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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42.
佛家世尊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金像,本就是这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一行所携中最为贵重稀有之物。
其实最早的时候,禅仁居本也是个佛寺,甚至其历史还要长于大周之国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开始陷于混战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轮番占据。禅仁居也先后数次毁于战火,寺内僧众也几乎逃窜殆尽,便渐渐荒废,而至今日。
这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简单将禅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宝川寺僧侣带来了等身金像,禅仁居内便专门辟出了最大的一处佛堂,以示尊重。
谧步走入那佛堂,只见几位沙弥盘腿端坐于墙边蒲团上,阖眼诵经。一眼望去,其中并无静泓的身影。佛龛上宝相庄严,前方供有鲜花果盘,香火缭绕,余烟袅袅,与昨日所观之残暴非人的刑罚,堪堪两个世界。
佛龛前只有一个蒲团,裴溯被请先行下拜。跪立叩首,双手合十,裴溯阖眼默念数句,又缓缓起身,接了由萧月音递来的佛香,点燃后,双手虔诚插于香炉之内。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
那木匣子所装的东西,也随之坠落一地。
萧月音扫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时从玉颈红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嬷嬷为她做大婚教引时的那本册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开到了最要紧的一页。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①。”尴尬间,却是裴彦苏弯腰,将那册子合上,重新递给了毓翘。
毓翘红着脸将册子胡乱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人方才说什么?”萧月音回过神,脸上的红霞却已然退却。
“没什么,”裴彦苏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43.
第二日的卯时刚过,临阳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便已经就绪,缓缓向东边城门方向驶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过禅仁居,眼见着只背着薄薄行囊、轻装上阵的静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马车,萧月音才彻底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刚收回了打帘外望的手,她对面坐着的裴溯,便温柔说道:
“其实,幽州距离直沽不过四百余里,在两日三日之内,紧赶慢赶,也能赶到的。忌北这个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们一道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晓,和裴彦苏一样,萧月音也是个习惯早起之人。不过,她如今扮演的萧月桢,倒是听说从前在周宫中时,日日懒睡,每每错过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为她面色不愉是因为起了太早,她便顺水推舟,立刻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为了我区区几个时辰的睡眠而耽误,我可是当不得这个千古罪人的。”
“若是属什么生肖便忌吃什么,天底下会少多少人间至味?兔肉不似猪牛羊那般肥腻,烤着吃最香最劲,公主要是错过了,恐怕要后悔。”
他贴着她,说话时微微震动,她虽一直凝着那兔肉,却也知晓他应当正在看着她。
“牛、兔、蛇、羊、鸡……”萧月音抿了抿唇,抬首回视裴彦苏,“这生肖中可食用的畜禽确实种类颇多,听大人的意思,似乎你的生肖,也是可以食用之?”
“公主怎么这般健忘,”裴溯笑道,“当初撰写婚书时,公主已与忌北合过八字了。忌北大公主五岁,下个月便是他二十二的生辰。”
大五岁?
萧月音在心中默默掐算。
她是属兔的,大五岁的话……
喔,原来裴彦苏是属狗的。
44.
其实,细究起来,裴彦苏并没有比萧月音年长有五岁那么多。
只是一个属狗,一个属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罢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萧月音眼下并不想关心,要紧的是裴彦苏曾与萧月桢合过八字,她却连这点都忘了。
是以,在听完裴溯的话后,她便只能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样笑道:
“阿娘,瞧我这记性,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现在也还未完全清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果然,裴溯闻言又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听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说的来。今日赶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训的极是。”裴彦苏笑着应下,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点一点为面前的两个女人熟练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谦然道:
“自从登科后,儿子也是许久没有下过厨了。今日这只烤兔子,光从色香来看,应当不输往日,至于味……你们未尝,我也不好做这卖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侧头,浅笑着看向萧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夹了一小块裴彦苏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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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尝着这入口香脆、鲜香四溢的肉块,一面又听裴溯在身旁笑道:
再回到客房时,裴彦苏也早已回了。
日头西斜,这个亲手烤兔来向娇纵公主赔礼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时正半倚在窗边,凝神细思。
从侧面看,他有着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优渥的面部线条,深邃,硬朗,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比寻常人更让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听见她的脚步,裴彦苏转了脸过来,半边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边却仍旧阴冷。
萧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前往湢室。
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
随侍的韩嬷嬷见状,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翘一眼,两人便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气息已然迫近,萧月音滞了一息,后颈上的热温传来,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却已然呼吸不稳。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来,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却撩开她故意遮住双耳的鬓发,说话时,气息在她耳上缭绕。
另一只手,微微拢上了她的小.腹。
45.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
裴彦苏深慕萧月桢,以“桢儿”唤之,既显亲密,又不过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宝川寺的当晚,住持便也为带发修行的她,取了静字辈的法号。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唤静泓为“师弟”。
而那个法号,恰恰就是“静真”二字。
静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儿”……
46.
