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仙君说要放过他了。”
“可惜了唉,可惜了唉。”
“等下次……”
第46章第46章
天色微明,早起的村人已经开始劳作,灰白的炊烟飘散在风里。
阮成丰坐在房檐下,表情却是有些沉郁。
今日不需要摆摊,他们从早起便一直等待着阮成彪上门。
以阮成丰的了解,对方并不是能耐得住的性子,既然已经对纳采礼起了贪念,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今天,或许明日,对方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让他们无法拒绝。
不知为何,阮成丰心神不宁,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来了吗?”董念将灶台擦抹干净,朝前院探头问。
“没,”阮成丰迟疑着道,“要不……”
“不行,想都别想,”董念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道,“纳采礼是要祺哥儿成亲时带走的,别说一半,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分给你弟弟!”
阮成丰忍不住叹息,他何尝想要如此,然而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他毕竟是阮成彪的大哥,缠上自己他倒是不怕,可是阮祺呢?
自古财利惹祸根,阮成丰不敢赌,阮成彪会不会铤而走险,为了钱财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没等阮成丰再张口,董念忽然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院门的方向,眉心微皱,似乎有些疑惑。
阮成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很快瞧见一张惨白到过分的脸孔。
与往日的嬉皮笑脸不同,眼前的阮成彪魂不守舍,四肢抖成筛糠,几乎是踉跄着跌进院里。
阮成丰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不过很快将手收回,语气强硬道。
“这又是什么新把戏,装病?你还当我会像之前一样受骗?”
“我已经与你说过了,纳采礼是祺哥儿的,无论谁来,我和你嫂子都不会将东西交出去,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纳采礼?
阮成彪恍惚着,终于记起自己今日的目的。
只是神情依旧呆愣,过了许久才出声道。
“是你们弄出来的对不对,你们故意扮鬼来吓我,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什么扮鬼?”
这话驴唇不对马嘴,阮成丰满脸疑惑。
“一定是你们!”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阮成彪抬起头,表情扭曲道。
“你是我亲大哥,就为了那么点礼钱,居然狠心半夜扮鬼来吓我,还把我按进水里,想要直接淹死我!”
阮成丰越听越迷糊了,不过还是仔细打量眼前人。
对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衣摆处有些破损,却洗得还算干净。
河岸边都是污泥,若对方当真被谁按进水里了,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是祺哥儿那新郎君,”阮成彪晃着脑袋,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是他想要害我,还假扮成无面水鬼,以为我会害怕吗,别做梦了!”
原本还在困惑的阮成丰却是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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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
……水鬼,无面水鬼。
“那无面水鬼,看起来可是名女子?”阮成丰忍不住问,心底却想起自己腿伤痊愈后第一次进山的场景。
他那时与朋友一同打猎,也是见到了女子模样的无面水鬼。
阮成彪的眸子瞬间睁大。
“没人装鬼骗你,”阮成丰都有些同情他了,语气诚恳道,“那女鬼确实是咱们村子的,你应该是真的撞见鬼了。”
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两兄弟分明都见了鬼,阮成丰只是受到点惊吓,什么伤害都没有,阮成彪却是被按进河里,险些连半条命都没了。
“没事,”阮成丰安慰弟弟,“崔庙祝说了,那女鬼应该是侍奉在水神身侧的仙婢。”
“咱们庙里时常有神仙显灵,那女鬼估计也是偶尔路过,对村里人并无恶意,你大约是离开家太久了,她才不认得你。”
阮成丰像是终于找回大哥的身份,开始絮叨着教育弟弟不要做恶事。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不做那些坏事,便也没有女鬼半夜里寻上门来了。
阮成彪脑中嗡嗡作响,并没有被安慰到,脸上的血色已经彻底褪尽。
所以真的,有水鬼。
“还有纳采礼的事……”阮成丰刚要说到正题上,就听对面人惨叫一声,转身冲出院门。
阮成丰:“……?”
“他怎么了?”阮成丰回头问媳妇。
董念撇了撇嘴:“管他去死,饭做好了,进屋吃饭。”
直到忙完田里的农活,用过午饭,阮成彪仍是不见踪影,夫妻俩总算都松了口气。
只是依旧嘱咐阮祺,叫他好生呆在庙里,等事情彻底解决了再回来。
阮祺倒是很开心能与清珞住在一起,结果还没等开心完,转头就被崔庙祝领去隔壁另一间客房。
这客房比之前带静室的屋子面积稍小,房内摆设却是一样舒适雅致,明显是特地留给贵客居住的。
阮祺满脸失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崔择川斜眼瞧他,“你伯母特地叮嘱的,叫你们婚仪前都不许睡在一处。”
“放心,咱们庙里别的不多,就这客房管够,保证能叫你们分房直到成婚那天。”
阮祺:“……”
倒也不必这么体贴。
水神庙有仆役负责洒扫做饭,来到庙里,阮祺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原本想要去帮忙解签,却被崔庙祝中途拦了下来。
按照崔庙祝的说法,他替人解的签文都过于应验,名声已经宣扬到外面县城了。
芜河村只是个小村子,举办庙市,赚点零碎钱是无妨,可一旦阮祺的名声传到州府上面,恐怕便要惹出祸端来了。
“所以我往后都不能替人解签了是吗?”阮祺失望问。
“不至于那么严重,”崔庙祝高深莫测道,“只是时间不能固定,要叫人琢磨不准,而且不能每回都讲实话,最好是七分真,三分假。”
简而言之,就是要藏拙。
阮祺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还是乖巧点头。
见他听话,崔庙祝一脸欣慰,招手叫仆役抬了整箱的衣裳进门。
“来来,这些衣服都是照你的尺寸做的,你往后再来主殿解签时,记得自己挑一件穿上。”
因为崔庙祝先前就提过给他做衣裳的事,说是为了神庙的颜面,阮祺便也没推辞,顺势收了下来。
睡过午觉,清珞刚从房里出来,就见阮祺穿了蓝白相间的衣裳走出隔壁的客房。
这衣服应当是从祭服上改制来的,去掉金线与过分累赘的挂饰,仅保留了衣服本身的飘逸。
袖口宽大,绣纹精致,寸余宽的丝帛大带圈出窄细的腰身,仿佛不盈一握。
清珞脚步顿住,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怎,怎么了?”被郎君盯得有些羞赧,阮祺微红着脸问。
“不错。”清珞将他拉到身前。
看这颜色和样式清珞就明白了,怪不得之前梅秀舟取来布料和图样叫他挑选,原来是用在这里的。
梅少东家这回也是学乖了,担心阮祺会拒绝,所以并没有直接送来,而是走了崔庙祝的路子,用神庙当借口拿给阮祺。
阮祺捏着衣带上的挂饰,小心翼翼道:“那……你心情好一点了没?”
