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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6
他怒瞪着晏孔雀。
晏孔雀看起来确实有一点狼狈。或许是刚刚的以一对多让他拙于应对,他现在头上有几缕碎发脱出了玉冠,散落下来。他的衣袍也不甚齐整,左臂上甚至被砍了一剑,在那里缠裹着几圈白布,白布下还隐隐透出一丝血痕。
然而,晏孔雀即使落魄了,好像还是一只孔雀。
他依然骄傲地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嘲笑着他的对头。一旦对手露出一点纰漏,他就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心情。
郑二恨恨地瞪着他,然而却有一点无言以对。
晏孔雀英勇不凡,如今还有佳人在侧。而他呢,他白白挨了一身的伤,如今还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站在这里由他嘲笑!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要是这世间也有被上天厚爱之人,那么那个人,如今一定是晏孔雀!
郑二在内心翻来覆去,把晏孔雀足足刀了得有一千遍,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开口:
“呃……如今我们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果然,他看到晏孔雀得意地昂起头,恨不能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直接把他喷出去五里地似的。
“哼,”晏孔雀道,“郑二,是本世子救了你,你应当说些什么?”
郑二:“……”
啊可恶,晏孔雀真的滴水不漏!
他这个“晏小侯”之名响彻中京,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晏行云年纪轻轻,已经顶着一个“侯爷”的头衔了。可是晏行云在外头,再傲慢也只会自称“本世子”,更是不肯有一丝一毫“孤其实就是皇长子”的意味流露出来。
而且晏孔雀喜好开屏,爱慕者众。然而他居然私德方面也挑不出甚么错处来。
有女子爱慕他,若是径直说到他面前,他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而是会洋洋得意一下。
然而再之后,就算那女子愿自荐枕席,晏孔雀也只是含笑说:鱼水之欢,是世间最重要、亦是最不重要之事。爱慕之心何等珍贵,为何要耗费在只求鱼水之欢这等事上?
若是更进一步,再三表明自己的爱慕之心,晏孔雀便会收了笑容,淡淡问道:是吗?你爱慕我?有多爱慕?向我证明一下吧。
要问郑二郎为何对此事这么清楚?——这自然是因为,张家和郑家为了让晏孔雀出错,自家有机可乘,还真的派出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美娇娘去勾引晏孔雀。
但她们收到的回应,全是如此。
其中一位技高一筹,在晏孔雀那里成功地进入了第三步——
晏孔雀让她证明自己的痴心,那女子表示任何事情都可以为他做,于是,晏孔雀给了她一个任务。
因为那女子是国子监司业的侄女——国子监司业是个读腐了书的死脑筋,天生就拥护正统的中宫嫡子,坚决要站在张皇后与仁王这一边,于是被委以重任,派他的侄女去勾引晏小侯。
晏小侯含着笑对那女子说,他久闻国子监司业有一套古卷,珍爱非常。但司业大人从来都不甚待见他,因此若是他自己去向司业大人商借,想是不成的。若是女郎真心爱慕他,可否为他将那套古卷偷偷带出,容他找人誊抄一套副本?
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不了。张家本以为万无一失,满足了晏小侯这个条件以后,那位司业家的小娘子定必能够逐渐令他信任,进而有机会博取他的好感。
可是,这一关在司业那里就卡住了。
司业狂怒,不但大发雷霆训斥侄女“叫晏家那骗子的花言巧语鬼迷了心窍”,甚至还差点迁怒于出面为他牵线这件事的郑家。
郑二当时还记得,二叔替张家和司业牵线这一趟,有一天回来却满面悻悻,碰了一鼻子灰,关起门来大骂司业不识趣,晏孔雀不要脸。
郑二:“……”
他算看出来了,晏孔雀花枝招展,却郎心似铁!
可能成大事的人都得这样吧。
晏孔雀的心头说不定充满了他的夺嫡大业,还有什么空间可以留给那些莺莺燕燕的爱慕者?
所以他的赐婚圣旨一下,张家竟然都松了一口气。
谁不知谢太傅在朝只是个吉祥物?即使他还身兼郡马的身份,但淮夕郡主过世已久,且并非谢太傅长女的生母,再加上谢太傅本人又能力有限,皇上把他的长女指给晏孔雀,只是一桩面上光的婚事而已。
……这说明皇上还是偏爱仁王的啊!张家大为振奋。
郑二一开始也这么想,甚至还想趁乱挑拨挑拨。
但是今夜,当他真正看到了那位谢大小姐是何等人物之后,他就开始产生了疑虑。
……仁王表弟,当真能够娶到一位比谢大小姐还要出色的王妃吗。
如今他迫于情势,只得垂头丧气地说道:“……多谢晏世子救命之恩。”
结果晏孔雀还不肯放过他。
晏孔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道:“……还有我夫人。”
郑二:“……”
你什么?你夫人?你成婚了吗大礼走完了吗你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谢大小姐是你夫人?
他期待地望着旁边那位曾经一鞭子把贼人的脸抽成血葫芦的谢大小姐,期待着她也沉下脸来,给晏孔雀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虽然谢大小姐的脸色一滞,的确是向天翻了个白眼,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做,更没有如同郑二期待的那般,暴起痛揍一顿晏孔雀。
“郎君慎言!”她只是冷声低喝了一句。
晏孔雀身上原本那股得意洋洋的气势一收。
“啊,我失言了,大小姐莫怪。”他含笑回身,向着谢大小姐一揖到底。
郑二:“……”
晏孔雀何时身段这么柔软过了!
谢大小姐似乎也有点尴尬,把目光转开。
晏孔雀没得到回应,也不愠恼,只是转过头来,朝着郑二投去格外冷厉的一瞥。
“郑二郎?”他语带威胁似的又唤了一声。
郑二打了个冷颤,思及刚刚那位月光下拎起长剑就冲着地上打滚的贼人一剑刺落的女侠,再不敢多讲价,利落地朝着谢大小姐也是一揖到底。
“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哼,打死也不能如了晏孔雀的意,现在就叫什么夫人!
谢大小姐没对晏孔雀横眉厉色,倒是对郑二冷冷说道:“不敢当。还望今夜郑二郎没有对那些小娘子们做出甚么无礼之事来。”
郑二一愣,然后就看见谢大小姐的眼神充满暗示地投向——地上那个被捆得花样百出的贼子身上。
郑二:“……”
这个真没有!他还没来得及搞搞新意思,就被贼子们偷袭了!
他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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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在下今晚什么都没做!不不不在下是说本来就没有要做什么……呃……那个……在下今晚深刻地受到了教训!今后也不会做什么孟浪之事了……”
他在谢大小姐恐怖的逼视目光之下,含恨忍辱地许下了这种诺言。
怎么办,真的要他以后做个木人来捆吗。
他听见了晏孔雀的闷笑声。于是他更加气闷了。
后来,他和几个劫后余生的狐朋狗友都呆在船舱里倒气。
晏孔雀的随从下水,把方才跳水逃生的船家又捞了起来。
好在这些人常年在水上讨口饭吃,水性都是极好的,没出人命。
晏孔雀看他们一个个还都吓得魂不附体,就把那些来偷袭的黑衣人都拎到了自己的画舫上看管,丝毫不在意与他同来游河的谢大小姐作何感想。
不过谢大小姐似乎也不介意此事。
晏孔雀命自己的随从呆在这条船上,算是随船保护,便回自己的画舫去了。
谢大小姐也呆在那边的画舫上了。
郑二缓过气来,忽然觉得寂寞如雪。
“京中……怕是要变了……”他气若游丝地感慨道。
他的狐朋狗友比他还没有朝堂政争的敏感度。
“变?变什么变?”
郑二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们一眼,开始有了一点智商上的优越感。
“哎你们说,”他摸着下巴,做出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晏孔雀是真的对那位谢大小姐一片真心吗?”
那几个狐朋狗友面面相觑。
大家都是团结在仁王与张皇后周围的家族出来的人,平常骂晏小侯的套路没少学到,但要认真探讨晏小侯此人,他们想了想,竟然觉得一时间无从下手。
在座之人,谁不是曾经欠下些风流债的富家公子?这么静心一想,晏小侯那些所谓的风流名声,细究起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真的。
“常听说谁家的女郎爱慕晏孔雀……但现在这么一想,他好像也没真正招惹过谁啊……”
有个人迟疑道。
另一个喝止他。
“可之前那谁家的妹妹不是哭哭啼啼,说晏孔雀欺骗了她一颗真心!”
郑二摸着下巴。
“你说那件事啊,”他叹口气,“那事我们倒还真正去查了一番,结果是那女郎在上巳节花会上觑着晏孔雀马上要过来,就丢了一张写着情诗的诗帕在路边。后来那诗帕没了,说是被人拾去,那女郎以为是晏孔雀捡走的,结果后来查问起来,晏孔雀的确是经过了那里,也看到了石头上摆的那张诗帕,但他那么精明似鬼,根本就没过去沾手,很快就走开了!”
那群人发出一阵惊叹声。
“花会上遗下个帕子荷包的,很正常吧……晏孔雀这是要做圣人不成……”
“晏孔雀哪来这么大定力,上回他在银汉楼与人吃酒,还不是与那新来的花魁娘子眉来眼去……”
“什么什么,你亲眼看到了?”
“我虽没亲眼看到,但吴家那小子那日也在银汉楼,他说得信誓旦旦,是亲眼目睹,那花魁娘子半个人都要倚到晏孔雀身上去了……晏孔雀就那么倚在窗边,脸上噙着个勾人的笑,也难怪那花魁娘子谁也不理,偏偏看上了他……”
郑二听得心里发闷,啪地一下拍桌制止了这些人。
“倒是给句千真万确的实话啊!这样道听途说的,让小爷我还怎么去向谢大小姐告状!”
那些人统统一愣。
“谢大小姐?!告状?!”
郑二:“……”
噫,不小心说漏嘴了。
第282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7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隔壁的那艘画舫。
可惜那艘画舫上四周的竹帘此刻已经全部放了下来,将里头的情形遮掩得一丝不露。
他悻悻然道:“也不知谢大小姐在想什么……她那样的身手,那样的容貌,何况谢太傅家里如今还是她在做主……她想养多少情郎不成?却非要趟这潭浑水,替她那个没脑子的妹妹顶缸……”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对视一眼,嘻嘻哈哈起来。
“因为晏孔雀那张脸好呀。”其中一个人猥琐道。
“谢大小姐要养多少情郎,才能找到一张像晏孔雀那么漂亮的脸?”
“都说他若不是……咳……有那种身世的话……早晚……也是要被长宜公主收作入幕之宾的……”
郑二:!!!
“你们真是疯了!脑袋都不想要了吗!”他拍案而起,借机转头四下望去。
幸好,晏孔雀那两个随从,一在船头、一在船尾,似是在警惕地瞭望着夜间黑暗的水面,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连着长宜公主也敢编排。
郑二颓然坐下,冒了一后背的冷汗。
这些狐朋狗友,只知道胡说八道!就一点也没有想过,今夜之事的利害!