自邺城出发的月余以来,萧月音自认心定气和,即使心中难得泛起波澜,也大多因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发。
她虽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对裴彦苏这个姐夫将她李代桃僵,她也自问对他只有恼和惧,并未多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出来。
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局面,向来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名唤“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萧家早几代便定下的,依着这一辈人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得来的名字,这是她出生即丧母的当晚,弘光帝将她送到宝川寺之前,随口起的。
因为反正那镶金盖印的皇家族谱上,是万没有她萧月音半点位置的。
而其实“静真”这个法号,也并非宝川寺的住持因为她那尴尬的身世而故意为难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极为爱重萧月桢,“月桢”二字,则是在卢皇后之国母丧仪彻底完毕之后,才被深思熟虑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萧月音正要言谢,背后却有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贫僧此来,阏氏特命贫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静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晓是他。
“真儿是受不得这海上颠簸,晕船以致的呕吐。”裴彦苏的解围,忽然换了对公主的称谓,大掌也不再拍她脊背,只停留在其上,“师傅所说的大喜应当未至,不过,很快也会有的。”
47.
就在他们说话间,又一个浪打来。
因着趴在船舷,萧月音人才刚刚转过来,风浪所致的颠簸,让她还来不及细品裴彦苏所言之意,便又只能跌落在他的怀中。
熟悉安心,又危险重重。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腰.际,下巴也堪堪抵着她的头顶,是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仅从她耳际外围,还沿着她颅顶至下,两重并不完全相同的音色,交叉作响。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出海时还万里无云,此刻却已然风雨晦暝,”裴彦苏对静泓又说了一句,是与天气相反的云淡风轻,“船行颠簸,静泓师傅若是无事,还是回到船舱中歇息吧。”
静泓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下来。
扪心自问,方才那句话,他委实问得太过唐突。
“借腹生子?”如此荒谬之事,萧月音不由将杏眼瞪得更大了。
“真儿放心,”他将语调放低许多,显然并不愿意再在这难得的舒朗时光里提到车稚粥这样倒胃口的人,“这种事,不会在你我身上发生。”
今天,他已经对她说了好几次“放心”了。
面对他深情拳拳,她可不敢“放心”。
得熬到从新罗返回,顺利在直沽与萧月桢完成交换……
可她陷入凝思的短暂罅隙,却给了裴彦苏另一层机会。
那扣在她后腰的大掌忽然拍了拍,他唇角上扬,又缓缓将肩背一沉,在她耳边低语:
“月事带这是撤了?正好,终于可以让真儿见识见识,你夫君远远长于那车稚粥的地方……”
48.
萧月音虽早已见识过裴彦苏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见。
全怪这几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着那薄薄的衣料,从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带上,探知她癸水已过之事。
夫妻之间,此等闺房私.密,也确实是无从隐瞒的。
但绝不容辩驳的事实却是,她是顶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听明白了他暗示的萧月音小脸透红,仍旧是努力绷着喉咙,回应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还记得,雷雨夜
静泓早早起身做完功课,就是为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朗,一睹这海上日出的风采。
可刚走出船舱,便见到坐于船头的两人。
他只想观景,她与那王子,远远不去打扰便好。
谁知道,他的静真师姐,竟然允许和那王子在红日下拥吻,旁若无人。
非礼勿视的静泓,只能缓缓闭上双目。
49.
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湿温润。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彦苏终于吻得尽兴了,好不容易放过了她,萧月音才羞红着一张小脸,挪动着身躯,重新在他怀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给她披上的斗篷终究太薄,还是他并未给晨起的他自己多着一层衣料,在她渐渐回神时,却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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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身.下似有更隐秘灼烈的热源,若有似无,隐隐发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时,裴彦苏也不知何时哑了嗓子,问她。
但萧月音并不想错失这般绝佳的观景机会,只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广袤无垠的海面。
裴彦苏领会她的意思,便再不说话,只用长指一点一点为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青丝,静静看着她。
那男子青丝高束,以青莲色大袖道袍为底,外罩樱草色暗纹比甲,腰间缀以玄青色丝绦,脚踩大红方舄,虽从头到脚皆为最时兴最正统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间横插的狼牙状刺青,却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野性。
金胜敏虽为新罗公主,却从未见过的英俊男子,此时正在微微俯身,朝着他面前那个装扮清丽的貌美女子柔声说着什么,那女子双眼通红,男子见状,还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为她拂去白皙面颊上的泪珠。
想到即将与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驸马,金胜敏心头一阵酸涩,转头看向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金胜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内也有这等风貌了。”
金胜春这才顺着金胜敏打帘的角度朝外望去,却只见那红着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也仿佛被击中一般。
回过神时,却又在脑海中搜寻,似乎自己从前,与她有过交集。
50.
