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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她媚色撩人 亦宴 83085 字 2024-04-09

可日子久了,这句玩笑话丝毫得不到任何实证,反倒是月照的机敏和沉稳叫公主越发觉得感慨,捧着她的脸,赞道,“或许你阿耶真是更聪明些。”

月照学东西很快,人也坐得住,等到了会说话的年纪,也知道督促兄长要好好念书了。

蕴空与浮玉在院子里纳凉,望着无边月色,他不由得感叹,“阿满如若可以入朝为官,定是个能人。”

浮玉打着玉柄白梨扇笑道,“她还没出生的时候,你期望她是个女孩,如今倒又希望她是个男孩了。”

蕴空却说不是,压低声音道,“你许久不回宫中,却也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今皇后势头正盛,陛下又繁事多与皇后商量,朝中已经有人并称二圣,这可是前所未有。”

浮玉听得不可思议,“自从上次遇刺之事,陛下休养期间便多多仰仗皇后,不想如今依旧如此么。”

蕴空点点头,“皇后的野心,不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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觑,她已经通过一些事情证明了她做为女子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可接下来,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浮玉按着他的手安抚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蕴空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种不变通的人。只要江山还是我大华的江山,谁来当执掌人,倒是无所谓。更何况,”他将她的手攥进些,仿佛再也不要松开似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浮玉听得颇为感动,依偎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着,以后你告老还乡了,我们就搬出长安城,去洛阳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蕴空说我答应你,“等有了机会,我带你回去看看。”

这时候,不亏领着阿满走过来,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纳凉。蕴空和浮玉笑了笑,各自腾出一些地方,叫他们爬上席子来。

不亏和阿满挤在他们二人中间,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赏起月来。

月华如练,叫人看得心驰神往。

浮玉搂着不亏,道,“不亏,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亏想了想,坚定道,“我想做大将军,骑马打仗,上阵杀敌!”

浮玉和蕴空听得一笑,摇着头道,“当将军好,你这性子不做将军真是可惜了。到时候我们不亏一马当先,定是英勇。”

不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妹妹的手,问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长,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双眸望着静谧的星海中那一轮清傲温润的月,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头,

“我想做女官。”

刹那间,蕴空与浮玉脸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纷纷为这孩子的话感到震撼。黑暗中,他们二人握紧对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场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似的。

或许,正如蕴空所预料的那般,王朝,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巨变的时代………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时候,牡丹盛开,摇曳在花架上,更显得娇艳无双。

永阳公主正俯着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头凝神嗅品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唤她。

“公主!公主!——”

公主宁静的思绪被打破,眉头一簇,诧异地慢慢回过头,见着来的人后才舒缓了脸色,“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白樱自外朝的库房一路小跑过来,自然是累得气喘吁吁,抚着胸口急着给公主报喜,“奴打西库房过来,听见总给使念叨几句闲话,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团扇摇了起来,一面浅笑一面上下打量起白樱,慢条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处,才叫你如此欢喜……”

“今日佛子入禁中伴驾了!奴一听,急着回来告诉公主,正巧远远地瞧见佛子穿过御桥,自中朝往内禁去呢!怕来不及,赶紧抄了小路回来。”

手中的团扇瞬间跌落,公主的眸中华光闪烁,压抑着几分激动,镇定地颤声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佛子已经离京三载,如今拜相归来,按路程少说也要还有半个月……”

“总给使说,是圣人叫佛子早早归朝,许是如此才提前了这么多日。”

白樱心思简单,对于公主的异样并没有想太多。更何况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佛子归来的日子,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来到公主面前禀告这个喜讯,难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许。

果然,永阳公主很满意,疾步拉她进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脚下愉快地旋舞,“我现在就要去见父亲,你来帮我梳妆。”

白樱说是,对着铜镜瞧上公主的脸庞,眨眼道,“听说圣人在清辉阁亲自设宴款待佛子呢,圣人说过,最喜欢公主垂髻的模样。既然如此,奴就给公主梳个垂挂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却说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给我梳个双环望仙髻吧,也算新鲜一次。”

白樱说好,一面开始打发丝,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时候能梳的发髻样式也多了起来。到时候,奴一天给公主换一个。”

浮玉听罢浅浅一笑,拿起一个玲珑宝珠臂环摆弄起来,喃喃道,“出降?这话对我来说还早呢……”

“怎么说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还记得城阳公主十五岁便嫁人了呢。到时候,圣人为公主选个英姿清贵的驸马……”

白樱的话总是多一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喜鹊似的,给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几分热闹。永阳公主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贴身的宫人除了白樱,

还有一个叫幼蓉的。那是尚仪局特意选出来的人,留在她身边作伴。

比起白樱来,幼蓉的话就少了很多,平日埋头做事,性子也沉稳些,规规矩矩,恪守体统一一的确是尚仪局教出来的人。

“幼蓉去哪儿了?”浮玉一直没瞧见幼蓉,扶着鬓角的碎发侧头望了望,“她去领开春的宫服,还没回来么?”

白樱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佛子归朝以来,朝中官员也跟着变动起来。提拔的提拔,调职的调职,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这几日尚衣局缺人,幼蓉应该是被留在那帮忙了。”

公主的脾气有时候的确不小,宫里人也是领教过的。尚衣局没有事先来通告公主就暂时借了人,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浮玉听后却只是哦了声,“那就作罢。她一向手巧又稳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难得心情甚佳,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花颜,决定还是要在唇角的两边点上笑靥。她瞧了瞧,不禁为自己的忐忑莞尔一笑。

她生怕这妆容太过正式,引得父亲的疑心;又担忧其不够妍丽,不能引得大师的惊艳一睹。

毕竟,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前。她在国子监的学业因为蕴空的调职也暂停了,她记得,关于他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长安城连绵的秋雨中,那一抹撑着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宫之外。

拖着绮丽的大袖衫,一路穿过花丛,顾不上追逐翩跹的蝶,那绣鞋一路不停地迈出去,公主来不及等候仪仗的准备,自己直直地往清辉阁行去。

不远不近地走了过去,驻守在外的宫人和内侍忍不住抬起头往她那边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几眼今日公主如此美丽而可爱的模样。

“永阳公主安。”元内侍闻声出来,连忙躬身拜过,恭敬道,“大家在内设宴招待佛子。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细准备了一番,正是为了进去,又岂会再等。

“设宴?今日设的什么宴?”永阳公主满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内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佛子,里头可还有旁人?”

元内侍答,“回公主,没有旁人了。今日佛子拜相归朝,大家单单请了佛子,过几日才会……”

“那不就好了。蕴空本来就是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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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的门客,今日既然没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骄纵,道理也是蛮横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诉父亲吧。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元内侍解释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进去禀告,果然没一会儿笑着出来了,弯身将公主引了进去。

清辉阁内,博山炉上烟雾缭绕,沉香自那铜制雕刻的飞禽走兽的镂空图案中飞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样,交叠在一起,闻着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几分。

永阳公主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厉害,沉香的味道压不住心底的雀跃,她绕过梨色的帷幔走了进去,但见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绯衣乌带,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见父亲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颜笑着一路走过去,站在座下,做手礼,道,“儿拜见父亲——”

皇帝无奈一笑,“就知道你爱捣乱。从哪里听说朕做全羊宴,这么跑过来了?”说着,扬手朝下头一指,道,“去见过佛子。他从前在国子监教过你几个月,可还记得?”

浮玉这才若无其事地顺着指尖回过头望去,只见案前的那人缓缓起身,长袖对着迎在面前,沉声道,“臣蕴空,见过永阳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声道,“佛子不必多礼。”

听见她的话后,蕴空再拜了一下,终于慢慢放下袖子,一点点露出那张脸来。

公主这才看清了大师的脸,她呼吸凝滞,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见多了几分沉稳成熟,目光也更显沉淀。

大概是这几年在外历练,看遍了世间的繁华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带着几分淡然从容一一这是那些年轻贵族所不具备的气质。

蕴空见到公主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识地避开她如今已经绽放的花颜,那波澜不经的脸上稍显仓皇,然后立刻化为平静,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对视,叫两人都有些心虚,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和警扭。

公主的红靥在嘴角边挂着,像是两颗红豆,锁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这略显沉默的重逢的时刻,她仔细探究着大师脸上的神色。

“少师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装扮,此时又故作温婉地与他讲话,做得一切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无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窦初开,桃天年华。

大师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不辛苦。”

“对了,如今你已经是大师了。我不该再叫你少师,应该改口叫佛子了。”公主绞尽脑汁地与他攀谈,多多少少想要引起蕴空的兴趣。

蕴空听罢,唇边浅弯,客气道,“无妨。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皇帝挥手,叫内侍多备一张案几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着对蕴空感叹道,“你不再这三年,朕是惯坏了永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该叫卿继续留在国子监,至少教完永阳的课业,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说的时候,倒也不是生气的神色。他说永阳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闲话自家孩子的语气,并没有真的嫌弃。仔细一品,这个“不懂事”中,倒还有几分纵容的意味,毕竟,是皇帝也乐得偏爱永阳这个女儿。

这些事情,蕴空都明白,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几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纯致,与从前一样,不曾有变。”

皇帝笑道,“还是个孩子心性,不过,这几年比从前倒是长高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大师的视线漫向公主的脸,轻轻点头应和道,“的确如此。”回想从前,她在洛阳之变中生还,那双胆怯而无助的眼睛,他还依稀记得。直到在国子监教她的时候,她也总是躲在书卷后头偷看他,就是一个孩童。

可今日再见,总觉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几分妩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似的。这种异样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难道这三年中,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公主已经换了个人?还是,她的成长已经超乎他的预料,在他离开的这几年中,宫中奢华的生活让她快速地生长着,仿佛未经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与大师对坐的公主的脸庞,叫他瞧得有些不安,连忙举起一杯杏酿饮下,稍稍稳了稳迷乱的心神。

内侍端来刚出炉的胡饼和炙肉,一一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饼香脆,刚刚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间,配着吃再好过。

公主恰好没怎么吃东西,闻见这香味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她耳边听着父亲与佛子絮絮叨叨一些宫外官场上的琐事,自己率先动手,拿起一张胡饼按住炙肉,另一只手执小银刀,左挑右挑,对准一块儿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间鲜香四溢。

“……回陛下,东都洛阳如今算是稳定了,臣以为还是用旧部驻守,不宜替换……”蕴空抬脸朝座上看过去,向皇帝提议,“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大师话音零散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对坐的公主,后头的话也没说出来了。

只见永阳公主拿着胡饼,正认认真真地擦着切完肉的小银刀,仿佛拿着的是块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净了,才满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将那擦过刀的胡饼丢弃到那些准备扔掉的骨头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蕴空忙回过神来,速速禀告,“幽州城偏远,那守城的将领臣也特意拜会过,算是个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说罢,他又转过头看向浮玉,不禁皱起眉头问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头一次见。”

浮玉扬声嗯了一句,刚咽下去半口,抬眼见蕴空正一脸严肃地直视着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第91章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脸红了,毕竟是自己的暗恋之人,这般在父亲面前,毫无遮掩地看她,实在叫她难为情。

浮玉没看出大师的意思,点头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蕴空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回长安城之后,臣听闻城中贵族中风靡起一种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时候以饼做布,擦拭银刀银筷,用完后,直接将饼当抹布扔掉,以此作乐……”

公主不明所以,听到此话居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想到,上次宴席我这么做了,竟传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无心之举。”她抬起手背轻掩嘴唇,笑得毫无顾忌,仿佛只是个乐子似的。

皇帝摆了摆手,道,“永阳这么做惯了,房卿不必管她。”

蕴空英气的眉毛轻轻一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声道,“公主为大华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对象。公主可曾有过半点觉悟?”

浮玉感到他阴沉的气息涌来过来,不由得心里跳个不停,嘴里嚼着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来,她慢慢昂起下巴,问道,“佛子这是何意?”