他忍不住又将视线投向隔邻的那艘画舫。
晏孔雀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是要把那些贼人好好审一审的吧。
……他猜得没错。
竹帘四围垂下,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晏小侯正在因地制宜,慢慢地削着竹签子。
旁边的地上,还丢着几颗毒丸和……几颗牙齿。
“抱歉,”晏小侯轻飘飘地说道,“太气愤了,一时没有控制住手劲……把你们的牙给一齐敲掉了。”
他叹息了一声。
“好好的良辰佳夜,就这么教你们给破坏了……郑二郎虽纨绔,可也没什么大奸大恶吧?你们搞这么粗糙的把戏,是想糊弄谁呢?”
那些贼人有的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有的半靠在墙角,仇恨似的死死盯着晏小侯。
晏小侯却似浑不在意一般,手里拿着一根约莫有一臂长的竹棒,戳戳这个,又戳戳那个。
“谁派你们来的?欸,怎么都不说话?喝了哑药了不成?”
一旁的谢琇:“……”
她实在是不耐烦看小侯爷的审问现场,于是便起身道:“此处并没有我可以帮忙之处,如此我便先去外边赏月了。”
晏小侯戳着那些贼子的动作一顿,有丝好奇地慢慢偏过头来。
“赏月?”他的声调里带着一丝真正迷茫的天真,“今夜是弦月,有何好赏?”
谢琇:“……”
那总比看你在这里一点一点磨死人的强吧!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板着脸道:“弦月也有弦月的好处,殊不闻‘璧月初晴’,不也是一景?”
晏小侯作深思状。
“哦……”
谢琇已然长身站起。
她知道晏小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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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从她这里挖出一点甜言蜜语,必然不肯了局。
更何况中间还出了郑二这么一道岔子,晏小侯眼下只怕如同突然丢了攻略的游戏玩家,不从她这个NPC身上得到一点好感度UP的提示,就不肯存档。
罢了,他想听就说给他听吧。
谢琇无奈道:“前人有诗云‘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我看前头快到琼华阁附近的河面了,也想出去看一眼何为‘明月照高楼’啊。”
她顿了一下,缓下声音。
“前二十年,我可不曾有机会一观如此美景。今夜得见,说来都托赖郎君有心,我……我自是感念的。”
晏小侯目光一闪,终于抿起唇来,脸上浮现一丝略有些赧然的笑意。
“如此,你开心吗,琼临?”他竟然长睫闪动数次,带着一丝羞涩似的问道。
谢琇:“……”
有道是戏多必过,言多必失啊!小侯爷!
她垂下视线,同样以羞涩之貌回敬。
“……我当然开心。”她声如蚊蚋,甚至还抬手,以手背飞快地贴了一下脸颊,就好似想掩饰自己双颊发烫、面泛潮红的羞意一样。
“……长定。”她轻声道。
晏行云脸上的笑意忽而一滞。
“长定”是他的字。他第一次相约她去“近霞馆”见面时,写的帖子上,落款就是“晏长定”。
但从那一天开始,她唤他就总是“郎君”。
“郎君”此言,可以非常亲近,也可以……十分生疏。
当然,他一直认为,她称他“郎君”,自然是亲近他的。
可是当此刻,他听见她唤他“长定”的时候,才意识到,从她的口中,可以吐出更为亲近的字眼。
对于自己产生的这种异样的感觉,他不闪不避,反而带着一丝有趣地想着:谢琼临,果然能够提供给他许多……旁人都拿不出的东西。
这么看起来,他那位“父皇”,还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也做了一件好事。
当初同意让谢家易嫁,不过是因为他实在看不上谢二的惺惺作态。
追逐一个男子本无大碍,但到那样的地步也不罢手,弄得体统脸面全无,对人对己,皆无好处,这就是谢二的愚痴之处了。
他并不想去评断谢二对盛六郎的一片痴心,但他知道,他可忍受不了谢二。
当然,若是没有谢大小姐,他娶了谢二,倒也没什么。
那样的话,人人皆知他与谢二个性不合、感情冷淡,他依然没有任何弱点。而谢二个性冲动,虽然有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加以利用,但张皇后也就同时可能把对他的防备稍稍放松一些,因为谢二本身就可以一直拖他的后腿。
……但是,后来,谢大小姐出现了。
他本来是不担心什么的。
谢大小姐若是愚笨,自然可以沿用与他对待谢二一样的戏本。
但谢大小姐若是聪明,他也有第二套戏本子可以应付。
那就是——
索性把谢大小姐顶到众目睽睽的最前方去,让大家都以为她就是他唯一的软肋,他爱她如珠如宝,思之如狂。
这个戏本子只有一个关键点必须满足——那就是,谢大小姐必须身手不凡。
因为假若她太容易退场的话,之后他就将不得不重复这一套指婚、成亲、受到暗算、无奈退场的流程——而他是不愿意莫名其妙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的。
谢大小姐,最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啊。他打心底这么真诚地期望着。
……尤其是,当今夜月色昏昏,她却识趣地说什么要出去看“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的美景,还含情脉脉地唤他“长定”之后,他居然就更有一点……舍不得她这么快就退场了。
……
谢琇没有想好,是不是现在就和小侯爷达成合作关系。
那天晚上去偷袭郑二郎的势力,明显有诈。
听小侯爷的意思,他也不认为那是张家和郑家施的苦肉计。
但是,中京难道还有第三方势力,想挑拨小侯爷这个“皇长子”与中宫嫡子仁王李重霖之间的关系,借此渔利?
谢琇想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信王李重霄?
她重回这个世界之后,确实也了解了一下目前的局势。
信王已经被贬斥,因为杜家当初谋反之故,他被早早地丢去了封地上。
虽然今年他应该十七岁了,但杜贵妃被废、杜家两大顶梁柱定北侯杜永炽与户部侍郎杜选瓒全被斩首,剩余人等几乎是满门流放,后代至少三代之内不得科举;除非这辈子有什么奇迹,否则是再也不可能复起了。
没了杜家的支持之后,信王李重霄就是比流落在外的“遗珠”晏小侯更加冷的冷灶。
……会有人赶着去烧他的冷灶吗?
谢琇拿到的资料里没有提及这一出,原作的概述里,也没有提及信王后来还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归根结底,信王如果一枝独秀的话,当初杜家又怎么可能心急到被挑拨得主动跳出来,为“傅垂玉”和赵如漾两人设计提前逼反?
谢琇想不通。
不过,即使中京水面下还有隐藏的第三方势力,等到她正式嫁入庄信侯府之后,也是会逐渐显露出来的。
她已经察觉到了一点小侯爷的用意。
他没有缺点。然而他目前最大的目的就是,急于取信于多疑的帝王、想让皇帝对他完全放下戒心,认为他是可以被支配的;但是,他没有缺点,也就代表着他没有把柄可以交到多疑的帝王手里,没有人可以真正控制他。
永徽帝决不会容忍这个。
所以,小侯爷要为自己臆造出一个把柄来。
他对于“父皇”的渴慕,不算是弱点。永徽帝并不止他一子,也不缺他这点敬慕。
他对于养父,也不能表现得过于亲近。
他好似朋友很多,但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朋友。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妻子”这一项,是可以由他人为制造出来的“弱点”。
难怪他那天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头,对着她表演什么一见钟情。
谢琇感叹,小侯爷可真是太聪明了。
……也真是太渣了。
小侯爷送来的鹦哥还在廊下喊着“大小姐如意!”。
谢琇盯着那只无忧无虑的鸟儿,叹息道:“……你还是说‘小侯爷如意’吧。我看这一局,只有他才能如意。”
总之,日期一天天地接近了钦天监选出来的吉日。
十月十二。
谢琇暗忖,这个世界的黄历是不是印刷错误!为什么每年的十月十二好像都宜嫁娶!
啊,话又说回来,根据她弄来的那本什么八卦本子《仙京笔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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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载,当年的“荣晖公主”衣冠冢落成后的首度官祭,不也是选在那一年的十月十二吗!
十月十二到底是个什么大日子,年年诸事皆宜吗!
难道钦天监除了十月十二,就再也选不出一个好日子了吗?!
第283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8
谢琇这么想着,刚刚拿出第二卷《仙京笔记》打算继续看看自己上次走后,中京发生的各类八卦,就听到了盘儿的啜泣声。
“大小姐……是奴婢无能……”
谢琇:“……”
怎么了?我那妹妹又跑出去了?!
盘儿跪在地上,一边强忍着抽泣,一边叙述,谢琇这才知道——她那好妹妹,居然还长本事了!
她那好妹妹在府中蛰伏了几个月,天天拿“吉日快到了我马上就能摆脱谢琼临那个妖怪女冠了”来自我鼓舞;底下人倒是也报告过谢琇,但谢琇本人并不介意,其他人也就随着谢璎去了。
没想到吉日在即,谢璎那颗心也愈发按捺不住。眼看今日是休沐日,去了盛府多半是能遇到盛六郎的,谢璎便一大早说要去逛珠宝铺子,进了店以后趁着人多,东一转、西一转,便摆脱了跟着她出门的丫鬟,偷偷跑掉了。
盘儿今日没跟谢璎出门,忽然闻得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六神无主之下,立刻就跑到仰玉轩来,求大小姐帮忙。
谢琇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天黑了,谢二小姐总得回家,她也不可能赖在盛府借住吧。
不过,近日闲来无事,即使是小侯爷,也因为婚期临近,而不敢再相约她一道出游刷人设。
谢琇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
“去盛府。”她露出倦怠的神色,这样淡淡地吩咐道。
她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其实自己对于“去盛府”这件事,心中也藏着一些隐秘的期待。
她想要知道盛应弦的眼睛治好了没有,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发愁。
她想帮他,就像上一回一样。
即使她已经没有了向他伸出手去的资格,但他们总是曾经的伙伴,为了查案、为了一起追求一个真相、为了实现正义,而一同努力过。
她很想做一些好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依然是有价值的。而且这个价值,是正义的价值,是因为某种好事而被需要的价值,是“这个世间倘若有我,总会变得更好一些”的价值。
……是小侯爷给不了她的那种价值。
归根结底,这应该是她追寻自我认同的方式。
她可以配合小侯爷的设定,但她同时也想要实现自我的价值。
她不能公开做到这一点,但倘若她能够从暗中协助盛应弦的话,她就能获得同等的自我满足与愉悦感。
迄今为止,她已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任务了。但是她依然清晰记得,她在遇仙湖上的莲舟之中,以长篙挑起那只藏有曹家罪证的绣球,用力将它抛向岸上的盛应弦的情景。
那一刻真正令她感到,她是在与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情。
为了修补小世界而去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也是正确的事情。
但是当她的对象还有个“亦正亦邪”属性的话,这种自我认同感的产生,就要艰难一些。
譬如她在面对祸神长宵时,为自己的心理找到的锚点就是“我一定要替玹二哥驱除心魔”。
做她们这一行的人,不能真正堕落成妖魔。
即使去扮演魔尊,也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本意,自己的本质,自己的来处。
有了力量就肆意妄为,是可怕的。因此他们需要有着非常强大的精神世界,能够以强力的自我约束来达成任务、并且不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左右这世界善恶的分野。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尊贵的VIP们或许更喜欢善恶难辨的角色,因为那样的角色往往会自带更复杂、更纠结、更香的剧情;但实际上,在他们“任务执行者”内部,更受欣赏的,是像盛六郎一般,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坚定地散发出正义之光的人。
因为当他们都会偶尔在漫长的旅途中迷了路的时候,像盛六郎一样的人,会始终指出他们应当往哪个方向去走。
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谢琇垂下眼帘。
……她真自私。
明明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并不是盛六郎,她却还要为了一己之私,而一再地去拨动他的心弦。
京城里,人人皆说,盛六郎遇上了谢二小姐,真真倒霉。
但是她却想说,盛六郎遇上了她——不管是纪折梅也好,谢琇也好——才是真真倒霉。
好好的一段人生,被折腾得乌烟瘴气。
原本他应该无知无觉地做一个纯臣,做一个大英雄,既不知道他效忠的君王背后有多庸碌而多疑,也不知道他尊重的父亲背后有多阴刻而伪善。
但是她出现了,不仅仅把他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还一下子掀开了他眼前所有花团锦簇的迷雾,将背后种种黑暗冷酷的真相,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
在几乎击碎了他前半生所信赖、所拼命、所为之努力的所有道标之后,她还要反手一记死遁,杀人诛心。
她想起《仙京笔记》里的那一段记载。
说年轻俊朗的帝使,骑在高头大马上,锦衣英武、器宇轩昂,却闻哀歌而泣下。
她也想起自己旅行到偏远的海边小镇上,餐厅里的屏幕播放着《西洲曲》的后续。
他住在她的院落之中,将她当年信手戏谑写下的纸条,都一一珍惜无比地保存。他一遍遍绘着他们最后离别时的图景,宛若他一遍遍加深自己的记忆,将那一幕死死刻入自己的心底那般。
他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或许没有娶过妻,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但他同样也不会心伤,他专注于伸张正义,在这个小世界里,千载之后,于史书上,也有属于他的一页,描述着他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曾经做出过多少功绩,为后世所传颂。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在外头说:“大小姐,盛府到了。”
谢琇按了按眉心,吩咐道:“去叩门。”
车夫依言去叩门,还递了谢家的帖子。
谢琇在车厢里悄然望去,就看到门房勇叔把门打开了一条线,看到谢家马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要她说,可能是又有“谢天谢地能治谢二小姐的人总算来了”,又有“可是来人也是谢家女儿,这么热心地跑来盛府,说不定也有点儿什么别样的目的,我要不要替纪小娘子看紧六爷呢”。
谢琇忽然有点想笑。
勇叔,真是个妙人。
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五年,他何以会认为他家的六爷依然应该属于纪小娘子?
