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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国子学(七)
谢琅一愣。
这下身体一僵,实打实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爹总骂他是个混账,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账可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把人直接欺负哭的经历。
就算哭,也是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里会如眼前一般这样哭。
谢琅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制,先于脑子动了。
“是我过分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
怀里人还是没动静但谢琅感觉得到那具身体还在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轻轻颤抖着。
谢琅只能接着道:“今日算我多管闲事。以后,你爱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我不管你了也不说你了,还不成么?”
好一会儿那紧咬着他肩膀的利齿终于慢慢松开。
短暂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涌回来撕扯着神经。
卫瑾瑜什么也没说就着姿势,从他肩上下来依旧面朝里躺了回去。
谢琅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想,这都是什么事儿。
从小到大,除了幼时跟着二叔、大哥去深山里打猎被狼攻击过一次,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咬。
这滋味,他怕要记一辈子。
要是换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脚踹到南天门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颈。
一片淋漓水色,并非错觉。
他不过小施惩戒而已,比起平日掌军那些手段,可差远了,至于么?
这般娇气。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劳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半点好没落着就算了,还被咬了两口。要不是那两名女官再三恳求,他至于咸吃萝卜淡操这份心么。
别说只是回来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来,又与他有何干系。
谢琅撑着膝,大马金刀枯坐片刻,忍着郁气,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觉到里面人极轻地动了动,接着,身下压着的一角薄被抽了过去。
谢琅:“……”
谢琅也是服气了,原本打算翻个身,直接面朝外睡,不想呼吸间,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缕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并再度深吸一口气。
重生以来,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很多时候一闭上眼,便控制不住陷入噩梦,梦中全是前世昭狱里阴暗血腥的画面。
大约是前世记忆太深刻,有时半夜里惊醒,明明手脚完好无缺,他也觉得全身骨头都在支离破碎叫嚣着疼。
掐指算来,这阵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无意间嗅到那缕让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时。
像药香混合了某种草木芜芳,一寸寸安抚着他的骨骼,甚至身体。
而他的身体,冥冥之中,也好似对这种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受它安抚过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么可能。
这种味道,他从未在第二人身上闻到过。
军中男儿说好听点是豪爽,说难听点叫糙,日日弓马为伴,别说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洁净就不错了,便是大哥那般讲究的,也只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无梦,睡到天明,起来后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以至于他一度怀疑,是卫氏又在使什么新的阴损招数,让他沉溺那卫氏嫡孙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让他安神,有一个好睡眠外,又没有其他淫邪功效。
谢琅心情一度复杂。
因“不受控制、沉溺于一个卫氏嫡孙身上的味道”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比落入卫氏精心设计的圈套好到哪里。
思及此,谢琅忍不住偏头往里看了眼。
里面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睡。
但谢琅敢保证,多半又是在装睡跟他演戏。
刚哭过鼻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入睡。
谢琅气闷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来,身侧已是空的。
谢琅顶着两眼乌青问孟祥:“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刚过卯时……”
孟祥说着,就一眼看到了谢琅肩头血淋淋的齿印,印在淡色寝袍上,格外扎眼。
“世子,这是?”
孟祥吓了一跳。
“可要属下给您上点药?”
谢琅偏头看了眼,那血迹早已干凝,倒是肩头肌肉,一扯一动,还疼得厉害。
“不用了,他呢?”
谢琅拢上衣袍,问了句。
孟祥心领神会答:“三公子卯时前天不亮就出门了,只带了几盒糕点,说最近早膳都不在府里吃。”
谢琅忍不住又皱起眉。
国子监,这么早就开门么?
这人读书,是读疯了么?
孟祥眼睛时不时往谢琅肩上瞟一眼,显然是觉得那伤口诡异,试探问:“那早膳……”
谢琅一摆手:“不用准备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应是,自去给他备马。
雍临一身干练劲装,晃了过来,问:“世子,姚大公子派人来说,城东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铁铺子进了批好货,最适合锻刀,世子下值后可要去瞧瞧?”
“不去。”
谢琅干脆利落拒绝。
他馋好刀不假,可昨日刚预支了两月薪俸,给苏文卿买了份名贵的笔墨纸砚,他是半分多余的钱也没有了。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格混账,不会体贴照顾人,在北郡时,其实私下里和苏文卿相处并不多。
苏文卿爱读书,性格文静,以前跟着二叔到谢府,其实更爱跟在大哥和爹身边,经常就学问上的问题请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苏文卿不顾性命,盗来令牌,顶着千难万险,将他一步步从昭狱里背出去的,苏文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头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辈子,他也不能视若无睹。
所以当二叔无意间提起想给苏文卿买套新的笔墨时,他立刻将这活儿揽了下来,到摘星楼里,挑了套最时兴的套装,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
身为近卫,雍临显然很理解主子在钱财上的难处。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爷破费的。”
谢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记好了,你主子不会花姚氏一分钱。”
说完目光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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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问:“姚松让人给你送钱了?”
雍临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给属下送过三个‘酒坛子’不假,可属下没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坛子,自然不是装酒用的。
谢琅点头。
“算你不糊涂,否则,也不配再挂定渊侯府的腰牌了。”
雍临眼睛无端一酸,道:“末将自然明白轻重,否则,过去那些年,便白跟着世子爷出生入死了。”
谢琅神色缓了些。
“明白就好,起来吧。”
默立片刻,又吩咐:“姚松那边,就说我刚上任,这阵子忙,改日请他喝酒。”
谢琅和裘英、雍临一道上街吃早点,三人各点了碗馄饨坐下。
裘英笑着问雍临:“我看你主子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你没伺候好?”
雍临刚挨了训,不敢乱说话,捧着馄饨默默挪到另一桌,和亲兵们一起吃。
裘英只能问正主儿:“世子有心事?”
谢琅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面,半晌,问:“你有把人欺负哭过么?”
裘英嘴里的馄饨险些没掉出来。
囫囵咽下,忙不迭问:“世子爷您把谁欺负哭了?”
谢琅不想说了。
只是心里忍不住的郁闷。
因只要一静下来,他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昨夜帐子里,那人伏在他肩上,一面咬他,一面轻轻抽泣的画面。
无论淌进领口里的热流,还是那种肌肤隔着衣料紧密相贴的触感,甚至是无意识紧攥着他腰侧的手指,都令他难忘。
裘英摸着下巴猜:“总不至于是文卿公子吧?”
猜完自己先摇头:“不可能,文卿公子那样的脾气,不会与您起冲突。有二爷护着,您也没那胆量。”
“难道是雍临?”
“殿前司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谢琅打断他揣测,换了个问法:“裘副将,你玩过毒蛇么?”
裘英不是很理解。
“末将没事为何要玩那种东西?”
谢琅高深道:“有时不是你想玩,而是旁人硬塞到你身边,你不得不玩儿。”
裘英:“所以?”
谢琅终于撤下腿,站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觉得,毒蛇的确很漂亮。”
“在这无趣的上京城里,试着玩一玩,也许也无妨,就是一个不慎被咬上那么两口,让人腻烦。”
“有时候真想扒开那层蛇皮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裘英看了眼他面前分毫未动的馄饨,不解问:“世子不吃了?”
“不吃了。”
“想想怎么玩儿蛇去。”
裘英看他真背着手走开,神色凝重了些,叫来雍临问:“世子爷最近又结交了什么新朋友么?”
雍临说没。
裘英:“那左一个毒蛇,右一个毒蛇,说谁呢?”
雍临叹口气。
无端想起昨夜国子学门口,他家世子强把那卫氏嫡孙丢进马车里的情形,马车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昨夜回到府里,世子爷冲了三大桶凉水。
但他不敢乱说,只能攒着眉头,同裘英一同发愁。
裘英也吃不下去了,正色道:“世子爷少年心性,若真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便是你我的罪过,你身为近卫,紧盯着些,若发现什么端倪,立刻告知我。”
雍临囫囵应下,面无表情想,交友不慎不至于,只是,情况恐怕比交友不慎还要复杂麻烦很多。
生米多半已经煮成熟饭。
世子爷床上的事,谁敢管。
**
连续几日,卫瑾瑜都是早出晚归,谢琅有时睡得早,都看不到他人影,要不是夜里睡得轻,能察觉到对方轻手轻脚越过他爬上床,再很轻地钻到被窝里的动作,以及帐内迟缓漫起的草木清香,几乎都要怀疑人没回来过夜。
如今殿前司两名副帅已经唯谢琅马首是瞻,平日见了谢琅这个殿帅,都如老鼠见到猫,恨不得躲着走。谢琅自到殿前司,恩威并施,重整军规,既以雷霆手段立了几次威,震慑全司,也顶着当裤子风险,豪阔出手,请司内兄弟连吃了几顿好酒。
短短数日,便将三万玄虎卫收拾得服服帖帖。
谁都知道,这北境小侯爷,是个表面混不吝,实则心黑手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你敢跟他玩儿阴的,他能比你更损更阴。
吃了几次大亏后,原本撺掇闹事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消停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日谢琅刚走到值房门口,就听副帅王斌在问另一名副帅吴韬:“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磕着了?”
