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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绣(重生) 希昀 63805 字 11个月前

乔芝韵摇头,“半个月前回了金陵,我原本也是要走的,只是孩子得了喘病,此病只有范太医能医治,便留在京城了。”

说的是谢云初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

谢云初对她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点到为止,侧眸与身旁的江梵说话去了。

乔芝韵神色复杂望着她,没有再做声。

长公主在戌时三刻通过夹道赶回了皇宫。

出密道口子时,朝云替她整理仪容,用篦子将纷乱的鬓发裹入簪子内,隐约可见其中有雪白的发丝,眼眶顿时一阵泛红,长公主听得她哽咽之声,扭头看了她一眼,端肃的眸眼始终沉静,“别怕。”

城门外显见有兵戈声传来,四境火光乍起,形势不容乐观,纵容朝云跟着长公主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今日心底也罕见生出了几分惶恐,

她对上长公主坚毅的眼神,露出笑容,“有殿下在,我不怕。”

夹道的密道直抵奉天殿下面的丹樨,长公主从丹樨密道出来,往上方巍峨宏伟的奉天殿望去一眼,奉天殿灯火通明,如仙宫一般镇在人间,纵容自小出入这座殿宇,任何时候瞧见它心底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奔腾,长公主缓缓呼吸一口气,由朝云扶着,又搭着罗林的胳膊,大步拾级而上。

原是计划下毒嫁祸信王,威逼百官和皇帝立五皇子为太子,如今信王提前反了,这个局已无意义。

上头值守的将士瞧见底下台阶行来一人,一身绛红绣白鸟朝凤金纹的通袖对襟褙子,凌云髻上插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通身无饰,神色幽然,不是长公主又是谁,快步迎了下去。

“请长公主殿下安。”

今日出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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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做了一番布置,今日留守奉天殿的侍卫都是她的人。

长公主脚步不停,继续往上走,问道,“陛下如何了?”

这名中郎将答道,“陛下昏迷不醒…”

“陛下昏迷不醒,朝臣该要入殿侍奉,人呢?”

中郎将苦笑,“陛下病危,臣等奉您的命令封锁奉天殿,并遣人去前朝送消息,结果内阁几位大臣今日都去了南面的官署区,臣等原要出宫去传召,不料传来信王攻城的消息,所有城门校尉紧闭宫门,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朝臣进不来,唯独在午门内值守的户部尚书齐孝和带着工部尚书等人赶了过来…”

长公主脚步一顿,历来皇帝病危,宰辅争先恐后入殿侍奉,以求在新朝博得一席之地,然而今日这些朝臣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

她局已摆好,百官却不入瓮,那就麻烦了。

快步上了台阶,跨过奉天殿的门槛,齐孝和等人纷纷施礼,

“殿下可算回来了,叫臣等忧心得很,如今陛下病危,查到与皇后有关,臣等遣人将皇后带来了奉天殿,人就关在隔壁…”

长公主无心听这些,反是问道,“内阁首辅陈宣庆,左都御史苗明凤呢?”

户部尚书齐孝和皱眉,“陈阁老不知踪影,而苗大人则告病在家。”

长公主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官署区是何人值守?”

这时门外的中郎将答道,“今日是羽林卫副指挥使高詹值守。”

长公主想了想,亲自去御书房以皇帝的名义写了一封手谕,交给朝云,

“你去一趟官署区,告诉高詹,就说陛下病危,让他护送文武百官进宫。”将百官捏在手里,可以携势与信王周旋。

朝云双手接过手谕,转身出了奉天殿。

待她离开,长公主进内殿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皇帝,又瞅着被侍卫看守在一旁的皇后,冷笑道,“皇后竟敢与信王私通,围困百官女眷,你这个国母做的可真是响当当。”

皇后坐在屏风下,面露狰狞,“那你呢,你又好到哪里去,你给亲生兄长下毒,嫁祸于我,心思歹毒之至!”

皇后虽身陷囹圄,却也从容不迫,两个人针线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长公主无心跟阶下囚纠缠,又从内殿踱出。

恰在这时,朝云神色慌张提裙跑了回来,

“殿下,不好了。”

长公主见她去而复返,心口猛沉,“怎么回事?”

“信王已经攻入皇城来了。”

长公主额尖青筋一跳,“怎么可能?他从哪里入得宫?”

朝云俏脸急得红彤彤,上气不接下气回道,

“信王携一万征北大军兵临城下,一面声称自己回京接受太子册封,一面又道您在东郊被乱军射杀,鼓动人心,又许了重利给守城校尉,校尉开了西城门,放信王入京城来。”

京城有外郭城与内皇城,郭城与皇城之间住着上百万生民。

“这还不打紧,打紧的是在信王入郭城的同时,镇国公带着几位将士从东华门夹门请见,说是发现信王造反,特来回京报信,镇国公离京时,陛下给予一道虎符,校尉查验虎符无误,将他放了进来。”

宫门每日戌时闭,卯时启,不许人进出,但每每朝中有要事,百官可执文书自东华门下的夹门请见。

“怎料宫门方打开,镇国公身后伪装成臣子的将士飞快掠进来杀了城门校尉,随后潜伏在灯市附近的将士趁机涌入东华门,现在信王已亲自带兵攻进皇城,跟着他进宫的还有内阁首辅陈宣庆,看来陈宣庆那个老头子暗中投靠了信王。”

长公主闻言身子晃了晃,脸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

“镇国公怎么可能会反?文武百官成千上万,谁都可能反,唯独他不可能…”

皇后妹妹虽是镇国公已故老夫人,可这一点裙带关系还不足以让镇国公赔上满族的前程,镇国公对皇帝始终忠心耿耿,这回怎么就轻易被信王给收买。

太不可思议了。

眼下无暇多想,长公主立即招来奉天殿守卫,吩咐紧闭奉天殿四处宫门,组织应战。

即便信王攻进了皇城,奉天殿四周宫墙高耸,固若金汤,殿内尚有五千精兵,足以应战。

只是固守也得待援,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唯有高詹和王国公王赫。

长公主立即吩咐朝云与两名女卫,悄然从夹道出宫,去给高詹和王赫送信。

她相信,王赫绝不愿意看着信王得逞。

暗夜无边。

皇宫内无数翘檐如同黑兽的触角伸向苍穹,梆子声敲响,亥时已到,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皇城内杀气盈天,羽林左卫与虎贲右卫以逸待劳,击溃了边军一波又一波进攻。

午门与奉天门之间的丹樨上聚了成千上万的士兵,双方鏖战激烈,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直到半个时辰后,信王的后援运来辎重车,边军将一颗又一颗的火球从殿门外用辎重车给甩进去,火舌顿时被狂风卷起,在半空炸开,奉天门内痛呼沸盈,将士们被炸得四分五散,如同人间炼狱。

信王一身玄衫负手立在午门城楼上,左边站着内阁首辅陈宣庆,右边立着林希玥,三人一同张望奉天殿的方向,陈宣庆是百官之首,只消击溃长公主,再利用陈宣庆和围困的女眷,说服百官俯首,几乎是万无一失了。

眼看大业将成,信王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拉到了极致。

“百官如何了?”他问陈宣庆。

午门北面是奉天殿,南面便是官署区,然而此刻官署区大门紧闭,高詹吩咐侍卫把守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信王遣派了人手驻在官署区附近,高詹不出来,他们也不应战,将士们长途奔袭十分疲惫,纷纷靠在城墙下打盹。

陈宣庆看都没往身后官署区瞄了一眼,淡声道,

“太子离京后,高家不偏不倚,只要殿下赢了长公主,高詹自然站在您这边。”

“至于那些中立朝臣,就更简单了,过去效忠陛下,未来效忠新君。”

信王明白,朝中不少世家都是看碟子下菜,只要他拿下长公主,朝臣必定望风而靡。

然而就在这时,信王发现奉天殿城墙处出现一些内侍的身影,原来宫墙内也不是铁桶一块,长公主欲独揽大权,排挤了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刘公公便悄悄授意一伙太监,攻击了奉天殿西角门,奉天殿防线很快被撕开一道口子,信王的兵如潮水涌了进去。

就在信王士气大振,以为自己一鼓作气拿下皇城时,一片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南城门杀入了京城,为首之人一身银白铁甲,一马当先跃至正阳门下。

驻守在正阳门外的信王副将,听到马蹄声来,抬眸望去,只见数千战马奔袭而来,震耳欲馈,为首之人有着玉山倾颓之貌,眉峰冷冽如同剑鞘,眼神投过来时,就像一柄气贯长虹的利剑气势咄咄插入人心间。

副将打了个哆嗦,立即跳起来一面派人送信,一面召集将士应对,可惜对面的铁甲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很快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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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给吞没,与此同时官署区的大门洞开,高詹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杀出来,与王书淮里应外合,很快将信王的副将斩于马下。

人头落地,高詹飞快驶来王书淮跟前,

“王尚书,信王已攻入皇城,百官震动,其中有一半欲追随信王入宫勤王。”

王书淮高坐在马背,神色沉练而凛然,目光钉在皇宫方向,淡声道,

“你带五千精兵去城外营救女眷,这里交给我!”

“好!”

第107章

天色尚未黑透时,王书琴乘车领着书院三个女孩儿回了城,一人脚崴了,一人腹泻,另外一人则是娇气蹭马车一道回来,先送了最近的两人回府,到最后一人,腹痛难当,王书琴就近挑了一医馆将人送进去,这一折腾至天色暗透方出来。

念着时辰不早,她便吩咐车夫先将那女孩儿送回去,自个儿则带着女婢与婆子选了一家酒楼用晚膳,哪知菜肴还未上齐,街道上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

“长公主谋害陛下,畏罪潜逃,为信王殿下所射杀,信王殿下有令,今夜各酒楼铺子关门歇业,足不出户,遵纪者秋毫无犯,犯禁者杀无赦!”

王书琴听得这一声,猛地打了个寒颤。

祖母死了?

怎么可能?

如果祖母出事了,那二嫂嫂他们呢?家里的母亲父亲又如何了?

一时人如坠在冰窖里半晌吭不出一声来。

不容她细想,掌柜的已经上楼催促客人离店,车夫还未回来,王书琴等人被赶了出来,没了去处,也不敢声张自己是王家人,以防被信王的人抓走,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至城隍庙内藏着。

其中一婆子想法子回王府请人来接她,到最后王书琴身边只有一贴身女婢与一嬷嬷,回过眸,灯火阑珊的城隍庙内聚满了乞丐,一时气味难闻,相顾无言。

王书琴穿着富贵,满头珠翠,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乞丐们看着她眼神带着异样。

王书琴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心里略略叫苦,好在她这些年经营马球场,帮着谢云初管着书院,早已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很快吞下满肚子的心酸和担忧,渐渐平复心情。

见着穷人家的苦孩子哭哭啼啼饿坏了肚子,主动将随身携带的零嘴递过去,大家见她如此温和,立即对着她露出善意,甚至还有人主动问她怎么沦落到了这里。

王书琴随意编了个谎言搪塞过去。

再望外头的天色,浓烟滚滚,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大家脸上布满了恐慌和茫然。

好好的天怎么就变了呢。

过去几年朝廷赋税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好不容易这几年实行新税法,恍觉松了一口气,结果又出现了战乱,这天下何时能太平。

有孩子听得外头杀声,躲在娘亲怀里哭,妇人将衣裳拢了拢,擦干眼泪哄着入睡。

庙内臭气熏天,王书琴倚着门槛强忍着不适,望着外头喃喃失神。

也不知等了多久,恍觉有脚步声靠近,王书琴猛地警醒,抬起眸,对上一双漆黑幽亮却又无比熟悉的眼。

“谢云佑,你怎么在这里?”