“嗯?”清珞愣了片刻,才发觉对方正满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眉心蹙着,似乎很是担忧。
“你从昨晚心情就不太好,”阮祺理了理挂饰上的珍珠,轻声道,“今早瞧着也不高兴,是在与我阿爹生气吧。”
“你能看出我在生气?”清珞问。
“当然。”阮祺点头。
他又不傻,虽然郎君表现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说话语气低了许多,仿佛身周都带了寒意。
“其实没关系,都已经那么久了,阿爹过去是怎么对待我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对谁都是一样的混账,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阮祺平日说话都是偏清亮的少年音,可是一旦把声音放低,就会显得有些绵软,好像街边卖的桂花糕,软软甜甜。
“可我还是生气,怎么办?”清珞凑近问。
阮祺顿时犯愁,几乎快将衣带上的小珍珠揪掉了。
过了半晌,才轻声商量着道:“那我晚上偷偷去隔壁陪你,行吗?”
庙里巡视的仆役有些麻烦,不过阮祺个头小,动作也还算灵活,找准时机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原本只是想亲一下的清珞神色平稳:“……好。”
程贰去县里找人伪造婚书,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晌午过后。
因为要等着婚书做成,程贰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已然是饥肠辘辘。
本以为阮成彪会弄些吃的回来,结果进到屋里才发现灶台上空空荡荡,半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程贰不好与阮成彪生气,只得无奈道:“阮哥,你晌午不会到你大哥家吃饭了吧,怎么也不记得给我留点儿回来。”
阮成彪似乎在里屋睡觉,半晌都没有回音。
缸里的米已经见底,白面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估计连烙张面饼都困难。
“唉,赶紧弄些钱吧,这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程贰叹息着,用手指仔细将面粉拨到碗里,就连最边上凝块的碎屑也没敢浪费。
倒水和面,起锅热油,临到最后关头却发现锅铲不见了。
程贰饿得难受,只得重新起身去寻锅铲。
常用的铲子找不到了,好在他记得之前从别处顺回来一个,就放在里间的方角柜里。
这柜子也是他从别处偷来的,一人多高,当时家主人离开到外地去了,房里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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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贰常年在码头扛包,力气大,凭着股子蛮力居然一个人就搬回来了,每每和阮成彪讲起时都满是得意。
屋内一片死寂。
程贰拍掉身上的面粉,哼着小曲将柜门拉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与蜷缩在方角柜里的人四目相对。
“唉!”程贰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待看清了里面人是谁,顿时舒了口气。
“我说阮哥,您躲在这里做什么,好险没把我吓死。”
阮成彪不说话,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直愣愣盯着眼前人。
半张脸孔都躲藏在黑暗,唯有眼仁是白的,瞧着有些骇人。
程贰背脊有些凉,不过并没有当回事,上前便要拉他。
“行了,别闹了,既然你也在家,那咱哥俩到外面去吃饭,我记得魏婶子家的炊饼味道不错,可以叫她给咱们算便宜点。”
阮成彪依旧不说不动,只是伸出根手指,僵硬指向程贰的身后。
“到底怎……”
程贰疑惑转过身,正对上一张空白平整的人脸。
水神庙今天依旧热闹,阮祺穿着改制的祭服,也不用给人解签,只偶尔教一些香客如何敬香,如何许愿。
等再知晓阮成彪那边出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到底怎么了?”阮祺丝毫没有担心,只是好奇问。
崔庙祝拈着香,一脸的幸灾乐祸:“还能怎么样,撞水鬼,被吓得魔怔了。”
阮祺忍不住惊奇。
自先前阮成丰在山里撞了水鬼,便经常有村民瞧见一名女子打扮的水鬼在村中游荡。
没有脸,穿着水色衣裙,常常走入河里便消失不见。
所幸这水鬼并不伤人,偶尔还会将落水的孩子送到岸边。
崔庙祝怕人心浮动,干脆出面安抚,说那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下的仙婢,只要行善积德,便不会有事。
没想到胡乱说出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都是报应,”有香客插话道,“那程贰惯会在村里为非作歹,连里正都治不住他,这回怎么样,被个水鬼收拾了吧。”
“可不是,”另一名更年长的香客颔首,“怎么说来着,人恶人怕天不怕,这恶事做太多了,总是能撞见鬼的。”
“别说,还是个女鬼,程贰不是最爱欺负村里的姑娘吗,这回艳福不浅,可真是便宜死他了。”
众人哈哈一通大笑。
问清程贰和亲爹只是被吓得有些疯癫了,性命倒是无碍,阮祺便也懒得再管,和清珞一同回去吃饭。
神庙的素斋太寡淡,阮祺已经习惯了借庙里的厨房做饭。
叫清珞帮忙洗菜时,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那个无面水鬼,好像是自打你来到村里后才出现的吧。”
语气自然,仿佛阮祺很早前就已经想这样问了。
清珞择菜的动作停顿了下,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是吗。”
阮祺严肃瞧他:“嗯?不会真的与你有关吧?”
水鬼和妖怪虽然不尽相同,但阮祺莫名觉得,二者间必然存在某种特殊的关联。
阮祺刚吃过糖,嘴角红润润的,清珞凑近亲了一下,温声问。
“倘若我回答是呢?”
阮祺眼眸晶亮,不假思索道:“那太好了,庙里做法事掉了尊铜鼎到河里,能叫她帮忙捞上来吗?”
铜鼎是崔庙祝特地找人定做的,可贵了,丢了实在可惜。
清珞:“……?”
第47章第47章
似乎没料到阮祺会是这种反应,清珞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作答。
对方不开口,阮祺便也没催促,照常做饭炒菜。
晚饭过后,阮祺刚洗好碗筷,转头就瞧见一尊铜鼎摆在房间中央。
铜鼎半人多高,因为被河水浸泡,边角还带着污泥的痕迹,正是先前庙里遗失的那一个。
阮祺心底惊喜,直接冲进里屋,整个扑到郎君怀里。
“真的寻回来了!”
清珞伸手将对方稳住:“嗯,冲到下游去了,所以多费了些工夫。”
“能找回来就好。”阮祺忍不住高兴。
他如今帮忙管着庙里的账册,知道神庙每日进账多,但花销也一样不少。
尤其祭器关乎到祭神仪式,若是银钱不够,买了廉价的回来,说不准还会惹得香客不满。
“……你是何时发现的?”清珞垂眸问,抚过他有些发红的面颊。
阮祺眼里还带着笑,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了,便也没再隐瞒。
“那天你睡熟了,我正准备叫你吃药,期间没拿住水杯,泼出去的水全浮在了半空,我就发觉不对了。”
“不害怕?”清珞问。
阮祺先是摇头,随后又点点头:“起初是有些怕的,不过你是我郎君,我们已经成亲了,往后便是一家人。”
阮祺是个死心眼,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宁愿一条道走到黑。
冲喜那日他与对方保证过,只要郎君不嫌弃他,那么他便也不会嫌弃对方,和对方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我本想等月底办完婚仪后再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不过如今知晓了也好,关于我的身世,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阮祺心里轻哼,等婚仪后再告诉他,这人是担心他跑了吗?
不过罢了,他向来心胸宽广,就不与对方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想要问什么,他确实好奇清珞的真身,特别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蛇妖。
“那个,你讨厌吃蛇肉吗?”
已经做好准备回答对方有关无念天,以及关于水神的种种问题。
清珞:“……?”