……除非,是他家的六爷一直摆出这样的态度,坚定不移。
谢琇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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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大门轧轧打开的声音,便也掀起帘子下了车。
迎出来的果然还是盛应弘的夫人,何氏。
谢琇微微一笑,向着何氏福身致意,道:“舍妹今日出府游玩,却淘气甩脱了随侍的丫鬟婢子,我忧心她又来府上叨扰,特来询问一二。若真是如此,也好带舍妹回家。”
何氏眼睛一亮,随即又挂出一副忧愁之貌,唉声叹气起来。
“大小姐心明如镜。”她轻声道。
谢琇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还真在。
她一瞬间忽然感到谢璎也有点可怜。
但她是不会为此感到抱歉的。
情爱一事,各凭本事。
她挨近何氏,低声问了一句:“今日休沐,敢问盛侍郎可在……?”
何氏诧异地看着她。
谢琇表情从容自然,道:“若盛侍郎在,舍妹头脑发热,或许场面会弄得不太好看,须得事先请盛大奶奶原谅。”
何氏啊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低声道:“大小姐对待令妹,可说是一片慈心……若有言语不谐,自家手足之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决不会从我们这里传扬出去一星半点。”
谢琇微笑:“如此便最好了。”
两人亲亲热热,携手入府,到了正堂上,就看到谢璎赫然正坐在那里,一副坐立不安的姿态。
谢璎正不时地偷眼往门外望去,一眼看到何氏竟与谢琇携手而入,顿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来。
把她在谢府之中关了一段时间重新学礼仪,还是学了一点门道的。谢璎并未再对谢琇大喊大叫地发怒,只是白着一张脸,低声道:“……姐姐。”
谢琇看了她一眼,待何氏在主位上坐了,她才转向谢璎,语气平静。
“妹妹何故在此?我以为妹妹今日出门,是去珠宝铺子了。”
谢璎:“……姐姐又何故在此?!婚期在即,姐姐不在家备嫁,反而跑到盛侍郎府里来……”
谢琇微笑:“不巧,正想借着备嫁的由头,教导一下妹妹如何执掌中馈,因此必要领了妹妹回去好生学习的。”
谢璎:“……”
你一个在山上道观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倒来教导我中馈之事!我之前又不是没管过谢府!也没出多大纰漏!
谢璎敢怒而不敢言,索性道:“我……我有一言,必须和盛侍郎说。”
谢琇断然道:“那就留封信,由盛大奶奶转交,也是一样的。”
谢璎脱口而出:“不!我必须当面和盛侍郎亲口说!”
谢琇有点纳罕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今日来,依旧带了盘儿。此时她回头目注盘儿,有询问之意。
盘儿脸色发青,想了想,凑上来在她耳畔絮絮说了一番话。
原来,她这个妹妹上次被她呵斥了一顿,反而得到了启发,真的派人去深挖盛侍郎的昔日情史了!
盘儿还说,《仙京笔记》里关于盛侍郎从前那位未婚妻的部分,二小姐都快盘出包浆来,一字字都快会背了!
谢琇:“……”
偏巧以前的“纪折梅”,还真有些公开的事迹可挖。
盛应弦当初办理仙客镇一案,不知多少人在遇仙湖岸边看到了那一幕曹十七娘向他抛绣球,绣球落进湖里,又为某位小娘子所得、持篙直接挑向盛六郎,而盛六郎竟然抬手接下的情景。
这是多好的八卦素材!
简直是想掩也掩盖不住。
在盛应弦注意到民间传闻之前,也不知是哪个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然编纂了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演义传奇故事,传扬得整个太平府尽人皆知了。
第284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9
所以盛应弦事后也只好向永徽帝报告,说此次办案,在仙客镇化装调查时,借助了自家未婚妻纪折梅之力。藏有关键证据的绣球落水,得以寻回,也全仰赖纪折梅乘舟入湖争夺。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五六年时间,当事人最后也鸳盟未谐,不再方便公开与人说起了,但当年记录进《仙京笔记》的内容总不会消失,那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说书段子,真要想找,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谢璎竟是自虐一般,来回听了许多次那一段“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故事,夜间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帕子,终于想出了不知道什么道理,非要来找盛侍郎说道个分明。
盘儿虽然隐约知道谢璎的心情,但谢璎也没有坦白与她说过,捕风捉影就去大小姐面前告状,也非正理,于是盘儿就左右矛盾到了今天,谢璎竟然又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谢琇沉吟片刻,先向何氏问道:“舍妹心中有一言,我待要听听,可否暂借贵府这一方宝地,先行屏退其余人等?”
何氏巴不得谢大小姐就能把这件事在此捂住,不要累及他家六郎的名声,闻言立刻就一挥手,挥退了所有仆婢。
谢琇也让盘儿出门守着,令她关上大门。
盘儿依言而行,直到这间厅堂里只剩下谢家姐妹与何氏三个人。
谢琇这才说道:“妹妹随心而为,奈何我即将出阁,不能时时赶到,为妹妹周全。因此今日,我决意要将此事有一个了结方可。”
谢璎:!!!
谢琇转向她,笑容和颜悦色,目光却隐含威胁。
“妹妹不愿嫁人,我可以去说服父亲,由得妹妹留在家中,想留到几时,就留到几时……但妹妹执意纠缠盛侍郎,也非长久之道。”她说。
“想来妹妹已读过那些笔记的记载,也听了那一部书……便该心里明白,盛侍郎有情有义,此志不改,又何能勉强?”
“妹妹倘若决心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也只能得个可笑二字罢了。”
谢大小姐冷然如冰的嗓音,在盛府厅堂内回荡。
“盛侍郎乃当世之英豪,仰慕于他,是妹妹的眼光好。但无视盛侍郎本人的愿望,执意纠缠不放,就是妹妹着相了。”
“妹妹既已了解纪小娘子其人,那么我有一问,还请妹妹为我解惑。”
谢琇直视着谢璎,平静冷然地问道:
“妹妹与纪小娘子相比,究竟有何更佳的好处,能令盛侍郎放下纪小娘子,转而青睐于你?”
谢璎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就像是被人灌进了满满一脑壳冰冷的水,整个脑子都像是霎时间被冻住了。
她的脑袋一懵,心里反复想了多时的话,就这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自然是我还活着,而她已死了!”
谢琇一瞬间勃然变色。
而后堂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厅中三人皆是一惊,一时间暂时顾不得谢璎的失言,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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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回身望向巨响发出的来处。
一道身影大步流星地从后堂绕过屏风,径直走到谢家姐妹面前。
……竟然是盛应弦!
他今日休沐在家,身上穿的是一袭靛蓝色的袍子,领口以白绸镶边,腰间也束着白玉带。
这是谢琇——不,纪折梅——曾经向他建议过的搭配方式,并且还半开玩笑似的说“弦哥这么穿则更增三分俊朗,简直要让人眼睛都移不开啦!”。
倒没想到盛应弦依然牢牢记着,一直沿袭着这种搭配方式至今。
就在谢琇微微出神之间,盛应弦已经走到了谢璎的正前方站定。
他居高临下,眉心紧皱,清正英俊的脸上,似乎眼角眉梢已经隐约有了一点时光的痕迹,但那张俊容依然令人心折。
谢琇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此刻目光灼灼,怒气几乎令他的眼角也泛起一抹薄红,正死死瞪着谢璎。
谢琇注视着他,但是他全部的注意力仿佛都在谢璎的身上。
他身上绽放出蓬勃的怒气,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了似的,沉声道:“谢二小姐,请慎言!”
谢璎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过能离他这么近,又好像是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地发火。
盛应弦似乎不再顾忌谢璎或是谢家的颜面,浑身的锋锐之气几乎全部倾泻而出,一字一顿、语调铿锵有力地说道:
“折梅虽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视之为妻。谢二小姐对内人横加妄言,内人已去,无法为自己辩驳,我身为她的夫君,却不能忍受有人看低吾妻!辱我妻者,有如辱我本人,盛六郎虽不才,但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谢琇:!!!
谢璎:“……!”
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清楚明白,掷地有声,几乎有如响亮的耳光,当众甩到了谢二小姐的脸上。
谢琇心里清楚,以盛六郎的性格,若不是谢璎刚刚一言刺到了他内心的最痛处,他是不会这样不留情面的。
谢璎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涕泣交流,完全没有了任何仪态可言。
谢琇尴尬不已,又觉得有些微妙的汗颜,左右看看,还是站起身来,向着盛应弦福了一礼。
“舍妹妄言,酿下大错,这是我们没有教导好她,万望盛侍郎宽宥。”她低声说。
盛应弦终于肯看过来一眼,但他很明显注意力还是没有分给她,语气也硬梆梆的。
“谢大小姐说笑了。”他冷声道,“京师中如今谁不知谢大小姐前二十年都于道观之中清修,对家中之事无从置喙……令妹之失,自是与谢大小姐无关。”
谢琇:“……”
很好,把她的弦哥气得连旁人的心窝子都敢戳了。
盛六郎一直不是个会迁怒于他人的人,所以他今天难得一见的迁怒方式,她看起来倒是觉得有趣。
他既迁怒于谢二的手足谢大小姐,又要硬梆梆地把谢大小姐从“教妹不严”这桩罪名里摘出去,因为客观来说,谢二被养歪了,和谢大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想因此和谢大小姐计较……
即使在盛怒之中,他那种正直的属性还是在执拗地工作呢。多么有趣。
谢琇这么想着,倒是不觉得被盛六郎这么硬梆梆地刺了一句,有什么丢了面子的。
开玩笑,教歪了女儿的应该是谢太傅吧!他自己都不觉得丢人,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尴尬?
