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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雨霖铃(二)

“我能进来吗?”谢知予如此询问道。

表面看起来似乎还挺有礼貌,但实际上他问完后并未等姜屿回话,自顾自地迈入了屋内。

“师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又问。

语气自然得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要不是身后的柜子上还插着一把剑,姜屿大概会以为这人是单纯来找自己聊天的。

“雨声有点吵,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直觉告诉姜屿,最好不要对他说谎。

更何况自己都已经被他发现了,再掩饰也没有意义。

谢知予点点头,抬手拂去袖上雨珠,虽是进了屋,却也只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走。

“能否帮我找下剑?屋里未点灯,我看不见。”

若非此刻再听他提起,姜屿几乎都快要忘了他夜盲。

毕竟夜盲症里可没几个能像他一样在夜里还这般活动自如的。

姜屿走到柜子前,费了点力气才将剑从上面拔下来,但并不急着物归原主。

“那个既然你看不见,不如把剑鞘给我,我帮你装回去吧。”

谢知予听出了她话里的防备,微挑起眉梢,抬步朝她走来。

屋外大雨如注,乌云笼罩下的月色朦胧不清,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

谢知予看不清晰,刻意放慢了步子,迎着月光,步伐虽缓,却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靠近,姜屿抱着剑一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眼见谢知予离自己只有不到半米远,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等等!有话好好说,你、你你要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知予在离她半步之时停了下来,横握着剑鞘递到她眼前,话里带笑。

“师姐这么害怕做什么,不是你说要帮我收剑的么?”

帮你收剑也不用靠得这么近吧!

姜屿紧绷着身体,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抱着剑迟疑不定。

但见他似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这才伸手接过剑鞘,快速归剑入鞘,悄悄松了一口气。

剑是收起来了,但危机还没有解除。

姜屿由抱着剑,改为了抱着收在剑鞘里的剑,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她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把剑还回去。

谢知予也不开口问她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气氛沉寂下来,唯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姜屿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谢知予的神色,生怕他突然变脸,自己来不及反应。

想着待会方便逃跑,她站得笔直,丝毫不敢松懈。

就这样保持着站姿不知过了多久,姜屿站得腿都有些发酸,她看着眼前同样站了许久的谢知予,脑子一抽问出了声。

“你累吗,要不,我们去坐会儿?”

这话刚问出口时姜屿便后悔了。

她是有什么毛病吗?不想办法让他离开就算了,居然还邀请他坐下,简直是纯给自己找麻烦。

可话都说了,又没有撤回键能让她反悔。

思来想去,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谢知予,就差把“快点拒绝我”五个字写在脸上。

但偏偏事与愿违。

谢知予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但又也许是故意的。

总之,他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事已至此,姜屿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能慢慢挪到桌边,顺手点了盏灯。

淡淡烛火驱散了黑暗,姜屿将离恨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又伸手将它推到桌边,距离谢知予更远了些。

火光轻轻摇曳,映出谢知予神情平淡的脸。

他注意到了姜屿的小动作,面上表情却未变,始终沉默着,一语不发。

姜屿觉得今晚的谢知予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往常这种时候他早该出言阴阳怪气几句,或者故意拿剑吓吓她,而不是安静得让她觉得反常。

她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谢知予是不是被谁夺舍了,忽然一阵风吹来,烛火随风晃动两下,颤微微地熄灭了。

姜屿只得暂时收起疑惑,起身去关窗户。

光亮骤然消失,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顷刻间化为了一团漆黑。

谢知予听见窗户合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神情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密闭的房间内,黑暗汹涌而来,铺天盖地似的快要将他淹没。

身体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谢知予却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好似早就习惯了般,弯起唇角轻快地笑出了声。

他抬手摸到腕间的伤口,指尖抵着用力摁了下去,猩红的血液汩汩而出。

疼痛让身体的异样一点点平复下来,少年眸光淡淡,指尖却悄然加重了撕扯伤口的力度。

感受到这股血肉撕裂的痛感,谢知予眉眼绽开,笑得更为愉悦。

空气中隐隐飘起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姜屿合上窗户,心觉不对,忙回头望去,差点直呼好家伙。