“就是,”阮祺眨了眨杏眼,“如果大伯在山里抓了条蛇,打算炖蛇羹,你会觉得不高兴吗?”
清珞心底疑惑,第一次读不懂眼前人的心思,只能道:“最好不要,我不爱吃蛇羹。”
阮祺恍然颔首:“嗯,我明白了。”
清珞:你明白什么了?
…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间一晃而逝,转眼到了四月底。
田里的青菜都已经长成,旧宅被重新修缮,棱子峰上的黑熊搬去了别处,大伯又可以时常进山里打猎了。
已经疯癫的程贰被江里正带走,据说安排了村人看管,确保他不会再出来闹事。
倒是阮成彪没了踪影,起初阮祺一家还有些担忧,后来许久都不见对方出现,便也只能暂时搁置到一边。
“先忙婚仪的事吧,”阮成丰皱眉道,“我已经托人去找了,等将人找到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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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念点头,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
晨曦微露,天边才刚泛白,阮祺就被人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望着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阮祺揉着眼,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大伯家里。
“这孩子,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自己成亲也能起晚!”董念气得捏了他一把。
“快快,婚服放哪儿了,赶紧起来洗漱,再晚点花轿就要过来了!”
跟进屋帮忙的魏婶子呵呵笑道:“这是昨日睡太晚了吧?没事,都这样,我成亲那会儿紧张得睡不着,最后在新房里直接睡死过去了。”
“锅里热着如意糕,先吃块垫垫肚子,发饰都已经带过来了,等会让你伯母给你梳头,不着急。”
阮祺顿时脸红。
其实并不紧张,他昨晚刚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明,否则也不会起晚。
好在是他大喜的日子,伯母懒得和他计较,念叨了两句后便催着他起身换衣。
成亲的喜服从里到外都是大红的,里衣上没有太多装饰,袖口边那一小朵并蒂莲花还是阮祺自己绣上的。
婚服依旧是从梅少东家船上买的那一件,只是经过多次修改,细节处越发服帖,缘边的金线仿佛荡开的水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唉,这婚服可真贵气。”魏婶子帮他将衣襟理顺,一面低声感叹。
阮祺也忍不住望向镜中的自己。
他与伯母平常都没有梳妆的习惯,这铜镜连同底下的妆台,还是梅秀舟昨夜里才匆忙送过来的。
铜镜表面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打磨,平整透亮,甚至连阮祺脸上的红晕也能清晰照出。
董念帮他擦干净面颊,心底一阵感叹。
时间过得可真快,仿佛她昨天才帮阮祺换上嫁衣,满心都是愧疚。
可惜,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铜镜前的阮祺忽然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问。
“伯母我饿了,能先煮碗面吃吗?”
他是真的饿了,昨晚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只吃了两张中午剩的饼子,阮祺临睡前就想找东西吃了,一直坚持到现在。
满腔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董念拍了他一记,恨铁不成钢道。
“吃什么吃,沾一身味道,外屋有如意糕,等梳完头了再给你拿。”
如意糕其实就是加了花生莲子的白糖糕,味道寡淡,阮祺慢吞吞嚼着糕点,倒是把对面的魏婶子逗笑了。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吗?”
“还好。”阮祺努力将糕点咽下。
与其说是不紧张,不如说他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感。
毕竟上回冲喜时已经算办过婚仪了,加上他一直与郎君同进同出,重办婚仪除了弥补遗憾,似乎对他的生活并无太多影响。
正在梳妆的空当,门外的炮竹已经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的震响,仿佛空气里都多出了喜气。
外面有人催促:“祺哥儿好了没?那边花轿已经到路上了。”
“就好了!”
董念手忙脚乱取来喜帕,确认阮祺的装扮再没有任何问题,伸手帮他盖在头上。
“赶紧,别吃了,鞋子放哪儿了,快点把鞋子换上!”
没吃完的如意糕被抢走,阮祺只能抿抿唇,估计要到晌午才能吃上饭了,这样想着,似乎如意糕也没那么难吃了。
换好鞋袜,一阵兵荒马乱,阮祺终于被伯母扶着迈出里间,门外的炮竹声震耳欲聋,远远甚至能听到鼓乐奏响的声音。
唢呐高亢,热热闹闹的也不知吹的是什么,阮祺小心迈过门槛,听得有些想笑。
除了县城上面,寻常人家成亲都不时兴这一套,估计也是陶玄景临时想出的主意。
陶玄景心思活络,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也多,阮祺视线被喜帕遮挡,只能侧耳听着,越发感受不到紧张了。
董念还在抓紧时间叮嘱:“等会儿花轿要在村外面绕一圈,你坐稳了,记得中途千万不要自己下来。”
“还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你魏婶子就跟在后面,会一直陪着你到那边去,我和你大伯也会到新房等你。”
“伯母放心,我都记着呢。”阮祺回握住她,小声安抚道。
阮祺的手温温热热,董念莫名眼圈儿一红。
“……你郎君是个不错的,你们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什么困难了,就和家里说。”
时辰已经不早了,董念担心自己真在这时候掉眼泪,赶忙将阮琪送进花轿。
原本这一步该是家里兄弟或长辈帮忙背上花轿的,只是阮祺顾念着大伯腿伤刚好不久,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最终只得作罢。
“起吧。”陶玄景招呼了一句,抬轿的汉子齐齐用力,周围吹鼓手的奏乐声更大。
阮祺伸手扶住座位,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新房的旧宅已经修缮完毕,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两边离得并不远。
原本清珞是要骑高头大马过来迎亲的,可惜围观的村人太多,江里正担心惊了马匹,临时否了这一条。
如今阮祺却是庆幸,围在花轿外的人群简直比集市还要热闹,这要是弄匹马过来,搞不好真要惹出事来。
花轿摇摇晃晃,恭喜声,起哄声,瞧新鲜的议论声,所有人声夹杂在鼓乐声音里都听不分明了。
视线里是一片喜色的红,阮祺捏着袖口,迟来的紧张突然蜂拥而至。
阮祺也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整个婚仪都是他亲手经办的,甚至为了不出岔子,他还提前找郎君演练了一遍。
清珞在这种小事上向来依着他,夜里被拽着拜堂也不生气,只是逗他。
“只练一次就够了?不然我们再多拜几回。”
“别闹,”阮祺还考虑着自己刚才的动作,“……你说我婚仪上绊倒了怎么办,盖喜帕看不清路,到时会不会很丢脸?”
