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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万仞 平章风月 53123 字 2024-02-25

府里安静得很,与前头的喧闹不同,宗祠这边几乎鸦雀无声。也是,除了重大节庆的祭祀,摆出祖宗神像外,几乎没有人会想起到这儿来。

也许是怕?也许是根本不在意?也许人活久了,活得没心没肺,心里没了祖宗。

额讷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夜风涌动吹来前面箫鼓之声,应该是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赌博作戏,还泛着酒味,甜丝丝的,与宗祠的香火肃穆显得格格不入。

刚刚绕过游廊到这里来,路上门扉半掩,还有衣料窸窣与女人喘息,他心里明白如镜,若是换在二三十年前,他正当壮年,也许会命人大开灯火,把那一对苟合男女绑起来,施以惩戒,断绝这种风气,再借此整肃家风。可如今他只是站在门外,痛苦地闭上眼,然后离开。

力不从心,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更是因为知道梁柱会崩毁,纵然自己想要勉力支撑,也没有办法保全。所以眼下瞬息美好,能有一日,便是一日了吧。

他就站在宗祠之外,仰头看着宗祠的匾额。夜风森森,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他托氏祖宗安眠之处,无数牌位与容像森然而立。祖宗与他一起静默着,在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夜里。

小时候莽撞,阿玛罚他来跪祠堂。小小的孩童一个人跪在锦垫上,既惊又愤。他知道他的祖爷爷祖奶奶们都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无数先祖倾注毕生心血只是为了保全门庭,可世间哪有什么不灭的美梦?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珠玉满堂,终有焚毁之日。

没想到竟然落在他的身上。

仔细回想这一生,说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少年热血时立下致君尧舜的大志,如今早已面目模糊。营营碌碌苟活至今日,人到中年,挚友亲朋大多飘零。

想要奋力抓住的东西都抓不住,想要坚持的梦想也最终灰飞烟灭,看似丰盈,实则空空荡荡,都是虚妄。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下了学扔开孔夫子与孟夫子,和伙伴在胡同里乱跑,那时胡同里的风都是香甜的。前程仿佛真的无限远大,他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鸿鹄理想。

何处最难忘。方豪健,放乐五云乡。

彩笔赋诗,禁池芳草,香鞯调马,辇路垂杨。

两鬓斑斑,零落少年场。

早已如同死水的心忽然,泛起一点些微的涟漪。祖宗祖宗,到底是力量,还是囚笼?

祖宗之法如同密密巨网,早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把他困顿其中。让他不能反抗,不能挣扎,不能怨,不能动。

然后谨守规矩,化作梁柱,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一起朽坏。

纵然想要破除击毙,碍于人情,没有勇气,碍于规矩,没有地步。虫蚁攀附其上,一点点搬空,一点点蚕食,终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经历百年风雨的宅门也会轰然倒塌,造物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破,不立。

他在祖宗神佛面前,忽然,悟透了他这数十年都没有悟透的道理。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可是已经来不及。

正厅里,重重灯光下,那一盆细叶寒兰肆意舒展枝条,枝叶泛起冷光,遥遥望去,神圣无比。

幽兰芬芳。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二门上一阵喧闹,远远便能瞧见一个人胖乎乎的身影,艰难地挤过门槛,艰难地朝厅中挪来。

原先陪着说话的额夫人见状起身,含笑带着婢女退下了。绰奇颠颠地给堂上端坐静思的人行礼,这才挤在下首安坐,笑嘻嘻道:“前头真热闹!我看他们找了几个好娈童,真俊俏!额公今日真是好风采!那是威风八面!啧啧啧,啧啧啧!”

额讷平静地望着他,带着些悲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绰奇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高兴疯了,自己这个做同僚的必须得趁主人尽兴,再让主人更高兴一点!他于是哼唧两声,嘚瑟道:“别说什么狗屁小端亲王,就算他们老大搬出来,平日里看他有爵位,亲切切叫他一声殿下,没有咱们在地下给他们撑着,他们哪里来今日的荣华富贵?搞笑哦,还来弹劾我们,不知道自己有几根葱,屁点大的蒜样,还想着炒盘菜呢?”

绰奇这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骂人骂得很新奇,另外对女儿发脾气没办法。额讷终究不忍心扫他兴,接话道:“本就是假的账本,翻不出什么花。你以后做事,记得要留有后手,多积德行善,总不是坏事。”

绰奇满不在乎,谄媚笑道:“我有额公您罩着我,我担心什么?一辈子跟着您,到老了咱们不干了,您上哪儿隐居,我也去,咱们做个邻居,再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何?”

致仕归田,田翁无梦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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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曾经也希望做一个承平宰相,该为君王、国家效力的时候,便竭尽全力,尽心辅佐,等江山才人代出之时,就潇洒让贤,每日与老妻闲话、看稚子嬉戏庭前,快意平生。

人生有许多事情,参不透,料不定。很多很多时候,都不能顺心遂意。

以至于成了如今的样子。

额讷点点头,笑着说好啊。

他犹不放心,“等此事一过,你就请辞吧。一等公每年俸银不少,足够你富贵无忧。你……”他想了想,换了个客气的词,“比较单纯,吃不来官场算计。成功守功都绝非易事。若是你有心,还请善待我托奇楚氏后人。”

饶是大条如绰奇,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着急地站起来,有些惶惶然,“不是,老哥哥,不是,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么丧气的话来了?这可不能!您放心,无论如何,有我一口饭吃,就有您家人一口饭吃。我一切仰赖您,下辈子还要报答您!”

单纯的人有单纯的好,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官样文章,额讷说好啦,“不过随口说说,坐下吧。”

庭下有几个孩童在嬉戏,那是自己家的小儿女,与世家朋友们的儿女。几个小小子,穿着小花裆,拿荻作为戟玩耍。

额讷颇为感慨,“如今咱们年过半百,都得被孩子们叫一声翁翁啦,记得咱们小的时候,仿佛也是这样,成日家瞎胡打闹地淘气。”

绰奇也笑了,眼里泛起泪花,“小时候咱们总打架来着,我老打不赢你。从前你能拉动十力的弓,好威风!有时候逃学,就呼朋喝友,骑马打猎,还学大人一样喝酒…嗨!”他茫然地搓着手,“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

小时候读书史,是为了以后好考功名,如今想来颇为唏嘘。曾经威风无比的李斯,在去世前尚且有东门黄犬之叹。他怀念与朋友们策马出东门逐狡兔,可是那些纵情快乐的时光大多时候潦草荒唐而过,伴随着年轻的身体,卷入岁月莽莽苍苍的洪流。

额讷有些恍然,眼中盛着热泪,却又不想在他面前落下来,他往后靠了靠,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却听绰奇搬着手指,骄傲道:“你说起这事,我就忍不住在你跟前嘚瑟一小下。”他嘿嘿地笑,“我那几个孩子,虽然不懂事了点,好在混得不错。大妞妞二妞妞靠着门楣嫁得不错,家里有钱底,她们在婆家也有底气不是?家里三妞妞在宫里做主子,那多威风,虽然见面是少了些。老大在西北立了军功,主子都夸,老二如今在户部,老三在鸿胪寺,家业立下了,年轻人踏踏实实学本事,前景好着呢。如今老三媳妇又怀上了,等到时候生了给你发帖子,你可一定要来的!”

额讷说好,伸出一只手,点着眼角,他望得远,倒不知道在往什么。新旧相生,人世顺递,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吗?家长里短,来往应酬,一辈又一辈,一代又一代。

“上个月索家给我发帖子,说煤球儿没了。他是个有福气的,没熬多久,说话间就过身了。小时候咱们满胡同乱蹿,他最黑,天庭广,就黑亮亮的。给黑煤球似的混叫,叫到如今他成了老子,知道这小名儿的也不多了。”

绰奇说,“他身后事办得也算风光。我想起当年他玛法没了,他老子亲自治的丧。嚯,多气派,多威武!白花花的银子跟水似的流,如今轮到他小子办他的后事,到底还是有些比不了。”

年过半百,亲朋故交日益凋零。时序洪流滚滚而来,谁都无法避免。

可是新的一代又正在兴起,有死亡就会有新生。年轻的君王羽翼渐丰,势必要革新积弊,涤荡朝廷。也许一个崭新的时代真的要来临,可他注定是看不到了。

一向多话的绰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还是额讷自己出声,说:“后头摆上饭了,嘱咐他们上最好的酒,都是你爱吃的小菜。咱们晚上再喝一盅,你去瞧瞧吧。”

人去庭空亦复来。

额讷展眼望了望天色,招呼在庭中玩耍的小女儿,“妞妞,过来!”

小女儿果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下子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抱着她,头抵在她的双丫髻上。

额讷取出压在茶盏下的簿册,交到女儿手上,十分认真地说,“好妞妞,替阿玛出趟门。阿玛要你把这个交给荣王爷,其余的什么都不用说,你敢不敢?”

旗人家的姑奶奶打小就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小女儿干脆果断地说敢,将大大的账册收好,笑嘻嘻地蹬下地,跟嬷嬷走了。额讷望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嬷嬷的灯笼旁,摇摇摆摆地,渐渐看不见。

额夫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您之今日,与当日之硕尚,有何不同?”

额讷颇为唏嘘,“我与他,虽道不同,亦算半生知己。事已至此,保全能保全的,使儿女不要冻毙于风雪,算是做人父母,能尽的最后一点心。”

他说着,将叠起的纸页往前递,“主子圣明天纵,是下决心要办我,那就不要祸及儿孙了。我这些年做了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虽然眼下是我占尽风光,但是荣辱祸福,其实不过是朝夕。”他顿了顿,又道:“我立此休书,今儿吃过饭,咱们就散了吧。咱们夫妻缘分浅,跟着我,到底是误了你,对不住。”

额夫人眼中含泪,取过休书,没有片刻犹疑,放在灯上,熊熊烈火舔舐纸页,发出“哔剥”的响声,她抬眼看了看这门庭,雕梁画栋,古奇珍玩,琳琅满目,这是先辈的事业,陈置摆设,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变动过,也许初初觉得好看,可一味墨守成规,最后竟把自己变成了笼中困鸟。

额夫人轻轻地叹一口气,“命数如此,尽力为之,便无对错。夫妻之间,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但是你不要我,那不能够。”

桌上摆着一盆细叶寒兰,想必得主人悉心爱护,枝条纤细凌厉,笔挺有风骨。额讷望着它,心中千万种思绪涌过,末了只化为浅浅叹息。

“该还回去了。”

额夫人颔首,眼泪却止不住,额讷抽出帕子,替她揩拭干净,柔声道:“哭什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干净了,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他牵起夫人的手,与她相携,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这样做。他说,“走,咱们吃饭去。老大托人从东边捎了好多东西回来,我还没有吃过西湖的莼菜呢。”

第92章如今怀抱

果然,第二次朝议,荣亲王呈上额讷贪腐账册与余罪明细,银两多达五千万余两,涉及条目数万项,牵扯官员五百余人,众臣哗然,皇帝震怒。

而额讷似乎无波无澜,还是如常的神色。有人贼心不死,跳出来替他辩白,左牵右扯,“主子圣明!额大人一生清正,怎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额大人一心为君,还请主子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让清正蒙尘,让忠臣寒心哪!”