谢知予左手已然鲜血淋漓,却仍笑着好似全然感受不到疼痛般,右手还在撕扯着伤口。

月光从纸窗透进来,照在谢知予身上,勾勒出清冷出尘的轮廓。

墨色发丝从肩头滑落几缕,他低着头,双眸微垂,姿容如雪。偏偏面上笑意随着伤口撕裂的程度愈深,显出几分说不出的疯狂。

眼见淌出的血液越来越多,姜屿眉心一跳,担心他出事,连忙走过去制住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纤细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似是怕牵扯到伤口,又微微松了些力度。

感受到腕间传来一阵暖意,谢知予停住动作,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漆黑如墨,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他半晌不说话,姜屿只好自作主张地轻轻抬起他的左手平放在桌上,再次点燃了灯,动作轻柔又小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黑暗再度散去,暖融融的烛火洒落桌面,映出少女极为认真的神情,淡淡的茉莉香气飘近,谢知予烦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静静注视着姜屿,半晌,突然轻声问她。

“师姐,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屿当然有问题想问他。

她虽不知那股魔气从何而来,但她直觉这背后一定牵扯着什么秘密。

原文从江浸月视角出发,她眼中的谢知予与谢知予本人就有着很大差别,现在看来,或许就连后期谢知予入魔的原因也不过只是她的主观猜测。

谢知予或许很早就与魔有了关系,只是他藏得很好,周围竟然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但若不是为爱黑化,那又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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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才让他决定不再继续装下去,叛出师门,光明正大地选择了魔道。

还有离恨剑,分明是谢无咎所赠,是为正道之物,又为何会因魔气的安抚平静下来。

姜屿心底满是疑惑,却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向他询问。

谢知予虽然没有对她动手,表现得也很平静,但这不代表她现在很安全,毕竟看见了他的秘密,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个问题。

比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

心中百转千回,姜屿一番深思熟虑后,抬头望着谢知予,语气坚定。

“我相信你。”

谢知予身上谜团颇多,可姜屿目前掌握的线索又太少,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这是最稳妥、不会出错的回答。

火光摇曳,烛火淡淡的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

谢知予听着她的回答轻轻笑了。

他明显不信,却也没有戳穿她。

想起曾经在秘境中与她的对话,眸中忽又带了几分好奇。

他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师姐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

姜屿回答:“你是我的师弟,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这回倒轮到谢知予语塞,他从前竟不知“师弟”原是一个这么特殊的身份。

谢知予静默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道:

“那宋师兄呢,师姐也很相信他吗?”

姜屿有些奇怪他为何在这时提起宋无絮,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里,我最相信的是你。”

这句话其实不算是真话。

在姜屿看来,谢知予作为任务对象,同其他人不一样是真,最相信他却是假。

但她说得极为坦诚,听上去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谢知予敛了笑意,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屿任他看着,顶着他探究的视线低下头,从容不迫地继续专心处理伤口。

条件有限,姜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用的绷带,只好从襦裙上裁下一段布料替他包扎起来。

最后收尾时,像模像样地系了个蝴蝶结。

姜屿拍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忘叮嘱道:

“你记得不要碰水,也不要提重物,伤口太深了,估计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话说到这里,难免又想起来上回在极乐世界,谢知予也是趁她不注意用锁链扎穿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起自己的时候下手也不曾心软半分。

回想起方才他笑着撕扯开伤口的画面,姜屿忽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吧?

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喜欢自虐的人大多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如若不及时干涉,很容易走上某种极端。

谢知予本身就已经有点变态了,姜屿简直不敢想他若是再变态一点会变成什么样。

她决定想个办法给他做一做心理疏导。

“你困吗?”

腕上缠着一段紫色的布料,连带着他的皮肤好似也沾染上了布料主人身上的茉莉香。

谢知予收回手,看看腕间的蝴蝶结,又抬起眼看姜屿。

“你困了?”