屋里红烛明亮,清珞什么都没说,只凑近吻了他的脸颊。
花轿内,阮祺忍不住后悔,应该将婚服改短一些的,他如今心跳得厉害,说不准真的会摔倒。
“落轿。”外面再次传来陶玄景的声音。
花轿剧烈摇晃了一下后落在地面,阮祺的呼吸停滞,紧张从脚底蔓延到指尖,甚至连起身的动作也变得困难。
外面的人声越发嘈杂,一时竟压倒了炮竹的震响,阮祺强自镇定地迈出花轿。
……别摔,千万别摔。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阮祺太过注意脚下,没留意腰间配饰勾住轿帘,带着他直接朝前扑去。
一双手将他接住,天旋地转,等阮祺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被人揽在背上。
“哎呦!”是伯母的声音。
“这是要背着夫郎啊,”魏婶子拍手笑道,“也行嘿,来来,马鞍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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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来跨马鞍。”
芜河村里信仰水神,故而婚仪并不会跨火盆,而是如同北边一样习惯跨马鞍子,寓意平平安安。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阮祺脸颊滚烫,被人背着越过马鞍,一路进到堂屋。
等落回地面时,阮祺的心跳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别怕。”身旁人低声道。
阮祺没有答,红着脸轻轻点了下头。
目光被喜帕遮挡,只能看到脚尖前的一小片空地,阮祺被人拉着行拜礼,堂屋正中摆放着白瓷制成的神像。
水神像依旧威严慈和,仿佛俯视着芸芸众生。
屋外观礼的三名下属皆都沉默了一瞬。
梅少东家先用传音道:“救命!谁把神像摆这里的?”
“估计是公子大伯,”陶玄景吸了口凉气,也有些急了,“我先前叮嘱过他们不要将神像摆在堂屋了。”
旧宅被重新修缮后,厨房已经被单分了出去,并将原本的外间改作堂屋,为的就是方便日后举办婚仪。
只是让水神本尊来拜水神像……这究竟是哪个天才想的主意?
果不其然出了变故。
就在清珞拜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素白的神像瞬间碎裂。
陶玄景来不及犹豫,连忙捏起法诀,破碎的神像重新合拢,至少粗略看去再没有任何不妥。
崔庙祝“咦”了一声,紧盯着台面上的白瓷神像,用力揉了揉眼睛。
应该是,瞧错了吧?
最后夫妻对拜,阮祺心跳又开始加速,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脸红个什么,只是想到夜里的洞房花烛……
脚下差点踉跄,阮祺赶忙收拢住心神,按照先前练习过的双手交叠,深深下拜。
有红光一闪而过,正连接在两人之间,等阮祺定睛望去时,却又转瞬消失无踪。
红线?阮祺直起身来,疑惑地环顾四周。
“礼成了,该送入洞房了!”观礼的村人起哄笑道。
县里婚仪一般都行在黄昏之时,乡下农家不愿多费灯烛,便将迎亲改在了白天。
这会儿自然是不能送入洞房的,董念笑骂道。
“行了,自己家没那么多规矩,祺哥儿不是饿了吗,回屋换件衣裳一起出来吃饭吧。”
婚仪的席面早就准备妥当,由梅少东家牵头,专门请了毓川县酒楼的大厨,两名主厨,带了七八名帮厨,足够请全村人开席了。
听到可以用饭了,阮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却被清珞伸手拉住。
“急什么,还没掀盖头呢。”
阮祺顿时老实,神情乖巧的被郎君拉回里屋。
喜帕被掀开时,阮祺正对上清珞漆黑的眼眸,那眸子里藏了笑,仿佛风吹过河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阮祺像是受到蛊惑,忍不住凑近过去,就听耳边传来浅笑。
“想现在洞房?”
阮祺忽地回神,红着脸将人推开:“我我饿了,要先吃饭!”
来观礼的人比想象的还要多,除了芜河村的人,常来庙里的香客也全都赶来祝贺,若不是有魏婶子帮忙,恐怕家里的碗筷都要不够用了。
伯母单独给阮祺端了饭菜进屋,听见外面吵嚷的敬酒声音,阮祺顿时担忧。
“郎君酒量不好,等下不会喝醉了吧。”
董念低声笑道:“放心,那酒是兑了水的,喝不醉。”
清珞的酒里兑了水,大伯杯里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竹叶青。
阮成丰酒量虽好,却也受不住轮番猛灌,饭菜还没吃完就已经醉迷糊了。
阮成丰一喝醉便开始胡话,跌坐在桌边,拉着清珞讲阮祺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祺哥儿刚来我家才五六岁,丁点大的人,被我那兄弟苛待得不成样子,满手上都是冻疮。”
“到家里连饭都不敢吃,只捡我们不要的烂菜烂叶,被他伯母发现了,心疼得抱着他哭。”
“当时我就在想,不就是个孩子吗,我兄弟不要了,大不了我们自己来养!”
阮成丰打着酒嗝,眼圈渐渐红了:“后来,后来我家那混小子跑去参军,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没有,若不是有祺哥儿陪着,我和他伯母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周围人都在笑,说你家那小子过两年就回来,如今阮祺也成家了,你们夫妻俩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阮成丰却是胡乱摇头,两手越发用力,神情难得严肃。
“我知道,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但祺哥儿愿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阻拦,只求你别……别辜负了他。”
清珞并未敷衍,认真颔首道:“您放心,我会好生照顾阮祺,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院里吵吵嚷嚷,流水席一直到傍晚才终于停歇。
暮色渐沉,阮祺点燃红烛,重新换了婚服,安静坐在绣鸳鸯牡丹的喜被之上。
清珞进来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才放轻动作,缓步行至床前。
“客、客人都已经送走了?”
阮祺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慌张起身去拿茶盏。
“今天喝了不少酒吧,我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先喝了,不然明天该闹头痛了。”
兑水的酒也是酒,郎君酒量太差,阮祺总担心对方会不会难受。
“没喝醉,”清珞伸手将他按住,“只是白水,没有兑酒。”
“哦,”阮祺松了口气,脸却是更红了,“那你困了吗,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郎君向来有歇晌的习惯,今日别说是歇晌,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隙,阮祺勉强稳住心跳,转身正打算铺被,一双手忽然从后将他抱紧。
嗓音贴在耳畔,带着清浅的笑意。
“困了,不过……可以晚点再睡。”
傍晚风有些凉。
树林深处,只有枝叶偶尔扫过的沙沙声响。
阮成彪蜷缩在山脚下,表情呆滞望向前方。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有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来。
像催促,像蛊惑。
阮成彪整个人都瑟缩起来,直到听清了那句问话……过了许久,才强忍着恐惧,用力点了下头。
第48章第48章
阳光煦暖,阮祺再起身已然是晌午时候。
他是被饿醒的,还没等睁开眼,便已经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着抗议。
“起来吧,”身旁传来轻笑,有人捏了捏他的脸颊,“给你带了早饭回来,你伯母做的……不对,应该是午饭了。”
阮祺愤然睁眼,郁闷望着面前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谁害他起晚的?
昨日他都说过不要了,结果还是被人扯回来,就好像已经成了块糖糕,被人里里外外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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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遍。
“我的错。”清珞诚恳道歉,漆黑的眸子垂下来,在他的面颊落下一吻。
阮祺怒气未消,伸手用力将人推开,两人闹了一阵,阮祺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来。
“差点忘了,早上还要敬茶!”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新成婚的哥儿通常要在婚后第三或是第六日回门,倘若郎君家境殷实,一般还要备上足够丰厚的回门礼。
如果两家是同村的话,便没有那么麻烦了,第二日给公婆敬过茶后,便可以领着新郎君去给自家爹娘敬茶了。
回门礼也只是意思一下,送两只鸡鸭,或者送两袋米面都成。
清珞没有长辈在这边,阮祺如果要敢偷懒三日后再回门,非被伯母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别急,”清珞取来布巾帮他擦脸,“才刚午时初,你伯母早上来看过你,说傍晚之前回家就行。”
已经午时了!