其实说来说去颠三倒四也就这么些话,旁的什么花也翻不出来。一言既出然后同党相和,一个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分量,但是认不清局势、存心搅浑水、别有用心的人借此发挥,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句话,也能衍生出无穷的威力,变成一把能伤人的利刃。

荣亲王轻蔑地扫了一眼,朝皇帝遥遥拱手,“奴才还是那句话,若有不服,主子在上,咱们一一来细看细查。并非是我要与额大人作对,天道昭昭,是非自在人心。”

额讷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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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自己的袍服,摊开手,看一看自己的一双手。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盼望着他们所依附的权贵能够再像上次那样威风。却见他掸平肩头的褶皱,徐徐出列,朝皇帝叩头,“荣亲王所陈无误,臣,无话可说。一切罪责皆由臣出,臣愿认罪伏诛。”

朝野上下忽然安静下来。君王俯视着他的臣子们,他的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瞪大了一双眼,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时有一阵疾风吹过,吹起他们的袍角,如同层层波浪,东北方向忽然亮了起来。皇帝循光看去,纵然仍有重重云翳相阻,也能稍稍看见太阳的轮廓。

心底乍然松了口气,期盼了无数次的这一天总算来临,好在他没有动摇,更没有想过就此放弃。

他问,“列位臣工,可还有异议?”

哪还敢有什么异议?

“慢着!”一声大喝叫得连地面都忍不住抖了三抖,有些个心脏不大好的,本来正在想着怎么脱罪,遭这样一声,险些唬得要倒下去。在浩荡的春风里,众人循声望去,不是旁人,正是在上驷院喂了好几个月的马的小端亲王,怹老人家雄赳赳气昂昂,仰首挺胸,冲破戍守侍卫的阻碍,身后跟着群穿着朴素的旧臣,正邪笑着越过太和殿广场,朝皇帝走来。

绰奇看见这位小祖宗,连呼吸都忘了。他没来由地觉得头皮发麻,在心里哀哀叫了声老子娘。

小端亲王是这场戏的压轴,没了他不行,没了他这场戏唱不全乎。皇帝照旧是那样一副端方神色,荣亲王忍不住不笑,只好把头低下去,强忍笑意。这回是成明的主场,他可不能抢他的风头。

果然,小端亲王人还没走到,就有人出来参他,是现任礼部员外郎傅连源,他持笏喊声主子。“端亲王奉旨喂马,如今无召入朝,还带了这么一群不知来历杂七噶八的人扰乱纲纪,他这是目无王法,更目无主子!还请主子不要纵容,要狠狠地罚!”

皇帝却说,“杂七噶八…端王身后那位,是徐惟直不是?”他笑着一指,“连源啊,那可是你的泰山。”

尴尬不死你!小端亲王翻了个大白眼,心里叫嚣着问候他全家,“他匆匆扫一眼额讷,看他那模样是已经办了,还有心思在那里扣地板砖看蚂蚁?不管那么多,他这次来得是刚刚好,真是天纵奇才,奇才天纵。

小端亲王挺直身板跪下去,高声道:“臣无召入朝,自知有罪。但请圣主容臣奏毕,再行责罚也不迟。”

皇帝故意皱起眉,“你又要奏什么?”

绰奇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大气儿不敢喘,果然就听见小端亲王那宛如炸雷的声音,直直朝他炸来,“臣要参一等超勇公绰奇,心怀奸诈、擅权自重,勾结朝臣,罗织舒宜里氏罪名等,共十二项。”

绰奇慌了神,傻了眼,忍不住委屈地嚷嚷,“这这这,您这怎么老想弹劾我?您弹弹别人,不成么?”

执事监照例取来小端亲王奉上的奏章,另有一份众人请愿之书,其中有去岁硕尚定罪后,替硕尚陈情无果,辞官归田的,也有与舒氏来往过密,被牵连免官的,还要一些则是被额讷、绰奇等以各种理由,卸官免职、迁下地方的,他们此番随端王前来,是请求皇帝复审当年硕尚之案,为舒宜里氏平反昭雪,让真正的有罪之人伏诛。

绰奇猛地出列来,朝着皇帝的方向,给皇帝“砰砰”磕头,可皇帝到底离他太远了,他看不清主子的容貌,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清,只以为那不过是个奶奶带大的小小子儿,乳臭未干,不值一提。谁承想他不动声色,他暗自隐忍悉心筹谋,筹谋了这么久,生出锋利的爪牙。

他泣不成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迭声唤着主子,“主子啊!我鄂硕特氏为朝廷效力数十年啊主子!纵然有不是,那也是万民的不是!是他们自己不乖顺,不听话,他们不听我们做官的话,生了一身的反骨。奴才可以辩解!奴才也是不得已为之啊主子!”

朝堂寂静,没有人敢再说话。

一向不露喜怒的皇帝霍然站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怒骂:“万民之苦即是为官者之苦,不以纾民厄解民困为己任,一人享乐万人受难,到头来还妄想归咎于民,捂住他们的嘴巴?你枉生于天地,更枉为人!”

皇帝恨到了极处,恨得双眼发红,青筋顿起,就连指着绰奇的手,都剧烈地发颤。

满朝文武轰然跪倒,恢弘巍峨的三大殿沉默无言。

皇帝极力平复心绪,他闭眼一瞬,随即睁开,展眼逡巡着他的朝臣,目光森冷。

“荣亲王、端亲王所奏,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朕会亲自提讯。但凡有牵涉、勾连者,朕劝你们最好尽早自陈认罪,休怪朕不念昔日君臣恩情,一个也不会放过!”

皇帝由众人簇拥着,甫进东暖阁时,便看见摇光站在明窗下出神。

他站在门前,扬起了手,李长顺会意,知道主子不愿意惊扰,更是有话要说。作为御前第一机灵头,就要有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李长顺于是回头瞧一眼,跟在皇帝身后的人便都悄无声息地识趣退下了。

盼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今天。

他再没有克制,放任自己迎上去,从身后环抱住她,紧紧地将她嵌在臂弯里,将头搁在她肩上,发出一声低低地叹息,仿佛久旱之人道逢甘霖。

“让我抱一抱,好吗?”

她一任他抱着,皇帝因为她的不拒绝而欣喜若狂。其实一路到养心殿,他悬着的心就从没有放下来过。他怕她还是那样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他怕她恨他,怕她不理他,更怕她不要他。

皇帝的声音都是笑的,带着些亲昵与温煦,低低说,“答应过你的,我都会做到。你阿玛的旧案,我已经让荣亲王总理,推翻再查了。这半年我一直有让人暗中看护,老大人与老夫人皆无碍,你的三哥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我都替他筹谋好了,他端稳持重,可以撑得起舒氏的门庭。”他贪婪地沉溺于她身上的气息,絮絮在她耳畔说着,仿佛是一个天真的孩童,细细描摹起三春胜景。皇帝眉眼含笑,轻轻握着她的手,满是期冀,“错错,春天来了,真的来了。”

龙涎香的气味铺天盖地,久留时惹御衣香,明明都已经闻惯了,怎么如今,竟然觉得恍惚且陌生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窗外片片飞云。

“所以,从前种种,都是假的?”

皇帝顿了顿,说,“是。”

“所以,我的阿玛本无罪,是不是?”

“是。”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深深抑制住的情绪,那些本以为要深埋到死溃烂腐败的情绪忽然如同溃堤的洪流一般悉数奔涌而出,似乎要将她湮灭,将她吞噬。她怔忡地望着他,浑身都在簌簌发抖,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都觉得有些不认识他,连声音都飘渺恍惚。

“这一切来得太迟,代价也太大了。”

她的玛玛,她的稚芳,她所珍视,无数次做梦都想要回去的家,都没有了。

她忽然哭了出来,就在他面前,将心酸、委屈、不甘,全部倾泻而出。

她一直是一个坚强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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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哭得一度哽咽,肠断欲绝。

而她袒露柔软,他被她质问,被她以最无力的方式质问他,可那字字句句都带着锥心锋利,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心口,每每提起,都带着鲜血,翻出皮肉。

彼此静默相对,流泻天光宛如一条沟壑。他在落落天光中看着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阴影里。

并且罪孽深重,并且无法救赎。

皇帝在东暖阁里与徐惟直等人说话,阔别了许久的君臣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讲。譬如归田之后的风土人情,亲戚情话,家长里短,比朝堂之上的扰扰不休,让人在这个春夜里听得更熨帖,也更舒服。

贵妃已经在养心殿外跪了四个时辰了。

一向精于容仪的懋贵妃如今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亦去了钿子,跪在养心殿的阶前。汉白玉森冷,起先跪着的时候,只觉得内心惶惶,膝盖酸痛,后来跪得久了,也就渐渐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什么叫痛。

托奇楚氏出了事,她要做的就是独善其身。她要把她所做的、她所知道的都告诉皇帝,既然身后的家族已经彻底无用,不如用它残存的一点余晖,来成全自己。

其实仔细想一想,在宫墙之下浸淫多年,除了一副算计心肠,八分虚与委蛇,她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孤枕难捱,天明后重新换上笑吟吟的面孔,照旧做她那克谨有度的贵妃。

阿玛不让她看禁书,小时候却也听过些鬼怪。说有一个秀才偶然间遇见一个女郎,见她可怜于是将她收留,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姣好的皮相皆是摹画,皮相背后的真身,是一个狰狞的厉鬼。

錾金点翠,玉珰明珠,明明是人人都仰望的尊崇,里子却肮脏万分,活得却不人不鬼。

她何尝不是这样?