王书琴激动地爬起来,彷徨无助的委屈在看到熟人那一刻瞬间泄出来,她泪如雨下。

谢云佑手中正牵着一干瘦的乞儿,看到王书琴也是狠狠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王书琴身边的女婢忙跟谢云佑解释缘故,而谢云佑也告诉王书琴,他听闻出了乱子,担心城外的姐姐和继母,正打算去漕运码头的水关,想法子出城救人,半路遇见一无家可归的乞儿,临时将人送到这里,没成想遇见王书琴。

“快些出来,我先送你回府。”

王书琴热泪盈眶。

跟着谢云佑从城隍庙出来,走出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连忙将身上的银票银裸子掏出来,分给里头的乞丐,“等战乱平定,想法子找一份活计,实在不成,便去贡院对面的第一女子书院,去那里接些粗活。”

大家捧着银票,神色激动,

“多谢姑娘,小的们的记住了。”

王书琴跟在谢云佑身后离开。

出了城隍庙,谢云佑方才拴在这里的马不见了,顿时叫苦不迭。

好在谢云佑记得去王家的路,一路带着王书琴抄近路回府。

谢云佑先问了燕雀湖的事,王书琴只道自己离开时还好好的。

谢云佑毕竟在朝中浸润了一年,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管怎么说,凭着他单打独斗也救不了人,且不如先将王书琴送回去,寻王国公讨主意。

主意一定,一行人脚步加快。

大街小巷时不时穿梭着兵马,二人只得寻宅院后巷隐蔽之处夜行,王书琴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走了一段,脚踝不小心给扭了,

“哎哟。”

身侧的嬷嬷和女婢连忙搀住她,

谢云佑回头瞧她,“怎么回事?”

王书琴疼得弯腰,露出懊恼,“我脚崴了!”

谢云佑闻言眉头顿时皱得能夹死蚊子,瞅一眼那嬷嬷,上了些年纪气喘吁吁比王书琴还不如,至于那小丫头,连连擦着汗也精疲力尽,谢云佑咬了咬牙,在王书琴面前蹲下,

“来,我背你。”

王书琴愣住。

身旁的婆子丫鬟纷纷惊愕,相视一眼露出为难。

男女授受不亲,

谢云佑猜到王书琴顾虑什么,干脆道,“放心,不叫你负责,此事天知地知我知你们知,再无外人知晓…”

谢云佑还未说完,身后突然趴上来一具柔软的身子,话一下子便愣在那里,虽说如今也有二十了,到底是毛头小子,还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耳根微微泛红。

只是谢云佑毕竟是谢云佑,很快镇定神色,心无旁骛将姑娘背起,大步往王家奔去。

王书琴本不是矫情的姑娘,又听得谢云佑百般避嫌,来了脾气,遂趴了上来,嫂嫂的弟弟,也是她的弟弟,有什么好避讳的。

大约至戌时三刻,谢云佑总算背着王书琴到了王府前面的巷子口,立即把人放下来,婆子赶忙进去唤人抬轿子来接王书琴,王书琴则依着围墙而立,邀请谢云佑进去喝茶,恰在这时,一侍卫纵马从巷子口一跃而过,往王府正门奔去,一面高喊,

“禀国公爷,咱们家二爷回了京城,正带着兵攻入皇城,高将军则领着五千精兵出城救人去了。”

谢云佑听得这一声喊,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跟过去,追在那人身后问,“高詹从哪儿出城?”

侍卫翻身下马,回他一句,“东便门。”

谢云佑心急如焚,赶忙抢过他的缰绳,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往巷子外奔,“借马一用。”

旋即力夹马肚,飞快往东便门方向驰去。

王书琴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疾驰而去,跛着脚对着他大喊,“谢云佑,你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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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潇洒又利索的一声扬在碎风里。

彼时国公府的正厅,端坐一屋人。

王赫身穿一品绯红国公服在左,江南翰林院掌院董文玉老先生穿着一品仙鹤朝服在右,在二人当中则坐着一文秀少年,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目清秀,面如冠玉,身着霁蓝绣蟒纹郡王服,端得是神色从容,眉目清正。

在三人身后,则跪坐着十来位官员,有大理寺卿温玉,刑部尚书耿卫忠,以及礼部尚书郑阁老等,

听得国公爷讲述了当年晋宁帝在桥头堡殉国壮烈情景,少年心潮涌动,俊脸浮现一抹潮红,

“那王老太师是怎么将那封遗诏送出桥头堡呢?”

国公爷捋须道,“那年冬,桥头堡连着下了五日五夜大雪,铺天盖地,鸟尽踪绝,人冻僵了,马匹冻死,最后只能取马血马尿喝,眼看援军过不来,蒙兀铁撬势如破竹攻上来,晋宁陛下留下遗诏自刎墙垛前,随行文武官员战死殆尽,最后唯剩我父亲受伤残喘,”

“他老人家甚是机敏,费劲功夫跟一不起眼的侍卫换了衣裳,随后佯装身死,蒙兀攻入堡垒后,果然将晋宁陛下和所有朝臣的尸首运走,我父亲则随同其他将士尸身被扔去山沟里,由此躲过一劫。”

“他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凭着毅力在山沟里撑了一日一夜,后来总算等来了我军前哨,他寻得机会,将那密诏交予那人,让他无论如何亲自交到我手中,那前哨得知晋宁陛下自刎桥头堡,悲痛大哭,我父亲交待明白后没多久也咽了气,”

“哨骑千里奔袭将消息带回,彼时贤王殿下已登基为帝,我不敢声张,将密诏藏在妥当处,那哨骑也由此成了我身边护卫,一直到死都不曾离开过我。”

昭德郡王闻言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王公高义,我辈仰望不及。”

哭过后,昭德郡王直起腰身,红着眼问国公爷,“那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道,“晋宁陛下带着大殿下北征,让二殿下留守京城,这遗诏上自然是写着让二殿下,也就是您的父王安王殿下继承大统,可惜皇叔贤王殿下已抢先登基,朝廷已风雨飘摇,经不住又一轮内乱,安王殿下忍痛俯首,而我等也只能潜伏伺机。”

这些年,国公爷暗中着人在郡王府附近挖了一条密道,直通郡王书房底下,一旦争端起,立即悄悄着人将郡王接来府上。

国公爷话落,门外探捎禀报说是王书淮已进了宫,国公爷二话不说扶着身侧舒雅的少年起身,“郡王殿下,咱们该进宫了。”

这一夜的风明明该是暖和的,却因沾了血色有一股透心的凉意。

子时,久经战场的边军终于一鼓作气侵占了奉天殿,灯火煌煌的正殿内,长公主身前护卫所剩无几,殿外五千将士,死伤一半,降了一半。

信王身着修长的玄衫,负手立在殿外台樨处,隔着兵锋相向的士兵,望了长公主一眼,

“姑母身居中枢多年,还不满足么?侄儿继承大统,姑母幕后参详,不是挺好吗?”

纵然大势已去,长公主坐在原属于皇帝的蟠龙宝座上,纹丝不动,两名女卫护在她左右,十余侍卫举起长矛立在前方,齐孝和等几位臣子列在身侧。

听得信王这番话,长公主轻轻一嗤,目光从他身上移向殿外,那里有广袤的夜风扑袭过来,长公主从这晚风里嗅到了一丝悲凉,

“凭什么?这个江山是我所辅佐,自皇兄登基至而今三十余年,我日夜勤恳批阅奏折,战士们的冬衣我来备,淮河的水患我来平,纵我有些私心在里头,这些年也算得上劳苦功高,你一介庶子便想夺我权势,凭什么,凭你是个男人,就该你继承这大统?我不服。”

“你有边战之功,我有辅佐朝堂的政绩,如今不过是各凭本事鹿死谁手罢了,我输了,无话可说。”

信王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后殿珠帘处,声音放缓,“姑母,看在父亲面子上,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您,您可以在长春宫住到死。”

“哈哈哈哈!”长公主蓦地长笑,只是笑意在一瞬间又敛的干干净净,唯剩一抹冷厉,

“朱昀,你挟持家眷以来威胁朝臣,此举犯了为政大忌,即便你登基,你问问百官服不服?百姓服不服?”

信王淡笑,不以为意道,“我不会伤害官眷,至于如何安抚,我自有安排,无需姑母担心。”

“时辰不早,姑母让开,让我进去探望父皇…”

“你是想窃取皇帝御宝吧?”

没有传国玉玺,还有其他御宝,没有御宝,朝令下不了六部,达不了四海。

这是信王还在忌惮长公主的缘由。

长公主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内阁首辅陈宣庆,这些年内阁动荡,更迭极快,起先是汉王的岳父吏部尚书戚阁老当政,后来戚阁老病重致仕,由兵部尚书齐镇升任首辅,西楚战事失利后,齐镇被罢免,内阁便由原先的吏部侍郎如今的吏部尚书陈宣庆执掌。

“陈阁老,当初廷议,朝臣推举你入阁,本宫也是首肯的,你怎么如今反倒成了信王的走狗?”

陈宣庆对着长公主长长一揖,惭愧道,“臣辜负长公主殿下厚爱,惭愧之至,只是强敌在侧,国赖长君,信王殿下功勋卓著,又是乾王与汉王之后的皇三子,理应继承大统,若是废长立少,恐引起朝廷动荡,臣也是为百姓安危着想啊。”

长公主哼了一声,冷厉的目光移向信王另一侧的林希玥,只见林希玥穿着一身银白的劲衫,浑身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

“你父亲从不参与党争,怎么轻易被信王收买?总不会是为了皇后吧?”

林希玥面不改色,双手环胸笑吟吟道,

“我父亲与陈阁老是一个意思,盼着早日止住兵戈,还天下太平。”

长公主怒道,“他若是肯听本宫的,无需刀戈,便能兵不血刃稳住朝局。”

镇国公驻守宣城,拱卫京城之北,长公主数次去信,希望镇国公用兵威慑信王,配合她完成政权更迭,可惜镇国公无动于衷。

双方还要再论,这时,身后的午门方向突然响起一阵兵戈之声,响声越来越烈,信王蹙眉回眸,一探捎从台樨下狂奔而来,朝着他大喊,

“信王殿下,王书淮…王书淮他杀回来了…杀进了午门…”

信王闻言脸色聚变,恍若有巨石沉入那冰湖一般的眼底。

“怎么可能?”

