督都会寻机相聚,好好痛饮一番。世子既如此担心,可要设法提醒袁家一二?”
谢琅面色沉下,道:“你也知,连爹都要避嫌,不让外人发现他与袁老伯的关系,我又岂能做这惹祸上身的事。这等馊主意,以后再敢提,立刻滚回北郡去。”
雍临羞愧低头。
谢琅冷冷道:“你须记住,上京城这种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
“袁家在滇南经营了一辈子,前路如何走,袁老伯比谁都清楚,若有朝一日,袁家子孙真没能保住袁家威名,外人便更爱莫能助了。”
话虽如此说,谢琅却忍不住想到了上一世谢氏的下场。
他同样没能保住谢氏威名,只是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勉强替谢氏一门报了血仇,这一世呢,他能在不做乱臣贼子的情况下,保住谢氏,保住谢氏威名么?
雍临忍不住低声咕哝:“还说不要感情用事,那您对卫三公子,又算怎么回事?”
谢琅削他一眼。
倒也未生气,反而好脾气道:“因为他比你聪明多了。”
“就算我对他感情用事,他也不会对你主子我感情用事。”
“他,可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了。跟这样一个无心无情的人玩感情,怕什么感情用事。”
“我呀,只需做好一个准备就行了。”
雍临虚心请教:“什么准备?”
谢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雍临听得云里雾里。
但大概率也能听明白,真有了难,他家世子爷,大约是要被抛弃的那一个。想想……也怪可怜。
伴着三声钟鸣,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关闭。
虽然两人冷战了大半月,可才见了两面,一想到要九天九夜见不着人,谢琅顿觉这上京城一下失去了很多趣味。
雍临问:“今日难得休沐,世子爷打算做什么去?直接回府还是找二爷去?”
谢琅却问:“姚松是不是又让人下了帖子过来?”
雍临说是。
“昨日傍晚,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送来的,说是姚大公子最近得了一块上好的紫玉,最适合雕成鞍,想请世子一道赏玩。”
谢琅:“你跑趟姚府,就说我今日恰好有空,请他上北里喝酒。”
雍临应了。
**
“唯慎,你如今可真是大忙人,约你数次约不上,我还当你要在殿前司衙门里生根发芽了。”
姚松一进包厢,便高声嚷嚷。
其他纨绔闻言,纷纷起身,给他让座。
“行了,都随便坐,该吃吃该喝喝,咱们私下聚会,不讲究那些虚礼客套。”
姚松自坐到了谢琅身边,道:“唯慎,今日你可得自罚三杯,好好给兄弟们赔罪。打你升官之后,还没请兄弟们好好吃一顿呢,莫非是如今做了天子近卫,瞧不起昔日的穷兄弟们了?”
谢琅把玩着酒盏。
腿大剌剌支着,一副混账模样:“自罚一定,可诸位便别取笑在下了,什么天子近卫,面儿上好听而已,如今我走在大街上,人家都骂我是天子座下的狗。”
“镇日衙门里坐着,坐牢一般,一月揣到兜里没几个子儿,还不够罚的,倒霉遇上晦气事,还可能掉脑袋,哪里如诸位逍遥自在。”
众人便知他指的是前不久圣上在国子学遇刺的事。
殿前司驻守外围,虽不担负主要责任,但谢琅这个殿帅也被象征性罚了三月俸禄。
姚松看热闹的心思顿时歇了,颇是同情地拍拍好兄弟肩膀:“说几句玩笑话而已,你的苦处,我们自然清楚。不过,如今那章之豹被下了值,给你使绊子的人总算少了一个,也算好事。对了,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指使宫女当众行刺圣上,这不是往圣上心窝子上扎么,你们殿前司查了这么久,可有眉目了?”
谢琅叹道:“若有眉目,在下早升官发财了,还会为一顿酒钱发愁么?”
姚松哈哈大笑,道:“放心,今日这顿酒钱,不让你破费。不过,依我说,你查不出来,未必不是好事,这上京水太深,一根竿下去,谁知道钓出来的是乌龟王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如咱们这般,喝喝酒,作作乐,倒也不错。”
席间又有另一名纨绔问:“怎么不见庞海?”
立刻有人道:“还用说么,他舅舅倚仗的那位老祖宗如今倒台了,险些被剥职发落回原籍,如今虽勉强保住了体面,却直接被打发去守皇陵去了,以后怕再无回京机会,他舅舅没指望了,他能落着好么?只是一个老祖宗下去,总有另一个老祖宗起来,也不是司礼监下一任掌印,会由谁来担任。”
众人闲话了一会儿,又吃了会儿酒,谢琅忽问姚松:“听闻你姚大公子最近新得了一处庄子?”
姚松点头。
“不错,花了不少钱买的,就在京郊,挨着延庆那边,眼下正让人拾掇着呢。我这回让人花大价钱买了一批姿色绝佳的伶倌进去,专从宫里请了两个嬷嬷调.教着,等下月拾掇好了,唯慎,务必赏光。”
谢琅说一定。
“我是蹭吃蹭喝惯了,就怕你姚大公子不忍割爱。”
姚松豪气道:“我岂是那般小气的人,我保证,只要你瞧上的,任你挑还不成么,我绝不同你抢,就怕你枕边搁着个天仙似的大美人,瞧不上我庄子里的庸脂俗粉。”
因为卫瑾瑜进了国子学读书,昔日不怎么露面的卫三公子第一次走到人前,如今关于这位卫氏嫡孙的品貌,早已在京中流传开。众人才知,这北境小侯爷,捡了怎样一个大便宜。
谢琅心里自然也不由自主浮起一道影子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这个时辰,人大约已经在伏案疾书了吧,面上道:“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哪里比得上你仔细调.教过的会伺候人。”
姚松笑骂了句,同众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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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多木石心肠的一个人,那颗心,怕不是顽石做的。”
说着,又让仆从将那块紫玉拿出来,请众人赏玩。
第038章青云路(十三)
接下来几日谢琅只要一得空,就和姚松等人出去饮酒作乐,纨绔们轮流请客回回都是喝到深夜方归。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日姚松二十四楼设宴,点了楼里名气最高、姿容最绝的伶倌青莲作陪。纨绔们都看直了眼,纷纷哄着让对方倒酒唯独谢琅始终坐在一边自斟自饮。
青莲要奉酒还被谢琅挥退。
姚松看在眼里,不免笑道:“还说胃口没被养刁,如今是连青莲都瞧不上眼了。来,他不解风情,姚大公子疼你。”
姚松把人搂进了怀里。
青莲半推半就与姚松调弄着一双桃花目缠绵如丝始终在谢琅身上流转。
“他那人心是铁疙瘩做的你总瞧他作甚。”
姚松打趣。
久混风月场的,自然不在意这种逗弄的浑话儿青莲乖顺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姚松口中,做委屈状:“奴家只是想哪里没有伺候周到才令世子如此意兴阑珊。”
“小乖乖你哪里是不周到你是太周到了这二十四楼里,哪个不知道他谢唯慎无情还薄情也就你这个小傻瓜,还巴巴地往他跟前凑。”
“走,甭理他,咱们先逍遥逍遥去。”
说话间,姚松便趁着酒兴,揽着人往屏风后的浴池里走去。
调笑声、戏水声、娇喘声、水花迸溅声和更加不堪入耳的声音很快从屏风后传来,其他纨绔俱听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走,咱们也去?”