东暖阁帘帷微动,是皇帝亲自引着臣僚们出来,那些旧臣本就是因为替舒氏直言进谏,才落得罢官回乡的后果,自然不待见托奇楚氏。因此辞别了皇帝,路过贵妃身旁,也没有停留下来颔首作礼,反倒是拂袖就走。

总有些清白需要肮脏来配它衬它。

贵妃望着皇帝,依依拜倒,“奴才自知托奇楚氏罪孽深重,不敢妄求赦免开脱,更不敢推诿隐瞒。奴才愿知无不言,但求主子垂怜。”

第93章风月清淑

皇帝站在高处,仔细端详着她。为妃为嫔这么些年,居于高位作养出她一身傲骨,后宫之中皆对她俯首帖耳,她也似乎永远是那般雍容端雅的样子,及至今日,竟自轻自贱到这般地步,甚至不惜用她最为得意也最为仰赖的家族,来换取他对她的怜悯,对她地位的保全。

皇帝声音淡漠,如同玉旨纶音,来自渺渺碧落,“后宫不会牵连前朝,你是托奇楚氏最后的体面,朕不会加罪于你,更不会废了你。颐和园风物清淑,适合修身养性,你便去吧。但是朕与你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先皇后如何,宁妃如何,茶水上的锦屏如何,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说出来,太丑。”

活到如今,不过是个体面。自始至终都只是装点风光的体面。做了那么多事,于人而言或许罪孽深重,于物而言,不过是太丑。

皇帝唤“李长顺”,最后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送贵主子回去。”

皇帝说完,便回身进东暖阁了。帘帷之下,泻出东暖阁内辉煌的光影,攒成了一小片天地,映照着皇帝的袍摆。贵妃不知怎么,忽然疯了一样,伸手去攥,可毕竟皇帝离她十分遥远,她所能攥在手中的,仅仅只是虚无而已。

天幕中忽然“沙沙”下起细雨,落在懋贵妃的发丝。她身边的宫人没有备伞,养心殿伺候在廊下的人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廊下拐角的地方站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伞,懋贵妃定神去看,才发现是摇光。

从前她高高在上,舒氏在下,如今却大相径庭。

人世多么无情又多么有趣。

“姑娘”,懋贵妃忽然叫住了她,就着芝瑞的搀扶,站了起来。久跪的人到底面有怠色,她却仍然不肯落下一滴眼泪。懋贵妃睨着摇光,姣好的面容在重重灯影下晦暗不明,她忽然神色复杂地笑了,“我之今日,与姑娘之昔日,有何不同?”她幽幽道:“盛衰荣辱,朝生暮死。终有一日,你也会与我一样。”

贵妃并没有要她的伞,更没有让芝瑞搀扶。她撑着已经酸痛到麻木的双足,慢慢地转过影壁,消失在春夜簌簌无声的风雨里。

经三司议定,皇帝亲裁,额讷、绰奇赐死,所牵连的官员皆按律定罪惩处。托奇楚、鄂硕特氏抄家,男丁流放、充军,女眷发与披甲人为奴。

是日,皇帝亲下罪己诏,为舒宜里氏昭雪,赐硕尚“清慎勤”三字,加封太子太傅,进爵一等公。

这是春光正好的时候,一片融融。皇帝与荣亲王在东暖阁的明窗前下棋,端亲王与平亲王则各据一边看着。他们因说起今年殿试的事情,皇帝笑着落下一子,“今年的题目,不如就定‘其命维新’,你们若想去看,朕让你们监试。”

小端亲王拧着眉头看局势,不耐烦地摆手,“忙着呢,舒老三这几天不是要回来了吗?大哥哥约我们在他那破园子里吃饭,为舒老三接风洗尘,”他说着瞥荣亲王一眼,“依大哥哥的秉性,他肯定又要作几首歪诗,肯定也要逼迫我作几首歪诗。我妈老说我不学无术,你们谁会,提前也教教我啊!”

荣亲王拿他没办法,皇帝却说好啊,十分委屈,“你们又约吃饭,还不叫我。”

“主子不是要亲临殿试么?”平亲王挠挠头,觉得虽然他这皇帝哥子平时是挺英明神武,可是耍起小性子来,说实话,脑子显得不大够用。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不然就成铛然了。平亲王赶忙转移话题,殷勤道:“听说这回湖广府有个叫唐正的,文章写得不错,主要是人长得标致啊。”他嘿嘿一笑,凑过去,“哥子您主持殿试回来,得告诉我们他是不是名副其实!”

皇帝这回从善如流,转头就吩咐李长顺,“记下,殿时监试加平亲王一号。”

有酒有肉,故人相见,谁想去监试!可惜他没有这个狗胆来反驳皇帝,只好求救似地看向荣王,荣王沉吟着落了一子,才笑道,“别委屈!哪儿能不等你们。舒老三回来的第一日,得先入宫来见主子,所谓接风洗尘,总得等人家安顿好,睡个好觉,再洗尘不是?你既然好奇那唐正长什么模样,不如去监试看看,到时候陪着主子,一起到府上来就是了。”

皇帝虚情假意地对端亲王说,“等奉和回来了,你去跟错错说说,让她见一见她哥哥。”

小端亲王也十分客气地推辞,“还是哥子去吧,我怂。”

皇帝苦笑,“我也不敢。”

荣亲王看他们一个个都忸怩得快成才过门小媳妇了,真是没眼看到家了!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说,“没法子的话我去说吧。”

没想到这回换皇帝和端亲王合起伙来狠狠瞪着他,异口同声地道,“你凭什么去!”

“不是,”荣亲王哭笑不得,举目四顾,“挑三拣四,忸忸怩怩,那还有谁能去?”

平亲王觑了大家一眼,小心翼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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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起手,“那个,其实鄙人可以……”

三个人一起对着他说滚。

平亲王被吓得不敢作声。

皇帝心里十分得意,趁人不备吞了荣王棋面上的半壁江山,荣亲王正分神与平王搭话,始料不及,等皇帝把子儿收走了,才叫苦不迭,“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所以下棋再不能分神。”皇帝很合时宜地补充,“为了下好这一局棋,精心谋划,仔细部署。借他们弹劾硕尚为开局,赔了个成明进去,暗自博弈。其实额讷是个好对手,他驳议赈灾银两之时,朕险些以为自己赢不了了。”皇帝颇为唏嘘,“这样的结局,于朕,于他,算是彼此成全。”

小端亲王骄傲地挺起胸膛,“我那是故意诱敌深入,分他们的心,怎么能叫赔?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颇为崇敬地看着皇帝,“哥子下的一局棋,咱们都是棋子。可那又如何?只要下棋之人心术端正,有一颗济世救民的心,棋子们恪尽其责,把局面涤荡干净,何愁闯不出广阔天地?”

平亲王十分好奇地看着他,“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有深度了?”

端亲王咂咂嘴,“当然是近朱者赤,你不读书,没文化,我不怪你。”

平亲王摸着下巴,豁然开朗,“果然,近朱者赤,近马粪蛋子者马粪蛋子。”

兄弟几个哄堂大笑,这时李长顺进来回消息,他打了个千儿,双手将一页素纸奉上,恭恭敬敬地道,“主子,刑部那头传来消息,额讷在狱中已自行了断,愿以此请主子留他全尸。”

三位亲王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皇帝接过,就着天光在明窗前看,他眉眼从容,不过凝滞了一瞬,便取下炕几上宫灯的灯罩,任烛火将那方素白的笺纸舔舐干净,橙黄色的火焰映亮他的半边脸,皇帝抚顺膝头的褶皱,“绰奇问斩,余者抄家也好杖毙也罢,依律而行。”

皇帝不说,底下三个人都不敢问,平亲王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让他抓耳挠腮,又惶恐自己今儿真的“铛然”,接替成明去上驷院喂马,他可不愿意做“近马粪蛋子者”。皇帝看他那模样,只好将那一点点不足轻重的愁绪按捺下去,笑着告诉他,“也没有写什么,他给朕开了份单子,另把绰奇的所有罪行,归到了自己头上。”

皇帝顿了顿,“不过朕已经不需要了。”

旧的人与事凋零,虽然也会不舍,感慨于刹那的翻覆无常,可是崭新的春天已经来临,又有一大批济济人才,心怀致君尧舜的理想,意气风发地踏进朝堂。只有把一切糟朽的、腐烂的事物都涤荡干净,才好迎接新气象啊。

今天阳光确实很好,自打前一阵子绵绵下雨,许久没有看见过这么盛大的阳光。炕桌上的花樽里已经换上了西府海棠,轻红浅绛,勾勒出属于他们的浩浩春日。

摇光进东暖阁时,皇帝正在临案写字。他听见帘幔的响动,在天光中抬起头来,远远望着她。他手中执着笔,索性拿笔杆向西暖阁的方向指一指,笑得暖煦,“你三哥哥在那头等你,你见了再往我这来。”

她于是回身往西暖阁去,外头放晴放得轰轰烈烈,又正逢午后,正是太阳最烈的时节。日光照得琉璃瓦璀璨生光,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照得廊柱上彩绘粒粒分明,就连空气中的游丝废墟、雕梁上落下来的细碎如金粉般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西暖阁的福寿门开着,她知道她的三哥哥就在里面,可是在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勇气,迈过眼前不高的门槛。

耀目的阳光辣辣地照着眼睛,她下意识偏过头向殿外望,德佑与四儿照旧守在门外,望得再远一点,看得见养心门,与外头葱茏的树木。

绿叶油亮如泼,万物生意盎然,青春葱茏,人间好时节,莫过于此。

可是饱经风霜的三哥哥,在那样边远那样苦寒的地方熬了这么久,向时故里的乔木,如今还依旧青青吗?

福寿门后就是硕大的穿衣镜,她在镜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也看见她身后东暖阁的帘幔。勤政亲贤殿的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将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殿外天宇。他背脊挺直宽阔,穿着一身竹青色的便袍,腰束吩带,其人亦如青筠,纵然风雪满肩,也依旧苍翠。

他循声转过身来,含着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向她说,“错错,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94章回首千岁

这样亲切家常的语气,仿佛他们所承受的猛烈风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家还在,玛玛还在,阿玛额捏都还在,妹妹们也在,等再过几个时辰,兄弟姊妹们便会结伴往祖母房中请安,陪老玛玛说说话,然后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晚饭。

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在时局的翻覆之下,反而成了最遥远的奢望。

他到底憔悴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三哥哥,能在大雪天里冲风冒雪走一场、解貂换酒、豪饮三大白的三哥哥,阔别数月再见,却已成了这般模样。

奉和见她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滚,不免“哧”地笑了,正向说几句话来宽慰她的心怀,却发现自己心中泛苦,从前轻而易举就能说出来的劝慰人的话,现下一句也说不出。只有不自苦的人才有心肠去开解别人,若是自己都曾为风雪所伤,再多的宽慰,出口都成了掩饰酸涩的虚假。

他只好找旁的话来说,“我就知道,我们家的错错不是轻飘飘的丝箩,纵然我们没法子在她身边护着她,她也能长得很好很好。”他终究忍不住,上前就着天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她没有哭,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惹得他也伤心,又怕她听了更难过,极力挤出一个笑,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故作不屑,“娇气。”

摇光懵了,仰起头看他,满脸震惊,“可是你才夸过我……”

奉和到底笑了,“阿玛额捏都很想你,我们也是啊。”他故意没有在她跟前提起玛玛的事,只道:“咱们家的屋子,先前落到哈珠手里。如今主子把它重归旧主,我回来时匆匆看过一眼,家里还是老样子,等我找人再修葺打扫一遍,阿玛额捏还有你几个哥子们到京时,就可以回家。你放心,人生不去宁古塔雪堆里滚过一回,也算是完满了,寻常人想去游历,还去不得呢!你不知道……”他絮絮地说起他的见闻,说得轻快,甚至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说起长白山的野鸡、当地人结社唱酬,松花江有这么大这么长的鲤鱼,还有篱笆旁长出的新鲜蘑菇,仿佛他所经历的苦难、生离与死别,不过是一场欢悦极了的游历。

她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真的很好吗?”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回答,“真的很好。”也问她,“你在宫里,都好吗?”