王书淮轻而易举入宫,只有一种可能,身边有内应。

猛地一道点石火光闪现,信王目光还未朝那人移去,只见一道极快的银芒如吐舌的灵蛇瞬间窜到他眼前。

林希玥已经够快了,快到一眨眼功夫剑尖便伸至信王喉下,然而信王更快,多年戎马生涯,养成了他极高的警觉性,他飞快用掌心抵出林希玥的剑尖,硬生生握住他剑尖,与此同时蓄起内力往后一震,再双腿如旋风般朝林希玥踢去,正中林希玥的肺腑。

林希玥被信王快狠准的一招,给击得身子疾步往后退,最后撞在身后的柱子。

瞬间信王身侧的护卫蜂拥而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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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玥顾不上喘气,身子往后一闪,飞快往台樨下逃去,可惜侍卫没有给他机会,很快将他围住,双方缠斗在一处。

信王顾不上林希玥,抬目往午门方向望去,苍茫的天地间被一群火把映照得明亮,黑云一般的铁甲侍卫步履铿锵朝奉天殿碾压过来,而当中有一道身影格外瞩目,信王看到王书淮,咬出一抹血色来。

他派去三波高手行刺王书淮,竟功亏一篑。

银甲不知何时被脱去,二品绯袍亦是不在,王书淮一身素衣如雪,左手托着一物,右手手腕用白绫绑着一柄长剑在地上拖行,剑尖点地,发出一阵阵争鸣之声。

从午门下的石阶往上,共有一百八十台阶延伸至奉天殿脚下。

王书淮望着远处巍峨的奉天殿,俊眸缓缓眯了眯,脚下每迈过一层台阶,白靴底便沾上一层血腥,他步子迈得格外坚定。

自西楚平定,暗探发现信王有调兵迹象,王书淮深知时不我待,在最后一次攻坚战役上,借敌军之手杀了左都督临武老将军,牢牢控制住征西大军,又用晋宁遗诏招揽右都督曹洪祥至麾下,将战事首尾交给曹洪祥,自己连夜带着五千精锐奔袭回京。

长途跋涉战士疲惫,必然不能克敌,怎么办?王书淮又拿着晋宁帝血诏,及谢云初给他送来的传国玉玺,说服沿途卫所随他入京勤王。

信王的边军奔袭至京城本就十分疲惫,又经历一场战事,已到了承受极限,王书淮先是兵不血刃便控制住京城各要害,再轻而易举攻入皇城。

在他左右,精神抖擞的卫所将士如潮水往前方涌去。

在他身后,王国公王赫与董文玉领衔无数朝臣,跟在晋宁帝之孙,昭德郡王身后缓缓前行。

有未死透的将士,突然挥起长矛朝王书淮刺来。

王书淮勠力抬袖,被绑在手腕上的长剑刀锋一闪,直斩对方喉舌,带着浩荡兵气洗礼着整个旧王朝。

丑时了,苍穹似乎到了最黑暗的时刻,长风拂来,剑拔弩张的奉天殿前方,忽然寂静了那么一瞬。

隔着火光,隔着浑身血污的战士,以及无数尸身,信王与王书淮遥遥对视了一眼。

王书淮脸色泰然,他已将奉天殿围得水泄不通,信王是插翅难飞。

信王清晰地看到负责驻守东华门的镇国公,站在了王国公王赫身侧,气得长啸一声,“好计谋啊,王书淮,王国公,你们是从何时布的这个局?十年,还是十五年,甚至更早?”

若非有镇国公这个强援,他也没把握能攻入皇城,所以林希玥从始至终,只是镇国公等人放出的一个诱饵。

他堂堂信王朱昀,竟也不过是人家手中一颗棋子。

信王自胸口震出一丝冷笑,从侍卫手中接过被缚住的林希玥,将他喉咙掐着往前一送,

“镇国公,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养子丧生我手?”

镇国公蓦地往前一步,来到三军阵前,隔着明洌的火光往林希玥望了一眼,只见林希玥面带血污,一只胳膊已被扭曲得不成样子,脸上再无往日半分风采,顿时心痛如绞,

“玥儿!”

身后的昭德郡王,亦信步往前,站在王书淮身侧,怔怔望着面无血色的林希玥,眼眶隐隐翻腾着泪光,

“书淮,他就是我大伯的遗腹子,当年被掳去蒙兀的女卫所生?”

王书淮看了远处林希玥一眼,语气喟然,“是”

昭德郡王猛吸了一口气,哽咽问道,“能救他吗?”

王书淮目色深深没有说话。

没有不流血的政变。

自林希玥潜伏在信王身边,从未想过活着留下来。

上方的林希玥虽深陷敌营,面色没有半分惧怕,反而露出几分狰狞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张望广袤的宫殿,台樨,无处林立的甲士,甚至透过烟火瞧见远处的浩瀚江山,眼底那抹阴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熠熠的亮光,

“只要我晋宁后人能重塑这片江山,我林希玥死而无憾!”

他话音一落,忽的咬住舌头,只见大口大口的血从唇齿间涌出,不消片刻,他头颅垂了下去,身子软塌塌的,跟一块破布似的被信王拧在手中。

镇国公见状嚎啕一声,跺脚大恸,

“玥儿!”

镇国公是当年桥头堡之战的将士之一,晋宁帝殉国后,他几番派人去蒙兀寻求失散的皇长子遗孤,最后发现了林希玥的存在,想了法子,将人带回大晋,又李代桃僵将人养在身边,在得知信王在暗查林希玥身份时,镇国公跟国公爷商议,果断将计就计,让林希玥接近信王。

而今日大军能以最少的代价平定这场争端,林希玥功不可没。

林希玥最终被信王给扔去一边,尸首往台阶下滚了几阶,停在一处,有一抹亮晖自奉天殿射出,投递在他身上,细看来那曾经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是含着笑的,含着瞑目的笑。

王书淮目光在林希玥尸身上定了一瞬,面色冷然扬起手,“三军听令,我王书淮奉晋宁帝遗诏,拥昭德郡王复位,顺应大势者,免死,挡我路者,杀无赦!”

修长的手指往长空一划,将士们如黑云一般朝奉天殿笼罩而去。

信王的大军见大势已去,投降者众,至寅时王书淮终于杀上奉天殿。

信王毕竟久事疆场,将余下精锐调入殿内,守住各处要道,并将长公主,皇后及原先那一半拥趸他的朝臣控制在掌心。

这些朝臣里头有六部九寺十五位堂官,及其他要员。

王书淮纵容再狠,也不能看着整个官署区陷入瘫痪。

这是信王谈判的资本。

火色灼灼将整个奉天殿映得通明。

素日庄严肃穆的大殿横七竖八零落着不少尸身,长公主依旧端坐在蟠龙宝座之上,信王立在她身侧不远处,手里捏着皇后,底下则是以陈宣庆为首的三十位朝中大员,大家神色各异,有人惶恐,有人懊悔,还有人抬不起头来。

信王将重兵压在门口与王书淮等人对峙。

国公爷目色在长公主身上落了落,问信王道,

“朱昀,你今日死路难逃,何苦做无畏挣扎。”

信王拿着一柄匕首往长公主脖颈搁了搁,嘴角擒着凉凉的笑,“你说呢?说来国公爷心若渊海,我辈不及啊。”

这是笑话国公爷与长公主那段荒唐的婚事。

国公爷面色沉凝不动。

王书淮瞥了一眼祖父戒备的神色,轻声与他老人家道,

“祖父,您到一边歇着,这里交给我!”

信王明显利用长公主与国公爷之间的旧事做文章,王书淮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国公爷扭头看着他,嘴唇微微一抽,“书淮…”

王书淮静静迎视他的眼,神色不为所动,立即有侍卫上前,恭敬地要去搀国公爷,国公爷凝立没有挪步,

祖孙俩四目相接,国公爷见王书淮神色无比坚定,心忽然揪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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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镇国公抱着林希玥尸身痛哭,昭德郡王倚在一旁哀痛,其余大臣护在昭德郡王左右,没有人敢管王书淮祖孙这段官司。

跟着入宫的三老爷和四老爷自然明白王书淮的意思,急得发慌,

“书淮,那好歹是我们的母亲,你多少留些情面。”三老爷王章语气急切,

四老爷又立在台阶下朝他恳求道,“书淮,求你保住我母亲的性命,往后王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书淮脸色没有半丝波动,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长公主野心重重,又有弑君之嫌,这样的人留不得,朝野不少臣子是长公主的故旧,一旦留下她,后患无穷。

无论是信王还是长公主,他皆要连根拔起。

再次摆摆手,侍卫将国公爷搀去一边。

信王阴狠狠盯着王书淮,被他气定神闲的模样给气笑了。

王书淮已搭弓上箭,立在殿门口对准信王,兵戈一触即发。

信王见状,立即揪住皇后往前一挡,

皇后双手被缚在身后,气得大骂信王,

“你个奸诈之辈,我帮了你,你竟是恩将仇报。”

信王无奈道,“生死关头,皇后娘娘,得罪了。”

眼见信王拿国母威胁,前方的将士有所忌惮,王书淮则眼色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诱百官女眷出城,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国母?”

手一松,嗖的一声,箭矢脱弦,擦过数位将士的头顶正中皇后胸口,皇后一口鲜血喷出,死不瞑目地盯着王书淮的方向。

信王将皇后往旁侧一扔,纵身闪开。

看来王书淮是不打算受胁迫。

“拿着百官女眷做威胁,如今又想利用朝臣换取狗命,朱昀,你就这点本事?”王书淮挺拔立在殿前,皎然如玉的俊脸如罩冰洌,

朱昀看着那个岳峙渊渟的对手,有那么一瞬的挫败,

“半年前你截杀成玄先生,为的就是将林希玥送入我身边,获取我信任对吧?”

王书淮道,“没错,成玄一死,你身边无人能勘破林希玥的底细,一举两得。”

信王不甘道,“你从西楚国都奔回京城,少说也得五六日,你出发时,我尚还在榆林,这么说你早有防备?”

王书淮笑,“三年前我便查到你利用边城商户偷卖铁器,铸造兵器,上次你暗中使人伪装成流民截杀太子,我顺藤摸瓜,查到你在太行山的深山里豢养了一批军士,故而暗中着人窥测动静,见你们已经预备着造反,便即刻从西川赶回。”

信王语气发狠,“但是你赶回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掐在我与长公主两败俱伤之时入城,王书淮,你可真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窥测时机,就等着我父皇这一脉互相缠斗,你坐收渔翁之利。”

王书淮在殿前缓缓踱步,笑道,“你知道的太晚了些。”

朱昀给气笑了,每每想到自己不过是鹬蚌之争的棋子,帮着王书淮清除了障碍,最后竟还落在他手中,便怒火翻腾。

这口气他咽不下。

王书淮手握遗诏与传国玉玺,既承了正统,也顺应了天命,他负隅顽抗已无意义,甘心吗,自然不甘心,多年谋划毁于一旦,怎么可能甘心,只是就这么死在这里,更不甘心。

暗卫首领侧身过来,一面警惕四方,一面低语,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您回到边关,咱们还有退路。”

信王面沉如铁,思索着对策。

此时殿中一位朝臣忽然往旁边圈椅窜了一下,惹得信王眼神一闪。

殿外的王书淮察觉他分神,眼捷手快射来一矢,这一箭正中信王肩口,信王也甚是霸烈,闷声不吭将箭矢一折,扔去一旁,殿内再次响起短兵交接的锐声。

王书淮紧接着连射三箭,迫得信王在地上翻滚,最后躲去蟠龙宝座一侧,想起长公主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回了城,信王忽然有了主意,用匕首抵住她喉间,低声道,“姑母,你如何回的城,外头王书淮已奉昭德郡王为帝,咱们姑侄已无活路,不若我带您一起逃?”

长公主自然猜到他是什么意思,看都没看她一眼,目光始终凝着洞开的殿外,语气淡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从选了这条路,长公主从未想过后退,左右是死,她想死的体面一些。

信王语塞,长公主不怕死,总有怕死的,旋即使了个眼色,暗卫首领拧着长公主几位随从去后殿审问。

王书淮对着殿内的朝臣寒声吩咐,

“躲去两侧!”

朝臣二话不说纷纷抱头躲去柱子后或墙根下。

这下王书淮再无忌惮,带着弓箭手立在矛兵之后,再次朝殿内漫射,国公爷见状顿时急唤,

“书淮,留长公主一命!”