其实,萧月音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爱哭爱流泪的姑娘。
萧月桢自小便被弘光帝娇养,同样被周宫上下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她是如何看待眼泪的,萧月音并不能共情。只于她从小在宝川寺中的孤苦而言,眼泪是太过奢侈无用的东西,她也分明清楚,这换不来什么。
可是,自从代替萧月桢与本该是自己“姐夫”的裴彦苏成亲之后,也不知究竟是为何,那原本尚算修得平静无波的心,开始频频泛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就连落泪的次数,也远远超过了过去十七年的总和。
细细想来,大约是因为那次她在裴彦苏面前落泪之后,他便为了她放弃了纠缠许久的坚持,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绵软缓和到如同潺潺的春水,润物细无声。
人总是有些本能的。
而今日,她之所以在刚刚踏足平壤、来到新罗的市舶司不久便忍不住失仪落泪,全是因为听闻了关于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的身世。
原来,他们兄妹二人和她是同病相怜的。龙凤胎本主大喜,但他们的生母、王后李氏,却在艰难产下金胜敏后大出血,最终薨逝。
朴秀玉被迫半是跪卧在地,还来不及喊痛,面前这个果断出手护妻的绿眸男人,又幽幽说道:
“朴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谁?”
朴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妇人。
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娇靥上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波澜不惊的模样,如同天仙下凡:
“朴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国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亲封了一位超品级的永安公主。朴姑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听说过她?”
又趁着朴秀玉惊愕间继续补充道:
“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51.
观音高坐莲台,手持净瓶,慈眉善目,普渡苍生万民。
对她,萧月音曾无数次顶礼膜拜。
而看着面前错愕惊恐、涕泗横流以致仪态全无的新罗准太子妃,她却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通畅。
从前的人生里,她惯是被忽视、被踩在脚下的那个,而这么对她的人,偏偏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姐姐,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旁的做不得什么。
今日在异国他乡,倒是出了口恶气。
虽然也是借用了大半个姐姐的名义。
许是第一次做这样“仗势欺人”的事,对朴秀玉自报完身份后,心头震荡的萧月音,仍旧稍稍往裴彦苏那里靠了一些
说着,她又抽抽搭搭,像是诉苦一般,红着眼看向萧月音:
“可是她如此糊涂,我听闻她惨死,也是心痛不已,所以我便去停尸处看了,那场面,实在是……”
果然,贝芳说完,天真娇纯的大周公主脸色也变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扑落。
她当然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这位公主,其实原本她还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那么难听,但是裴溯话里话外让她难堪的意思,她是听得出来的。
她可不是中原汉地娇滴滴的小姐,见个所谓“外男”都要脸红心跳、话都说不清楚的。
她亲眼见过,自己姐姐的婆母、也就是乌耆衍单于的大阏氏帕洛姆,为了她那个弱智长子狐维有后,亲自下手,帮她姐姐和狐维成事。
她实在恶心这样的事,又因为和姐姐一样从小被帕洛姆收养做了“童养媳”、害怕姐姐的事迟早有一天落在自己的头上。
是以,当初赫弥舒王子要迎娶公主,她便主动提出,要去和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到赫弥舒王子身边去。
帕洛姆同意了。
但赫弥舒王子比她想象中还难对付,她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机会同他单独说过一句话。
王子的眼里只有萧月桢这个善良过了头的美貌姑娘。
而裴溯,表面温柔善解人意,其实从来没有松过口,要让她或者萨黛丽到王子身边去。
方才裴溯那么说,不就是为了告诉她,王子和公主在床笫之间浓情蜜意,王子一整晚都缠着公主,她根本插不进去吗?
她眼下暂时确实插不进去,不过没关系的,对付公主这样天真纯善的娇娇女,她只需要略施小计便够了。
“萨黛丽和隋嬷嬷都被烧得黑乎乎的,”她继续用又惊又委屈的语气说着吓人的话,“和黑炭没什么区别,也只能勉强辨出人的形状来,一口白牙又瘆得慌——”
“行了,”裴溯难得不见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厉声喝止,“贝芳,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公主被隋嬷嬷这个乳母背叛已经足够委屈难受了,你还要火上浇油吗?”