她也如他那般回答,“都很好,真的很好。”

皇帝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道她哭过。

他虽然心疼不已,却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没有用。

御案上展开的长卷,“罪己诏”三个字撞入眼帘,最末尾是他适才所写——“朕甚愧之”。

他一直都是一个矜傲自持的君王。

其实他有错吗?在新与旧的断裂之中总要有人来献祭,天子之宝惟有用鲜血来盖才有无边的震慑与威力。贵妃在那个雨夜说的话历历在目,今日的托奇楚氏、鄂硕特氏,与昔日的舒氏,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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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会扶持三哥哥,让他成为可以扛起舒宜里氏的人,为这个已经历经数朝的家族注入新的血液,除旧革新,得以长续不衰。可是在荣辱盛衰之间,人何其渺小,人的情感,人的牵绊,人的故事,都在滚滚车轮碾过之后,无声地寂灭。

摇光固执地拉住他的手腕,轻轻说,“你没有错,更不需要在天下面前认错谢罪。”

皇帝顺从地搁下笔,回握住她。她的手有些发凉,自打去岁冬天病过之后,她就添了身体寒凉的毛病。皇帝暗暗嘱咐太医替她调理,时常在她身侧的时候,也会替她渥着。

他看着她,认真又珍重,“可是我想给你,给舒宜里氏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明珠蒙尘,取之者过。既有过,便当责。”

皇帝笑得温和,眼睛亮亮的,“为君难,要做一个惠及百姓的好君王,更难。这条路有多长,有多远,非人力可以预料,也许要穷尽我此生,我无悔无怨。六宫嫔御虽众,心中所慕,仅此一人。”他的话如同三月春风拂过蒙茸青草,继而生出万叶千芽的期冀,“浮生掠影皆是片刻,而我只愿抓住此时此刻,所以错错,我还是一样的请求。你可不可以,与我一起,走下去。”

他的目光炽热,仿佛三春胜景,尽在其中。双手交握,给予彼此无尽的力气,足以抵御人世漫长的风霜艰难。

她却忽然一凛,许是因为春衣单薄,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发起冷汗。她又想起了那个春夜,在养心殿前哀哀祈求皇帝怜悯的贵妃,贵妃的话言犹在耳,一举一动在此刻,在脑海里分外明晰,懋贵妃朝她发笑,冷冷地、无情地告诉她,“盛衰荣辱,朝生暮死。终有一日,你也会与我一样。”

盛衰荣辱,朝生暮死,她不是没有见识过。

家族的兴亡与身在后宫的女儿息息相关。

倘若她成了第二个懋贵妃,她又该如何自处?寂寂深宫能吞噬人的本性,消磨人的意志,能让她不再是她。

她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没有勇气,也承受不起第二次的失去。

彼此之间都用力地温暖过对方,相伴于艰难,向时那些美好,就不必再去破坏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可是她没有办法。

摇光挣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在他面前敛衽行大礼。

一字一句,声音坚定,“请主子,让我回家吧。”

皇帝的笑意未褪,愕然望着她。

他们在最冷最冷的时候,都相互取暖,一起度过。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他排除万难,执着承诺要给她的春天,也终于到来。

明明靠的这么近,明明已经没有什么阻碍,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她却不要他了。

时有风过,带来屋外熙熙攘攘的关于春日的热闹,无声地吹拂过御案,掀起《罪己诏》的一角。

沉默横梗在他们之间,无声划出一条巨大且无法跨越的沟壑,恰如遥远的故事中,王母的金簪银河。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在慈宁宫,他所听见的,她与成明说的那一番话。

——“下茶时得有上好的鞍马甲胄玉如意,行插戴礼的簪钗得是宝庆的足金,你玛玛、阿玛额捏并叔叔伯伯哥子们给你掌眼,一个摇头都不成。”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二心,不能纳妾。那时候不懂事,这话说出去可笑,家里人都说我心眼小。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敬我爱我,我也敬他爱他,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个心安,竟也是难办的事了。”

而她所求,不过是世间每一个女子对情之憧憬,但凡遇见一个心悦的好儿郎,都可以做得到。

在他这里,却是奢求。

他又有什么理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妄图留住她。

皇帝垂下眼,敛下所有情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喜无怒的君王。他终究颔首,声音里有渊默如深潭的孤独与沉寂,语意生涩,一字一句皆艰难至极,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再为我,值一次夜吧。”

东暖阁帘幕低垂,仿佛从来不曾有人来过。皇帝便颓然坐在那片深浓的天光里,他微微仰起头,迎上漫入东暖阁、漫漶满地的阳光。御案上被风吹开的“罪己诏”下露出一张颜色殊异的纸,他这几日为了它绞尽脑汁,翻遍历代史书册文,他想用世上最好的词令来配他的错错——那是才草拟而成的立后诏书。

摇光轻轻放下又日新的帘子,便看见皇帝在炕前坐着,禁城的夜晚寂静无比,月色渗过窗隙,他逆着光亮,循声抬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身后是硕大的三个字高悬——“毋不敬”。

这是他可以短暂获得自由的方寸地,可这里的匾额楹联,也时时刻刻提醒他要永远保持敬畏,保持端方谨严。在紫禁城中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处,他都得先是君王,再是他自己。

他从未与她说过,其实那一天她来守夜,是他过得最适意的一个夜晚,因为是两个人啊,两个人拥在一起,足以抵御禁城寒夜无边的风霜与孤寂。

那天早晨醒来,隔着帐幔,看见窗外熹微的天光,酣眠纵醒也慵懒,于是倚在枕上,借渺渺如金线般的烛光,看她急匆匆地掀开镜袱梳头。宛如寻常人家的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妻子梳妆。她的长发如瀑,流泻着温莹如玉的光泽,编成的辫子乌黑油亮。

他想以后,他们的余生还很长久,或许他可以在每一个早晨替她绾发梳头,他甚至有过遣散后宫的想法——这是他二十余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放在以前,他大约会觉得自己疯了,遇见她以后,他甚至会为了这个念头,在前代史册中寻找旧例,细细筹谋。

都是痴妄。

渐忘年华纵目,偏偏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即将失去,明知不可复得的时光,哪怕挣扎着想求命运怜悯,再短暂地拥有一次,再拥有得久一点,也明自鸣钟的指针不会因为他而停留。

此时此夜,终究会过去。

到第二天早晨,他照旧是一个人,虽富有四海,亦空空荡荡。

第95章鸿雁长飞

他沉默良久,没有说什么,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拥着她,他实在贪恋这种温暖,不过刹那,他却逼迫自己放手,声音涩然,“早些睡吧。”

她却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脚,亲上他的唇。

彼此之间呼吸都有瞬间的停滞,仿佛是极其热切的情愫被压抑到了极处,她不知道其中的门道,亲吻得毫无章法,在他的唇畔胡乱地蹭。

皇帝虚虚环着她的腰肢,好让她站得稳,柔软的唇瓣奋力地在他的唇上辗转,挑起浑身□□,皇帝却极力克制。心中百味杂陈,满是惊喜又满是凄楚,一边是干涸至极已经燎原的欲望,恨不得顷刻将他吞噬,一边却是冷静万分的考量,他知道她心中所想,也明白今夜突如其来的热烈与主动,可是他不能要。

她见他毫无反应,索性大胆地伸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与他贴近,不谙人事的姑娘,所知所能的也就是如此,可她却怀着十二分的虔诚,想要与他靠近,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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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吻得累了,靠在他的耳畔,呼吸起伏之间,吹得他耳廓绒绒。皇帝只是静静地拥着她,摇光偏过头去,却看见他的目光沉沉,深泛起无穷无尽晦暗难明的痛楚。

她的眼里有盈盈水光,在月色下更觉潋滟,清澈无比。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深深嗅着衣襟上好闻的沉水香气,眼泪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前襟。

心中紧绷的弦霍然断裂,他低下头来寻找她的唇,呼吸交错,她仰着头迎合,他原本扶在她腰际的手转而捧着她的下颚,一点一点向上攀延,小心翼翼地拭去垂落下来的泪珠。

他极轻,极慢,以己之唇来描摹她,细细密密的吻如绵绵时雨,极力克制着涤荡天地的冲动,反而生出一种珍而重之的柔和。

而两个人亲吻,拥紧,偏安于广阔宫殿群的一隅,更像是笼中困鸟,抵死纠缠,纠缠不休。

皇帝将她抱起,她腻在他怀中,从双颊至耳廓都泛起飞红,像是东暖阁涂抹新红的海棠。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又日新的床榻上,随即覆上身来,啮咬着她的唇瓣,彼此呼吸急促地交缠,有种用尽全力的投入与胡乱,仿佛这样纠缠着,不管不顾地吻着,就能够到地老天荒一样。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原来是这般美妙。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就恨不得倾尽此生所有,恨不得飞蛾扑火,哪怕根本没有结果。

彼此都陷入狂热的迷乱,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贪恋眼前温暖。皇帝扬手放下帷帐,拢成一个明黄色的天地,她随着他的吻而起伏,迷蒙之间偏过头,看见帐幔外的灯火如金线摇曳。他不肯罢休,吻着她的鬓角,再到耳垂,再到细白如雪的脖颈,芽色春袍的第一颗钮结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解开,露出玉一般的肌肤,她直喘气,浑身作烧发烫。他的吻落在哪里,哪里便生起一团火,烧得人如云如雾,在每一处皮肉上点起无边的欢喜。

偷偷拿眼觑他,他也很欢喜,在暖黄的光影里她细细看着他的眉眼,看得无比认真,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描画,他们隔得很近,近得可以在彼此眼中,看见完整的自己。

她很主动,他亦热烈,彼此缠绵间,她的手攀附上他的衣带,却被他按住,衣襟半敞,倒教她羞怯,“哧”地扭过头,不敢去看,皇帝不肯罢休,支起身来吻她,眉眼含笑,原本扶着她肩的手顺着脊背直到腰际,他的唇便从眼尾滑到她的唇畔,再度抵开贝齿,攻城掠池。

他这次吻得用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彼此都衣衫凌乱,不能自已,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越过雷池一步,哪怕她默许他可以。