阮祺脸更红了,胡乱穿上衣服到外间洗漱。
来得及个鬼,以大伯的性子,过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念叨他。
紧赶慢赶,阮祺总算赶在下午之前到了大伯家里,正如他先前所料,两位长辈果然早早便已经等着他们了。
阮成丰穿着过年时新做的外袍,似乎很不满阮祺的姗姗来迟,蹙眉轻哼了声。
“行了,时辰还早呢,”董念出来打圆场道,“吃午饭没,灶台上给你们留了葱油鸡和炒河虾,还有祺哥儿爱吃的牛乳糕。”
“不急,先敬茶吧。”阮祺连忙摇头,可不敢顶着大伯的目光吃午饭。
中午起得匆忙,阮祺只来得及换了桃红素罗的衣裳。
头发随意梳起,明明没有多余装饰,却衬得面颊红润,精神也好,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气。
阮成丰抬眼瞧他,心里再多的不满也都散了,伸手指了指灶台道。
“嗯,都给你泡好了,直接倒茶盏里就行。”
阮祺乖乖跑去倒茶,将其中一只茶盏递给身边清珞时,却是忍不住迟疑了。
郎君身份特殊,让他给大伯和伯母行礼敬茶,会不会有些为难。
董念也跟着反应过来,赶忙道:“那个,我们毕竟不是祺哥儿的爹娘,你们站着敬茶就行,不用……”
清珞未等她说完,十分自然地牵着阮祺行礼,双手将茶敬上道。
“二位自幼将阮祺教养长大,当受晚辈一礼。”
“哎呦,”董念受宠若惊,慌忙接过茶盏,“快起吧快起吧。”
阮成丰心里满意,对方肯敬重他们夫妻,说到底还是看重阮祺。就是被对方这样一跪,让阮成丰莫名有些坐立不安,忙也跟着扶人。
“咱们芜河村没有外头那些规矩,姑娘和哥儿即便成婚搬出去,也依旧还是自家人,往后你们遇到什么困难了,记得同家里说,别都自己闷在肚子里。”
“还有,祺哥儿性子单纯,有时直来直去,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来告诉我们,我和他伯母教训他。”
这话听着是站在清珞这边,却是明里暗里在为阮祺撑腰。
清珞没做声,面上始终带着笑,只在最后轻轻颔首。
晌午敬过茶,阮成丰和董念便忙着去摆摊了。
阮祺本想与清珞一道吃饭,结果刚吃到中间,就有庙里的仆役过来,说崔庙祝有急事寻他,让他尽快到水神庙去。
“叫我去庙里做什么?”阮祺给身边人夹了牛乳糕,疑惑问。
附近县里很少有卖牛乳糕的,阮祺爱吃,却总舍不得花钱买,估计也是伯母想着他今日回门,才特地买来给他的。
用新鲜牛乳和糯米做的糕点香甜黏糯,入口即化,阮祺接连吃了几块,才听仆役迟疑着道。
“小的也不清楚,说是崔庙祝昨晚被梦魇住了,今早起身后一直魂不守舍的,想来是这个缘故吧。”
做噩梦?
阮祺更糊涂了。
不过也罢,崔庙祝向来神神叨叨,为了一个噩梦来唤自己,倒很像是对方能做出的事情。
“你先去庙里,别四处乱跑,我晚些再过去找你。”清珞忽然道。
最近郎君总单独出门,阮祺估计他私下有什么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多问,随意点了点头:“好。”
原本还有些担心崔庙祝那边,等到了水神庙里,阮祺才发觉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客房静室内,崔庙祝神采奕奕,一脸振奋地朝他招招手,给他看装在匣子里的东西。
“过来瞧瞧,上等的虫漏老料,这要是做成供神香,香味绝对浓郁。”
阮祺:“……”说好的噩梦呢?
他对香料一窍不通,自然看不懂眼前漆黑油亮的木块究竟有哪里好。
崔庙祝见他没有上前,终于咳嗽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我昨晚得神仙托梦,说我做的香不够好。”
“刚好,下回祭神是你负责主持,我便想着,不如将这制香的手法教给你,供神香这种东西啊,到底还是要亲手制成的才够有诚意。”
“只剩不到半月了,能来得及吗?”阮祺问。
制香也算是一门手艺了,崔庙祝肯主动教他,阮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线香单是阴干窖藏就需要月余,半月时间根本就不够。
崔庙祝摆摆手:“形式不重要,研磨成香粉,直接打香篆也成。”
制作香粉的原料需要多次研磨过筛,阮祺担心将衣袖弄脏,便回里间换了日常的粗布衣裳。
然而研磨香粉瞧着简单,等真正上手后阮祺才发现,这事情完全就是个力气活。
庙里的捣药杵很大,连带研钵自身也十分沉重,忙活了不到半个时辰,阮祺便已然觉得腰酸背痛了。
什么做噩梦,估计都是骗人的鬼话,崔庙祝压根就是叫他来出苦力的!
阮祺都有些郁闷了。
谁家成亲第二日就要开始做体力活的,昨晚的腰酸还没有缓过来,如今倒是越发加重了。
静室外传来响动,阮祺一喜,连忙直起身。
“怎么才来,快过来帮我……”
话语被堵在喉咙里,阮祺眉心微蹙,眼看着来人迈进房内。
“爹?”
阿爹不是不见踪影吗,怎么突然回芜河村了,阮祺攥着研钵,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阮成彪搓搓手,努力摆出温和的神情。
“你是昨日成亲的吧,爹原本是想过来观礼的,结果路上误了时间,今早才赶回来。”
阮祺朝后退了半步。
这会儿还是下午,崔庙祝去取楠木粘粉,才刚离开不久,庙里来往香客众多,无论这边有什么声响,外面应当都能听到。
“爹来找你,其实是有些话要和你说,保证说完了就离开。”阮成彪并不意外他的警惕,仍旧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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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好说的,”阮祺直接打断他,“我留了笔银子在大伯那边,爹自己去朝大伯要吧,就当作是五岁前您养育我的花费了。”
“至于其他,您若是还有别的打算,我不介意再叫那水鬼过来,让她亲自来招待您。”
提起水鬼,阮成彪明显畏缩了下肩膀,不过还是强撑着道。
“你无需吓我,我今日来只说一件事……我亲生的哥儿刚出生那日便难产夭折了,你是我从棱子峰里捡来的孩子。”
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阮祺僵立在原地。
阮成彪很满意他的反应,呵呵一笑道:“如何,现在有空闲可以与我仔细聊聊了吗?”
