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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主屋前的廊下又多出两人,姿势亲密,发丝相缠,任谁看、无论何时看,都是一对佳偶。

徐篱山盯着绢上那两人,睫毛轻颤,正是感概颇多,突然手腕一紧,京纾拿掉他手中的笔,换了一支,握着他的手最后泼下晦暗细密的雨幕。

天蒙蒙亮,雨稍停了,偶尔滴答雨声。

徐篱山落笔,发出一句实在的感慨,“好长的画。”

“画得很好。”京纾不吝夸赞,“生动,细致,灵活,你的笔下生机昂然。”

“那是!”徐篱山得意地抬起下巴,对京纾说,“拿架子裱起来挂好?”

这是自然,京纾说:“放在书房?”

“可以可以。”徐篱山点头,打了声呵欠,见京纾作势要抱自己,连忙说,“我自己走!”

京纾也不强求,起身虚扶着他进了卧房。两人慢悠悠地洗漱了,又一起上了床,抱着入睡。

“你明日不上朝吗?”徐篱山操心。

“新婚可告假三日。”京纾搂着徐篱山,垂着眼说,“平日也无妨。”

也是,这位可是出名的旷工惯犯。

徐篱山打了声呵欠,把京纾也传染得跟着打了声,他嘿嘿笑起来,抬起一只腿搭在京纾腰上,说:“都怪你,我不能挨着床睡,就这样睡了。”

京纾心说你平日睡觉也很不老实,“好,睡吧。”

“嗯。”徐篱山闭上眼睛,“八八咯。”

这话徐篱山也说过,是再见啦的意思。京纾回应道:“八八咯。”

“可爱。”徐篱山笑起来,被京纾凶狠地亲了一下嘴巴,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嗯嗯嗯”地将脸埋进京纾的颈窝,以保护已经红肿不消的嘴巴。

黑白颠倒,日夜不分,两人又齐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不知何时,但瞧着窗外的天应当是午后,京纾眯着眼睛,感觉脸上被亲了一口。他偏头,被徐篱山咬住嘴巴,轻柔地吻上来。

徐篱山唇间还有玫瑰白檀的香气,京纾自觉好似坠入花海,周遭的花都拥了上来,迷醉。一吻结束,徐篱山在他脸边蹭了蹭,说:“逾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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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京纾还有些困,声音微哑。

“逾川。”徐篱山又唤他。

京纾眼皮沉重,迷糊地“嗯”了一声。

徐篱山唤第三声的时候,京纾没有再答,彻底睡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侧的人不见了,京纾坐起来,起身下地,披着外袍出了卧房。辛年不在廊下,他便唤一声“鹊一”,鹊一很快出现,道:“主子。”

“公子呢?”京纾问。

“公子下午回文定侯府了。”鹊一说,“辛年一道走的。”

回文定侯府,京纾蹙眉,电光火石间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曲港和褚凤呢?”

“曲家的人今日上午便启程回常州了,至于褚二公子,他是正午时离开王府的。”鹊一见京纾神情不对,“主子——”

“立刻去文定侯府找辛年。”京纾穿上外袍,起身便往外走,正好撞上快步跑进院中的辛年。

辛年见了京纾,一个滑跪过去,双手举起一封信,颤声道:“主子,公子迷晕了属下……跑了!”

没有人想到徐篱山会突然跑路。

在这一瞬间,京纾想起付邺曾经的提醒。他接过书信,面上喜怒不明,“怎么回事?”

辛年说:“今儿下午公子从卧房出来,说您身子乏累,还在沉睡,但再不回门实在不妥,左右他闲来无事,便先一个人回去。”

京纾说:“这你都信?”

“……属下蠢笨如猪啊!”辛年纳闷道,“属下原本也觉得不妥,但公子的演技……且公子主动开口让属下随行。属下那会儿觉得柳垂不在,仅凭公子一人也不能从属下手中溜掉,便跟着去了。我们一路平安地到了文定侯府,公子与文定侯有说有笑,一切如常,而后公子要回汍澜院收拾东西,属下自然随同,不料一进公子的书房,属下就被迷晕了!等属下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手边放着这封信,立马便赶回来了。”

“鹊十一和十二呢?”京纾问。

“鹊十一被公子派去找褚二公子了,至于十二,”辛年吞咽口水,“他昏得比属下严重,此时还躺在汍澜院的凉室……”

他说话间,京纾已经打开了信封,信纸铺满,徐篱山用的还是端正的小楷。

【亲爱的京逾川,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跑了。

很抱歉,我趁着和你打啵的时候给你下了药,为了避免你立刻察觉不对,我特意制成了玫瑰白檀香。你不要夸我聪明,我受之有愧,不过你先前劳累了一整夜,也该好好睡一觉。请你不要牵连辛年和十一、十二,毕竟连你都没有躲过我的高招。

我跑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是心甘情愿和你成婚的,但是我觉得距离产生美,我们此下虽然甜蜜,但时日一长,难免厌倦,更甚者两看两相厌——你不要觉得我在恐吓你,我真的亲眼目睹了许多对从恋爱时的爱侣变成成婚后的怨偶的。我不想要这样。

虽然我跑了,但你放心,不论以后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时刻谨记自己是有夫之夫,绝不会留恋花丛,勾勾搭搭,给你戴绿帽儿。我若在外头瞧见什么新奇物件,也会寄给你的。

此外,这封信只是为着让你放心,它不是诀别信,我们以后也会再见面的,就暂定一月一次好不好?至于见面的地点,你等我写信通知你。

我知道我很欠揍但我觉得你这次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抓到我、但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还是被你抓到请你千万不要揍我的徐留青,留书。】

“……”

京纾深吸一口气,抖过信纸,只见背面果然还有东西:跪地求饶的徐留青——备着包袱、撒丫子跑路、脚下还生风的徐留青——转头回望、挥手告别的徐留青。

三个徐留青都画得圆滚滚、胖乎乎的,不合时宜的可爱。

“……”京纾捏着信纸,闭眼呼了口气。

头顶的威压简直瘆人以极,辛年胆颤心惊,“主、主子……”

“鹊一。”京纾沉声道,“三日之内追踪到公子,把大雍给我翻过来挨家挨户的找,狗洞猪圈都别放过。”

鹊一心说公子真的会去钻狗洞躲猪圈吗,轻声问:“抓吗?”

“先找人。”京纾抖了抖信纸,语气放轻,“他不是喜欢跑么,我让他跑个够。”

第96章景山

“听说了吗,肃王妃丢了!”

“那么大个人都能丢?”

“是他自己跑了!肃王府的近卫这段时日在四处找人,把兰京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影,估计是往别的州跑了。”

“这成亲还没大半月,怎么王妃就离家出走了呢?我先前瞧他们成婚的那阵仗,还以为这两位是难得的好姻缘。况且先前兰京传来消息,说这两位情深似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日夜厮混了,黏糊甜蜜甚至到了在外野合的地步,怎么这么快就散了呢!”

“其实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那徐六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他生成那样貌,在外头指不定有多少情债,怎能忍受得了那王府之中的森严铁规?只是可惜了肃王殿下,好不容易铁树开花一次,却撞上了这么朵没心没肺的食人花,一片真心付诸东流,满腔深情惨遭玩弄,纵然是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在情之一字上却也是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啊。可悲!可叹!”

“我看不然。徐六公子虽说风流之名在外,但这桩婚事是圣上赐婚,他如今上了天家名谱,岂敢轻易喜新厌旧、抛弃夫郎?以我之见,想来那肃王殿下在外是罗刹阎罗,在府中也不是温柔善茬,他执掌金昭卫多年,说不得是把狱中那些手段用在了床榻之间,徐六公子无力承受恶癖凌/虐,不得已逃之夭夭。”

“可是我先前去兰京送货,偶然遇见殿下和王妃在揽月湖闲逛,两人手牵着手、肩蹭着肩,亲密得不得了。满街都是人,湖上湖岸那般热闹,殿下却只盯着王妃瞧,眼神都要凝出汪汪春水了,温柔得瘆人,殿下怎么舍得虐待王妃呢!”

“人性若是扭曲,外人哪里瞧得出来啊?”

“也是。”

“……”

正是午后,食客聚集,食楼热闹非凡。

今日茶余饭后闲谈的重点不是城东李家的夫妻又打仗了,城西刘富商纳了第十八房小妾,城南烟雨楼的花魁娘子将全部金银交予落魄书生支持其读书赶考,城北李家二少原是李夫人与隔壁王老爷所出,而是一出《王妃跑路啦:殿下您别追》。

堂中的食客约莫分为四批:认为徐六公子惨遭凌/虐,勇敢逃脱,享受新生活的;认为肃王殿下铁树开花反被一桶名为“喜新厌旧、惨遭抛弃”的冰水兜头砸得撕心裂肺,因爱生恨的;认为前两种猜测各有各的道理,摇摆不定只会嗯嗯嗯地表示“俺也一样”的;认为前两者猜测都是瞎说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猜测,因此只能摇头挥手说“你别胡说啊”的。

除此以外,还有另两位较为特殊的食客,便是坐在角落的某一桌、戴着帷帽的当事人之一,徐六公子以及他的垂。

徐篱山在迷晕辛年、鹊十二后麻溜地换了身素色薄衫,翻墙从小门逃离文定侯府。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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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在京纾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一套,必定就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且若等京纾察觉,想出城都得绞尽脑汁,因此徐篱山选择直接撒丫子出城。他在城外躲到柳垂前来集合,便水陆并行、一刻不停……好吧,还是得停一停,再跑下去他的屁/股真得冒火星子了。

此处是海岱的一座小城,靠近港口,徐篱山和柳垂就近下船,打算在此地休息两日再走。

满堂都是有关自己的八卦,徐篱山听得津津有味,将烤好的鸡签推到柳垂面前,说:“多吃点。”

柳垂尝了一支,掀开帷帽露出一双对称的熊猫眼,朝徐篱山微笑道:“再来一份。”

“喳。”徐篱山宠溺地招来堂倌,“再来一份鸡签,这个肚丝签也再来一份。诶,你们这里最好的客栈是哪家?”

堂倌吆喝了菜单,转而对徐篱山说:“城西的刘记是城内最好的客栈,您今日要住的话最好白日就去,否则晚了就没空屋了。”

“让你们食楼的小厮帮我跑个腿,要两间上房,没有的话一间也行。”徐篱山摸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饭钱和跑腿费,不必找了。”

“好嘞,多谢客官!”堂倌又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吉利话,才说,“小的这就找人给您办事去,您二位慢用!”