锦衾馨软,她也许是累了,沉沉地阖着眼,嘴角却还是微微扬起,仿佛正在做着一场沉酣美梦。春夜寂静,偶然可以听见绵长或低促的虫鸣。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眷恋着这最后一次的亲昵,眷恋着她的气息,轻轻叹了口气,在暗夜之中他的声音还泛着情动的低哑,“我不能没有你。遇见你之后,我从未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会是怎样。”他自嘲地笑了笑,凝神看着她的乌发,“可是如果注定,离开我会让你不那么痛苦,我会试着去习惯的。”

一生之中,能够遇到一个心动之人,相携相互取暖,走过风雪,已是幸甚至哉。

她是他此生得受命运恩顾,短暂拥有过的一束光。

能使他不至于困厄于风雪,在百念灰尽、天色难明的冬夜,给予他归处与力气。

他又怎么敢奢求,这束光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太皇太后曾经说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在万仞宫墙。

他会在从今往后每一次元旦的开笔仪上,用全部私心,为他的错错祈愿。

愿她无忧无惧,愿她平安顺遂,愿她得偿所愿。

愿她能找到重她爱她之人,相携到□□度一生。

他在她的额上轻柔地落下一吻,知道她在熟睡之中,是不可能听得到的。他专注地凝望着她,说出深藏在心直至如今也不敢说出来的话。

“你之于我,珍重万分。”

因为珍重,所以不忍强求攀折,不忍她委顿尘泥,所以小心翼翼,卑微仰望,仅此而已。

每一次与她的亲近,充满欣喜与心底深处的恐惧,破帽小丑来粉饰太平。她圣洁无比,他肮脏万分。他于亿万人中仰视她,渴望触碰她,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自惭形秽,仍如同亡命之徒一般不管不顾地试图抓住最后的温暖。

她是他的深渊也是他的救赎。

哪怕淬入毒药,遍体鳞伤,也要抵死缠绵。

也许今生今世,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对他此生唯一心悦之人,不顾一切,用尽全力也要去爱的人,说出这句话。

随着不轻不重的两声轻叩,又日新的门帘从外头打起,伺候盥洗、尚衣的宫人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来更衣,摇光却一反常态,上前来替皇帝扣钮子。皇帝偏过头,不敢再看她。天光浩浩,流转在佛头青的常服袍上,暗纹蜿蜒交叠,定下神来仔细分辨,是落花流水纹样。

她俯身替皇帝抚平了衣襟的褶皱,屈膝跪在软而密的地毯上,恭送皇帝离去。皇帝并没有驻足,举步越过门槛,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去了,却又去得无声无息。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很像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个冬日午后,临溪亭下的碎冰荡漾,辉映着一天金粉似的晴光。他负手倚在曲阑畔,亦是身佛头青的袍子,递来一方落花流水纹样的绢帕,对她说,“别哭了。”

她不是不心动的,那时在凛凛寒冬中遇见的少年,站在那样一片煌煌的琉璃世界里,清贵端方到令人移不开眼睛。

此生若长流水,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遥遥相望,从此分明。

皇帝下朝后,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

这是个好天气,晴丝袅娜,碧空如镜,一切仿佛与去岁冬天的那个上午,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浩荡天光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转过隔断,红绒结顶,雍雍穆穆。

皇帝笑吟吟地向太皇太后见礼。老太太正坐在西暖阁炕上喝茶,颔首受过,让他炕上坐。皇帝与太皇太后说起朝堂上的琐事,无非是漕运、河道、盐铁此类,因提起几日之后的殿试,皇帝显得颇为高兴,“孙儿虽不及,亦可效仿太宗,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

太皇太后说这很好,“那么就放手去做吧,任可用之人,行守正之事。使物阜民丰,试着造一个盛世,交给子孙。”

从前的一切都涤荡干净,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如今朝堂真正成了他的朝堂。

皇帝眉眼清澈,含笑说“是”。

祖孙两个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知道他还有数不清的折子要看,不愿耽搁他,遂叫过芳春,“替我送一送皇帝。”

皇帝从西暖阁出来,却顿住步子,站在慈宁宫宽阔的廊下,他放眼望去,望见浩荡长空。

白鸥载着阳光,振翅飞跃宫墙,飞向更远的天际,那里有青山绿水,有溶溶春波。

芳春说,“姑娘已经走了。”

皇帝却恍若未闻,提袍下阶,回养心殿去了。

芳春望着皇帝的背影,在御前诸人的簇拥下,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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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曾经,有一个能够与他携手同行的人。

她想起摇光前来给太皇太后磕头时,太皇太后纵然万分不舍,也是笑着的,老太太切切叮嘱了好些,亲自把她送到慈宁门。

这宫里填了多少人进去,世家、女人,无数条命。

她能够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御案上花式双柄香炉燃起龙涎香,在疏阔有致的东暖阁内无声弥散,外头风和日暄,宫闱空空荡荡,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箫鼓,也许是镇日无聊的妃嫔,在畅音阁听着缠绵的戏。

——“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奏折垒在案前,皇帝伏案批阅,在提笔蘸墨的间隙,无意望见窗前的海棠,在烂熳晴光中,开得热闹无比,开得欣欣向荣。

桃花去后海棠来,恰似春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遍地春光又如何。

东暖阁两旁的楹联,已经挂了很久很久了。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四月初的天气,暑气渐渐升腾,万紫千红开到最盛。

御案后的君王凝神良久,在澄心堂纸上,提笔写下一句话。

无限春光皆可望,长知山水会相逢。

于是从此以后,他护佑天下万民,就是护佑好她。他以仁爱待生民千千万,便是爱她。

皇帝照例钤上了寄所托的印,待朱砂印泥干透后,取过锁来,将印鉴锁于匣中。

澄心堂纸上小楷清隽,被风轻轻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就搁在案头不远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养心殿的一天,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渐次春深似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感谢大家,鞠躬鞠躬!在啰嗦前打个广告,番外预计两篇。下一本应该是东阁,打包票he!关于家的故事一定要大团圆。汴京城春夜里策马兰台的小郎君,与樊楼上带着微微醉意的小娘子。照样是全文存稿后再开文,因为我实在太摆,也深刻懂得被作者鸽的痛苦,呜呜呜。今天给大家发完结红包!

下面是我的狡辩时间~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故事,甚至这个故事最先有的段落,是小端深夜送她走,皇帝从墙根下慢慢踱出来的那里。说起来真奇怪,没有想到它会不断延伸,延伸到现在这样。

应该是前年,去崇州的罨画池,秋天的文庙静穆庄严,可惜还没到银杏黄透的时候。一个人在里面逛了一圈,出来已经是傍晚,看见文庙外的墙上四个红底金黄大字——万仞宫墙。

说来惭愧,这词本来是夸赞夫子学识,却被我稍稍调动顺序,拿来当做篇名,还在里面借绰奇的嘴来哔哔叭叭。

离开崇州的时候默默许愿,明年一定要来看看罨画池的银杏,可是接下来这两年因为疫情,到底没能如愿。

人世间很多事不就是这样,往往想得很好,往往不能得到。

关于he和be,其实一开始想的完全是一个he的故事,毕竟生活太苦,总要来一点甜。王子和公主总要在一起吧,幸福地生活,多好!

可是这本真的很奇怪,越写我越纠结,be成了一种顺理成章,正如在文中无数次提到的,没有办法。

我之前不是很相信什么笔下人物有性格,有什么性格啊,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不是如意如意遂我心意?后来发现我错了,因为我不能违背自己,穿花寻路,以为能够柳暗花明,最终兜兜转转,被引上必然的结局。

写到后面我也觉得不满意,可是对着电脑,我发现我无能为力。我想应该有激烈的争吵,纠缠,应该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可是最终写成了这个模样,沉默变成了最鲜明的底色,总让人感觉差口气。

这种沉默的底色大概也是皇帝的底色,作为一个君主,要做的无非就是无为,并不是不作为,而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他大多时候循规蹈矩,我写过很多次,他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肃穆佛像,是端庄自持的君王,只可远观。他在,仿佛祖宗在,规矩在,法度在。于是人们常常忘了他也该是一个少年,一个活生生有爱欲的人。

也许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曾经有。所以我特别爱他写浣花溪上那一段,特别爱他祭天那一段,特别爱他冲出宫门,跪在慈宁宫殿前那一段。他在为了自己的爱欲努力,挣扎,想要突破,想要够到,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够不到。

在冰冷的器物之中,那个帝王也曾小心翼翼地,写下一点自己不肯轻易袒露的柔软,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虽然千百年后,他的子孙后代,都永远不会知道,于是他也变成了画像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冠上很长的赞誉之号。

以至于有时候可能会觉得他窝囊,他的确很多事情做不得,因为要考虑顾及很多,失去了快意爱恨的能力,化作一以贯之的沉默。因为明知她很好很好,试图想要够到,又不希望美好陨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与尊重,是他自己的保护方式。

再者我真的很想解释一下关于男主把女主家流放这个点,可能是我没有写清楚,托鄂的证据告到他面前,他只能这么做。就好像堂下有人拿着完好证据状告,不判好像都是个狗官。

那时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的种种纠缠,就在这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却又不得不为的决定之下,早已埋好因果与结局。

因与果,说不清,带着宿命与必然。

必然的没有结果。就连我一开始动笔写,都没有意识到。

其实要是纯粹be,完全可以写她死在那夜的马车上,匕首扎进胸膛,宁死也不肯饶恕他,也可以写他狠狠把她夺回,关在深宫之中,一辈子彼此折磨,抵死缠绵。那我就会特别开心地说,be啊!真的是be!狗血be!而不是模棱两可,如果他们分开算的话,那么是be。

于他而言,爱也是一种放手,尊重她所有的选择,如果花离开他能够开得很好,他没有必要折下。于她而言,所爱是永远不要迷失自己。我之所爱,你之为你。

或许也是一种结局。

我尝试去描述那个冬夜,隔着一扇窗,朦胧寒冷的夜色里,她隔着窗递给他一枝梅花。可能想代入太多意象,显得很堆砌。至少在那个时候,理想与现实交叠,正如无数诗里的意象,与这个冬夜,与他们交叠。

那时候心意相通,彼此纯粹简明。没有谋求也没有算计,就好像看见对方很冷,虽然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也要给他,一起取暖。

而总算有一只鸟飞了出去,飞出这片困住无数人一生的宫墙,贵妃,宁妃,锦屏,皇帝,甚至太皇太后,都在其中挣扎,挣扎一生。

写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里的那段话——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他与小端是一个对照组。我偏爱小端,特别偏爱,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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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一本里很偏爱季知明。他年轻,肆意,青梅竹马,活得快活且坦荡,几乎没有烦恼。有完美的门第与家庭,母亲对他的一切都很支持。

可我最喜欢关于小端的片段,一个是槐花那里,一个是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自家门庭,还有一个是他站在隆宗门前,与绰奇的谈话。