上京权贵圈子素来玩儿的花,做这等事,从来不互相避讳,甚至还会换着人玩儿,所谓通宵达旦,纵情享乐,便是如此景象。
有人开始起头,其他人便也都迫不及待了。
很快,每一扇屏风后,都响起不可描述的动静,或低吟绵绵,或饮泣告饶,或更加激烈地碰撞嘶叫。
偌大的雅厢里很快就剩下谢琅一人,还坐在酒案后,自斟自饮。
青莲赤.裸着上身,伏在浴池壁上,欲生欲死,在极乐中颠簸的间隙,还不忘隔着屏风,打量那冷面阎罗一般独坐在幽暗灯光下的郎君面孔。
这世上,竟有人会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
如果能征服这样一个巍然如神、冷铁心肠的杀神,该是怎样一种成就感。
那隐在衣料下的体魄与力量,天然有种令人臣服的威慑力。
而且——
这种冷酷与冷面,也仅是对他和其他伶倌而已。
那日隔着包厢门,他明明瞧见,这位谢氏世子很耐心温柔地给人挑鱼刺来着。
宴饮结束又是深夜。
一行人在楼门口作别,各回各家,谢琅脚步虚浮,似不胜酒力,他饮了一整夜的酒,不似其他纨绔,把主要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如此情状,倒也合情合理。
“世子当心台阶。”
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侧伸来,欲要搀扶,被那双寒星的目冷冷一射,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青莲倒也不慌,识趣恢复恭敬姿态,垂目笑道:“那日与世子一道在南厢吃席的小郎君这回怎么没陪着世子?那小郎君,倒很是招人喜欢呢。”
谢琅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了步,目光幽瘆瘆压下去:“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青莲被他气势所摄,连抬头与他直视都不敢,只垂眸恭顺笑道:“世子言重,世子身边的小贵人,奴家如何识得。但奴家打小眼力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一般都能记得。”
“奴家记得,之前这位小郎君,也曾来楼里赴过一次宴,那日……恰好宫中那位大珰刘喜贵也来楼中赴宴。”
“那位刘贵珰素来好那口,不知怎么瞧见了这位小郎君,还特意让我们老板去打听。那位刘贵珰权大势大,举凡被他相中的,没一个能逃得了……”
说到此,青莲又恍然意识到什么,作惶恐状,面色发白道:“奴家失言了。”
对面骤然一声冷笑。
青莲不解抬头。
就见那张俊美摄人的冷面上,满是凌厉不屑。“根儿都没有的东西,连大街上的狗都不如。”
“刘喜贵都做了鬼了,何时还能吃宴。你说的这时间,该不会是他遇刺那夜吧?”
青莲咽了口口水,似惊惧到极致,点头说是。
正思量着,那喜怒不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北镇抚的调查记录我看过,若我没记错,罪宦遇害那夜,你就在他包厢里伺候吧。罪宦有没有祸害旁人,我是不知,但罪宦每回到二十四楼吃宴,必要点你,与罪宦扯上关系的下场是什么,知道么?”
青莲思绪急转,想,对方如今是殿前司指挥使,知道些许内幕也不是不可能,终于悚然变色,足下一软,跌落在地。那人便无情的寒剑般矗立在一侧,任由他在冰冷地面上伏着。
“妄议罪宦,是杀头重罪。”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否则,无人能保得了你。”
突然漫起的暴烈杀意,几乎将青莲压得窒息,等再抬起头,阶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那道人影。
**
“主子可要喝点醒酒汤?”
雍临骑马随侍一侧,隔着轿帘问了嘴。
虽然大部分时间主子所谓的酩酊大醉都是装出来的,可今夜喝的时间格外长,他有些拿捏不准。
“不用。”
谢琅闭着眼,面无表情回了两字,那股寒意,方后知后觉从脚底窜到肺腑里。
他自然不会相信,刘喜贵有胆量去招惹一个卫氏嫡孙。
可他脑中再次不受控制浮起了刘喜贵遇害时,胯.下的异常和心口那道致命伤。刘喜贵心口伤是匕伤,那人也不止一次拿匕首威胁过他,甚至还把他手臂割伤过,摸匕首的动作很熟练,出手也快准狠……可见胆子很大,是不怕见血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病秧子的确不可能一刀将刘喜贵毙命,可如果是特殊情况呢,譬如那阉竖正意乱情迷,毫无戒备时……
谢琅双手撑在膝上,手背青筋一点点绷起。
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了刘喜贵,因为刘喜贵招惹了他么?
刘喜贵一个宫中大珰,不可能不认识自小住在宫里、备受太后宠爱的卫氏嫡孙,他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对方?色心再重,还有前程重要么?