“我、我没有……”贝芳瞠目结舌,眼泪也跟着越掉越多,“我也很害怕、很后悔去看了萨黛丽他们的死状,所以才来跟阏氏你诉苦,但又不巧,撞见公主也来了……我知道阏氏心疼公主,不舍得公主受半点惊吓和委屈,但贝芳也、也想被呵护被心疼……”
“好了好了,”眼见这姑娘哭成了泪人,裴溯刚刚才提起的气势又散了下去,她本也不是严厉之人,又被贝芳哭得有些头疼,只能摇了摇头,敷衍道,“别哭了,是我话说太重,你也哭了好一会儿,累了,就先回你自己那里去吧……”
贝芳用余光看向公主,神色黯然眼泪默默地流,她知晓自己目的达到,于是又胡乱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萧月音是心思极为细密之人,听裴溯喝止了贝芳而不是指责她,便知晓贝芳所描绘的惨状全是事实。
如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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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猜错的话,裴溯可能也去看过了。
只是不知,裴溯和贝芳知不知道,那些人其实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裴彦苏残忍杀害后,再放火烧掉。
裴彦苏心头的恨意太浓了。这些人如此利用萧月桢,他作为深爱萧月桢的夫君,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而想明白这一点后,她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向裴彦苏或裴溯坦诚实情了。
她跑不掉,她不想死。
更加糟糕的事,她明明努力不去想贝芳形容的那些死状,可偏偏不受控制。
她在佛寺中长大,从小没见过血腥残暴,和亲之后,先是表兄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然后又是亲眼见到裴彦苏杀人如麻,那潘素和硕伊被剥.皮实草。
眼下,即使没有亲眼见到隋嬷嬷和萨黛丽的死状,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画面来。
萧月音摇了摇头,想把画面挤出去。
但终归徒劳,反而愈演愈烈。
在房内几人的惊呼之下,被吓破了胆的小公主双腿一软,径直倒了下去。
这一倒便是一个多月,萧月音缠绵病榻,意识不清,在先前一日一夜昏睡后红润丰盈的娇靥,也变得惨白,鲜艳欲滴的红唇没了半点血色,气息也是微弱至极。
裴溯后悔不已。
裴溯知道,她的公主儿媳是一下受不住被乳母背叛的打击,又听贝芳说起乳母尸首的惨状,刺激太大,一病不起。
她将沈州城内的郎中都请遍了,个个都说公主本来身子就先天不足,又因为受了惊吓忧思过度,让他们想办法将公主治好,却都只能勉强让公主还保持“活着”的状态,若要公主醒来,则是束手无策。
雪上加霜的是,原本静泓的医术甚佳,可以一试,但静泓那晚被丢到宅院门前时,已是重伤昏迷,那些请来的郎中,也只能尽量保着他的命,根本治不好。
前线没有消息传来,裴溯就更不敢贸然将沈州发生的事告知裴彦苏,实在怕扰乱他的心思。
但这一天不同。
本着对公主的愧疚,裴溯早已搬到她和裴彦苏这边,每日亲自照顾公主。
晨起之后,公主原本还像之前那般病容支离,小脸比纸还白,蹙着眉头昏睡。但突然,韩嬷嬷眼尖,说公主手指动了动,紧接着,那薄如蝉翼的眼皮也动了动,鸦羽长睫缓缓撑开,眼珠里的红血丝分明,公主也自行转了转头,作势要醒。
屋内几人喜上眉梢,纷纷围到床榻前,只等公主醒来,好让心头的一块巨石落地。
然而下一瞬,公主却咳了一下,紧接着,一口殷红的血液喷出,飞溅在素英的帐子上。
公主嘴角还挂着淋漓的血,人却根本没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软到地上去。
不过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等她强忍心中的悲痛将理智回笼,便立刻吩咐:
“赶紧再去请郎中来看看,然后准备纸笔,我要给王子写家书,让他务必赶回来。”
萧月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除了会写几手字外,其他三样几乎只懂皮毛。
金胜敏敢这么讲,棋艺必不会差,若她应战,不出几招,便会露馅。
这可是有损国体之事……
情急之下,她将视线移向身旁的裴彦苏,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刚与他的对上,她又忽然意识到:
不对,裴彦苏也当她是萧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岂不还是会暴露?
52.
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萧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这新罗东宫的花园之中虽然灯盏众多,光线却不甚好,否则被旁人看见自己额间沁出的点点细汗,“做贼心虚”这四个大字,即使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动作,事无巨细落在与她紧挨着坐的裴彦苏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几息之间,裴彦苏便已然想好了对策,在金胜敏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浓时,主动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
新罗市舶司衙门口值守的小吏,自然不知面前这对郎才女貌、如天神下凡一般璧人的来历,那俊朗非凡的男子一开口问,他便只觉得独自值守半日终于有了纾解无聊的办法,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晓的新罗朝中事夸张了数倍讲了出来。
当然,饶是这小吏也算见多识广,也并不能想明白,面前这位他生平所见最为美貌动人之女子,为何会在听完他如此这般绘声绘色的讲述之后,一声不吭地洒了许多珍珠。
萧月音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与这对金氏兄妹看似身世相同,但他们与她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的。
虽然金氏兄妹的父王也在元后薨逝之后很快便迎娶了新后宋氏,可是国王却在兄妹两人尚在襁褓时,便给他们一个封了太子、一个破格封了太德公主,十几年来,荣宠不衰,从未间断。
而萧月音同样也要饱尝生来丧母的凄苦,下场却是被生父弘光帝无情抹去、出生便被送往宝川寺,独自默默无闻长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别说与萧月桢作对比,就连与这千里之外的新罗太子兄妹,弘光帝对她,又哪里有“爱子”“为之计深远”半分?