她于是不再向盛应弦道歉,而是转向一旁哭泣的谢璎,肃容正色说道:
“谢寻珠,道歉。”
谢璎的哭声为之一顿。她惊愕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这位长姐。
“你没有资格去评断他人的人生,更没有资格去看轻被别人珍重地放在心中之人。”谢琇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除了是谢太傅和淮夕郡主之女以外,一无是处。有一个皇帝表舅,也不能让你比别人更有优势。”
“那部从前的说书人所讲的故事,你也看过了,应知纪小娘子曾经协助盛侍郎破获仙客镇一案,在你没有看到的地方,她或许还曾经做出过更大的功绩,因为一位有勇气只身化装调查、以身涉险的小娘子,是不可能满足于只做一件好事的……”
“而你,出生到现在,你做过什么好事?你做过任何帮助他人之事吗?做过任何利国利民之事吗?旁人有苦痛或困难时,你曾经试着去了解过、解决过吗?”
“……你甚至连长久不曾见面的手足,那位被你的任性连累、才不得不嫁给一个陌生人的姐姐,都要压上一头,欺负一番!倘若我没有那点手腕压服你的话,我如今在谢府里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你想过吗?你在乎吗?”
谢璎:!
她好像连哭泣都暂时忘了,呆呆地张着嘴,就那么愕然地盯着气势全开的姐姐。
“可是……小侯爷难道不好吗……他不是喜欢你吗……”她茫然地说道。
谢琇冷冷道:“他这么好,你怎么不愿意呢?”
谢璎:“那自然是因为我心——”
谢琇嗤道:“你可别再说你心悦谁了,被你看上的人,也太倒霉了。”
盛应弦:“……”
他刚刚的满腔愤怒,忽而在谢大小姐这一番话里,莫名其妙地化为无形。
谢大小姐似乎打定主意要当堂教妹。而他倒是也很想看看,谢大小姐能够摆出怎样的姿态,来化解谢二酿成的大错。
侮辱简在帝心的刑部侍郎过世的夫人,这种罪名,就算是谢太傅也不希望轻易担上。他当然不会希望与盛家就此交恶。
盛应弦原本并没有对谢大小姐施加什么注意力。他本就对那些小娘子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
但是他现在忽然发觉,谢大小姐和谢二截然不同,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不了解她,所以他暂时还摸不透,谢大小姐当堂训斥妹妹,是为了替谢二脱罪、为了安抚他才做出的手段,还是真心觉得她这个妹妹太过分了,必须加以训导。
但是,谢大小姐的态度听上去非常真诚。她的怒火也非常真诚。甚至连她的嘲讽,听上去都非常真诚。
谢大小姐如利刃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瞪视着她的妹妹。
“纪小娘子有侠义之风、大爱之心,你有什么?你扪心自问,敢去那恶人堆里,化装潜入搜集证据吗?敢在恶人逼迫之下,在湖上抢夺藏有证据的绣球,交给盛侍郎吗?你若是稍微有些脑子,就应该想到,曹十七娘也是曹家女儿,她身处于自己家中,却为何要将证据藏于绣球之中,才能递给盛侍郎?那难道不是因为曹家内部已经太危险了,危险到她甚至没有别的办法把证据递出来吗?你有没有想过,纪小娘子只身潜入那样危险的龙潭虎穴,会遭遇到什么?”
谢大小姐咄咄逼人,迫向她的妹妹面前,一双美目之中,仿佛流淌着火焰。
“谢寻珠,尊重别人的付出、承认别人的优秀、肯定别人的功绩,这是美德!我希望你也应该有!”
“现在,假如你还有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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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懂事,就向盛侍郎道歉!”
谢璎:“……!”
她哇地一声,又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盛应弦:“……”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谢二是否向他或者向小折梅道歉,都不再重要了。
谢大小姐真的很会说话,也很真诚。
她所说的话,正是长久以来,他想对别人说的。
第285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0
小折梅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但是她曾经为这个世间所做过的事情,不应该就这么为人所遗忘。
她有侠义之风,亦有家国之大爱,是他遇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姑娘。
曾经见过那样的一个人,教他如何还能再看到别的人?
别的人,一个也不如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单身至今,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和不理解。好在皇上心里清楚当初小折梅是如何变成“月华郡主”,又是如何为大虞牺牲的一节,并不曾逼迫他什么。
至于别人的耳语,他就管不着了。
可那并不会减轻当他偶然听到那些议论的时候,心头升起的烦躁和愤怒之意。
他们享受着小折梅在北陵以性命为他们争取来的和平,却还觉得她不值得他如此!
这数年来,仰慕他、想要做盛六夫人的小娘子,也的确是有一些。自然,其中之最,就是眼前的这位谢二小姐。
他尽量不用太过峻厉的言辞拒绝,但谢二小姐却好似完全听不出来他的拒绝之意一般,又或者她完全体会不到他的决心,以为只要坚持在他面前出现,有朝一日定能攻陷他。
他甚是苦恼。但他身为男子,不应对女子恶言相对。
而大嫂何氏秉性温柔,虽然谙熟中馈,但却没有应对这种执着贵女的经验。
然而今天,谢大小姐替他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纵然谢二小姐是金枝玉叶,年轻美貌,也不可能让他有丝毫的动摇。
而且,他曾经面对过比谢二小姐地位更高的、更纯正的金枝玉叶——就是长宜公主——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动心。
和她们并不一样,小折梅是“前朝余孽”,是“邪派护法”,还是“失怙孤女”,亦是“乡间村姑”。
这一切糟糕的头衔,都曾经加诸于小折梅的头上。然而,这也并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盛家的六郎,爱过世间最好的一个姑娘。他也只愿爱那个世间最好的姑娘。
没有人能够取代她,也没有人能够亵渎她。
他向着谢大小姐投以赞许的目光。或许那目光里还有一丝温和,因为他看到谢大小姐接收到他的目光之后,反而微微愣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微微向他颔首致意,继而收起了之前那副疾言厉色,平静地直视着面前哭得花容惨淡的妹妹,一字字又唤了一遍。
“谢寻珠?”
谢二小姐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
盛应弦负手站在原地,而谢大小姐也是站在那里的。他们两人的身躯投落下来的阴影,仿佛完全笼罩了跌坐在椅子上、花容带雨的谢璎。
谢璎从指缝间偷偷觑了一眼,哭声不由得为之一顿。
然后她听见自己那位姐姐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想要真的让父亲出面的。到时候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谢璎哭泣着,不太能够理解长姐的话。
父亲出面怎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没有的话,会怎么样?
她刚刚这么想到,就听见长姐说道:
“……会为了免伤和气,而匆匆把你嫁得远远的,或打发到外地的什么远方亲戚那里去,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谢璎:……?!
她吓得猛然抬起脸来。
“皇上……皇上不会允许你们这样安排我!”她喊道。
然而她那位长姐却笑了。
或许是谢璎的错觉,但她总觉得那笑容里缺乏对皇上的敬意。
长姐说道:“对皇上而言,是你重要呢?还是盛侍郎更重要?盛侍郎可以为国效力,为皇上分忧,而你呢?你除了让皇上头痛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谢璎:“……”
这个可恶的女冠!真是残忍!非要一样样在她眼前,把她迄今为止的生活全部撕碎掉,揭开可怕的真相,硬逼着她看!
谢璎终于也无话可说。
她原本还以为长姐出嫁吉日将近,在她嫁到庄信侯府之后,鞭长莫及,自己肆意妄为的好日子就又会回来了。
但她现在才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日子。
盛侍郎基于风度礼仪的宽容,掩盖了他骨子里对她的厌恶。
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她本想委屈地哭着问“那个死人就这么好?”,但想一想长姐刚刚所说的话,仿佛又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个死去的小娘子,真的做到过等闲女子无法做到之事。
她死去五年,市井之中依然有她的传说。
说不定当她俏立于莲舟船头,长篙一挑将那颗绣球抛向岸上的盛六郎之时,盛六郎的心弦就已经被她挑动了吧。
世上的美人儿千千万万,但并没有几人能为了他的理想而赴汤蹈火。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盛六郎对她念念不忘的理由吧。
谢璎彻底颓废下来,声如蚊蚋,细声说道:“……实在对不住,盛侍郎。”
盛应弦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谢璎感到无比难堪。她不知道自己道了歉之后,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到此了局。
还好,她那位可恶的女冠姐姐发言了。
“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盛侍郎在先。我回去之后,定当告知家父,日后严厉约束舍妹,不教这种事再度发生。若我出阁之后,舍妹又不请自到,盛大奶奶可径行闭门谢客,拒绝她入内,亦可派人去庄信侯府告知于我,我一定不会姑息。”
谢璎:!!!
好啊,谢大在这里等着她哪!
她心头一阵狂怒,待要扬头抗议,便听到谢大冷冷的声音。
“谢寻珠,你也是时候用一用你那颗脑子了。”她说。
“你当知道,当我成为庄信侯世子夫人之后,我就算是把你变成一颗顽石,摆在府里的假山旁,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谢璎:!?
变成石头?!
皇上不管管她的吗,父亲不管管她的吗,小侯爷也不管管她的吗?!
她真的动用自己那颗脑子,认真地想了一想,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好像真是如此。
人人都说小侯爷是皇上的什么“遗珠”,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她原本为了自己那点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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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爱情而抗婚,还觉得自己十分伟大,并不看重这些身份地位,就连未来可能成为皇后的远大前景,也诱惑不了她!
但是现在一想,自己宛若一个傻瓜。
小侯爷对谢大“一见钟情”的故事,早已传遍京城。更何况自己之前抗婚,狠狠地下了小侯爷的面子。一边是不识相的谢二,一边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夫人,傻子都知道他会怎么选!
而皇上既然是小侯爷的生父,谢大就算是他的儿媳。自己只不过是他的表外甥女,谁会为了一个曲里拐弯的、无用的晚辈,而驳斥儿媳的面子?
父亲虽然宠爱她,但谢大回来之后,父亲明显更听谢大的话……更何况,以谢大之能,难道不会把父亲也一齐定在假山旁边?
谢璎绝望了。
“我……我知道了。”她终于委委屈屈地说道。
“我……我不会再任性行事。”
可恶的女冠那张冷冰冰的、酷厉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这才对。”她称赞了谢二小姐一句,又回身向着盛应弦与何氏微微福身。
“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今日前来,扰了府上清静,实在抱歉。”
这一通飓风过境般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了何氏的预期。她呆坐在那里,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长久以来令她困扰的问题,就这么得到了解决。
……皇上要是早点给小侯爷赐婚谢家的女儿就好了!