只是如此一来,刘喜贵撇下锦衣卫,单独行动的事,倒是可以合理解释了。敢对卫氏嫡孙有不轨之念,无论卫氏、太后都不会放过他,他自然要隐秘行事。
但仍有不合理之处,如果真是他下的手,之后那名主动投案、吞金自尽的富商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他的手笔么?可他一个常年不出门的病秧子,哪儿来的这等通天本事与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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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名富商直接将扬州织造局的案子翻出来,刘喜贵直接从受害者变成罪宦,举荐刘喜贵任职的黄纯第一个受到牵连,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如果这真是一个局,布局者,显然也是冲卫氏去的。他一个卫氏的嫡孙,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多疑臆想而已。
刘喜贵远远瞧见了人,心生歹意,但打听清楚对方身份之后,便知难而退。刘喜贵的死,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锦衣卫那份堪称详尽的调查记录里,当夜所有和刘喜贵接触过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便是那位金老板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若刘喜贵真和他有过接触,那位帮忙打听人的金老板,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线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刘喜贵并未下手,这位金老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想开罪卫氏,故而对此事绝口不提。
只是此案种种疑点,便又再度陈列在原处,无从解释了。
谢琅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一扯嘴角,想,他这位夫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可太值得探究了。
次日,临近下值,雍临再度来到值房问:“主子,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又来了,说今日姚大公子他们打算去小汤山泡温泉,问主子可一道?”
“不了。”
谢琅看了看时辰,直接起身道:“去贡院那边吧。”
雍临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应了声是,便自去备车。
到了贡院外,车水马龙,果然全是来接人的马车。
被关在贡院里面整整九天九夜,就是再讲究再体面的子弟,也都个个形容惨淡,一脸疲累,唯一不同的是,有人沉浸在终于考完试的喜悦里,有人因为考得不好而心灰意冷,满面颓丧,连吃宴庆祝的心都没有了。
谢琅等了将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卫瑾瑜出来。
对方倒依旧一身素袍,淡静无波的模样,出了贡院大门,直接往旁边的车马行走。谢琅看得皱了下眉,直接大步走了过去。
“去哪儿呢?”
听到后面突兀响起的声音,卫瑾瑜顿了下,回头,便见谢琅背手立在咫尺之外。
卫瑾瑜觉得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意外,笑了笑,问:“怎么?专程来接我么?还是又恰巧顺路?”
离得近了,谢琅方看清他乌眸里掩不住的倦色和颜色过于苍白的唇,所有打趣的话便也咽了回去,道:“上车吧,专程来接你的。”
雍临已经费力将马车驶到近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谢琅例行公事问:“考得如何?”
“还行吧。”
卫瑾瑜直接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道:“就是太熬人了。”
还行?
谢琅瞧他这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琢磨着这两个字,一时还真猜不出,这是考好了还是没考好。
不过这人心眼多如马蜂窝,就算真考砸了,怕也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外露,让他瞧出来。
谢琅还想再试探两句,却发现,这眨眼的功夫,人竟已抱臂靠在车壁上,沉沉睡了过去,苍白唇角紧抿着,两扇羽睫静静垂落,在那秀丽面孔上投下两片月牙儿似的阴影。
考个试,竟然累成这般模样么。
到了府门口,人还是未醒,谢琅索性直接把人打横抱回了东跨院,放到床帐里面躺着。卫瑾瑜也不挑,一沾枕头,便保持着蜷曲的姿势,继续面朝里睡了。
谢琅瞧了片刻,怕他睡得难受,直接伸手,帮他把发带解掉了。
这一睡,竟就是一天一夜没醒。
谢琅是实打实吓住了,让孟祥请了郎中过来,郎中诊过,道:“世子放心,小公子没事,就是疲累过度,精气神儿消耗太多,需要补充睡眠而已。”
谢琅也有过行军几天几夜无法合眼,战事结束睡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他没料到考个试也能有如此恐怖后果。
谢琅甚至让雍临去问了下苏文卿那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文卿公子也补了觉,但只睡了半日就醒了,眼下已经和同窗聚会去了。”
谢琅越发纳闷儿。
这人身子骨虽弱了些,可苏文卿也没强多少,怎么考完试的反应天差地别。
难道真的没考好,心有郁结,才睡成这样?
谢琅问:“可需喂点药?”
郎中笃定说不用。
“等小公子睡够了,自然会醒的。世子若实在不放心,可备些蜜水,定期喂小公子喝一些。”
然而蜜水根本喂不进去。
卫瑾瑜像是三魂七魄都离了体,只有绵长均匀的呼吸,证明着人还好端端活着。
睡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三日夜里,卫瑾瑜终于醒来。
只是连睡了三日,周身实在软绵无力,连饭都是谢琅喂着吃的。吃完饭,卫瑾瑜还想睡,谢琅终于皱眉道:“不能再睡了,再睡,脑子该睡坏了。”
说着,放下手里粥碗,大马金刀往床边一坐,冷沉着眉眼道:“有什么想不开的,考不好,下回再考就是了,为个考试,还要寻死觅活不成。”
他一副训人的面孔。
卫瑾瑜靠在床头,闻言,用古怪眼神看他一眼。
谢琅正在气头上,撑着膝,面冷无情道:“看什么看,你再敢这样颓丧下去,休怪我不讲情面。”
卫瑾瑜嘴角轻一扯,眸底光华流转片刻,从善如流点头:“我知道了。”
“现在,能不能劳烦世子一件事?”
谢琅脸更冷:“直接说。”
卫瑾瑜伸出臂:“抱我到浴房去吧。”
他说得随意而理直气壮。
谢琅所有情绪硬是都滞在面上,坐在原处,胸口起伏片刻,方起身,一言不发把人抱起,边走边哼笑问:“怎么?要出恭?”
卫瑾瑜懒洋洋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回:“沐浴,换衣服。”
他衣袍都已经快臭掉了。
浴房里有现成暖热浴汤,谢琅轻松抱着人,问:“需要帮忙么?”
卫瑾瑜咬了下唇,八风不动的一张脸终于起了些异样神色,冷冷道:“不用,你——直接把我放进去。”
“直接穿着脏衣服进去?”