那毕竟曾是他的妻,三个孩子的母亲。

等昭德郡王继位,长公主羽翼被除,再无插手朝政的可能。

王书淮的箭已脱弦离去。

长公主眼睁睁看着箭矢正对眉心而来,锋锐的银芒在眼底无限放大,她缓缓闭上眼,岿然不动。

然而就在这时,信王拉着她往旁边一闪,箭矢插着长公主的耳郭没入后方的蟠龙宝座,一片血雾炸开,与此同时,审出结果的暗卫眼带惊异闪身进来,护着信王从甬道往殿后逃去。

王书淮见状手一挥,带着人包抄追去。

信王的人一走,奉天殿正殿内安静下来。

国公爷怔怔望着歪在蟠龙宝座一角的长公主,只见她缓慢地撑着坐塌坐稳,渐渐恢复如常的神色,沉肃的眼底暗藏着几分讥讽,遥遥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王国公,你忍辱负重四十年,为的是今日吧。”

国公爷负手立在殿门口,那自四面八方汇聚起的长风一阵又一阵掠起他的衣摆,他神色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朔然明蔚,却也含着几分痛心,

“殿下,王家自始至终走得是匡扶社稷之路,信王为一己私利,至朝廷与百姓于不顾,妄起争端,殿下您亦是谋权在前,谋国在后,朝廷经不起你们折腾了。”

“书淮一举定乾坤,平复战乱,天下至此太平,昭德郡王殿下承晋宁陛下遗风,仁和明义,往后整肃超纲,上下一心,必成中兴之主。”

长公主漠然听着,脸上的怒色渐渐淡去,多说无益,都不重要了,折腾一宿已是强弩之末,缓缓吁了一口气,袖下的纤指轻轻捏住一片极小的银刃,银刃轻轻地滑过手腕,有血注渗入衣袍里,只因衣袍宽大,又是绛红的颜色,一时无人察觉。

她似乎察觉不到痛,神色始终是淡然的,隔着一地尸身与仓皇失措的朝臣与国公爷道,

“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原还想说一句有愧于他们,最后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继续,反而道,

“成王败寇罢了,我这一生,在朝堂叱咤风云,也死而无憾了…”

国公爷听得她语气不对,再定睛一瞧,只见她手腕缓缓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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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垂,一行血注顺着衣角跌落在地。

一口气冲上嗓子眼,整个人哑住了。

长公主漠然盯着前方,前方的殿宇在慢慢涣散,仿佛看到两个儿子朝她飞奔而来,眼底微微含了一丝痛,又仿佛看到母后朝她招手,那一抹痛终是化作笑意在唇角荡开。

王书淮追到后殿,几名宫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唯剩下几名侍卫在负隅顽抗,哪还有信王的踪影,将最后几名暗卫诛杀后,王书淮立即审问了宫人,得知信王从奉天殿耳室的密道逃走,气得面色铁青,

“来人,传令下去,封锁整座皇城,水道,以及京城附近一百里关卡!”

“冷杉,带着人从密道追过去,掘地三尺,也得将人给我挖出来!”

“遵命!”

信王进入密道后,并未立即离开,他明白以王书淮之能很快便追来,便与暗卫首领在密道里换了衣裳,让暗卫装扮成他的模样,往广渠门夹道狂奔而去,引走追兵,他则顺着密道往后宫方向行,最后从御花园一口枯井里爬了出来。

皇宫毕竟是他的家,幼时他曾无数回在御花园里穿梭,哪儿有狗洞,他门儿清。

他轻车熟路爬上皇宫东北角一处望楼,杀了望楼巡逻兵,跃上墙垛。

这一生机关算尽,南征北战,最后落到这个田地,朱昀心里滋味难辨,默然在夜色里立了片刻,迎着寅时末浩瀚的长风,他从城墙一跃而下,那一刻,他心里想。

江山跟美人,他总该要一个吧。

第108章

子时一到,葫芦山处在迎风坡,骤下大雨。

暴雨猛下了一阵,将山下泥石给击垮,无数泥流顺着山道往下滚去,堵塞了援兵的来路。

火光破开雨雾,在大雄宝殿前铺开一片摄人的蛛网。

眼看贼子步步紧逼,而武僧十之去八,濒死的绝望笼罩着所有人。

后山雨水暴涨,河面抬高,让本湍急的水流变得平缓。

正是乘船离开的最好时机。

谢云初去后院调度船只,吩咐守门的知客僧道,

“一定要撑住,撑到我们所有人离开为止。”

“是!”

萧幼然立在窗口看着那些贼人露出狰狞的爪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力喝一声,

“我们别等了,为什么要等着男人来救,咱们自己救自己!”

沈颐闻言胸膛一震,也满身血气站起,“好,咱们出去,跟他们拼了!”

“让他们看看咱们娘子军的厉害!”

所有女眷纷纷献言献计,

最后大家伙商议去弄些煤油打湿布头做火球,扔去底下。

姑娘们说干就干,分头行动。

原先拥挤不堪的大殿内,顷刻间只剩下一些老弱幼儒。

雨停下来,只剩雨雾迷茫。

这批所谓的流民是最先埋伏在京城附近的边军,以逸待劳,战斗力极强,兵马司这些巡逻的老兵与从未上过战场的武僧压根不是对手。

王书业等男子个个拔剑向前,可惜防线依旧一步步后退。

台阶下湿漉漉的一片,有姑娘摔倒,再次爬起来,拂去满脸的汗水泪水,不管捡起什么往山下扔,有知客僧带着仆妇去后厨搬来一些菜刀镰刀之类,上了年纪的贵妇在殿内包制火球,仆妇负责点火,年轻的姑娘则用各式各样的工具将火球扔出去,从未干过粗活的女眷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参与这场自救。

粗粗制作的火球毫无章法往敌营扣去,有的燃得正当时,有的蹭的几声便灭了。

姑娘们气得大哭,一面哭,一面锲而不舍。

见大家笨手笨脚的,杨惜燕大喊,“咱们不是会打球吗,把它当马球赶哪!”

“好!”

渐渐的上了手,击退了一波敌人。

至丑时,谢云初立在后山悬崖边上,远远瞧见河面上有渔火闪烁,便知是船只快到了,立即回到大雄宝殿,招呼道,

“太太们,快些跟我去后山,船只来了!”

四太太等人激动地抹泪,“云初,多亏了你…”又不放心地去瞧王书业,想强拉着他先走,可看着那些浴血奋战的姑娘们,终是忍住了。

谢云初立在大殿后门,井然有序指挥小僧领着上了年纪的官宦和小孩先下山。

明夫人和乔芝韵一前一后到了她跟前,明夫人先拉住她的手,“你跟我一起走。”

谢云初看了一眼前方奋战的姑娘们,神色平静摇头,“你们先走,我很快便来。”

明夫人和乔芝韵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女眷陆陆续续下山,偌大的宝殿骤然空了,殿外还有一些年轻不更事的姑娘挡在前头,沈颐瞧见她们含着泪道,

“姑娘们,你们先下去,我们来断后!

她可以走,却只能是最后一个走。

她不想给她的夫君丢脸。

沈颐擦了擦泪,回到殿中接替一些老妇继续制作火球,手不知烫了多少泡,疼得麻木了。

那些书院的年轻姑娘哪个肯走,反倒是对着沈颐和萧幼然等人道,

“老师们先下山,你们家里还有孩子呢,这里交给我们!”

“那可不行,”江梵看着年轻的姑娘个个豪气干云,感动得泪如雨下,“你们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你们还不曾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瞧,那些男人们多么没用,还没攻上来呢”

“谁说女儿不如男,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护你们离开,你们快走!”说这话的正是今日魁首史如云,高高瘦瘦的姑娘,有一种格外的血气。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谁也舍不得死,谁也不敢退步。

没有谁的生命更可贵。

不过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这时,一人从里殿迈出来,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两把利剑,缚在手腕处,双手牢牢掐住刀柄,来到殿前,剑指前方,

“你们走,我来断后!”

正是平日性情孤傲的杨惜燕。

王怡宁正护送一批夫人下山,听了杨惜燕的话,折来前头,

“你逞什么强!”

杨惜燕直视前方,面不改色道,“我孤零零一人,了无牵挂,死了也无妨,你们不一样,有儿有女,有夫有家。”

一名武僧倒下了,杨惜燕二话不说健步往前,顶上他的位置,

王怡宁听了这话,眼眶顿时发热,“你都不走,我就更不能走,我可是朝廷的郡主,拿着朝廷的俸禄,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离开呢…”

后山路陡,太太们个个金尊玉贵,还不知何时能顺顺利利上船。

需要给她们争取时间。

王怡宁来到前方,接过沈颐递过来的火球,拿着随身携带的木杆往前一挥,火球正中敌军头目,姑娘们高兴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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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怡宁好样的!”

敌军步步紧逼的惶恐,孤立无援的惊慌,还有那勇而无畏的坚毅,伴随着刀剑相交的锐声,簇成这夏末最后一抔烈火,自姑娘们心头绽开,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寅时初,后山下,夏安调度了两艘货船过来,谢云初陆陆续续安置官宦上了船只,山路崎岖,路面湿滑,女眷摩肩接踵,走得慢,到寅时末,总算把所有人送上船,抬眸往香山寺望去,一路灯火从山下延至山顶围墙处,曲折如火蛇,王怡宁等人还没来。

谢云初吩咐夏管事带着两艘大船先行离开,留下两艘小的等王怡宁等人,又让侍卫往京城方向发信号箭。

船只上,乔芝韵扶着围栏朝她大喊,

“初儿,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明夫人倒是没有催,她晓得谢云初的性子,不可能扔下这些姐妹们先走,

谢云初立在岸上,笑着宽慰她们,

“你们先回,我们马上过来汇合。”

小渡口留下两艘小船,足够余下的人,但大船耽搁不起。

追兵在后,留的人越多越是牵累。

她坚定地喊道,“开船!”

小僧将铁杵往夹板一扔,水手开拔,两只大帆载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缓缓驶离渡口。

这时,一艘快船从远处水泊里驶来,一人长身玉立,眉目峻然,穿风渡浪朝她唤了一声,“姐!”

“云佑!”谢云初探头望去,面露惊喜,谢云佑来了,意味着援军到了。

快船擦大帆而过,船上的女眷纷纷望过来,谢云佑立在船上朝众人作揖,

“让诸位受惊了,高将军带着人跃上了前山,前面渡口亦有将士接应,诸位放心去。”

大家伙揣着后怕纷纷掩面而泣。

“云佑…”明夫人握着桅杆担心地望着他,身侧的乔芝韵也喃喃看着儿子,不敢作声。

谢云佑朝明夫人投去安抚一眼,目光最后在乔芝韵身上掠过,愣了愣,转身跳上岸口,提着蔽膝,朝谢云初奔去,

这本是香山寺后山一不起眼的古渡,几块青石板搭着一条小径,半山腰处有一座毛亭悬在半空,谢云初不放心船只,又带着谢云佑行在此处驻足,远处船帷亮了几盏风灯,她能瞧见乔芝韵与明夫人往她的方向张望,谢云初放心地笑了笑。

夏安跟随船只出发,她身边有春祺,两位女卫,并两位暗卫侍奉。

谢云初上上下下打量弟弟一番,见他身上无伤,稍稍放心,又问起城中情形,谢云佑道,

“我出城时,姐夫已带兵进了宫,想必信王不会得逞,我们在城外遇到被信王策反的卫所兵力,鏖战了一个时辰,这才耽搁救援,至山下时,听得探捎说是你们从后山坐船离开,高将军便让我来接应你们。”

山流往下接漕河,往西可折入广渠门水关。

“你在下游漕河等我就是,怎么就来了?”

“我不放心姐姐,就想来看看。”

二人迎风立了一会儿,打算上山,却听得山顶有小僧传话,“王夫人,高将军杀上了山,少奶奶们很快撤回来。”

谢云初听得这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便不打算上去了。

“那我们在这等她们。”

眼看快到卯时,天色依旧很暗,有暗黑的云叠在半空,风忽然刮得很烈,树叶飒飒而动,两名暗卫耳郭抽动了下,齐齐抽剑警惕地盯着暗黑的深林里。

谢云佑也察觉不对,立即将姐姐和春祺护在身后。

很快几条黑影自山林里窜出来,这是信王派去刺杀王书淮的杀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罗汉,只是如今十八已去了十四,只留四人苟活。

四人暗恨王书淮,又听闻女眷被困在香山寺,故而踵迹而来,方才听得小僧唤谢云初一声王夫人,认出她是王书淮之妻,立即抽刀而上。

纵然王书淮的暗卫千里挑一,十八罗汉亦是令人闻风丧胆,三十招后,两名暗卫便知对方功力深厚,恐不是对手,连忙喊道,

“谢公子,烦请带着少奶奶离开!”