萧月音这样想着,心中也愈发酸楚苦涩,即使在外人面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落下泪来。
一直到在门可罗雀的市舶司府衙门口又停留了片刻,裴彦苏从车下哄到车上,她接连不断的眼泪方才堪堪止住。
“母后在天上,看到公主这般模样,定是要心疼了。”马车在市舶司门口缓缓开动,裴彦苏与萧月音紧挨坐着,瞧她那双杏眼又隐隐有哭得发.肿的样子,心口也跟着闷闷地疼。
因着马车封闭,与外界隔绝,他倒是恢复了本来应该对卢皇后的称呼,以“母后”二字来表明自己大周驸马的身份。
但让他颇为恼火的是,因为弘光帝多年以来一直刻意隐去了萧月音这个双生皇女的存在,即使他现在要哄着他的音音别再因为金氏兄妹的际遇而伤心落泪,却也只能假装毫不知晓卢皇后的真实死因,只当她是萧月桢,卢皇后也只是因为生她一个,不幸薨逝。
萧月音正在掏出巾帕,听到他这番安慰,心头却是更加酸楚。
毕竟他的父母尚在,毕竟他不知她是萧月桢的双生妹妹萧月音,以为她如此失态,只是因为和金氏兄妹一样,生来丧母……
她自小承受的苦难,比他们几个都要多上许多,而现在唯一能给她些许安慰的裴彦苏,却对此毫不知情。
世事无常,多的是阴差阳错的事。
瞬息之间,眼泪又落了下来,就连她用巾帕擦都擦不断,此时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肩又耸了耸,却忽然一暖。
是裴彦苏揽过她,让她靠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里,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她听到他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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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真儿想哭就哭吧,身为你的夫君,却不能与你感同身受,是我的错,我对不住真儿。”
“若说母后心疼,我对真儿……心疼也不比她少。”
“今日既然办不了正事,等真儿歇息下来,我们再好好在平壤城里转转,好不好?也不知这平壤的商铺中卖的珠宝首饰如何,能不能让我挑到些新奇别致的,给真儿……嗯?今日怎么将耳珰带出来了?”
说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裴彦苏顿了顿,用长指捻起她耳珠上坠着的耳珰。
萧月音却因着这突然的触碰脖根一痒,也顾不得眼角还挂着未尽的泪珠,便从他怀里支起了身子。
“前几日海风大,为了不被吹疼,我还是将耳珰们收在了妆奁下面。”面对他诚恳探寻的眼神,她不好回视,一面垂着眼帘答话,一面也不自觉伸了柔荑捏住了一边的耳珠,缓缓抚着上面一穿而过的金制耳钩,光滑,冰凉:
“平壤城内风调雨顺,我又是极其爱美的,这终于逮到了机会,怎么不翻出来好好装饰装饰?”
实则,是昨晚韩嬷嬷趁着裴彦苏不在船舱中检查她两边被茶叶梗封住的、新打的耳洞时,发现这几日将养得宜,在他们一行顺利抵达新罗后,她便可以戴上耳珰了。
“真儿花容月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②,”见她因为他故意岔开的话题果然止了眼泪,裴彦苏也顺势而为,由衷的夸赞源源不断,只觉得怎么说都说不够,“随便往平壤的街头一站,也是傲视群芳,无人能及你风采半分。”
这样毫不掩饰的夸赞让萧月音害羞不已,她忍不住又一次垂下了眼帘,樱唇也终于微微上翘,笑了出来。
“我裴冀北可大方得很,不介意往来路人窥见我夫人的美貌。”裴彦苏见她终于笑了,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尖细的下巴,“车里闷得紧,不若夫人随我下车,你我步行,好好在这平壤城内逛逛?”