吴韬叹口气:“别提了,被那娘们儿给打的。”
谢琅一下停住脚。
就听王斌倒吸口凉气:“那姚氏女竟如此凶悍,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
吴氏一族在上京城实力只能排到中等之列,吴韬能入殿前司做副帅,全因攀高枝娶了上京大族姚氏一庶女。虽是庶女,却比很多小族嫡女都尊贵,脾气也出了名的凶悍。
“怎么躲,今日没让我跪着举灯台,已经是莫大恩赐了。”
王斌是王氏大族子弟,听得满脸同情。
“这……老兄你夫纲也忒不振了。”
吴韬道:“也怪我吃酒回去太晚,她嫌我身上酒味太重,熏着她了,重洗了三回,都不肯让我上床。”
王斌看着他红肿的眼角,忍不住说:“那你就先别上呗,大丈夫忍一步海阔天空,直接在书房凑活一夜不得了,何苦受这份罪。”
“你没成婚,自然不懂。”
吴韬摸着眼角,嘿嘿一笑。
“那种事,忍不住的。”
说完,忽觉一道阴影笼下,谢琅一身绯色蟒服,寒眉冷目,负袖走了进来。
吴韬王斌二人立刻吓得站起身,规规矩矩行过礼,就想慢慢退下。
“站住。”
谢琅开口。
两人立刻绷直身体站正。
“统领请吩咐。”
谢琅在主位坐了,视线一扫,果见吴韬眼角肿了好大一块青紫淤痕,对比之下,忽然觉得自己肩上那块也没那么惨了。
垂目转动扳指片刻,问:“你刚刚说,什么事忍不住?”
吴韬听了这话,想到上回险些失去的男人重要物件,两条腿本能一软,险些没直接跪下去。
他哆嗦着回:“没、没什么忍不住。”
谢琅目光凉凉掠下。
“那你是怎么把人哄好的?”
“……”
吴韬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想到这种隐秘之事,都能被上峰大人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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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破,脸一白,当即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就、就那样哄。”
“怎样哄?”
“就……”吴韬涨红了脸:“就床上那点事呗。”
话说到这地步,倒也没那么拘束了,吴韬索性道:“夫妻嘛,哪个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内子虽彪悍了些,但……对于属下那方面的本事,素来还算满意,属下只要比平日更温存体贴持久些,自然很快将她哄开心。”
谢琅便是再没经验,也听出些意思了。
吴韬素来机灵,见谢琅若有所思,没应声,隐约品出点意思,小心翼翼问:“莫非统领大人……和属下有一样的困扰?”
他娶得是彪悍的姚氏女。
统领大人寒门军侯之子,娶得却是上京最煊赫大族卫氏嫡孙。
姚氏的庶女都凶悍如虎,尊贵的卫氏嫡孙,可想而知。何况那位嫡孙还是被太后捧在心尖上的。
统领大人,可不和他境遇一模一样么?
甚至比他更惨。
吴韬怀着同情,更进一步打探:“可是夫人和殿帅发生口角了?”
“他?”
谢琅扣着圈椅扶手,神色冷漠。
“他平日在本帅跟前伏低做小,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当本帅和你一样没出息?”
吴韬大为震撼,目露崇敬。
看起来十分想冒死向上峰大人请教一下御妻之道。
谢琅已一摆手:“下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立刻恭谨行礼,一溜烟退下了。
谢琅靠回椅背,皱了下眉。
刚刚胳膊一动,又扯着肩上牙印了。
真疼。
监正顶着两眼乌青,匆匆净了个面,连早膳都没有吃,便奔至国子监大门口迎接一早过来巡视的顾凌洲。
“阁老今日要出城巡视京营,没空过来,特意赶在出发前,提前过来看看。”
随行的大弟子杨清同监正道。
监正恭谨应是。
一边引着顾凌洲往内走,一边道:“还有半个时辰,学生们才开始上早课,眼下大部分正在赶来的路上。”
顾凌洲点头,问了问今日课业安排和学生出勤学习情况,最后重点嘱咐:“后日便是经筵日,经筵堂那边,可准备妥当?”
监正便知,这位阁老不辞辛苦特意过来一趟,多半为了此事,忙道:“回阁老,一切已准备妥当,北镇抚和殿前司今日便会提前派驻锦衣卫和玄虎卫过来,保障圣驾安全。”
“从今日起,所有外来人员,外来物品,便都不要入监了,学生们和监中人员进出,也必须持玉牌和腰牌。”
“是。”
“还有经筵堂那边……”
顾凌洲正说着,路过藏书阁,不意又看到书阁深处亮着的一点烛火。
他不免再次停住脚,打量过去。
在熹微晨光下,终于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展袖端坐的少年郎的眉眼。
“怎么又是他?”
杨清同样露出诧异色。
问监正:“他晚上是直接在藏书阁过夜么?”
监正忙俯身答:“不,藏书阁并不准学生留宿,他是早上监门开了之后才过来的,只是过来比较早,回去比较晚。”
“只他自己,没有仆从跟随?”
“是。”
监正每日都会事无巨细了解监中情况,自然听藏书阁的管事说起过卫瑾瑜的情况。
虽然连监正本人也很纳闷,这位卫氏嫡孙,为何竟如此努力用功,且永远是一身颜色素淡的绸袍,从不带一个仆从,据说饭食也仅是几块糕点,简直半点都不像世家大族子弟。
杨清笑道:“倒是有意思。”
又同师父顾凌洲道:“依弟子看,也许,国子监也应因时制宜,适当地改一改规定,适当给学生提供留宿机会。”
见顾凌洲不说话,杨清又问:“师父觉得此子如何?”
顾凌洲缓缓收回视线。
目光凌厉反问:“卫氏子,你觉得如何?”
杨清倒不敢轻易开口了。
顾凌洲已抬步往前走,冷冷留下句:“若有必要,本辅的值房,可提供给需要的学子留宿。”
监正才意识到这是给自己说的,忙恭敬应是。
**
谢琅带着人到国子监时,锦衣卫已经提前一步,将整个经筵堂铁桶一般守了起来。
谢琅要进去,被两名锦衣卫挡住去路。
“世子见谅,我们指挥使大人吩咐,自今日起,除了挂着北镇抚腰牌的,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经筵堂。”
言外之意,就是把殿前司排除在经筵堂之外了。
吴韬跟在谢琅后面,闻言大怒:“圣上命殿前司与北镇抚一道负责此次经筵安防,你们如此行事,是不是太过分了?”
殿前司与北镇抚同属天子近卫,背地里免不了互相较劲摩擦,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是天盛帝亲手提拔起来,两衙之间,天盛帝明显更倚重北镇抚,无论私底下还是一起共事,北镇抚都处处压着殿前司一头,若不然,黄纯也不会公然把殿前司当自己私卫使唤。
可吴韬万万没料到,北镇抚敢嚣张霸道到如此地步。
谢琅抬手止住他。
“怎么说话呢,指挥使大人如此安排,定然有指挥使大人的道理,这偌大的国子监,又不是只有经筵堂一个地方。北镇抚的兄弟们既然替咱们把最重最要紧的活儿揽了,咱们殿前司多在外围上点心就是了。”
说话间,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从堂内步了出来。他右侧面上有一道长疤,从右侧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如一条丑陋的蛇趴伏在面上,是某次狩猎中,为救皇帝被猛虎利爪所伤。因为这道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章氏庶子,用半年时间坐上了正三品北镇抚指挥使的位置。
这是谢琅重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位天子鹰爪当面打交道。
但谢琅对这人一点不陌生。
甚至还有点熟。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让他在昭狱那间“黑屋子”里生不如死,尝遍酷刑,像猪狗一样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便是此人。害二叔承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自尽的,也是此人。历时三个月的结案过程,昭狱里日日都回荡着谢氏族人的凄惨叫声。
谢氏满门血债,他第一个就是向此人讨的。
谢氏全族一千余人死在昭狱里,他找了军中最好的刀斧手,剐了此人一千刀,一刀不少。
他能顺利活捉此人,是因皇帝纵火自焚时,此人便守在殿前。
“明日就是经筵日,世子怎么这个时辰才过来?”