刚下过场雨,山里的风有些凉。
阮祺却像没有察觉到一般,只呆愣盯着敞开的门窗。
……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虽然初听时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毕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村人背地里议论他与大伯并不相像,估计是娘亲在外偷生下的孩子,所以娘亲才会抛夫弃子,和离改嫁。
也亏得伯母强势,帮他挡住了碎嘴的村人,如此才没有让年幼的阮祺被村里的流言中伤。
“……大伯和伯母,也知晓这件事吗?”阮祺轻声问。
“有可能知道吧,不过那不重要,”阮成彪神情得意,“我今日来这里寻你,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你亲生爹娘的消息。”
阮成彪说罢比了个手势,目光贪婪道:“只要这个数,我今晚就离开,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阮祺点点头,已经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思绪只剩下一团乱麻。
对方要的银钱虽然不算少,但也只比阮祺最初准备给对方的多一些罢了,并非负担不起。
先回家把钱取来吧。
还要问问郎君的意见,他已经不想与眼前人再继续牵扯不清了。
阮祺无意识朝屋外走去,刚迈出门槛,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笑。
那声音有些哑,仿佛岸边粗糙的石砾。
不对!
阮祺从混沌里回过神来,静室内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阮成彪的身影。
四肢仿佛灌了铅,阮祺拼命想要挣脱,却是半步也无法挪动,只能任由灰袍老者缓步上前。
“……仙君将您保护得严密,老臣也是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干枯的手掌按住阮祺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天际响起惊雷,老者向外望了眼,眸中闪过笑意。
“既然小君后自己迈出房门了,那便随老臣走一趟吧。”
第49章第49章
惊雷炸响,无数道闪电划破天际,望不见尽头的乌云翻滚似浪潮。
豆大的雨滴拍打地面。
水神庙山脚下,陶玄景喉咙一甜,直接呕出口鲜血。
“仙君!”梅秀舟也跟着跪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恐惧。
清珞站在雨里,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面容无悲无喜。
原本站在台阶上的崔庙祝却是猛地回过神来,手里装楠木粘粉的盒子滚落在地,满脸疑惑地环顾四周。
“这是,这是怎么了?”
崔庙祝头晕目眩,勉强记起自己下午忽然突发奇想,以噩梦为借口将昨日才刚刚成婚的阮祺叫来水神殿,试图教导对方调配供神香。
期间发现少了楠木粘粉,没有支使仆役,反而亲自去江里正那边去取,再回来时遇见阮祺郎君,硬要拦着对方说话。
结果刚说了几句,头顶便开始霹雷下雨。
不对!
崔庙祝脸色一变,像是突然记起什么,颤巍巍指向梅秀舟道:“梅少东家,方才……方才你是飞着过来的?”
真的是凭空飞来的,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然而对上清珞漆黑的眸子,崔庙祝瞬间被噎住,默默垂头不敢再吭声。
“是谁让你今日叫他来神庙的?”清珞问。
那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
崔庙祝却是膝盖一软,险些也跟着跪倒在地,磕磕巴巴道。
“没没有谁,哦对了,是我昨晚做梦听见神谕,说我做的供神香不够好,再有半月就是水神祭了,我便想着让祺哥儿过来试试。”
清珞没有做声,只静静望着他,眸色漆黑恍若深潭。
崔庙祝眉心猛然剧痛,伸手用力撑住额头,只感觉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不是……不是噩梦,是个老头,一个多月前,他在村外拦住我,让我在今时今日,找借口将祺哥儿叫来水神庙。”
崔庙祝越说越心惊,哪怕再是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事情诡异了。
一个多月前,阮祺甚至都还没有决定要重办婚仪,那老者是如何提前预知到此事,甚至故意选在成婚第二日,借由他之口将阮琪叫来神庙。
“……祺哥儿出事了?”崔庙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被人带走了,”清珞垂眸道,“近期估计都无法回来,你去告诉阮成丰夫妇,就说我在关外有急事,临时将阮祺领走,让他们不必担忧。”
“好,好。”
崔庙祝赶忙颔首,很想问需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可瞧着对方的脸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清珞望了眼山上的水神庙,确认那里已经再没有阮祺的气息,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直到目送清珞走远,梅秀舟这才顶着大雨快步上前,伸手将陶玄景搀扶了起来。
见他还在吐血,忍不住低声道:“你行啊,不是说联系不到无念天吗,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仙翁招来的?”
陶玄景抹干净唇边的血迹:“不是我。”
“啊?”梅秀舟以为是自己听错。
“如果当真是我,君上方才便不会留我一条性命了。”陶玄景艰难道。
他刚刚完全是被君上迁怒了,好在带走阮祺的是瑶台仙翁,至少安危应当是无碍的。
想到瑶台仙翁,陶玄景禁不住有些胆寒。
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众仙家里第一个寻到君上所在的,却全然忘了仙翁同样也是精通卜算。
不同的是,对方从最初起便已然察觉到仙君提前苏醒,且根本不打算回归上界,所以并未直接与仙君对峙,反而暗中蛰伏下来,利用他们这些星官天将干扰视线,以此来叫仙君放松警惕。
甚至,他们无法联络到上界,也压根不是无念天出了事故,完完全全就是仙翁本人的手笔。
眼下阮祺成功落入对方手中,再让仙君妥协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目的达成,陶玄景却是分毫也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心底沉甸甸的,半晌开口道。
“仙翁严厉,也不知会如何对待阮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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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梅秀舟叹息,同样忍不住担忧,“公子性子和软,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希望仙翁能把握好分寸,不要太过为难他吧。”
相处月余,他们几人包括岳闻朝,都对这位小君后十分有好感。
眼下对方被掳走,仙君震怒,后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乌云依旧黑沉,空荡的宅院里一片死寂。
清珞推门进入房中,红色双喜仍然贴在窗上,帷帐因为晌午起得急,左面半敞开着,露出里侧的鸳鸯牡丹。
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昨日。
外间传来响动,无面水鬼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不敢出声,潮湿的水汽向外蔓延,整个房间顿时越发阴冷。
“仙翁提早做了布置,自然不会被你们轻易寻到。”清珞神色如常,手指轻抚过床沿。
无面水鬼抖得更加厉害,似乎也要跟着散成一滩水雾。
它们被派去看护阮祺,这两月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偏偏昨日仙君大婚,二人正式同房,使得阮祺身上也沾染了仙君的威压。
它们毕竟只是水中怨气所化,灵智有限,下意识不敢靠得太近……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疏忽,竟然也能被瑶台仙翁抓住了时机。
下界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仙君的神力,如今人已经被带走,想要在短时间内寻到阮祺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窗外雷声震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撕裂。
“封闭所有往其他域界的通道,搜寻没有水流经过的地域,沙漠,深渊,凡人体质有限,应当逃不出太远。”清珞道。
无面水鬼不敢反驳,只能垂首应诺。
房门再次被合拢,四周寂静无声,清珞立在原地,目光划过,最终停落在桌边的白瓷瓶上。
那瓶里装着阮祺托郎中给他开的伤药,据说加了许多昂贵药材,一瓶就要几十两银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借由与阮祺相连的姻缘线,压制在他身上的魔气早已经消散,现在要做的,也不过是等待旧伤自行恢复。
……可他并不讨厌吃药。
每回阮祺哄他的时候,嗓音都是软绵绵的,有时会红着脸偷笑,说多大人了,怎么还害怕吃药。
清珞盯着瓷瓶,伸手拧开瓶塞,取出一枚放入口中。
药丸的苦涩迅速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震响的雷声终于缓缓停歇。
阮祺是被渴醒的。
四周轻微摇晃,似乎是辆马车,刺眼的日光透进帘布,将整个车厢烘烤得滚烫。
实在太热,也太过干燥了。
阮祺眉头紧皱,感觉自己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眼看就要被生生渴死了。
有水杯递到他面前,阮祺来不及多想,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谢……”
话音未落,阮祺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警惕起身。
马车内空间有限,这下起得过急,让他直接撞到车窗,瞬间痛呼出声。
“呵,”老者被他逗乐,满是褶皱的面孔上露出兴味,“别急,您可以朝窗外看看,这里究竟是何处。”
阮祺迟疑着掀开车帘,紧接便被铺天盖地的沙尘迷了眼。
阳光浓烈,炙烤着漫无边际的沙地,干燥的风吹打在面颊上,连同蜿蜒起伏的山峰也皆是由黄沙铺成。
沙漠。
阮祺莫名想起从《边城游记》里看到的词汇。
书里配有插图与大段的描述,然而纵使再精准的词句,再生动的画面,也仍旧无法描绘出眼前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大漠。
“你是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阮祺放回车帘,努力稳住心神道。
漫天黄沙,纵使眼前的老者肯放他离开,以阮祺的本事,也根本无法自己走出这里。
既然反抗无用,倒不如先弄清楚眼前的情况。
老者面容枯瘦,比芜河村里的柳郎中还要苍老许多,仿佛行将就木。
声音喑哑如刀,眼眸泛白,哪怕是笑容温和时,也依旧让人感到阵阵胆寒。
“您不是见过梅秀舟他们吗,老臣与他们并无差别。”
老臣?