“不用你管。”
呵。
谢琅也懒得管他这闲事,依言把人放进了浴桶里,留下句“洗完了吱声”,就直接转身出去了。
他到底没走远,只抱臂靠站在浴房外的屏风上等着,免得里面人再如上回出恭时一般,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只是听着里面响起的水声,他脑中控制不住浮现起那夜二十四楼雅厢内,他听到的,自那些屏风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真到了床上,他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么。
光是想想,谢琅便感觉自己全身血脉都要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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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然而欲念越深,越容易引火焚身,他强迫自己维持冷漠,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趁人昏睡那三日,他仔细探过他的脉搏,并没有丝毫内力,那肌骨,也根本不可能是练过武的。
刘喜贵之死,究竟是有心人刻意谋划,还是意外巧合?
当然还有,他遗失的那条穗子。
“谢唯慎,我洗好了。”
足足过了有一刻,里面才传出声音。
谢琅进去,卫瑾瑜已经裹着浴巾,扶着浴桶壁,自浴桶里站了起来。
“我已经有些力气了,扶我出去吧。”
卫瑾瑜道。
因为水汽滋润,那浅淡好看的唇,再度呈现出晶莹诱人的颜色。谢琅没吭声,直接上前将人从浴桶里捞起,依旧打横抱着出去了。
浴巾毕竟只能及膝,谢琅手掌得以毫无阻隔地触到那沾满水渍、莹白如玉的大片肌肤,他无意识地,用力搓揉了下。
卫瑾瑜立刻抬眼看他,嘴角隐有冷笑。
这一回,谢琅丝毫没有畏避那眼神,也没有丝毫狼狈色,反而又趁机揉了把,无赖一般笑道:“夫人这腰,果然耐把玩。”
卫瑾瑜没有理会,到了床上,甚至任由他脱了鞋子,才让人背过身,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绸袍。之后,便拿起浴巾,慢慢擦拭着乌发。
只是擦了没大多会儿,浴巾便被人夺了去。
“照你这般擦,只怕擦到明年都擦不干。”
谢琅一手拿着浴巾,又一手将那头湿淋淋的乌发悉数握至掌中,正要擦,动作忽一顿。因垂目间,隔着灯光,他看见了隐在绸袍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淡粉色伤痕。
他骤然出手,将绸袍整个扯下。
那几乎贯穿大半个背,约莫一指宽,清晰印在肌肤上的长长一道旧日鞭痕,也完整展露在了他面前。
谢琅久在军中,对这样的鞭伤可太熟悉了。
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虽是旧伤,可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以这人的体质,最多再延长半月,因为伤口已经长住,但还没有完全愈合,才会呈现出这样的颜色。
卫瑾瑜已经反应过来,要拢上衣袍,被谢琅按住。
谢琅眉目森森,指腹缓缓抚过那伤痕,问:“谁干的?”
卫瑾瑜原本微蹙眉,听了这话,反而扬了下嘴角,十分漫不经心道:“知道了又如何?世子是要为我报仇雪恨么?”
“是卫氏么?卫悯?”
谢琅继续问。
算着时间,这一个半月,正是他们冷战不说话的那段时间。
之前只因他没有跟着一道回门,卫氏就能罚他跪出一腿的伤,这回若又是因为他们闹别扭,卫氏作出这等事,似乎也不稀奇。
然而,他这样的体质,便是顶着这样一道鞭伤,昼夜苦读,又在贡院里连考九天九夜的么。
卫瑾瑜沉默了好一会儿,抿起唇,冷冷道:“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唯慎,我不需要你忽冷忽热的关怀与怜悯,也没工夫与你装柔弱装可怜,你我之间,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许久,身后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本世子姓甚名谁,不需要旁人提醒。”
“先管好你自己吧。”
谢琅拿起浴巾,握起那把乌发,用力擦拭了下去。
卫瑾瑜肩背挺直,亦不紧不慢拢上绸袍。
如此相安无事睡了一夜,次日一早,用完早膳,谢琅没立刻离开,而是同卫瑾瑜道:“今日休沐,带你出去转转。”
卫瑾瑜再度抬头,用异样视线打量他。
谢琅好笑:“怎么?不敢跟我出去?”
卫瑾瑜没答,而是问:“去哪儿?”
“到了不就知道了,换身衣服去,别磨蹭,我在马车里等你。”
他发号施令一般说完,就先出去了。
雍临已驾车在府外等着,见谢琅悠然背手出来,没忍住问:“世子当真要带三公子去大慈恩寺玩儿?大慈恩寺香火一向旺,寺里卖的东西,无论吃食还是其他小物件,可是出了名的贵。”
雍临言外之意很明显。
世子爷,您有那么多钱么。
总不能带着人过去了,不吃不喝,连根香也不上吧。
谢琅道:“会试圆满结束,圣上高兴,特意开恩发了上月和这月薪俸,还有一笔奖赏,放心,你主子眼下阔得很。”
他自然也不是那么想带人出去挥霍。
然而,既没考好,身上又添了一道伤,瞧着可怜巴巴的,他这不也是没办法。
大慈恩寺位于城南,接近城郊,路上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早上出发,到了已经临近正午。
眼下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寺中游人如织,除了过来进香的香客,还有不少刚考完试的举子学生,因大慈恩寺的签文出了名的灵验,很多学生都提前过来掣签,卜问前程。
两人进了山门,就见到一株数人合抱的银杏古木下,许多香客学子正排着长队,从一名老僧手里接过签筒,摇筒掣签。
十两银子一签,价钱不菲,但仍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谢琅道:“要不咱们也过去掣上一签?”
卫瑾瑜意外:“没想到堂堂北境军少统帅,还信神佛呢。”
“这不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么。”
两人排队交了银子,将将过了一刻才轮到,而后面,已经又排了许多人。
谢琅排在前头,老僧打量他片刻,便从案上堆叠如小山一般的签筒里拣了一只交到他手里,嘱咐:“施主先想好求什么,再摇动签筒。”
谢琅回头看了卫瑾瑜一眼:“要不你先来?”