于是在此之后,两人便由下车之地开始,走走停停地在平壤城内各色林立的商铺之中逛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两人逛得差不多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厮胡坚的手中,早就提满了裴彦苏为萧月音买的各种玩意。刘福多公公找到了他们,说是已经订好了平壤城内最豪华客栈的天字号客房,两位主子逛得累了,请就此先到客栈休整。
裴彦苏和萧月音从善如流,上了马车后,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后,便到了刘福多公公所说之地。
可是两人刚下了马车、才堪堪踏足那客栈的门厅,却被几名身着统一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拦住了。
领头之人面色沉冷,也并未自报家门,只说他家主人在街头偶瞥,看这位美貌妇人十分面善,想请她到府上一叙。
这番说辞尽了,美貌妇人和她的夫君互相对视一眼,各自的表情虽不相同,却俱是颇为凝重。
为了低调行事,这一路上他们不仅隐去了身份,就算是方才在市舶司,也只说自己是自大周而来平壤做生意的商户。两人又都是第一次来到新罗、平壤,又哪里会有看萧月音“面善”的神秘人,在他们刚到平壤后、便第一时间上来邀请。
“在这平壤城内,妾初来乍到,除了夫君之外,并不认识旁人。”萧月音面带微笑,仪容得体,还特意往裴彦苏身侧靠了靠,“烦请几位壮士转告你家主子,妾不过只是个普通商妇,贵人事忙,妾不便上门叨扰。”
说完,便又向几人盈盈施礼,却再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那名为首的男子面容依旧冷肃,丝毫不为所动:
“不管夫人怎么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将夫人请去见主子,至于怎么请……”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几名男子便同时上前,就要将萧月音与裴彦苏围住,大有要将这位萍水相逢的美貌夫人当着她夫君的面劫走之势。
裴彦苏面上虽然仍是云淡风轻,但袖笼中的双拳,却也早已紧握。
而他身后的倪汴,即使被裴彦荀易了容,此时也是青筋凸起、腰间的佩刀也在跃跃欲试。
在这平壤城内最豪华的客栈门厅里,对峙的双方谁也没有先动手、局势却是一触即发。
——“原来崔大人在这儿,让本姑娘好一顿找。”打破僵局的,是自客栈门外的一个尖利而不可一世的女声,虽口口声声称“崔大人”,语气却十分轻蔑。
来人名唤朴秀玉,乃新罗大将军朴正运的长女,也是即将与太子金胜春成婚的太子妃。
这位容貌勉强可称清秀的准太子妃,自然不是专程来找那位领头的太子翊卫使崔赫宰的,通身气派、丝毫不输公主金胜敏的朴秀玉来势汹汹,全为了那半隐在绿眸男子身后、见之忘俗的佳人。
再说同一时刻,萧月音又哪里会知晓金胜春对自己亵渎至此,虽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彦苏作为大周驸马,可是在新罗人面前好好给她长了脸,她欢喜还来不及。
回到驿馆时,她眉目如画的脸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气。
但她一路抱着的蒙混过关的侥幸,在与裴彦苏前后脚回到房间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净。
彼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也不说话,只是突然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来,径直来到了房内的桌案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那副鳄鱼皮的棋盘,展开,然后轻而易举将她锁在他的腿上怀里,看着她芙蓉面上因为惊愕泛起的红晕,沉着嗓音问她:
“公主,你可是当真不会棋?”
53.
萧月音被裴彦苏的问话弄得措手不及。
此时,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脏每跳动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第二日,一行人虽然并未早起,却也是紧赶慢赶,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直沽。
相较于小镇安墟,直沽城郭倒是大了不少,虽与幽州和冀州相比仍是小巧,却也不似安墟那般冷冷清清,行人商旅也有诸多往来。
而直沽城内也有专门来接应他们一行之人,为首的名叫奥雷,总领直沽地方事务,随同他的还有一名副手,自称泰亚吉。
当日,王子与王妃等人都歇在了直沽驿馆中,而奥雷作为一方总领,自然极尽周到,当晚便设下佳宴,盛情款待了自邺城辗转幽州又远道而来的一行众人。
也是在这个席上,萧月音才终于知晓,乌耆衍安排裴彦苏来此的目的。
彼时宴席才刚刚开始,上菜的侍从们鱼贯而入,眼见着一盘盘从未见过的鱼虾蟹蚌被摆在面前的桌案上,萧月音面上仍旧保持着端持的微笑,内心却是暗暗打鼓。
因为运输不便,海错是极为昂贵的食材,作为大周皇室的掌上明珠,萧月桢从前在周宫的宴席上,自然是吃过不少,应当习以为常的。
可是萧月音并非萧月桢。
此时,阵阵咸香扑鼻,面对佳肴,她虽然难得食指大动,可是虾蟹之类需要动手取肉,恰巧随侍的韩嬷嬷也并不谙于此道,主仆二人对视之下,都颇有尴尬。
这样的宴席场面,又刚好有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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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场,萧月音并不想露怯,故而一动不动。
“公主从前在周都,各类宫宴上,想必见过也吃过不少奇珍。”然而她刚刚收了目光,坐于她和裴彦苏对面的奥雷,便看出了她的拘谨,“直沽这个地方,地小人穷,也拿不出什么贵物款待贵人,只有这些今日才新打上来的海错……”
说话的时候,已经挽起袖口,将剥了大半的蟹肉塞入口中,又像是故意一般大声咀嚼了几下,“公主这便是瞧不上这些海错了,若这也下不了口,此行去新罗,公主恐怕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新罗?