蕴空抬袖,冷冽地看她,肃声道,“公主此举奢靡,已经引得其他仕族子弟争相效仿,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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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虽然公主深居宫中,可也应该知道农耕之艰,如此,又怎能故意而为之?”

大师进谏一向直白,现在能这般款款地讲道理,已经是他压下几分平日的严肃的结果。蕴空在朝中治政严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却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属僚们又敬又怕。

他这算是第一次以劝谏的方式同公主讲话,用词和语气自认为已经是温和许多,不想,公主却听得脸色愈发窘迫起来。

“只是一张饼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吗?”公主显然被说得有些丢了脸面,她按下筷子抬起头迎上大师的目光,眼中多了几分不快。

扫兴。真是扫兴!她临行前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这样平淡如水,谁能想到,蕴空不仅没说什么好话,反而直接教训起她来,就连相对而坐的吃顿饭,也叫他挑剔着。

浮玉在宫里随性惯了,头一次被人这么当众说,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涨红着脸嘴里喃喃道,“多管间事!”

蕴空眉头却更紧了,继续道,“饼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擦刀的。公主应该成为王朝的表率,不该引起奢靡之风……”

没有什么比被暗恋的人指责更加丢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况,他们三年不见,一上来便是这些话。

公主火冒三丈起来,唇边忍不住荡漾起一丝讥笑,冷声道,“佛子贵为大师,连内禁的事情也要管吗?再说了,父亲还没说什么呢,佛子又哪里来的权力?”

大师被挤兑的哑口无言,盯着她的花颜默不作声,慢慢按下酒盏握紧,却也不再说什么。

皇帝见这场宴席上,公主和大师差点闹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宽慰道,“永阳她娇纵惯了,朕会好好管束的。”说完,又转头看向疏远,故意严肃

道,“鸢儿,方才你怎么同佛子说话的?还不赔礼。”

公主望着大师那张清贵英气的脸,一口话闷在心里出不来,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对皇帝道,“父亲,我吃不下来,想出去走走。儿告退了。”说完,红着眼圈侧头瞪了一眼大师,然后狠狠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蕴空被她那道怨怼的目光瞧得一震,还没缓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决绝地跑进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见,鼻尖独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隐隐约约地撩拨着他的神思。

“朕这个女儿啊……”皇帝无奈摇了摇头,对蕴空道,“房卿,你多见谅。与朕多说说幽州城的事情吧。”

蕴空的目光从殿外抽了回来,脸色转为淡然,抬袖垂头,沉沉回应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会改的,长久以来,娇生惯养所培育出来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诉她,哪怕是错的,也要昂起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关于内禁风气奢靡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更有御史台的人已经注意到公主行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两件事,史官的笔,御史的嘴。无论是哪一个,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个可以叫你遗臭万年,另一个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听闻城中那件事就是从永阳公主那引来的,实在是浪费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听说每年都要比旁的宫里多出好些开销了!户部的人已经看过了,的确如此!”

大师听罢这些议论也没有说什么,在中午的时候独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窦尚书要来了账本检查,越看脸色越不好,手指划过一列列记录,最终停在一个“两”上,喃喃道,“宣徽殿的开销真的这么多么……”

宝尚书从前任职户部侍郎,提拔做尚书后,形同副相,掌管尚书省大小事宜,他将茶碗往蕴空那头推了推,道,“没办法。陛下宠爱公主,自然是纵容的。你也知道,公主从前在洛阳之变吃了很多苦头,自从归宫后,陛下也很是内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罢了,单单是绢布每个季度就比旁人多出来这些,实在是……”大师面色沉沉,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道,“朝中对宣徽殿议论纷纷,若不劝诫,恐引起大事。”

窦尚书抱袖眯眼瞧他,啧嘴吸气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阳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们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大师脸色一紧,拂然不悦,“我这不是关心,只是不喜欢朝中的人成天如街头妇人似的,乱言乱语……”

窦尚书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道,“你别太在意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谏言,咱们也谏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来,稳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谏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蕴空若有所思起来。告别了窦植后,独自回了中书省,在案几上展开一张白麻纸,提笔点墨想了又想,终于落笔成书。

半个月后,永阳公主在禁中办点心局,请来诸位贵女相陪。请柬是五月初发出去的,原本高高兴兴准备入宫的娘子们都等着这一天的热闹,哪里知道,真的临了这天入宫,却发现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着心情不悦的很,精美的糕点也无法叫她展现半分笑意,更不必说吃茶后,众人围在一起瞧皮影戏的时候,她一直懒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似的。

屏风上映着烛光,皮影人在上头卖力地表演着,唱词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情情爱爱的故事。按理说公主最喜欢看皮影戏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烛光,百无聊赖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听我阿耶说起,前些日子佛子在陛下那儿弹劾公主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因为她平日太过……”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个圆圆的扇圈,公主撑着头抬起眼扫了过去,低声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窃窃私语,扰了旁人兴致!”

一阵话风过去,谁也不敢再议论,只是坐在那老老实实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让我过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还不等浮玉回过头,只听一声狠狠的玉碎声,啪啦一一地打断了皮影人的词话,引得众人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回过头看。

周英娘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那少了一角的枕头,颤声道,“对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浮玉提衫走过去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我父亲送我最珍贵的礼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为被蕴空弹劾的事情苦闷不已,如今又来一桩烦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头,眼含泪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声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吗?毛毛躁躁,唯唯诺诺,小户人家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道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围绕着她,叫她窘迫地难以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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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彻底没了兴致,也没再说什么,遣人将玉枕拿去修补,自己则挥了挥手,叫旁人散去,独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阳中,蕴空正往宫外走,忽然见御桥上有个女子正垂头走着,瞧着也是出宫。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谁,他不免多了几分疑惑,朝她走了过去,却听闻了几声哭声。

“这位娘子,没事吧?”他淡淡问了一句。

英娘回过头,见是大师,不由得大惊,抹了一把眼角,道,“佛子……没事。多谢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蕴空也有些惊讶,这是发生何事了,才叫这位良娣一路哭着回去。

英娘见大师询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简单将今日公主设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说了出来,随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说的是,我的确是……小户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大师了然,他沉默了一会儿,负手劝慰起来,“永阳公主想来不是有意刁难的。她性情虽然娇纵,但我还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之人。”

英娘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公主脾气这么大……明明从前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单纯,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这样的。”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会过,是个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宽阔之人……”

英娘果然说知道,“我自然不会怨怪公主的……多谢佛子宽慰。”

大师说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猜的出来,永阳公主今日的火气恐怕全是因为他那份弹劾书引起的。那日在清辉阁就算结了个梁子,后来他的文书递上去,也算是彻底不对付了。

想来想去,也许她说的对,这件事情的确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总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点议论,与其这样无休止下去,不如他来做这个“恶人”,上书弹劾她一次,叫她长些记性,有所畏惧,也不至于最后无可挽回。

说到底,他也是为她好。可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他还是将这种感情归结为从前那场短暂的“师生”情谊,如此想来,也算说得通了。

蕴空总算默默地替公主开解了英娘,可他却不知道,公主的心结还在那死死系着,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顽固。

他本以为她会像从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进,可谁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预料那般发展。他在官场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谋略预测,尽数在永阳公主那一败涂地。

从来没有想过,公主竟会因此厌恶起来他。没有什么比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讨厌起来自己更叫人感到失败的了。

在连接中朝与禁中的朱红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见了她,依旧是如那日见的那般绮丽明艳。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一如长安城中所传言的那般,没有丝毫的减少一若说他心里不为所动,恐怕太过虚伪。

大师刚刚下朝,一身绯色的朝服已经是改为配玉带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蕴空没想到公主会出现在这,也有些不知所措,强行忍下心中的跳动,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着地面,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她说什么,无边的沉默蔓延在他们二之间,千言万语都化作风声,穿过花丛,卷着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种因为爱恋而心悸的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她的绣鞋一步步迈出裙摆,这样交错着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路走过他,仿佛全然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蕴空心中一沉,缓缓起身望了过去,只见公主独自揽袖向前走着,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将他忽略在这孤独的长廊上,与静默的时间一同锁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紧,然后又松开,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渗出一点薄汗,蕴空没有再喊住她,只好独自转身离去。

本以为这只是结束,可蕴空没有想到,这居然是他们二之间隔阂的开始,更不曾想,原以为自己毫不在意这个小公主难解的脾气,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难忍的煎熬。

第92章

也不知怎么,遇见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比如,刚刚下朝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去内禁伴驾的时候,总是在不经意见撞见她。说是巧合似乎有些太过巧了,可若说她故意的……蕴空仔细想了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她恐怕烦他还来不及呢。

有时候随着群臣一起朝她拜会,她偶尔还会和他客套几句,勉强地笑一笑。没办法,谁让他是百官之首,属僚们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领他们拜见公主,就算不说话,也不能冷脸。

“佛子与诸君有劳了。”

“多谢永阳公主。”

这还算好的,最最难熬的恐怕是他们独自碰上的时候,那过程简直叫大师进退两难。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时候,用余光瞧见了她的下颌优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叶的边缘似的,圆中带着一点尖,叫人很想抬起头看上去。

谁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着下巴,在他身边擦肩而过,披着满身的傲慢和不屑,将他作为大师的尊严踩在脚底。

终于,蕴空下定决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与他恩断义绝,那他也熟视无睹好了。这件事情他问心无愧,若是叫他助长奢靡之风,纵容着她胡来,那才叫枉为人臣。

又在回廊处碰上了她,这一次,大师没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礼,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地拂袖迎着她走了过去,步子也没停。他微微侧身垂眸致意,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要用淡漠来回应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还是在回过身子的时候却不小心擦过她柔软的肩头,那异样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心头一颤,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异样自心底蔓延出来,他强忍着回头看她的冲动,从容地离去。

“嗯……?”浮玉看见了什么,提衫转过身子,“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质朴,却很仔细,两条墨兰色的带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显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遗落了。

公主弯身捡起来,贴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连用香都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个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烛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从被窝里拿出来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着月光举起来看了又看。大师的香囊会是谁做的呢?他一直以来

并未娶亲,也没有什么订婚的娘子。难不成,是在外头的三年里留了情?

浮玉不满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绞碎,不再还给他了。可又想,这到底是大师的东西,如果真的弄坏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样,今夜姑且叫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大师担心一下他所丢失的私物,这样一想,也算是平衡。

浮玉看着那香囊,不由得脸红了,脑中闪过和他对视时候的画面,又想起大师挺拔英姿的身影,还有回过头时,疏淡又温和的目光。真是可恶,即便如此,还是这样喜欢他。

公主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干脆将香囊压在枕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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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蒙被子强迫自己睡过去了。

暮春短暂,夏季炎热。公主再见到蕴空的时候,已经是盛夏的末尾。

大师惊讶地接过来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还以为丢了,竟被公主捡走了么。”

浮玉斜睇着他,漫不经心道,“是我宫里人捡的,四处问也不知道是谁的。忽然想起来佛子,又今日刚好碰上,我就随口问问,倒是歪打正着了。”

大师郑重接过来,重新系在腰间,环手道,“臣多谢公主。”

这恐怕是这段日子来他们两人说过最多的一次谈话了。夏季的热烈正在一点一点减退,他这阵子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黄河修堤坝,甘陇道的边防,还有党项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总算松了半口气。

公主许久没见他,今日碰上将香囊还给他,却还是不想离去。

“佛子有情人了?”浮玉漫不经心地轻嘲一问,心中却在打鼓。

大师听了公主直白的话语,当即错愕,诧异道,“公主……何出此言?”

浮玉朝他腰间的香囊一扬领,随口道,“香囊是谁做的呢?”