她甚至产生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忙忙起身,却听见盛应弦说道:“大嫂且在此安坐。某去送送谢家两位小姐便来。”
何氏:“……哦,哦。”
也对。既然六郎今天也发了火,好歹在外头还是要全了谢家的面子的。由他送出去,别人便不会以为盛家与谢家撕破了脸。
盛应弦竟果真负手跟在谢家两位小姐身后,慢慢走到了盛府门口。
一路上,每当谢二还想回头多看他一眼的时候,谢大小姐总会适时在谢二背后轻搡一把。
那个推搡并不用力,但足以吓阻谢二小姐。
盛应弦起初还带着几分戒心,怕谢二中途反悔,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闹,伤了大家的体面。
但有谢大小姐在旁约束,谢二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到得府门口,谢二也只是嗫嚅了一句“告辞”,就在谢大小姐如炬的目光盯视之下,仓皇钻入马车的车厢。
正当谢大小姐回身向他施礼告辞时,不知为何,盛应弦忽然脱口问了一句:
“恕盛某唐突……敢问谢大小姐,从前是在哪一处道观中修行?”
谢琇一愣。
脑海之中迟了一息,蓦地悚然而惊。
倘若坦诚相告“洞慧观”的话,盛应弦迟早会查到当初的石盘山,然后他再去洞慧观中调查,便会知道那里并没有什么道号定云的女冠,那一天下山回京的女冠也只有一人——就是道号“清仪”的谢大小姐!
她勉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盛应弦的问题,反而问道:
“盛侍郎何故忽然对此感兴趣?”
盛应弦被她这么一反问,脸上浮现起一点赧色来,像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冲口而出就问了这样的问题。
“某也不知。”他坦率而带着一点歉然地答道。
谢琇:“……”
“可是谢大小姐有何顾虑,故此不愿直言相告?”他又拿那双明亮的眼眸坦荡荡地望着她了,就像从前一样。
真难得。在过了五年之后,也历经了人世风雨与人心的险恶,然而盛六郎依然保有这样明亮、坦白、磊落、透彻的眼神。
仿佛他依然秉持着一颗水晶般明澈的心灵,不曾被任何痛苦或黑暗的经历污染。
……这真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啊。
第286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1
谢琇在内心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能够迎接另一个巨大的秘密背后的真相吗,盛六郎?你还有那样的余力来承担吗,盛六郎?
倘若你不顾一切地追寻到了真正的谜底,但在未来的某一刻,你还是会再度失去的话……
你还会保有这样明澈的眼神和心境吗,盛六郎?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说道:“……洞慧观。”
倘若他查到“定云道长”就是谢大小姐,也无所谓。
只要他不再穷究下去,他也就不可能知道谢大小姐就是当年的纪折梅。
最多只是会奇怪,为何谢大小姐不主动出来说自己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有什么要紧?
盛六郎应了一声,嘴唇翕动,似乎把“洞慧观”这三个字又重复念了一遍。
一阵凉风吹过他们两人中间,卷起地上未扫的落叶。
谢琇这才恍然意识到,距离十月十二已经很近了。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这好像是一首诗里的句子。
那首诗还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是啊,旧欢如梦,无处追寻。
她最后凝视了盛应弦一眼,目光十分克制地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一息,就已移开。
“既如此,我就告辞了。秋凉风冷,盛侍郎留步,请勿远送。”
盛应弦:……!
他好像有一点惊愕,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于是,他只能眼看着谢大小姐同样掀起帘子上了车,谢家的马车走动起来,在他的视线里远去,出了青云巷,拐了一个弯,彻底地看不见了。
……
十月十二,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虽是近冬的深秋,但那一天甚至连风都没怎么刮。
谢太傅府虽然人丁寥落,但前来道贺的人极多,因此场面依然显得十分盛大。
谢琇和谢璎关系极为冷淡,因此谢璎虽然按照礼仪,不情不愿地作为新娘的妹妹,坐在了新娘的闺房里陪着谢琇,但她们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过谢琇倒也十分能够自得其乐。
她就那么当着谢璎的面,屏退左右,提起笔来,画了很多张黄符。
当然,她画的都是最简单的。藏几张在衣袖里,备着等一下觉得疲累的时候提神醒脑用,或者万一有人敢给她下马威的话,暗中给对方使个绊子之类的……
但谢璎坐在那里,看清楚了她这个可怕的姐姐正在画什么之后,表情就变得愈来愈惊恐。
……还、还可以现画的吗?!是要带过去给小侯爷一点颜色看看的吗?!
谢璎一脑补,就更加抓狂了。
好在小侯爷本人倒真是出色,很能称得上允文允武,再加上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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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压根无心为难他,因此他在门外没有受到多大的考验,催妆诗也顺利地做出来了,由谢琇的大丫鬟青女恭恭敬敬地呈到谢琇案头。
谢琇扫了一眼,只觉得小侯爷字写得还真是不错。
之前收到他亲笔写的帖子时,她就觉得他的书法自有气场,如今看了他在意气风发之下写的催妆诗,那一笔行书流畅写意,让人看了也不由得对他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谢琇抿着唇,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回头吩咐青女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一个锦匣里,自己则放下手中饱蘸了朱砂的笔,将那几张黄符叠起来,十分自然地收进了自己嫁衣宽大的衣袖之中。
谢璎:“……”
然后,赶在晏小侯进来之前,谢大小姐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端坐好,她的大丫鬟青女这才将外间的喜娘等人重新放进来,为她递上一柄团扇。
这里的婚俗,新娘以团扇遮面即可,并不需要红盖头遮住视线。
……因此,晏小侯等一下还得再做至少一首的却扇诗。
谢琇这么想着,带着点幸灾乐祸似的心情微微笑了。
今日的新娘眉目如画,在团扇的正上方微微弯起来,正好迎上新郎一脚跨进闺房时,抬起来望向她的第一眼。
晏小侯既是俊秀若好女,穿一身正红色的喜袍便更加显得秾艳出众。
他似是没有想到刚一进门,就能正好与新娘的眼神来个对视,但这毫无疑问是吉祥的巧合,他自然展示出了喜色,目光微微一亮,便站定在门口,像是一旦看到了今天他的新妇,便已经全副心思都投到了她的身上,浑然忘却了其它似的。
不得不说他这个定格真是太刷好感度了。
跟在他身后前来迎亲的人们,以及谢家这边派出的亲友团,凡是有资格在谢大小姐闺房这边出现的人,都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谢琇:“……”
演。接着奏乐接着演!
她亦眉眼弯弯,愈发将团扇贴紧一点,却微侧过脸,像是一瞬间感到有些羞涩似的;长睫翕动,一下子抬起,向晏小侯的方向投过去一瞥,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垂下视线,新嫁娘的满腔期待、喜悦与含羞,真个被她演绎到了十足十。
“吾来迎你。”当围观群众总算笑够了之后,晏小侯定了定神,开口说道。
这句话十分平常,但围观群众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晏小侯面色自若。
谢琇怀疑他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因为她此刻握着团扇扇柄的手就紧了一紧。
可是戏总得演下去。
她把握了一下人设,含羞带怯地虚虚点了点头,便伸出那只未持扇的左手。
晏小侯走进来,十分自然地握起她的左手。
两手相碰时,他的手指似乎一紧,又很快松开,保持在一个虚握又不至于让她感到无所凭依的力度上。
谢琇跟着他一道出了门。
众人簇拥在他们身后,一道来到正堂。
谢太傅端坐在正堂上,居然还一脸欣慰感慨之色,眼中老泪汪汪,说了几句虚伪又温情的套话。
谢琇即使在心里嗤之以鼻,也不得不表面上含泪拜谢这老父亲的谆谆教诲。
她心想,罢了,只当是感谢五年前他受皇命去给她上过的那一次坟得了。
——五年前“荣晖公主”衣冠冢落成时,彼时还是礼部尚书的谢太傅,谢华遥,曾经受皇命担任正使,持节至墓前祭祀过荣晖公主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盛六郎作为副使,在《仙京笔记》里留下了那一段“帝使闻哀歌而至,风雪起而涕下”的传奇故事。
谢琇与小侯爷出了谢府大门,谢琇上轿,到了装点一新的庄信侯府,又是一番热闹。
总之,最后当谢琇坐在喜房之中,一切礼仪都终于完成时,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和心情,来考虑之后要面对的问题——
洞房花烛夜,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谢琇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并不会十分抗拒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但前提条件是,双方须得真心相爱。
不得不说,小侯爷第一关就过不去。
她压根不相信晏行云是真心喜爱她,因为她见过真心喜爱,是怎么样的。
是纠缠、是顾惜、是贪婪、是维护、是并肩而行,甚至是毁天灭地。
但唯独没有小侯爷用来面对她的那一种态度。
潇洒。
适度的潇洒,可以作为抓住对方注意力的一种加分项和手段。
但无时无刻都从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潇洒,则只证明一件事——
他压根不在乎。
谢琇并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之人,也不会盲目自信或自卑。但即使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眼神和视角去看待晏行云这些日子以来所表现出的一切,她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说服自己他的确是对她有情的。
他的言笑晏晏背后,隐藏着的是深刻的冷静自持。
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眼眸深处隐藏着的却是对她的深入审视。
他在评估她是否值得长期担当“庄信侯世子夫人”这一职务,在思考他能够利用她做到多少事、达成怎样的目的,在构想未来他将要利用她表现出怎样的假象,还在斟酌着要不要将一部分实情相告,以换取她更深一层的合作。
那么,在他看来,她有什么弱点吗?
或者说,在他看来,她有什么值得他放心去信任的地方吗?
谢琇深知假如自己不主动暴露出一个弱点来送给他掌握的话,她是不会得到他至少一部分的信任的。
可是假如她还想要完成那个“任务二”,坚持到北陵大军围城之时,她就必须取得小侯爷的信任。
即使他有什么惊天计划,她也必须接近到那计划的最核心位置,才能做出相对的反应和行动。
传言之中,亦有不少女子愿与小侯爷一夕欢愉,但是,小侯爷似乎并没有什么流传在外的风流账。
……也对。他又不傻。夺嫡的道路上传出一个“好女色”的名声,难道是什么正面加成吗。
小侯爷就连臆造出一个把柄要送给永徽帝,都要再三斟酌。
最后他选择永徽帝为他赐婚的这位夫人作为他的“弱点”,声势浩大地宣告他对她一见钟情,虽然有可能会让永徽帝觉得他未免有些太过情种,但痴心爱着这位夫人,总比喜欢别人强得多,而且还可以不着痕迹地讨好永徽帝,在永徽帝心目里落下一个听话的好印象。
……这样的话,万一仁王将来不满意永徽帝给他指婚的王妃,或是没能像小侯爷待谢大小姐这样一往情深的话,永徽帝不免会觉得自己的眼光没问题,是仁王不知好歹。
小侯爷一举多得的功力,好像已经修炼到顶了。
第287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2
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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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的却扇诗也早就当众念过,谢琇已经把遮面的团扇放了下来,此刻端坐在喜床上,陷入沉思。
是今夜就明确摊牌,以后将两人的关系定位为“合作伙伴”呢?还是继续假装成被俊秀的小侯爷表现出来的爱慕冲昏了头脑,不谙世事又武功高强的谢大小姐——不,世子夫人呢?