姜屿摇摇头,从行李中翻出一沓符纸。

“白天给你变的那个小术法确实不怎么样,所以我特意琢磨了一个新的,不用术法也能变出漂亮的蝴蝶。”

她熟练地将符纸叠成蝴蝶,左右对折,再用定诀将对折后的蝴蝶定在墙壁上。

如此重复几次,直到将符纸都叠完。

姜屿拿着烛台,走到墙壁前,左右晃动着烛火。

火光映着符纸,在墙壁上投落一片阴影,符纸和影子组成了一只只完整的蝴蝶,随着晃动的烛火扇动着翅膀。

就算不用术法,这些薄薄的符纸也同样有了生命,在火光下翩翩起舞,生机盎然。

姜屿转过身面向谢知予,扬起唇角,朝他莞尔笑道:

“怎么样,是不是比用符纸变出来的好玩多了?”

谢知予的目光落在墙上,他看着这些蝴蝶,眉眼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师姐是如何想到的?”

“你有没有玩过影子游戏?”姜屿说,“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和自己的影子玩,从这里面找到的灵感。”

她边说边回到桌边,放下烛台,看了眼谢知予的神色。

“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要好些了?”

烛火映着谢知予的侧脸,温暖的火光柔和了眉眼。

他闻言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轻笑着道:

“师姐果然厉害,竟连别人的心思也能看穿。”

这倒不是姜屿有多厉害,能轻易看穿他人心思。

只是今晚的谢知予格外反常,再者说,没有人会在心情好的时候玩自虐。

她不知道谢知予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开心起来。

姜屿沉吟几秒,放轻了声音,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试着对我倾诉。”

“虽然我不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但至少你说出来了,心里能好受一些。”

窗外雨声滴答,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飘动,叮当作响。

听着姜屿的话,谢知予恍惚了一瞬,思绪随着雨打檐铃声飘回了从前。

南诏夏季总多雨。

晴日里,谢知予的活动范围是一整个院子,但一旦到了雨天,他便只能乖乖待在屋里。

蝴蝶不会在雨天来找他玩,连只能陪他说话的小虫子也没有。

每每到了雨季,就是谢知予最孤单的时候。

小小的他搬着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他的心情也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忧郁又孤独。

那时桑月回还不算疯得太彻底,见他不似往日般有精神,会走到他身前蹲下,温柔又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开心?”

谢知予的确不开心。

可他不想让桑月回担心,收敛情绪,只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母。

纵使谢知予表现得很正常,可桑月回又怎会不了解他。

她望着懂事的谢知予叹了声气,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内疚。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桑月回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温柔地轻声对他说。

为了哄谢知予开心,桑月回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檐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演示了雨落成蝶的小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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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水蝶绕着母子二人飞舞,小孩心性纯真又好哄,靠着这一招,谢知予果然被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对我倾诉。”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回忆到此结束,姜屿和桑月回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奇迹般地重合上。

两道温柔的声音一同在心间回荡,谢知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撞开了一道小口,不疼,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仿佛有什么要冲开壁垒,破土而出。

谢知予伸手抵住心口轻轻揉了一下,眼睫微颤。

奇特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静默一会,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潇潇雨幕。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如一幅静谧又美好的画。

“想学吗?”谢知予轻声开口。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姜屿就是很神奇地懂了他的意思。

怕他反悔,她忙不迭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边,同他肩靠肩站着,声音清亮。

“想!”

雨水滴落在屋檐上,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顺着青瓦边缘流下。

谢知予探出右手,在掌心接了一捧雨水,催动灵力,水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再有雨滴落下时,便化为了一只振翅翩飞的蝶。

“伸手。”

姜屿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摊开右手。

水蝶停落在她掌心,带来丝丝凉意,转瞬间化成了无数个光点。

姜屿眨了眨眼,心有所觉,连忙催动灵力。

她将右手伸出窗外,接住檐下滴落的雨珠,一只只晶莹剔透的蝶自她掌心而出,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

*

雨下了整整一夜,仍旧没有要转小的趋势。

乌云如帷幕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即使天已转亮,光线仍是昏暗沉郁。

雨天精神容易疲倦犯困,姜屿昨晚又和谢知予玩水玩到天快亮才睡下,这会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直打哈欠。

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撑着油纸伞到主屋,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到齐,甚至备好了早饭,只等她来。

姜屿连忙收了伞,甩了甩雨珠,将伞靠墙立住后进屋入座。

男子没有其他亲人,家中也不常待客,没准备什么食材,他腿脚不便,今日早饭是池疏帮着准备的。

馒头白粥,再配上几碟开胃小菜。

姜屿挨着谢知予左手边坐下,她还没睡醒,现在也不太饿。

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放下,侧头看向谢知予。

明明是一起熬了夜的人,他看起来却精神十足。

姜屿小声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不困吗?”