蕴空这才明白过来,低头一看,回应道,“这个么……是家中长姐送给臣的。”

浮玉恍然大悟,脸上也多了几分愉悦,这叫蕴空有些看不明白了,只听公主道,“原来是佛子的姐姐送的。”

“正是。”

“佛子在外三年之久,难道没有一位女子给你做这些东西?”公主话里有话,可依旧是带着几分散漫的态度,仿佛所问之事不过是随口闲言。

蕴空感觉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话格外多些,他听了有些尴尬,低声道,“臣暂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没有兴趣。”

公主心头雀跃,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她留给他一个难以理解却令着迷的笑靥,轻声道,“那就好。”

不等大师明白过来,公主已经轻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大师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时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赐的食物,而他作为大师,与尚书令和门下侍中在议政堂单独吃饭。刚出门口,便有一个眼生的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低声道,“佛子留步,公主有话叫臣带给佛子。”

“公主?哪位公主?”

“回佛子,永阳公主。”

大师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内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大师有事,这话虽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听在耳朵里实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员听见了,不禁好事地交头接耳起来,带着几分看好戏地笑意瞧上蕴空。

内侍将食盒递给佛子,低声道,“公主说,叫奴随佛子去议政堂再打开看。”

蕴空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议论声中拂袖走入议事堂,两位同僚已经等在那。

“打开吧。到底什么事?”蕴空撩袍坐下,脸色不豫起来。

内侍称是,这才将食盒盖子挪开,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精致的吃食,巨胜奴,婆罗门轻高面,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红酥皮点心,印花圆面片,蒸酥点),都是尚食局的手艺,这些尽是他们参加宫中宴席的时候才吃到的种类。

如今永阳公主一口气全都送过来了,很难让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内侍道,“永阳公主说了,这些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几种,特意送过来给佛子尝尝。尤其是这长生粥,秋天喝这个对身子最好。”

窦尚书凑了过来,摸着下巴探究起来,“房六,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在贿赂你吧?”

一向温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阳公主从来没给议政堂送过吃食……今日倒是罕见了。”

蕴空看了一眼食盒,却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谢公主美意。某吃不得这些东西。”

内侍踌躇片刻,揽袖殷切道,“佛子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过了,务必见着佛子吃些……”

大师顿时不悦,皱着眉头看向内侍,道,“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体统?叫百官见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做宫人的,难道也不知道劝诫公主?”

内侍吓得退后几步,连连说知错。

蕴空沉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白麻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字后,丢进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内侍但见大师威严,也不敢多言,赶紧将食盒盖好,灰溜溜地赶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从那分毫未动的食盒里拿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挥毫落笔,笔画见隐约都有了飞白,可见大师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气。

公主无奈一笑,将白麻纸叠好,放进自己枕头底下,也算是他给自己的第一封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温柔的情话,不过,也可留作纪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入了冬,飞雪吹白了大明宫,将宫阶厚厚实实地盖了一层。

浮玉披着毛氅在御桥上走着,今日不是朝参日,没有官员入宫,她在宣徽殿闷得厉害,趁着外头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桥,有一段白玉石铺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气就会变得湿滑。浮玉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着有些晕头,一时间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阶,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乱一脚伸出去,谁知偏巧就踩了个玉阶边缘,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没把幼蓉白樱带出来了,这个时候,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平日里那些碍眼的内侍和宫人,此时恐怕都守在暖炉边吃煎茶呢!

一双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边,“公主?”

浮玉抬起头,顿时狼狈不已,但见大师正诧异地低头看她,一身的清贵整洁,哪里像她,浑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蕴空俯身隔着斗篷伸手将她扶起来,声音里有不自知地关切,“摔哪里了?”

公主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勉强站住,嗫懦道,“没摔哪。不用你扶我。”

蕴空无奈,只好慢慢松开手,谁知公主还没走几步,又一脚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来。

他连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总算没搞出更加暧昧的姿势,“公主还能走么。”

浮玉悄悄看他一眼,只见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和的担忧,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她心里在窃喜,面子上却依旧淡然着,昂首道,“我当然能走。”

大师见状摇了摇头,阻止道,“这里是玉阶,公主的宫鞋容易打滑,还是扶着臣的手臂走这段吧。”说着,他将半臂递了过去,叫她扶住再走。

浮玉故作勉为其难,却还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着眸,隐去嘴角的一丝笑意,一深一浅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公主身边的人呢?”

“我自己出来走走,没叫她们跟着来。”

蕴空余光看着她小心跟在身边,下意识地咽了下嗓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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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这样做,很危险。”

“大明宫是我家,有什么危险的。”

“如果臣没有进宫看见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来走回去?”蕴空轻轻皱眉,为她的任性有些担忧起来。

浮玉停住脚步,转过身子认真看他,“所以,佛子这是关心我吗?”

大师愣住,满目的飞雪穿过他的心间,不觉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膛中热烈地跳动着,叫他难以压抑这种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认那是爱,因为对于这个小公主来说,他只是她父亲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为王朝和陛下的考虑。

他也偏过头看她,那双纯致的眼眸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大师启唇一动,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很有份量。他见公主头顶上落满了白雪,细细蓉蓉的雪花,给她添了一种落寞的美。他看着她满头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给她盖上。

他的温度顿时涌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周身,夹杂着一阵阵冷咧的松香。

第93章

这样偏僻的山林中,寂静无人,方才彼此一番缱绻之后,他被撩拨的几度欲罢不能,若说不想和她亲近,未免也太伪君子。可是,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总是觉得不忍心。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皱了下眉头,缓缓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嗫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说吧……”

她一听尚公主三个字,便来了几分欢喜,一咕噜从他怀里窜出来,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吗?”

他淡淡笑了笑,“觉得不可期么?”

她叹了口气,朝他爬了过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他顺势圈住她,垂头抵了抵她的发,浮玉抬头道,“与其说是不可期,不如说是不想你为难。”

佛子听罢,心头有几分温热涌来,“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对臣,还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浮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怀里动了动,道,“若是没有谨慎步棋,何来日后你所说的‘朝朝暮暮’。”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这话倒是叫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佛子想,现在去贸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佛子一同求陛下赐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会不太高兴的。

即便是同意了,还要经受御史台诸位言官的审查,探究一番已经握有相权的他,为何还要尚公主。

况且,佛子尚公主,大概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可不是这么加的。公主多为出降给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从未有过直接将公主许配给当朝权臣的。

“六郎,”浮玉悄悄摸上他的手,揽过来放在怀里抱住,他回过神来,听她道,“要是咱们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办。”

他闻言笑了笑,忍不住怜惜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却道,“怎么会,你又说傻话了。”

浮玉沉吟片刻,其实在这种事情上她很清醒,不会存有那种无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尽头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静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娶别人吗?”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终身不娶,反正,独自也惯了。”

“那,我要是嫁给别人了呢?”她忽然问道,佛子一惊,垂眸看她,却见她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原来是句戏言。

他很生气,将她拦腰使劲往怀里一揽,忿忿道,“若是那样,臣就自请罢相,告老还乡去。谁愿意做这个佛子,就做吧!臣可是没法看公主出降,更没法做你的宣旨官!”

浮玉被他勒得喘息几口气,半回过头贴着他的颈间,笑道,“罢相?那你可就对不起王朝,更对不起父亲了。”

他认真想了想,难得也不正经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其实,现在臣这样,也是对不起陛下了。”

堂堂佛子,穿着件中衣在公主别苑与公主如此亲昵,简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叹息,一路走到这步,真是愧对陛下的赏识和信任!

浮玉的指尖沿着他的脸颊勾勒一圈,低声曼语道,“其实,你最狡猾了!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经!”

“臣冤枉!”他扬眉辩解了一句,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睐于臣,臣不敢不从。”

她被他弄得很痒,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动中,忽然觉得背后有东西顶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一挪,回头看了看,只见那位‘中书君’,又要东山再起了。

佛子被她看得很羞涩,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肮脏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

她却对着他的手掌左躲右闪,说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过了,如今也算是对这位中书君熟悉些。其实,我还真想看一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呢。”

说着,手又慢慢抚了上去,感受其形状和质地,她不禁吸了口气,道“中书君坚如磐石,真是奇妙。”

他低沉地闷哼一声,眼见又要被她撩拨地难以自控起来,赶紧捉住她的一双手,扣在宽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

“哦?此君当如何?”

佛子眼中阴沉下去,挑了挑眉,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浮玉越听脸越红,佛子言罢,正色起身跪坐,道,“此为正道。大概是那教习宫人对公主有所误导。”

待他说完,她怔怔地看着他,再次确认道,“大师所言可为真?”

“绝非诳语。”佛子点点头,肃声道,“所以,臣总说,时机不对。”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发生了,那怎么行?

总要有人先告诉她吧。

浮玉在惊讶中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觉得依旧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岂不是万分……疼痛?”她抬目慌乱地看向他,仿佛依旧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许久,佛子仍然垂眸不语。

所以这话是真的。

那其状不可小觑的中书君,迟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门而入的。

浮玉瘫坐下来,才知道这晋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来,那晋婆婆手中的《避火图》已经把那紧要之处尽数删光,难怪她看着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也实在是叫她方才闹了好大的笑话。

“所以……”

她怔然看向佛子,佛子再次确认地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还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实在是,辛苦了。”

浮玉长长地啊——了一声,两眼一闭,直接朝他的怀里躺了过去,佛子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见她在自己的怀里颓丧地歪头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大师,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公主双眼呆滞地望着窗外涌动的林涛,静静地嘱咐道。

佛子忍俊不禁,说,“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说罢,感到怀中有几分挣扎,于是发力按了回去,笑着用下巴抵着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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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道,“臣尽力而为。”

公主略微感到宽怀,终于松了口气,悻悻道,“很久以前,我总爱在你面前端着,生怕做错了什么,被你看出来,对我冷嘲指责。那时候我谨言慎行,对你不怎么搭理,其实,就怕在你面前丢脸。”

她一想到刚才的种种,更觉得丢人了,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一头栽在他怀里,闷闷道,“怎么办!现在我没脸见你了!”

他的手掌抚摸上她起伏的后背,来回的滑动着,安抚道,“其实臣倒是觉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来,臣大概……会忍不住笑……”

说罢,他浅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几声,只觉得肩头不轻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气,惊着别过脸瞧她。

公主一脸不快,露出尖锐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还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过几日上朝的时候,百官都要指着问问你怎么回事!”

他一听,连忙抬手护住自己,带着点求饶的语气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宽宏大量,饶了臣吧!”

浮玉得意几分,对那事情也不再继续追着要,大概是被佛子所描绘的几个细节惊着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对他乱来。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生了些潮汗。

她脱身而去,自顾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头对着一旁的铜镜理起头发来。

方才那一通折腾,叫她早上叫宫人精心盘起的螺髻全都散了,这种发式不好弄,她一个人实在梳不起来,干脆想着拿两只玉簪简单地盘成一个简单的宫人髻。

她嘴里叼着玉簪梳头,对着铜镜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间,从镜子看见佛子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她冲镜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佛子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着发绺,含糊道,“好了。六郎还在那坐着干什么,也不知道过来帮我一下。”

佛子连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温声道,“臣来了。”

佛子对着她的乌发看得眨了眨眼,却不知该怎么做,只听公主道,“你会梳宫人髻吗?”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过笔,舞过剑,却不曾为女子梳过头发。

佛子从她手里接过一大绺头发,羞愧答道,“臣无能。臣哪里会梳女子的发髻?”

大概“臣无能”这三个字,他也就会甘心对她说了。

她的发在他的手中柔顺乌黑,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见就是平日仔细保养的。佛子也帮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继续问道,“要不然,臣给公主梳个男子的?”

浮玉立即皱眉,半回过头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发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发髻会很丑的!”