正思忖处,她却听得房门处发出“吱呀”一声响。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
两扇房门慢慢在她眼前从中开启,她的视野也愈扩愈大。最终,房门完全打开,屋外皎洁的月色随之一涌而入,将立于门口的那个一身正红喜袍的男人的身影周遭,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边。
那个男人也正在看着她。当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时,他忽然歪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现在,我就没有弱点了。”她听见他轻声说道。
谢琇:……!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可悲,又多有趣啊。
新婚之夜,图穷匕见。
他在测试她的承受度,也在试探她的容忍底线。
如果她表现出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便会恢复成之前那个温言软语的多情郎君,但她将立刻丧失掉被他视作“可靠的合作伙伴”的机会。
到那时,他应该依然愿意把她当作一具迷惑人心的偶人那般摆出来,供起来,让不明真相的外人都羡慕她这个世子夫人获得了多么深情的一位郎君;但是,与此同时,她还能活多久,将要面对一些什么,前方是危险还是深渊,他也都不会告诉她。
转瞬之间,谢琇心念电转,已然做出了选择。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多给我一些做梦的时间吗?”她缓声说道。
“我还道……至少今夜,能够沉浸在郎君的情意里呢。”
小侯爷闻言一顿。
几息之后,他迈步走进卧房,双手在身后,把两扇房门又重新合上了。
然后他就那么背靠着紧闭的房门,手依然背在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情意’这种东西,自然是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慵懒地拖长了尾音。
谢琇心想,下一句必定是“只要你配合得好”,是吗。
……结果晏小侯还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是,“但我还以为,夫人想要的是比这个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试探!这就来了!时间管理大师晏小侯,真是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悲哀的是,晏小侯和永徽帝一样,都是那种需要手中握住一个把柄或弱点,才会去稍微相信对方一些的人。
那么,她也就给他一个臆造的弱点吧。
谢琇说:“既如此,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想必你已经查清楚了,我之前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晏行云依然背靠着房门站立。他闻言,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使自己看起来更潇洒一点,点点头道:“嗯。”
谢琇说:“我没有母亲,父亲不但另娶,还不能容我,将我送去了那清苦之地,一去就是二十年……侥幸得以下山,还是因为我那个好妹妹闯出来的大祸收不了场,等着我回去给她填命。”
晏小侯笑了。
“真无情哪,”他并不以为忤,笑道:“竟然把这桩赐婚说成是‘填命’……我还以为你要说‘终于得以下山归家,全赖郎君将要求娶我的恩情’。”
谢琇瞥了他一眼。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她同意道,“但是,下山归家的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
晏行云眼中笑意加深,似乎很高兴听到她说出大实话似的。他说:“嗯。”
谢琇道:“回到家才发现,妹妹打算给我一个下马威,而我的遭遇,完全是因为她的任性。我该庆幸郎君的确一表人才,君子如玉。倘若今日的对象是什么又老又丑或蠢不可当之辈,我大概在下山回家当日,就跟我那个好妹妹玉石俱焚了。”
晏行云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谢琇继续说道:“我那个好妹妹能有什么依仗呢?……不过是因为,生母是淮夕郡主,皇上又顾念血亲之情,对她照拂一二而已。”
晏行云那双阙黑的眼眸里似是已经薄薄地浮起了一抹笑意。
谢琇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
“我虽在道观中呆了二十年,但亦有所欲。”
“父亲偏心、妹妹无状,而京中贵女,不是视我为怪胎,便是视我为没见识的可怜虫……或许还有二三人等,因我今日坐在这里,成为世子夫人而心中嫉恨我……”
“我欲做人上之人。想要有朝一日,再不被那些靠着一些虚妄之物,譬如身份、地位、血缘等等奇怪的东西——所抬升至高处的人所欺辱。”
谢琇放轻声音,一字一顿道:
“晏长定,你能为我完成这一心愿吗?”
小侯爷微微歪着头,似乎正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室内烛火明亮,窗前案上的一对龙凤红烛更是只燃烧了不到一半,此刻烛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谢琇露出一副“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爱信不信!”的问心无愧表情,理直气壮地微微睁大双眼,就这么回视着他。
小侯爷可不是一个旁人三言两语或花言巧语,他就会轻易相信之人。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眼去衡量。
这些年来,想要算计他的人不知凡几,或许谢家并不在其中。而谢太傅与谢璎所表现出来的水准,也不在小侯爷必须防备的范围之内。
然而,这并不代表,谢琇会在他这里轻易过关。
谢琇也并不想一步登天。
她现在暂时需要的,不过是小侯爷产生一种“很好,你还有值得利用一番的价值,我可以利用你达成更高级、更难完成的目标”的印象。
这样的话,他就势必需要不停地交待她去做事,或许也需要为了安抚她,而不得不拿出一些甜言蜜语的温情假意来。
而在那种温情的迷雾之下,最后陷进去的究竟是谁,那就说不定了。
有句话说得好: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谢琇倒想看看,小侯爷在她这里假装一千遍的脉脉深情,会不会最后真的变成一种习惯、一个魔咒,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难以挣脱或改变。
哦,你说小侯爷心机深沉、善于蛰伏,或许真的重复一千遍深情,也不足以让他真正爱上她?
……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琇所求的,难道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想要的,不过是哄着小侯爷一直走到最后,在中京被北陵大军围城之时,坚定信念守城到底,获取京师保卫战的胜利,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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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不在乎小侯爷会不会是她的一心人。
她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成为小侯爷的心上人。
那些,都不重要。
这一次的任务,可是个标准的炮灰组任务。尊贵的VIP们,当然也不会像是观看女主组的任务那样,非得感情线也得刷出个HE来,才肯好评。
炮灰组的任务,要的是“故事线有始有终”。
谢琇心想,她一定会哄好小侯爷,到时候为尊贵的VIP们呈现一场最精彩的中京保卫战!
就在她思虑的这段时间里,小侯爷似乎也从她的身上得出了一点什么结论。
他那背在背后的双手忽而猛然一撑,身躯借力一下子站直,就大步流星地向着卧室内走了过来。
他一路径直走到了榻前,方才停下。
谢琇:……?
她忽然有点莫名地紧张,又不知道小侯爷会如何出招,下意识手在旁边左右摸了摸,居然碰到了自己刚刚在婚仪时用来遮面的那柄团扇。
也不知道她的脑壳那一瞬间是不是被甚么怪物给踢了,她在摸到那柄团扇的一瞬间,下意识唰地一声,右手就擎起团扇,往自己脸上一遮。
晏行云:“……?”
小侯爷一瞬间怔了一怔,随即眼瞳中就流露出几分无语的神态来。
他甚至还侧着头,微微弓下一点身躯,就这么玩味地盯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的她。
小侯爷早有面若好女的印象,但如今灯下看美人,肤色又为他一身红袍所衬,真个称得上面若敷粉、眼若寒星,有两点灯光在他的黑眸中跳动,似两点星芒。
就算是阅人无数(?)的谢琇,看到这样的一位小侯爷时,还是不由得心跳缓了一瞬,感叹他的确有原作中那种“不发一技,而令人倾慕心折;寒眉冷语,即蛊惑他人为之所用”的天赋。
假如她真的是一位身怀绝技、又天真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的话,或许真的会被他的魅力和音容所慑,从此为他所用的吧。
……然而,小侯爷喜欢聪明人。即使她会演无知少女,也不能真的给他一个这类的印象。
那么,聪明人动心应当是什么样子呢?
谢琇眨了眨眼睛。
小侯爷似是注意到她涌上来的那抹尴尬情绪,不怎么正经地笑了一声,戏谑似的说道:“夫人这是想要我再吟一首却扇诗?”
谢琇顺势慢吞吞地把那柄团扇从自己的脸上移开,脸颊上漾起一团羞窘的红晕,不好意思似的讪讪笑道:“不……不用了。”
她移开团扇,晏行云也就顺势一弯腰坐在了她的身边。两人衣襟的下摆紧挨在一起,相互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第288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3
谢琇又偷偷掀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又很快垂下视线,团扇放在膝上,她的两只手却在团扇之上交握于一起,十指快要绞扭成一团了。
“我……我只是有些紧张。”她低声解释道。
晏行云笑了一声。
“夫人何故紧张?”
谢琇的眉心跳了跳,似乎刚要鼓起腮来,又强行将那种不自觉似的撒娇冲动按捺下去,低声道:“你瞧……就是现在这样,也太……太……”
晏行云笑道:“太怎么样?”
谢琇许久未曾答言,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十指越发绞成了一团。
“我……我之前都生活在山上的道观里,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梦里,也未曾想到过。”她终于低声答道。
晏行云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他仿佛游刃有余地,在逗引着已入他彀中的她。他并不立刻回答她一开始问他的那句“你能为我实现心愿吗”,但也不立刻就展开一个暧昧暖热的良宵;他坐在她身侧,垂下视线,盯着她放在膝上、因为紧张不安而绞扭在一起的双手,温声说道:
“……真是可怜。”
谢琇:……?
而下一刻,小侯爷终于伸过手去,从她的膝上握起她的右手,把握在自己的掌中,一根根手指替她捋直,轻轻揉捏着。
谢琇:!
小侯爷却好似已经入了戏,柔声道:“观中清苦,想必多年来,你很失望吧……”
谢琇:……有戏!
她立刻长睫颤了颤,声音也变得有点难过起来。
“母亲早逝,我早就认清了,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在意我……”她的声音细碎,说到关键处还微微一哽,心碎渴爱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可是,为什么呢?是我……不值得爱吗。”她的声音更加地低下去。
“我没有错啊……”
小侯爷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揉捏她右手的动作停了。他握住她的手,似是犹豫了一霎,尔后忽然攥住她手,猛地往他这边一带!
她猝不及防,失去重心,身躯一歪,就扑进了他的怀中。
谢琇:!!!
她的脑袋轰然一响,涨大了十倍。
……难道现在,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哦,此“图穷匕见”并非刚刚那种摊开底牌谈判式的“图穷匕见”——尊贵的VIP们,懂的都懂!
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还嗡嗡作响。但表面上——表面上其实也不需要她如何表演,因为此刻她的整张脸,都扎进了小侯爷那温暖结实的怀里!