两人享用完一桌签菜,临走时要了两筒解腻的枣儿酿,慢悠悠地晃去了城西刘记客栈。

刘记客栈装潢富贵,是来往豪商的必选客栈之一,掌柜的见惯了穿金戴银的,难得见一次似眼前这两位穿着朴素、还戴着帷帽的男子,不由问道:“两位需要……”

柳垂“啪”地将食楼小厮带回来的房号牌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声音一转,道:“……原是天字号丁的客人!两位,请稍等。”

掌柜翻开一本名册,转了个方向面朝柜台前,笑着说:“进出客人都需要记名,麻烦两位在天字号丁这一纸记名。”

柳垂拿起一旁的笔蘸了墨,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大名:王翠柳。

这名,掌柜的飞快撇一眼面前这位身长八尺、体型精壮的男儿,一时滋味复杂:这小哥的爹娘是怎么想的?

“王翠柳”将笔递给徐篱山,徐篱山手腕落下,写下自己的新名字:景山。

简单地糊弄过掌柜,两人跟着堂倌上了二楼,进入预订好的房间。门方才关上,柳垂便听见一声略显粗鲁的嚎叫,他转身绕过屏风,徐篱山整个人呈王八状躺在床上。

“好累啊。”徐篱山反手揉了揉屁/股,呐呐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猛干一夜,超长待机一个月吗?”

徐篱山好意思说,柳垂都懒得听,在榻上躺下,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

“翠柳。”徐篱山骚扰他,“你为什么姓王啊?”

“不是你说的吗?”柳垂眼也不睁,“遇事不决就赖隔壁老王。”

“对哦。”徐篱山打了声呵欠,眼皮一耷,睡了过去。

俄顷,柳垂睁开眼睛,起身上前走到床边,不太温柔地扯开薄被把徐篱山盖住了。

徐篱山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先是被京纾的雷霆之怒噼里啪啦地抽了好几十下,估计骨头都抽成粉了,转眼又被五花大绑地关到了四面无光的小黑屋里,最后京纾竟然在他面前幽幽地哭泣起来,美人落泪虽美,但哭得哀怨的京纾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瘆得徐篱山当即张开眼睛,起身直喘气。

“哟。”柳垂在屏风外说,“被鬼追了。”

徐篱山没反驳。

披头散发、满眼哀怨的京纾可不就像个鬼吗?

“什么时辰了?”他揉了下眼睛。

“戌时三刻。”柳垂语气愉悦,“又可以吃晚膳,哦不,宵夜了。”

这种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的生活虽然堕落,但实在美好,柳垂拍拍手起身,说:“我们今晚吃……”他含着未出口的“鱼”字,转头看向门口,“有人往这边来了,六个。”

徐篱山猛地站起来、绕出屏风跳上柳垂的背,准备让他带自己翻窗跑路,“京纾吗!”

“不是。”柳垂示意他莫慌,“听脚步声,两个普通人,四个虾兵蟹将。”

徐篱山又跳下去了,“哦……我们今天才来啊,你瞒着我得罪人了吗?”

“没有。”柳垂叹气,“我不得罪人许多年。”

徐篱山用双指比作手/□□样,从后方戳住柳垂的后脑勺,嘴里发出“啪”的一声,柳垂当即歪头发出一声“呃”,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打开,四个衙役装扮的男人、掌柜的还有一名双手戴了八只戒指的中年男人站在房门外。

“京纾发动官府来抓我了?”徐篱山躲在柳垂身后小声问。

“不能吧。”柳垂说,“这不是家事吗?以肃王殿下的作风,连金昭卫都不会动用……当然,也许他已经被你气疯了。”

为首的衙役上下打量两人,目光尤其在徐篱山脸上停留许久,总觉得有些眼熟。那靛衣劲装的年轻男子咳了一声,衙役这才回神,拱手道:“打扰了。”

“几位官爷有事?”柳垂回礼,“我们都是正经良民,不知从哪儿招来了几位?”

“昨夜城中有淫/贼闯院杀人,掳掠亡者妻子而去,城内四处搜捕无果。此时,所有外来的人,我们都得仔细查。”衙役打开册子,“王翠柳,景山,你二人是何方人氏?”

“我二人都是兰京人士,现在金昭卫当差。”徐篱山从袖袋中摸出一只小巧的墨玉圆牌,“瞧好了,此乃金昭卫府牌,大雍所有官府衙门中唯独金昭卫的府牌是墨玉所制,獬豸兽纹徽记。”

衙役一惊,立马上前查看,待确认这不仅真的是金昭卫府牌,甚至上头的名字还是师酒阑时,不禁“噔噔噔”倒退三步,慌忙躬腰拱手道:“叨扰上官,请二位恕罪!”

“无妨,我们此行是奉密令出京办事,不宜声张,特意化了假名。因此,我们出现在此地的消息万万不能透露出去,否则若是惊动恶人,于事不利,我们回京无法向上官交代。”徐篱山上前拍拍衙役的手臂,“还请诸位替我们保密啊。”

衙役汗如雨下,连忙说:“上官放心,今日我等没有见过您二位。”

“好。”徐篱山说,“且去忙吧。”

“我等告退。”衙役转身,推着呆愣的众人慌乱地挤出了房间,恭恭敬敬地将房门关上了。

“啪啪啪。”柳垂轻轻鼓掌,“妙啊,你还敢假扮金昭卫,府牌哪里偷的?”

“我的事,能叫偷吗?”徐篱山翻个白眼,“是之前我和师酒阑在外头喝酒,他把府牌掉在我这里了,他平日不怎么出京,京中的衙门也都认得他,是以他可能一直没用上这府牌,也没找我拿,我跑路的时候就顺带捎上了。没想到啊,还真有用到它的一日。”

金昭卫在各级官府中都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底下的人见到金昭卫就如同见了罗刹,哪敢多问?况且众人皆知金昭卫办的都不是小案子,事关大事,衙役一定不敢暴露他们的行踪,这个假身份不要太合适了。

“完美啊完美。”徐篱山赞美自己,推开柳垂,“干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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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垂跟上,“去哪儿干?”

“哪都可以。”徐篱山说,“吃饱喝足,咱也帮忙抓淫/贼去。”

此时楼下,方才那衙役一手指着掌柜,一手指着那满手戒指的,说:“刘掌柜,刘老爷,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两位的身份千万不可从你们的嘴里说出去,若是暴露了两位的行踪,坏了大事,你们的脑袋不够赔的!”

“明白明白。”刘掌柜拱手赔罪,“我只是觉得这两位遮遮掩掩,形迹可疑,为着谨慎方才找来几位官爷,不曾想是冒犯了大人物!”

宁远伯父因为牵涉谋逆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举家迁出兰京,师酒阑虽然也姓“师”,却被圣上特赦,如今仍旧官居原职。刑台副使是金昭卫的一把手,的确算是大人物了。

“两位上官既然是秘密行事,便不会声张,只要我们不多言,他们只会把我们当蚂蚁,不会多看一眼。”衙役说罢看向一直不说话、还一脸沉醉的刘老爷,额外提醒道,“两位上官都样貌俊俏,尤其是那位师副使……我知道刘老爷酷爱美色,可是师副使是能亲手将活人剥皮抽筋的狠茬,你胆敢招惹,今日你新纳的第十八房姨娘明日就要守寡了。”

“我知道,我知道,实在是太可惜了……”刘老爷在衙役拧眉瞪眼的警告中忙声改口,“放心,那样的人物,我是决计不敢招惹的!”

*

深夜,船上厢房。

“主子,查到公子的下落了。”鹊一走到窗边,奉上一纸地图和信纸,“公子现下在宁卿城的刘记客栈。”

京纾接过信纸,待看见“公子化名景山”这几个字时,目光微动,说:“‘面色红润,有说有笑’,看来离开我之后,过得逍遥。”

这话鹊一不敢接,接什么都是错。

“助当地衙役抓捕淫/贼……真是一如既往的热心肠。”京纾看着信上的内容,“充当刑台副使?倒是不错的选择。”说罢扫了眼地图,“他在此处落脚,果然是要回常州。曲港回常州参加秋试,九月初放榜,无论考得如何,留青都是要去看榜的。”

“那我们是此时就去宁卿城吗?”鹊一指了下地图,“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正是深夜,公子不会跑。”

“不急,让他好睡。”京纾说,“传令城中的鹊鸟,让他们不要惊动留青,若有事,一切以他的安危为重。对了,若留青有书信要传回肃王府的,让他们直接截了送到我这里。”

鹊一颔首,转头示意门外的暗卫下去传令。

京纾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向来坐姿端正,此时却屈起右腿,微微后仰靠着椅背,颇为潇洒,像极了徐篱山。鹊一瞧着他,说:“主子瞧着不太生气了。”

“他为了离开我连下药这种手段都用了,也不知道暗自谋划了多久,既然这般不愿意,为何要与我成婚,那些甜蜜亲近莫不都是装的么?因此起初是气的,就想着要立刻把他抓回来,那一瞬间甚至起了些残暴的念头。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留信时,便也想通了。”京纾看着窗外的一弦冷月,语气轻缓,“他原是不喜欢成婚的,却因着我太想要与他成婚,所以勉强自己成全了我,可他仍旧害怕‘家’这个字,觉得我们往后必定要分离甚至不欢而散,于是日里深思夜里琢磨,最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这法子听着是胡闹了些,但却是他深思熟虑出来的。”

鹊一说:“公子最是信任主子,否则不敢跑的。”

就是在普通人家,夫妻俩随意是谁若是在新婚不久就逃之夭夭,那都是要惊动父母族老,倾动全家甚至上报官府把人抓回来跪祠堂好好罚一顿的,更莫说是圣旨钦赐的婚事。

“他拍拍屁股就跑,不怕我问罪文定侯府,因为他觉得我不会,也不怕皇兄问罪,因为他觉得我会从中斡旋周全。旁人都说我铁血冷酷,六亲不认,他却一次次地将我当做好捏的软柿子,吃准了我不会拿规矩罚他。”京纾的指尖点着屈起的膝盖,语气疑惑,“鹊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属下觉得是好事。主子会对公子另眼相待,不就是因为公子胆大妄为,有自己的一套做事规则吗?公子若事事顺从,便不是公子了,兰京高门规矩森严,却不该困住公子这样的人。况且,”鹊一稍顿,“属下瞧主子好似也乐在其中。”

京纾说:“他敢对我下药,还瞒着我溜之大吉,这桩事我一定会找他算账。但是他不信任我能与他相守一生,白头到老,这便要怪我做得还不够好。”

“不关主子的事。”鹊一安慰道,“公子自小在安平城独自长大,没有爹娘陪伴,难免对‘家’没有体会。他舍下您跑了,只是碍于心结,不是您不好,反而他觉得您十足的好,才想着要竭尽所能地保持与您的关系,免得破裂。只是,您要如何才能把公子哄回家呢?”