萧月音蹙眉,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彦苏,仍是不发一言。
而裴彦苏却也早早将袖笼束起,长指不厌其烦地剥脱那繁复无比的蟹壳的动作,不见半分草原大汉的猛犷,反而满满如阳春白雪一般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
就在她看向他时,他面前的小碟已然被鲜嫩的蟹肉铺了一半,裴彦苏只微微侧身,韩嬷嬷便会意,上前将那小碟挪到了萧月音的面前。
“公主此番跋涉,舟车劳顿,没什么胃口。”剥完一只蟹,裴彦苏又拿起一只,仍旧不慌不忙地剥着,“公主金枝玉叶,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剥虾剥蟹。有我在,县尉大人的担心未免太过多余。”
蟹肉入口,鲜香劲嫩,回味悠长,萧月音忍不住眯起了眼,唇角也带起了点点笑意,被美食所迷,自然对两人言语间的剑拔弩张,并不敏感。
“公主乃周帝掌上明珠,见过的大世面远远多于你我,”裴彦苏面前的小碟,很快便又堆上了蟹肉,“我出身乡野,粗鄙狂放,上不得什么台面,此番远赴新罗,还要仰仗公主天威,方才能成事。”
这样的话自谦太甚,奥雷一口将整只虾肉吞下,讪讪一笑,并未回答。
而他身侧坐于角落的副手泰亚吉,只用手指无聊拨弄着面前的酒杯。
他与奥雷都是漠北人,奥雷被调到直沽这个破地方来当值本就心中不平,又听新贵小王子借着吹捧弱周的公主如何如何厉害的言语向他们这些外人露了一番新婚夫妻的甜蜜恩爱,实在气不顺,不说话也是正常的。
迟滞间,又见一普通打扮的汉子贴墙入内,但并非往王子与公主处去,而是向那王子的生母裴姓阏氏耳语了一番,裴氏面色如常听完,汉子又转身离开。
同样见到了这场面的,还有终于从蟹肉的鲜美中回过神来的萧月音,刚放下筷箸,韩嬷嬷已然到了她耳边,低道:
“方才在阏氏那里说话的人,便是奴婢先前跟公主提过的曹彪,与奴婢一同处理潘素一事的人。此人极为机敏可靠,花样又多,应当与王子母子二人是旧识。先前有好一阵不见他,奴婢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想不到今日又见。”
萧月音回过神来,并未对韩嬷嬷所述小事回应。
毕竟,她终于想起来,裴彦苏与奥雷口中的“新罗”,是大周的附属、远在海外的小国。
不知裴溯母子在幽州时对她隐瞒此行目的地的原因为何,萧月音思及还未出发起便已存的忐忑之情,不由心生感叹——
直觉虽准,可是此行新罗必然耗时良久、完全打乱她与萧月桢交换一事的部署,她除了随裴彦苏同行之外,似乎找不到理由留在直沽。
都怪裴彦苏在奥雷面前托大,将她这个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被架上了高位,只能按着他所说的那般去做。
是以,并不热络的宴席结束、回到房中时,萧月音心里仍旧有气。
“公主对微臣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心中的气郁结难舒,是会变老变丑的。”裴彦苏后来饮了些小酒,与她二人独处时,便多了几分风流恣肆。
“本公主问你,”萧月音当然不放过他低姿态的模样,高拿高放:
“新罗为大周附属国,自大周开国至今从未动摇过臣服之心。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要漂洋过海去新罗?而且,你与母亲在出发前,也完全没有向本公主透露,这又是为何?”
“微臣早就说过,公主金枝玉叶,不应为这些俗务操劳。”裴彦苏起了身,先深深看了正生着闷气的小公主一眼,才继续轻描淡写说道,“单于特令,此次去新罗不为政事,只想做做生意。公主你说,还不是俗务?”
萧月音樱唇凝住,想起他在奥雷面前的那番夸口,心中漾起一丝不妥,却颇抓不住要害。
“而且,为了低调行事,你我也将隐去身份,只扮作寻常北地商人,要委屈公主一些时日了。”言语间,他已来到她身前,微醺的身姿倾覆,连轻言细语都沾染了淡淡酒气:
“母亲点了名,静泓师傅也要同去,难道公主不想和微臣一起,就当是漂洋过海,去新罗玩上一趟?”
萧月音的鸦羽长睫微颤。
他最前面的几句话,倒让她终于抓住了要害——
既然只是寻常商事,那么她这个金枝玉叶,完全可以不用与他们同赴新罗。
但后面几句话,又让她把拒绝之语,生生咽了回去。
有静泓和裴溯同行的旅程,听起来也没那么难耐了。
她因为他的话而面色缓和,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眼中。
“只是到了新罗,微臣也不能再如此称呼公主了。”男人说话的尾音,有淡淡的遗憾之意,“须得换个叫法。”
“嗯?”萧月音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蒙住。
“以后,微臣唤公主,‘真儿’,何如?”墨绿色的眼眸里,温柔满溢。
可是,
萧月音堪堪舒展的心头再次抽紧,头皮也骤然发麻。
桢儿……
裴彦苏深慕萧月桢,以“桢儿”唤之,既显亲密,又不过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宝川寺的当晚,住持便也为带发修行的她,取了静字辈的法号。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唤静泓为“师弟”。
而那个法号,恰恰就是“静真”二字。
静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儿”……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还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齿的轻咬。
“啪嗒”一声,萧月音捏着的黑子,终于从指尖滑落,跌在了两人交.叠的脚边。
如雷击,或如滚了沸水。
她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栗,又一声嘤咛。
意识逐渐混乱松散,连他什么时候放过她的都不知道,只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时,被他蹂,躏过的那只耳,又听到裴彦苏靠近的声音:
“不想和真儿分开睡,一晚上都不行。”
54.