谢云佑见战况不利,往后拉住姐姐的手腕,欲带着她往下方渡口去,两名女卫则负责断后,可惜其中一黑衣人擅长暗器,朝谢云初的方向发出数枚银针,拦住二人的去路。

谢云佑立即拉着谢云初往旁侧树后一躲,两名女卫被迫应战,就这样,姐弟俩并春祺,被四名高手封锁在毛亭一角。

谢云初站在谢云佑身后,紧张得脊背发冷。

“云佑…”

谢云佑比她还紧张,额尖的汗层层往下掉,他不能让姐姐出事。

对方速度太快,快到暗卫没发发出求救信号,高手过招,慢一刻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无声的剑芒在眼前晃,时不时有鲜血迸出,谢云初眼神轻晃,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黑衣人,他咧着嘴阴沉地朝谢云佑的方向走来。

春祺也吓破了胆,却还记得护主的职责,哆哆嗦嗦挡在姐弟俩跟前,谢云佑将她往后一拉,眸光发厉盯着黑衣人,

“待会我抱住他,你们想法子下山逃走。”

谢云初面色发白拽着谢云佑的袖子,脑子飞快运转,试图思索对策。上辈子弟弟为她葬送了一生,今生姐弟俩难道命绝于此?

她右手往后一摸,摸到竹柱上,慌慌张张拔下一根竹丝。

春祺听得两位主子的话,忽然咬着牙,闭着眼不管不顾朝那黑衣人扑去,谢云佑见她送死,抬手一抓,将她往后方一带,春祺脚下一滑,头撞在亭子的木柱上,径直晕了过去。

“春祺!”谢云初连忙蹲下去看丫鬟,这时,黑衣人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笑,

“罗三…”

谢云初姐弟听得这熟悉的嗓音,心神一凛,那黑衣人也惊讶地回眸望去,

“信王殿下…”

信王捂着伤口,从黑暗里走出来,亭子里点燃了一盏风灯,晕黄的灯芒打在他面颊,他那刀锋般冷峻的面容浅浅挂着笑,一如当初二府比邻而居时常见的模样。

他从城墙跃下后,恰恰遇到一走失的快马,他立即纵马往葫芦山来,至山底下,他提气飞身径直往后山飞掠而来。

黑衣人见他身上有伤,立即迎过去,哪知道刚一到他身侧,信王忽然出刀,一柄匕首毫无预兆滑过他脖间,黑衣人眼一怔,应声而倒。

谢云佑与信王素来相熟,少时谢云佑常被谢晖责骂,只要信王在府邸,总要迎他入府中小叙,只是如今信王与王书淮针锋相对,又干出围困女眷的事,谢云佑没法给他好脸色,也不管信王要做什么,一手搀起昏厥的春祺,一手拉着谢云初就往底下渡口走。

刚迈开一步,眼前黑影一闪,信王一掌劈在他后颈,谢云佑眼神一晃,晕了过去,谢云初眼睁睁看着春祺和谢云佑全部昏厥过去,再也控制不住脾气,对着信王怒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拿我威胁王书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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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没用的,王书淮此人不受任何胁迫!”

信王眼底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时间紧迫,他无暇跟谢云初解释,只招招手,林子里几位流民从山间抬出一状似孔明灯的庞然大物,搁在亭子前方观景台上,

其中一人缓缓将之打开,瞬间狂风掀起,那巨大的孔明灯有腾空而去的架势,谢云初狐疑地看着,心口咚咚直跳,全神戒备望着信王,不知他要做什么。

孔明灯很快被架好,只见灯架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围栏,上头可容纳四五人,那青衣男子牵住巨大的绳索,往扬风而起的灯盏一指,

“殿下,可以上去了。”

信王原是想将谢云初带走,只是看着远处尚未走远的船帆,忽然间有了个主意。

他要抹去谢云初的痕迹。

他要让王书淮彻底死心。

又不能杀谢云佑,只是这么一来,他就必须连谢云佑也带走了。

少顷,尚转入河道下方的两艘船帆,并刚从寺庙后角门折出来的沈颐等人,听得卯时初暗色的天空里传来谢云初一声极为短促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几乎震动了整座山林,久久地在人心间回荡。

乔芝韵和明夫人吓得浑身发软,双双跌坐在甲板上,与此同时沈颐等人模糊地看到两道身影被流民推去山崖下。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拔腿奔来半山腰的毛亭,只见春祺昏厥在地,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有谢云初的侍卫,也有陌生的蒙面人,看样子像是什么杀手,再看悬崖口,明显有人落崖的痕迹,沈颐冲到观景台的杂草前,对着底下黑乎乎的山崖大哭,

“云初!”

“初儿!”

天色渐开,蒙蒙浓浓的晨光模糊了夜的边界。

一盏未点灯的孔明灯缓缓在夜空中行驶,谢云初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息,心神被一种巨大的惶恐给支配着,突如其来的腾空令她无所适从,全身直打哆嗦不敢往下方看,半空的狂风飕飕灌入她鼻尖,她险些呼吸不过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惊恐盖过被信王俘虏的愤怒,令她五内空空,失神不语。

谢云佑被搁在她脚边躺着,信王则靠着对面的栏杆闭目养神,一只手捂在被王书淮射中的伤处,那里尚且还有一截箭矢插在里头不曾拔出来。

另一只手牢牢捂住脖间,方才他携谢云初上灯架时,谢云初趁他不防备,拿着一根极细的竹丝插在他脖颈,他不敢抽出来,怕血流如注,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好在伤得并非是主脉,否则他今日便交待在这里。

除三人外,另有一青衣男子,神色专注且兴奋地操纵整座孔明灯往西南方向驶去。

听得谢云初呼吸忽上忽下,信王艰难地睁开双目,看着她模糊的面容,安抚道,“这是成玄先生生前的杰作,当年桥头堡一役,晋宁陛下身陨战场,成玄先生深受震撼,每每去到榆林总是想,若是当年有这么一物,便可从榆林边墙出发,前去桥头堡,将晋宁陛下与文武大臣接回来。”

“这么多年,成玄先生孜孜不倦跟着鲁班后人学艺,最终在半年前研制出此物,也叫孔明飞车,可惜没多久他死于王书淮之手,孔明车的创举终是没能用在战场,而这盏风车我曾私下乘载数次,安全无虞,这位便是成玄先生的徒弟,他驾驭此车极为娴熟,云初你放心,即便死,我也给你垫背。”

谢云初此刻心中惶惶不安,哪有功夫惊叹成玄先生的遗作,只冷声问道,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信王没回她这茬,而是道,“云初,现在的你对于王书淮来说,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王书淮眼里只有朝政,只有他的权势,今日过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当朝首辅,手掌极权,江山社稷任他左右,你觉得他会为你的死,伤怀多久?”

谢云初望着远处云层下隐隐上浮的旭日,沉默了。

晨光在东边天际撕开一道亮光,隐约有一抹红徜徉在天际,王书淮迎着昭德郡王入奉天殿,彻底稳住局面后,匆匆出了奉天殿,台樨下不少士兵正在清理尸体,暗红的血迹经过一夜的沉淀变得凝固。

每隔两刻钟便有葫芦山的消息传来,至寅时末,他收到谢云初身边暗卫发来的信号箭,知道谢云初调度了两艘大船接走了女眷,而高詹此刻也攻上了香山寺。

两刻钟过去了,按算谢云初这会儿也该到了城外的渡口,他要去接她。

身后匆匆跟来一名内侍,见他衣裳沾满了血,立即将一件刚寻到的一品仙鹤补子朝服给他披上,王书淮信手接过打算下台阶,这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从左面廊庑行过来,王书淮侧眸望去,只见冷杉疾步上前朝他拱手一揖,

“二爷,皇宫所有密道都搜查过了,不见信王踪影,倒是属下追着的那人,穿着信王的衣裳从夹道逃至南城门附近,后见上方没有出路,便点燃了藏在身上的炸药,自焚而死,属下赶过去时,只捡了一些碎片,不确定是不是信王。”

王书淮狐疑地眯了眯眼,面色阴沉,“此人狡诈之至,恐有诈,你再着人在皇宫四处细探。”

“是。”

王书淮顾不上多吩咐,飞快将衣裳往身上一裹,疾步下台阶,行到丹樨,抬眸望过去,巍峨的皇城隐隐约约在晨光中露出轮廓,昨夜交战的痕迹一点点变得清晰,仿佛有浩瀚的兵戈之气在他胸间震荡。

即日起他便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掌军政大权,再无人可以掣肘他,他可以顺顺利利实行新政,实现心中所有构想。

往后他有几分尊荣,她便有几分体面。

他做到了。

事实上这会儿有一大堆的事务等着他拿主意,譬如六部堂官如何调整,新皇即位的诏令如何拟就,公务纷至沓来,王书淮本该继续留在这奉天殿主持大局,可心里挂念着谢云初,非要亲自看一眼才放心。

踏出丹樨前方的奉天门,忽然瞧见明贵踉踉跄跄朝他的方向跑来,时不时抬袖拭一拭眼角,他拭的是汗…还是泪?

王书淮心忽然乱了一下,眼眸深深眯起,负手迎了过去。

初阳升得极快,明朗朗投照在他周身,将那身刚换的一品仙鹤绯袍衬得光芒大绽,

明贵抬目仰望,只觉他气势太盛,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再尊荣又有何用,明贵看着王书淮那张冷白的俊脸,突然嚎啕大哭,

“二爷,咱们二奶奶…二奶奶没了…”

第109章

王书淮心跳漏了一拍,脑子如同有一阵雷滚过,轰隆隆的,没听清明贵的话,俯身拧住了明贵的胸襟,嗓音发沉,“你说什么?”

明贵双唇都在发颤,眼泪双流,“方才哨兵接到香山寺方向的飞鸽传书,说是二奶奶和佑公子掉下山崖了…”

尖锐的喉结猛得一滚,仿佛有一只箭矢突然灌入心口,皮肉碎在里头搅合着淤血均被尖锐的簇头钉在一处,什么痛感都没有。

“不可能…”

王书淮脸色阴沉,压根不信明贵的话,将人往旁边一扔,身影快如旋风往前方午门奔去,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士兵见他面色发白发青,双目跟幽潭似的,吓得纷纷扑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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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一切变得虚幻,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口,压得他喘不上气,他奔至午门外,环顾一周,寻到一匹马立即飞身而上,拧住马缰便往东便门方向疾驰。

风声在耳畔撕裂。

马蹄踏碎晨露。

王书淮俊脸绷到极致,五官锋锐如同银刃,没了往日半分温润。

两名女卫两名暗卫,个个身手不俗,除非江湖顶尖高手,没有人能伤到她,她更不可能跌落山崖。

明明前不久他还收到暗卫的信号箭,她一切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出事。

双目仿佛沁入一层红色,慢慢变得狰狞可怖。

心随着锐利的马蹄声往嗓子口狂涌,王书淮从来没有这么慌过,快,再快一点……眼看城门在望,他立即扬袖打出一个手势,各处城门都由他的亲信把守,瞧见手势率先将紧闭的大门拉开,王书淮身子绷如满弓,如同急矢似的从城门甬道下一跃而过。

身后追来一批侍卫,跟着他往南折向漕运码头。

城郊四处都是尸身,还有不少伤兵躺在地上长吁短叹,这是高詹出城后,经历的一场战事,已有南军的将士在此处接管,远远看到王书淮驰过来,立即行礼。

王书淮却看都没看他们,跟疾风似的刮了过去,快到码头附近,窸窸窣窣的人影在晃动,是城中货船,不见女眷身影,

眼尖的令兵认出他来,立即策马迎上,往东面一指,

“禀王大人,少夫人的船尚在前方渡口。”

王书淮听了这么一句话,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侥幸,万一她还在呢…这一瞬心里的后怕跟潮水似的淹没了他,那一贯挺直的脊梁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马头在前方岔路口划出一个弧度,沿着漕河飞快朝葫芦山后山方向驶去。