不悦语调,将谢琅思绪拉回现实。
谢琅眼底血丝散去,叹口气,惯常的吊儿郎当语气:“昨夜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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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里兄弟多吃了些酒,早上直接睡过了。”
章之豹早听说谢琅进了殿前司,狠立了几次威,把兵权揽到手里后,就开始带着殿前司一帮人隔三差五花天酒地,甚至还请司礼监几个贵珰吃了几顿席,正事是一桩没干,殿前司比裴北辰在任期间军纪废弛了一倍不止,如今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意外,只慢声道:“喝酒误事,旁的小事就算了,若误了正事,陷圣上于危难,那是要掉脑袋的。世子以后还是省着点喝为好。”
谢琅唇边划出抹笑。
“有劳章指挥提点。”
等人离开,吴韬直接啐一口:“我呸,一个章氏庶子而已,全因走了狗屎运,救了圣上一命,才咸鱼翻身,成了天子座下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你也说了,是御座下的狗,行了,别废话,你和王斌,各带一队人,把所有能进出的地方守好,钻进来一条狗,本帅唯你们是问。”
吴韬应了,忽嘿嘿一笑:“听闻三公子也在监内读书,殿帅既过来了,是不是要瞧瞧夫人去?”
自打今早听闻殿帅大人御妻有道,把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驯服得服服帖帖之后,吴韬看殿帅大人的眼神便时时透着崇敬,且十分想亲眼见识一番,殿帅大人到底如何御妻,好学以致用,改善一下自己在家中猪狗不如的地位。
谢琅动作轻顿。
随意撩了下刀:“本帅的私事,也要向吴副帅汇报么?”
吴韬立刻吓得告退。
谢琅动了动胳膊,忽然觉得肩上那两排牙印又有点疼。
正要转身去盯着巡防事宜,忽见不远处长廊上走来一个人,一袭素袍,广袖如云,玉带束发,通身雅静之质,怀中抱着几册书,长睫微垂,似在思索着什么。
谢琅挑眉,大步走了过去。
“好学生,早啊。”
他隔着长廊木栏道了句。
卫瑾瑜抬头,怔忡片刻,大约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谢琅,待看清对方通身装束,立刻明白过来,后日就是经筵日,殿前司自然要提前过来布防。
卫瑾瑜面无表情看着他,那目光,跟看仇人差不多。
谢琅:“怎么?礼尚往来,打招呼都不会?”
卫瑾瑜看他优哉游哉的模样,想到什么,问:“你不用去经筵堂么?”
谢琅抱臂,意味深长道:“闲人一个,比不得夫人,日日起早贪黑。”
“怎么?夫人是在关心为夫公务么?”
“礼貌寒暄而已。”
卫瑾瑜只顿了下步,便目不斜视往前走了。
谢琅盯着那道背影片刻,自转身忙自己的事了。
圣上出巡,干系重大,谢琅一整日都需要留在国子监内,亲自盯着各处防务,到了中午,吴韬和王斌过来,叫着谢琅一道去国子监的膳食堂用膳。
正是下课时间,堂内已坐满用膳的学子。
北镇抚恶名在外,殿前司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谢琅一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堂立刻鸦雀无声。
好在监正提前预留了专供锦衣卫和殿前司用膳的区域,和学生们隔开。谢琅刚带着吴、王二人坐下,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也带人进来了。
谢琅特意点了额外的酒食,犒赏忙了一上午的司中兄弟。
另一头,负责接引的副监正要奉酒,却被章之豹严词拒绝。
他似乎还训斥了句什么,副监正惶恐请罪。
吴韬遥遥瞧见,低骂了句:“惺惺作态。”
谢琅没怎么注意章之豹,而是扫了几眼学子用膳的区域。学生们进进出出,一直到他们这桌酒菜都用完,他都没瞧见那个人。倒是期间苏文卿和几个同窗一道进来,看到谢琅,不着痕迹与他隔空点头致意。
离开时,谢琅状似不经意问同行的副监正:“所有学生都在此处用膳么?”
副监正点头:“是,监内只有这一个膳食堂。”
谢琅若有所思。
又问:“这个时辰,学生除了用膳,还能干什么?”
副监正不明所以,只当这位新任殿帅是例行调查情况,答:“平日也有一部分学生外出用膳的,不过眼下学监已禁止出入,这个时辰,除了用膳,或是在学堂休息,或是在藏书阁看书吧。”
“可还有现成的热食?”
“有。”
“与本帅打包一份。”
“是。”
吴韬眼观鼻鼻观心,机灵问:“殿帅是给夫人备的?”
谢琅一嗤。
“本帅哪有功夫管他。”
出了膳食堂,谢琅问了藏书阁的位置,按着巡查路线,慢悠悠晃了过去。
正是午休时间,在阁内看书的学生不少,大多三五成群,结伴而来。
谢琅一眼就瞧见了独坐在最里面一张书案后的卫瑾瑜,小郎君广袖铺展于地,腰背挺直,长睫如羽,正垂眸专注看书,左手持卷,右手则拿着块糕点,不紧不慢,小口小口地啃食着。
谢琅忽然想起曾在那只小书箱里看到的那些糕点。
本以为他是当闲食的,没想到是直接代替午膳的。
午膳便如此凑活,晚膳可想而知。
按理这事儿和谢琅没什么关系,但谢琅莫名瞧得有些不舒服。
“殿帅!”
轮值的玄虎卫过来,见到谢琅,忙恭敬行礼。
这一声极响亮,立刻惊动了阁内学生。
闻讯而来的副监正这回倒甚有眼色问:“殿帅可是来寻三公子?”
卫瑾瑜终于蹙眉抬头,朝外看了眼。察觉到周围几个学子都在看向自己,只能搁下书,把剩下的半块糕点收起来,纳入袖中,起身,走出阁外。
谢琅负手立在廊下,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眉间是惯常的散漫。
卫瑾瑜并不确定,谢琅是恰巧路过,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应当不会是特意过来寻他的,只是他们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实在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卫瑾瑜视线落在那只食盒上,有些怀疑,谢琅是给那位心上人苏文卿准备的,只因不幸路过此处,才被众人误解为是过来找他。
偏这时副监正还十分热情活跃气氛:“呵呵,殿帅是来给三公子送饭吧。”
众目睽睽下,谢琅直接把食盒递了过来。
“拿着。”
卫瑾瑜一言难尽望着那国子监特制、印着金丝牡丹纹样的食盒。
没接,道:“我吃过了……”
话没说完,谢琅便直接把食盒整个塞到了他手里,转身走了。
卫瑾瑜皱眉,且莫名其妙。
见人已经走远,驻立片刻,只能抱着食盒回了书阁里。
他对谢琅给苏文卿准备的饭并无兴趣。
然而食盒里的饭食的确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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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久了,恐怕就要凉了。
本着不浪费粮食的思想,卫瑾瑜终是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到隔壁供学子休息的茶室,跪坐至蒲席上,打开了食盒。垂下眼略略一扫,不禁感叹,不愧是给心上人准备的饭食,有鱼有虾有菜有粥,还有蒸蛋一碗,花样繁多,种类齐全,皆是极好的滋养之物。
想到谢琅此刻应当挺不爽。
卫瑾瑜忽然觉得,这顿饭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便心安理得奖励了自己一顿热乎乎的饭食。
**
中午饱食一顿,晚膳卫瑾瑜依旧简单吃了两块糕点,便坐进藏书阁内看书。
临近亥时,一名魏姓的副监正突然过来,面容甚和煦同卫瑾瑜道:“顾阁老特意开恩,习书太晚,不便回家的学子,可以到他的值房过夜,公子若有需要,待会儿可到授业堂的值房去找刘掌事,他会带你过去。”
“公子,今夜要留宿么?”
顾阁老,便是掌督查院的内阁次辅,顾凌洲。
上一世……苏文卿的老师。
上一世,谢琅率领二十万大军围困上京,城门守将皆逃的情况下,眼疾严重、已经致仕的顾凌洲快马加鞭从江左赶回,率领门下十三弟子死守上京城门,最终殉城而亡。
连谢琅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都感其忠烈,封其为忠烈侯。
顾凌洲极看重苏文卿这个弟子,谢琅围城时,苏文卿还曾奉命去劝降昔日恩师,但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顾凌洲拒不受降,还当众宣布与苏文卿断绝师徒关系。顾凌洲战死后,苏文卿哀痛欲绝,亲奉恩师灵位于府中,日日祭拜,连上朝时亦是素衣缟服。
苏文卿对恩师的感情,感动了不少文人士子。
许多名士都撰写文章,传颂这段令人唏嘘万千的师徒情谊。
“公子?”