佛子听得淡淡一笑,随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听公主道,“你帮我梳梳头吧,方才都弄得乱了,若是不通开,就算梳起来也不妥帖。”

第94章

蕴空一手托起她的长发,一手慢慢用梳齿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来。他动作很轻柔,生怕有发丝卡在齿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细。

一般来说,这种活在宫里都是宫人或内侍做的,她倒是不曾受过佛子的亲手侍奉,今日一见,竟觉得有几分意思。

浮玉在铜镜里看了一会儿他聚精会神的样子,笑道,“你在中书省看书看文书的时候,也是这样认真吗?”

他目不转睛地继续手里的动作,淡淡扬了下嘴角,“怕是现在要更认真些。”

“这么说来,你忙公务也有走神的时候?”她闻声嗤笑一声。

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随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当然会走神,那个时候还不是怕她突然不顾体统的突然闯进来!

浮玉披着长发转过身子来,两手托着脸,胳膊肘压在膝盖上,仰头试探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去中书省陪你忙公务,可好?”

他拿着梳子讶然,垂视着她渴望的眼神却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好,“中书省臣的僚属都在……进进出出,很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场面。中书省的上首案几坐着中书令,低头批阅着下头呈上来的文书,而一旁是本朝永照公主,一面勾着他的脖子,一面浅笑着打扇。

不说那些僚属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点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时候,我去找你。你总有几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从内禁出来,空有不妥。”

其实晚上红袖添香的夜读,他从未体会过,被她这么一说,倒是也有点期待。说到底,他还是很想多多见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内室吗?”

他一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还是故意装不懂地问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处……不曾有其他房间,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员……”

她说没关系,涂了浅浅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抚似的拍了几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佛子第一次对自己没了几分底,她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书省过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务之地……公主还是忍忍吧。其实这里也不错,得了机会,臣还可以陪你过来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这里呆过了,她就要把战地转移到办公之地,实在是……

她追问了半天,佛子嘴上虚应着‘再考虑’,勉强将她应付过去了。

两人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紧乌带,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经的“大师”了,转头见她,也已经披上了外衫,只不过发髻变成了俏丽些的双髻。

这意味不明的细节,恐怕别人若是注意到了,只会觉得是公主头发散了,谁能知道是发生了更多不可说之事呢。

“公主。”

他走过去,临窗而立,叫了一声她。

浮玉回过头,问怎么了,佛子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个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递给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可是这是臣挑出来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过来反覆看了看,问道,“你买来送我的?好精致!”

他点点头,说是,却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将之扔进池底之事,“公主见过不少奇珍异物,臣看来看去,此物还算入得上眼……”

佛子讲话总是不太直白,这一点浮玉刚好和他相反,索性给他下了定义,道,“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说,“那就算是吧……”

她开心地环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动。放心,我会好生贴身带着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细细碎碎的小圆粒,从囊口灌进去,到了夜里,从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莹绿的光,多好!”

佛子一听,道,“此举太过奢靡了。”那夜明珠是朝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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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被她磨成个细碎,似乎太过暴殄天物,他建议道,“里头其实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贵。”

她难得乖巧下来,说好,“我听你的。以后,这些不妥之举,我也不会再继续了。今日见人间劳苦,我却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过不是。”

佛子听后大为所动,揽住她,俯身,与她绵长地吻了一阵,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今日之后,万事小心。记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来。”

她说好,然后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宋洵他?”

佛子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还真是惦记他!”

浮玉戳了戳他的肩头,笑道,“你这醋缸!我就是问问他现在做什么去了,至于这般吗?”

佛子道,“他最近不回来,去了国子监那头,与考生同吃同睡,准备明书科去了。”

浮玉点点头,想,原来是这样,按照上辈子的走势来看,宋洵会考上明书科,做个闲散的文官,只是不知道她和佛子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往前一跌,只见他又将她揽了过来,道,“你在想他?”

她故意一笑,挑衅道,“怎么,你真的连你义子的醋都吃?”

他噎了声,最怕她将这事情明说,父子吃味争夺女人,在他那简直是不齿!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涩声承认,“有一点点。”

她笑了声,重新靠回他回怀里,闭着眼享受起分别前最后的时光,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心眼!就这还佛子呢……”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叹息,沉沉道,“没办法。这种事情,臣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

那头在大明宫,黄昏时候,李睿偏巧路过宣徽殿,他站在门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还是在想事情,正犹豫着,见白樱刚好出来,于是叫住她,问道,“浮玉在不在?”

白樱行了礼,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语道,“又出宫了?”

李睿沉了沉嘴角,这个鸢妹妹的性子,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爱受管束,就连父亲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近日来她似乎跑出宫玩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上次听闻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没多久又听说她去了街坊里玩,今日碰巧,她居然又出宫了。

李睿负手立在宣徽殿前,思索片刻,对白樱问道,“她何时出去的?”

白樱躬了下身,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公主是巳时出去的。”她说完,心虚地飞快看了一眼九王,见他没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气。

若说出公主其实是卯时就溜出去了,恐怕他就更该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边跟着谁?”李睿又问了一句。

白樱答,“公主前些日子生了梦魇,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诵经祈福。身边跟着的是宣徽殿的怀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声,抬眼不经意地望向宣徽殿内,仿佛是在寻人。

其实他方才在殿内闲的发慌,英娘又去陪皇后娘娘谈经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麟德殿无事,索性出来散散步,结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按说平常,他几乎很少亲自登门宣徽殿,可今日,却还是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白樱见九大王不说话,于是细声问道,“九大王找公主有事?要不然里头坐着等吧。奴给九大王备一杯凉茶。”

李睿说不必,扫视了一圈四周,又轻轻皱眉看向她,迟疑道,“本王记得,鸢妹妹身边的贴身宫人,除了你,似乎还有一位……怎么,她没跟着公主出去吗?”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柔柔的身影自深幽的宣徽殿内踏门而出,“九大王。”幼蓉唤了一声,摇摇冲他一拜。而李睿一眼就瞧见了她,眼神早已飘了过去。

白樱闻声回头,见是幼蓉出来了,连忙对李睿道,“九大王,这是幼蓉,从前的宴席上,您应该见过。”

李睿点了点头,目光漫向了幼蓉,只见幼蓉抱着一把卧箜篌自宫阶步步走下来,身姿摇曳,面带羞涩。

她在他面前止步,“九大王。”,屈膝一礼,然后淡声问道,“九大王找奴有事?”

见到了她,李睿方才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他朝着那琴一指,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幼蓉答,“公主的卧箜篌坏了,奴正要送到尚宫局请尚宫修补。”

李睿不禁嘲了一声,这倒是奇怪了,可从来没听说,他这个鸢妹妹还有如此雅兴,竟喜欢抚箜篌。

“怎么,公主如今,好琴律?”

幼蓉将始末一一回了他,道,“公主近来喜听《锦瑟》,闲时常抚琴以解忧。”

“解忧?”李睿挑了挑眉。

幼蓉刚要说什么,白樱突然走上前来,接了话,道,“回九大王,是这样的,千秋节在即,公主想着为陛下献曲一首,这才平日里随意练练。”

说完,白樱趁着九大王垂眸思索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幼蓉,一个劲儿地向她递眼神,仿佛在怪责她话多。

“如此……”

李睿正迷惑不解,忽然听闻不远不近处有人唤他。

“九兄——”

李睿寻声一望,只见夕辉之下,公主的玉辇自宫道那头缓缓行了过来,浮玉正坐在幔帐中正朝他摆手,显然是刚玩回来的样子。

宣徽殿的宫人立即在唱名声中出门躬身相迎,玉辇缓缓近了,待停稳后,浮玉从上头跳下来,理了理衫裙走了过来,四下一看,白樱幼蓉皆站在李睿身后,仿佛方才几人在聊天似的。

“九兄?稀客呀!”浮玉脸上浮起一层暖意,亲切地歪头问了一句,“你找我?”

李睿看着浮玉眨来眨去的眼,只觉得心虚,轻轻抬手咳了一声,负手道,“闲来无事,路过而已。”

浮玉朝他身后一努嘴,故意孩子气道,“只是路过而已?为何在此盘问我的宫人呀?”

说着,看了一眼幼蓉和白樱,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忙吧!”

“是。”

人群散了,李睿与浮玉立在黄昏的长空之下,相顾无语。

第95章

“谁盘问你宫人了?”李睿沉了沉脸,拂袖负手辩解了一句。

浮玉不甘示弱,扬了扬下巴道,“方才我大老远就瞧见你们三个了。你那副姿态,一看就是在打探什么事情。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

李睿呵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问道,“你跑去哪玩了?”

浮玉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慈恩寺。”

李睿扬了扬嘴角,却是不可置信,“看你这活蹦乱跳又喜上眉梢的样子,可不像是几日来噩梦缠身,倒像是人逢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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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一听急了,道,“你不相信?”

李睿轻轻嘲了一声,忽然伸手绕过她的脑后,慢慢从那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摊开手掌在她面前一看,浮玉立即心虚了。

“我怎么不知道,大慈恩寺里还种了南山才有的树?”他说罢,忽然握拳一躲,浮玉的手立即扑空,他淡淡笑了一下,“南山是你的别苑,你不曾去过,怎么今日想着去那了?”

浮玉理不直气也壮地往前一站,叉着腰和自己的兄长挤兑起来,“好不容易出趟宫,我想多去几个地方,你也要管吗?你不回自己的府邸,整天住在宫里蹭吃蹭喝不说,还要处处盘问我,我要告诉父亲去!”

李睿哭笑不得。

从小时候起,他就记得这个鸢妹妹只要一哭闹,父亲一定会丢下他,走进睿夫人的房中去看望。

同样的不小心摔坏了物件,父亲总会多番批评他,可换做是浮玉,不等父亲说什么,她几滴眼泪一下来,父亲立刻心软,反倒是安慰起她来,甚至给她更好的玩意。

说是嫉妒,未免太小气。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按理说,两人的未来并不冲突。可是每每想起儿时的经历,他对她的感情总要复杂几分。

想起来有一次母亲正辅导他功课,父亲忙完公务后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心中自然欢喜,孩子心性的年纪总想着趁机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

谁想,他还没开口背几句文章,那头令睿姬的房里就传来了小浮玉的哭闹声,搅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背了几句,结果支支吾吾地磕巴了起来。

父亲也很无奈,可心思早就被浮玉母女牵引走了。于是嘱咐了几句,便直接离开。他那时候心中沮丧不已,耳边也传来母亲的轻轻叹息。

大概,从那一刻起起,他对这个妹妹总是不想去喜欢,可又没法厌恶得彻底。

他眼里沉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调侃道,“听你宫人说起,你近来开始学卧箜篌了?抚的曲子还是《锦瑟》?”他说完,毫无温度地笑了笑,“《锦瑟》,这可是思念情人的曲子。怎么,这是有心上人了?”

浮玉被他点了一句,也不紧张,壮着气胸回应道,“要是按你这么算,我想念的人可多了去了。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玳哥哥了!我也很想他呀!”

李玳是四大王,曾备受陛下喜爱,在宫中留了一阵,也不得不放出宫去,一直在封地留守了。说起来,曾经李玳倒是对浮玉很关照。

李睿听罢,心里不快。她一向叫自己是九兄,可叫他们的四兄却是“玳哥哥”,亲疏未免太过显眼。李玳也是他的同母兄弟,比他和浮玉都大些。大概四兄成家早,自然不和这个娇蛮的小妹妹计较。

可是他自己却有时候咽不下这口气,总觉得浮玉故意和他对着来似的。

他哼笑一哂,“你不给四兄添乱就不错了。说起来,千秋节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一事,你知道了?”

那事情多多少少牵连了她母亲,他倒是有点好奇她会怎么想。

浮玉扬唇轻笑,淡淡道,“父亲的安排而已,我这个做女儿的,只有谢过恩典。”

那大慈恩寺里埋着的都是当初不得入皇陵的特殊身份的人。父亲是必然不会主动想到这一事的,毕竟,隐太子就在那里,那是父亲的逆鳞,谁敢提!