卫瑾瑜让他别磨蹭。
谢琅一笑,闭上眼,单手摇晃签筒,从里面摇了一根签出来。
他反掌握在手里,没立刻看,而是对卫瑾瑜道:“等你摇完了,咱们一道看。”
说完,便让到一边。
卫瑾瑜双手合十,先与老僧作了一礼,老僧微笑打量他片刻,另换了一只签筒,交给卫瑾瑜。
卫瑾瑜亦闭上眼,摇了一根签出来。
老僧道:“签文就在背面。”
卫瑾瑜正要看,签已被谢琅抢先一步夺了去。
“让我瞧瞧。”
谢琅翻过签片一看,只见那签文写着一行字:
他年我若为青帝,我花开尽百花杀。
“杀气挺重啊。”谢琅怔了下,眼睛一眯,问:“你求的什么?”
卫瑾瑜却伸出手:“拿来。”
“什么?”
“你的签文。”
谢琅点头,倒真把抽到的签文递了过去。
卫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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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翻开一看,签文却是两行。
第一行:以身为祭问鬼神。
第二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卫瑾瑜亦怔了下,接着嘴角一挑,问:“你求的又是什么?”
第039章青云路(十四)
便是谢琅本人瞧着自己抽到的签文,一愣之后,亦出神好一会儿。
卫瑾瑜把签丢回他手里并把自己的签夺回来,笑道:“看来,世子果真是个多情人。这姻缘结果求的可还满意?”
谢琅捏着签缓缓背起手:“你就不想问问我问的是与谁的姻缘?”
卫瑾瑜显然没这个兴趣。
只道:“上京城里那么多对世子情深义重的人,我怎知是哪一个。总归,一定是世子的心尖宝,意中人。”
卫瑾瑜今日虽也穿着件宽袖绸袍,那绸袍却并非单调的素白而是绣着雅致的白兰花图案既显格调又不张扬搭配一条月色发带直垂肩后,再适合春日郊游不过。因为袍袖宽大便显得那截腰越发纤瘦紧致了。
看着对方恢复了点力气,就又开始牙尖嘴利地讽刺奚落人谢琅忍着把人直接捞起来狠狠揉搓教训一番的冲动漫声道:“确是意中人不假。”
“可惜呀太不听话以后有得费心管教。”
卫瑾瑜默了默,方道:“那今日世子同我出来还花了整二十两银子求签,你的意中人,怕该吃味了。”
谢琅沉沉一笑:“如今动不动就闹脾气,不过是因为我下不去手惩治罢了。”
“既是意中人,怎么还忍心惩治呢?”
“有什么不忍的,惩治也是一种乐趣,本世子床上的手段,可比掌军手段厉害多了,一夜一夜慢慢地磨,有的是时间和功夫,耐玩儿的花样都试几遍,哭着求饶是不管用的,如果敢胡乱咬人,还要罪加一等。若肯知趣服软,说几句好听话,乖乖学点规矩,倒还有减免责罚的可能。不过那人啊,难管得很,没个十天半月功夫,怕是管不住也教不好。”
见卫瑾瑜眼睫微垂,薄唇无意识抿着,不说话了,谢琅好笑:“怎么?光听听就怕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卫瑾瑜不看他,只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
“世子管教你的意中人,我怕什么,关我何事。”
“世子经验如此丰富,还没把人调.教好,看来,这床上功夫,还是有得修炼呢。”
然而他越是清冷如雪,口舌伶俐,落在谢琅眼里,越如一条美味可口散发着致命蛊惑力的雪白毒蛇,谢琅隐在心底深处那隐秘的欲望与邪念,便越是浓烈,越是激荡。
“那就走着瞧呀。”
谢琅直勾勾盯着那颈侧雪白和诱人雪白上印着的一点小小黑痣,意味深长道:
“日子还长着呢,看谁硬得过谁。”
“两位施主可需解签?”这时,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小沙弥走过来,向两人施一礼,道:“若是需要,可先交银子排上号,依旧是十两银子一签,半个时辰再过来即可。”
卫瑾瑜笑吟吟看向谢琅。
谢琅摸摸鼻子,咳咳两声,道:“我就算了,你还解么?”
“不用了。”
卫瑾瑜朝小沙弥施了一礼,便与谢琅一道离开。
两人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各自想着心事。
卫瑾瑜想着自己的那根签。
他求的自然是前程,从签文上看,不算是下下签,但签文也并未指明直接的结果,反而透着重重肃杀杀气。
然前途艰险,是意料之中,卫瑾瑜倒也没多大心理负担。反倒是谢琅那根签,第一行签文“以身为祭问鬼神”,让人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兵主杀。
谢琅若真信鬼神,上一世便不会干出谋逆篡位的事。
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就算真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又怎会去问鬼神,还以身为祭。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在暗示谢琅与苏文卿将会有一段难渡的劫难么?
卫瑾瑜心瞬间冷漠下来。
以前世谢琅对苏文卿独一无二的偏爱与信任,说不准还真能干出这等违拗本性、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且签文只是一个笼统意思,以身为祭,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与形容。
谢琅捏着掌间那根签,心情更复杂。
他的确不信鬼神之说,今日之所以提出掣签,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而已,所以当老僧提醒要想好所求之事再摇筒的时候,他出于戏谑心理,直接在心里问了与卫瑾瑜的姻缘,谁料竟求出这么个结果。
他原本也可以一笑置之,不必当真,更不必多想,然而“以身为祭”四字,却犹如某种谶语一般,隔着两世光阴,重重砸在他三魂七魄上,那一瞬,让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以身为祭,难道指的是上一世他万箭穿心而死的结局么。
可他是死于北梁人箭下,与“问鬼神”三字又有何关系。
此事,又和他与卫瑾瑜的姻缘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二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倒还勉强能解释为一种美好祈愿。
只是也很怪。
他们之间,如何就能到这等山盟海誓生死不离的地步了。
多半是老僧为了赚钱胡扯。
很快到了大雄宝殿前,谢琅问:“要进去上柱香么?”