见卫瑾瑜久不开口,副监正以为对方没有留宿意愿。
也是,值房虽方便,条件毕竟艰苦,对方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正要考虑说个转圜话收场,就见那少年郎抬头,温然一笑,道:“阁老施恩,学生感激不尽,就怕占用值房,给阁老添麻烦。”
副监正一摆手。
“这不必担心。”
“一则,阁老很少在监中留宿,值房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二则,学生们勤勉上进,阁老也高兴。”
卫瑾瑜的确希望可以有一个能自由读书的空间,左右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问了副监正能否将藏书阁的书带去值房读,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收拾好书箱,去找刘管事。
第023章国子学(八)
如副监正所言值房条件简陋,只有简单的桌椅和一张行军床,热水要到隔壁间用炉子自己烧。
但于卫瑾瑜而言已经足够。
他并不打算擅自动里面的东西,只需有一张书案,一盏油灯能够坐着读书就行。刘掌事嘱咐:“后日圣上要过来巡视监中四处都是锦衣卫公子若无急事,就待在屋里,别随意走动。今晚有个杂役,出恭时险些被当做刺客擒下。”
卫瑾瑜点头应了。
刘掌事特意留下了值房的钥匙。
“等明早公子离开时,锁上门到值房把钥匙归还给在下便可。”
卫瑾瑜再度点头朝掌事致谢。
等掌事离开卫瑾瑜简单打量了眼屋子发现里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面书架。卫瑾瑜走到书架前,见上面除了常见的经史子集还摆放着许多兵书有些都是稀世孤本,他只在书上看到过一鳞半爪的记载连国子监的藏书阁都没有便猜测多半是出自江左顾氏的藏书阁。
卫瑾瑜站了会儿没有碰继续坐回案后看自己的书。
另一厢谢琅忙完一天繁重公务,和吴、王二人一道打马回府。
已近宵禁出国子监时,谢琅特意往藏书阁方向瞥了眼,见里面灯火已经灭了,收回视线,向守卫出示腰牌,出了大门。
街道空旷,行人寥寥,只有一个老翁还在支着棚子卖馄饨,吴韬和王斌都停下来要打包一份带回家。
吴韬要带给家中的母老虎,好让对方宽恕自己晚归的罪过,今夜不至于被赶去书阁睡,王斌则自己吃。
谢琅在一边屈尊等着他们,吴韬笑呵呵问:“大人不给夫人带一份么?”
谢琅一愣,旋即冷漠道:“本帅不惯着他这坏毛病。”
他想和毒蛇玩玩不假。
然而特意带吃食,是极亲密关系之间才会发生的事。
白日国子监里,不过顺手而为,晚上再带一份,还大老远地骑马带回去,未免显得他往前贴得太厉害了。
他岂能如此自贬身价。
传到卫氏耳中,岂不成了笑话。
吴韬由衷钦佩殿帅大人治家规矩之严厉,便不敢再多嘴。
谢琅回到府中,见东跨院黑着灯,屋里屋外安静地不像话,才知卫瑾瑜竟没回来过夜。
“在监中留宿?”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问出这句话。
他怎么不知道,国子监里还有给学生留宿的地方。
“是。”
孟祥点头,回答他困惑:“是公主府那位明护卫带回的消息,应当错不了。”
“哦对了,那位明护卫如今在北镇抚当差,今夜也要值夜,传完话就匆匆出府了。”
谢琅意外。
接着在心里哂笑。
这主仆二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能耐。
一个小族庶子,竟悄无声息地进了北镇抚,他到底是低估了他这位夫人的手段。
那样柔柔弱弱惯会装可怜的一副面孔啊。
顾、李二女官照旧让人备好了浴汤,谢琅脱掉衣服,迅速沐浴了下,回到寝室,望着空荡荡的床帐,头回觉得有些不适应。
那样一条深不可测的毒蛇,不躺在他枕边,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应当高兴才是。
这么大一张床,他自己睡,还舒服呢。
谢琅踢掉靴子,自在外侧躺下,动作间,不意扯着肩上牙印,又一阵疼。
少了一个人,连枕席都是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谢琅于黑暗中望着帐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莫非是因为他昨夜把人欺负哭了,今日才故意使性子不回来睡觉?
呵。
他平白被咬了两口,血淋淋两排牙印还在肩上臂上印着,都没说什么呢。
果然是世家大族娇养出的臭毛病。
谢琅晃晃脑袋,摒弃杂念,让自己专注入睡。呼吸间,不意又捕捉到一缕幽芳,他顿了下,才明白,是那人留在枕头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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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经筵日,天盛帝仪驾于辰时准时抵达国子监。
这位皇帝身体虽羸弱,但继位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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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勤勉好学,宫中文华殿每隔半月,便要举行一次经筵,风雨无阻,供陛下聆听。
天盛帝已经很多年没到国子监听过经筵,仪仗自然浩大,除了凤阁三位座主,司礼监掌印大监黄纯,两名已经成年的皇子雍王、赵王亦在随行之列。
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一群文官。
监正率领两名副监正和所有监中职事、学子跪地恭迎圣驾。
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众人寒暄了两句,命起,便直入经筵堂。
距离经筵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学生们都在外恭候。
“你便是今年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学监的宁州解元苏文卿?”
大皇子,雍王萧楚桓落后两步,来到了站在第一排的苏文卿面前。
苏文卿垂目,恭谨应:“正是学生。”
萧楚桓直接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放到苏文卿掌中:“好好表现,本王等你会试好消息。”
萧楚桓生母早亡,自幼养在继后卫皇后跟前,背靠卫氏,十分勤奋上进,从封号“雍”字就能看出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偏爱,抑或说,对卫氏的倚重。
卫皇后多年无所出,朝野上下都明白,太子之位,多半要落到这位雍王头上。
雍王这两年也在大肆培养自己的势力,拉拢各路朝臣,为将来入主东宫做准备。
苏文卿是本届状元热门人选,雍王此刻赠苏文卿玉佩,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这立刻引来赵王萧楚珏的不满。
萧楚珏是贵妃裴氏所出,正儿八经流着世家大族血脉的皇子,在萧楚珏眼里,萧楚桓这个皇后养子和玉器店里裹着一层华美包装的赝品差不多,身体里流的是卑贱的宫婢血,根本没资格跟他相提并论。
萧楚珏也在为争太子位培植自己的势力。
见状讥讽道:“大哥也太猴急了些,正经朝臣也就算了,怎么连个八字没一撇的学生也要拉拢。”
萧楚珏手下谋士不少,自然也听过苏文卿之名。
他嘴上讽刺着,心里已经在暗暗筹谋,如何使手段把人抢过来。
萧楚桓可不是好性儿,背着手,正要反击,视线一调转,猝不及防看到一道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即使隐在人堆里,亦如月亮般扎眼。
他眉峰一挑,慢慢走到了最末一排。
“瑾瑜?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
“哦,难怪云昊近来日日发疯,连本王的帖子都拒接,原来卫氏的名额,给了你。”
雍王萧楚桓微俯身,嗅着那雪腻颈侧诱人的草木幽芳,忍着一口咬下去的冲动,低声笑:“即使进了这里又如何呢?你要拿到大考第一名,才有资格获得特赦,参加会试。即使真的能参加会试,取得名次,想要入头甲,还有殿试那一关呢。你觉得,父皇会让你通过考试么?若本王没记错,父皇现在都不愿见你吧。”
萧楚桓背靠卫氏。
他声音低到只有当事两人可以听见。
在其他学生看来,这位雍王只是举止与卫氏嫡孙亲密了一些,再正常不过。
卫瑾瑜转眸,直直看着雍王,好一会儿,薄唇如雪翕动,道:“那殿下,便拭目以待吧。”
雍王被少年眸底乍起的寒芒扎的一怔,接着长眉陡扬起。
正要再开口,余光忽瞥见有什么东西闪电一般朝自己扑了过来,萧楚桓吓得后退两步,悚然望着落在面前的一只通体紫色,正气势汹汹盯着自己的猞猁。
“这是……”
他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懂事的畜生,让殿下受惊了。”
谢琅一身绯色绣白虎蟒袍,不知何时挎刀出现在了廊下,身后跟着吴韬、柳龙二人并一列荷枪带刀的玄虎卫。
雍王万千咒骂之言,都于那袍摆仿佛都在散发着杀意的寒门世子玩味注视里咽了回去。
“啊,紫色猞猁极为罕见,且攻击性极强,没想到世子竟能驯服这等神物。”
雍王施施然换上一副笑容,满目赞赏地看着那傲然立在地上的紫色猞猁。当然,他心底里对这种凶物毫无兴致,不过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
“养着玩儿而已。”
“红奴,过来。”
谢琅叫了声,猞猁立刻乖顺回到他身边。
萧楚桓背负着一个贤王名号,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但唯独没挨过北郡谢氏的边儿,一则谢氏手握兵权,他若公然结交,容易引起圣上忌惮,二则,这位北郡小侯爷的名声,实在太恶劣了,他摸不准对方喜好,有些惧怕和对方打交道。
譬如这只紫色猞猁,就让萧楚桓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股接近残忍凶悍的原始野性来。
世家子弟,豢养些珍稀兽类也是常见的,但大都是以赏玩为目的,谁会豢养这等野性未驯的凶兽,一个不慎要咬死人的。
倒是赵王萧楚珏皱眉道:“世子,这等凶物,怎么带进学监里来了?万一惊着父皇圣驾可如何是好?”