京纾想过这个问题,深知光是嘴上说一说,是无法证明什么的,说多了,反而还让徐篱山厌烦。

“他若愿意信任我,便自然会随我回去,他若不愿意,我便一直追着他,最久也不过追到临死前。”京纾伸手捕一掌的晚风,风散了,可他指尖还有凉气,证明风曾经停留过。他盯着掌心,轻笑了一声,“这样也算相守一生,白头偕老了。”

“主子。”暗卫在门前止步,“宫中有信。”

鹊一上前接过,拆了信筒,将信纸递给京纾。

京纾展开,只见纸上龙飞凤舞,是雍帝的字迹:

【我傍晚出宫到你府上,辛年说你也跑了,怎么回事?】

京纾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回信:

【追夫中。有事传信,无事勿扰,若有不满,可扣俸禄。】

鹊一上前卷起信纸塞回信筒,刚让人送出去,又有暗卫送来一封信,说是褚世子寄来的。

京纾打开一瞧,褚和公事繁忙,现下无法出京,请他在抓捕徐篱山的途中也顺便探探褚凤的下落。

“十一。”京纾在信上回了个“好”字,抬头看向出现在房中的十一,“公子派十二去找褚凤,人呢?”

“还没回来。”鹊十一说,“出京时属下联系过十二,十二没有回复,想来不在兰京,已经找到别地儿去了。”

鹊一说:“会不会也往常州跑了?”

“联系各地的暗桩,让他们试着联系十二,寻找褚凤的下落。”京纾把信交给鹊一,“回了褚世子。”

鹊一颔首退下,鹊十一感慨道:“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属下瞧褚世子一手鞭子耍得虎虎生风,弟弟也没教乖。”

“留青说过,褚凤这些年没有离家出走过,婚宴那日兄弟俩同桌,褚凤别扭得不像话,想来是发生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事。”不过说起鞭子,京纾若有所思,而后说,“世上有不会伤人的鞭子么?”

“有。”鹊十一有些见识,“只是不太正经,多是花楼里用来玩花样的。”

“让鹊部的武器行给我打一条,漂亮些的。”见鹊十一神色隐约有些复杂,京纾说,“你在为留青担心吗?”

这话不能细细品味,鹊十一摇头说:“并未!”

“不必担心,”京纾意味不明地说,“我就是打来玩玩儿。”

鹊十一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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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章秋桂

“蜜饯海棠,果酱金糕,酥炸腰果,红枣团,时令四宝——葡萄、柿子、枣、秋梨果盘!”船上的堂倌端着托盘进入标着“细烟柳”的雅间,麻溜地上了菜品,道了声“慢用”,而后轻步退了出去。

“大馋丫头,吃……”徐篱山看着还不等自己招呼完毕,已经动筷夹起一块果酱金糕塞进嘴里的柳垂,一时无言。

柳垂顾着腮帮子,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两颗黑黝黝的眼珠子各自写着一个字:干嘛。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的食欲愈发旺盛了呢?”徐篱山倾身向前,霸道少爷上身似的捏起柳垂的下巴,担心地打量起来,“你不会还不到二十五就要胖出大肚腩吧,我不允许!”

柳垂把金糕咽下去,说:“为什么不允许?”

徐篱山说:“第一,你与我形影不离,我不允许身边有年纪轻轻肚子就顶着颗大球的人。第二,你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一段,你就膨胀了,你觉得这合适吗?以后若是遇见喜欢的姑娘,人家能看上你吗?”

“你多余操这心。”柳垂在徐篱山好似看顶嘴的熊孩子那样痛心的目光中随手撩起上裳的下摆,露出一截精壮的腰腹,六块腹肌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分外显眼清晰。

徐篱山稍微眼红,“凭什么?你一日吃四五六七顿,凭什么拥有六块腹肌!”

柳垂露出“我不知道,不必嫉妒我”的无辜目光。

“好吧。”几瞬后,徐篱山因妒生恨,拿起果盘中的一小串葡萄起身往外走,“我决定了,等到了常州,我就要把你嫁出去。”

“再把我嫁出去之前麻烦你出门遇见堂倌时再帮我要一餐热饭。”柳垂对着徐篱山的背影悠悠地说,“金糕帮我开胃了。”

徐篱山头也不回地抬起左手竖起中指,右手拎起小葡萄串啃了一颗,出门晒太阳了。

这船分为两层,他们的雅间在第二层最左段,出门便能看见站在左边堂倌。徐篱山走过去要了菜谱,替柳垂点了一份荔枝腰子和一份葱醋鸡,搭配一桶热饭,然后转身往右走,要下楼去。

最右端左侧的那间房开了,堂倌端着托盘进去,仅有一份时令八宝果盘。徐篱山缓步前行,本是随意一瞥,从他这视角却正好瞧见屏风后头露出的一点布料,沧浪色,流水纹。

这世间除了经手这匹布料的绣娘,再没有比徐篱山更熟悉它的人——这是他先前给京纾做的袍子之一。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文学果然上演了。

在那堂倌出来时,徐篱山灵活地侧身贴到左侧一列的雅间墙上,避免那间房中的人转身看到自己。他仰头咬一颗葡萄,盯着墙顶叹了口气,昨儿还和柳垂炫耀他躲猫猫的段位极高,京纾至今没能抓到他,没想到老公都追到屁/股跟儿了!

可京纾是正巧也往常州去,还是已经发现他在船上但选择先不实施逮捕呢?

徐篱山咽下葡萄,转身清了清嗓子,步伐如常地继续往前走,路过那间房时,他瞧了眼房牌,是“残雾花”——情侣名,他们真是心有灵犀。

徐篱山轻声哼着歌下了楼,在一层四处搜寻,总算找到方才那位给“残雾花”上果盘的堂倌。船上的规矩是一船一侍,从客人上船到下船全程都由同一人招待,如此可以避免有人在中途浑水摸鱼,出了纰漏也好追责。

“这位小哥。”他唤了一声。

那堂倌上前道:“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是这样,‘残雾花’里头的客人是我兄长,只是我与他因着家事吵架,如今还没和好。”徐篱山打量着堂倌的神色,“我想问问,我家兄长是从哪处上船的?”

堂倌面怒难色,“公子,小的们可不敢随意泄露客人们的……”他的声音在看见徐篱山从袖袋中掏出一枚白玉云凤玉佩时戛然而止,因为里头的那位客人腰间也有相同的玉佩。

堂倌在船上见惯了各色客人,也有些颜色,这玉佩一眼便知不是凡品,雕工更是精妙,不是寻常人能佩戴的。方才屋中的客人虽然从始至终都只是坐在小几边手不停批,但周身气势摆在那处,让人一眼就能瞧出是位金贵的人物,眼前这位公子虽然只着素袍,但这样的容貌配上一脸“不知愁滋味”的好颜色,想必是哪位世家子弟。

只是这两位,瞧着不太像兄弟啊。

“这玉佩世间仅有两枚,是我与兄长的家传信物。”徐篱山收回玉佩,又掏出一锭碎银子,不顾堂倌的阻拦强硬地塞进他手里,“我只是问他从何处上的船,也妨碍不了他,小哥,你就告诉我吧。”

银子魅力无穷,堂倌吞咽口水,仔细寻思着客人的上船地点也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便道:“是在海岱的宁卿城。”

好嘛,看来京纾早已追踪到他的所在,是一路不动声色地跟上来的。徐篱山道谢,打发堂倌去忙自己的,而后踱步到船沿边开始晒太阳。

船上有不少人,一个人发呆的有,三两人聚集闲谈的也有,徐篱山站在角落处,不可避免地听了一会儿八卦——虽然他连主角是谁都不晓得,但八卦嘛,听着就是瞎乐。

“这位公子。”有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带着位姑娘上前行礼。

徐篱山回礼。

“不知这位公子可有婚配?”书生扯了扯身边面色微红的姑娘,“我家小妹想与公子认识一二。”

“我已有家室。”徐篱山行了个赔罪礼,心说我的“家室”正在楼上,此时或许暗处还有鹊鸟虎视眈眈而后很快就会将他们此处的情形如实转述。

书生和女子同时面露失望,书生道:“公子还未及冠吧?”

“是,不过早遇良人。”徐篱山看向那姑娘,“姑娘也必定另有良缘。”

“呈公子吉言。”女子轻声说,“想来公子的妻子必定是位国色天香、端庄雅气的姑娘,我也祝两位恩爱百年,相伴一生。”

“他是国色天香,也称得上端庄雅气,”徐篱山笑道,“却不是位姑娘。”

女子一愣,不懂地问道:“什么叫不是姑娘?”

“这你便不懂了,说明公子的妻……哦不,心上人是位男子!”书生略显激动地说,“富家子弟常与小倌厮混,却少有真心相付而后结为爱侣的,不想今日撞上了公子。”

徐篱山“呃”道:“你为何这般激动?”

“我也有心上人,也是同为男子。”书生脸颊红润,眼中放光,“若我此次榜上有名,明年入京春试结束,家中爹娘便能允许我与他在一处。”

“那很好。”徐篱山拱手,“那我就在此处先祝公子蟾宫折桂,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书生回礼,叹了一声,“我家中经商,略有家底,但我那心上人早年丧母,这些年一人供着卧病的老父,是以家父家母原本不同意我们的事,想让我考中后做个微末小官,择一商户之女,也算门当户对。可我心有所属,哪好耽误别家姑娘,也不肯舍弃我真正欢喜的人,这两年一再相求,更紧要的是我那心上人虽说家贫,但为人孝顺上进,品行端正,是以家父家母也渐渐有所松动。说来还得感谢肃王殿下和徐六公子。”

徐六公子听得认真,冷不丁听见京纾和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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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

“肃王殿下与徐六公子的婚事天下皆知,天潢贵胄、高门弟子尚且不顾世俗之见,不惜前程权势,奔赴所爱,我两袖空空,哪有不敢、不值当的呢?”书生双掌交叠在腰前,“且此中还有缘故。五年前,肃王殿下为共事远赴常州,穿行山林时撞见正被山匪劫路的家父,善心相救,家父才化险为夷。肃王殿下想来不会记得此事,但于我全家来说,这是救命之恩,是以当年家父回家后便为殿下立了长生牌位,为殿下祈求福寿。此前肃王殿下大婚,家父家母也大摆宴席、广施粥棚,也因着这桩良缘,他们才真正松口许了我一个机会。”

原来还有这么一件往事,徐篱山下意识地瞥了眼二楼的方向,说:“肃王殿下真好。”

“是好!旁人都说殿下如何冷血无情,可真要无情,视人命如蝼蚁,便是拂手相救也是不愿的。”书生擦了擦手,“许多人不看好这桩婚事,说肃王殿下冷漠,徐六公子风流,两个男子在一起没有子嗣,没过多久肃王殿下便要纳妾充盈后院,也会对徐六公子厌烦苛待。可我知肃王殿下心存仁慈,非浪/荡之辈,徐六公子以往在常州也多有乐善好施、兼济贫苦的义举,都是顶好的人,哪有不看好的呢?”