而他的一双手环绕过她的肩背,右手仿佛还安慰似的,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
“真可怜。”他又温声在她头顶说了一遍。
和盛应弦朗润浑厚的嗓音不同,小侯爷的声音里有一种带着笑的清朗少年感。虽然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还偶尔会流露出这种少年感,好像是很奇怪的事;但安在晏小侯的身上,却很好地中和了他那些深藏在笑容背后的心计与谋划,使得他看上去格外无害——
危险,而无害。
谢琇的心脏跳漏了一拍。但这并不是由于心动,而是由于紧张,还由于——一种棋逢对手所产生的高度兴奋感。
他想潜移默化地让她变成什么样子,她倒是十分期待。
因此,她只是双手呆滞地悬在空中片刻,仿佛非常吃惊;然后,她的手迟疑地一点点向着他的身躯进发,最终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后背。
但只是那么轻轻一点,她的指尖就如同受惊了一般,猛地又向后撤去,离开了他的背脊。
晏行云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甜美的猎物,已经快要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只需耐心等待,她总会被他许诺的前景所迷惑。
她颠沛流离,她孤苦无依,她四顾茫然……她强大而伶仃,她聪明但孤独,她美丽而渴爱……
只要他能给出她渴求的价码,这美丽又强大的、不曾为任何势力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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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小姐,便会成为他最有力的武器……以及同盟。
多妙啊。
他从不曾真正碰触过情爱,不知道……情爱原来还可以这样用的。
他在她头顶,用下颌轻轻靠着她的发鬓,无声地微笑起来。
果然,下一刻,他感受到她的双手再度环绕过来,碰到了他的后背。
这一次,不再含有试探的意味,她在一瞬的停顿之后,双臂收紧,紧紧回抱住他。
“晏长定……”他听见她小小声地唤他。
他应道:“嗯?”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于是晏行云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这是自然。”他温柔的嗓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琼临。”
啊,这可爱的姑娘……这可爱的猎物,终于落入了他的彀中。
他微微阖上双眼,侧过头去,仿佛万般珍惜与爱怜似的,在她的鬓角轻轻印下一吻。
……从此以后,我就永远没有弱点了,琼临。
而她好似有些羞涩,将她的脸更加往他的怀中辗转钻去,他轻吻过的鬓角,就那么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擦蹭数次,带起他一阵心痒。
可是她的脸已经侧了过去,整个埋进了他的怀里。他欲要再亲吻时,却只能碰到她丰盈的发髻。
晏行云笑着叹息了一声。
……殊不知,在他怀中,貌若含羞带怯的新妇在他完全不可能看到的角度上,缓缓睁开双眼。
眼中一片清明,若泠泠弦月。
你要毫无弱点,那就如你所愿。晏长定。
多有趣啊,两个没有心的人,在这里倾情上演什么“两情相悦”、“一见钟情”。
倘若他们再努力一点,“天作之合”也不是不可以演给这偌大的朝堂与京城好好看一看。
她的脸颊贴靠着他的胸口,她垂下视线,若有所思。
……从此以后,这条故事线就无懈可击了,晏长定。
……
晏小侯,是个怎样的人?
恐怕到了如今,京师里多一半人家,都要细细思量这个问题。
自从信王李重霄的外家杜氏轰然倒塌之后,信王很快就被封了一块偏远贫瘠之地,尔后以近乎流放一般的方式出京就封。如无意外,此生也难再踏入中京了。
永徽帝御极已四十年,人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放眼望去,膝下仅得一子——仁王李重霖。
虽然仁王是中宫嫡出,奈何太平庸了,在上书房的课业表现,偶尔也让太子太傅和其他讲师私下里暗暗摇头。
他已经十五岁,但要他上朝参政,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只是在一边旁听,他也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永徽帝问他一些问题时,他也总是吞吞吐吐,言不及义。
这实在不能算是明君之相。
放在太平的年代,勉强支撑他做个守成之君,也还罢了。但如今的问题是——
北方蛮族依然虎视眈眈,时刻有大军压境之虞。
虽然曾经的荣晖公主行刺上一任大汗,为大虞争取了五年的和平期,但如今,北陵内斗好像终于杀出了一个结果——
纳乌第汗的三弟登布禄,如今在北陵国内占有最多的兵马、土地和人口,上个月兵发北陵的国都天定城,也不知道如今攻打下来没有。
登布禄重新统一北陵、登上汗位,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紧接着,被数年内战拖得民生凋敝、无数人嗷嗷待哺的北陵蛮族,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几乎人人都能猜到。
大虞富而积弱,在北陵蛮族眼中,简直就是流淌着奶与蜜之地,仿佛一座堆满了金银财宝、又不设防的仓库,随时等着他们南下取用。
因此,即使永徽帝还能在位数年、十数年,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必定要立太子监国,以分担他肩上的一部分重担。
而仁王李重霖,尚没有这样的能力做监国摄政的太子,更不要说还要率领大虞,对抗北陵了。
……所以,这就是为何这几年以来,晏小侯的声势仿佛在中京隐隐水涨船高的真正原因。
若要说起晏小侯此人,也十分矛盾。
他从不提起任何与“遗珠”或“大位”或“认祖归宗”之类的字眼,亦不曾高高在上地以皇子自居过。
他表现得完全就像是一位侯府世子应该有的分寸:在皇帝面前适度地崭露头角,显示自己的办事能力,又不嚣张僭越;在旁人面前适度地表达自己作为“小侯爷”的年轻张狂,但又不真的欺压百姓、结仇世家。
……哦,或许他还是结了一些仇的。譬如和他不可能对盘的郑二那一群人。
但看在旁人眼里,即使是这种“结仇”,也是适度的,是合理的;即使他哪天真的把郑二爆锤了一顿,皇帝也只会觉得事出有因,不会过于严厉地处罚他。
晏小侯繁花着锦,春风得意,却又,滴水不漏。
……除了那些意在正统的野心家,若单说京中那些怀春少女的话,只怕大多数都要偏向于晏小侯这一方了。
与他相比,仁王太平庸了,太寡淡了。有晏小侯珠玉在前,仁王能够拿出来自傲的,只有“中宫嫡出”四个字。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四个字,朝中大局如今才保持着这么一种危如累卵的平衡。
仁王占嫡,晏小侯占贤。在信王大势已去的如今,就更难压制住晏小侯的光芒。
可是,永徽帝却保持着永恒的沉默。他看似公正,不偏不倚,自从信王被流放到贫瘠偏远的封地上之后,他就从来没有显示过他对仁王或晏小侯其中一人的偏爱。
第289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4
当然,晏小侯如今执掌云川卫,于朝堂之上,亦算是永徽帝的心腹——但前任指挥使盛应弦是必定要高升的,他离开云川卫之后,永徽帝总得找个信任的人来接掌。而晏小侯一贯表现不错,即使没有这一层血缘关系,他也完全有资格担任云川卫的新任指挥使。
不过,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中京平静的水面之下,亦是风云暗涌。
登布禄一旦腾出手来,北陵必定会继续南侵。可正当大家以为永徽帝会以大虞之危机作为第一处置之要务,立贤而不立嫡的时候——
永徽帝却突然下旨赐婚,为晏小侯指了一位家世花团锦簇,但实惠不多、助力也不多的夫人。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盯在了晏小侯的夫人身上,要忖度出这位谢夫人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对晏小侯的帮助究竟有多大;另一方面,众人也都等候着永徽帝的再次出招——因为仁王还没有成亲。
晏小侯名不正言不顺,但他有能力、有见识、有一颗聪明的头脑,还有入朝办事数年的经验,以及“云川卫指挥使”的实职。
因此永徽帝立刻给他配一位势力稍逊、声名欠佳的夫人。
而仁王,年幼而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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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没有入朝议政之能,却占着“中宫嫡出”的大义名分,倘若永徽帝再给他指一得力岳家的话,那么已经倒向晏小侯的天平,又将重新摇摇晃晃地回到平衡点。
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而且,假使他将来有了偏爱的人选,这些安排,也很容易推翻。
仁王平庸,就多多为他配一些得力的属臣,将东宫的班子搭建得豪华一些,再加上他的得力岳家,想必也能撑得下来。
晏小侯则更加简单了。
他本就是有能力之人,只是缺乏一个正当的名分。只消大张旗鼓将他认回,记在后宫任意一位高位嫔妃的名下即可。
若是嫌弃他的岳家不够得力、帮不上他多大的忙,一纸休书也罢、逼迫如今的谢夫人出家清修也罢,总是有法子解决的。更何况谢夫人迄今为止,人生的前二十年本就是在坤观里度过的,再来一遍,不过旧梦重温罢了。
这么一想,京师里的许多人,心下倒也对那位无辜的新妇谢夫人,产生了一点怜悯与同情。
谢夫人前半生的清贫守正、孤苦伶仃,与如今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形成鲜明的对照;本以为这就算是苦尽甘来了,然而天意难测,有朝一日夫君倘可飞上枝头,但那对于谢夫人来说,便说不得就是祸事了。
可是,在这一切瞩目的中心,谢夫人本人,却从容而平静,出席宴会交际时,礼仪不见一丝纰漏,却也不拘泥于迎合京师贵人圈里的那一套隐形的标准。
她仿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行走在悬崖边上了一般,该谈笑时言笑晏晏,行止有度,该拿出真本事时却也端肃庄重,绝不含糊。
据说她也是个有些神通之人,谢二小姐在她回家的头一天被定身,哭喊得隔府都听到了,自然也成了城中的话题。
然而真正见了谢夫人,她本人却并不那么锐气外露,亦没有争锋之心,即使遇见心慕晏小侯、忍不住就要来她面前酸言酸语几句的贵女们,她也总是泰然自若。
说她“竟没想到一个女冠能有这等好运”,她便含笑说“皆是借了家父与舍妹之光”。说她“自幼身为丧母长女,小侯爷竟也不嫌弃”,她便睁大眼睛,显得很吃惊似的说“我与郎君金风玉露,一见如故,为何要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直能把那些说话弯弯绕,心思也弯弯绕的贵女们噎个半死。
可要说她无礼吧,她行止礼仪,全无差错。应酬起来,也是进退得当。
虽然没有翰林家小姐那种举手投足间风雅十足的文气,也没有国公家小姐那种豪奢家世打底养出的贵气,但谢夫人自有一段潇洒自然处,若林间微风,若原野日光,若春阳之暖,若夏花之盛,细细品味过来,竟是另有一番大方旷然之美。
……可是,优秀的谢夫人,并不能阻止张家迫不及待地在朝堂上出招。
仁王表现平平,而晏小侯如日中天,如今又已按照皇帝的圣旨成婚。
虽然夫人好像并不是贵女之中最出名的那一位,但几个月细究下来,却也无懈可击。
更何况以夫人来攻击晏小侯,终究是旁门左道。要动摇他的根基,还应着落在朝堂上。
于是有朝臣上奏,言说刑部盛侍郎昔日主掌云川卫时,屡次经办大案要案,表现优异,为国之栋梁;然而盛侍郎高升之后,晏小侯这位新任指挥使,接掌云川卫已一年之久,竟然寸功未立,难免有尸位素餐之嫌。
皇帝不置可否。
虽然他当堂也说了几句“如今四海升平,无案可办,乃是大虞之福,何须追究长定之责”,但也并没有立时批驳对方的上奏,还温言向着晏小侯说了两句“若是盘清了接手过来的案卷,也当好生找出一两件来结案,以慰朕心”。
这一下,朝臣之间可谓是眉眼乱飞,人人都有一套自己心中的思量。
晏小侯在风波的中心,不动如山。
不过谢琇可不这么想。
他们两人居于庄信侯府的“含光堂”,只不过一人住东厢房,一人住西厢房。每日晚间一关正堂大门,一向左、一向右,除了信得过的贴身仆婢三两人,无人得知“含光堂”内的真相。
原本晏小侯总是那么潇洒自如,从容不迫,然而自从他当堂被人弹劾之后,谢琇就感觉他回到“含光堂”一关房门,行止就染上了一抹焦躁不安。
谢琇心想,还是太年轻啊。
……不过想一想,当年定北侯杜永炽可谓是经年的老手了,还不是被她和袁崇简下了套,提前逼反?
无非“大位”二字动人心而已。
一想到“袁崇简”这个名字,她的心下忽而油然生起了一股惆怅。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虽然依旧是同一世界、同一时空,但他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同样是有才有貌,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之人,然而袁崇简却只能永远隐姓埋名过一生,不能科举,入不得官场,更不要提甚么出将入相。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出身。
……当初他给自己起这个“崇简”的化名,是不是也因为他同样希望,假如一切都能简简单单,他不是甚么末代皇孙,她也不是甚么前朝余孽,那样最好呢?