卫瑾瑜隔着敞开的殿门,仰头看向那座垂目坐在高台,渡着金身,目含慈悲的佛陀像,良久,道:“求人不如求己。几十两银子一炷香,怕要把一些人钱袋都掏空了,不上了。”
“瞧不起谁呢。”
谢琅一笑,不由分说拉起人往阶上走。
“今日让你上个够。”
到了殿门口,谢琅掏钱买了两炷香,便带着卫瑾瑜一道进了殿。
殿中供着一排十来座金佛像,宝相庄严,衣摆若流云堆叠,有管姻缘的,有管赐子赐福的,有管学业前程的,不一而足。前来进香的香客只需把香点燃,在心中默祷所求之事,三叩首之后,再把香供奉到对应的佛像前即可。每座佛像前等着敬香的香客都很多,尤以观音像前最多。
谢琅对拜佛没什么经验,要不是为了哄人开心,压根儿就不会进来,左右晃荡了会儿,提议:“要不咱们挨着拜,总能有一个中的……”
说完,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早没了人。
好在他身量高,打眼一扫,很快发现了卫瑾瑜的踪迹。
卫瑾瑜已经站在了靠里面的一尊佛像前,等前面的人拜完了,方点燃手中香,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望着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便将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里。
谢琅抱臂瞧着,辨认了下,认出那是主管学业前程的佛爷。
果然是没考好。
谢琅在心里想,都可怜巴巴跑过去拜功业佛了。
卫瑾瑜进完香,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手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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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那根香,打量他片刻,轻笑道:“世子怎么不再去姻缘佛前敬炷香,好好求一求和意中人的姻缘。”
“好姻缘,一桩就够了,本世子不贪心。”
“这根香,本世子送你了。”
说完,谢琅放下臂,直接大步走到那尊功业佛前,点燃香,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旁边香客第一次见不拜佛就进香的,纷纷对谢琅侧目以视。
“卫公子,谢指挥?”
两人出了大雄宝殿,迎面遇到两个人,一个一身朴素蓝衫,木簪束发,一个一身雪色锦袍,玉簪束发,腰悬玉佩,正是也过来游玩赏花的孟尧与魏惊春。
见到卫瑾瑜竟和谢琅在一起,另二人不掩惊讶,但既然迎面撞上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卫瑾瑜与他们回礼,见谢琅视线径落在孟尧身上,便与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孟尧,字子攸,青州人氏,这一届青州解元,魏惊春,字雪青,苏州人氏,这一届苏州解元。”
谢琅自见到孟尧第一眼,就识出了对方身份。
因上一世,他从上京逃出,途径青州,遭到当地守兵截杀,便是苏文卿说动这位昔日同窗孟尧相助,他才得以兵不血刃通过青州,顺利回到北郡。
他当时便有意将此人收拢到麾下,可惜此人是读圣贤书的,不愿效忠他这个乱臣贼子,坚持要留在青州领罪,最后被青州守将斩杀在城门楼下。他为此耿耿于怀许久,没想到这一世,竟还能当面见到这位孟尧。
谢琅收回视线,道:“既是瑾瑜同窗,都不必多礼了。”
他一副大家长语气。
卫瑾瑜不由看了他一眼。
孟尧与魏惊春见谢琅似乎也不是如传言一般恐怖不近人情,也放松了一些,问卫瑾瑜:“我们正打算去慈恩塔看看,卫公子可一道?”
慈恩塔。
谢琅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是新科进士们及第后题名题诗的地方,人家两个都是解元,考的想来不错,提前过去瞻仰一下前辈风采,顺便相相将来题诗题名的地方在情理之中,他身边这个,刚考砸了,再去看什么进士题诗,怕又要受刺激。
所以卫瑾瑜还未开口,谢琅先道:“我们打算先去后山看桃花,二位可有兴趣同行?”
孟尧与魏惊春都是聪明人,忙道:“那我们先行一步,就不打搅卫公子与谢指挥雅兴了。”
卫瑾瑜虽然对慈恩塔感兴趣,但也没想着与孟、魏二人同行,与二人作别后,不免狐疑看了眼谢琅。
谢琅挑眉。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为了你。”
卫瑾瑜莫名其妙。
一日游玩结束,回府已是深夜。
两人在寺里用了素斋,回府后直接沐浴更衣,早早上床,准备睡觉。
卫瑾瑜睡前有看书的习惯,今日亦如此,正看得专注时,书页忽被一道阴影挡住,抬头,果然见谢琅也上来了。
谢琅道:“先把书放下。”
卫瑾瑜警惕望着他:“做什么?”
谢琅:“把绸袍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他肩上那道伤早就已经长住了,岂用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谢琅:“让你脱你就脱,这不是普通药膏,专门祛疤的。”
卫瑾瑜默了默,倒真放下书,坐起来,面朝里,将绸袍褪了下去。
他对有没有疤倒不在意,只是他的体质,如果不好好处理,的确容易留下印记。平常磕着碰着就算了,他并不想留下这些代表痛苦的丑陋印记。
“可能有些凉,忍一下。”
丝丝凉意,很快沾染上肌肤,从后背袭来,卫瑾瑜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那长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压过他肌肤留下的特殊触感。
他其实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接受此人好意的。
可神兵的确很好用。
如果他也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就好了,而不是饮鸩止渴一般,借用别人的。
一道鞭痕,愣是涂了足足有一刻功夫。
卫瑾瑜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忍不住问:“还没好么?”