徐篱山摸了摸鼻子,说:“我也希望他二位好,千好,万万好!”

书生觉得他是性情中人,不由朗然一笑,全然不知他们所在的这处画面全被看在眼中。

“相谈甚欢啊。”窗开了一条缝隙,京纾面色淡然地行偷窥之举,见那两男一女有说有笑,不禁道,“真是同什么人都能说笑一番。”

鹊一已然掌握了说话的方法,闻言道:“公子那般好,但凡是耳目正常的,都想与他多说两句,如沐春风。”

夸赞徐篱山果然让京纾无法反驳,无法不快,他沉默地瞧着那三人闲聊,偶尔抿一口淡茶,待到差不多该用晚膳的时候,三人才依依惜别。徐篱山在船上吹了会儿风,哼着歌、脚步欢快地上了楼。

那背影消失,京纾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雅间门。俄顷,门前果然响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直至走远。

窗外吹了风,微凉,京纾忆起船上的菜品样式,心想徐篱山对桂花入饮的样式也算喜欢,便说:“去吩咐管事,晚膳时添桂花糖藕,桂花糯米饭,龙井桂花茶这三样,应个景儿。若是公子问起,便说这是船主请客,每间都有。”

“是。”鹊一应声退下。

京纾关上窗,又伸手打开一旁的匣子,取出里头仅有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前夜徐篱山拿去驿馆寄的,被鹊部截了过来,原本平展的一封信,此时已经在京纾的打开打开再打开下起了褶皱,显得陈旧了。

信纸用的是金桂小笺,浸染桂露,左下角裱贴一朵桂花叶,略有干枯。

徐篱山用词直白,好似只是与他平日里面对面的说话:

【亲爱的公主殿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异地快大半个月了。

你想我了吗?还是更想拿鞭子把我抽成飞速旋转的陀螺?

好吧,我想你了。

近日不知道梦见你多少次,十次有七八次是噩梦,想来对于这次的跑路行为,我还是十分心虚的。当然,其余时候我想起你时总是笑着,还让小垂笑了我好几次,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把花哥带上吧,帮我殴打一下小垂,但是!请记住打人不打脸,我们小垂还是个单身汉子呢,俊脸是他的嫁妆之一。

今天夜里,我和小垂在某条神秘的小巷中买了两只葱油饼,你说为什么有人能把简单朴实的葱油饼做得那么难吃?我和小垂相对无言,不信邪地找到另一家卖饼的,好在这家还不错,于是我们各自啃了俩。

啃完饼,我们在街上闲逛,突然下起了雨,街上的人都在跑路,我和小垂非常酷炫地在人家房顶上跑,随机吓哭了一个坐在院子门前吃果子的小胖墩,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噩梦。

回到客栈,我洗了个澡,然后坐在窗前给你写信,这桂花笺应时吧?桂花也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不过等你收到信的时候,它估计都蔫儿了。

这会儿还在下雨,不知道兰京是什么天?

对了,这个天气,揽月湖那边有家卖桂花三宝的铺子,味道不错,你闲来无事可以去尝尝,记得少加桂花蜜,否则你会嫌腻。

好啦,晚安,飞吻。】

京纾翻过信纸,背面仍旧有一副图:可爱版的徐篱山和柳垂坐在街沿上,各自抱着一块缺了一角的饼,面露嫌弃、耷拉着脸——两人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头上淋着雨——徐篱山左脚勾着右角、埋头写信。

看着看着,京纾不由莞尔,翻过信亲吻那枚桂花。

鹊一正好进屋,见京纾捧着那封不知道拆开看了多少次的信,神态沉醉而痴迷,心下感慨般地啧了一声。他没有打扰,等京纾轻轻把信装好,又放进匣子里,这才上前说:“主子,已经吩咐好了,留了人在那处照看。”

京纾“嗯”了一声,继续埋头翻阅文书——走神一下午,耽搁公务了。

屋中安静了约莫大半时辰,门被敲响,鹊一回了声“进”,堂倌便端着京纾亲点的那三样进来,摆在小几上,恭敬地说:“您慢用。”

“‘细烟柳’的客人可还喜欢?”京纾问。

“喜欢的。”堂倌低头回答,“那位客人说感谢船主,说船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京纾微微蹙眉,“是么?”

堂倌不明所以,“是的。”

鹊一清了下嗓子,示意堂倌先下去,而后上前安抚京纾,“您不就是这位‘船主’么?”

有什么好拈酸吃醋的?

“可他不知道我是。”京纾说。

于是鹊一又说:“其实这只是句客套话。”

京纾抬眼,“船主凭什么享用这句客套话?”

鹊一:“……”

京纾想了想,说:“去找管事买下这艘船。”

鹊一说:“是,属下这就去。”

另一边,徐篱山捧着茶盏,出神地说:“你说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柳垂已经得知京纾也在船上的事儿,见徐篱山稳坐如钟,不由道,“不跑?”

“跑不掉。”徐篱山拨着茶盏,俯首抿了一口,茶引花香,相得益彰。他呼了口气,又说,“他以前出京也是为着公务,以他的性子想来不会特意沿途赏景,这次不然。我们慢慢走,让他也好好放松地游玩一趟。”

柳垂赞叹道:“您真是用心良苦。”

“那当然……等等。”徐篱山突然想起一茬,坐直了些,“他早就跟上我了,那我寄给他的信,他岂不是看不到了?”

谈情说爱果然使人更加愚蠢,柳垂提醒道:“殿下都一路跟着你了,你觉得你的信还能成功送往兰京吗?估计我们前脚刚走,信后脚就被截走了。”

“对哦。”徐篱山不承认自己智商下降,微笑挽尊道,“这茶太香,我一时恍神了,竟然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到。”

柳垂“嗯嗯”道:“骗骗我就好,别把自己骗到了。”

徐篱山抬手一指门的方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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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您慢慢享用殿下为了请您吃特意请全船人都吃的爱心膳食。”船方停靠在港口,正是平稳,柳垂起身拍拍裤腿,出去吹风,顺便打算瞧瞧岸上有没有卖零嘴小食的。

柳垂出了雅间,反手关上门,打算先去一楼如厕,没想到刚走到门口被人迎头撞上。

“哎哟!”

走路不看路的这位戴着帷帽,穿一身月白袍子,捂着脑门嚎叫,音色清亮,十分的耳熟。不等对方开口就骂,柳垂伸手就掀开对方眼前的白纱,四目相对,他眉梢微挑,“哟。”

此人不是褚凤是谁?

褚凤见了他,好似挣脱绳子撒丫子出门疯玩结果被别的狗组团霸/凌导致一根骨头都没抢到,正是落魄时却见自家主人的亲友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熊狗子”,眼神唰地亮了,“垂垂哥!”

柳垂本想骂他两句,见状也懒得骂了,说:“受委屈了?”

“嗯!”褚凤揉了揉脸,耷拉着脸说,“我身上的钱袋子被人摸走了,我拿玉佩赊给管事,才上船来的。好在这船常往常州去,管事听过我的名号,否则哪肯让我赊账,我就要一路游到常州,中途累死,口吐白沫,就地水葬,魂飞魄散了!”

这小少爷被哥哥护着,是许多年不曾受过半分委屈了,在他眼中,哪怕身上没了钱银也得来坐当日港口上最好、最舒服的船,别的船只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此时见了柳垂,更是恨不得把偷钱的贼隔空骂个半死,以平息怒火。

“好了。”平日里柳垂能听他骂半天,只是人有三急,只得暂且打断他,“少爷在二楼的‘细烟柳’,你去找他给你撑腰,我先进去方便一下。”

褚凤“嗯嗯”点头,把柳垂推进去,转身噔噔噔地往楼上跑。

山儿,我来了!

第98章桂榜

“残雾花”中,刚上船的鹊十二也将褚凤被摸光了钱袋子一事一一道来,说:“属下本想寻个法子给他塞点钱,没想到他想出了赊账的主意。”

“摸走一点钱银,主人也少有计较的,可整袋子摸走,不给主人家留口剩的贼倒是多半要挨打。”鹊一在旁边问,“你把钱拿回来了吗?”

鹊十二摇头,说:“那贼有些本事,腿脚麻溜得很,我怕追上去就丢了褚二公子,便暂且让他跑了。”

“这些贼,说他们日子难活,可有手有脚也不找活计,偷了钱很快就用光,用光了又偷,反反复复,日子倒比正经过活的逍遥富裕。”鹊一摇了下头,“现下就算再去找那贼,钱也没了。”

照京纾的规矩,要把人找着打断偷钱的那只手,鹊十二请示道:“主子?”

京纾已经将一碟桂花糖藕吃完了,闻言说:“想必褚凤现下正同留青大倒苦水,以留青的脾气必定要为他出气,且让留青忙活吧。”

“必须揍他一顿!”另一边,徐篱山果然拍桌,拧眉道,“什么玩意儿,偷到咱们身上来了,还全偷,讲不讲道上的规矩?”

褚凤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你待会儿把钱袋子的样式画给我,里头有多少钱、具体在哪个位置丢的写一下,待到了常州,我找赏金人帮你去抓贼。”徐篱山拍拍褚凤的头,“别委屈了,晚些时候管事来游船,我就把玉佩给你赎回来。”

“山儿!”褚凤嚎叫一嗓子,闷头抱住徐篱山,“我恨!”

徐篱山说:“区区小贼,不配!”

“我不是恨贼,”褚凤闷声说,“我是恨我哥!”

那就有点严重了,徐篱山说:“怎么还用上‘恨’这个字了,可不能胡说啊。”

“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离家出走,如果我不走,就不会被偷钱了!”褚凤说。

褚凤以前也被摸过钱袋子,心情好的时候挥挥手就算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跳脚大骂,心情差的时候带着家丁小厮满城抓贼、没抓到还不回,抓到了就痛打一顿,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徐篱山琢磨着他的语气,觉得他是借贼撒气,于是说:“大哥得罪你了?”