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萧月音输得溃不成军。
她的棋艺本就拙劣至极,即使是她摈除杂念、摆定了心思、用尽了技巧与裴彦苏对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几子。
更何况他不断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风格几乎相同——
以进替守,步步为营,半点不让她有回击的余地。
而最后的结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诺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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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狠话的那般,在这偌大的棋盘上,竟然没让萧月音占到半点机会,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我……我在睡梦时,说什么了?”萧月音心下一沉。
裴彦苏却起身,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走到矮榻边的几上,除下那几上笼灯的灯罩,用旁置的火石点燃烛火,再将灯罩重新罩回。
昏黄的烛火里,她看清他身上是一件汉制的寝衣,系带紧扣,只有脖颈之下的交领内,露出了一点点其中线条流利的深色皮肤。
萧月音骤然想起他隔着一道屏风换衣的那日,她情急之下为了替静泓说话,切切绕过那扇屏风,却看见他中衣之下的身.躯。
在裴彦苏举着笼灯,人还未重新靠近床榻时,她先闭了眼,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公主方才,不断大声呼喊,”裴彦苏将那笼灯置于床头柜上,又沿着床沿坐下,神情自若,“在呼喊公主的母后。”
萧月音又翻身转了过来。
“不过,公主对母后的称呼,用了‘阿娘’。”裴彦苏看着她。
她侧躺,他直坐,两人的视线即使交汇,也因为方向垂直并非平日里那样容易被对方读懂,萧月音却蓦地心口猛跳,呼吸卡在喉咙,枕在螓首之下的手臂,也麻了起来。
萧月桢是不允许她称弘光帝为“父皇”的,在每年寥寥与弘光帝见面之时,她也只称“陛下”。至于两位在卢皇后薨逝之后便被封了爵位的皇兄,她也一贯以“太子殿下”和“康王殿下”称之,从不敢像萧月桢那样唤他们“大哥”和“二哥”。
是以,对于卢皇后,她是学着裴彦苏唤裴溯“阿娘”那样,在梦里也唤了“阿娘”。
可是萧月桢是断不会这样称呼卢皇后的。
几句梦呓,便足以出卖她虚假的身份,裴彦苏不仅听得真切,还特意在她从噩梦中惊醒、心中的防线最为脆弱的时候,将此事明明白白点了出来。
他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吗?
雷雨之夜,最易暴露心匿,句句都得小心。
“本公主从未见过早逝的母后,”萧月音紧住了胸口,无论如何都必须硬着头皮撑下去,言语也跟着生硬了起来,“大人从第一次见到本公主起,不就应当知晓此事吗?”
裴彦苏墨绿的眸色在昏黄的灯光里被染成了另一种棕黄,她见他不语,微微抬腰,以方才麻木的手臂撑住榻下,半坐了起来。
“大人你每日见母亲时都以‘阿娘’唤之,我耳濡目染,唤母后‘阿娘’,何来稀奇?”萧月音一鼓作气说完的时候,已经盘好双腿,重新坐直了。
“我不像大人你,你父母双全,”裴彦苏仍旧不开口,只淡淡看着她,她便选择乘胜追击,恰好窗外又有闪电划过,将他的俊容照得更加透亮,“如今一家团圆,便要拿我早早薨逝的母亲,来大做文章了吗?”
第一个炸雷惊起的时候,裴彦苏立刻抬手,一左一右,捂住了她的双耳。
他的掌心有热温,却不似窗外如注暴雨的烦躁热烈。
这一下,她刚刚才提起的气势被他骤然又粗暴地打断,她拧着眉,却并未伸手让他将双掌落下,只张着眼眸,用瞋目而视回应他。
僵持几息,裴彦苏忽又将双臂垂下,撑起了脊背向她微微靠拢,面庞朝向她的左耳,沉声:
“公主方才说什么,雷声太大,微臣听不清。”
回应模糊,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卢皇后本就是她与萧月桢姐妹两人共同的逆鳞,若她此时再重新提起,难免有被他抓住话柄的嫌疑。
在口舌之辩上,别说她,世上也很难找出几个人是这位殿试头名的对手。
“没什么,梦魇而已,”萧月音垂下眼眸,重新松了肩背,又慢慢躺了回去,塌下喉咙,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无比慵懒怠惰,“多谢大人体贴,本公主要继续睡了,请大人自便吧。”
一面说,一面又翻了个身,面朝里,背朝他。
窗外的雨似乎眨眼间便弱了许多,只剩淅淅沥沥地滴答,房内的所有的动静,也因而变得比先前清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