吴韬代答:“回殿下,这是殿前司兽营里的,捉回来三个月了,脾气傲,没人敢靠近,没成想世子只用两日就给驯服了。殿前司一共二十头猞猁,全部都经过专门训练,最擅追踪,往常出任务,都会带上几只。”
萧楚珏没话说了,只不着痕迹退了两步。
谢琅视线落到卫瑾瑜身上。
对方轻抿着唇,肩背挺直,乌眸黑白分明,和其他学子一样,目不斜视望着前方,仿佛方才一切都与他无关。
经筵正式开始。
天盛帝端坐于铺着明黄软垫的主座,黄纯侍奉在侧,章之豹挎刀站在御座左前方,谢琅主要负责外围布防,行完礼,要退下,皇帝却道:“交给其他人办就是,你也留下来听听。”
谢琅恭敬应是,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了个空位,席地而坐。
其他随行官员,除了凤阁三位座主有圈椅,皆是统一坐席,监正则带着所有学生席地坐在文官们之后。
今日主讲官皆是翰林院精挑细选出的大学士,主讲《礼记》,天盛帝听得入神,屡屡点头表示赞许,听到半途,忽同卫悯道:“朕记得,当年首辅第一次入东宫为朕讲学,讲的也是《礼记》。”
卫悯抚须点头:“陛下好记性。”
天盛帝感叹:“非朕记性好,而是太傅讲的实在出彩,如今这些年轻学士虽也不错,但远不及太傅当年呀。”
他不知不觉,把称呼改成了“太傅”。
卫悯似也有动容,道:“陛下如此说,是臣之荣幸。”
天盛帝笑道:“但首辅的板子,也真是厉害,朕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掌心发疼呢。但其实朕并没有挨多少,大部分板子,都是三郎替朕挨了……”
天盛帝一默,突然止住了话音。
卫悯面色如故,没有接话。
气氛顿时有些冷,连侍讲官都险些吓得丢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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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书。
好在次辅韩莳芳打趣着道:“陛下此言差矣,真论起打手板,青樾可比首辅严厉多了。陛下可知,如今上京人家吓唬不听话的小孩都用什么话。”
天盛帝果然露出感兴趣神色。
韩莳芳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顾阁老要打人。”
他一句浑话引得君臣开怀大笑,满室黏稠的尴尬也一扫而空。
天盛帝目光扫过一众席地而坐,认真聆听的官学生们,道:“尔等都是大渊未来栋梁,记住今日讲学内容,务必克勤克勉,秉心持正。”
接下来是赐赏环节。
在宫中经筵结束后,所有参与的大臣和讲官都能吃到一顿天子御赐的丰盛宫宴,吃完还有金钱抓,宫外没有这个条件,便改成了赐赏。
顾名思义,就是天盛帝根据每一位侍讲官的表现,评定出优良,分别给予不同的赏赐。
今日天盛帝心情好,直接给了全优,所有侍讲官,无论职位高低,全部赏一百金。
众侍讲官伏地谢恩,宫人则捧着盛着金子的托盘上前,将赏赐分发给每一位侍讲。学监内的乐官已奏起高雅的宫乐,和这君臣和乐之景,气氛融融,一切有序进行。
着青色宫装的宫女低眉垂目,双手高举黑漆托盘,鱼贯上前。
站在御座左前方的章之豹眼角余光忽凌厉一闪,大喝一声:“站住!”
然而为时已晚,被他喝止的青衣宫女直接自红布盖着的托盘内抽出一柄匕首,朝前方皇帝扑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天盛帝望着那迎面刺来的利刃,面上血被一瞬抽干,本能往后仰去。
“护驾!”
三位座主几乎同时站起,顾凌洲直接拍出一道凌厉掌风,然而依旧晚了一步。
“噗嗤。”
血溅了天盛帝一脸,沿帝王雪白面孔蜿蜒流下。
几乎同时,一玄一绯两道身影已腾跃而至,两柄长刀,同时没入了那宫女体内。
卫悯勃然大怒:“留活口!”
天盛帝身体陷在椅中,粗重喘了口气,明明是薰暖的春日,手脚却如坠冰窟。血已经淌到了他明黄襟口,但皇帝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体上并无任何疼痛,不由低眼,隔着眼前垂挂飘荡的血色,意外望着关键时刻扑上来,挡在他身前的素袍少年。
“瑾瑜?”
卫瑾瑜捂着受伤的胳膊,爬起来,跪了下去。
“陛下!”
“父皇!”
赵王、雍王、卫悯、韩莳芳围上去,紧接着是腿都吓软了的文官们。
天盛帝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视线仍盯着垂目跪着的少年,同卫悯道:“朕无事,首辅,先带瑾瑜去治伤吧。”
卫悯应是。
谢琅哐当收回染血的刀锋,眼睛一眯,若有所思望着那垂眸跪在地上的人。
这功夫,锦衣卫已经一拥而上,将刺客摁倒地上,章之豹眼底杀意弥漫,一步步逼近那犹仰着面、傲然凝视他的宫女,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实质,那宫女已经被他绞成肉酱。顾凌洲在一旁沉肃吩咐:“好好审,务必查出她幕后主使——”
话音方落,只见数道乌血自那宫女七窍流出,人已暴毙,气息全无。
两边锦衣卫大惊:“怎么可能,明明已经掏出了她口中毒药……”
谢琅观察片刻,沉眉道:“应是事先就服了毒。”
黄纯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待看清那宫女长相,骤然变色,继而颓唐跌倒在地。
监正并两名副监正已以额触底,伏跪于地,抖个不停,学生们亦惶恐不安看着眼前情景。
章之豹忽转身,朝着皇帝单膝跪落,一字字,掷地有声,清晰道:“经筵堂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匕首,臣请封锁学堂,凡今日进出经筵堂的人员,全部关押重审。”
众人哗然变色。
礼部尚书抖着花白胡子,指着章之豹:“章指挥使好大的威风,你的意思是,要脱了老夫这身官袍,对老夫上刑么!”
随行文官大半有世家大族背景,堂中学子也半数都是世家子弟。
真要将所有出入人员关押重审,章之豹必将得罪所有世家!然章之豹竟不为所动,坚持道:“臣请命。”
“章兄,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礼部老尚书讽刺。
矛头所指,正是吏部侍郎章临。
一下得罪这么多世家,章临惶恐至极,但碍于在君前,又不得发作。
天盛帝已经恢复了一些气色,对于章之豹的请命,他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三位阁老如何看?”
三人沉默着,显然也犯起难。
刺杀皇帝,是十恶不赦,诛杀九族的大罪,轻飘飘揭过肯定不行,但如果真大张旗鼓严审,又牵连太广。
卫悯身为首辅,先开了口:“事涉陛下安危,绝不能姑息,然也不宜太过张扬。区区一个宫女,就算有胆量刺杀陛下,也不可能轻易办到,必有同党在暗处相助,老臣以为,应当先查明刺客身份,再顺藤摸瓜,揪出其同党。”
顾凌洲则道:“黄公公掌管着内廷二十四监,这宫女身份,应当没人比黄公公更清楚罢?”
他目若寒电,字字诛心。
已经瘫倒在地的黄纯哆哆嗦嗦爬到天盛帝跟前,再无半分司礼监掌印和内相气势,哭着道:“是奴才失察!奴才有罪!奴才罪该千刀万剐!请陛下重罚奴才!”
所有随行宫女太监,都是黄纯亲自挑选,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幕后主使是谁,黄纯都难辞其咎。
天盛帝并不看黄纯,听着那尖细哭声,眼里甚至带了厌恶。
“韩阁老怎么看?”
天盛帝问一直没发表意见的韩莳芳。
韩莳芳沉默须臾,斟酌道:“臣以为,章指挥方才提到的一件事很值得注意,刺客所持匕首,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经筵堂的?据臣所知,所有宫女太监进入经筵堂,都是经过严格搜身的,北镇抚亦提前一天封锁经筵堂,将堂内各处都仔细搜检过数遍,锦衣卫为陛下办差多年,章指挥又洞察秋毫心细如发,这样简单的小事,定然不会出现疏忽。”
韩莳芳话没有说完,但众人已听懂其言外之意。
宫女进入经筵堂不可能携带利器,但又能持匕首刺杀陛下,多半是有内应,提前将匕首藏进了堂中。且手段高超,避过了锦衣卫耳目。
卫瑾瑜原本沉默跪着,听到此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韩莳芳。
韩莳芳对着皇帝,用平日莳花弄草的温和语调道:“臣同意章指挥所请。不过,臣认为,范围应当缩小一些,把嫌疑人锁定在北镇抚封锁经筵堂之后,陛下进入经筵堂之前,曾经进出过经筵堂的人。如此,既有利于审讯,又不致伤及无辜。”
顾凌洲问监正:“韩阁老说的这个时间段,都有何人进出过经筵堂?”