过去这一带是高低不平的山丘,如今两岸已被彻底整平,邸店商铺鳞次栉比。

一盏茶功夫,他便驶到后山河流与漕河的交界处。

远远地瞧见不少女眷聚在甲板上。

王书淮迫不及待地去搜寻谢云初的身影,茫茫的人海,各式各样的面容,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模样……

那被侵入心口的箭矢仿佛颤了一下,所有呼吸都堵在嗓子眼。

云初……

他很快锁住了明夫人和乔芝韵的身影,

明夫人由几位妇人搀着倒在丫鬟身上,面上惨无血色,而乔芝韵始终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未动,身子僵若石膏,直到看到王书淮,她忽的寻到了支撑,拔身而起,跌跌撞撞从船板上冲下来,纤细的身子如晨风里摇曳的纸鸢,对着王书淮大喊,

“书淮,他们说…云初和云佑落崖了…落崖了…”

乔芝韵双手都在发颤,眼底的泪拼了命地往外涌,像看着救命稻草似的望着王书淮,囫囫囵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书淮神色过于麻木,以至于看起来依旧是沉稳的,他没有接乔芝韵的话,而是立即抬目往前方的水域望去。

山河与漕河在此处相接,形成一片较为宽阔的水域,源源不断的黄泥水从望不见尽头的山河汇入过来,两岸不少侍卫水手正潜入河水里寻人。

无边的晨风夹杂湿气扑面而来,吹着王书淮的心如同漏风的筛子,他没有理会乔芝韵,带着两名侍卫跳上一艘快船,催动内力急速往上游后山渡口驶去。

水面降低后,河流越发湍急。

行船并不顺利,王书淮干脆飞身掠向岸边,沿着湿漉漉的树林里往渡口奔掠,香山寺后山的羊肠小道远远在望,无数人影聚在半山腰一处亭子里,王书淮落地后,沉着脸朝事发之地奔去。

萧幼然和王怡宁等人还坐在亭子里不肯走,后山下过雨,泥泞的山道被踩得坑坑洼洼,原先的痕迹已被掩盖,王怡宁最先发现王书淮,看着他脸色发青发木地迈过来,瘫坐在石凳上捂着嘴大哭,

“书淮,我没有护好云初,我的错…”

在王怡宁身边还有一个吓傻的春祺,她方才被人迷迷糊糊弄醒,下意识便寻找谢云初,得知两位主子跌落下崖撕心裂肺大哭,双眼已肿若红桃,

王书淮目光最先落在她身上,迅速朝她走来,春祺看着他大步走进,跪在地上朝他爬过来,拽住他衣襟哭道,

“二爷,是黑衣人,黑衣人杀了姑娘和少爷,”她往旁侧指去。

王书淮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石径里侧被排列在地的三具尸身上,一眼认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十八罗汉,那一瞬间所有悬在嗓眼的怀疑和不可置信均散去了。

进京途中,十八罗汉屡屡截杀,为他所破,进京后,他吩咐齐伟去善后,齐伟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是出了事,如果他没料错,一定是十八罗汉余孽伺机报仇,将对他的愤怒发泄在了云初身上。

侵入胸口的箭矢骤然被猛抽出来,心口仿佛被掏出一个血窟窿,极致的痛意瞬间沿着四肢五骸发散,王书淮高大的身子就这么明显地晃了一下。

春祺含着泪抖抖索索跟他说明事情经过,

“奴婢跟随姑娘送太太们上船后,便看到佑少爷上了岸,两位主子听闻高将军杀上山,便在此处等着,怎知突然冒出来四个黑衣人…”

“奴婢想扑过去,给少爷和姑娘争取时间,可是佑少爷将奴婢拽回来,奴婢撞到后脑勺就这么晕过去了,醒来便看到五姑奶奶,她们告诉奴婢,听到姑娘的尖叫,看到有人将姑娘和佑少爷推下了山崖……”

王书淮僵硬的听着,挺拔的身子如同刚从冰窖里出来,浑身罩着寒气,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双目阴沉盯向落崖的方向,毫不犹豫倾身向前,拽住那根绑缚在石桌上的绳索急速往下滑去。

掌心被粗粝的绳索划出一道血痕,王书淮落在崖底一块巨石上,此时高詹正蹲在水泊边,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正在嗅。

除他之外,水面下还有几名通水性的士兵正在搜寻,岸上亦有士兵在四处勘探痕迹。

听到绳索拂动的声音,高詹回过眸,见是王书淮,眸眼染了痛意,那一刻惭愧到了极致,

“书淮,是我对不住你…”

王书淮举目四望,茫茫的江水滔滔不绝,惊涛拍岸,一阵浪花扑到他脚底下,他垂下眸,巨石前方有一块石头隐没,一丝血痕若隐若现,王书淮眸光一刺,立即蹲了下来,将那块石头从泥里挖出来,捧在掌心。

高詹熟知他的性子,不喜听废话,便将查到的线索告诉他,

“听沈颐口述,看到有人推了两个人下去,听到的是云初的声音,由此推测云佑要么出事要么昏厥,”

“春祺看到四名黑衣人,而此地发现了三名黑衣人的尸身,剩下的那名想必便是凶手,沈颐们踵迹而来时,那人已不见踪影,我吩咐搜山,暂时还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我着人在林子里核对脚印,可惜当时此地来来往往,到处都是脚痕,一时还没发现端倪。”

王书淮没有说话,立即将身上的衣裳褪去,只剩下里面一身黑色劲衫,提气纵跃至奔腾的水泊里。

浮浮沉沉的水浪啪打在他面颊,他憋气往水下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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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深的湍流密集如同旋涡,水是沁凉的,透入骨缝里凉的人全身发抖,难以想象谢云初被推下来会如何,她那么纤细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王书淮在水下划了不知多久,大约是精疲力尽了,数日千里奔袭,再经历昨晚惊天政变,他本极是疲惫,再闻此恶耗,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高詹看得出来王书淮已是强弩之末,再见水流湍急,怕他出事,纵身下去,非要将他托离水面。

王书淮不肯,布满血丝的双目茫茫望着滔滔江水,那一刻整个人是空的,

他不信她就这么没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否则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他都要把她找回来。

晨起的朝阳被乌云覆住,层层叠叠的云团仿佛要倾轧下来。

高詹拖着王书淮的胳膊,往岸上划。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士兵,从水里探出一个头,手中扬起一片湿漉漉的衣角,

“找到了,找到了……”

王书淮猛地回过眸,定睛望去,模模糊糊看到那是一块湛蓝色的蔽膝,

上头传来春祺的哭声,“是佑少爷的衣裳。”

王书淮双目一闭,提着的精神气又散去了一些,由着高詹将他搀上了岸。

风浪大,河流又急,人真的掉下去,很难寻到痕迹。

大家陆陆续续上了亭子里,王书淮裹着官服,浑身湿漉漉地坐在石凳上,脸色被水浸过越发白的可怖,双目黑漆漆的似两个窟窿,深不见底。

身侧高詹劝着王怡宁等人先离去,又吩咐侍卫道,

“将这些尸身全部抬回刑部,请仵作验尸,再从京城调些厉害的水手来,沿着河流往下至漕河,一路封锁至通州河段,必须尽快搜到…”原想说“尸身”,看了王书淮一眼,收住了嘴。

侍卫领命而去。

鏖战一夜,高詹也十分疲惫,见王书淮嘴唇发白发干,着人送了茶水来,搁在他面前,

“先喝口水。”

王书淮僵硬着没动,日影在云层上流转,落在他浸湿的面颊似是雪霜,他目光钉在用竹做的柱子上,隐约瞧见有指甲扣过的痕迹,眸光一闪,视线渐渐聚焦,立即循过去,指腹轻轻覆着那块地儿,清晰摸到有一根断裂的竹丝,是她抠下的吗?

那一瞬脑海绷紧的弦轰然一断。

堵在心口的淤血,终于顺着喉颈冲破嗓眼,血腥四溢,王书淮猩红的双眸钉在那处痕迹,眼底的倒刺几乎迸出来。

如果他让高詹进城,换他来香山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会不会此刻就站在亭子里浅笑盼兮…等着他牵她回家。

无法去形容心里的那种痛,那种悔恨……王书淮额尖重重磕在柱子上。

火红的夕阳挂在天际,凉飕飕的暮风吹动着谢云初的衣摆。

她坐在院子里一颗高耸的巨石上,举目四望,处处山环水绕,鸟语花香,如同世外桃源。

如果不是被困在此地的话,景色还是很美的。

这时,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谢云初侧眸望过去,谢云佑颓丧地坐在她脚边,揉了揉发胀的眼摇了摇头。

“还没找到出路?”

谢云佑沮丧地啧了一声,拿着一根竹简在地上划来划去,嗤声道,“没呢,四处都是机关,前水后山我都跑遍了,也不知道成玄那个老头子使了什么妖法,那些树能动似的,我明明已经走出去了,等张开眼又回到了这里。”

孔明车驶了大半日至晚间落在此地,信王告诉他们这是成玄先生的老居,出山前,成玄先生便住在这里,整个山庄为他所设计,机关重重,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这个庄子,除了信王外,还有成玄那个唤孔维的徒弟,孔维极其专注,眼里除了五行八卦机关技巧,再无旁物,整日便待在西边那个三层阁楼里,研发新一代孔明飞灯。

再剩下一人便是一老妪,曾是成玄先生的女仆,这么多年一直守在此处,专职做膳清扫。

这时,这位唤做沈婆婆的老妪,便立在廊芜下朝姐弟二人招呼,

“饭做好了,谢姑娘,谢公子,快些来吃呀。”

心里再恼恨信王,对着这个和蔼的婆婆,谢云初生不起怒气来。

自来到这庄子,婆子鞍前马后伺候她,还寻来一些粗布旧衫给她换洗,对着她和和气气,殷勤周到,唯一的毛病便是大约闷坏了,整日唠唠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谢云初回头应了一声,又问谢云佑道,

“朱昀如何了?”

“还昏迷着呢。”谢云佑没好气道,“干脆想个法子弄死他。”

谢云初也有过这个念头,昨日在孔明车上时,朱昀便已昏厥,她当时就想抽出簪子把朱昀扎死算了,又担心朱昀一死,孔维将他们姐弟扔下孔明车,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下了孔明车,孔维帮着朱昀处理伤口,他们都没机会见到人。

二人对着夕阳发呆,都没心思去用膳。

谢云初想起两个孩子心口发疼,“也不知珂儿他们如何了?”

谢云佑倒没这么多顾虑,“你放心,即便朱昀营造咱们出事的假象,以姐夫之能,也能很快发现端倪,断不会跟孩子说出真相,孩子们无非是哭闹一阵不会有大碍…”

谢云初心头很乱,不想往下想,“咱们得尽快想法子出去。”

“嗯,姐姐放心,我不会让你在此地困太久。”

不幸中的万幸,谢云佑在身边。

姐弟俩坐着还是没动。

不一会,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云初,佑儿…”

姐弟俩齐刷刷往身后投去冰凌凌的视线。

朱昀坐在轮椅里来到院子里,虚弱地朝二人笑了笑,“身子不是铁打的,先吃了饭再说。”

谢云初瞥了他一眼,冷着脸重新坐回去,没理会他,谢云佑则转过身来,皱着眉质问他,

“你这样有意思吗?我姐已嫁为人妇,她还有两个孩子,你以为你这么做,能逼着她跟你…”

朱昀看着谢云初秀美的侧影,这一幕与记忆里的画面相重叠,少时母妃忌日,宫中无一人记得她,父皇甚至都快忘了这么一个人,他跟着谢晖回谢府读书,正巧看到谢云初坐在门前石狮子喃喃望着巷子口的方向。

他走过去问她,“云初妹妹,你看什么呢?”