岂不是浮玉她自己又和父亲撒娇央求了?呵,她可没有那个能力左右圣断,不论怎么说,她的身份都是外戚,父亲对此一向重视,不可能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决定此事的。

李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欲说还休似的顿了一下,然后低声道,“你可知,佛子,竟然为了你的事进言?”

浮玉心里一跳,随后回望过去,若无其事道,“大师?或许他有他的想法吧。我不清楚。”

李睿站直身子摆了摆袖,慢慢道,“佛子可是一朝佛子,这等小事,他居然也会关注?更何况,大慈恩寺的隐太子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这一次,竟然以身犯险。纵观朝野上下,只有他,居然敢直接提出来。”

皇帝喜爱九皇子,并非无缘无故。或许是在他儿时甚是憨厚可人,叫陛下对这个小皇子多了几分怜爱,可随着他日渐羽翼丰满,其敏锐度和表面上的恭顺内敛,叫陛下很是放心。

浮玉知道,父亲夸九兄耳聪目明并非虚言,怕是佛子替她进言之事叫九兄察觉了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悠悠道,“九兄总是这样,明察秋毫……却又不见舆薪。”

“你…….”

浮玉揽了揽袖子,欲转身回殿,临走前,还不忘挪于了他几句,“看得到小节,可看不到大处,这可是大忌啊!大师虽然主动提起此事,可是于大了说,那是为父亲的千古之名考虑。九兄别忘了,御史们的笔可都记着呢,此事乃善举,有何不妥?”

这话倒是有道理。李睿沉默不语,夕阳下,他站在宫阶下抬头看她,“你何时与佛子关系近的?”

浮玉挑了挑下巴,“我一直和他关系那样。你觉得亲就是亲,你觉得远,便是远。”

李睿闻之一笑,负手道,“看来大慈恩寺你没有白去,也学会‘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那一套了。”

他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说这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心动错了人。毕竟,他可是佛子。牵扯魏阙深渊,可不是好脱身的。”

浮玉听罢,微微怔住,随后只是浅笑着对李睿欠了下身,拂袖转身进了宣徽殿了。

————

尚宫局在中庭西边,幼蓉抱琴缓步于宫道上,那卧箜篌是依照着公主适合的尺寸做的,不算大,也不算小。

她一个人抱着这么一个琴,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入宫为奴者或是罪人之后罚没于禁庭中,或是民间招收的中人、白丁之女讨个差事。

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入宫便是开始,也是结束。她自入宫后,奔走于大明宫中已有三载,见过风暴骤雨中碎珠投窗,也见过晚霞流云下的长空漫漫。

幼蓉将手中的卧箜篌往上抱了抱,来不及抹去额头的汗珠继续快步走向尚宫局。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站住。”

声音温润沉稳,她一愣,抱琴转身一见,却不惊讶,依着规矩退靠宫墙,垂眸屈膝,唤了一声,“九大王。”

“不必多礼了。”李睿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就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扶,道,“你还抱着这么沉的琴,不必对本王行礼了。”

“谢九大王。”

话毕,两人之间生出几分尴尬的沉默,幼蓉很懂规矩,垂眸不直视李睿,只是微微低头等着他吩咐什么。

这倒是李睿唐突了。

他握拳迟疑片刻,终于问道,“本王见你一个人抱琴去尚宫局,为何不叫着方才那个白樱陪你一起?”

幼蓉答,“宫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劳烦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别,倒是没再宫中见到你了。”李睿长身立在斜阳中,是英姿勃发的年轻皇子的模样。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门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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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垂了下眼,低声道,“上次……奴似乎见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误会……”

她上次偶然路过麟德殿的门口,正逢李睿走出来,他一见,连忙走过来同自己攀谈起来,谁想她一抬眼,见到不远处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见周英娘远远一望,后退几步,转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没再与九大王多说什么,应答他几句后,也就赶忙去冰室给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听,以为她是担心英娘的误会,于是舒怀笑了一下,“英娘是个贤良的女子,她没有什么误会,也不曾与本王抱怨过什么,你多虑了。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无可置喙。”

她听后只得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李睿又继续低声问道,“上次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何时入宫,从前又是在哪里当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对幼蓉很感兴趣,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温和。

幼蓉凝了下声。

耳边响起宫街穿行而过的晚风,每一阵都夹杂着曾经的回忆涌入脑中。

想起自己十四岁有幸入宫,起初因姿态颇佳,又识得几个字,所以入了尚仪局,从此与宫人一同受训。而后她的天资聪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与尚仪的赏识,因此得奉于刚刚归宫的永照公主。那时候,洛阳之变刚刚结束了不到六个月。

可这些说来倒是话长了。

她简短答道,“奴是元贞初年入宫,从前在尚仪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三年了……可曾去过洛阳?”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长安人氏。”

李睿闻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幼蓉微微欠身,“大华高祖开元最盛之时,宫人数曾达近万之众。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宫人长得样子差不多,大王才会觉得,奴这张脸看着眼熟。”

李睿犹豫起来,仔细了她的眉眼许久,道,“你抬起头来。”

幼蓉迟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轻垂,将一副白净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现给九王李睿。

浓眉杏目,是不是美丽的女子长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颤,一些经年已久的回忆就着这大明宫细细碎碎的夏风吹进脑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叫她不必再抬头,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错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这里了。”

幼蓉缓缓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静道,“有难以忘怀之人,本该成为最好的回忆,若是成了心结,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谁,但是,还望大王宽心。”

一语淡淡的话,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听后有些感动,负手点点头,“你说得很好。”言罢,他低头想了片刻,缓缓道,“不如这样,本王去和公主讲,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随本王出宫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贴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却是开口拒绝,随后婉转妥帖地答道,“宫中奴籍森严,奴已经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着公主。”

李睿一听,只好点点头作罢,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强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与李睿说必须要赶往尚宫局了,李睿抿唇应了声,一通礼节后,就此道别。

幼蓉抱琴转身继续在宫道上走,眸中波澜平静,既无喜色,也无恐慌。倒是比那些见到皇子,或者与皇子攀谈上几句话的小宫人要稳重妥帖的多。

从前尚仪就称赞过她,哪怕叫她端着滚烫的茶碗都会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稳稳当当,毫无惊惧。

那时候,尚仪说过,“但凡入宫,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当时她听了这话,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

转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湿总算消退几分,然而暑气却未减。

长安的秋总是来得迟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头晒个通透,仿佛要把人间烤透了似的。好在这种天气只是干热,而非闷湿,已经叫忙碌的佛子舒坦不少。

中书省内,各个官员正翻阅书籍,奋笔疾书地写着千秋节的诸项事宜,大概是写的太快,没一会儿就有人朝内侍喊“添墨!”“换管!”。

坐在上首的佛子更是繁忙,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没一会儿案几上又送来堆砌的文书。

中书省除了掌管最高机密,处理紧急事务,还要提陛下草拟诏令,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发出诏令,下达六部,叫相关官员及时执行。

虽说尚书令窦楦,与门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赐予‘知政事’的封号,可其实百官都明白,那两位只是副佛子,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书令佛子。

这厢佛子才落笔写下一捺,总算又处理完一件。手头还没放下笔,忽听下头有着急的官员大喊“毛笔!毛笔!——毛笔秃了!速速换一支!”

佛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毛笔的隐喻,大概这辈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诸君嚷嚷着换毛笔,可他满脑子却想起的是前些时日与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缱绻之事。

在那,关于‘毛笔’,或者说‘中书君’的事情,他给她讲了不少。现在想想,竟觉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为陛下鞠躬尽瘁,可到了那头,还有继续教导公主人事……

佛子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心中涌起几分欢愉。

大概身体的亲密接触总叫人会心猿意马,他坐在中书省里,却愈发心神飘荡起来,怀中虽然是空着的,可是仔细回想,仿佛还能回忆起当时用她入怀的那种柔软的触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谁都会食髓知味,总是叫人心绪难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与公主一亲芳泽,自然也不例外。

佛子颇有疲累地向身后的凭几靠去,一旁有僚属夹着一份文书向前探声道,“大师,方才这份拟的千秋节仪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尽数规制,只不过稍稍递减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异议?”佛子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目着说道。

下头的主簿连忙说并非异议,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文书一指,窘迫道,“大师,这里有个别字……”

“嗯?别字?”佛子抬手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节的‘千’字,被他写成了一个‘干’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佛子面不改色,强行压抑住心中的窘迫,赶紧抽笔点墨,速速誊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主簿,道,“多谢。”

这厢还没来得及放笔,后头又有两位主簿捧着文书排队前来,依旧是同样的问题。

佛子一向言辞谨慎,几乎无错,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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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接连笔误三次,实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问,只能想,大概是大师太过辛劳,‘千’‘干’不分了。

佛子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挥笔重新写好后,一一交还回去,等了片刻,总算没人再来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觉得缓解几分。几日都未见她了,也不知她近来如何了,不过,一想到来月的千秋节,大华举国通宵达旦,不设夜禁,想来还可以看见她。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个盼头。想到此,佛子微微一笑,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劲头,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书审查起来。

这般和她辛苦的相爱着,虽然有些见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点慰藉,叫他在疲惫之时,只要想起来她,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伸开手掌托着那报告细细读着,时而思索皱眉,时而沉吟,终于决定好之后,提笔点墨,欲写下批注。

谁想,还没落笔,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过头,原是身侧站着的小内侍,只听他尖细地提点到,“大师小心,万万不可拟诏的时候也写别字了……”

佛子闻言低怒,沉声斥道,“大胆内侍,竟窥视天家未颁的旨意!”

说着,只听那人嗤嗤一笑,他顺势抬眼一看,瞬间惊怔了─一只见那宽大的内侍冠之下的细皮白肤,不是别人,正是浮玉……

第96章

世上有两种人,最叫当权者厌恶憎恨,恨不得悄悄诛之!

一个是刀笔吏,一个是新朝的列公新贵。

刀笔吏,其实就是史官,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笔法将过往一一写尽;而列公新贵,自然不必多说,流血流汗的拚杀一场,坐了太久侯位,也就容易徒生点不对付的心。

所以皇帝将器重佛子,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列公新贵,陛下还算念旧情,大胜之日,诸公皆封赏,赐地赐名,揽收部分兵马,安抚加揽权,也算是平衡得当。

可那群史官,就大大不好对付了,不好说话,又个顶个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绝了皇帝想要稍微“晕染”几分笔触的要求。大概,对于当今圣人来说,那场洛阳之变是他毕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问,“隐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长,关于洛阳之变,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内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为难,诸公,此事当如何?”