褚凤:“嗯。”

徐篱山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褚和能如何得罪褚凤,再回想婚宴那日,与其说褚凤是生气,不如说是别扭,是不知所措,是避如蛇蝎。且这次褚凤离家出走,褚和竟然没有动怒,像是心虚了无从发怒……他琢磨着,灵光一现有了猜测,但也不好直接询问,便说:“你要是愿意开口,你就跟我说。”

褚凤把脑袋从他肩膀上抬起来,搁着下巴,抿着嘴巴,过了一小会儿才说:“有一天晚上,我从外面买了点心带回家,想给他个惊吓,于是没让守夜的小厮出声,还特意收敛了脚步声。夏日浴房要通气,因此浴房后窗开了半扇,我偷摸瞧一眼,却看见他在自/渎。”

“呃。”徐篱山作为一名真正的男人,已经在另一个层次了,闻言着实很纳闷,“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咱哥好歹也是一年轻气盛的正常男子,你早上难道没有干过这事儿啊?”

“不一样!”褚凤攥着徐篱山的袖子,有些难以启齿,“可我听见他叫着我的名字。”

哪家哥哥会在自/渎的时候呢喃弟弟的名字,褚凤当时吓得半死,退后的脚步声也把屋里的褚和吓得脸色苍白。那时他第一次见他哥露出那样的神情,恐慌占了七分,还余三分,是褚凤看不懂的情绪。

果然,徐篱山叹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想想,想也想不出!”褚凤烦躁地蹭了下徐篱山的肩膀,过了一瞬又说,“我这些日子也琢磨过了,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总是要缠着他爬他的床,夜里还总是抱着他,平日里与他相处也比寻常兄弟亲近些,没把他当成长兄给出十分的敬重,总爱往他身上扑,所以才让他想岔了?”

“你们是兄弟,弟弟亲近哥哥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徐篱山安抚他,“且我觉得大哥自小就比同龄人成熟稳重,怎会因为弟弟太亲近自己就起了别的心思?”

“那莫非只是凑巧?”褚凤秉持着庆幸的心情猜测道,“他做那档子事的时候需要念着谁的名字助兴,可他没有妻妾,也没有红颜知己,于是只能念着与他最亲近的我?”

“……不能吧。”徐篱山举例子反驳,“港儿做那事的时候也不叫你的名字啊。”

他说罢就见褚凤垮起个脸,“别说这么恶心的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徐篱山投降似的笑笑,说:“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换个思路。”

“怎么换?”褚凤真没头绪,闻言两眼一放光,“快说快说!”

徐篱山清清嗓子,摆出一副很有见解的姿态,说:“你想,你先前因着‘大哥或许有心上人’一事日日跳脚,夜夜睡不着,动不动就找茬跟大哥撒泼,说明你分外抗拒大哥喜欢别人,是不是?”

褚凤反驳不了,说:“是。”

“那你如今不就确定了,大哥根本没有喜欢旁人吗?”徐篱山说。

褚凤还是无法反驳,说:“是。”

“那这不就是一桩好事吗?”徐篱山两手一摊,“你不必虚空索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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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什么啊!他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褚凤拍桌说完又察觉不对,立马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徐篱山笑道:“我知道。”

“真的,我对断袖、磨镜没有半分厌恶、看不起,但我们都姓褚,与寻常男男女女还是不同的。是,我是不愿意他给我找嫂子,但我也没想着真让他孤独终老,他若当真要娶妻,只要是个品貌端庄的,我还能硬生生拆散鸳鸯么,最多我搬出去自己住就是了。他……”褚凤说不出来了,嚷道,“我看他是疯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我不是你,”徐篱山说,“做不得这段感情中的判官。”

褚凤一愣,沉默几瞬才说:“我是觉得他疯了。我是纨绔,做什么都不妨碍,可他是长子,是世子,是顶着褚家脸面和门楣的人。也许他不怕家中长辈、族老们的训斥和不满,但他在朝为官,若此事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指着鼻子唾骂,陛下再看重他,也要顾忌朝堂的颜面,届时他还说什么前程似锦?”

“感情就是玄妙又磨人的玩意儿。”徐篱山过来人般地叹了口气,又说,“你也不必多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出来了,就好好放松玩一段时间,说不准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想通了,想透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褚凤长叹一声,蔫蔫儿地靠着徐篱山的肩膀,闭上了眼。

徐篱山偏头看向窗外,碧波浩渺,遥岑寸碧,秋风拂耳,已经是桂子飘香的时节了。

这日放桂榜,一大早的,曲港被曲刺史从床上捞起来打扮干净,临出门时又被曲夫人强行塞了一串祈福串子在手上,被夫妻俩赶出去看榜。

“你们怎么不去?”曲港说。

曲刺史敲锣,“你若不中,我面上无光。”

曲夫人打鼓,“你若中了,我红光大盛。”

夫妻俩齐声说:“受不住啊!”

曲港翻了个白眼,转身在夫妻俩的欢送下出了门。

曲府外的桂花落了一路,鸣锣报喜的从门前走过,扬声吆喝着放榜了,见到曲港便说了两句吉利话。曲港笑了一声,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一路行至考院外,考生聚集,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马车都被堵在人群外。小厮跳下马车,凑到车窗前,曲港推开半边车窗,说:“去帮少爷看看。”

“是!”小厮紧张地捂着胸口,“少爷,您先摸摸祈福串子,让文曲星保佑您榜上有名!”

“人人都求文曲星,人家保佑得过来吗?”曲港不信这个,催促道,“赶紧去。”

小厮转身去了,他身形瘦长,脚步灵活,像根竿子似的一路戳进人群,被人潮挤着往这飘一步,往那晃一脚,一路摇摇晃晃地挤到了前头。

墙上好长一张榜,小厮从最中间往后瞧,没瞧见,不禁落了一头冷汗。这时,小厮突然听见旁边有人扯着嗓子好嘹亮地喊了一声:“第二名!”

第二名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小厮满心都替少爷委屈难过失落痛苦,不禁嘀咕:少爷虽然连第二十名都没中,但这不代表什么,明年他家少爷不仅名列前茅,还要当解元!

“真的是第二名!”旁边的人还在喊。

还有人附和,激动万分地说:“操操操,牛他妈给牛开门,牛到家了!”

不是,人家解元都没说话,你们一个第二名这么激动,把天都要嚎破了,只是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身旁那两人已经开始怪声喊叫了,宛如疯猴巡山,还一放就是一双。小厮一边使出金钟罩勉强抵抗身后的人潮,一边勉力偏头看过去,入目两张无比熟悉的脸,不是他家少爷的左右双臂还能是谁?

那第二名……小厮猛地偏头看向桂榜前三个加大、加粗的名字。

一瞬间,吵嚷的人群中有一道破锣嗓子拔地而起,震得周遭之人纷纷捂住耳朵,而嗓子的主人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身闯进身后的人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路横冲直撞,最后衣衫不整地冲到自家马车面前。

“少、少爷!”小厮一把推开车窗,将自家少爷都吓得一抖,“有了,有了,少爷有了!”

曲港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说:“没有吧。”

“少……”小厮话未说完,先翻个白眼,在曲港的探手拍背下才记起喘气这回事。待捡回一条小命,他立马说:“真的有您的名字!”

有个名字那不是应该的吗,曲港纠正道:“中了?”

“中了!”小厮伸出两根手指,嘿声道,“第二,嘿,第二啊!您的名字都比后头的人粗!”

曲港露出笑意,而后收敛,说:“不过就是个第二,有什么值得得意的?”

“中了举人还不能得意高兴么?”小厮拍着车窗,“整个大雍每次秋试也都才出百个举人!况且您这次考试本就准备得不久,考试前还来回耽误了不少时间,小的真没想道您能得第二!少爷,您真是太睿智聪慧了,您的确不用求文曲星,因为您本身就是!”

“……”曲港被吹嘘得有些飘飘然,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哎呀,正常发挥罢了,好歹咱家老爷当年也是差一点就连中三元了,我如此聪慧睿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小厮狠狠地点头,“少爷说的是!”

“行了,回家吧,老两口还在家里敲锣打鼓呢。”曲港说,“我还得写封信送去兰京报喜。”

当头一棒,小厮这才想起来,“对了,您不必写信专程送往兰京报喜,”他反手一指那乌泱泱的人群,“两位少爷就在那里头大喊大叫呢!”

曲港呆住了。

俄顷,一道响亮的呼唤自上空劈下:

“山——儿!凤——儿!”

人群中许多人纷纷回头,闻声看向众多马车中最豪华的那一辆,再抬眼,看见站在马车顶上双腿微张、叉腰倾身、脖子冒出青筋的身穿缃叶黄的年轻男子。

“刷刷”回头的脑袋赫然包括这两道呼唤的主人。

曲港借助高位优势,一眼便找到了人群中专属于他的“红绿双侠”,立刻激动地在车顶上挥起胳膊,只是由于动作太激动、太不优美,像极了泼猴跳舞。

于是,俄顷,三只泼猴成功相聚,围成圈,双手搭着身边两人的胳膊,毫不顾忌旁人眼光,开始转圈踢腿。

先唱三声:“嚯!嚯!嚯!”

徐篱山说:“我们港,第二名,牛不牛?”

三人齐声说:“牛!”

褚凤接道:“我们港,一把中,狂不狂?”

三人齐声说:“狂!”

曲港接道:“我是曲港,昼耕夜诵,颖悟绝伦,一举高中,不服来战!”

徐篱山和褚凤捏着嗓子齐声说:“报告大王,小的服啦!”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之中,京纾透过窗看着时而仰头大笑时而故意作出鬼脸,把自己转得脸色愈发红润的徐篱山,不禁莞尔。

辛年在兰京守家,鹊一便站在明处充当车夫,在窗边说:“公子若是生了对翅膀,一早绕着安平城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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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榜上得名,他自然高兴。”京纾说,“以肃王府的名义准备一份厚礼,贺曲家公子高中。”

另一边,三人把自己转晕了才勉强停下,接受四方的道贺。比起曲港,另外两位更像本尊,连连拱手道谢笑得脸上要开花了。

在安平城,这三人都是熟面孔,以前常在一起玩的年轻子弟也围上来打趣。

“是不是得宴请一番啊?”

“当然请!”徐篱山握着褚凤的肩膀,扬声道,“除了曲府的宴席,我和凤儿再在城中最好的十家食楼大摆宴席,想来的都可以来,来的人都得贺一句我们曲少爷!”

