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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27章
日头西坠,晚风清凉。
红袍星官陶玄景,此时正神色呆滞,直愣愣望着眼前的场景,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对,无念天主清珞仙君不是五行水气化形而生,本该无父无母,无心无情的吗,那面前这一幕景象是什么?
被他拥在怀里的少年明显只是下界凡人,身上没有任何修为,脸颊泛红,手指虚虚抓握住仙君的袖角。
过了片刻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了,用手轻轻推了推对方。
一条细长的红线正在两人之间浮动。
是姻缘线!
陶玄景瞬间呆立不动,仙君和少年之间有姻缘线相连,就意味着两人是被天道承认的伴侣。
那凡人不仅能分得仙君的神力,甚至可能会分到属于仙君的部分权柄。
还没等红袍星官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一道视线忽然朝这边随意扫过。
清珞面上的疤痕都已然消退,虽然穿着凡人的衣裳,却依旧不减通身气度。
那投来的视线并不冰冷,甚至是有些平淡的,仿佛漫不经心。
陶玄景却是一个激灵,心底猛然升起恐惧,想也不想便朝后退去。
跑!
他原本的计划里,仙君如今应当并没有完全恢复,自己只需要将对方顺利接回无念天,至此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可眼下的事实是,仙君根本没有重伤到无法行动。
非但如此,甚至已经有了隐隐恢复的迹象,那仙君没有回归上界的理由便只能是一个……对方根本不想要回去。
瑶台仙翁那边是不可能放任仙君继续流落在外的,两方牵扯之下,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简直可想而知。
他会被仙君扣留在这里,不但没有半分功劳,反而会承担欺瞒不报的罪责。
必须马上回到无念天。
将此事告知瑶台仙翁,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从这件事里彻底撇清。
陶玄景只是个三品星官,下界的天道原本便会对他有一定的压制。
然而他如今已然顾不得这些了,运起浑身所有能调动的仙灵之力,几乎以拼命的架势往村外逃去。
树林与河岸在他的身旁飞速倒退,可前方的小路却像是全无止境一般。
阴冷的浓雾弥漫,耳边不断传来流水的哗啦声响。
陶玄景突然顿住了,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就在他对面不远处,仙君依旧拥着那名少年,目光平淡地望向他。
……他又绕回来了。
“怎么了,”阮祺终于缓过神来,小心翼翼转头望去,“有谁过来了吗?”
想到刚才的场景会被人瞧见,阮祺顿时从耳廓红到了后颈,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事,”清珞安抚地拍了拍他,“还记得我先前与你提到的下属吗,他刚刚找来了。”
下下下属!
阮祺更加崩溃了。
望向眼前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带了些哀怨,才第一回碰面就让下属看到这种场景,他往后要怎么与对方相处啊。
“是吗,”阮祺胡乱转移话题,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那他都寻来了,怎么又突然跑走了。”
“兴许是忘带什么东西了吧,”清珞不在意道,“天有些冷,先到屋里去等他,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话音刚落,那道红色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跑来,随即面露惊恐,转身再次跑远。
阮祺:“……?”
阮祺满头雾水:“是忘带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吗?”
等陶玄景再跑回来时,夜色已经彻底昏暗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旧宅,陶玄景满心绝望,不得不承认,哪怕仙君重伤未愈,他也根本逃不出对方的掌心。
陶玄景站在原地许久,理了理身上的红袍,终于还是推开面前的院门。
房屋内,被对方过分惨白的面容吓了一跳,阮祺连忙上前。
“那个,你是叫陶玄景吧,郎君还在里面换衣裳呢,很快就能出来了。”
被“郎君”两字震了下,陶玄景目光瞥向里间的房门。
阮祺将温水递给对方,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有些担忧问:“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找郎中过来瞧瞧?”