他自己清洗伤口加上药都用不了这般久。
“哦,马上。”
“这药膏特别,吸收快,得多涂几遍。”
后面人一本正经道。
卫瑾瑜闭目听着,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
他们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
借用一下,怎么了。
他冷漠想。
大渊会试,考后半月放榜。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礼部阅卷大堂里仍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所有参与阅卷官员,无论主考官、同考官,还是其他负责阅卷、誊录、对读等环节的官员,都已被锁在大堂里整整半月,直到阅完所有试卷,排出最终名次,才能出院。
然而没有人敢叫苦叫累,因为次辅顾凌洲亲自坐镇礼部,监视着整个阅卷过程,以保证录取结果的公平公正。
所有考生试卷都由誊录官誊抄、对读官校对无误之后,再交与阅卷官审阅,所有阅卷官都是被以抽签形式分派试卷。
所有考生名次,都将在今夜定出。
这时,同考官捧着两份试卷来到顾凌洲面前,为难兼惶恐道:“这两份卷子,下官实在难断高低,斗胆请阁老裁定。”
第040章青云路(十五)
会试阅卷同考官会在看中的试卷上批一个“取”字,再将试卷交给主考官或主管考试的大学士阅览。
一张考卷,关乎考生一生命运。
顾凌洲看着那两份批有“取”字的试卷纵然学识渊博,位居次辅,亦未立刻裁断而是同堂中十八房官(同考官)道:“一起来看看吧。”
十八房官遴选严格皆是翰林学士出身。
十八房官联合审卷,定名次,是会试中经常发生的事。形式也很简单,房官们依次传阅两份试卷,将意见写在特制纸条上交付主考大学士裁断。这些纸条亦会作为证据留存下来以待将来复查核验。
众人起身躬声应是。
**
次日,放榜日。
会试放榜因逢杏花绽开又名“杏榜”。
今年因礼部推迟了考试时间,放榜日才顺延至五月中旬。杏花已落杏子已结。
一大早上京世家大族、王公权贵们的马车便纷纷向贡院方向涌去因杏榜就张贴在贡院南墙上。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大渊殿试只定三甲名次,并不淘汰考生因而杏榜一出,殿试三甲名额,几乎等于已经锁定。
世家大族和京中权贵如此踊跃,一部分自然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子弟成绩名次,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提前相看人才,以备将来招揽用。
谢琅天不亮便醒来,等骑马出了门,去殿前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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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路上,才得知今日是放榜日。
雍临看主子似有心事,正奇怪这一大早能有什么烦心事,就听谢琅似愁似叹问:“这会试一旦没考上,是不是就没有当官希望了?”
雍临点头:“是呀,只有通过会试,才能参加后面的殿试,才能有进士身份。有了进士身份,才能有机会当官。”
“唯慎。”
后面忽然传来熟悉声音。
谢琅勒马回头,果然见是二叔崔灏,一身干练武袍,正坐在马上,由亲兵李梧牵着马,朝他过来。
“二叔。”
谢琅要下马行礼,被崔灏止住。
“吃过饭没?”
谢琅说已经用过。
崔灏笑道:“若没急事,就陪二叔去一趟贡院吧。”
谢琅点头。
贡院和殿前司顺路,走一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他出门早,离当值还有一阵子。叔侄二人并马而行,崔灏道:“文卿昨日同同窗吃宴,饮了不少酒,我让苍白先别忙着叫醒他,先过去瞧瞧。”
其实看个榜而已,打发李梧过去跑一趟便成了,但谢琅知道,二叔素来视苏文卿为亲子,这等重要时刻,作为义父,二叔自然想亲眼见证。
便道:“二叔放心,以文卿能力,必然没问题。”
不仅没问题,如果谢琅没记错,上一世,苏文卿还是名列榜首,考中了会元的。在之后的殿试里,还将被点为状元。
正因苏文卿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才成为世家大族争相拉拢的对象。
崔灏显然对此也认同,笑着道:“这孩子不容易,能有如今出息,不过,我也不指望他做多大的官,只要他安安稳稳的,也就够了。”
到了贡院,张榜的南墙外果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过来看榜的人群,权贵们的马车则大部分低调地停在外围,主人隔帘坐在车中,只遣家仆上前打探。会试参考者多达数千人,最终录取不到百人,能考中的都是香饽饽,甫一露面,便会引来各方争抢。
谢琅和崔灏一道下了马,让雍临和李梧在外面等着,叔侄二人一道走着过去了。
到了前面,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声,看榜的学生不少都在对着礼部张贴出来的榜文,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谢琅也抬目看向墙上的榜文。
从左到右,整整贴了三面墙。谢琅虽是第一次看榜,也知这样的考榜,定然是靠名次排的。
叔侄二人并肩而立,崔灏直接看向贴在最左面墙的那张榜文。
谢琅没往左边看,直接看向最右边,榜文最末一名。
最末一名……祝文贤。
谢琅便沿最末一名,挨着往上看。
倒数二名……不是。
倒数三名……也不是。
整张榜文扫完,都不是。
谢琅倒吸一口凉气。
平复片刻,发现二叔崔灏也仿佛被定住了,立在原地,久久不发声。
谢琅便循着崔灏所望望去。
想,难道苏文卿那头也出了问题?
等看清那榜首名字,谢琅视线亦倏地一凝,一下被定住。
榜首:苏文卿,卫瑾瑜。
考生后会标注年龄籍贯防止误认。
苏文卿写在前,是因为年长两岁。然二人一个年十九,一个年十七,俱是第一年参考便摘得头名,皆可称一声少年英才。
榜二:魏惊春。
榜三……一名谢琅并不认识的世家子弟。
榜四榜五,依次列开。
“这一届,竟然是双会元!”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算开创大渊先河了!”
不知谁先惊叹了一声,围在榜前的学生举子和过来看榜的其他人群终于都不再藏着掖着,跟着炸开了锅。
“这位卫氏嫡孙,当真有如此本事,竟能和苏文卿同列榜首!”
“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听说这位嫡孙院试乡试都未参加过,因为拿了特赦名额,才能越级参加会试,没想到竟能一鸣惊人,摘得会元。”
“……”
虽然之前国子学大考,卫瑾瑜已经算初初崭露头角,然而那时毕竟名列第三,有苏文卿和魏惊春两个有名的寒门大才子在前面挡着,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威胁力还并不是那么明显。且国子学大考流程虽严格模拟会试,在权威性方面,毕竟无法与礼部亲自主持的会试相比,私下里免不了传出许多揣测与流言。甚至还有一部分好事者在等着看笑话,看靠着走后门拿了特赦名额的卫氏嫡孙,如何在会试里被公开处刑。
然而这一回,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非但没有掉链子,反而名次还升了,一下爬到了榜首,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谢琅回过味,嘴角后知后觉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转头,见二叔崔灏依旧神色凝重,便道:“二叔,咱们回去吧,也把好消息尽快告知文卿。”
崔灏点头,一直等上了马,仍神色凝重,道:“没想到这个卫三,竟有如此能耐,有卫氏在后面撑腰,往后的青云路,怕是没人能挡住他了。”
“唯慎,你现在总该相信二叔的话了吧?此子不容小觑,也不是一般人,其心机其城府……不可揣测,你需要时刻警醒着才是。”
谢琅不露声色道:“二叔放心,侄儿明白。”
“王爷。”
雍王府马车前,仆从亦第一时间将看到的结果隔着车帘禀于雍王。
雍王戴五珠金冠,着一件华贵锦服,胸前绣金色五爪龙图案,彰示着身为雍王的高贵身份,原本在端坐闭目养神,闻言霍然睁开眼,因过于吃惊,直接掀开车帘问:“当真?本届竟有两名会元?”