第024章国子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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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正心神惶惶几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顾凌洲问话,定神想了想捏着汗道:“只有昨日散学后过去帮忙整理经卷的学生和两名掌教。”
顿了顿,监正小心答道:“那些学生,还是遵阁老旨意安排的。”
“今年官学生入学第一日阁老便定下规矩日后监中所有义务劳动都交与免试生。”
“故而昨日进过经筵堂的,便是今年免试入国子学的二十名学子,还有两名临时过去帮忙的寒门举子,孟尧,魏惊春。”
室中静了静顾凌洲问:“还有其他人么?”
监正忙摇头:“没有了。”
难题再一次摆在了面前。
因有资格拿到免试名额的基本上都是实力雄厚在上京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便是皇帝本人,都要敬他们几分谁有胆量敢讯问他们的子弟。
“陛下。”
一名唤作朱圭的给事中一抖官袍,凛然跪了下去。
“名单既已出来臣以为应当按着韩阁老方才所言对这批学生进行严刑重审。无论是谁姓甚名谁只要有谋害圣上之心,皆是十恶不赦之罪。”
朱圭出身寒门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以耿直狷介著称,平日很不得世家大族待见,已经在礼科坐了很多年冷板凳。
为什么在礼科呢。
因为其他五科涉及到实权的部门都不肯接纳他。
礼部老尚书平时就看朱圭不顺眼,本以为今日经筵无他可发挥之地,才让他同行,谁料这显眼包在这等时候也能不长眼地冒出来,当即怒火盈胸,斥骂道:“你说得轻巧,只有疑罪,才需讯问,你蛊惑陛下滥施刑罚,是要让上京诸世家觉得,陛下在疑世家们的忠心么。”
朱圭冷哼。
“若问心无愧,立身清正,何惧讯问。”
“老大人这般激动,莫非是因为您族中弟子,正在这二十名学生里?还是因为,凤阁两位座主,都有自家子弟在这份名单里,其中一位还是嫡系子弟。”
朱圭出言犀利而毒辣。
一众世家官员勃然变色。
被他阴阳怪气讽刺的凤阁三位座主之首,首辅卫悯反而神色平静,毫无愠色露出。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看起来疲乏至极,道:“朕一人安危不算什么,若寒了忠臣的心,才是罪过深重,今日有惊无险,朕亦安然无恙,此事便算了,便依太傅意见,从那名宫女查起吧。”
“陛下!”
朱圭急眼。
“圣驾受惊如此,怎能算安然无恙!”
随行的几名寒门官员和下方部分寒门学子亦神色不一。
卫悯一掸蟒服,这时拱袖,不紧不慢站了起来,道:“陛下,朱大人有句话说的在理,清者自清,若问心无愧,何惧讯问。老臣以为,可依韩相所言,对所有涉事学生和人员进行讯问,为证卫氏清白,卫氏弟子,愿意接受审讯。”
不仅世家这边,连寒门官员都露出极大惊诧色。
卫氏世家之首,卫氏子弟都愿意接受讯问,其他世家大族,自然无话可说。
而今年得了卫氏免试名额的,还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谢琅一直默默听着,听到此处,禁不住看了眼仍跪在皇帝身边的卫瑾瑜,那少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静望着地面,并无特别反应。
天盛帝急咳了两声,道:“太傅,这如何使得,瑾瑜为了救朕,刚刚才受了伤,如何能再受讯问,朕不同意!”
“陛下。”
满室沉寂中,卫瑾瑜伏跪下去,道:“只要能证卫氏清白,平宣愿意接受讯问。”
天盛帝一愣。
吏部尚书龚珍出列,拱袖道:“有些话首辅避嫌不好讲,臣却不得不说,陛下,若真要讯问,这讯问人选,还须陛下亲自指派,以保证公平公正,因严格来讲,章指挥使亦算涉案人员,若由北镇抚主掌讯问,未免有‘贼喊捉贼’之嫌。”
龚珍虽出身寒门,但甫入上京,便投入卫氏门下,由卫悯一手提拔上来。
卫悯又主管吏部,谁都知道,龚珍是卫氏的人。
怒火盈胸的世家官员们终于找到宣泄口:“龚尚书所言不错,圣上遇刺,除了凶手和其同党,第一个该问责的,就是负责经筵堂布防之人,若防守到位,凶手怎么可能有机会把匕首放入堂中。”
“章指挥使口口声声要重刑审讯旁人,该不会忘了,你自己便是那头号嫌疑犯吧!”
章之豹趴伏在地,拧眉,鬓角滴落一滴冷汗,朝天盛帝所在方向磕了个头,道:“陛下,臣愿接受任何拷问,以证清白。”
立刻有人冷哼:“那昭狱黑屋子里一百八十余种酷刑,都是你章指挥发明,审你?谁敢审你?谁审得动你?”
皇帝虚弱咳声,再度打断众人争吵。
就闻皇帝道:“龚卿所言有理,依朕看,便由顾阁老主持讯问,再由一擅长刑讯者从旁协助,诸卿以为如何?”
顾凌洲位居次辅之位,出身世家,又以清正严苛闻名,今年二十名免试学生里,也无顾氏子弟,由顾凌洲主持审讯,无论世家寒门,都心服口服。
龚珍问:“陛下所提擅长刑讯者,又是何人?”
天盛帝考量了须臾,道:“便由殿前司协助审讯吧。”
殿前司和北镇抚同属天子近卫,如今北镇抚要避嫌,由殿前司顶上,倒也无可厚非。殿前司有恰好只负责外围布防,不在嫌犯之列。只是……众人还未发表意见,谢琅先一步单膝跪落,道:“陛下,臣担此任,恐怕不合适。”
天盛帝目光和煦看向他。
谢琅低声:“按理,臣应避嫌的。”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寒门小侯爷,如今不仅担着殿前司指挥使的职衔,还娶了卫氏的嫡孙,还恰恰是即将受审的那名嫡孙。
这嫌,的确有点大。
天盛帝却道:“你这是从旁协助顾阁老而已,朕信你,能拎得清是非轻重。”
谢琅暗暗皱眉,只能应下。
只觉今日事处处透着古怪。
以卫氏傲慢和卫悯行事做派,为何会这般轻而易举同意讯问。
而且,龚珍身为卫氏心腹,刑部尚书,竟也没有就此事提出激烈反对。
章之豹仍影子一般伏跪在地上,天盛帝显然有意冷着他,任他跪着,始终没有叫起。
这满屋子的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皇帝顺势而为,让他协助审讯,何尝不是用另一种方式,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天盛帝并未立刻回宫,而是留在经筵堂里,显然是要等讯问结果。
顾凌洲直接征用了国子监的惩戒堂作为讯问场所,所有要接受讯问的学生都被带到一间单独的屋子里。
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养尊处优,被娇养着长大,家法再严厉,也是自家人下手,重不到哪里,何曾正儿八经吃过皮肉苦头。
此刻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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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主审的是以手腕刚烈闻名的顾凌洲,还有一个恶名在外挖人肠肚都不眨眼的北境小侯爷在旁协审,一个个都愁云惨淡,惶惶不安。
如今国子监内外皆严密封锁,他们就算是想给家里递个消息都做不到。
其中尤为不安的则属裴昭元。
旁的子弟可能还挨过家法,裴昭元是家中幺子,正经嫡出,自小被裴氏夫妇捧在手心长大的,连家法都没挨过。
裴昭元先拍门叫喊了一阵,见无人搭理,悻悻坐回,长吁短叹,死了半截一般,见一旁卫瑾瑜靠墙而坐,低垂着眼,竟是捧着一本不知哪里刊印的袖珍笔记在看,露出极度惊讶表情。
“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得下去书。”
卫瑾瑜淡淡道:“做其他事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做些喜欢的事。”
裴昭元不理解。
这就是学霸与学渣思想境界的差距么!
他往右边看了眼,发现有两个人也凑在一起看书,正是众学生里唯二的两名寒门学子,孟尧和魏惊春。
学渣裴昭元再度惊呆了。
一度怀疑,即将迎接他的不是一场残酷讯问,而是某场大型考试。
到底是他不合群,还是其他人不合群?
“就是说,你们……还有闲余的书么?”
裴昭元真诚发问。
孟尧一摆手:“没了,就一本,我和魏兄还是合看的。”
裴昭元便望向另一边。
“瑾瑜,要不,咱们也合看?”