他们两人都有好几个名字,但正如“纪折梅”只愿做小折梅,而不愿做“拜月使傅垂玉”一样,末代皇孙赵如漾,或许既不愿做赵如漾,也不愿做逐日使裴系舟,只想做个没甚么科场运道的小书生袁崇简吧。
谢琇这么想着,心下一阵叹息。
但是表面上,她还要演出“因为缺爱而渴爱,因为渴爱而被小侯爷的情爱所迷”的痴情大小姐人设。
于是她重新聚焦自己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小侯爷的身上。
晏行云正在更衣。
也不知道他今晚去了哪里,一进屋就香风阵阵。
若谢琇是真的倾心于他,现在免不了要心头酸苦。然而她只是在倾情演绎,把面前的俊秀青年权当是电影奖评委,因此只是拿捏着分寸,七情上面、微微蹙眉,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又拼命压抑的愁绪来。
余下的,小侯爷自然可以自行脑补。
可能这就是看图说话吧。
谢琇在自己脑海里的图库中翻了翻,找出一张“林黛玉风露清愁”的截图来,照着那个表情摆了一摆。
而她刚巧坐在桌边,右手抬起搭在桌上,身躯也向着桌子半倚过去,一段皓腕之间玉镯滑落到手背附近,正适合表演一段为情所困貌。
虽然她作为一身正义侠女型,没有颦儿的倾国倾城貌,也没有颦儿的弱柳扶风身,但她还是可以成功拥有颦儿同款表情!
谢琇:别问,问就是接受过专业摄影训练,擅长摆出摄影师和观众想要的POSE。
果然,这个造型成功吸引了晏小侯的注意力,并且引起了他的脑补。
他原本是微微带着一点怒气似的,脱掉外袍的动作也有一些大,行动之间未免有些粗疏,甚至还不经意地扯开了一点中衣的前襟。
在烛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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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露出来的一片胸膛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光润而美味。
谢琇的眼珠子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立刻又颦眉垂目,做出一副“思君令人忧”的表情。
因为她的目光在他胸膛上停留的时间过于短暂,小侯爷并没有注意到。然而她那一副略有些忧虑的愁颜,却毫无疑问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怒气冲冲脱衣的动作忽而一顿,原本打算把外袍甩在榻上,好借此发泄一下内心情绪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拿着外袍的手微微一顿,尔后将那件外袍随手放到榻上——并没有甩上去——然后顺手从榻上拿起那件预备他更换的鸦青色绸袍,展开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
他看到谢大小姐仿佛忽然被这个问句惊醒过来似的,受惊似的抬起眼望过来,很快就掩饰一般地笑了笑。
“……郎君可有忧虑?”
……竟是直言相问!
晏行云正欲把手臂穿进绸袍的袖中,闻言也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今晚身上沾染了太多脂粉香气,谁叫那些人密谈偏偏爱去画舫上,还要叫了伎子作陪?
他可以逢场作戏,但他懒得做戏。
谈的是火烧眉毛的事,手里还要做些下.作.风.流事,仿佛这一个晚上不倚红偎翠、吃两口香脂,就甚么事都没做成似的。
晏小侯自己厌恶这样,但他不会强行要求与他合作之人不能这样。
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旁人私德不修,与他何干?
只是,他从前也不必给其他人交代。
现在他成了亲,为了安抚对他还极为有用的夫人,究竟需不需要剖白一番呢?他还没拿定主意。
第290章【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5
然而他的这位夫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竟然压根没有问及那些脂粉香,而是一开口便问了更关键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最近有一点心浮气躁。
因为事关重大,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现在每一步走错——哪怕只是前后顺序走错——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须思虑清楚。
然而,今晚他得到的消息,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突破口是否就在他这位夫人身上?
他拉紧披在肩头的鸦青色外袍,知道这种造型反而会显出一丝易于摧折的美感来。
他并不忌讳向别人示弱。在他看来,必要的示弱也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之一。只要不是卑躬屈膝,“弱”并不是错。
——在他眼里,“无用”才是最大的错。
因此,他不吝于流露出这么一副忧郁的姿态来,轻声道:“是有一点……忧心。”
说完“忧心”这两个字以后,他抬起长睫,目光卡着分寸,落在谢琇的脸上。
……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谢琇:……这一副欲语还休、“来啊来啊快来问我啊”的表情!是在下输了!
她在心里默默给小侯爷的表演打了个五星好评,表面上却手指一紧,捏紧了右手里的帕子,关切地往小侯爷的方向微微倾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晏行云这壁厢已经把气氛烘托到了位,这才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近日确有一事,令我心烦意乱。”
谢琇问道:“是朝堂之事?”
“嗯。”小侯爷露出一副“即使是朝堂大事,我也事无不可对你言”的信赖神情来,说道:“近日有人弹劾我……说云川卫许久未曾办过大案,正是我能力不足的表现……”
谢琇心想:这倒是也不能全怪你,你一个耍心眼的,怎么能跟弦哥那种正道的光比拼实务方面的干练呢?
但她表面上自不会这么说,只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状,道:“这怎么能如此说呢?难道现下世道太平,也要责怪你不成?”
晏小侯大约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从这个角度切入,微微一愕,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世道太平?”
谢琇:?
她还没有来得及分析晏小侯的心理,就见到他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世道太平——哈!是的,世道太平……”
谢琇:……什么什么,我的相公终于疯了??
晏小侯很是笑了一番,才勉强按捺下那股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谢琇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笑声里有一股乖戾而嘲讽的意味。
晏小侯道:“世道太平,也经不起有心人播弄风云啊……”
谢琇:什么什么,说的这不就是你自己吗?
她凝视着晏小侯,怜爱道:“郎君受苦了……那些为难郎君之人,说不得都是张家派来的吧……”
晏小侯叹息道:“我自然不敢贸然推测……不过,目下却有一事,令我百思难解。”
谢琇:“……何事?”
晏小侯拉紧肩上外袍敞开的衣襟。他那双阙黑的眼眸紧紧锁定住她的脸,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轻微表情变化。
他慢慢说道:“……我不明白,刑部侍郎盛应弦……为何要私下调查你。”
谢琇:!!!
“调查……我?!”她失声叫道,双眼也瞪大了,显得极为惊诧似的。
“是啊,暗中调查你。”晏小侯不动声色地说道。
谢琇意识到他在不着痕迹地扫描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想读出什么背后隐藏的深刻含义似的,立刻抿了抿唇,似乎有点气恼而烦躁。
“他调查我做什么?难道是终于受不了我妹妹对他的纠缠,想找出我们谢家的纰漏,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吗?”她有一点恼怒似的问道。
晏小侯耸了耸肩,“不知。”
他轻飘飘地说道。
并且,他唇角一勾,反而反问她道:“你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谢琇:“我不是刚刚就说了吗?……我觉得是因为我妹妹太过——”
晏行云摇了摇头。
“不,盛如惊不是那样的人。”他缓声道,带着一丝玩味之意,凝视着她。
“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了。”
谢琇:“……”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她气沉丹田,默默无声呼吸了几下,方道:“……请郎君赐教。”
谁知晏小侯却叹了一口气,反而走过来,坐到桌边另一张绣凳上,单手撑在桌子上,就那么近距离地凝视着她。
谢琇:……表情管理可更难了,谁懂。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郎君?”
晏行云忽而一笑。
“许是因为,他也摸不透你的底细吧。”他说。
谢琇:“……谁?盛侍郎?”
晏行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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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想,突然伸过手来,露出一点缠绵深情之态,垂下眼帘,握住谢琇的一只手。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对你感兴趣……但眼下我有一事,却正好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淡淡说道。
谢琇:“……”
啊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了什么?!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我看透了你的本质!
她含情脉脉地回望着这个漂亮小混蛋晏长定,含情脉脉地说道:“不知是何事?需要我配合吗?”
晏行云竟然点点头,握着她的手,仿佛忽然对她的那只手产生了无限兴趣似的,一根根捏着她的手指玩耍,沿着指节一点点捏到指尖。
“既然有人弹劾我没有办过大案子,那就找一个大案子办给他们看看吧。”他漫不经心似的说道。
“正巧,大理寺复核未过,打回刑部一个案子。这本不该由我管,但人命关天的,又是曾经简在帝心的一家子……刑部和大理寺争持不下,皇上也曾经向我透露过一二打算,大约近日便该正式下旨,叫云川卫协同调查了。”他说。
谢琇:“……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尽量使自己只露出关心和好奇的神色,其余念头一概暂且隐藏起来。
虽然小侯爷不会读心,但他这么谨慎的一个人,要跟她讨论朝堂之事,却也不易。
谢琇毫不怀疑,若不是正巧在他打算下手的时候,盛应弦忽然开始调查她,小侯爷是不会想到把这些朝堂之事透露给她,让她去拖盛应弦的后腿的。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盛六郎若是全副精力都被她吸引开,那么小侯爷在幕后想要捣鬼,就简单多了。
谢琇当然不想让他替什么奸佞翻案,但这是介入他全盘大计的良机,她也不会傻到放掉。
而且只有她也身在局中,才能得知这个案子到底如何,又有多少势力试图通过这个案子,来达到怎样的目的。
小侯爷依然在一根根捏着她的指骨为戏,闻言也只是微抬眼帘撩了她一眼,复又垂目道:
“此案名为‘蟠楼案’,因为案情的苦主——也就是犯人,正是名叫‘郑蟠楼’,蟠桃的蟠,高楼的楼。”
他说到这里放低了一点声音,语速也变得缓慢。
“而他,正是皇上的奶兄郑故峤郑大人的独子。”
谢琇:!?
皇上的奶兄?
一提到这个特有名称,她第一反应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是明朝嘉靖皇帝的奶兄,深受嘉靖帝的信重,不仅出掌锦衣卫,还历任太子太保、少保兼太子少傅、左都督,以公兼孤,身后还追赠忠诚伯,乃是一位权臣。
虽然不知道原作是不是用这种极端例子来描写“皇帝的奶兄”这个人,不过即使这位郑故峤郑大人没有那么多头衔,但永徽帝心里总有几分香火情,竟然能有一桩大案拿下他的独子,并且还闹到大理寺复核的地步——大理寺复核,也就等于刑部判了他流刑或死刑啊!
……对了,大理寺少卿,不就是纪折梅曾经从长宜公主府中救出的那个小可怜书生,姜云镜吗!
那他为难刑部做什么?
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落在盛应弦手里,必定是铁证如山,才会议定刑罚,上报大理寺复核的。盛六郎不可能冤枉这个郑蟠楼。那么,姜云镜为什么要驳回?
谢琇心下转瞬间就涌过无数念头,但这些念头决不能被他人所知。
因此她只是面露惊讶之色,“啊”了一声,像是在竭力消化着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巨大的信息量似的。
她刻意停顿了几息,方才问道:“……这位郑大人,和郑二那个郑家,有关系吗?”
晏小侯似是没想到她又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问题来,“哈”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他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郑二那个郑家发迹后,也没有联宗。”
谢琇问:“是一开始就没有联宗之意,还是哪一方曾经提出来过,另一方没有同意?”
晏行云这下抬起眼来,拿正眼望她了。
“怎么说?”他感兴趣地问道。
谢琇说:“总得确定一下张家在这桩案子里有没有牵涉上吧……”
晏行云歪着头想了想,嗤地一声又笑了,点点头道:“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