谢知予吃饭习惯慢条斯理,即便吃的是馒头咸菜,也被他吃出一种美味珍馐的感觉。

再配上这张犹如谪仙般的脸,看他吃饭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他先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出声回答:“还行。”

不愧是谢知予,连在熬夜这种事情上也能轻易胜人一筹。

姜屿默默收回了目光,掩唇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知予侧眸望来,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脸上不见有瑕疵,唯有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

他垂眸思索一会,用干净的筷子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红黄黄的东西。

“师姐若是困的话,吃些这个吧,醒神的。”

姜屿困得意识不清,也没看他夹的是什么,毫无防备地吃了进去。

甫一入口,一股直击天灵盖的浓郁辛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姜屿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胡萝卜丝清炒姜丝。

好歹毒的味道和搭配。

姜屿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为难,最后咬咬牙闭着眼,像吃药一样就着口白粥吞了下去。

生姜的味道在舌根挥之不去,姜屿又咬了几口红糖馒头压一压。

她愤懑地看向谢知予,小声质问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知予放下筷子,面上略有些疑惑。

生姜确有提神之效,但见到姜屿皱眉苦脸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嘴角一弯,低声笑了出来。

或许他真是好心,但这笑落在姜屿眼中,却坐实了他是故意不小心。

昨夜平安无事,她还以为这人不会再同她计较。

好好好,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冲他甜甜一笑,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筷子胡萝卜丝。

“师弟,胡萝卜对眼睛好,你多吃点。”

谢知予此人一般不挑食,唯独讨厌胡萝卜。

若是某道菜中放了胡萝卜,他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姜屿第一次见他吃饭时便知晓了他的喜恶,只是他先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谢知予看着碗中的胡萝卜丝略微扬了下眉,正欲说话,坐在对面的池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从前我还未来天衍宗时便听过‘谢知予’这三个字,后来在宗门里偶尔与你见过几面,少年天才,清冷孤傲,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将谢知予与姜屿二人的互动全程看在眼中,忽而感慨道:

“从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很有距离感的人,不好相处,如今看来,你其实面冷心热,对待同门也很友善,倒是我误会了。”

宁秋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屿:

恕她直言,无论是面冷心热,还是待人友善,这两个词都和谢知予没有半点关系。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好当众揭穿谢知予,而且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只好低下头郁闷地咬了两口馒头。

谢知予看着一脸有苦难言的姜屿,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向池疏,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唇带微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有时候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比较好。”

池疏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在自谦,没往深处想。

男子家中一向冷清,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被这欢快轻松的氛围感染,边吃着饭边同几人闲聊起来,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四人这才知晓,男子本名裴松月,原是扬州一家戏班班主。

他为戏痴迷,爱戏如命,却不曾想某次演出时意外从高台上摔下来,断了腿,从此无法再登台。

万念俱灰之下,他不顾旁人阻拦离开戏班,一个人搬到了彩蝶村。

再次提起这段过往,裴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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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平静如常,他对过去早已释怀。

只是这话在外人听来,难免觉得惋惜。

似是察觉到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低落,裴松月抿唇思索片刻,放下碗筷,摇着轮椅到墙角摆放的两个大木箱前。

“我腿脚不便,无法登台,却并非不能再唱戏。”

他俯身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只模样精致,身着嫁衣的牵丝木偶来。

裴松月将牵引木偶的丝线系在指上,转身面向四人,操控木偶悬于半空中,抬手掩面,作哀戚状。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裴松月虽为男子,唱的却是旦角,即便多年未有登台,唱功却丝毫不减当年。

他的唱腔婉转悠扬,声柔优美,委婉动听,其声一出便将几人带入情境之中,实为惊艳。

姜屿从前对戏曲了解不深,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爱听戏了。

宁秋也被这几句简短的唱词吸引了注意,她看着裴松月手里的木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

“裴公子,这便是牵丝木偶戏吗?”