“千真万确,如今那群学生全在议论这事呢。”
雍王神色数变,手指忍不住紧攥住车帘。
低声喃喃:“怎么就让他给中了呢?”
仆从不解:“殿下在说谁?”
雍王并未理会他,自顾琢磨了好一会儿,吩咐:“今日你照旧以本王的名义,把东西送去苏宅。”
仆从忍不住提醒:“之前王爷送的那些东西,那位苏公子,都原样退回,一件都没收呢。”
雍王笑道:“你懂什么,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本王的心意。本王只需让他知晓本王的心意便够了。”
“他如今中了会元,过几日殿试,说不准还是状元,奇货可居呐,等那时候再出手就晚了。”
这日下值后,谢琅特意让雍临提前排队去买了份糖酪浇樱桃,放在食盒里,带回府中。
到了东跨院,却发现屋里没人。
谢琅正奇怪,顾女官过来禀道:“三公子醒来后先去看了榜,接着就回国子学了,听那位明护卫意思,今晚约莫要留在监中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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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叹为观止。
见过用功的,没见过用功这么疯的。
三日后就是殿试,提前准备也正常,他对卫瑾瑜的行事风格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倒也没多少意外。
然而糖酪不好存放,一旦过夜,怕就没法再吃了。
正打算拎着食盒出门,雍临忽跑过来,脸色十分难看道:“世子爷,不好了,文卿公子出事了。”
谢琅骑马赶到清水巷那座宅子里时,崔灏已经在了。
苏文卿一脸惨白躺在床上,床前摆着一个铜盆,里面全是血水,郎中正坐在床前,仔细为苏文卿处理臂上的伤。
伤在右侧肩膀,长长一道血口子,看着触目惊心。
“是被剑剌的,幸而苍伯及时赶到,击退了刺客,才没伤到要害。”
“这些人,分明就是要文卿的命啊。”
崔灏双手捏拳,沉痛而愤怒道。
苏文卿尚清醒着,只是因为失血多,面色有些难看,闻言安慰道:“义父,我没事。”
“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快躺下!”
崔灏按住了要坐起来的苏文卿,又与苍伯道:“你与唯慎说说,那些刺客的特点和招数。”
苍伯领命,引着谢琅到院中,仔细说了今夜情况。
“今日放榜,考中的寒门学子们一道在北里设了宴,请公子参加,我原本也要跟着去的,因为要给二爷送东西,才耽搁了,后来见天黑了,公子还未回来,有些不放心,便打算到北里去接公子回来,谁料快走出清水巷时,突然听到打斗声,才发现两个蒙面人正蹿进车厢里准备刺杀公子,驾车的是公子从牙行新买的一个书童,当场就被刺客一剑抹了脖子。可惜老奴没本事,让刺客给逃了,连他们的脸也没看清楚。”
说到此,苍伯忍不住眼睛一红。
“要不是老奴赶去及时,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也都怪老奴疏忽,明知这阵子上京城不太平,公子处境也微妙,无论如何也不该放着公子一人去参宴。”
谢琅拧眉听着。
上一世,苏文卿也如眼前一般,曾在与同窗宴饮回来途中,遭人刺杀。只是他记得,那是会试之前的事,苏文卿急中生智跳了车,得到过路的一名和尚搭救,才侥幸逃过一劫。
谢琅盯着苍伯问:“你方才说文卿处境微妙,是何意?”
苍伯道:“自打会试结果出来,便有许多世家大族打听到公子住处,派了人过来给公子递帖子,明显是为了拉拢招揽公子,公子一张帖子也没收,难免得罪人。”
“还有……”
苍伯欲言又止。
谢琅问:“还有什么?”
苍伯道:“马上就是殿试,公子又高中会元,是状元热门人选,保不齐有那心肠歹毒的要使毒招除掉公子,为自己人铺路。”
苏文卿遇刺的消息,很快在国子学内传播开。
今年罕见出了双会元,而会元之一的苏文卿在殿试前两日突遭刺杀,难免会引发各种流言揣测。其中说法最多的,自然是卫氏为了给自家同样中了会元的嫡孙铺路,要铲除苏文卿这个挡路石。
“上回首辅巡视国子监,分明很赏识苏文卿,卫氏当真会对苏文卿下此毒手么?”
“就算再赏识,一个外人而已,如何能与自家嫡孙相比,何况文卿出身寒门,和那些不食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不同,世家是既要用他,又不想他光芒太盛,使出这等手段,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文卿,无依无靠,伤了手臂,也不知后日的殿试会不会受影响。”
流言越传越厉害,连一向不轻易听信这些流言的孟尧与魏惊春都有些动摇。
毕竟,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合了,甚至有学生提醒二人最近回家路上也要当心。
魏惊春高列榜二,孟尧也在一百名单之列,虽然成绩排名只在中等,但已经超越许多考了很多年仍毫无所获的举子。且青州以苦寒出名,读书之风并不盛行,能出一个寒门贵子,实属不易,那夜寒门学子在北里设的宴会,二人也在参宴之列,甚至宴会结束,还和苏文卿顺路同行了一段。
魏府仆从多,三人又一向交好,魏惊春不免后悔:“早知如此不太平,当晚该护送文卿到家里,你我再回去的。”
孟尧宽慰道:“此事谁也没有料到,你又何必自责。”
二人一道从藏书阁出来,恰好遇见过来归还书籍的卫瑾瑜。
三人依旧客气作了礼,但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话,卫瑾瑜也不在意,只是错身而过时,忽然道:“魏兄一直在服用药丸么?”
魏惊春一愣。
此事是隐秘,对方怎会知道。
“只是那日一道在北里吃饭,无意看到魏兄袖中遗落的药瓶而已。”
卫瑾瑜淡淡说了,道:“再好的药丸,用久了也会伤身,而且,有时一个粗心,还会拿错。魏兄要审慎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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