阮祺心底疑惑,不应该是下属吗,怎么变成臣子了。
只是想到他们总称呼清珞为“君上”,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了。
“所以你也是妖怪吗?”阮祺直接问。
“妖怪?”这回轮到老者疑惑了,眯着眼,将这两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
“您以为……君上是妖怪?”
“不是吗。”阮祺理所当然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自认为已经与郎君心照不宣了,唯一还存有疑问的,便是对方的原身具体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妖怪,哈哈哈哈哈!”老者以手抚膝,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君上知道,您错把他当作妖怪吗?”
阮祺:“……”
阮祺的脸瞬间红透,即使再傻,此刻也意识到自己闹出笑话了。
直到阮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老者终于止住大笑,望向阮祺的目光不再轻视,反而多了些许严肃。
“所以,倘若君上当真是妖物,您也愿意同他在一起?”
“这问题好奇怪,”阮祺手指捏着衣角道,“妖怪只是传说里的东西,是好是坏,我都不认识……郎君却是实实在在与我过日子的,是好是坏,我自己能分辨。”
阮祺并不爱幻想,他只愿意相信切实存在的事物,传说里的妖怪是虚假的,而清珞却是真实的。
所以究竟是蛇妖也好,其他也好,都不重要。
老者沉默良久,最终一声喟叹:“小君后通透,倒是老臣愚钝了。”
车厢安静,只能听见车外的烈烈风声。
阮祺又觉得口渴了,端过先前的水杯,将杯里已经放凉的清水一饮而尽。
缓解了干渴,阮祺小心翼翼望向闭目养神的老者,却没等来刚才话题的后续。
不要说半截啊!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不能顺便讲清楚郎君到底是什么吗?
阮祺抓心挠肝,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是他说的,自己并不介意郎君的身份。
可不介意,又不代表不会好奇,他真的快要好奇死了!
老者歪过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您想知道?”
阮祺用力点头。
“呵,做了那么久的继任庙祝,却连供奉的神祇本尊都不认得,您也算天底下独一份了。”
阮祺皱眉疑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神祇本尊”指的究竟是什么,一瞬间眼眸睁大,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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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温和笑道:“是,无念天主,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这世间但凡有水流经过的地方,便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否则您以为,老臣为何要将您领到这漫天黄沙的地界来。”
马车平稳行进。
阮祺深吸口气,半晌都找不回声音。
……水神。
第50章第50章
郎君居然是水神。
提起水神,阮祺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在庙里见的各种神像。
最高的神像在主殿里,似乎是片岩雕成,历经岁月侵蚀,仍旧不改威严,静室里小尊的神像则是用铜水浇铸而成,表面附着鎏金,耀目华贵。
然而无论是哪种神像,都与阮祺印象里的郎君相差甚远。
在阮祺面前的清珞总是慵懒随意的,仿佛对一切事物都漫不经心。
明明样貌出尘,却丝毫也不会有距离感,时常懒洋洋环抱着他,将他逗得脸红了,再勾出一抹淡笑。
……怎么瞧都与九天之外的神明扯不上干系。
行进的马车里,听着对面阮祺的碎碎念,老者嘴角抽搐,神情一言难尽。
阮祺皱着眉,似乎想起什么道。
“可是如果,郎君当真是神仙的话,那为何之前会流落在芜河村附近,神仙那般厉害,竟然也是会重伤昏迷的吗?”
郎君或许有隐瞒过自己,但初见时的伤势却绝非是作假,那些几乎撕裂整个胸膛的焦黑与伤疤,阮祺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心惊。
没等老者开口,马车先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车夫低沉的嗓音。
“仙翁,已经到地方了。”
老者望向阮祺,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指了指窗外道。
“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车外就是凡人的集市,小君后是要吩咐仆役过去,还是自己去买些吃食回来。”
沙漠里有集市?
阮祺被转移了注意,考虑片刻道:“我自己去就好了,正好活动下身体。”
马车虽然平稳,但空间毕竟有限,坐了一个多时辰,饶是阮祺什么都没干,也着实有些腰酸背痛了。
“好,”老者递了钱袋给他,“之后还要赶路,还请小君后速去速回,不要耽搁了时间。”
马车停靠在路旁,有仆役掀开车帘,伸手扶着他下车。
阮祺不习惯被人伺候,原本还想避开,等看清楚仆役的容貌后顿时一愣。
“你是,杉十二?”
他不可能记错,眼前人正是最初来到芜河村里用五十两银子做交易,让他给郎君冲喜的那名仆役。
对方不是消失不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仆役弯着腰,神情恭顺:“小人是杉十五,杉十二损毁严重,暂时还无法使用。”
“啊?”阮祺满脸迷惑。
车内老者低咳了声,替他解惑道:“这是傀儡仆从,原身是杉树所化,灵智有限,小君后只管将他当作普通的物件就好,不必挂心。”
物件?