“正是。”裴松月讶然,“我还以为木偶戏远不及真人唱戏受欢迎,宁姑娘居然认得。莫不是对此感兴趣,颇有研究?”

宁秋却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之前来过扬州,曾在茶楼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原是如此。”裴松月点了点头。

他卸了指上的丝线,平托着木偶放回箱中。

“说起茶楼,我曾与友人一同去演过几回木偶戏,台下来看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冷清。”

“那后来呢?”宁秋接过话问道。

裴松月手上动作顿了一瞬,他看着这只木偶的脸,像是陷进了回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合上木箱,摇动轮椅转身回来,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在怀念。

“后来我便没再去过那间茶楼了。”

宁秋观他神色,看出他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了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她正欲起身去添碗白粥,隐约察觉似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疑惑转头,撞见姜屿的目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与宁秋相处久了之后姜屿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表现得总是很别扭,但待人却十分真诚。

这种性格倒是与原文中形容的娇纵跋扈完全沾不上边。

姜屿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朝她宛然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见多识广,连木偶戏都认识,真厉害。”

宁秋被她夸得不自在地别开脸,表面一脸嫌弃,但其实心里却很高兴。

*

早饭过后雨仍未停。

左右无事可做,宁秋和池疏留在屋内同裴松月聊天。

姜屿和谢知予各搬了凳子坐在门前,谢知予在看雨,姜屿则望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面色有些忧愁。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谢知予半夜提着剑出门,分明是想去东厢房,只是中途被她打断才没去成。

可那房中住的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少年,他与谢知予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仔细想想,离恨靠近东厢房后的反应也很奇怪

难道是少年有问题?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虽想亲自去东厢房查探一番,但她昨日才信誓旦旦地表示相信谢知予,不好光明正大地行动。

得想个办法悄悄去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得先办了。

“系统,你在吗?”

【我在,宿主请说。】

之前察觉到谢知予人设不对时,姜屿还试图用“人都有多面性”来安慰自己。

直到昨晚见到他能掌控魔气,姜屿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人设ooc的问题了。

“我想问问,谢知予明明作为男主,为什么他的人物设定和原文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宿主请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象。】

姜屿:???

“你管这叫正常?”

【是这样的,宿主。】

【这里是《倾月谣》这本书的书中世界,而原书又是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所以理论上来说,真正的主角只有江浸月。】

【而谢知予之所以能成为男主,是因为江浸月选中了他,书中记载的也都是江浸月眼中的他,与真实的他有差别是很正常的。】

这点倒和姜屿想的一样。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你给我的任务是要阻止谢知予入魔,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和魔有联系了,我还能怎么去阻止?”

【这就需要宿主尽可能去找出他入魔的原因了。】

【本次任务中,宿主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间节点,重新开启任务,改变剧情走向。】

姜屿悟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她相当于拿到了内测资格的游戏玩家,慢慢将所有信息探索完毕后,再进入正式服重新来过。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挺方便的能力,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宿主没问。】

姜屿:“”

无论如何,知道了自己还能重来一次后,姜屿顿觉轻松了许多,但面上仍然有些忧虑。

她需要在一周目尽可能找出与谢知予有关的足够多的信息和线索,才能保证二周目的万无一失,否则重来也无用。

但“过去”又是谢知予的雷区

姜屿惆怅地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

第24章雨霖铃(三)

大雨滂沱,风加着雨星,敲打在檐下的铜铃上,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从昨日到现在雨势丝毫未减弱,总给人一种会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姜屿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坐在檐下,仰起头望天发呆。

忽然,朦胧雨幕中出现一道光点,乘着微风,晃晃悠悠地飞来。

还未待姜屿细看,光点已然落在谢知予手心,亮光一闪,化为了一只纸鹤。

谢知予垂眸看这纸鹤一眼,旋即合拢掌心,纸鹤脆弱得如同一团聚拢的烟雾,叫他这样一捏既散,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未留下。

姜屿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内容吗?万一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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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予动作随意地拍了拍掌心,低沉笑了。

“一般没人会在有急事的时候想到要来找我。”

这倒也是。

不说有急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之间有事相托,估计也没人会找到谢知予。

他连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想起给他发纸鹤。

所以,这只纸鹤会是谁发给他的?