温水里加了蜂蜜,阮祺想着对方绕河岸边跑了那么久,此时一定是累了。
之前家里的蜂蜜早就用完,刚好今日庙市上有猎户卖蜂蜜的,阮祺瞧着品质还不错,便索性买了些回来。
“没事,劳烦费心,不用叫郎中。”
接过蜂蜜水,陶玄景定了定神,真诚道了声谢,视线不自觉扫向四周。
这是间有些老旧的房屋,能看出是精心打理过的,灶台与桌椅都收拾得规整干净。
屋内所有事物都是成双成对,两套碗碟,两对竹筷,两张木椅。
其中一张木椅前摆放着笔墨纸砚,似乎记录了什么账目,字迹疏朗俊逸。另一张木椅前方则放着针线篓,里头还有未绣完的荷包。
荷包上绣了花猫扑蝶,蝴蝶灵动,花猫憨态可掬。
分明是最平凡的乡下农家,却处处皆透着说不出的安稳与温馨。
陶玄景心头莫名动了下,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就听见房门吱呀了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间迈出。
陶玄景身体僵住,下意识便想要跪伏在地,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你们先聊吧,我去柴房将今晚的木柴取过来。”阮祺识趣退出房间,留主仆两人自己说话。
随着房门闭合,清珞眼中最后一丝柔和也都彻底散去,只平淡盯着面前的下属。
“我落入下界的原因,你们已经找到了吗?”
陶玄景心底一沉,瞬间冷汗涔涔。
他们当日只顾着心焦仙君无故失踪,全然没考虑到对方身边有数名傀儡相随,根本不可能轻易跌落下界。
其中的真相,必然干系重大,而他身为仙宫近臣,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实在已经不是失职能够形容的了。
陶玄景嗓音干涩:“求君上恕罪,自从得知君上失踪,臣等便一直全力搜寻君上踪迹,还未来得及查清当日事故的真相。”
清珞坐在桌旁,拿过账册,平缓开口道:“既然知罪,那便留下来赎罪吧。”
陶玄景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房门推开,阮祺抱着木柴进屋,被清珞抬手招到身前。
“你明日不是要收拾前院吗,让他帮着你一起在园子里种地吧。”
“能行吗?”阮祺眼眸亮了亮,一脸期待望向陶玄景。
“嗯,”清珞嗓音温和,“他一向擅长种田,定然能将那些青菜种好。”
陶玄景:“……?”
什么种田,谁擅长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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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君说要种地,那就一定是要种地的。
阮祺第二日是被窗外的响动吵醒的,睡眼惺忪地爬起身,刚推开房门,就瞧见某位下属埋头在前院里忙碌的背影。
阮祺连忙揉了揉眼睛。
没有看错,才一个清早的工夫,对方不仅将所有的田地都规整妥当,甚至连备好的菜籽也都种完了大半。
翻地,开沟,盖种,浇水,每一步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简直比村里最会种田的农户还要熟练。
“……好厉害。”阮祺感叹。
先前清珞说自己的下属会种地,他还不信来着,没成想居然是真的。
注意对方过来,陶玄景起身行礼:“公子醒了。”
“别别,”阮祺连忙摆手,“别叫我公子,叫名字或者叫祺哥儿都行。”
随即又忍不住赞叹:“你种田种得真好,以前家里也是住在乡下的吗?”
陶玄景:不,他是无念天出身的灵修,平日主要负责帮仙君看管药园。
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种这些凡间的萝卜青菜。
不过听着阮祺夸赞,陶玄景莫名有些得意,对方虽是凡人,但既然能与仙君在一起,那便也算是他半个主上了。
“公子谬赞,放心,这些田地都交给在下看管,必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嗯,”阮祺开心点头,“不用叫我公子……能教我一起种菜吗,之前种的青菜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是没办法发芽。”
陶玄景指着土地,耐心与他解释:“应该不是种植方法的问题,这前院的泥土有些板结了,必须翻深一些,否则寻常的菜籽很难成活。”
阮祺一脸恍然,原来是土翻得不够深。
他力道小,又不懂种地,先前的确是有些偷懒了。
“还有就是浇的水,现在田里种的大部分都是水菜,这边降雨太少,必须把水浇透才行。”陶玄景越说越起劲,逐渐开始滔滔不绝。
“在聊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陶玄景顿时一个激灵:“仙……”
阮祺疑惑盯着他。
陶玄景被噎住,不敢去看身后人的脸色,缓缓开口道:“仙,现在天气真好,似乎比昨日暖和了。”
冷风吹过,阮祺望了眼头顶的乌云,默默裹紧外衣。
早饭吃的是炊饼和炖菜,阮祺特地用了伯母教给他的法子,提前半日将粉条泡软。
肉是五花三层的肋条肉,因炖的时辰够久,从里到外都酥烂了,所以并不觉肥腻,反而满口余香。
用过早饭,陶玄景继续留在家中种地,阮祺则揣好银钱和清珞出门,打算去将临近一家宅子买下来。
芜河村东尽头共有两套旧宅,原本都是属于上一任老庙祝所有。
老庙祝过世后,一部分产业留给崔庙祝,一部分则归还给了村里,算是村中共同的产业。
阮祺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当初那名仆役买下旧宅时其实花了不少银钱,不然以里正的精明,也不会同意对方直接在芜河村里招夫郎冲喜。
至于为何要将另一间旧宅也买下来,自然是为了安顿陶玄景。
顺带如果还有其他下属也寻过来的话,到时都可以一同安排在那里。
买房的过程异常顺利。
江聿升听闻是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了,需要找地方住,大手一挥,索性十两银子便将房子卖给他了。
“哎呦,你郎君仆从上回来买房子时,我其实多收了三倍的银钱。”江聿升悄声与阮祺道。
“如今你们过得好好的,我能坑他,我还能坑你吗?”