众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自然要贺喜,还要备礼。

他们出现在这里,除了遇喜事的曲港,徐篱山也是引人注意的一位。

“我说六郎,您这跑路也太嚣张了,不躲躲藏藏,还敢光明正大地走在人群之中。”一把扇子轻轻敲在徐篱山胸口,主人调笑道,“不怕被逮回去啊?”

“我怕什么?”徐篱山笑着说,“你信不信,说不准我家殿下这会儿就在人群中的某一处盯着我呢。”

众人怪叫、嬉笑,有人说:“六郎很嚣张嘛,在府中地位如何?”

“区区不才,”徐篱山内敛地说,“如今在肃王府,我勉强做个掌家人。”

“喔唷,这么说来,肃王府以你为大,殿下都要听你的咯?”

徐篱山抽出腰间折扇,“唰”地打开,说:“也不能说听我的,就是我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如此而已。”

真能吹啊,正在一旁与别人聊天的曲港和褚凤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比起大拇指。

“肃王殿下竟然是妻……哦不,夫管严?”有人发出质疑,“不像啊,殿下那样的,怎么看都是说一不二的威严之相。”

一群人纷纷附和,有人打趣徐篱山,叫他莫在熟人面前充脸面。

徐篱山半点不害臊,不心虚,笑道:“再威严、再吓人的模样都是对外人,我是外人吗?”

众人:“喔唷!”

徐篱山抬手理了下额前碎发,“哎呀”道:“你们谁要是不信,自己上兰京找到肃王府,去门前大声一问,看殿下敢不敢反驳一声。”

他敢这么说,也没人敢这么做啊,众人不得已,嘴上都说信了信了。

徐篱山得意地哼一声,一边毫不心虚地接受众人的吹捧,一边假装自然地环顾四周,没发现可疑人员,不禁松了口气,下一瞬又不禁失落起来,看来京纾不在此地。

方才他察觉一道目光,还以为是京纾呢。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蹲在马车边的鹊一站起来,见徐篱山已经不再东张西望,这才敲一下在刚才那一瞬飞快关上的车窗,提醒道,“主子,公子转回去了。”

车窗再次被推开,京纾瞧着被人围在中间闲聊说笑,过了会儿又一起结伴与年轻子弟们离开的徐篱山三兄弟,说:“他们今日定要聚着一起玩,让十一继续跟着公子,我们先去客栈。”

“是。”鹊一抬手对着不远处打了个手势,随即走两步坐上马车,驾车离开。

与此同时,徐篱山偏头望过去,眼中是一辆转向离开的马车,驾车的人露出一截灰色袖子。他勾了勾唇,被曲港一巴掌拍上后脑勺。

“傻乐什么呢?”曲港问。

徐篱山一巴掌扇回去,说:“我乐意乐,管好你自己。”

“对了。”曲港说,“小垂哥呢?”

“去找赏金人帮你凤儿抓偷钱袋子的贼了。”徐篱山说,“我们先回,他晚些时候直接过来吃席。”

曲港说:“行,今晚必须喝个痛快!”

“我们吃了席,去外头喝第二顿吧。”徐篱山说。

曲港纳闷,“为何?喝傻了直接在我家就地躺平不好吗?”

“我就要躺外头,”徐篱山在曲港“你是不是傻”的目光中莞尔一笑,高深莫测地说,“否则怎么被人捡醉虾啊。”

第99章醉虾

是日,曲府大摆宴席,亲朋好友、达官显贵纷纷上门贺喜,曲港作为别人口中的“争气的儿子”,在曲府陪到深夜,将宾客们陆续送走之后才拉着徐篱山和褚凤去外面续摊。

曲刺史只是去醒个酒的功夫,转头就见不到三道人影了,不禁指着远门道:“三个兔崽子,跑真快!”

“哎呀,孩子们自己出去玩,你瞎操心什么?”曲夫人海量,正坐在主位翻看礼单,贺礼不能白收,有机会他们就要还礼。

礼单摊开能有人那么长一条,曲刺史迈着醉步小心翼翼地绕开礼单,走到曲夫人身边跟着看,越看越乐呵,笑眯眯地说:“哎呀,真没想到,咱家儿子竟然能考中,我现在还像是在梦里呢。”

“咱儿子是好玩,可也不笨呐,有什么想不到的?”曲夫人说,“那三个小崽子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不正经,可没有一个真不靠谱的。”

“夫人说得对。”曲刺史摩挲着手掌,礼单上挨着好长一串达官显贵的名字,他瞧着瞧着,不禁又忧伤起来,“考中了,就要离家了。”

曲夫人头也不抬地说:“虽说举人便能做官,可咱儿子不一定要被放到哪个衙门去呢,再者说,他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出去闯闯了。”

“做官哪里那么容易啊?”曲刺史叹气,“去了别地受了欺负,咱门做爹娘的都不知道啊。”

曲夫人比他心宽,说:“咱儿子是容易受欺负的主吗?他可不是半生都关在书房里啃书本的文弱书生,达官显贵、三教九流,他自小什么人都接触过,心眼子多着呢。再说了,港儿若是要离开常州,必定最想去兰京,毕竟在天子脚下,且两个孩子都在那里。方才小山和凤儿还偷摸与我说了,若儿子想到兰京找份差事,他们必定帮忙照看,不让那些老狐狸欺负咱儿子。”

“使不得使不得!”曲刺史脸色微变,摆手道,“小山如今在这些事上更得谨慎讲分寸。肃王殿下在朝堂之上最是特殊,他只与天子同道,绝不可以私心偏颇、帮扶别家的人。”

曲夫人懂其中的弯弯绕绕,摇头说:“咱儿子现下能去兰京已经是万幸了,哪怕做官也只是最小的官,哪里会劳烦肃王殿下?小山好歹是文定侯府的少爷,他们家如今就他一个有出息、能指望的,他在家中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照顾一下港儿还不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温澜也在兰京,有他这个做兄长的在,可比你这个做爹的还要靠谱,至少管得住三个泼孩子,不会让港儿走错了路。”

对于褚和,曲刺史那是千万个放心,不过说起褚和,他倒是想起一茬,说:“小凤是不是同温澜闹了?以往他与咱们说话,十句话中必定至少有一句提到温澜,可今日从白天到晚上,他却是一句都没提起温澜。我问他温澜在兰京好不好,他还一副有些不愿多说的样子。”

“兄弟俩之间闹一闹有什么稀罕的,但是他们比别家兄弟更亲近,闹不散的,你就别操心了。我……诶。”曲夫人看到一列,突然惊讶地说,“肃王府?”

“什么?”曲刺史凑过去,目光落在曲夫人指尖的位置,那一列的名字赫然是“肃王府”。他当即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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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去把负责记录的礼簿先生叫来,指着礼单问道,“肃王府送了贺礼,怎么没有人立刻通知我们,啊?”

礼簿先生拱手,说:“回老爷,夫人,来送礼的只是肃王府的一个侍卫,不是肃王殿下。”

“这是什么话?哪怕是只肃王府的鸟把贺礼送过来的,我们也得出去道谢啊!殿下此番送礼,便是看在小山的份上,我们更该感谢,否则岂不让殿下误会咱们曲家没有礼数?”曲刺史急忙吩咐管家,“快,给我拿纸笔来,我要写信向殿下道谢。”

管家立马去了,曲刺史伸手点点礼簿先生,说:“你啊,说什么只是一个侍卫,肃王府的侍卫跟咱家的侍卫能一样吗?你别看那侍卫可能穿着、样貌都普通,但他说不定还与陛下说过话呢,肃王府的侍卫……你你你,你嘴巴一噘一噘的,你很想反驳我吗?”

“不普通,”礼簿先生弱弱地纠正,“那侍卫生得俊朗,言行举止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侍卫,必定是在殿下面前做事的。”见曲刺史一副“你还敢说”的表情,他连忙替自己撇清关系,“是那侍卫特意嘱咐不必告知您二位,好让您二位专心招待宾客,也不必扬声宣告肃王府前来贺喜,毕竟公子明年还要参加春试,风头太盛只会徒增麻烦。他的意思便是肃王府的意思,我怎敢违背啊?”

“哦,”几瞬后,曲刺史没了气势,“你不早说?”

曲夫人翻了个白眼,示意礼簿先生先下去,说:“肃王府的礼不好回,待晚些时候小山回来,咱们与他商量商量。”

“回来?”曲刺史摇头说,“我看他们今晚是回不来咯,不知道要喝成什么烂泥样!”

“阿切——”

曲港弯腰打了声很长、很响的喷嚏,很聪明地说:“有人在骂我!”

“不重要!”徐篱山提着酒壶给两人一一道满,最后给自己满杯,举杯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双喜临门双倍爽——喝!”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瞬间清空。

“秋试高中,兄弟团聚,”曲港眉眼深沉,“立业,成家就在一瞬间啊!”

“狗屁的成家,”褚凤正趴在小几边缘,闻言一脚踹在曲港的屁股上,嚷嚷道,“你凭什么成家,我允许了吗!”

曲港心情愉悦,不欲和他计较,上前把人搂进怀里,一手捧起褚凤熏红的脸,深情款款地说:“只要你愿意点头,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褚凤眨巴眨巴两下眼睛,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窗,说:“我要你从那里跳下去,在半空高喊一声‘我是猪,我下锅了,大家都来看啊’,然后……呜!”

曲港的大度和宠溺只勉强维持了一句话的时间,他狠狠捏住褚凤的脸,像揉面团那样使劲揉搓两下,把人搓得闷声惨叫,全力躲避魔爪,在地上拱来拱去最后把脑袋藏进了小几底下。

徐篱山单膝曲起,看着从小几对面一路拱过来的这颗脑袋,伸手握住褚凤的下巴打量一二,无良恶霸似的把酒杯凑到他面前喂了一杯。

前有狼后有虎,褚凤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张脸被徐篱山的手撑着,可怜巴巴地说:“离开你们,还有谁把我当面团捏的!”

“确实是面团捏的。”曲港伸出一只腿压住曲港的双腿,笑着和对坐的徐篱山碰了一杯,“我看你真是白白胖胖了一些,被大哥喂得太饱了,都长肉了,这一路从兰京蹿过来竟然也没见瘦。”

“不许提他!”褚凤无能狂怒。

曲港挑眉,正想继续问,却见徐篱山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们之间向来无话不谈,这还是徐篱山头一次暗示他莫要多问,曲港微微蹙眉,寻思事情大发了,但果然没有再说。

“不许提他不许提他不许提他!”重要的事情要拍着地说三遍,褚凤蜷缩被自己拍麻了的手心,趴在徐篱山的手上闷声说,“他怎么这样啊……这不是要弄死我吗?是不是我什么时候惹他不高兴了,所以他故意出难题为难我啊……啊!褚和,你个杀……”杀千刀不能说,他气势顿消,改了口,“杀猪的!”