还有上回那只发布委托的纸鹤,天衍宗有规定,弟子接下委托任务后需得简略登记下委托内容、地点以及自己的姓名。

这是为了防止委托途中出现意外,门派能够及时派人前往救援。

但她与谢知予出发去渝州前并没有登记。

谢知予回来后也不见他有去交付任务。

姜屿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眉头紧蹙,盯着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入了神,直到一声微弱的鸟叫声响起,才将她思绪唤回。

“啾啾——”

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羽毛的雀鸟,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起来怪可怜的。

被这只鸟吸引走了注意力,姜屿立刻将纸鹤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从凳子上起来,找来一块干净帕子,双手捧起雀鸟放在凳子上,自己则蹲在地上为它擦干净羽毛。

面对着陌生的人类,雀鸟紧绷身体,一双豆豆眼里满是防备。

但察觉到眼前这个在帮自己擦羽毛的人类没有恶意后,它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歪着脑袋蹭了蹭姜屿的手指。

“啾啾啾!”

被雀鸟主动贴贴的行为可爱到,作为回应,姜屿曲起手指替它顺了顺毛。

但雀鸟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叫得更大声了些。

“啾啾啾!!!”

姜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它大概是在通过叫声表达什么,可她又听不懂鸟语,只能同它对望着,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尝试理解这两声鸟叫声时,谢知予忽然出声道:“它在说谢谢你。”

姜屿回头望去,神情有些诧异。

“你还听得懂鸟语?”

“不多,只有一点点。”

从前只以为他能听懂昆虫一类的说话,没想到连鸟也能沟通。

难怪他小时候被关在院子里,就算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觉得无聊。

姜屿正回视线,屈指蹭了蹭雀鸟的脑袋。

“不用谢。”

姜屿起身回到屋内找裴松月要了把稻谷,思忖过后,又塞进谢知予手里,理所当然道:

“给你,你能和它沟通,所以你来喂吧。”

这只雀鸟从看模样上来看还是只幼鸟,看见食物后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只是飞得还不太熟练,扑棱着翅膀半天才艰难地从凳子上飞了下来。

它连蹦带飞地到了谢知予跟前,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啾啾!”

谢知予拈起一粒稻谷,在半空中晃了晃。

“想吃?”

雀鸟的目光追着那一粒稻谷连连点头。

“啾!”

谢知予俯下身,将那粒稻谷靠近雀鸟嘴边,却在它张开嘴即将吃下的时候又突然收回手。

雀鸟一口下去吃到了一片空气,整只鸟都呆愣住了,豆豆眼里写满了困惑。

谢知予将稻谷放回掌心,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口吻带了一丝做作的无奈。

“想吃得自己去找食物,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雀鸟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它的小鸟脑袋还理解不了不劳而获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在原地不停蹦跶。

“啾啾!啾啾啾啾!”

这句不用翻译,姜屿听懂了。

“它肯定在骂你。”说不准骂得还很脏。

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雀鸟成功逗乐了谢知予,他心情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连只鸟也要欺负,幼不幼稚。”

姜屿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行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稻谷,再次蹲下身,递到雀鸟眼前。

雀鸟却不肯吃了。

它虽然只是一只鸟,但它也是有脾气的。

雀鸟高傲地移开脑袋,蹦跶走一段距离,扑棱着翅膀尝试起飞。

但没飞多高又掉了下来。

姜屿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檐下竟有个干树枝搭起来的鸟窝。

想来应该是老鸟不在,幼鸟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掉了下来。

姜屿将凳子搬到鸟窝下方,一手捧着雀鸟,一手扶着墙爬上凳子,踮起脚,举高手臂,轻轻用力向上一抛。

有了助力,雀鸟扑棱翅膀奋力往高处飞,总算回到了鸟窝。

谢知予看着这一幕,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语气里又带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师姐连只鸟也要帮一把,真是热心肠。”

姜屿:“”小气鬼。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热心是一种美德,好人会有好报。”

姜屿早习惯了这种和他之间的说话方式,懒得同他计较。

“作为师弟,你应该跟着师姐我好好学学。”

她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光顾着和谢知予说话,脚下不小心踩空,身形跟着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

好在及时扶住了墙壁,凳子却又摇晃起来,带动着身体失去了平衡。

慌乱之下,姜屿也不知怎的,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谢知予——!”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向地面,姜屿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知予唤出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来,而后又站起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姜屿脑袋猝然撞上他的肩膀,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还以为要摔惨了,没想到喊谢知予的名字居然真的有用。

她有些感动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望着谢知予,一声“谢谢”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先出声,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跟着师姐好好学如何摔跤?”