江里正给了他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阮祺:“……”行。
房子比预期中的便宜太多,留给家具摆设的银钱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不止刚买的房子,即便将旧宅里的家具全部换新,也绝对绰绰有余了。
阮祺原本也不是小气的人,索性雇了辆车,打算去县里找相熟的木匠,将两边宅子的新家具都做出来。
县里的木匠姓冯,是父子俩一起做生意的。
手艺极好,却并没有在街边上开店铺,而是将所有货品都摆在自家院中,父亲负责做家具,儿子则负责到处帮人送货。
瞧见阮祺进来,儿子冯广生连忙热情招呼。
“祺哥儿过来买家具啊,上回送去的桌椅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若是有哪里高了矮了,都可以拿来让我爹修补。”
“不用修补,这边有现成的大床卖吗?”阮祺问。
新买的宅子里没有睡床,定做必然是来不及的。
“有有,都在后头放着呢,”冯广生引两人进到后院,“有四柱架子床,六柱架子床,还有罗汉床。”
“木料有用花梨木的,也有用榉木的,保管结实耐用。”
后院角落里果然摆放着不少大床,估计是才刚做出来不久,上面还带着新鲜木料特有的清香。
阮祺最终挑了榉木打的四柱架子床。
冯家木匠是祖传的手艺,虽没有太多的雕花装饰,却绝对结实可靠,用上几十年也不会歪斜散架。
“这张床怎么样?”清珞忽然在一旁道。
阮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靠近角落里,正摆着张花梨木的攒格架子床,一看就知道并不便宜。
“哎,这位客官真是好眼光,”冯广生赞道,“这是我爹近两年做得最好的一张架子床了,宽敞平整,里头还带着木香,睡着绝对舒服。”
清珞跟着颔首,显然对这张床十分满意。
阮祺莫名脸红,实在受不住郎君期待的目光,只得胡乱点头交钱。
架子床已经挑完,剩余的家具便都可以定做了。
阮祺算了下手里的银钱,最终给新宅子定了一套桌椅,一个柜橱,顺便也给家里定了镜台和四扇曲屏。
镜台的作用自不必说,定做曲屏,则是因为阮祺每日都要擦洗身子。
在外间洗有些冷,在里间洗又难免尴尬,有扇屏风遮着,总能好过一些。
“其实你沐浴时将我赶去外间就好了,有房门隔着,我定然什么都瞧不见。”清珞低声道。
阮祺瞬间呆住:“你为何不早些提醒我?”
害他每日做贼一样,只有趁着对方睡熟后才敢偷偷擦洗。
望着眼前人羞愤的神情,清珞忍笑捏了把他的脸颊:“嗯。”
阮祺:“……”嗯是什么意思!
…
因为一直忙着大田那边,等到阮成丰得知阮祺郎君的下属找来时,已经是过了两日之后。
“下属,哪儿来的下属?”阮成丰拿着布巾擦脸,惊讶问过来田里送饭的阮祺。
阮祺给大伯递水,一边回道:“估计是他以前在外头做生意时跟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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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应当是伙计,而不该是下属吧。
阮成丰眉头紧锁,总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些古怪。
“行了,兴许人家就习惯这么叫呢,”董念也接过水喝了一口,笑着朝阮祺道,“再有半日这头就忙完了,晚上带着你郎君,还有那下属一起到家里来吧。”
“我和你大伯在集市买了羔羊肉,准备晚上炖锅子吃呢。”
阮成丰犹豫片刻,也跟着颔首。
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的确还是叫到跟前看一眼比较妥当。
“对了,”避开阮成丰,董念悄声问阮祺,“那人性情怎么样,日常好相处吗?”