其实这就是试探几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历史看遍,当权者是不可以过问史书如何记录的。陛下在弘文馆吃了瘪,只能拿在面上不经意地问几句。

史官们面面相觑,洛阳之变那事情,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无人敢言,纵观六部以及诸位老臣,皆怕说错了话,可又不想违心奉承,只好都揣着袖子,眼观鼻子鼻观口,期待圣人万万别点了自己的名。

那时候,只有一人站了出来,无所畏惧,英姿翩翩。

佛子独自环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请入弘文馆修史。”

陛下大喜,当即加封佛子一个文散官的封号,令他协助两位史官速速修编好这一段的记录。

于是,洛阳之变便成了,【隐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终起兵洛阳,扑杀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悦不已,大赞佛子妙笔惊世。

隐太子当年加害于圣人,这事情的确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隐太子依旧不改,这才怒而杀之。一切顺理成章,其实,事情没有变多少,只是择有利于陛下统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该隐没于历史长河的碎片,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佛子的思绪徐徐牵扯回来,眸色映着终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扑杀之。”

这段为人所不大细闻的过往,还是被他两三笔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顺,也压住了此起彼伏的质疑。

他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着外头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稳固的模样。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须有人要以身为砖,残忍铺就。若是无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吗?他自嘲一笑,似乎这个词从未在他作为佛子的为政生涯里未出现过。若真的一笔一账的算起来,那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总要有人牺牲,包括他自己。

永照公主的母亲令睿姬的事情,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一些,大概还是方才那文书上所写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寝。可具体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过。

因此,唯有烧之,以绝后患。

这时候,有主簿趋步上前,微微揖礼,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残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询问道,“大师,愚手底下扣了几分御史台上呈的谏言,关于大慈恩寺迁陵一事,对于其中永照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颇有微词。更有者提及,若是迁陵,隐太子更应当率先归祖。”

佛子神色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放在这吧,我一并处理。”

“这……”主簿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烧成灰的文书,道,“御史台的奏牍,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对大师不利。”

佛子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不冷不热地问道,“某问君一句,御史台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阶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约百人。”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佛子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大师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主簿目瞪口呆,佛子却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惊讶。但请君细想,文书中提及迁陵隐太子之事,虽是几句嘲讽,但圣人看来,断断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见那几位联名提及为逆臣隐太子迁陵的笔迹,那敢问君,谏言的那几位御史,还能活过千秋节吗?”

虽是毁尽御史谏言,可实际也是在保护他们,佛子真不愧是佛子。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离散殿的时间还差点,众人也少了几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动活动脖颈,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一会儿准点回家。

方才还忙得抬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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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众臣总算得了闲,慢慢地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帮派身边,一边啜起煎茶,一边长吁短叹起家长里短来。

“张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说着,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飞色舞道,“五十五还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这小儿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约莫双十年华!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说着,引得旁边几个凑热闹的文臣低声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个月的千秋节了,大华上下最热闹的日子就要来临,叫这些朝臣也有点飘飘然,嘴里也开始插科打诨起来。

只听人叹道,“好福气,好福气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个小妻,不过,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佛子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著书,一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也懒得管他们。

这话题瞬间在中书省传开,只听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大笑,还有人连连称\&#039;&#039;妙哉!\&#039;&#039;。佛子不必再细听也知道,定是这帮人偷着说起荤话来。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声最大的那位,正是那个爱躲在帐幔后头偷睡觉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懒些,可但逢这种事情,他总是一马当先。

佛子忍不住摇头翻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起书来。

忽然有人笑道,“年纪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亏他心大,竟真觉得\&#039;&#039;宝刀不老\&#039;&#039;。”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书袋,摇头晃脑地接话道,“这叫,金屋藏娇,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扯!分明是\&#039;&#039;廉颇老矣,一支红杏出墙来\&#039;&#039;!”

顿时中书省内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沉浸在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佛子给忘了。

佛子是个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话,总要先看看是不是说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点边,他也能自我反省起来。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红一阵白一阵,仿佛他们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红杏小妻,是屋里的越浮玉似的。

他握著书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简直羞恼不已,可又不好发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哗啦——一声合上书简,往桌上一放。

“诸君好兴致啊!”

佛子忽然拂袖起身,脸上是半嘲讽半无奈。

众人一望,皆不敢放开笑了,赶紧收敛神色,正衣冠揽广袖,环手齐声道,“大师——”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赶紧做自惭形秽状,垂头愧疚道,“属下知错。”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轻不重地训斥几句,侧头见已经酉时过一些了。想起自己答应了屋里那位酉时就会结束,于是赶紧一挥手,叫众人回去。

三番礼节过后,这中书省总算散了个清静。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几,赶紧绕过屏风,穿过长廊往内室走去,左右看看无人跟来,轻轻敲了两下门,这才推门而入。

“公主?”

无人应答,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见吃得只剩下残渣的盘子扔在案几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尽是纵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两步一看,瞬间呆滞。

只见他的床榻上,躺着个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着圆润的双肩和脖颈,正靠在枕头上夹着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顿时觉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烧,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脸,只见的确是越浮玉,顿时觉得脸上更烫了。

非礼勿视啊。他们还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纵,叫他真是无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顶,然后探手扒拉了两下她的肩头,不闻动静。他一皱眉,干脆伸手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谁想,那被子被她夹的颇紧,他往外拽一下,那头却拉着不放,双腿一勾,将被子拧缠在腿间,大有绝不松手之势。

佛子无奈的很,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随手盖上,这才微微看着好些。

他叹了口气,拉过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着她,忽然那头却醒了。

浮玉揉着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胧胧中见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还不等佛子回答,只见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脱衣服干什么!难道……”

佛子无语,立即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脱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热……所以……”

他在外头已经被那帮说荤话的僚属搞得焦头烂额,这一回来她又在这里若无其事的撩拨他,佛子忽然觉得,大概大华上下没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没再斥责她,按膝颔首道,“吃饱了,也睡够了,公主该回去了吧。”

第97章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皱了下眉,果然这加了酥酪的东西太腻了,于是嫌弃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难不成还想住在这?”

浮玉答,“不和你在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听,顿生悲凉,怔声道,“难道你来这,就是为了找臣陪你困觉的?”他本来还以为,至少应该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来,身上还松松垮垮地披着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怀里,神神秘秘道,“其实,我还想看看中书君……”

“住手。”佛子脸红几分,赶紧拍掉了她的手,道,“此处不可。万一有人返回中书省找臣,当如何?”

浮玉笑得一脸祸国,“那就叫他在外头等着……什么时候完事,再什么时候出去见他。”

佛子听得差点没把她扔出去,他别过脸道,“出了事,腰斩的可是臣呐!”

浮玉抬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往里一夹,顿时佛子变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撅出来的嘴,道,“我怎么觉得,你变得如此怕死?”

佛子被迫嘟着嘴,低声含糊道,“无爱无怖,臣这是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他晃开她的手,将她往腿上一揽,叫她侧坐在怀里,佛子半抬头仔细看起她,停了一阵,忽然沉沉道,“说起来……今日臣烧了几分御史台的奏章……”

浮玉大惊,“你连御史的奏章都敢烧?”

佛子苦笑,目光望向直棂窗外的晚霞,道,“无奈之举。”

“为了我吗?”

他顿了顿,却不想叫她有太多负担,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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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默默坐正,低头理了理裙摆,闷声道,“但愿此事过后,再无波澜。”

佛子淡淡弯唇,这魏阙之中,何时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时候?他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惫道,“有时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个农人,或许更简单。”

浮玉像安抚个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将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吗?抛弃相位,离开朝堂。”

佛子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软的起伏中,闷声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当如何?中书省跟着我的臣僚又如何?这朝堂盘根错节,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个都是制约那些新贵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个,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势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这么复杂么?你就不能放松个一两年?”

佛子无语,心想,这不还都是为了你们一家子吗!他道,“臣年轻时追随陛下,从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将近十多年,臣被封为中书令知政事的那天,双手奉起圣旨,答应过陛下,必定不辜负他的所托。你说的一两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听得怅然,情绪有些低落下去,“也许,我放弃这个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紧了起来,连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贵胄,何来放弃之说?”

他有些紧张,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质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风言风语,于是揽紧她些,叹气道,“怪臣,不该和你说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说那你亲我一下吧,“这样我会心情好很多。”

佛子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脑,朝她凑了过去,止住呼吸,然后轻轻吻了吻她。

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金泽勾勒一番,显得顾盼生辉,这叫他想起来上次她跑来看望生病的他的那个午后,那时候,他还不敢太过亲近,只是藉着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个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头也亲了他一下。

佛子怦然心动,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下,我一下,两人游戏似的互相亲了起来。

亲着亲着,就不似玩闹了。

两人越来越近,唇与唇接触后又离开,然后马上再缱绻地贴在一起,含住又松开,缠绵不已。

渐渐的,鼻息也都乱了起来,他伸手箍紧她的腰往怀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倾身相对。

起初他还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边缘,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拨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恼火,扣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到,随后从唇边漾出几声低笑,来不及说话,又被吞没了声音。

两人正难舍难分的吻着,忽然直棂窗外头有声音传过来!

“张兄,你找着没有?总不会再后院吧?”

“我记得上次香囊就是在这附近丢的呢……”

佛子闻声倒吸一口气,眼见那两个影子就映着直棂窗走了过来,他不假思索,一把揽过来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点吓得叫出来,他连忙捂住她的嘴,搂着她尽量躲在幔帐后头,嘘声示意她万万不要说话。

浮玉眨了眨眼,赶紧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两人果然路过这边了,自细细的窗缝看过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负着手似是等得不耐烦,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给我弄来了点冰饮,我还等着回去喝呢,这倒好……”

说着,他忍不住回头,顺着窗缝往里巴望起来,走看右看,道,“也不知大师是不是还在……”

“找到了,找到了!”

只见那窗边的影子又凑过来一个,好奇道,“我说赵仲,你看什么呐!”

赵仲指了指窗,道,这不是中书省的那件内室吗?没想到这头竟连着后院,本想着,看看大师是不是还在。”

那张兄嘲弄地笑出了声,“你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窥!走了走了。大师估计也已经回去了。”

赵仲怪声道,“可我明明看见那边好像放着大师的外衫……”

帐幔里的浮玉一听,大惊失色,只见自己身上披着佛子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佛子看了一眼,不禁眉目蹙成一团,对着不争气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个“你啊……”的口型。

这一下叫浮玉连动都不敢动了。

也不知窗口那俩人嘀嘀咕咕多久,总算听见一声“走吧!”,她这厢才送松下来一口气。

忽然外头又有熟悉的细语声。

“两位主书尚未归宅?”夕阳西下,说话的是中书省的高内侍。

那俩人两忙笑着回应,道就走就走,“这不是来找我上次丢的香囊么,谁想,他居然还想看看大师是不是在!”说着,张兄朝身旁那人睇了一眼。

“我这不也是想亲自同大师道个别么。”

一片虚应声中,只听高内侍疑惑道,“怎么,大师不在吗?”

床角的佛子和公主一听当即紧张起来,悄悄地往里头挤了又挤,生怕暴露了自己。

“刚才窥了一下,的确没人呐!”

高内侍迟疑地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慢慢道,“这样……大概大师歇息去了。”说完,他环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误二位回去了,二位主书慢走。”

斜影慢移,倦鸟拍翅归巢,那窗外总算人走净了。

等到外头彻底没有什么动静了,屋里的两人才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后背浮了一层薄汗。

浮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怀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额角,道,“看你惊的!至于如此担忧吗?”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凭她给自己擦汗,喃喃道,“不发现就罢了。若是发现,传了出去,这可是佛子与公主公然在中书省厮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声都没了!”

浮玉听罢,轻快一笑,身子贴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可真不要脸。”

佛子羞怒不已,侧头回望着她,满脸好大的火气。他哼了一声躲开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终,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这几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反击!休要当臣是软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来,最爱看佛子这样又难为情又气恼的神色,有说不出来的可爱。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谁能想到背地里对她,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为了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欢喜。

她咬着唇仔细将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欺负他,沉默片刻,忽然倾身缠上,张牙舞爪地要扑倒他,激动道,“大师简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现在,你快点再反击我啊!”

佛子神色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承受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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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量,于是半搂着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简直是猴急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对这种事情如此兴致高涨!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乱摸,他只好一个劲儿地那手拨开,像是阻挡蜜蜂围攻似的艰难涩声道,“如今并非天时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没有天时地利,可是咱们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说着她嬉笑着伸手摸上他的交领过,手指不经意地滑过那交领下的皮肤,她感到微凉。

佛子很畏热,虽然如此,可他身上却是这么清爽,摸着还凉凉的。大概正是因为畏热,所以才更少活动,更爱挨着冰坐,所以才会这样。

她也贪凉,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脑袋蹭着蹭着,一会儿就埋进了他的颈窝处,好好地将脸贴了过去,感叹道,“好一个大冰块!”