姜屿:

方才生出的那点感动转瞬间烟消云散。

不愧是谢知予,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要嘲讽她一句。

姜屿站直身体,往后退开半步,抬手碰了碰撞疼的鼻子,酸痛感引得她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跟着蒙起一层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都是你师姐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少女声音清脆极了,分明是在控诉他,听起来却又带了点小姑娘家的委屈。

谢知予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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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心口忽然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小猫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微怔片刻,随后转过身,同她错开视线,竟然真的收了声,如她所愿,让了她一回。

姜屿在原地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呆愣,一时也没料到这句话居然这么管用。

成功让谢知予无言以对,她心情大好,顿时觉得连这阴郁的雨天也变得可爱起来了,莫名有种下一秒天气就要放晴的强烈直觉。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束金光穿破乌云,洒向地面,暴雨在顷刻间转小,片刻后,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姜屿:!!!

不是吧,她的直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准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地面湿漉漉的,院中种的花花草草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池疏推着裴松月从屋内出来,心中略感诧异。

“这天真是奇怪,刚才雨势还很大,说停就停。”

宁秋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裴松月却没说话,他视线望着地面上的小积水潭,不知为何,神色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一行人被这场雨困在这里,雨停之后,自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四人收拾好行李,站在院门外,正打算同裴松月道别。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起了一阵浓雾,遮挡住视野,整座村子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远处缓慢飘来一大团黑色魔息,中间破了道口子,停在村子正上方,魔息倾泻而出,落到地面,化出了人形。

彩蝶镇的人平日里只待在家中闭门不出,这些魔物像是来过很多次,熟练地破门而入,将村民们赶出房屋,追着他们四处逃窜。

彩蝶村的村民大多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遇上魔物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池疏反应很快,留宁秋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拔剑直奔魔物而去。

谢知予却迟迟未有动作,环臂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像在看戏。

眼见有小孩摔倒,姜屿顾不上许多,奋力跑过去,甩出符纸击退了追来的魔物。

她不敢多停留,飞快地将小孩扶起,牵起手跑回了谢知予身边。

确保安全后,姜屿才松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平复呼吸。

“你没事吧?”

小孩身上穿着的衣袍有点不太合身,大约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了,始终都低着脑袋,头发披肩未束,挡住了脸。

直到听见姜屿问话,小孩才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微若蚊呐。

“我没事,谢谢姐姐。”

姜屿这时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小女孩,半边脸被鳞片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只漏出一只眼睛,另外半张脸也隐隐有了鳞片的纹路。

竟然是化琉璃。

想起彩蝶村中古怪的气氛,姜屿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朝其他村民望去。

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脸上都长了鳞片,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裴松月,几乎都感染了化琉璃。

袭村的魔物只是普通的魔物,并非魔渊中跑出来的大魔,但仅靠池疏一人也难以应付。

姜屿正想着劝说谢知予出手帮忙,东厢房中忽然传出少年的哭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多。

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嘴角轻勾,抽出木剑,神情看起来兴致盎然,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谢知予抬手抛出木剑,破开东厢房的门,露出屋内的少年,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头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脆弱似琉璃般的鳞片。

他似乎很痛苦,双眸紧闭,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向谁求救。

昨日见到少年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感染了化琉璃?

姜屿微感惑然,却未待她深思,谢知予手上缠着锁链,抬步朝东厢房走去。

她迟顿一秒,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等等,先别杀他!”