“……”其余两人默默地碰了一杯酒。

得,这是旁观者有顾忌有分寸,当事人却要控制不住地酒后失言了。

“难题,难题……对了!”褚凤灵光一闪,连忙吩咐其余两人将小几抬起来,他在底下翻了个身,面朝上躺平,再次被小几镇压。他盯着墙顶,悠悠地唤了一声“港港”。

曲港正在倒酒,闻言手腕一颤,警惕地说:“啊?”

“作为文曲星……”

曲港说:“我不是。”

“……好吧,堪比文曲星的你,我需要你来帮助我解决这道难题。”褚凤说,“好歹也是个举人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这顶高帽可不好戴啊,曲港在徐篱山“你完了”的眼神怜悯中得出这个结论。又被一声比一声哀怨的“港港”呼唤,曲港受不了了,拍桌喝止:“说人话!”

“我哥看上我了。”褚凤言简意赅。

屋中沉默了很久,曲港一头栽倒,闭上眼睛,晕死过去。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褚凤毫无灵魂、毫无情绪地说,“曲举人,曲才子,你读了那么多书,你帮我解一下题呗。”

“考试不考这道题。”曲港闭着眼说,“我爱莫能助。”秉持着“好兄弟,祸福同享”的原则,他选择拉徐篱山下水,“我们这里,从小最有桃花运的是谁?和最多男男女女打过交道的是谁?拿下肃王殿下的是谁?如今已经是真正的男人的是谁——在感情上最‘知识渊博’的是谁!”

徐篱山微笑。

“是你啊,山儿。”褚凤抬起眼睛与徐篱山对视,微微一笑。

太几把吓人了,徐篱山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说:“要我说,就一句话:喜欢就接受,不喜欢就拒绝——感情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曲港阴阳怪气地说,“喔唷,现在不是你当初写信跟我抱怨肃王殿下很难搞的时候了。”

“毕竟现在的我和当时的我已经不在同一个嘞喔上了。”徐篱山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拿捏。”

褚凤幽幽地说:“嘞喔是何意?”

“就是‘水平’。”曲港帮助他复习徐篱山的专属字词簿。

“可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啊。”褚凤说,“我若拒绝他,他要伤心死了。”

曲港抓住重点,“诶”了一声,拍桌,帮助褚凤解题,“那么多人倾慕过你们的曲少爷,可我从来都是直言拒绝,哪管他们伤心与否?毕竟又不是我喜欢、我在乎的人,我总不能因为担心他们会伤心就勉强我自己吧。”

“他们于你来说是陌路人,你自然不管他们死活。”褚凤反驳,“我哥于我来说却不是生人啊。”

曲港被难住了,“也对。”

“不全对!”徐大师表示曲才子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有句话叫长痛不如短痛,你若笃定自己不会接受,那大哥迟早要痛一回。你如今之所以这般烦恼,就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要笃定地拒绝,你心中根本没有这个想法。”

“太高深了。”曲港给徐篱山倒了一杯,叹气,“其实我觉得不知道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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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做好了。大哥看上你了,那就让他看呗,说不准他看着看着就看不中了呢。又或者等哪一日你喜欢上了谁,要与谁在一起,大哥自然就放弃了。”

“太残忍了。”徐篱山不赞同,“这不就是钓着大哥吗?我觉得如果不喜欢,就不能给人家希望。”

曲港说:“又也许某日大哥终于发现凤是个傻子,很自然很顺利地移情别恋了呢?”

“快二十年的时间都不够大哥发现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吗?”徐篱山表示不可思议。

曲港无法反驳。

若是平日,褚凤早就掀桌跳起来一打二了,此时却仍旧保持躺尸的动作,神态安详地说:“如果我哥在这里就好了。”

徐篱山:“那你跑啥?”

“我们马上给你送回去?”褚凤说。

“以前我有事解决不了,都会下意识地问我哥,后来他去兰京了,我也问他。”

“是的。”曲港说,“写一沓,人家是写信,你是写书。”

“解决了的事情也要再问一遍,”徐篱山说,“哥宝男。”

褚凤盯着墙顶,说:“我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我有什么难题,他都能给出解决的方法。如果他也在这里,我就直接问他该怎么办,让他给我答案,我照做就好了。”

“阿弟,跟我试试,好吗?”曲港握着褚凤的左脚踝,深沉地说。

“阿弟,”徐篱山眉眼含情,伸手抚摸褚凤的脑门,“尽随你心。只要你高兴,哥什么都不求。”

褚凤眨了下眼睛,觉得如果他哥真像徐篱山这样回答,那他不就白问了么,“只要我哥在我身边,我就挺开心的啊。”

“你为什么跳过了我?”曲港提问,“我的话让你很难回答吗?”

“虽然我很不想从我哥嘴里听到山儿那样的回答,但我觉得我哥不会主动请求我或者强迫我跟他试试。”褚凤咧嘴一笑,“他很疼我,不是么。”

徐篱山叹了一声,揉了揉褚凤的脸,和曲港对视一眼,默契地拿起酒壶,开始灌人。

这么高深的问题,想个屁啊,给我醉死不就不用想了吗?

约莫一刻钟,褚凤彻底躺平了,两位罪魁祸首一起搬开他身上的小几,一人抬头、一人抬腿,齐心协力将醉鬼搬上了不远处的床。

“真是猪。”曲港把被子摊开盖在褚凤身上,转头看向靠着床柱、垂着眼缓神的徐篱山,“我留在这儿守着他,你去钓你的鱼吧。”

徐篱山抱拳,就这么衣衫不整地离开了雅间,慢吞吞地下楼。

楼下还有堂倌在守夜,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六公子,您没事儿吧?锅里热着醒酒汤,您——”

“嘘。”徐篱山用食指抵着嘴唇,微微倾身向前,吓得堂倌往后靠在楼梯栏杆上。他笑了一声,撇开堂倌的手,自行走了。

出了酒楼,徐篱山站在门前仰头吹了会儿风,转身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已是深夜了,夜猫子都宿在酒楼酒肆里,街上偶尔有人路过,对着徐篱山打招呼。徐篱山一一回应,拒绝了好几个想护送他回去的人,继续往前游荡。

要上桥了,徐篱山一步一步地踩着阶梯,额前的碎发被晚风吹起,露出眼尾的红晕。最后一层了,他脚尖踢到阶梯,整个人失力往前栽倒,眼看着要闷头砸下,不禁闭上了眼睛。

晚风吹过蓬莱香,坚实有力的胳膊从后方伸出、拦住他的前腰猛地往上一提,徐篱山“唔”了一声,脚下已经踉跄着被带上最后一层阶梯,而后匆忙慌乱地后退几步,整个人被抵在桥栏上。

“傻了?”面前的人低声骂道。

徐篱山仰头亲上京纾的下巴,睁开眼睛,含糊地说:“晚上好。”

京纾微微垂首咬了下徐篱山的下唇,整个人往前逼近,将徐篱山压实在自己和栏杆之间。他吻了上去,很凶地搅弄着徐篱山的舌/头,似乎要将徐篱山唇齿间的酒香全都吸吮进自己的腹里,连同徐篱山一起吞咽下去。

“唔……”徐篱山被迫发出呜咽声,放在京纾胸口的手把手下那点可怜的布料攥紧了,但这不妨碍他急切、热情地回应京纾。直到脑袋嗡嗡叫唤着要窒/息了,他才不舍地轻轻踩了下京纾的脚,像是说出了安全词。

见面的第一个吻结束了,两人同时睁眼,看着彼此的目光微微喘气。

秋风不再泛凉,徐篱山后颈都出了汗,被京纾抹去了。他喉结滚动,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一见面就凶我啊?”

“没有凶你。”京纾安抚般地啄了下他的鼻尖,“凶的还在后头。”

谁教你这么安慰人的,徐篱山抿嘴,说:“你是来殴打我的吗?”

“怕了?”京纾说。

“有一点。”徐篱山踮脚亲了下他眼皮上的红痣,狡诈地说,“所以我先贿/赂一下你。”

“不接受贿/赂。”京纾在徐篱山惶恐的眼神中轻声说,“除非你永远不跟我回家,否则回去这一路,我必定要同你好好算账。”

徐篱山骂他傻,“这样我还敢跟你回去吗?”

“不着急。”京纾说,“你可以好好想,认真想,我等你就是了。”

徐篱山看着他,问:“想多久都行?”

“嗯。”

徐篱山感觉自己要被拿捏了,赌气般的说:“想一辈子!”

“也行。”京纾哄着说,“想多久都行。”

徐篱山说:“那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实在有急事的时候没法子跟着。”京纾说,“不过也没什么事需要我回兰京才能处置。”

“你不处理公务了吗?”徐篱山纳闷。

“寻常公务,金昭卫有师酒阑、苏昌等,肃王府有辛年,让他们先替我批复,随后再寄给我复核便是了。”京纾说,“我那马车里现下还有一箱子公务,今日下午已经寄了大半回去。”

徐篱山:“……”

这也算远程办公吧!

“不必操心我,倒是你,”京纾掐着手掌心那截腰,还不许徐篱山躲,“站直了。”

武力值相差悬殊,徐篱山只好乖乖站直。

“同你说了,饮酒要适量,又是当面答应背面不听。”京纾蹭着他的额头,“是不是?”

徐篱山摇头,说:“我没有喝多啊。”

“那怎么路都走不稳了?”京纾盯着他,“故意的?”

“我怎么故意了啊?”徐篱山委屈不已,“我又不知道你在。”

京纾轻笑,“你不知道我在?”

徐篱山无辜地点点头,“嗯啊。”

“那你想让谁扶你?眼睛也不睁地亲谁的下巴?”京纾的手顺着他的腰/腹往上,实实在在地摸了一路,最后轻轻握住那截泛红的脖颈,逐渐使力,“想背着我同哪个找死的野男人厮混,嗯?”