卫瑾瑜抬头看他一眼,顷刻,把原本搁在膝上的书往左挪了挪,放在两人中间。能和美人同干一件事,便是读书这等枯燥事,也是人间极乐。
裴昭元喜滋滋低头看去。
嗯。
有些怪。
有些不懂。
再看看。
越看越眼花。
第三页……看着换汤不换药的佶屈聱牙的章句和边上密密麻麻还是手写的注解小字,裴昭元一阵头昏眼花。
但当着美人的面,如何能表现出自己是个草包。
裴昭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看。
这时,房间门被人从外打开,阳光倾泻而入,两名腰间挂着殿前司腰牌的玄虎卫从外走了进来。
众学子顿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那两名玄虎卫却没说话,推开门之后,就让到一边。
谢琅一身绯色蟒袍,玉带束腰,踩着一地阳光,从外走了进来。他身量极高,虽有一张俊美脸庞,眉间却是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轻飘飘往那里一站,便有一股山岳矗立的威慑力。
吴韬、王斌紧随其后。
两人先核对了一遍名单,确认无误,便把名册递到谢琅手里,禀道:“大人,所有涉事学生都在这里了。”
谢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墙角的卫瑾瑜。
因那片倾泻而入的阳光,恰好就笼着那小郎君素色绸袍一角。
他侧颜本就有一种明净的美,被阳光温柔一笼,如杏花覆了融融春意,温静美好,很具有欺骗性。两人日日同床共枕,谢琅却知道,那温顺皮囊里,藏着的绝不是一副温顺灵魂,那微微下压的眼尾弧度里,更是时而闪露出一股冰凌一般,生人勿近的冰冷。
谢琅紧接着就看到了与卫瑾瑜袖子挨着袖子,几乎要挨到卫瑾瑜脸的裴昭元,和那本搁在两人中间的书。
谢琅盯了片刻,挪开视线,宣布了讯问的规矩和流程,便带人离开。
不多时,两名玄虎卫进来,把学生手里的书册全部收走了,说是等待讯问期间,不能翻阅闲杂之物。
等屋门再度关上,裴昭元不忿道:“他这人怎么这样,看个书也管,他平日在家中也是这般粗暴对你么?实在是太过分了!待会儿讯问,他该不会也不留半点情面吧!”
问完,裴昭元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谢唯慎这种新婚夜都能忍心把美人独留空房的混账,他还指望什么啊。
谢氏与卫氏有旧怨,这桩婚事,谢唯慎那个混账本就不情不愿,说不准为了在圣上面前表功,还会更心狠手辣。
裴昭元从袖袋里摸出一颗青色药丸,递到卫瑾瑜面前。
“含着这个,到时候实在撑不住,就装晕吧。”
卫瑾瑜没接。
这种把戏,顾凌洲和谢琅,哪个能被骗了,都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裴昭元的话让众学子陷入新一轮恐慌。
连素来心大的孟尧都露出凝重色,他和魏惊春是唯一的两名寒门学子,讯问世家子弟,主审官顾及对方家世,可能还会手下留情,对他们呢?
他倒还好。
魏惊春虽也是寒门,但家底殷实,父亲是苏州富商,跟他这种从小下地干活的寒门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惊春似瞧出他担忧,沉着气道:“清者自清,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们不敢太过分的。”
“其实这一关,也没什么难过的。”
孟尧忧心忡忡的时候,一道清润声音忽响起。
他抬头,颇是意外的望着墙角突然开口的卫瑾瑜。
魏惊春、裴昭元和其他学子也讶然望去。
这位卫氏嫡孙自入国子学以来,行事低调,独来独往,鲜少主动结交任何寒门世家子弟,此刻却突然发声,怎能不惹人注目。
卫瑾瑜淡淡道:“想要平安度过此关,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讯问过程中,坚定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不露出任何犹疑之色或模棱两可的话语便可。”
裴昭元挠挠头,不解:“瑾瑜,我们当然会说自己是无辜的。你这话不等于白说么?”
孟尧却很快意会,道:“我明白卫公子的意思了。”
“所谓讯问,与其说是身体上的折磨,不如说是考验咱们的心志。我们越是表现得坦荡坚定,便越证明我们问心无愧,不是凶手,若因惧怕受刑而躲闪或含糊其词,才惹人怀疑。难道诸位觉得,凶手当真在我们中间么?”
“当然没有!”
“这分明都是章之豹那厮为推卸责任攀咬!”
在场学生毕竟都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
气愤说完,很快也领悟到这层意思。
他们皆是世家子弟,或功名在身的,即使真的讯问,也不可能用太严厉的酷刑,只要能咬紧牙关挺过第一关,基本上就能安然无恙。
如此,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孟尧偏头,恰与卫瑾瑜视线隔空对上,他点头一笑,朝对方致意。
**
轻松的气氛毕竟是短暂的,很快,屋门再次被推开,有玄虎卫进来,按名册点了一名学子。玄虎卫都是天子近卫,一个个身材孔武彪壮,平日瞧着就够吓人,此刻落在学子们眼里,和地狱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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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白无常差不了多少。
被点名的世家子弟容色惨然被两名玄虎卫带了出来。
惩戒堂就在不远,很快,惨叫声便隔着窗户和紧闭的屋门传了进来,学子们纵然有了度过此关的策略和准备,此刻也一个个魂不守舍,愁云惨淡。
讯问速度差不多一刻一个,被带走的学子都没有再回来,显然被带到了其他地方,防止串供,很快,房间里就剩了不到一半人。
屋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来点人的玄虎卫拿着名册一勾,终于点到了卫瑾瑜的名字。
卫瑾瑜平静站起来,道:“是我。”
那玄虎卫点头,道:“三公子,请吧。”
他臂上还有伤,容色姝绝,人也清瘦文弱,又是卫氏嫡孙,其他学子不免都看向他。裴昭元、孟尧、魏惊春三个还没被点到的更是一脸紧张,卫瑾瑜倒是神色淡淡,跟着那名玄虎卫出去了。
出了屋子,意外发现,谢琅竟然站在廊下。
谢琅朝那玄虎卫挥了挥手:“你在此候着吧,本帅送他过去。”
“是。”
那名玄虎卫领命,门神一般扶刀立在了屋子前,不动了。
卫瑾瑜跟着谢琅往惩戒堂方向走,清风吹过,有几点柳絮飘进廊下,沾在发带和羽睫上,卫瑾瑜伸出手指揉了揉,听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开口:“没什么想说的?”
卫瑾瑜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琅已突然停了步。
卫瑾瑜看着他,一步步欺上来,最终将他困在墙角方尺之地。
卫瑾瑜转目一看,才发现他们很巧妙地处在两条回廊交界处,隔绝了所有守卫视线。
“那东西,和你有关系么?”
出神的间隙,上方人眸光沉沉压下,再度开口。
卫瑾瑜淡淡一笑,抬起眸,问:“殿帅大人,是要提前审我么?”
谢琅没答,而是满含探究道:“本帅只是在想,方才那刺客行刺之时,连章之豹这样的高手都没能第一时间护驾,你一个病秧子,是如何第一时间冲上去,为陛下挡下那一刀的。是突然得了某种神力相助,还是说,提前知道点什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
“那宫女俯身低头,托盘被日光一照,恰好泄了一缕寒光出来,被我捕捉到而已。站在御座后面的人处于视线盲区,迟滞一步,很正常。”
谢琅点头:“听着有理有据。”
“只是,既然发现了不对,你为何不第一时间示警?”
卫瑾瑜看着他。
谢琅:“说话。”
卫瑾瑜羽睫扬了下,像是奇怪他的明知故问:“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我为何要拱手让与旁人?”
谢琅眉挑得更高,有一种终于能稍微撕开那层蛇皮的快感。
“够坦诚啊。”
“待会儿对着顾凌洲,你敢这么答么?”
卫瑾瑜目光于某处流连了下,直视他:“我与殿帅大人,日日同床共枕,坦诚相见惯了,对旁人,自然要顾忌一二。”
他含沙射影,指的什么,谢琅再清楚不过。
谢琅深吸一口气,牙根有些发痒。
卫瑾瑜嘴角一弯,那双漂亮的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偏执疯狂色:“再说,你应该感激我。”
“如果不是我替陛下挡了那一刀,陛下龙体但有一点损伤,今日殿前司与锦衣卫,都逃脱不了责罚。”
“殿帅大人,你的青云路上,有我一功。”
“日后,别忘了还。”
这便是那蛇皮里真正的模样么?