大冰块?这是一语双关了。

佛子听得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着脑顶的帐幔,回道,“难道,你觉得臣对你很冷淡?”

她默默点点了头,咬着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见到我,总是躲着走。我和你说话,你还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过头以下巴压着她的额头,反问道,“臣哪有这样过?”他说完,又仔细反省了一下,上辈子他的确这么做过,可是这辈子……他真不记得哪里怠慢过她。

其实,上辈子也是有很多误会的。他那时候不搭理她,还不是因为她在他背后骂他\&#039;&#039;老顽固\&#039;&#039;!

自己本来是一片好心地对她,这才在陛下那弹劾了她几句,谁想没得了好脸,还挨了这个称呼。他能高兴吗?

\&#039;&#039;顽固\&#039;&#039;也就罢了,她还加个\&#039;&#039;老\&#039;&#039;字,简直太伤人!

只听她在怀里幽幽叹口气,道,“从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主动说,\&#039;&#039;我心悦你\&#039;&#039;这句话……”

说着,她的脑袋慢悠悠地抬起来,和他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是不是我强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实没有多喜欢我啊?”

他半支起头来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总是在这种事情上孜孜不倦,问个不停。

“你……你!”佛子被她唬得差点失声唤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冲她指了又指,“你为何在此?”

说罢,赶紧向下头看了一眼,见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没人看过来。

浮玉垂着头,宽大的冠耳刚好遮住她的侧脸,她冲他调皮一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假意给他添茶,低声道,“我说过了,我回来找你的。”

第98章

一片人声嘈杂里,她殷切地素手提壶,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长长的水线,佛子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低声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会儿下头的人,以为你有什么怪癖。这堂堂佛子,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一个白脸小内侍看,有伤风化啊……”

说着,她伸腕慢慢将茶碗推给他。

佛子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赶紧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卷文书翻看,可手底下翻来翻去,心思早就不在字上头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余光漫向她,皱了皱眉,然后很是紧张地扫了一眼下头忙前忙后的僚属,还好没人注意,“这身打扮……哪来的?”

佛子的问题总是很多,浮玉隐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吗?眼下我混进来了,也没人发现,那不就完了?”

佛子也不敢面对面同她攀谈,佯装提管在纸上批注,嘴唇一开一翕,“现在众臣都在,你想做什么?万万不可胡来……”

说着,他按膝而起,随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转身离去,果然座下有人问了。

“大师!您这是要去哪?”僚属爱戴佛子,就算在中书省加班加点,只要佛子这个楷模在,众人也都干劲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佛子轻轻推了一把浮玉的腰,叫她去幔帐后头,然后拂袖转身一一回礼,朗声道,“诸公见谅,某忽觉目视颇有疲累,去后头稍作歇息,片刻就来。”

众臣一听,皆环袖与佛子对拜,“大师多多保重贵体。”

“诸公亦然。”

一通推让官腔,总算应付完了,佛子赶紧走到幔帐后头,拉起浮玉就绕道隐蔽的长廊里,终于忍不住说了她几句,“下不为例!”

浮玉被他一路拉着,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这算是你生平头一次吧!”

佛子带着她绕到拐角处的内室,推门而入,然后立即将门关上,闭目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臣早晚得为了你声败名裂!”

没有旁人,多日的思念总算可以抒发出来,浮玉看着他过于紧张之后微微放松的脸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过去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吓得胡言乱语!怎么,后悔啦?”

佛子抬臂虚环上怀里的人,垂眸无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浮玉咬着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头照在他脸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见你批阅的文书中,还有千秋节前的迁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几眼,竟有人反对!是谁?简直不可放过!”

佛子扬声哦了一下,轻轻歪着头看她,“公主觉得当如何?”

浮玉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佛子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浮玉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佛子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佛子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浮玉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佛子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浮玉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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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佛子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佛子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佛子点点头,“还算合理!”

说罢,他出了内室,走到廊中,扬声唤了一句“高内侍”,那高内侍立即从前殿跑过来,垂身道,“大师有吩咐?”

佛子清了清嗓子,颔首道,“去尚食局取两盘金乳酥来,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内侍以为听错了,啊了一声,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对上佛子阴沉的眼神,立即吓了回去,只好探身又问了一次,“两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佛子从来不怎么吃甜食,更不会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大师忙得太过疲惫了,喜好也变得如此女里女气的。若是按照平日的习惯,不应该最多也只是盐渍杏干,枣煎新茶之类的吗……

可他的确没听错,只闻佛子沉沉嗯了声,道,“速速送过来。劳烦了。”

高内侍摸不着头脑,只好依照着办了。过了一阵子,他提着食盒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内室的门,只见佛子打开一个门缝,将食物接了进去,匆匆道了一声“多谢”,然后一把把门关上了。

“真是怪哉……”高内侍对着闭门眨了眨眼,挠着头只得离去。

浮玉打开食盒一看,不禁笑靥如花,立即拉过佛子的手,将它们一边一个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个人往前抱了过去,道,“你对我真好!”

佛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低声道,“作为佛子,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以权谋利,以权谋私,以权谋点心……想起刚才他叫甜点的时候,那内侍居然还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无言以对!他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变得怎样。

浮玉听见佛子一声叹息,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脸,晃了晃,道,“怎么了,这么沮丧的样子。”

佛子说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为之事虽然都是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为之!只愿待到臣大势已去之年,公主不会嫌弃臣无能……”

褪去了佛子这一身光辉,他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相权这东西说庞大也庞大,说虚空也虚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未来如果改政,剥夺相权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这般能在朝堂上进退自如地为她进言了。

浮玉被他这怨妇一般的话逗得差点乐出声,好在这内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声道,“放心,大师今朝为臣,我如此;来日罢相,我亦如此。”

说着,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这般,可放心了?”

佛子脸色微红,欣慰地点点头,双目感动地答道,“总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会儿,不得不出去应付朝臣了,于是嘱咐了她几句,转身离去,又把门仔细地关好。

————————

一路穿过长廊,绕过屏风,在幔帐后头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佛子这才板着脸自后头走出来。

众臣一看,纷纷起身又是一番客套,佛子一本正经地回了几句之后,抬手请诸公继续忙,不必担忧。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开文书开始看,可心里却砰砰跳得更加厉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紧张又说不出的刺激,还带着点禁忌的意味。

他循规蹈矩惯了,公主忽然来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时不得安宁!说到底,这可是背着众臣的面,还是在中书省………

那个词明明是\&#039;&#039;偷情\&#039;&#039;,可他品了半天,总觉得实在和他这楷模身份不合适……可想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词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见文书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脸色紧了起来,又继续读了下去,见除此之外,那上头又引出当年质疑永照公主身份之事,写,“素闻令睿姬摇摆于隐太子与陛下为豫王之时,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照公主或非陛下亲生……”

佛子眸中一惊,愤然不已,差点要当众撕了这张纸!他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沉着脸提笔,不假思索地狠狠写下一行字。

他写完后,只觉得胸闷气短,垂眸看了片刻,又从右到左地又读了一遍这位御史的提议,忽然冷冷扬唇一笑。

他无奈地又躺了回去,过了好久,才启唇道,“这些情话有那么重要吗?”

她说当然!“你就从来没对我说过,所以我才不安心。你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的,哪个不给自己心爱之人写点什么,说点什么啊。”

这倒是佛子擅长的部分了,他微微一笑,侧身将她翻下来,与她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开始讲了起来,道,“你光知道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可不知,西汉有司马大师,惊绝妙笔写了《凤求凰》,引新寡卓文君夜奔相赴。就算如此,最后,还不是绝情地负了她?再观北魏有曹丕,洛神再美又如何,不也是丢在一旁,宠/信郭后了?自不必说去母留子的武帝,杀妻脱嫌的吴起了。”

浮玉不寒而栗,眨着秀美的眼睛问道,“所以,你这是要给自己的被动找词开脱了?”她知道说不过他,毕竟佛子有舌战群雄之才,论积累论逻辑,她都是比不过的。

佛子挑了下眉,扬声诶——了一句,一五一十道,“怎能说是臣找开脱?臣这是在告诫公主啊……”

“告诫我什么?”

佛子笑了笑,伸手点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话一张嘴,胜过天下鬼呐!难道,公主喜欢听虚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这般引经据典的说教弄的哭笑不得起来,她道,“本来是我在质问你的,结果,反倒被你上了课业似的。”

两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临窗相视而笑,低声细语,缱绻得很。

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

浮玉往他怀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热不热,把外衣脱了吧。”说着,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带,再熟悉不过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经是习以为常。于是直接格挡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热。”

可谁想这次,她却更不安分,被他拦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039;&#039;中书君\&#039;&#039;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声惊叹,“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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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了?”

佛子很是尴尬,又无法和她细细解释。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卧,这个\&#039;&#039;中书君\&#039;&#039;总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恋中书君,总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觉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两把,没有推开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觉得她将中书君挟持为人质,叫他动弹不得了。

公主很聪明,发现了这东西的好处,不由得笑的春光满面。平时怎么都拿不住这个佛子,如今,总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软肋了!

她手上一紧,朝枕头努了努嘴,然后满意地看着佛子老老实实地躺了回来。

“公主轻些!轻些……切勿伤了……额,切勿伤了它。”佛子说得窘迫又勉强,对自己的欲/望有些无法直视,更是难为情,一时间,只觉得细汗像密密的牙齿似的,沿着他的脊梁啮咬起来。

浮玉温柔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弄坏的。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闭目,再三劝言,“中书君貌陋不堪,公主饶了他,行不行?”

浮玉却说,“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会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难耐了,今日不看个究竟,我怕是要睡不着觉。”

佛子很无奈,越和她处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头。他忍着喘息,抬手抚上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里的她多了几分妩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纵容她,日后哪里还有他做主的时候?

他心一横,忽然手掌发力,按着她翻身一压,将她压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冲他紧张地直眨眼睛,吸气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视着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个交易。”

她听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换什么?”

佛子认真道,“换你松手,放了臣的……中书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动了一下,仰着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来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讲究原则,有时候不会变通,就连情场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时也可牺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没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嚣张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是缠绵而热烈的吻,仿佛风乍起,一树梨花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天旋地转,日月交替。

他这次毫不客气了,也没了礼节。以一个男人亲吻女人的样子,仔细地吻着她的唇。

这事情大概是真的无师自通。起初还有些生硬,可后来愈发娴熟,为了引她快点放手,他只好靠这个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几次只是浅尝辄止,可今天却是缠绵悱恻。

佛子为他自己的欲/望而惊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是个细心的人,吻的时候会照顾到她的唇齿,让它们绝对不会感到被冷落。

过了片刻,他隐约感到她生涩地回应起来,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据主导地位。

佛子嘴角淡淡扬起,反手握住她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张嘴叫出了声,他心里笑她的无知和单纯,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头深入,教她更为复杂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个\&#039;&#039;禽兽\&#039;&#039;。答应了陛下教导公主,于弘文馆学习《六韬》,可自己没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给她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过气,双颊通红,细喘微微,双手推了两把他的肩膀,终于,佛子的唇离去了。

她连忙大口喘气起来,还没来得及平复,忽然他又吻了上来。她断断续续的话,从唇角艰难地溢了出来,“不行,我……要……背过气……啦!”

佛子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是淡淡的样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换,还不够吗?”

他发觉他的中书君总算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她的魔爪,佛子也不再欺负她了,理了理交领,“现在,是公主没有资格威胁我了。”

浮玉方才还被他吻的透不过气,脸上是余韵未散的红,这一听此话,立即明白过来,怒而起身,推搡起来佛子,“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罢了,总比他的中书君折在她手里好!

佛子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盖上,颔首道,“臣说了,不要威胁臣。不然,臣也会反击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骗了似的,气冲冲地怒视起佛子,咬牙切齿道,“你太可恶啦!简直就是欺负人呐!”