阮祺将空碗收起包好,想了下道:“瞧着有些阴沉,不过还算好相处。”
陶玄景容貌其实十分周正,只是眉宇间太过阴沉,加上惨白的肤色,很像是从画本里跑出的冤魂厉鬼。
“对了,他还特别会种地!”阮祺加重语气道。
董念:“……”啊?
夜幕笼罩,万籁俱寂,唯有窗子透出的灯火照亮院前的小路。
难得家里聚了这么多人吃饭,董念特地弄了羊肉暖锅。
饭桌中央摆一口小铜鼎,下层鼎腹里放入炭火。
羊肉,春笋,山里采的菌子,地里摘的野菜,不用加太多调料,只一股脑倒入铜鼎里,煮熟后在碗中裹上满满的酱料,热闹又好吃。
羊肉是阮祺帮忙一起切的,知道清珞不爱吃肥肉,特地切了些瘦的单独装进盘里。
阮成丰瞧得牙都酸了,冷哼着道:“瘦肉煮熟了都柴,要夹着肥油一起才香,真不会吃,就你惯着你郎君。”
“嗯嗯。”阮祺都快习惯大伯偶尔的阴阳怪气了,手里的动作没停,又单独切了盘肥瘦相间的羊肉出来。
“这一盘给您,快去里间歇着吧,别在这里捣乱了。”
阮成丰终于满意,转身背着手离开,路过桌子时得意瞥了清珞一眼。
清珞:“……”
暖锅做起来很快,等到食材都准备妥当,摆上铜鼎,搭配好蘸碟与小料,便可以开始晚饭了。
陶玄景起初还有些拘谨,等吃到中间也逐渐放开了,董念瞅准空隙与他搭话。
“怎么样,家里饭菜吃着还习惯吗?”
陶玄景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筷郑重道。
“很美味,夫人的手艺极好,在下已经许久都没尝过这般好的饭菜了。”
清珞仙君是无念天主,阮祺是他的伴侣,那便是未来无念天的君后。
而眼前这一位,自然就是君后在凡间的亲眷。
董念顿时无奈,抬手帮他夹菜:“可别叫什么夫人,你是清珞的下属,随他一起叫我声伯母就成。”
“不不不!”陶玄景慌忙摆手,吓得脸更白了。
他一个三品星官,哪儿来的胆量敢随着仙君一起叫人。
“那就叫婶子吧,”董念见说不通,只得转开话题道,“你和清珞过去在关外是做什么生意的,以后是打算继续留在村子里,还是等养好伤后,再回关外做生意去?”
阮成丰也停下筷子。
比起清珞有多少下属,对方往后会不会与这群下属一同离开,才是眼下真正重要的问题。
什么关外,什么生意。
陶玄景满头雾水,不过仙君怎么会一直流落在下界,于是认真回道:“等到时机成熟,君上自然是要回去的。”
“君上?”董念疑惑,以为是自己听错。
“……主上。”陶玄景快速修正。
主上听起来也不太对啊!