谢琅晃了下神,想。
第025章国子学(十)
“殿帅。”
身后玄虎卫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谢琅思绪。
“前面学生已讯问完毕,顾阁老在传人了。”
谢琅抬手,表示知道。
那玄虎卫便无声退下了。
卫瑾瑜背靠墙静静站着,等着谢琅让开路。
这从容的嚣张模样,哪里像一个即将要受讯问的人。
谢琅打量着这张春日里有些清秀艳绝得过分的脸终是没忍住问:“你当真一点都不怕么?”
“你挨过板子么?”
卫瑾瑜望着他不吭声。
谢琅一扯嘴角:“怎么?没挨过怕了?”
“怕也没用那位顾阁老说了,学生的手珍贵,不能碰,身子也金贵,不能伤及要害讯问方式统一都是板子。”
“正式讯问之前还要先打十板子是为‘杀威’。”
“可即使不伤筋动骨殿前司的板子,有的是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到那时候你还嘴硬得起来么?”
卫瑾瑜目无波澜听着。
等他说完方低低一笑,少年郎发带被风吹得轻扬雪唇轻启眸底再度闪现出那片在谢琅看来充满某种致命蛊惑力的粼粼波光。
道:“身后有人心中有牵挂怀中有软肋才会怕。”
“我无牵无挂,茕然一身怕什么。”
“倒是你,背负着谢氏一族性命与北境三十万大军生死荣辱,应当怕得挺多的罢。”
“前路无常,多风浪,殿帅大人,万要珍重才是。”
谢琅一愣。
卫瑾瑜已趁着他走神的间隙,伸手推开他,轻轻抚平袖口,眸底波光散尽,只余一片冷凝的冰,自行往惩戒堂方向走去了。
“学生卫瑾瑜,前来接受讯问。”
他听到,他用清雅平和的语调道。
他甚至不必转身,都可以想象出他那八风不动、雷霆降于眼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容色与姿态。
“殿帅?”
玄虎卫的声音再度小心响起。
“该进去执行讯问了。”
见谢琅沉默站着,久无动静,年轻的玄虎卫奇怪,暗暗琢磨,难道是因为即将接受讯问的是卫氏那位嫡孙,殿帅大人名义上的夫人,殿帅才如此为难,不想进去么?
也是,这力度的确不好把控。轻了吧,圣上那头不好交代,重了吧,又要得罪卫氏。
“走吧。”
玄虎卫思绪急转的时候,谢琅转过身,没什么表情道。
**
惩戒堂堂门大开,正中坐着次辅顾凌洲,两边分别坐着监刑的内宦和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大理寺官员。
空地上摆着刑凳,四名玄虎卫执杖立在一边。
如谢琅所言,只是一种讯问方式,并没有其他刑具。
卫瑾瑜展袍跪落,伏地叩首:“学生见过阁老。”
顾凌洲打量下方少年片刻,方吩咐:“按规矩,先打十杖。”
玄虎卫领命,请卫瑾瑜到刑凳上趴好,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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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急打了十杖。
卫瑾瑜臂上有伤,只能一只手扶着刑凳,咬唇挺着,不发出声,十杖过去,虽不算多重,额上冷汗却雨珠子似的往下落,唇角也咬破一块。
玄虎卫把人扶下。
卫瑾瑜面白如纸,重新跪落,听上方顾凌洲例行公事,冷面无情地问着一个个问题,细到具体每个时辰都在干什么,见过什么人,有无人证,一一答了。
“阁老,还继续问么?”
陪审的刑部官员笔走如飞记录完,询问。
顾凌洲看了记录,这份证词,可以说完美无缺,每一个环节都有证人,甚至连从经筵堂出来,去藏书阁路上都有监内莳花老翁作证。比之前审讯的十多名学子都要清晰明白。
为提高讯问效率,监正、副监正及所有学监内的管事、杂役都被拘在另一间屋子里,方便核验学生供词。所有当值的锦衣卫亦都被卸了牌子,拘禁起来。
很快有陪审官员捧着证词去核验,过了会儿,去而复返,低声禀:“阁老,都对得上。”
顾凌洲捏着证词,视线再度落到堂中少年郎身上,问:“你遇到莳花老翁是酉时三刻左右,从藏书阁出来是酉时二刻,中间一刻,都在做什么?从经筵堂到那段回廊,需要走那么久么?”
卫瑾瑜镇定答:“学生遗落了袖袋里的书,折回去取了。”
“落在何处?”
“经筵堂外一处草丛里。”
“可有人证?”
“……没有。不过,那处草丛就在经筵堂旁边,学生记得,当时有一名巡视的锦衣卫经过。只是,学生并不知对方姓名,对方,恐怕……也不会为学生作证。”
刑部官员迅速记录下来。
心中想,这位三公子说的倒不错,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素来是诸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真有锦衣卫瞧见了,也不会为卫氏的嫡孙作证。
“巧言利口。”
顾凌洲喜怒不辨评了四字,吩咐:“继续打,直到他愿意重新回答刚才的问题。”
刑部官员没什么意外。
因之前的讯问过程,顾阁老一直这般严厉。
卫瑾瑜也没什么意外。
因他也没想过,只挨十杖就能过关。
但事情和他料想的差不多,只要他能咬紧牙关再挺过两轮,顾凌洲也不能拿他如何。
思衬间,两名玄虎卫已再度将他拖到了刑凳上。
第二轮十杖,显然比第一轮重,挨完,卫瑾瑜一身绸袍已经湿透,身体止不住战栗,眼前阵阵发黑,只靠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起身。
玄虎卫小心把人扶到堂中跪好。
上方顾凌洲冷厉声音再度传来:“本辅问你,酉时二刻到酉时三刻间,你在做什么?”
卫瑾瑜虚弱而冷静答:“学生回去找书了。”
少年扶地的手,已经爆出青筋,一张脸更是不住往下淌着冷汗,显然已经虚弱到极致。
“继续。”
顾凌洲堪称无情发话。
刑部官员倒是有些不忍:“阁老,这位三公子,年纪尚小,可是出了名的体弱……”
刑部官员也怕真出了差池,卫氏那边怪罪。
顾凌洲沉默片刻,道:“其他人都是如此,他不能例外。”
说完又盯着卫瑾瑜,目光凌厉压下:“想少吃些皮肉苦,就说实话。”
卫瑾瑜抬起头,眸光清冽,坚持笃定道:“学生没有欺骗阁老。”
顾凌洲望着那双清透漂亮若明镜的眼睛,好一会儿,道:“好好想想,再答。第三轮,是要换重杖的,一味顽抗,把你打残都有可能。”
刑部官员忍不住看了眼这位清正的阁老。
虽说用重杖,倒也不至于把人打残,这位阁老,是在故意吓唬人么。其他学生,也没见这位阁老这般吓唬。
卫瑾瑜显然没有改口的意思。
顾凌洲大手一挥。
执刑的两名玄虎卫便明白这是要继续用刑的意思,再次把人拖到刑凳上。
“阁老。”
一直沉默的谢琅忽然开口,
“接下来的杖,让下官来吧。”
堂中诸人皆是一愣,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就听谢琅接着道:“望阁老体谅,唯慎得让圣上看到谢氏的忠心。”
监刑的内宦眼中露出异样色。
陪审的刑部官员大感吃惊。
这北境小侯爷,竟要用这种方式表忠心么!
也太……不留情面了些!
顾凌洲岂能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冷冷道:“你是殿前司指挥使,有权讯问嫌犯,但需记住,这是惩戒堂,不是你公报私仇,耍威风的地方。”
谢琅:“唯慎明白。”
语罢,他从一名玄虎卫手里接过新换的重杖,来到刑凳边。
事情忽然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卫瑾瑜皱眉,心跳如鼓,强迫自己冷静,然而当谢琅逼近的那一刻,他依旧无法冷静。
谢琅想干什么,谢琅在狗叫什么,挟私报复,打死……不,他不敢当众打死他,但用些暗招,打伤或打残他还是能做到的。
打残他,谁会给他做主。
没有人。
谢琅能表他的忠心,皇帝也可以放心,外祖母……外祖母应当会伤心吧。
周身血液冰冷一瞬——不,他不能任由谢琅宰割,卫瑾瑜咬牙撑起,望向顾凌洲所在方向,正要开口说话,齿间猝不及防被人塞进一颗东西。
“含住,吞下去。”
一道声音,自耳畔极低极快传来。
卫瑾瑜一愣,来不及反应,那滑溜溜的东西,已经自喉间滑了下去。
清浅的药味儿迅速在齿间漫开,是药丸。
卫瑾瑜被他搅乱,吞下一瞬,雷霆一杖,亦破风而来。
他却再无知觉,因为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候在堂中的两名医官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去,先检查了一下卫瑾瑜的状况,又迅速把手搭上少年脉搏。顷刻,一名医官急同顾凌洲道:“阁老,不好,这位三公子,似有心悸之症,晕过去了,万不能再受刑了,否则,怕有性命之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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