小小的女孩儿低垂了眼失落道,“我在想我娘…”

那一刻,心中某一处柔软被击中,他望着她濡湿的眉睫说不出话来。

总觉着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二人当中流淌。

他于是停下来,立在石狮子旁陪着她。

乖巧的小女孩很快擦干眼泪脆生生问他道,

“殿下,您看什么呢?”

他说出这辈子最柔软的一句话,“我也在想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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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他看到她眼眶有泪在晃动,他心疼极了,便在心里想,这辈子要护好她。

后来每日盼着出宫,出宫定来谢家,成年可以出宫建府后,他便想尽办法让父皇择在了谢府附近。

可惜随着年龄增长,他为权利和胜负欲迷了眼,看着长兄懦弱次兄轻浮,都不是做皇帝的料,暗想自己凭什么屈居人下,便一心夺嫡。

大约是看出他的行迹,谢晖对他生了防备,不许云初和云佑与他来往。

谢晖的防备,越发让他增生了对权利的渴望,总想着只要他当了皇帝,谢晖便奈何不了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长公主看上谢云初把她许给了王书淮。

那一日午后狂风暴雨,他入殿恳求父皇赐婚,父皇事事依着他的妹妹,驳了他的诉求,不仅驳了,甚至转背就忘了他提过这档子事。

江山与美人,他最终选择了江山,总总告诉自己,得到了权势,其他一切便唾手可得。

可惜老天爷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终是兵败如山倒,沦落到穷寇的地步。

时至今日,看着她冷冰冰的神色,再对比少时乖巧可爱的模样,免不了在想,若是最开始便选择了她,此刻他们会不会已儿女成群。

谢云初和谢云佑甩开朱昀独自用膳,谢云佑这辈子最亲的人是姐姐,只要姐姐在身边,他就没有太担心的,照旧吃饭,谢云初却怎么咽不下。

脑海浮现孩子的模样。

林嬷嬷暂时不会告诉孩子们她的死讯,最多没瞧见娘亲回来,哭闹一阵,寻个由头也能安抚住。

那么林嬷嬷和春祺等人呢,几个丫鬟恐怕得哭死,伤心是必然的,只希望看着还有小主子份上,保重自己。

还有明夫人和乔芝韵,明夫人性子柔善待他们姐弟也是真心,这会儿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至于乔芝韵,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跌落山崖,该也不好受吧。

最担心的便是父亲了,他老人家身子本就不好,听到她跟谢云佑的噩耗,定然出事。

谢云佑见她眉头紧锁,顿下来问道,“怎么了?”

谢云初将自己担忧说出来。

谢云佑啧了一声,心情复杂苦笑一声,“别想多了,父亲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没准他老人家看得开,念着终究去了个祸害,高兴呢。”

谢云初知道谢云佑是玩笑话,瞪了他一眼。

“至于母亲…”谢云佑也很担心明夫人,但为免影响谢云初的情绪,干巴巴地宽慰她道,“有云霜陪着她,当无大碍,”说到这里谢云佑想到乔芝韵,抿了抿嘴没提她。

“对了,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不想想姐夫,姐夫若是听了你的死讯,这会儿怕是要疯掉。”

谢云初愣了愣,旋即失笑,纵然今生王书淮对她比前世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也不至于没了她不成,

“他现在可是内阁首辅,在朝中举足轻重,新帝继位,有一大堆事等着他抉择,他没多少功夫来琢磨我的事,纵然起先难受,心里不适应,慢慢的也过去了,至于王家…不能没有宗妇,”

谢云初搅了搅碗里的空饭,带着冷笑,

“没准已经开始张罗继室人选。”

谢云佑也当姐姐在说玩笑话,不在意道,“是啊,既是如此,你在这里愁什么。”他夹了一把菜搁在她碗里,淡定道,

“姐,人任何时候先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女孩子,王家没了你,照样运转,你该要保重身子,养精蓄锐,想法子从这里出去。”

谢云初深呼吸一口气,担忧再多也是无济于事,身子要紧,于是立即捧起饭碗,结结实实吃了一碗饭。

第110章

再说回王书淮,这一日至来到香山寺后山那座毛亭,便再也没有离开。

尸首被移走了,深林里渐渐恢复平静。

他发滞的目光凝着水面不动,那里下饺子似的,有无数侍卫船只正在打捞。

他知道他们在打捞什么,可他始终不信。

王书淮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线索串联起。

十八罗汉是信王买通的高手…信王不见踪影…

寅时末他消失在皇宫,云初卯时初出了事,这当中只隔了两刻钟上下。

从宫墙下不到两刻钟便可赶到香山寺,若是从葫芦口半山腰掠山而上,便更快了。

王书淮摸着那处被谢云初抠过的指痕,可以想象当时的画面,云佑将云初护在身后,云初兴许退着退着不小心跌落山崖,那么云佑呢,换做是他,一剑杀了云佑便好,哪需要把一个昏厥或死了的人再推下山崖。

如果是信王,那就说得通了。

他想要云初,不忍伤害云佑,连着他一并带走。

一想到这个可能,消散的那股劲瞬间回聚,他猛地站起身,将身上一块令牌抽下来,交给身后的侍卫,

“拿着这块令牌给李承基,告诉他,再调三万南军,沿着附近大道小道山道查下去,必须给我把信王捉住,还有,所有过路马车牛车板车全部拦截,一人都不放过!”

“明白!”侍卫自是飞身下山去传令,

信王受了伤,带着两个人根本走不远。

除了马车,还有水路,王书淮扭头问春祺,

“当时后山脚下留着几艘船?”

春祺还蹲在石墩处抹泪,忙道,“两艘。”

王书淮心口的气息再次一窒,方才他明明瞧见,底下渡口停留两艘小船。

也就是说信王没有乘船离开。

也对,下游全是朝中侍卫,此地山脉高峻,河流湍急,又不可能往上游走,他只能带着人坐马车。

“高詹,再遣人去底下葫芦口,将所有女眷的马车查一遍,看看哪家丢了马车?”

王书淮心思一贯缜密,立在毛亭里,将所有信王可能逃离的路径法子都设想到,并铺下天罗地网,那一刻他伏在石桌上竟生出一丝庆幸…

他宁愿谢云初是被信王带走,也好过真正跌落山崖。

高詹吩咐完,折回亭子,将所有人遣开,来到王书淮身侧,

“你怀疑云初姐弟是被信王劫走?”

王书淮没有回他,而是擒起高詹方才给他斟的茶灌了一口,瞥了瞥水面上的侍卫,寒声道,

“留下部分水手,其余士兵全部遣去这一带山林子,给我把这附近山林全部搜一遍!”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信王狡猾胆大,身上又带着伤,即使有人帮衬,想带走两个人十分不易,兴许他就在附近躲着没有走远。

高詹看着他孤注一掷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颔首道好。

接下来这半日,王书淮又纠集余下人手,亲自铺天盖地搜查整座葫芦山,每一处草丛,每一个地洞,哪怕是悬崖峭壁上的石洞都不放过。

信王逃离是事实,王书淮声势浩大搜捕信王下落,朝臣均无话可说,没有人把谢云初与信王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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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到一处。

真正知晓王书淮在做什么的,只有高詹等几个心腹。

旭日藏去云层里,天色转阴,到了午后云层越来越密,雨淅淅沥沥而落。

女眷陆陆续续送回府,谢云初姐弟跌落山崖的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

谢云初的祖母谢老太太闻言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在床榻,而那头谢晖本就缠绵病榻,管家怕他出事,封锁消息不敢声张。

所有女眷都离开了,独独明夫人坐在渡口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雨雾与河面连成一片,仿佛在天地间浇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墙。

谢云霜闻言从城内奔来渡口寻她。

明夫人握着她的手腕,心里七上八下地交待,“回去…让你姨娘侍奉你父亲左右,记住…不要告诉他真相…若是你父亲问起我…”

明夫人说着声音低下去,瘦弱的双肩颤动不止,“就说…就说我被云初接去了王家…要住…住几日回来…”

尚没有搜到尸身,府上也不必办丧,能瞒一日是一日。

只要没看到尸身,人总还要抱着一丝侥幸,明夫人盼着能有奇迹。

谢云霜哭着跪在她脚跟前,“母亲,您身子不好,回去吧,姐姐在天之灵看着你也不好受…”

明夫人喃喃摇头,孱弱的身子坐在棚子里,望着水天相接的水面,坚定道,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孩子回来…”

船只最后停在广渠门内的漕运渡口,各家均有仆人来接,南安郡王妃江采灵亲自搀着乔芝韵上了江家马车,乔芝韵面颊的泪痕已干,整个人跟个木偶似的靠坐在软塌,眼神空洞无物。

江采灵今日一直陪在乔芝韵身边,听到谢云初那一声尖叫后,她亲眼看着继母脸色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整个人跌坐在夹板失魂落魄,她能明白继母的心情,十几年不闻不问,好不容易重聚了以为有弥补的机会,结果两个孩子一起陨落山崖,懊悔与伤痛并存,不知道多难受呢。

一路浑浑噩噩回到江府。

下车时,雨雾迷茫。

乔芝韵抬起眼,那一日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云佑立在门前与她一剑断发…

乔芝韵干涸的双眼瞬间泪如泉涌,喃喃地立在天地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失声痛哭。

恰在这时,门口一十多岁的少年穿着锦衣玉袍从门槛一跃而出,朝着她笑吟吟奔来,

“娘…”

这一声清脆的娘随同谢云初那声锐利的尖叫在她脑海交织着,极致的痛楚在心尖来回滚烫焦灼,一口血从肺腑深处冲到嗓子眼,堵住她所有六神五脉,乔芝韵两眼一黑,一头栽在雨泊里。

下午申时,天彻底阴沉沉的。

轰隆隆的雷声过境,硕大的雨滴一颗一颗啪打窗棂。

四太太和大太太一路哭着回府,到了家门口听闻长公主自刎,更是唬傻了,四太太愣在那里,大太太则摇摇欲坠,长公主可是长房的天,一旦长公主出事,段家的旧事恐被挖出来,长房还不知有没有活路,身子晃了晃,顿时昏厥在地。

大奶奶苗氏急急忙忙将人抬进去,哭得泣不成声,一面为谢云初的死而痛惜,一面为长公主失势而愁烦,一颗心如同风雨飘摇的舟,没有个安身之处,一家子一日去了两人,一重叠着一重,哭声里也添了几分宿命般的悲切。

王书琴不肯相信谢云初姐弟出了事,自听闻消息便骑马奔去了渡口,陪在明夫人和夏安等人在现场搜寻,

林嬷嬷病倒了,冬宁跟着王书琴去了渡口,两个孩子无人看管,被送来了琉璃厅。王书仪和王书雅均没有回自家,留在府上帮着看孩子。

珂姐儿冥冥中感觉到气氛不对,抱着她的小锦杌挪到王书雅身边,喃喃望着她,

“姑姑,天色已晚,我娘亲怎么还没回来…”

娘亲明明跟着四叔祖母一道出的门,怎么叔祖母回来了,娘亲没有回来?

王书雅看着天真烂漫的孩子,泪意一瞬间冲破眼眶,连忙把孩子搂入怀里,忍着哽咽道,“你外祖父病了…你娘照顾他去了…”

珂姐儿靠在她胸口问,“那外祖父什么时候能好?”

王书雅红着眼眶道,“可能需要一段时日…珂儿乖乖的在家里带着弟弟好不好?”

珂姐儿听出姑姑的哭腔,心想着外祖父一定病得很重,“我会乖乖的,不叫娘亲担心。”

王书雅搂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珝哥儿喜欢下棋,独自坐在一张小几前摆放棋子,瑄哥儿和玥哥儿瞧见了,跑过来伸手将他的棋子给拂落在地,珝哥儿脸色一青,气得追着二人跑,王书仪看着不谙世事的孩子,悄悄揩了揩泪。

自朝中出事,三太太和二太太便坐在正厅主持大局。

比起长公主自刎,显然谢云初的死更让她们挂心。

三太太沉着脸坐在桌旁,来来回回思索几遍,还是觉得不对,信王失踪与云初出事的时机太巧合了,她怀疑信王穷途末路挟持谢云初姐弟,以来跟王书淮谈条件。

她拉住身侧已魂不守舍的四太太问,

“你是亲眼瞧见初儿落了崖?”