姜屿看了看屋内的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却仍是迟了一步。

谢知予已然甩出锁链,来不及收回。

锁链尖端刺入腹部,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25章雨霖铃(四)

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姜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拉力带着她的身体下沉,四肢像是被藤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似是踩到了实体,沉重的束缚感褪去,姜屿能动了,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奇怪的声响,窸窣不断,听起来像是有很多虫子在同时爬动。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于未知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譬如此刻,姜屿听着这怪声,心里直觉得瘆得慌。

但一想到这里或许会和谢知予有关,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尝试着摸黑探索附近的区域。

姜屿一点点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去,指尖触到硬物后手掌跟着贴了上去。

触感冰凉粗糙,前方是一面拦路的石壁。

姜屿扶着石壁缓慢地转过身,正要继续往前,忽然听见几声连续的响动。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咔哒、咔哒”

像是机关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上方缓缓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亮光照进来,视野顿时变得明亮。

姜屿看见有两道人影守在上方,只是逆着光线,面容看不清晰。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可惜距离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孩子、万毒窟、蛊、残忍。

姜屿眉头微皱,将这几个词语关联起来后,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总体来看是一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四面环绕着石壁,密不透风,唯有顶上有扇圆形石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光亮照进来的一瞬间,窸窣声愈响。

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了一层毒虫,密密麻麻,还在爬动。

姜屿咽了口唾沫,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身体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在她现在是灵魂状态,这些毒虫看不见她。

但站在毒虫堆里也是需要勇气的。

姜屿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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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假的”。

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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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

姜屿回过神,忙捧起药碗吹了吹,屏住呼吸,十分豪迈地仰头一口闷完。

“救命救命,这药怎么这么苦。”

药汁入口,苦味直冲击到了灵魂深处,姜屿紧皱着眉,感觉自己提前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边的小凳上,急不可耐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心想着压下嘴里的苦味,全然忘了方才谢知予都问了什么。

没等到她的回答,谢知予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

药已送到,他也不必多留。

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拿起姜屿随手放在凳子上的空碗,正打算离开。

“等等。”姜屿从身后喊住他,指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还没换药?”

谢知予的肤色很白,有种常年待在家中没有出过门的感觉。

拿起药碗时,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紫色布条,系着一个很漂亮的结,像一只落在雪地里的蝶。

姜屿很肯定这个结就是那日她系的蝴蝶结,甚至都没被人拆开过。

她知道谢知予不爱惜的自己身体,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药也能忘记换。

姜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口将人牵了过来,摁着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就算不换药,好歹也让伤口透透气,像你这样一直闷着,很容易溃烂感染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放轻动作拆开了他腕间的结。

伤口本就很深,加上谢知予自己不注意,小心将布条揭开后,伤口边缘一圈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伤口都这样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姜屿噼里啪啦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谢知予却不觉得她烦。

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姜屿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问道:

“你该不会之前每次受伤都是这样放着不管的吧?”

谢知予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姜屿下意识往他手心看了一眼,锁链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疤。

她又退后半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是活的、会呼吸的谢知予没错。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上回他伤的可是心口。

照他这种处理伤口的办法,她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医学奇迹,还是他单纯的命大。

谢知予自己不在意,但姜屿既然看见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正好她受了伤,屋里有多余干净的绷带。

姜屿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担心弄疼他,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样了,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比较好。”

她取来绷带和伤药,开始给他换药。

“这样会疼吗?”

谢知予不怕疼,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姜屿脸上关切的神色,心中微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疼。”

姜屿一愣,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否定回答。

但想到谢知予也是人,人都是会怕痛的,还会有害怕恐惧的情绪,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姜屿又难免想起他小时候。

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许他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逃离,才表现出一副平静麻木的样子。

回想起他躺在毒虫堆里的那一幕,姜屿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那我再轻一点,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原本缠在腕间的紫色布条染了血污,被姜屿随手扔在一旁,用干净的绷带重新替他包扎了一遍。

等她处理好后,谢知予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凑到鼻尖嗅了嗅。

果然没了茉莉的香味。

第26章雨霖铃(五)

彩蝶村以前并不叫彩蝶村。

村子常住人口不多,位于扬州城外,原本只是一个有些偏僻又封闭的小村落。

直到十三年前大魔出世,扬州一带很多人感染了化琉璃,有些穷苦人家负担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不愿拖累亲人便来到此处,打算自生自灭。

只是再后来,魔物肆虐,因受其害染病而来村子里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但后来的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自愿,而是被亲人抛弃,无处可去。

渐渐的,整个村子就成了感染化琉璃的人的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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