成长总要给昂扬的少年洗去尖锐的锋芒,他的成长是在马粪蛋子里,变得更加温润,更加稳重,更加坚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可避免地失去,失去了从前的直率与随心所欲。

他终于懂得了他的阿玛对他的管教,终于懂得了哥子对他的警示,终于懂得了要怎么做,才能扛起门庭,永续家族辉煌与荣光。是因为替他遮蔽风雨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他,那段快活的少年时光也悄然离去,而他却浑然不觉。

就像小曹的那句诗,称心岁月荒唐过。

靠近她,也像珍重那份已经失落了的时光,更有同病相怜的意味。所以他想保护她,以自己的力量,更想证明自己可以,也足够保护好阿玛留下的门庭。

写他们俩的时候我想起很多人,想得最多的居然是伊二。只不过这两面一个是约克的莉莉贝特,一个是早已加冕多年的女王。

我也很喜欢额讷与绰奇,喜欢生命中短暂的醒悟与感动。绰奇是个实在人,又笨又坏。最喜欢额讷在灯下听雨的那一段,还有他们看着孩子们在庭中玩耍,回忆起他年少的理想。他的理想正如那一株细叶寒兰,如同雨中看不清的美人灯,要么不属于他,要么只能远观慨叹。

思美人兮。思香草,思美人,思早已失落的自己。

然后大厦轰然倒塌,以后也没有人会知道,在家族的末世中,曾经有那么一个试图挽回的人,可他挽回不了,只能被迫一起覆灭沉沦。

写到后面,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觉得隔了一点,总觉得差了一点,可能是能力不够,无法改变甚至不知道怎么改变。写完之后自己很惘然,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春日午后,他们人生的轨迹还在继续,关于兴盛与覆灭的故事也还在继续,仿佛相遇与纠缠不过是晴光中的浮生一梦。

而爱恨嗔痴,无数欲望与挣扎,都只不过是寻常。

花开花落,朝生暮死。荣辱自古,周而复始。

回过头看看,我觉得还行。

这一向一直很忙,忙着准备考试,忙着照顾家人。2022的尾声很慌乱也很焦虑,好在总算快要收尾。接到很多身边老人离去的消息。家里人陆续羊了,喝药,量体温,消毒,去医院。在忙忙碌碌中疲惫万分也更加感觉到生之可贵,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值得热烈地拥抱。

总算要过年啦!小年是打扫除尘的日子,恰如在文中提到过很多次的冬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在后。于皇帝,是崭新朝堂,于错错,是新生,于家族是兴盛的开始,不破不立,于人间世,是又一春。

特别特别感谢在评论区留评的每一位友友,在评论区与你们唠嗑分享生活特别开心!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有点分身乏术,没有一一回复,很抱歉。还有几个一直很眼熟的大可爱,么么!给你们比10086个心!包红包!

也感谢我的爱豆曹老师,感谢康师傅提供的历史方面的背景支持(欠扁地笑)

也很抱歉没有提前说明he还是be,因为这篇文于我而言实在很纠结,我不太想给它下一个定性。可能我的文字没有给你带来最好的阅读体验,甚至一些情节、描写不够到位。总之感谢大家提出的宝贵意见,再次感谢大家愿意听我讲故事,啾咪啾咪!

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呀!

借用荣亲王的话来祝大家,祝我们,是为迎春。好在寒冬虽长,梅花尚在,新岁将至,春山可望。祝我们在新的一年里万事胜意,家人自己平安顺遂,每一个希望都可以实现,每一天都是好时光。

新韶如意,永受嘉福。且插梅花好过年。

至于小罗的以后,如果可以,我想引用《寻常歌》里的那段歌词:

书致故乡人,十二年春已过

万事逐流去,也顺遂也蹉跎

路比岁月长,心事更无从说

钟声夕阳外,落笔竟无措,

只敢问春风如何。

落木萧萧下,合眼见神佛,

痛快痛恨都照彻。

第96章枝上柳绵吹又少(刀小罗)

绵绵是御前新来的奉茶宫女。

祖制宫女二十五岁便放出宫,她的师傅也是这样。在茶水上的一众宫女里,绵绵从来不是最突出的那一个,她有些笨,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不如养心殿廊下那只蓝靛颏,可是师傅最终选择她来接班。照师傅的话说,御前的人笨一点好,笨一点就没有那么多的歪心思,能一心一意侍奉主子,也能全须全尾保全自己。

其实万岁爷是一个很温润的人,世人都称赞皇帝神武,惩奸锄桧,年纪轻轻就造了个盛世。眼下时局平宁,老幼皆有所养,贤能各尽其力,朝堂英才济济。据说有个文臣前几年浩浩荡荡写了一篇圣德颂进上来,万岁爷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种温润还体现在脾气上,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永远是嘴角带笑,逢着谁都和和气气的。据说有一年,平亲王和福金吵了场大架,都吵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夫妇两个进养心殿还跟斗鸡似的,再出养心殿,手牵着手一个比一个深情。

前朝太平,后宫也太平。每逢三年的选秀,大多都是撂牌子,旗里各家走一走形式,姑奶奶们相好人家,就等选秀完被撂牌子了好嫁人。逢着万岁爷开恩,听说哪位姑奶奶要对哪一家的郎,觉得很合适的,在殿上就把婚给指了,抬举抬举姑奶奶,让姑奶奶们嫁过去,拿着圣恩亲指的名头,过得倍有面儿,倍威风!

万岁爷发善心,没什么不好。宫里的宫女子们得闲就爱聚在一起扯闲篇儿,扯起天南地北的新故事。绵绵不当差的时候,也随着几位姐姐们腻在一起听,讲得最多的自然也是万岁爷,从最近的选秀一路讲到当今天子。说他年少有为,与孝静皇后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旁的妃主嫔主们任是再好也比不了。不然为什么,怹老人家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呢?

讲起上头主子们的故事,大家都很热情。说他即位初年政权不稳,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虎视眈眈咄咄逼人,怹老人家硬是从容斡旋,与宗室联手,斗奸臣,除权宦,那叫一个威风八面慷慨激昂,当然这都是闲来宫女们聚会时,慈宁宫的绿豆说的,其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都是后话了。

毕竟是近身伺候着的主子们,主子们愈高高在上,愈神圣不可侵犯,就越想在背地里肆意谈论,获取一些足以自我安慰的尊严。用俗话来说,主子的私事我知道,那多抬份子!

近来宫女们谈论最多的却是文渊阁大学士舒大人家的小姑奶奶。舒大人是位老军机,在朝堂上有地位,治家也没话说。据说这位不苟言笑的舒大人年轻时也是解貂换酒的好汉,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早些年在长白山上走一遭,人到中年,久为疾病所扰。

舒大人教出来到这位姑奶奶,有脾气!当年小小年纪和荣四格格打架,打得整个京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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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这位姑奶奶的威风,荣亲王亲自提着四格格上舒家赔罪,两个小姑奶奶跟斗鸡眼似的盯着彼此,大人们却理都不理,招呼着过了二门,一个说好久不见,一个说真有你的,勾肩搭背就上花厅去喝酒。

后来舒大人实在镇不住,打发人把小姑奶奶送到海子,交给他妹妹管教去了。

那是太皇太后亲妹妹的孙女儿,听说这位老姑奶奶过得很自在,与深锁在后宅女子们不同,她老人家爱四处溜达,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杏花烟雨江南风光,她都看过走过。论辈分来说,她和如今舒大人算是同辈儿,舒大人在她跟前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姑奶奶,小辈儿更不敢忤逆她。她是从宁古塔走过一遭的人。当然也有人说当年舒氏流放,她并没有去宁古塔,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爱在盛时怀念衰微日,更何况是如今蒸蒸日上的舒宜里氏呢?

这位上一辈的姑奶奶有手段有脾气,带着小姑奶奶在草原上骑马烤肉看摔跤,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一路长到十三岁,才被家里人接回京城,走一走选秀的过场。

自然而然是被撂牌子了。

说起这些,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的寿春露出向往的神情,不满嘟囔,甚至伸手比划,“这个我知道!我老家就是海子的!小时候跟着阿玛在草原上看汉子们摔跤,喝马奶酒……六七月的草原看不到头!宫里的天空,哪里像我们海子,那天空就是大镜子!”

坐在她旁边的圆脸宫女是惠贵妃宫里新来的巧巧,这是她第一次混过来听故事,小姑娘长得郁郁葱葱,大大的眼睛里看什么都发亮,难怪惠贵妃喜欢她。她拽住寿春的袖子追问:“真的吗?我听说选完秀万岁爷还在养心殿见了这位小姑奶奶呢?次次选秀都是撂牌子,真没意思!我还以为宫里都是美人儿呢!”

寿春笑着啐一口,说话间就要去拧她的腮,“别浑说!你这话放在贵主子跟前说,你还要命不要?不过那日我倒是听老祖宗和芳姑姑说…”她故弄玄虚地顿了顿,非要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她身上,她才肯继续往下讲,“你们知道,我那个时候站在隔断外头,老主子在西边说话,我听不真切。好像是芳姑姑向老主子回今儿选秀的事,老主子沉吟半晌,反倒小声说,又不要,就连相像的也不要,这么些年放不下,何苦来哉!”

巧巧听了,倒十分伤感,忍不住自己临风揩了两把眼泪,“咱们万岁爷,真是痴情!先皇后到底是怎样的美貌,可恨我入宫晚,遗憾错过美人……!”

寿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醒醒吧你。

年轻姑娘的情绪来去快,跟一阵风似的。她不一会又缠着绵绵问她养心殿的事,因提起那天下午的接见,几个新来的宫女子软磨硬泡非要她说,她才艰难地回忆起来,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主子那天点名要喝香片子,恰好舒大人也在。你们说的那位小姑奶奶,我也见着了。嫩生生的模样,真个儿与宫里主子们不一样。万岁爷只顾着与舒大人说话,问小姑奶奶定了人家没有,又絮絮说了些家常话,小姑奶奶把海子见闻说来听着取乐——我哪儿听得懂,更不敢听,就是快要出去的时候,仿佛听万岁爷随口问了一嘴他们家老姑奶奶。”

秋日里午后干燥,风吹过也许听得见银杏沙沙的响声。绵绵说话慢吞吞的,又没有条理,寿春听着呵欠连天,拍拍袍子掖起手,“瞧瞧,我就说了没什么吧。不过是看着舒大人的面子,随口问一嘴,再顺带问候问候家人。你们非逼着绵绵说,她是御前的人,李谙达知道了,是骂你们还是骂她?”

