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杨世醒在假山出口看她的那个眼神,在长安殿前对她说的那句话。疏远,冷漠,没有情绪波动。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和她一样觉得震惊、无法置信,还是在想一些……更久远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含凉殿?是因为关心她,想和她来一场谈话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和她一直沉默对坐到现在?还是说,他不想让那时的她回到长辈处,因为当时的她脸色极差,整个人失魂落魄,极有可能被看出端倪,万一她在询问之下不小心说漏了嘴,会给他带来麻烦?阮问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她就是忍不住。一直以来,她都因为杨世醒对她的殊宠而自矜自喜,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比所有人都要厉害,尤其是在最近几个月,更是被他宠得昏头昏脑,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这一份特殊与不同不是她天生就拥有的,而是在她漫长的亲近中得来的。杨世醒对她是很好,但那是因为她对他示好在先。他们之间的情谊也的确很深,但都是她用经年累月的小心经营换来的。如果不是她整日里对他笑脸相待,用最乖巧的态度去面对他,即使生气也只撒娇轻嗔,不曾甩脸,偶尔还会委屈一下自己,轻言软语地投怀送抱,她不觉得他能对她有这份包容。换言之,他的底线从来没有被真正挑战过。她一直都在他的忍耐限度内行事。哭也好,笑也好,她看似随心所欲,对他无所顾忌,实则没有半点纵情恣意,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度,生怕哪天不小心越界后会招惹到他的不虞,让她多年的苦心全部白费。然而,定情之后经历的种种使她逐渐忘却了本心,迷失在了他的宠爱中,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幅刻意营造出来的表象,以为他喜欢她的原因是她本身,无关他故,简直愚蠢至极。不期然的,阮问颖想起了几个月前,杨世醒在带她去兴民苑时,随口提到的弓.弩一事。那一批弓.弩在年初被送到边关,她的父母拿着它在四月份打了几场胜仗,即使军情传到长安有所滞后,也不可能拖延到八月末。而从杨世醒透露出的消息来看,他是一早就知晓这件事的。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和她提过。不管是弓.弩也好,还是胜仗也好,整整八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有说起过只言片语。如果说一开始不告诉她是因为军机之故,不能让她知道,也免得她为此担惊受怕,还可以算作是在替她着想,那么在后来的隐瞒,她就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了。……也许,这里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纯粹的隐瞒。毕竟怎么说这都是朝堂要事,即使涉及她双亲的安危,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也无权得知其中机密。她之所以会感到难以理解,是因为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错估了她在杨世醒心中的重要性。她以为她是他的情之所系,他们之间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其实,她只得到了他的一点喜欢,这份喜欢还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只要能对他十年如一日地乖巧亲近,顺心如意,不管换谁来都能获得他的青睐。她之于他而言,并非她以为的那么重要。阮问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难过。原来,杨世醒对她从来没有毫无保留过,一直维持着底线。反而是她,在自鸣得意里逐渐变得轻浮,失去了分寸。第91章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在膳食彻底冷下去之前,淡松的声音隔着一层织锦的厚重垂帘模糊传来,道是陛下驾临,此刻已至含凉主殿。阮问颖听了先是一惊,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接着就是心中发紧,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在这时到来,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她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杨世醒。杨世醒的神情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没听见山黎的话,只是眸光微动,表明他把话过了耳,知道了这件事情。陛下亲至,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端坐于曲泉阁中,正好阮问颖也受够了两人间的沉默,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打破横亘在他们间的这层隔阂。在她开口之前,杨世醒抢先看了她一眼。仅仅一眼,却看得她如同冰水浇心,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透。因为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警告之意。他……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不要露出端倪,让陛下发觉么?为什么要这么警告她?难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会把对他不利的消息吐露出来、不值得信任的人吗?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从前的那些朝事秘辛,都是他在筛选过后的茶余谈资,而一旦涉及真正的大事,比如边关弓.弩,比如身世之密,都不在她可以被告知的范围内?……杨世醒和阮问颖没有前去主殿。因为在淡松禀报过后没有多久,陛下就自行来了曲泉阁,一见到他们便笑开了,道:“怪不得在长生殿里没见着你们两个,原来是在这里待着。怎么,没去和你们的母亲一同用膳?”阮问颖微微蜷起泛凉的指尖,起身行礼问安:“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杨世醒坐在桌案前没动,腰背挺直如松,好似没有注意到这番动静。