清珞吃掉碗里的羊肉片,不咸不淡道:“他之前受过重伤,脑子摔坏了,不必听他胡说。”
“我与祺哥儿已经成亲,往后无论是走是留,都会同他商量过再做决定。”
董念闻言松了口气,笑着赞许:“正是这个理,你和祺哥儿是一家的,自然要凡事商量着才行。”
阮成丰虽然一向不大喜欢清珞,却也觉这话说得中听。
“走什么走,都留下,咱家好好的哥儿,可没有远嫁的道理。”
阮祺早听郎君提起过这件事了,虽然没有太大反应,却也忍不住嘴角扬起。
一家人其乐融融。
唯有陶玄景僵坐在原地,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
暖锅吃的都是肉和菜,没有主食,饭后董念又端了两盘糕点过来。
都是自家做的点心,有香甜的红豆糕,也有微咸的核桃酥。
核桃酥是董念最近刚学会的酥点,内里馅料除了核桃外还加了许多其他果仁,外皮酥得掉渣,必须用手接着才行。
清珞坐在桌边没动,阮祺便知晓对方在想什么了。
这人洁癖严重,旁的都好,偏偏不爱用手拿东西吃,除非取了递给他,否则宁愿饿着也不肯去碰。
阮祺无奈,只得捏了块核桃酥,用掌心接着递到他嘴边。
“这点心不甜,加了芝麻和核桃的,特别好吃。”
“嗯。”清珞点点头,凑近吃下那块核桃酥。
对面的陶玄景看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手中若是有块留影石就好了,他一定将眼前的场景记录下来,拿去给无念天那群星官们瞧瞧。
一顿饭吃得陶玄景心神恍惚,直到回了新住处也没能缓过神来。
刚要进屋,就见院外有人过来,正是手里抱着被褥的董念。
“夫人?”陶玄景连忙顿住脚步。
“行了,这称呼还改不过来了,要让村里人听见,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董念嗔怪道,直接将手中的被褥都塞给他。
陶玄景疑惑,被褥之前仙君已经给自己拿过了,此时应该并不缺才对。
“知道祺哥儿给你准备了,这些是让你垫在下面的,”董念解释,“新做的床板多少都有点潮,加上最近降温,不加层被褥夜里很容易着凉。”
董念家中还有事忙,叮嘱两句便离开了,独留陶玄景站在原地。
被褥才刚洗净晾晒过,柔软又蓬松,抱着手里沉甸甸的,陶玄景等人走远了,才低声道了句谢。
旧宅内,桌边点着盏油灯。
清珞先换好了衣裳,今日阮祺总算长了记性,提前将人赶去外间,自己在里间擦洗。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清珞进到卧房,才发现床上阮祺侧身背对着自己,显然是想起什么生气了。
阮祺性子内敛,容易脸红害羞,一旦羞得狠了便会恼羞成怒。
好在他忘性大,比如先前两日忙着安顿陶玄景,就将事情全抛到脑后,这会儿擦洗了身子,便又不小心回想起来了。
新换的架子床有些宽,清珞往内挪了挪,轻声道。
“对不住,毕竟我第一日醒来时你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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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你并不在意。”
阮祺的杏眼顿时眯起。
清珞是成亲第二日醒来的,那天伯母刚给他送了新木盆过来,他担心弄伤对方,特地剪了自己的里衣帮对方擦洗伤口。
结果衣裳才刚解开,郎君就突然醒来了。
直接正面被看光,阮祺现在回想起这件事,都还忍不住想要钻进地缝去。
清珞拍了拍他,声音似乎带了笑:“没事,那日屋子太暗了,其实并没有看清,而且你先前在屋里擦洗时,我也都有避开视线。”
啊啊啊啊!
阮祺把脸埋在枕头里,想说你快点闭嘴吧,你闭嘴了我马上就能消气了。
灯油烧尽,屋内的光亮愈发昏暗。
直到背后再不见任何响动,阮祺反而有些不安了,小心抬起头,转身朝后看去。
就瞧见身边人压根没有入睡,而是笑望着自己,仿佛早料到他会回头。
阮祺:“……”
“抱歉,是我不对,这个给你赔罪行不行?”清珞伸手按住他,将一件事物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心郁闷,正想把东西直接丢回去,就发现对方递给自己的似乎是一件木雕。
那木雕不过两寸余长,线条流畅,打磨细腻,清晰雕刻出蜷成一团酣然入睡的小少年。
少年眉目秀丽,脸颊圆润,正是阮祺自己。
阮祺捧着雕像惊讶,甚至连生气都忘了:“你做的?”
“是,”清珞颔首,“买床时送的边角料,已经许久没做过了,刀工有些生疏,等日后再给你做更好的。”
阮祺连忙摇头,眼睛落在木雕上,几乎挪不开目光。
“消气了?”清珞凑近问。
“……下不为例。”阮祺推开他,收起雕像大度道。
芜河村内,芜水河畔。
陶玄景眉头紧锁,眼看着法印冒出阵阵浓雾,通体冰寒,仿佛已然成了一件死物。
还是不行,自从被仙君禁锢在此地,他一直偷偷试图往上界送信,结果毫无例外,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是仙君下了某种禁制?
陶玄景摇头,他早已仔细检查过周遭,确定此处并没有任何灵力附着的痕迹。
对了,是芜水河!