四太太脸上泪痕未干,哭道,“三嫂,我亲耳听见那声尖叫是从水面上空传来的,跟道雷似的在半空炸开,与岸上的声音迥异,我确信初儿是没了…”

三太太侥幸全无,搭在桌案上的手臂缓缓滑落,慢慢拿着绣帕拭了拭泪,

“这风光日子刚来…她便没了……两个孩子还这么小,该怎么办…”

三太太用帕子捂着额坐在那里哽咽。

人哪,图什么风光,图什么荣华富贵,安安稳稳活着便是最大的幸运。

这一夜之间惊天巨变,有人人头落地,有人流离失所,兴许也有人额手称庆,也不知书淮做上内阁首辅时,想起身陨的初儿心中是何滋味?

四太太昨夜经历凶险,对着谢云初本就存了几分感激,又亲眼目睹她落崖,对她的疼惜反而胜过对长公主的哀痛。

姜氏则被这个消息给砸蒙了。

前一瞬还在为儿子成为当朝首辅沾沾自喜,转身老天爷砸下一道闷雷。

儿媳妇没了?

姜氏一时没回过神。

难以想象,好好的人说没就没。

惊吓甚过难受。

直到听到三太太提起两个孩子,失去儿媳妇的痛感,才更加深刻,

“对啊,两个孩子怎么办?”眼底不知不觉滑出泪。

雨越下越大,姜氏与谢云初感情并不深,做不到痛哭流涕,心里却担心两个孩子,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娘,便扎了针似的疼。

一路噙着泪到了琉璃厅,亲自带着两个孙儿回了宁和堂。

她左手抱着珂姐儿,右手搂着珝哥儿,珝哥儿不喜欢她抱,避开她手肘坐在罗汉床发呆。

孩子虽小,却也懂察言观色,清澈的瞳仁盛满了疑惑和懵懂,望着窗外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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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娘亲还没有回来。

窦可灵和许时薇二人听到谢云初跌落山崖,都唬了一跳,许时薇哭了一场,窦可灵也抹了抹泪,妯娌一场,原先那点龃龉在生死面前都不是事,二人凑在一处,细数谢云初的好,念着她刚当上首辅夫人便去了,替她惋惜难过。

“往后,咱们拿两个孩子当自己亲生的,替嫂嫂尽点心意。”许时薇哽咽道。

窦可灵颔首,“这是自然的…”

大雨瓢泼,风声鹤唳,听着人心里越发添了几分感伤。

窦可灵想得更为长远,叹气道,“二兄时任内阁首辅,又是王家宗子,二嫂这么去了,回头必定有新人进门,若是如同二嫂这般好相处,便是咱们福分,若是换个厉害的,日子可就难了…”

一提这茬,许时薇更难过了,“再也寻不到比云初嫂子更好的人,我竟是盼着她没死,哪日能回来便好。”

窦可灵也长吁短叹,往宁和堂方向指了指,

“咱们婆婆这会儿怕是要高兴坏了,过去二嫂不甚把她放在眼里,眼下人没了,婆婆必定要替二兄张罗续弦,新进门的媳妇第一要务便是讨好婆婆,婆婆好日子要来了。”

许时薇瘪了瘪嘴轻哼道,“若真有新嫂子过门,便让她去伺候婆婆,我是不去了。”

宁和堂。

二老爷回来了。

儿子立不世之功,儿媳妇被歹人杀害,两厢撞在一处,二老爷心里不是滋味。

回来瞧见两个孩子凑在祖母跟前闷声不吭的,就更难过了。

他摆摆手,示意明嬷嬷把两个孩子带去厢房歇着,他有话跟姜氏说。

珂姐儿却不肯,“祖母,我和弟弟要回春景堂去…”

“那不成!”姜氏脸色罩着严肃,“今夜风大雨大,你母亲去了外祖家没能回来,这几日你们歇在祖母这里。”

春景堂上下没了主母,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她不敢让两个孩子回去,怕受了惊吓。

姐弟俩都没离开过母亲,又从不曾在宁和堂过夜,一时不适应,均低落地垂下眸。

幸在关键时刻,冬宁赶了回来,明夫人担心孩子,遣她回来照看两个小的,她性子最是内敛,痛楚均呕在心口不轻易表现出来,这一出现,珂姐儿跟珝哥儿均高兴地扑过去。

两个孩子素日都是冬宁带的,跟着她亲近。

冬宁朝姜氏跟二老爷屈膝,牵着孩子去了厢房。

先把珝哥儿安置了,又来守着珂姐儿,亲自蹲下来给珂姐儿擦澡。

冬宁是谢云初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她一直视谢云初为命,她本该是最难受的那个,可奇怪的是冬宁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乱。

有的时候人的心灵感应很是奇妙,看着眉目肖似谢云初的珂姐儿,冬宁心里莫名有一股笃定,总觉得谢云初没有死。

冬宁一离开,姜氏唤随行而回的明贵进来问,

“可有消息了?”

指的是有没有捞到尸身。

明贵眼还肿着,摇头道,“还没呢。”

姜氏叹着气。

二老爷在一旁问,“那书淮呢,他还没回来吗?”

明贵将泪一擦,吸着鼻子道,“二爷白日将葫芦山搜了个遍,傍晚又骑马去了西郊。”

姜氏不解问,“去西郊作甚?”燕雀湖在东郊,王书淮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去西郊追信王。”

信王虽兵败,西北方向的萧关还有他的旧部,如果信王离京,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西北。

姜氏闻言愣住了。

媳妇没了,他竟然一门心思去追穷寇?

“朝中那么多将士,哪个去追不成,他非得亲自去?再说了,也得尽快捞起媳妇的身子…”一想到尸身要被水流冲走,或许入了哪个鱼腹,姜氏浑身直打哆嗦,好歹婆媳一场,越想越对谢云初添了几分怜惜。

明贵可不敢告诉姜氏真相,任她唠叨垂眸不语。

二老爷也眉头轻皱,

“朝中没了他不成,还得尽快入宫主持大局才是。”

这话明贵更不知道如何回,干脆耷拉着脑袋,将头埋得更低。

二老爷摆摆手让他离去。

屋子里一空,只剩下夫妇二人。

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树影倾斜在窗外交织出一片阴影,姜氏愣神看着,忽然吓得浑身发抖,她连忙往二老爷身边凑,

二老爷见状问道,“怎么了?”

姜氏觑着窗口,心里发慌,“我在想…我过去是不是对淮哥儿媳妇不太好,她会不会…化成厉鬼来报复我…”

二老爷觉得姜氏没事找事,皱着眉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又没好气道,“既是怕,你越加要替她照顾好两个孩子,没准她在天之灵看着安心,放过你……”

姜氏:“……”

愣了一会儿,气得锤了二老爷一拳,“那是我孙子,我能待他们不好吗?”

于是气势汹汹起身往厢房折去,路过廊庑时,往院前角落里的芭蕉树瞥了一眼,又打了几个寒颤,吩咐明嬷嬷,

“明日着人去河边祭拜,送送她…”

李承基陪着王书淮追查了一日一夜,至夜里子时方回府,他已两日不眠不休,十分疲惫,见沈颐裹着件白衫倚着拔步床闪丢魂失魄,心疼地坐在她跟前的锦杌,拉住她的柔荑,

“夫人…”

灯盏的光芒投在她白皙的面颊,映出那一片水渍渍的泪,

李承基不忍见她伤心,便宽慰道,

“王大人断定是信王将人劫走了,那被推下山崖的人影,是做给你们看的,是信王金蝉脱壳之计,你别这么难过,你要相信王大人,他一定会把王夫人寻回来。”

沈颐闻言泪水横陈,不住地摇头,

“不是的,你们都错了…”

她哭了一日嗓音已经沙哑,“今日卯时,天蒙蒙亮,我是第一个推开后门的人…初儿的声音不在岸上,是在半空…你明白吗?”

沈颐拽着李承基的胳膊,眼眶的泪绵绵地往外涌,“她铁定落水无疑,你去告诉王书淮,叫他别费功夫了,让他好好着人打捞尸身,早日让初儿入土为安吧…”

她覆在李承基肩上大哭不止。

冷杉查到兵变那一晚有人杀了皇宫东北角望楼的将士,从那里跳下护城河,王书淮断定那个人是信王,由此,越发肯定信王把云初掳走了。

整整三日,王书淮不眠不休,亲自将附近百里的关卡全部盘查过,过关记录全部阅过,葫芦山方圆十里的山坡也来回翻了几遍,可惜依旧没有信王的踪影。

越没有结果,心越慌,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吩咐兵马司和武都卫,挨家挨户搜查京城每一处角落。

从长途奔袭回京,至搜寻谢云初的下落,整整五日,王书淮没有阖过眼。

七月初五的午时,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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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

王书淮回到内阁,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紫檀长案后,那一身绯红的官袍已被荆棘划破几处,平日一丝不苟的鬓发湿漉漉地黏在鬓角,隐隐间了几根白丝,玉冠是斜的,眼眶凹陷进去,瞳仁干涩猩红,就像是两个可怖的血窟窿嵌在那瘦脱形的面颊上。

这几日除了喝几口羊乳,他什么都不曾咽下,两颊的肉全部褪去,深深往里凹陷着,面色由最先的黑青转为煞白,跟个从地狱爬回的厉鬼似的,没有半分生气。

他修长的脊梁微躬贴在圈椅背搭,双目无神望着洞开的门庭。

他已经竭尽所能,铺下天罗地网,拦截信王。

只要信王还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可事实上是,信王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痕迹。

信王逃脱不要紧,

云初呢?

难道他错了吗?

就在这时,门前一晃,一道身影垮了进来。

明贵看着王书淮这模样,泪如雨下,小心翼翼问,

“二爷…二老爷遣小的来请示您,这几日京城官宦女眷均上门询问,何时给二奶奶办丧,她们都要来祭拜,感念二奶奶救命之恩…”

明贵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字刺激了王书淮,圈椅上的那个人像突然活过来似的,飞快从长几绕出,绷着最后一口气冲出去,疾驰回府,铁骑从王家东面巷子口一跃而入。

入目的是门庭上挂满的丧幡。

刺目的白令人目眩,扎的他浑身抽搐。

胸口郁结的那团痛楚化作怒气直窜眉梢,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快地扑上去,将那挂着的白幡全部扯下来,腰间软剑随之抽出,将那些白幡给剁了粉碎,

“谁挂的?出来受死!”

门庭内正在忙碌的仆人被他恶魔一般的模样吓出了魂,纷纷跪在地上直打颤,

王书淮提着剑,携着一身磅礴的杀气,脚步千钧般往正厅迈去,剑尖在烈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仆人均吓得四处闪躲尖叫连连,

正厅台矶上立着一人,正是吩咐管事采买丧仪之物的二老爷,他偏首瞧着一人双目狰狞,浑身淬了毒似的杀进来,瞳仁震撼,

“书…书淮…”他差点没认出儿子来。

王书淮诡异地笑了一下,抬剑往他耳边削了过去,嗖的一声,剑锋径直插在正北国公爷亲自题写的对联之上,

这一剑虽然没伤到二老爷,却彻底将他吓坏了,他身子剧烈地抖动,人便这么跌坐在圈椅里,“你……”

他不敢相信一向重规矩的儿子做出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王书淮阴鸷的脸这么压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谁办丧,我杀了谁!”

仆从们纷纷惊恐万分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将方挂好的白幡全部给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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