陛下对此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没有外人在的场合,外甥女不必如此拘礼。”阮问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努力寻找往常面对长辈时的恭谨亲敬语气。可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杨世醒刚才那个眼神震住了,难过的情绪如山倒海,让她再难分出一点注意力,只能艰难地维持着笑语晏晏的模样。“是……听舅舅之言,母亲正和舅母一道……在长生殿用膳?”陛下应了一声,随意落座:“她们两个原本就很亲近,此回多年不见,又有昨晚宫宴发生的事情,亲上加亲不奇怪。就是没想到你们不在,舅舅还以为你们两个会一块过去用膳呢。”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桌案上扫过,在看见分毫未动的膳食时停顿了一下,看向杨世醒:“怎么了,这菜都冷了也不用膳?不合口味?”又在二人身上过了一圈视线,道:“还是吵架了?闹了别扭?”阮问颖的指尖又泛起了冷,笑容也有些僵硬。她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借口,可是她什么都想不到,心头一片空白,除了怏闷就是难过,仿佛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举目所望之处皆不见花苞嫩叶。好在这回杨世醒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抬眼看向陛下,从唇边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淡淡道:“不是。”陛下“哦?”了一声:“那是为何?”“还能是为什么。”他轻飘飘回应,自若如常的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致,好像天下间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在谈论着最寻常的一番家常话。“当然是父皇昨晚下的那道赐婚圣旨,让我们从好端端的一对表兄妹成了未婚夫妻,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陛下“啊?”了一声,似是没听懂。片刻之后,他似乎思忖明白了,缓缓点头,道:“父皇明白了。你是觉得这道圣旨下得不对,破坏了你们兄妹之间的真挚情谊,想让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很显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故意说来逗趣的。阮问颖的心却为此抖了抖。因为在不久之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就讨论过赐婚的事情,并且与陛下的无心之言不同,她们是在认真地思考着延迟婚期甚至退婚的利弊的。她不知道杨世醒是否会和她想到一块,也不知道他对这些事情有多少在意,定力又有多深,能维持住怎样程度的不露声色,但她自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强自定神上前,正襟端坐,取过暖壶里放着的白玉酒壶,倒了一盅给陛下:“外头天寒地冻,舅舅一路行来也不知有没有吹着冷风,不如喝杯热酒暖暖身体。”又给杨世醒也斟了一杯,避免陛下对他们忽然疏远的关系生疑:“表哥,你也喝一点……用膳前喝些热酒,可以开胃。”杨世醒瞧她一眼,接过了酒盏,但没有饮下。这一眼里倒没有再含着警告,只是也没有什么亲近或是宽慰,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阮问颖在心里加重了一层难过,无声垂眸,睫翼轻轻地颤了两下。反倒是陛下看着他们的举动摇头笑叹了起来,对杨世醒道:“昨天你外祖母还说你像父皇呢,现在看来啊,你只学到了皮毛。父皇当年在面对你母后时可没有这么忸怩,还要让姑娘家帮忙圆场,也不觉得羞愧。”他说着,一口将热酒饮尽,发出一声夸张的感慨:“好酒。冬日里就是要来这么一口。”又对杨世醒道:“好了,父皇现在已经以身作则,把酒喝完了,你也跟上。别让颖丫头笑话你,小心人家真生了恼意,重新当回你的表妹。”阮问颖的心再度抖了几抖。她心想,陛下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能在几句话里把最不该说的都说全了呢?他与皇后的当年情谊,与杨世醒之间的父子之缘……真是字字句句点在了痛脚上。就算世事无常,也不能什么都赶巧碰在一块吧?当然,如果真要寻找解释,陛下这番言语还是说得通的,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么和他们交谈的。她之所以会觉得帝后二人情深意笃,他们一家三口亲情温暖,也正是因为陛下时时刻刻提起念叨,至少在聊家常的时候是这样。毕竟有她在场,他们不可能谈论朝事,自然只能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从前她听在耳里,但觉这天家皇室间也同寻常百姓家一样,充满了温情味与烟火气,足以让史官记上一笔“内和”。可现在,听着陛下的字句言语,她就只觉得心惊胆战,茫然无措了。说到底,是她的心变了。杨世醒的心似乎也变了。他目光轻幽地打量了一番酒盏,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看向陛下,倏然出声询问:“父皇当真觉得,儿臣很像父皇么?”惊得阮问颖差点白了脸色,不解他怎么敢问出这样的话,下意识抬眸看向他,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然而杨世醒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视线朝她这边一扫,就打消了她意欲开口的心念。他很轻巧地瞥了她一眼,如雁过长空,不留痕迹。却和先前一样,在眼神里含满了警告之意,告诫她不要多嘴。阮问颖读懂了他的意思,依从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露声息。只是怔坐于席间,在融暖的内室隔间之中觉得寒凉彻骨,煎熬难受。陛下在一旁朗笑开来:“你这是什么话,你是父皇的孩子,你不像父皇还能像谁?你的母后?”笑罢之后,又故作沉吟,蹙眉思忖道:“不过,真要说起来,你是和父皇有所不同。”“比如没有父皇聪明,没有父皇博学。父皇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领着兵打过几场胜仗了,还平定了一次水患,哪像你,成日里纸上谈兵,没个躬亲。”“原本还想着你在讨姑娘家欢心上比父皇强,今日看来却也不怎么靠谱……嗯,这一点你比较像父皇。不错,扬短避长,颇有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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