陶玄景心头一凛,无念天主执掌诸天水域,这下界里的江河湖海,自然也皆在对方的统辖之内。
凡有流水经过的地方,他便无法将消息顺利送回无念天,可这世间上,又要到哪里去找寻没有一丝水流的干涸之地。
陶玄景手握法印,只觉自己的前途一片昏暗。
…
大伯家里只有一亩中田,即便种得再精细,加上给隔壁魏婶子帮忙,两日基本也都打理得差不多了。
阮祺原本以为对方会休息上一日,结果隔天清早,就被伯母叫起去县里赶集。
阮成丰和董念负责糕饼摊子,阮祺三人则负责旁边的杂货摊。
各类杂货依旧是崔庙祝提供的,不过这回少了彩旗和风车,多了些玉佩和香囊,甚至还有几盒香粉,也不知能不能卖动。
阮祺打络子吸引顾客,见清珞闲着无聊,索性递了块玉石料子给他。
“我看你木雕做得那么好,也会雕这种玉石吗?”阮祺小声问。
清珞还困倦着,懒洋洋眯眼看来,随即颔首:“会,你想要?”
“嗯,”阮祺连忙点头,“这种玉石料子成本只要一两,你若是能做成玉坠子的话,我想挂在身上。”
那木雕阮祺其实也想随身带着的,只是毕竟是自己的雕像,放身上总觉得有些怪。
刚才瞧见货摊上有完整的玉石料子,他便忍不住心动了,这要是能雕成坠子,挂起来一定好看。
然而阮祺不懂这些,并不清楚雕玉还需要用到解玉沙之类比较特殊的工具,就见清珞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便开始细细雕琢起来。
正在一旁收钱算账的陶玄景目瞪口呆。
等瞧见自家仙君当真乖乖听话时,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您让……帮您雕玉?”
“是,怎么了。”阮祺疑惑。
陶玄景半个字也答不出,只感觉眼前的凡人恐怖如斯。
大约是很少见到有人现场雕玉,不只阮祺,就连街边路人也都停住步子,站在一旁围观起来。
清珞神情专注,手里的动作不疾不徐,周围人皆屏住呼吸,只能听见轻微的磨削声和石粉落地的声响。
一尾锦鲤逐渐在他手里成型,鱼尾摆动,鳞片细致分明,仿佛下一刻便能从掌心跃出,直接游入河底。
“摊主好手艺,”有懂行的在一旁赞叹,“这锦鲤玉坠卖给我吧,我愿意出二两,不,三两银子。”
阮祺暗自咋舌,这才不过一炷香工夫,这小小一块玉料居然就翻了三倍的价格。
“不卖。”清珞平淡道,取了打络子的红绳,将锦鲤从中间拴紧,仔细挂在阮祺的腰间。
抬眸问:“喜欢吗?”
玉料是羊脂白玉的,通体莹润,阮祺越瞧越觉得喜欢,忙不迭点头。
因着这一场雕玉,来买香囊和玉佩的客人顿时也多了起来,旁边卖旧书的青年凑过来细瞧,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你们摊子上玉佩的品质都不错,放在街里卖可惜了。”
这青年正是上回帮他们说话的书生,阮祺闻言来了精神,虚心求教问。
“可若是不在街上卖,要拿到哪里去卖比较好?”
“自然是去鬼市。”不等书生开口,卖现杀活鱼的摊主先插言道。
“像古玩玉石一类的器物,放寻常街市里最多也就能赚个辛苦钱,你们等过了亥时的,多带些人去鬼市上,说不准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鬼市?
阮祺自小在芜河村长大,还从不知晓常渊县内居然还有鬼市这种地方。
旁边阮成丰却是听闻过一些,迟疑着皱眉道:“鬼市啊,那地界可有些乱。”
过去大昭国内管控严苛,不仅县城设有宵禁,街市上售卖的货品也必须经过层层筛选与盘剥。
摊贩们卖上一天的货物,有时甚至连本钱都赚不回。
寻常百姓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是苦不堪言,便偷偷建立了鬼市,用来傍晚时私下交易。
如今宵禁解除,市集售卖的货品不再受限,原本用于私下交易的鬼市摇身一变,也便成了贩卖各种古玩玉石、稀罕货品的特殊集市。
阮祺杏眼亮晶晶的,也不开口,只一脸期待地望着大伯。
阮成丰没好气拍了他一把:“就知道你有兴趣,也行,反正你也大了,跟着去见见世面也好。”
董念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叫阮祺到时一定跟紧家里人,不许自己随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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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要去鬼市,那摊子上的玉佩自然是不能再卖了。
阮祺将几枚玉佩仔细包好,只把剩余的香囊都卖了,便将摊位收了起来。
等到大伯那边的糕饼摊也都忙完了,一家人先吃了午饭,随后便在客栈定了房间,方便存放物品。
鬼市……帮忙将蒸笼搬进屋内的陶玄景若有所思,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戌时末,阮祺一家从客栈出来,按照客栈掌柜指明的方向,一路朝西街尽头走去。
鬼市入口是在某处小巷后面,原本要经过条暗道对上口令才能入内的,只是如今没有官府管制,便也随意附近的百姓进出了。
穿过窄窄的暗巷,不知过了多久,本该是一片漆黑的内里突然豁然开朗。
街道人头攒动,灯火通明,行人手里的提灯仿佛摇曳的流萤,从街头一直翻飞至巷尾。
耳畔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阮祺环顾周围,兴奋拉住身边的郎君:“哎,那边居然还有卖沉香的,还有那个,那群人应当是在做法事吧?”