“一开始要欺负臣的,不是公主你吗!”佛子轻嘲了一句,发现有时候和她这个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总比满朝堂叫人心烦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负你可以,你欺负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说了,你不是总让臣偷袭你吗?难道,这不算?”

浮玉冷笑一声,轻声重复道,“我说你是老顽固!”

“你怎么可以说臣老?!”佛子大为不满,大概是今日在前殿听了那些僚属\&#039;&#039;一树梨花压海棠\&#039;&#039;的荤笑话,有点受刺激了,忍不住扬声道,“论年岁,臣也不过而立之年,何来老一说?”

一句劝言警告不足以止住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书,毫不犹豫地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滞地见它连带上头不堪的字句,一点一点地被火舌燃尽。

浮玉凝神不语,原来,你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她心中困顿而迷茫,不懂他的心意,却也不敢多问半句,生怕被拒绝的悲哀。

“不必了……”公主微微偏过头躲开大师的好意,淡淡地放眼望去远处的宫阙,道,“就这样送本宫到中朝吧。”

蕴空见她拒绝,也只好收回来,称是。

然后大师就这样和公主并肩走大雪纷飞的寂寂宫道上,彼此一言不发。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拂掉,就这样走下去吧。久一点,再久一点……这一生,或是下一世也好,轮回中只要有一次能和他一起,也算是满足了。

公主侧头悄然看了疏淡的大师一眼,然后回过头,低头浅笑,往他的身边悄悄靠了靠,仰头看向天空,想,如此一来,暮雪落满头,也算到白首。

第99章

日头渐上,佛子握着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搅动,时不时触及到什么阻碍,挑起来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继续耐心地重新将竹竿伸下去,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家仆看得脸都惊呆了,没一会儿,见佛子额头上冒了点细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见佛子面色严肃专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佛子神色一喜,站在池边弯身去捞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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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再起身时,只见他手上握着个玉琢的香囊,很是别致。

佛子看着玉香囊舒心一笑,转身直往书房走,脚下带风,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还有干净的布,速速送过来。”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着佛子的要求做了,一一送进去之后,退出门前悄悄往里头睇了一眼。

只见佛子坐在案前,探着脖子,聚精地擦拭着那个玉香囊。一面擦,还一面时不时还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几下。

真是要变天了!家仆知道佛子的脾气,也不敢多问什么,无声地赶紧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谓‘沉壁’。好一个‘沉壁’,如今玉失而复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个好兆头吗?

佛子很满意,摊开手掌呈着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着日后如何送过去给她。

忽然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一个身影直接跳入书房,朝他挥挥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佛子握住玉香囊抬头看,只见窦楦一身常服地走了过来,他一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家丞和管家这才跟了过来,连连道歉,“主人,窦尚书来得急,等不得通报就进来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窦尚书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吧,然后转头撩袍在他案几对面坐下,笑呵呵道,“这几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说你一直在中书省未归,我一想,再等等。这不,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就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我!”

佛子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点烦你。堂堂尚书令二话不说的闯入别人家中,真希望御史台的人好好管管。”

窦尚书神色很受伤,黯然探口气,忽然见佛子往袖子里塞东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佛子眼神慌乱了一下,不冷不热着说没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来我府说?”

佛子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窦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弃了。

窦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在白鹤楼同你说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场病,现在又要对之前答应的事情反悔了?”

窦楦沉沉叹了口气,“非也。他,死了。”

佛子忍不住惊讶,“死了?何处的消息?”

窦楦道,“陇右将军前天刚传过来的,兵部直接交给我,我有呈给了陛下。年纪大了,终归是没有熬住。”

“这么说,现在的突厥王已经不是他了么。那是谁?”佛子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正是。”窦楦知道这位新任的年轻突厥王不太好对付,于是眨了眨眼,摸上了佛子的杯子,叹息道,“眼下还一切可控。突厥正忙着国丧,这阿史那思力倒没什么别的动静。”

佛子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些动静倒好,窥其举动,便可察其心思。眼下他们没动静,倒是叫人心里不安。

佛子抬手按下窦楦打算顺手牵羊喝一杯的手,沉沉道,“陛下如何说?”

窦楦不乐意地脸一拉,悻悻缩回了腕子,道,“现在天下太平,陛下见那位大角观的道士的次数,比见我的还多!”

又是他。那个炼什么长生不老丹药的天竺方士,这可不妙啊……

佛子见窦楦仍然要偷喝他的冰饮,忍不住扬声道,“你干什么?一来我这里就要蹭吃蹭喝,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窦楦努着嘴直皱眉,“至于吗。喝你一口凉饮,这么小气。”

佛子冷着脸不看他,淡淡道,“长安冰雪凉,夏日贵如金。我现在这些还是冬日好不容易叫人去河上凿的,自己还不够用了。你要想喝,回家自己去喝。”

今日倒是不大对劲了。佛子从一开始就没好气,动不动就要赶他回家,仿佛他的到来耽误了佛子什么大事似的。

窦楦也不是吃素的,察言观色不输任何人,他很是疑惑,探声问道,“怎么,你前日在中书省歇着歇着,性情怎么都变了?以前你脾气可没这么差啊。”

佛子一挥手,叫人给窦尚书上杯甘蔗汁,可窦尚书没那么好应付,抬眼瞅了瞅佛子,继续道,“不会是遇见什么人,吵架了吧?我瞧你方才拿了个不是男人用的玩意,怎么,难道你有女人了?”

佛子一下子被说中了,当即神色一变,耳根发热,没好气的怒声斥道,“汝獠当赶走!一大清早就在此胡言乱语!我和你说过多次了,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惹祸事!或许,大可不必再等到那一天,我现在就想叫人把你扔冰窖里去。”

窦楦听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他不紧不慢地端起甘蔗汁啜饮一口,然后悠悠道,“就凭你这句话,你不必说了,我都了然。”

“呵,你了然什么了?”佛子慢慢往后靠在凭几上,胳膊搭在膝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颔首道,“你这就叫,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过几日进士科一开,教你这个主考官好好忙一忙,也省得整天猜我的私事。”

窦楦放下杯子笑了笑,“瞧你这得意样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是谁家的姑娘,居然能让你这老树开花。幸好幸好,还不算太迟,不然,等四十、五十了,你这一脉恐怕就……”

佛子心里暗暗骂他为老不尊,可一想到越浮玉,不由得低头轻轻扬了下嘴角。她本身就是个孩子,他有一个她就够了,还想那么多别的做什么?

其实接下来他还有很事情要做,陛下的千秋节,大赦天下和迁徙大慈恩寺陵墓,今年的科举选拔,还要多多观察一下新任突厥王阿史那思力的动静……可是,一想到身边有她陪着,忽然觉得这些重担倒都不算什么了。

感情真是奇妙的事情。明明他和她已经认识很多年,如今一朝一夕之间关系发生了改变,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了又重。他这样一个两袖自在的人,居然也有沉醉于儿女情长的一天,而且还是和那个当年在府邸玩九连环的小女孩。

不过,他和她的未来都是不可知的。在那之前,还是要步步谨慎才是。

想到此,佛子垂眸片刻,不经意地转移开话题,“说起来,你近来与陈国公有没有交集?”

窦楦不解,“陈国公?侯将军么,许久不见了,他偏居一方,倒是很少再涉及朝中事。你忘了,他早年追随高祖攻打突厥的时候,肩部受了伤,如今是拉不动弓,举不了剑了,我猜,大概是有隐退之势”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佛子慢条斯理喃喃一句,然后自言自语道,“那倒也未必。”

他说着,看向一脸不解的窦楦,顿了片刻,淡淡道,“中书殿的那位姓高的总给使……三番五次地与我提起要给我说个姑娘……”

窦楦一愣,然后几乎笑出了泪花,“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今日不大对劲,连太监都看不下去你夜里寂寥了。”

佛子没理会窦楦的嘲讽,食指沿着杯口缓缓滑了一圈,然后抬目道,“他说,他有些‘人脉’,都是清白的姑娘,我一开始倒没有在意,可他时不时的总和我提起,我便起了点兴趣。”

窦楦品了口甜饮,扬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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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要巴结你这个佛子,倒是也正常。人家的好意,你真舍得拒绝吗?”

佛子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我托人去查探了一番,发现这些被送给官吏的女子们都出自一个教坊,而这个教坊的背后,居然就是…….”

“陈国公?”窦楦满脸不可思议。

佛子戒备地点点头,“若是说他打算巴结当朝官吏,给他隐退之后的平安日子多个保障,倒也不是不可能;怕就怕他另有所图。”

窦楦若有所思,“我明白的你意思。不过侯将军已经位及国公,他还能图个什么?”

图什么?永远不要小觑一个人对权利的渴望,再不济,这东宫尚且无人入主,陛下除了九大王还有很多儿子,他是想提前赌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佛子却没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垂眼道,“总之,身边多个女人,就是麻烦,我已经好言拒绝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头,手底下的六部尚书侍郎,都要谨慎。”

窦楦说知道了,“倒是你,说来说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还能是谁?”

佛子弯了弯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欢的人,是世间谁都比不上的,怎能轻易启唇与人说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点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哗啦哗啦地翻动麻纸的声响。

浮玉坐在案几前认真看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谱牒上居然只从母亲生我时候记录起,那之前的空白,发生什么了呢?”

说着,她手指抚摸过每一个字,若有所思起来。就连谱牒上都写的是母亲重病离去,对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亲曾经的经历了……会是皇后娘娘吗?

她猜不出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克己守礼,是女子的表率,当年在旧府邸的时候,她为父亲主持家业,或许会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与皇后并不亲近,若是贸然问起此事,恐怕很不妥当。

“公主。”

门外有人进来,浮玉闻声,立即将这份誊抄的谱牒记录藏于袖中,端庄地坐好,道,“何事?”

内侍进来同传,“公主,圣人请您去清辉阁相陪。”

“哦?父亲有何事吗?”

“倒是没说,只是请您过去叙话。”

浮玉说我知道了,然后唤人为自己梳妆换衣,妥当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园林,不远不近地又听见大角观里传出来的怪声,公主有些恼火,低低道,“这天竺的方士居然还在宫里蛊惑圣心,竟无人进言么。”

陪行的白樱道,“这其中的关系可有名堂呢。现在晋国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权监管这位方士炼丹之事,陛下给的特权,旁人谁敢过问呢。”

浮玉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过问吗?”

白樱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个菩萨,对谁都好。不过菩萨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忤逆了圣意,菩萨也难过河呀。”

浮玉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过问,拂袖走进清辉阁,挑起幔帐,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父亲,您找我么。”

“公主万福——”

阁内传来了佛子的声音,浮玉微微愣了一下,扭头一看,不禁眸中华光一闪,只见佛子立在她身后一侧,正环袖冲她施礼,垂眸道,“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别,大概有十日未见到了,因着怕走动太频繁被人瞧出来,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在内禁闷了多日。若说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记得他的话,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们危险的相爱着,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谨慎才是。

浮玉按耐住几分激动,平静道,“本宫一切都好……大师今日怎么…入内禁了?可是为了科举一事?”

佛子温声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讨殿试题目,顺便,叫臣陪着下下棋。”

浮玉说这样,她望着他,问道,“佛子何?身体可好?”

浮玉看着他,眉目间比上次病中的时候多了不少精神,应该是已经大好了,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多想扑过去抱一下,可惜现在不能。

佛子冲她微微一点头,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错了半步,抿唇道,“为了王朝基业,大师辛苦。”

佛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内事,臣心甘情愿。”

浮玉听得心里一震,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感觉真是又紧张又刺激,难得见一面,却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语言互诉衷肠。

她点点头,垂眸片刻,脸一红,用唇语对他说了一句“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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