宫女们永远不缺话题,这一个刚刚结束,又开始议论起各宫娘娘们新做的衣裳,哪一个更华丽,哪一个更别致。宫里的日子无非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漫无目的。

而巧巧却不再参与她们话题的讨论了,小姑娘对着窗看天光,还在为他们万岁爷与先皇后的绝美爱情而感伤,为自己错过美人而遗憾,难过得不可自抑。

皇帝向来午歇起得早,下午叫起前他得把折子过一遍再召对的,今儿下午尤其忙,绵绵估摸着皇帝会起得更早,便随口找了个托辞,与小姐妹们告别,自己溜回养心殿。

今年新进上来的金瓜贡,除了给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其余的并没有赏人,皇帝近来总吃这一味。绵绵在茶膳房里边煮茶边估摸时间,算算快要到午歇起身的时候,便捧着五蝠如意云龙纹红漆盘,轻轻地转过廊子,往东暖阁去。

皇帝午歇在东暖阁内的随安室,喜子站在隔断外,明黄帐幔低垂,无声逶迤于地。上用纱绸柔软,被满室晴光相照,泛起好看的光晕,倒像是水面上荡漾开的涟漪。绵绵看见喜子给他比了个手势,安下心来,知道此时是万岁爷快到起的时候,茶送得还不算太迟。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东暖阁的角落,老爷儿的光穿过窗棂,安静地洒在栽绒太平有象大地毯上。她便宁下心神去分辨地毯上有多少头象。整个人浸润在日光里,连头发丝都发亮。在几位大主子跟前伺候的宫女子们惯例将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不像巧巧那样,红绒线拴着大辫子,走起路来一甩又一甩,满是好看的风采。

其实她今天骗了她们,也没有将话说全。那天下午在东暖阁,的确是舒大人带着小姑奶奶,主子陆陆续续赏了小姑奶奶好多东西,又问小姑奶奶在海子的见闻。那位小祖宗鲜活得很,绵绵在帘子旁听着她叽叽喳喳地描述海子风光,蓝天白云,山丘流水,那是她从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的天地浩荡。

这就是人各有命。绵绵酸涩地侧耳听着,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那位老姑爸。她十六岁上嫁了人,算是高嫁,家里没有根基也没有钱财,初初嫁过去那一两年,日子过得很艰难。夫家就吃准了她好柔捏,把她留在后宅,一年到头也没能回几次家。每每她老人家回到家就要摆起大谱,簇新衣裳的轿夫抬着她到门口,几个小一辈的看了她就发愁。

她老人家落了地,小小子们都得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迎接她。姑奶奶回到家看哪儿都不衬意,逮着个活物就要呲哒,从大门一路呲哒进二门,便是自己那精明得顶过天的讷讷,在她老人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这是一脉儿传下来的老规矩。

人么,不就是在规矩里过日子。虽然这位姑奶奶很是可恶,可是再怎么愁,再怎么嫌,那也是一家人,忍一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从没有红脸的道理。

可是今儿听见,才发现姑奶奶们并不都是那么可恶。譬如这位小祖宗的姑奶奶,虽然先前在宁古塔吃过苦,如今过得却很潇洒。

那样广阔的人生,那样丰富的见识,应该没什么求不得的东西,更没什么不能说的烦恼。

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漫在金黄的琉璃瓦上,隔着纱窗望过去,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宅院。绵绵最爱的也是这个季节,爱满宫银杏金黄,衬着秋气爽朗。

里头三个人絮絮说了许久,绵绵边听边顾着盯茶水,若是喝完了或是冷了,预备着要换的。小姑奶奶从海子风光叽叽喳喳说到她最爱的那匹小马驹儿,仿佛她的世界都是灿烂的,一如今天的普照阳光。

其实万岁爷是去过海子的,那一年御驾浩荡,在大草原上度过了几乎整个夏天。万岁爷接见台吉们,与他们篝火烤肉,骑马射箭,过得畅快又恣意。绵绵也跟着去了,干燥马粪烧出熊熊大火,几个小姐妹们围坐在毡房喝马奶酒。万岁爷与几位宗室亲王策马回来,一身极周正的行服袍,愈发衬得整个人精神矍铄。他们迎着夕阳跃马而来,眼力好的宫人兴奋地踮起脚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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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荣王爷!那一位落在后面的是端王爷!那个!那个绿衣裳的是承大人!啊!真俊哪!”

绵绵忍不住捂着嘴笑,王旗威武,在草原劲风中猎猎作响。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隐隐约约有弦鼓声传来,不知道是不是草原汉子拉起他们的马头琴,把满腹倾慕的心肠交付其中,送给最心爱的姑娘。

舒大人快要走的时候,万岁爷照例笑吟吟地问那位小祖宗,“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姑奶奶却歪着头反问他,“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吗?”

舒大人听着就要斥她,却被皇帝拦住了,皇帝弯下身与她平视,点点头,“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

小姑奶奶兴奋极了,小小的人伸出手来努力描述,“我想回海子,我阿玛老不让我走,可塔塔会想我的!我还想要个蓝戒子,我塔塔手上就有个蓝戒子,我缠着她要,她就是不给我!”

小祖宗说着说着垂头丧气,伸手胡乱往自己眼睛上抹了两把,委屈极了,“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想回去。”

养心殿里所有人都吊了一口气,心想这位小祖宗真是没规矩。就连舒大人也着急忙慌地跪下来解释,“这孩子从小口无遮拦,在错错身边野惯了,主子宽仁,别和她计较。”

皇帝好半晌没说话,伸出手扶起他,眉目澹然平和,如同往常一样,分辨不出什么喜怒。坐在锦垫上的万岁爷只是慢慢地放下茶盏,柔声说:“这个,我给不了。”

那声音轻轻地,如同宫苑中卷起满地落叶的微风。绵绵下意识抬起头,却看见那一向高高在上的万岁爷就坐在上首,其余两个人要么跪着,要么与他差得远,总是矮上一头。

小姑奶奶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大骗子!真没用!”就被舒大人提溜起来,边提溜着边念叨,“你塔塔就不会教你点好!”顺手一扔,把人给扔出养心殿了。

正好四阿哥带着人走进来给万岁爷请安,迎面与提溜着小祖宗的舒大人撞上,小祖宗在阿玛手上跟牛犊子一样乱蹬,还好四阿哥眼疾手快,这才免了一脚,好赖踹到了袍子上。早有奴才们迎上去替他擦拭,他却只顾着站在原地往外看,看了半晌,直到那位小姑奶奶乱蹬的嚣张身影看不见了,才默默慨叹了一句,“嘿!真威武。”

万岁爷在后宫上淡泊,膝下儿女也少,专心致志地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比纵容一群儿子为利缠斗,也许要更好。万岁爷其人仿佛正如他的性子一样,大多时候都沉默安静,难以得知那深渊般的静流下,到底藏匿了多少不容外人窥探的情绪。

忽然随安室里一阵窸窣,是锦被细密的摩挲之声,绵绵恍然惊觉,才发现那已经是好几日前的事了。

她忙抬眼给喜子递眼色,喜子瞥了一眼案头的西洋自鸣钟,摆摆手,告诉她还没到时候。果然里头并没有叫起身,绵绵这才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去数象,忽然听见重重帷幔之间,一声轻微极了的“错错”。

那声音轻柔,好似紧闭的苞蕾乍然被春风吹开柔软,露出嫩黄的蕊。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再度抬头想要去分辨,满室晴光荡漾,安静得与往常每一个午后一样。

人埋头于眼前,自然难以感受岁序嬗替。绵绵在宫中当差当了十二年,从茶水上的小宫女一路做成领头当班的姑姑,几乎没有看过什么大风浪。也就是她快要被放出去的那几年,那天是冬至节,万岁爷祭天回来又在前头摆宴,吃得醉醺醺地,被李谙达德谙达馋回来,满身都是雪。

皇帝向来端稳,端稳了三十余年,他们这一代御前伺候的从没见经见过这么狼狈的事。尚衣的宫人匆匆忙忙捧着新袍子进来,为首的蕉云在一旁喁喁问四谙达是怎么了,一向没什么架子的四谙达此时却耷拉起一张脸,显得很惆怅,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绵绵带着茶水上的人换了热热的姜茶去寒,皇帝就靠在炕上,浑身都是酒气,袍子上满是雪渍与泥渍,湿答答地漫开一片。他整个人显得憔悴极了,靠在大迎枕上,仰面不知道看的是哪里。

炕几上原本放着岁下新进的蜡梅花,他茫茫然偏过头就看见了,枝干舒朗,花苞暗香幽浮,其质如蜡。他眼眶蓦地发红,整个人几乎僵住,怔怔地看着那枝梅花。东暖阁里的人都慌了阵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底是李谙达是万岁爷跟前的老人,略略挥一挥手,让众人都暂且退下。

绵绵随着蕉云,躬下身却步向外走。她留心炕几上的姜茶还热不热,不觉成了最后一个出门的人。东暖阁里今儿点的不是龙涎香,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带着草木的青和,她在眼前帘子被放下的间隙,恍惚间好像听见万岁爷说了一句,“已经十年了……”

忙了一整天,不是不累的。绵绵担心过会子要换茶,回过头嘱咐身边的宫人回茶膳房准备,自己便站在廊下听候差遣。外头还在下雪,从乌黑如墨的天际纷涌而落,寂然无声地堆叠在阶下。宫苑森然无声,只能听见苏拉们的鞋底磨蹭过雪面,发出轻微纤细的脆响。

她忍不住朝跟着皇帝回来的小太监打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跟着的也不知道劝劝主子。”

那小太监是四谙达的小徒弟,名叫有福,为人机灵活络,曾经受过她的恩惠。小太监正忙着拍打自己身上的雪珠子,就连袍角也湿了一大片,他朝四周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说,“是打慈宁花园回来。不知道怎么突然起兴要去那里,我们都被吩咐在外头,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就这样了,也许是天太黑,脚下滑,跌了一跤。”

绵绵心下泛起一股莫名的凉意,毕竟跌了一跤这四个字放在一贯庄严肃穆的万岁爷身上,到底还是不相称的。她压下心头的疑虑,温声招呼,“你拍完雪珠子得空往茶膳房去,那儿有多的姜茶,你让小翠给你弄一碗,去去寒。”

果然那天半夜里万岁爷就发起高热。他们几乎一整夜没怎么歇息。这回的高热来得凶,绵绵带着茶水上的人奉热茶,换帕子,忙活到快三更。有人不知死活,悄悄问起发热的根由,被李谙达听着了,罚到雪地里跪了半宿。

那是她来御前第一次,见这位一贯和蔼的谙达,下这么狠的罚。

绵绵从东暖阁换药茶出来,便看见不远处跪在灯影里瑟瑟发抖的宫人。她忽然有一瞬间地沉吟,脑海里又想起有福说过的话,万岁爷是在慈宁花园站了半夜,夜深露重,寒气入心肺,才着了凉。