清珞颔首,同样饶有兴致,却并没有留意那些货品,而是将目光转向街头几名戴鬼面的百姓。
“没见过吧,”阮成丰得意道,“这是常渊县的大鬼面,能驱邪禳灾的,过去来鬼市的人都会戴这种面具,防止身份暴露。”
“行了,”董念打断大伯,“祺哥儿和他郎君身子都弱,可不许戴这种东西,今晚不摆摊,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先随便看看,只不能走散了。”
“好。”阮祺欢快答应,拉着清珞去瞧最近一家卖玉石的摊位。
虽然已经是傍晚,但周遭火光映照,倒也不觉得害怕。
阮祺仔细打量面前的小摊,正如白天书生所说,这鬼市的玉佩果然比街里贵上许多,样式也更加齐全。
正当阮祺瞧得入神时,中年摊贩突然抬眼,视线落在那条白玉锦鲤上。
“你这玉坠子雕工不错。”
“是吗?”听到摊主夸奖,阮祺禁不住高兴。
他也是晌午休息时才发现,郎君在锦鲤尾部上刻了个小小的“祺”字,刚好与鳞片融合在一起,精巧又别致。
“十两银子,卖吗?”中年摊主问。
咳!
阮祺差点被呛到,多少?
“这个不卖。”阮祺下意识摇头,伸手将玉锦鲤护住。
清珞随意打量附近的摊位,闻声也转过头来。
摊主似乎很想要上前,却忌惮着阮祺的身边人,只得继续提价。
“十五两,再加这摊子上任意一块玉石,你可以随便挑选。”
阮祺半点犹豫都没有,坚定摇头:“这是我郎君给我做的,你加多少银子都不卖。”
阮祺考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正是上午剩下的几枚玉佩。
“……不过我还有别的玉佩,你如果想要的话,倒是可以卖给你。”
望着阮祺手里的布包,中年摊主眯起眼眸,然而不等他张口,方才一直戴鬼面在街头徘徊的人也都凑了过来。
常渊县的大鬼面原本是祭祀用的,猩红为底,上面用靛青和墨线勾画出诡异的纹路。
虽然知道这些都只是普通百姓,阮祺还是有些紧张,不自觉躲在清珞身后。
那戴大鬼面的人盯着阮祺手里的玉佩,悉悉索索互相交流,眼中皆露出贪婪神色。
“多少钱?”
“这玉佩怎么卖,我们也想买一个。”
“老夫这里有金子,你用金子换不换?”
人群一拥而上,阮祺整个人都懵了。
早听闻玉佩在鬼市上能卖出高价,却也不至于如此争抢啊,是因为崔庙祝给他的玉石品质都比较高吗?
“一两金子一块,想要就来买吧。”清珞站在阮祺身前随口道。
阮祺吓得杏眼都睁大了,不不,倒也没有那么贵!
大昭国内金价高,一两黄金能兑成十数两白银,他这玉佩品质再高,也根本不值这个价钱。
然而这群人却像是疯魔了一般,纷纷上前争抢,就连方才要买玉锦鲤的中年摊主也在犹豫片刻后,塞了把金锞子给他。
几枚玉佩转瞬间被抢购一空,阮祺望着手里的金锞子金瓜子,嘴巴半天都合不起来。
众人满意散去,似乎还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只是听不大分明。
“是金光。”
“沾了神力的。”
“运气真好。”
阮祺:“……?”
亥初三刻,夜幕低垂,远处的灯火已然淡去,成了薄薄的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