阮祺张着嘴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杉十五身材中等,肩膀宽阔,容貌端正老实,无论眉眼还是轮廓,都是最寻常人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傀儡物件。
“沙地难行,还请君后注意脚下。”似乎并不在意阮祺的打量,仆役垂着头道。
“哦。”阮祺依旧紧盯着对方,险些忘了自己下车来是要做什么的。
最终被腹中的饥饿提醒,阮祺只得先收回心思,准备等之后再找机会探究。
沙漠里的集市虽然比不过县里的街市,却也远比阮祺想像中的要热闹许多。
地上铺满黄沙,故而大部分摊位都并不摆在路面,而是直接装在车厢里,由马匹或者骆驼拉着在道边上售卖。
“这里名叫噶什集市,意为移动中的集市。”杉十五低声介绍。
“大漠天气恶劣,沙匪肆虐,居住在此地的人都是逐湖水而生的,不管村庄还是集市的所在都并无固定。”
“逐湖水而生?”阮祺总觉得这词听着有些古怪。
“噶什湖,”杉十五耐心解释,“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因并不与外界相通,也被称作死水湖。”
噶什湖,噶什集市,似乎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
阮祺神色担忧,郎君要在这样的地方寻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老者虽没有直接跟下来,却是限制他两刻钟内必须回到车上,阮祺没敢再继续耽搁,而是顺着仆役的指引快步进到集市之内。
集市里贩卖的货品种类还算齐全,但几乎没有商贩叫卖,周围只能听到风吹动帐幔的呼呼声响。
阮祺越过几家卖香料的摊子,终于勉强找到一处似乎是售卖吃食的摊位。
摊主是名中年壮汉,生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面上围着厚厚的粗布头巾,正将一张张白饼塞进面前的炉膛。
“那个……”阮祺小心翼翼凑过去。
中年壮汉抬头望了他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大堆话,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阮祺愣了下,他忘了,这里已经出了大昭境内,两边语言根本就不通。
没等他转头看过来,杉十五已经先开口道。
“您可以仔细倾听,上神通晓天下文字,您已经与仙君成婚,借由仙君神力,应当也能听懂这里的语言。”
像是注意到阮祺并非是本地人,壮汉露出轻蔑的笑容,再次叽里咕噜说出一长串话。
不仅是他,身旁同伴也跟着凑了过来,眯起双眸仔细打量阮祺,低声说了句什么,明显不怀好意。
这怎么可能听得懂!
阮祺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有些胆怯,此刻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快点回到马车。
“这位……”
一名路过的年轻公子走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是想要替阮祺解围。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壮汉已经伸出手来,直直朝阮祺的方向抓去。
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壮汉甚至没能碰到阮祺的衣角,胸口便像是被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身后的沙丘。
“怎么回事!”壮汉的同伴一脸震惊。
前来解围的年轻公子转过头,神情惊恐地望向阮祺。
阮祺抓了抓耳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刚才好像……忽然能听懂了。
类似的场面在这边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人群只随意投来目光,见没什么新奇后,便又转身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要解决这两人吗?”杉十五垂首问。
“算了,”阮祺赶忙摇头,“他应该已经得到教训了。”
无面水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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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无必要,阮祺可不敢让清珞的下属随便去“解决”某个人。
找到诀窍后,再想听懂这里的语言就很容易了。
离开面饼摊,阮祺穿行在各种摊位面前顿时轻松了许多,借助当地的语言,不过半刻钟便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买齐。
正要往回走时,却被那名年轻公子拦住。
对方容貌清俊,笑容和善,穿着圆领长袍,明显是大昭人打扮。
“抱歉,刚刚没能帮上忙,在下初到此地,公子似乎听得懂这里的语言,若是方便的话……”
阮祺先是警惕,随即意识到或许能向对方打听下这里究竟是何处,以及距离大昭有多远。
可惜还没开口,一股莫名的力量便将他束缚住,让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阮祺:“……”
行,怪不得老者敢让他独自离开,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抱歉,”阮祺试了几次也没办法开口,只能换了个话题,“我们过会儿还要赶路,不能继续留在集市。”
年轻公子露出失望神色,叹息道:“如此……那便只能有缘再见了。”
阮祺随着杉十五离开集市,路上回忆着那名年轻公子,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说古怪其实并不恰当,更准确说,应当是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感。
仿佛他们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阮祺晃了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沙漠食物匮乏,哪怕老者给了他足够的银钱,任由他购买所有需要的货品,能买回来的吃食依旧十分有限。
那种在炉膛中烤出的面饼阮祺最终在别家买到了,体积大得惊人,像是椒盐味道的,质地坚硬如石块,一口下去差点没将阮祺的门牙崩掉。
必须处理一下,不然他今日非得挨饿不可。
瑶台仙翁原本正在车厢内合眼假寐,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重的香料味道。
再睁开眼时,就瞧见某位小君后已经搬了个火炉进来,上面架着海碗大的小铁锅,里面咕噜噜冒着热气。
仙翁:“……”
仙翁表情平稳:“冒昧问一句,小君后是在煮饭吗?”
“对啊,”阮祺利落颔首,将沙葱丢进锅里,用一把小勺仔细翻炒,“这边的面饼太硬了,加点汤汁炒一下,不然咬不动。”
“还有,君后就君后,能把前面的小字去掉吗?”
都成亲了,阮祺自觉已经不是小孩了,过去陶玄景也总是小公子小公子的乱叫,被他纠正了好久才勉强改掉。
仙翁嗤笑一声:“您的年纪连老臣的零头都不到,怎么就不能称您作小君后了。”
罢了。
阮祺撇嘴,不和老人家计较。
集市上售卖的香料与芜河村里惯用的很是不同,味道辛辣浓郁,起初会忍不住排斥,但等真正习惯后便有些停不下来了。
面饼被掰成小块,倒入鸡蛋液煎成金黄,加沙葱和酱料翻炒,最后撒入切碎的肉干与这边特有的香粉调味,一道简单的炒馍丁就算是完成了。
“嗯,”阮祺尝了咸淡,满意点点头,“要是再加点五花肉就好了,集市卖的都是肉干,油脂太少,单独卖的茶油味道也很怪。”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茶叶居然也是能榨出油的,且价格还贵到离谱,即便出钱的不是自己,阮祺也不由觉得心疼。
好在他吃不惯,也省得浪费银子了。
铁锅太小,每次起锅都只够做一个人的份量。
阮祺将新出锅的炒馍盛进碗中,和筷子一起递给对面的老者。
“这里食材太少,只能简单做做了,仙翁来尝下味道如何?”
瑶台仙翁抬眸,满是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意外。
“老臣以为,小君后该很讨厌老臣才是。”
“也还好,”阮祺不甚在意,继续将碗筷推过去,“如果你肯放我离开的话,我也可以不讨厌你。”
芜河村山清水秀,村里的老人大多长寿,在阮祺眼里,对方与那群固执守旧,却个性别扭的族老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老臣不可能放您回去,小君后还是死心吧。”瑶台仙翁接过碗筷,尝了口里面的炒馍丁,皱眉品评道。
“太咸,辛辣味重,下回可以少放盐和香料。”
品评完还要教训他。
“您是仙君伴侣,身份尊贵,这种杂活合该叫旁人去做,不该自己动手。”
阮祺皱了皱鼻子,将地面收拾干净,低头做第二锅炒馍。
……果然与那群族老们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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