真奇怪,慈宁花园向来是太后太妃礼佛的地界,宫里没了太后太妃好多年,就连里头当差的谙达苏拉都懒怠,前头礼佛后头组牌,寻常人是不会去的。

她下意识回过头往东暖阁看,东暖阁灯火辉煌,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这个漫长又寂寞的冬夜乍然再次将她击中,那是一种做梦似的虚浮之感,是知道有什么事情仿佛呼之欲出又仿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轮廓。

这种感觉曾经在某个秋天的午后将她包围。

她仔细回神,才发觉好像刚刚进去换帕子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的皇帝,那紧紧攥起的手里,露出极其小的宝蓝色的一角。

就在离绵绵放出宫只有两年的那年秋天,太皇太后病重,上了年纪的人享受一辈子尊荣养,走得体面,没什么磨折。那天夜里起了一阵儿风,第二天早上十八槐落了满地的叶子。便是在苏拉们闷头用扫帚刮起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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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云板连叩,响彻宫闱。

万岁爷鲜少在众人面前难以自持。老太太没了的那一天,他伤怀得很,一反常态辍朝数日,亲自给他的老祖母守灵。这一对祖孙情谊深厚,万岁爷六岁上没了爹娘,全赖这位老祖母扶持到如今。

就连远在海子的郑济特氏都来了人。跟着来的还有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太皇太后跟她亲,自打病着,她便不远万里地赶回来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老太太临终前握的,是她和主子爷的手。

孝棚搭在慈宁宫后头大佛堂前,这是绵绵第一次见着那位老姑奶奶。她也似她们一般盘着头发,简简单单戴着一支羊脂玉的小簪,伤心难过,哭得快要晕过去。刚转进东暖阁的万岁爷不知是怎么了,三步并作两步,仿佛什么都顾不上了地冲过去,将她护在怀里。

满室空荡的西暖阁,他抱着她,似乎想要替她抵挡些严寒,又仿佛自始自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蜷缩在一处,试图获得一些微薄的暖意。

众人都垂下了眼,元青色褂的天子一迭声大喝着来太医,几乎浑身都在颤抖,仿佛下一秒便会崩委在地。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他的每一次反常来得毫无征兆且迅疾。那位姑奶奶在慈宁宫有她的屋子,万岁爷则独自一个人守在孝棚里,绵绵不知道他们看得见彼此,还是看不见。但是有心也许能看见,有心也许可以避而不见。

那位老姑奶奶为人爽利,眉眼开阔,待人接物也客气。先太皇太后跟前的人仿佛她都能处得很好,几位积年的太福金来跪拜,总要拉着她的手见上一见。绵绵原本在慈宁宫帮着奉茶,慈宁宫茶水上姑姑们都是慈和的人,她帮着她们二人打下手,也能听到学到些回去教自己的徒弟。却听其中一个高挑身材的姑姑说,“这么些年没见,她还是老样子。我看着她那么伤心,忍不住也心酸,就想起第一次见着她时的模样。”

另外一位忙着指点小宫女们放茶叶,闻言停下了手中的举动,反倒沉默半晌,“十一年了。”

她们说着说着,反倒说起一只猫。可是绵绵在慈宁宫里,从未见过有什么猫。也许是没有缘法,又也许是,那也是属于她不懂却又似乎看得见轮廓的,那些前尘往事中的某一部分。

寿春在门前叫她,“绵绵!前头太福金来了两位,要茶!”

高个儿姑姑忙说,“六安茶与猴魁,你再备一份香片。”

另一位姑姑马上接嘴说,“她爱吃茉莉香片!”

绵绵带着沏好的茶水,在寿春的引导下,慢慢往西暖阁来。在萧瑟的秋意里慈宁宫满目皆白,盖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时而被秋风掀起,霍剌剌地作响。秋风卷起秋叶,一片哭声震山岳里,有苏拉在沉默地打扫。扫帚划过坚硬地面有刺耳声音。高大的宫殿空荡,在深浓的静默里悲喜。

她看见一溜儿人都跪了下去,紧接着迎面走来一个硕长挺拔的人,绵绵忙带着宫女子们跪下磕头。皇帝并没有理会,匆匆越过门槛,就要往西暖阁去。绵绵小心翼翼抬眼,却见他刚刚举步,却又极缓、极慢地收回来,隔着一扇屏风,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外,脚步不过微顿,转而便走了出来。

绵绵转过屏风,里头小杌子上坐着个人,也是穿着素静的衣裳。高一些的椅子上坐着两位太福金,是端亲王与全亲王府里的老太太。绵绵并不敢久留,让宫女子们将茶奉上来,端太福金摇摇头,一个劲儿揩眼泪,提起过世了的老荣太福金很是伤怀,一面说,“这是香片子,咱们摇姑娘爱吃。”

宫人犯了错,浑身战栗就在地心上跪下,到底贵人们没有说什么,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与伤怀里,摆摆手便让她们出去了。直到走出殿外,绵绵才长舒一口气,却见皇帝还站在那里,正望着西暖阁的菱窗,默然出神。

因着太皇太后过世,第二年夏天皇帝并没有照老例,带着嫔妃们上热河避暑,而是改在了畅春园。那是绵绵在宫中最后一年当差,这十二年里她作为御前奉茶,跟着皇帝到了漠北也到了江南。

以往避暑,太皇太后也在,老太太爱讲一些老故事,皇帝与妃嫔们都笑吟吟地听着。如今再摆起瓜果与琼浆,举目四顾,才发觉人世光阴竟迅疾如许。如今满目空寂,虽然珠翠琳琅,香风送耳,无一不是恭恭敬敬。

绵绵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她眯起眼在夜风中回想,自己家的消夏与这深深宫禁是全然不同的两幅景象。一大家子人团聚在一起,几个淘气的弟弟们争先恐后围着大哥哥,等他们把井里湃好的瓜果卷上来,刀刃贴在上头,西瓜就嘭地一声裂开,带着森森凉气。

年轻的妯娌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无非是聊内宅,聊孩子。爷们儿聚在一起划拳喝酒,喝得醉醺醺,其中有惧内的,偷偷把杯中美酒换成水,不让妻子担心。

这宫里,还是有些太寂寞。就连高坐的天子,也是孤孤单单的,连个能和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时有风过,吹散飞云。河汉涓埃,玉宇澄明。年幼的公主在惠贵妃怀中咿咿呀呀地认着星星。

“这一颗是璇玑…这一颗是玉衡…额捏,这一颗唤作什么?”

贵妃并不认得。

倒是坐在一旁的皇帝忽然出了声,他目光清远,两眉之间有散淡的闲愁。

“这是摇光。”

摇光,摇光。

绵绵忽然想起,当时太皇太后跟前的芳姑姑去迎人,唤的是一声“摇姑娘”,西暖阁里奉错了茶,端太福金口中是一声“摇姑娘”。

绵绵下意识去看皇帝。

皇帝却仰头看着天空,还是那样沉默寂寥的神色。

这么些年…这么些年……

这十二年。

绵绵恍然大悟。

这些年被他保存得无限好,他把自己伪装起来以为能够骗过自己骗过所有人,辛辛苦苦的防备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黑夜中悉数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脑海中那些琐碎凌乱的印象纷至沓来,小姑奶奶口中的蓝戒子…紧紧攥着的蓝色的一角…随安室午睡时半梦半醒之间的那一声错错,究竟有多少温柔又有多少深情的错错,与舒大人口中的那一句匆匆带过的错错,猛然重合。

太皇太后曾说,连一个像的也不要。

后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像她,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是她。

山河万里,故人长诀。

原来他们自当年一别后,已过了这若许年。

从畅春园回紫禁城的第一夜,万岁爷去了慈宁宫。因为太皇太后崩逝,慈宁宫已经空置。守在慈宁宫的苏嬷嬷颤颤巍巍地开了殿门,他一个人在西暖阁坐了很久很久。

他的玛玛是真的不在了,包括他所依赖与贪恋的一切,最终都抵不过时序匆匆的洪流。

满堂空寂,偶有虫鸣,不知是夏虫还是秋虫。

后来绵绵到了二十五岁也被放出宫了,那天天气很好,阿玛与哥子在宫门前等她。为了来接她,一向省吃俭用的阿玛甚至替自己与哥子置办了簇新的衣裳,还雇了辆马车。

寿春与绿豆早已放出宫,巧巧成了惠贵妃宫里领班儿的宫女,还有些时常在宫中聚起来扯闲篇儿的姐妹,都来送她。

她奋力朝她们挥手,一头扎进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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攘的人群里。

绵绵想,不知道往后史官会怎样评价这一段时光,这一位帝王。但是她想那一定大多都是赞颂的词句,至少他的百姓们是这么想的。

她最后一次回过头,看见连绵不断的琉璃瓦,看见朱红色的宫墙,这也许是她人生之中一段很重要的经历,但是她会有更好的生活,一定会的。

她忽然想起熙和二十八年春,万岁爷不知道怎么,忽然要到城楼上去,身后照旧是乌泱泱一大群人跟着,他站在城楼上,负手往远处看,看见京城烟火,看见远处山岚。

那时太皇太后已经离去有一年了。

李谙达是最有眼色的一个人,找准时机就要恭维一番,谙达呵着腰说,“主子励精图治,主子文治武功,主子富有四海,真是一代圣君!”

跟在万岁爷身后的众人挤眉弄眼地发笑,绵绵也想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半分也笑不出来。

万岁爷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认真地看着,绵绵就站在他身后,悄悄抬起眼,看见无论去哪儿都会被人簇拥着的君王,一个人站在前头,两侧都空空荡荡。

过了良久,才听见他轻轻自语,“这世间万物向来,很美很好。可太美太好的东西,我向来得不到。”

那样黯淡又失落的语气,她在御前这么久,竟还是第一次听到。

后来的人生循规蹈矩,在漫长中品咂出日子淡淡的味道。等到绵绵再次听见关于紫禁城中那位君王的消息时,她早已嫁为人妇,是几个孩子的讷讷。

这数十年有顺遂有蹉跎,好在家里男人争气,一路做到公中佐领,归在端王爷所领的正白旗下。那天几个小儿子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些小棍子,在院子里为矛为戈作耍。绵绵盘腿坐在炕上补衣裳,最小的女儿才刚开始学说话,含糊不清地叫着“讷讷”。

绵绵透过窗户看他们,又听见一阵马蹄,那是老大跃马冲进风雪里,出门办差去了。

忽然云板连叩好几声,在满天风雪里响得肃穆庄严,如同水面上的波毂,一圈又一圈地四散开去。绵绵愣了愣,手中正在织补的衣裳不知怎么,悄然落在膝头。两行泪猛然划过面颊,无声陨落在衣面上。

绵绵在纷沓的马蹄声中,恍惚间想起那个模糊又孤单的身影。她才发现,自己上一次听见云板声,还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于那座她已经阔别了很久,久远到似乎是在前生的紫禁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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