“嗯……”徐篱山颦眉,柔柔地把他瞧着,“没谁。”

那眼睛活像是吃魂魄的,京纾被瞧得从后颈酥到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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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骨,忍不住又吻了上去。徐篱山轻轻笑了一声,笑他似的,京纾冷哼一声,掐得徐篱山张嘴,吐出舌/尖,露出又乖又色/情的神态,与他在这小湖边“说”有情人之间的蜜语。

说得舌/头都要僵啦,徐篱山抬腿,膝盖蹭上京纾的大腿,这才被松开。他放下腿,抬手擦掉唇边的津/液,沉默地瞧了京纾一会儿,才哑声说:“我想你了。”

“……”京纾松开手,双手抱住徐篱山,勒痛了他的腰。

徐篱山没有喊痛,只是笑着静静地与他抱了好久,才说:“小叔,我困了。”

京纾松开他,说:“叫谁呢?”

“哎呀。”徐篱山抱着他的腰,自己跟着左右晃了晃,笑眯眯地说,“哥哥,我困了,请收留一只无家可归的醉鬼吧。”

京纾说:“伤口已经愈合了。”

徐篱山便抬臀坐上栏杆,在京纾转身背对自己的时候扑了上去。他搂着脖子把脑袋趴在京纾的左边肩膀上,命令道:“起驾。”

京纾搂住他的两只腿往上掂了掂,直起腰身往客栈所在的位置走去。

“驾!”徐篱山嚣张地挥舞右手。

“骑得高兴吗?”京纾平静地询问。

徐篱山心宽地说:“嗯嗯!”

“那待会儿回去骑得时候也要高兴。”京纾说。

徐篱山:“……”

“哼!”

徐篱山用这一个字表达对京纾耍流/氓行为的痛心。

京纾无声地轻笑,又故意掂了掂徐篱山,听悲背上的人哎呀哎呀地叫唤,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徐篱山用额头撞他的后脑勺,又凑过来盯着他的侧脸看,京纾直视前方,说:“看什么?”

“看你好看。”徐篱山吧唧一口亲在京纾的脸上,像个流/氓似的嘿嘿笑起来,还舔了舔嘴巴。

京纾脚步一顿,作势要往回走把背上这只稍微轻了几斤的醉虾扔进湖里,下一瞬就被醉虾抱紧了脖子,哼哼道:“不要!”

“乖一点。”京纾警告,转身继续往前走。

徐篱山说“好的哟”,蹭着京纾的脑袋微微抬眼,说:“报告,天上没有星星!”

“有。”京纾抬头看了一眼。

徐篱山笃定道:“没有!”

这是真醉了?京纾问:“那天上的是什么?”

徐篱山松开搂着京纾脖子的右手,往前一身,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心,“是我思念你的心心,嘿嘿。”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双手合体比了个大大的爱心,在京纾的脸前来回发动三次爱心光波,表示思念很深。

京纾:“……”

他还是笑起来,道:“傻子。”

“我不傻。”徐篱山随机收回一只手捂住他的脸揉搓两下,纠正道,“我是全天下最聪明的靓仔。”

徐篱山以前常常夸自己是天下第一靓仔,京纾早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闻言只反驳一半,“聪明在哪里?”

徐篱山揪他耳朵,“你再说我!”

太凶了,京纾不敢与之交锋,说:“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徐篱山松开并没有用力的手,重新搂紧他,又说,“驾!”

京纾没说话,背着他跑起来。

第100章花檐

“滴答。”

飘雨了,趴在京纾肩上迷迷糊糊的徐篱山“嗯”了一声,下意识地蹭了蹭脸,蹭得京纾侧脸酥麻,后者一边平稳地继续前行,一边说:“醒了?”

“怎么还没到啊?”徐篱山眼还没睁,嘴先找茬,“亏我白‘驾’了半天。”

这人,走的时候让你跑,跑的时候又说太颠簸、要稳稳地走,就是故意来的。京纾选择不搭理这茬,免得说出实话来将醉虾气得直接在背上跳脚。

“你不理我。”徐篱山幽幽地说,“你竟然不理我了,热情消退得太快了吧。”

“不是下雨了么,”京纾说,“因此我选择先将热情掩罩在心底,免得淋湿。”

你还怪幽默的,徐篱山又找茬,说:“你太心机了,下雨了还走得这么淡定,就是想让我给你当人体雨伞,是不是?”

前面就是客栈,大门关着,要敲门才能引来守夜的堂倌开门。京纾懒得麻烦,背着徐篱山继续往前走两步,转弯绕进客栈侧方的小路,索性走后门翻墙进去。

醉虾开始瑟瑟发抖,语气浮夸地说:“你带我走小路了,你要做什么?你……”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被京纾压在一面院墙上,京纾松开捞着他膝盖的手,他往下掉,下一息又被转过身来的京纾重新捞住,以一种正面熊抱的姿势抵实了。

徐篱山:“诶!”

京纾的眼神在昏沉的雨夜中保持着深邃平静的表面模样,唯独深处早已开始发作,就像这场雨,酝酿已久,起初不过细雨飘飞,很快便淅淅沥沥地砸在京纾背后不远处的小巷地上,让夜更深了。

“继续找茬。”他鼓励道。

“我逗你玩的嘛。”徐篱山很委屈似的,“开个玩笑就要被你秋后算账,拐进这小巷子折磨作践,我的日子真是如履薄冰。唉,我的命好苦啊。”

京纾看着他抬手抹不存在的泪,也有些委屈,说:“你不是责怪我不让你躲雨么,现下不就淋不到了。”

“原来如此,”徐篱山露出甜蜜的笑容,“殿下待我当真万分体贴。”

“本就该伺候周到,毕竟,”京纾一动不动地盯着徐篱山,像是要把后者的目光、心绪乃至魂魄都抵实了一般,只能与他挤在这花檐底下毫无缝隙地贴近彼此。他轻笑了一声,“毕竟你是肃王府的掌家人,我对你向来是你说东,我不敢往西,岂敢得罪?”

徐篱山刚想要反驳,突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原来是他在考院外跟人吹出去的牛逼。再反驳就是打脸,虽然他经常自打自脸,脸皮都被打得越发厚实了,但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和家庭地位,还是要争取一下的。

“怎么,”徐篱山挑眉,“你不服气啊?你不想我管你?”

他搭在京纾左肩的右手微微抬起,只剩下食指指尖还点在那肩膀上面,随着他方才说话的速度轻轻地画了个圈。但布料挡不住这样轻柔的攻击,京纾左肩发麻,似是被烧了把火放着,很快就燎到了耳朵,“你……”他向前抵住徐篱山的额头,用不太温柔的语气说,“没有不服气,也没有不想。”

“可你的语气不是这么说的啊。”徐篱山撇撇嘴,那根指尖一路从京纾的左肩、侧颈、作乱到了脸上,挑起后者的下巴,“我又没有强/迫你,干什么这么凶地盯着我?”

话音刚落,突然被京纾撞了一下额头,徐篱山毫无防备地“嗯”了一声,眼眶瞪大了,“干嘛!”

“因为你总是惹我。”京纾这样说,而后吻了上去。

像是个挤满了忍耐许久的想念和渴望,只要放出一点缝隙,便会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所到之处疯狂肆虐。徐篱山被亲得想要仰头,但无奈身后的院墙坚硬,身前的爱人凶狠,他逃避不得,甚至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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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开一点脸都做不到,被抱着亲得睫毛沾雨。

不知道过了多久,京纾才终于舍得往后退开约莫一张纸的距离,他打量着这张满面红霞、目光迷离的脸,轻声说:“想在这里做。”

他说话时,气息喷洒在唇、鼻之间,嘴唇几乎是磨着徐篱山的嘴唇说话。徐篱山从来就受不了这样,正是意乱/情/迷,闻言慌忙睁开了眼睛,说:“不要……”

“为何不要?”京纾身体力行地向他表示,“忍不了了。”

徐篱山耳朵发烫,喉咙口像是堵着一根铁/棍,说不出话来。他摇头,没什么威力的挣扎,“这里是客栈周围,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出现、经过,你疯了吗?”

“没疯。”京纾用眼神咬着他,“就是想做。”

“……”徐篱山却是要疯了,他也难受,便求着说,“回房里,好不好?”

京纾还有心情笑他,“你不是掌家人么?直接对我下个命令不就好了?”

这种时候还作死,那和上赶着被日死有什么区别?

徐篱山摇摇头,在京纾丝毫不肯退让的目光逼势中轻轻咬了咬牙,说:“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帮你那个,然后你得答应我回屋再胡闹。”

“胡闹?”京纾蹙眉,“夫妻之间行周公之礼算哪门子胡闹?”

“因为你损害安平城的文明风气了。”徐篱山挣扎着从京纾身上下来,双脚沾地,有些头晕地继续谴责,“这要是传出去了,以后怎么做人啊?你是厚脸皮不在意,别人也不敢说你什么,我可是正经人,要脸的。”

“肃王殿下与徐六公子日夜厮混甚至在外野合的八卦早已传遍大雍,兰京现在写我们的话本子里必定少不了‘野鸳鸯’这一话,你现下想要维护脸面,怕是迟了。”京纾在徐篱山逐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

“你不许看话本了。”徐篱山说,“本来就是个变/态,再被话本子教坏了,受罪的不还是我吗?”

京纾把他瞧着,过了两息才幽幽地说:“受罪?”

徐篱山:“……”

好吧,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第一次前半段的确是受罪,可京纾天赋非凡,徐篱山到后面的时候确实也说不上受罪了。可就是如此,徐篱山心里才更惶恐,虽说京纾早已见过他早上起来蓬头垢面甚至一些不太美观的样子,但是在京纾的注视下变成树下撒尿的小狗,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以接受了。

徐篱山垂下眼皮遮住了湿润的眼睛,嘴巴也无意识地抿起来,京纾盯着他,声音温柔了些,“真有哪里受罪了便说出来。”

“没有,”徐篱山熊抱住他,“就是不想在你面前露出那么不堪的样子。”

这话京纾实在不敢苟同,说:“你在我心里就没有不好看的时候,更莫说不堪了,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换作别人说这话,徐篱山要当是哄人的,可京纾的“哄”十句有九句都是真心实意,再肉麻的也一样。他禁不住地笑了笑,又压下嘴角,哼哼地抱怨,“你会觉得路上那些撒尿的小狗好看吗?”

“不必拿无辜的小狗说事,本就不是一码事。”京纾言简意赅地反驳,“我又不喜欢狗。”

徐篱山:“……”

“除了你,我不欢喜任何人,更莫说狗,是以你与万事万物都不相同,就一个你。”京纾又说。

徐篱山犹豫道:“可是再喜欢一个人,若是看多了对方不堪的模样,也会心生芥蒂吧。”

“你见过我杀人的、浑身染血的模样,可觉得我不堪?”京纾问。

徐篱山说:“并未。”

“以前的那么多年里,我常常将自己绑在水台的柱子上声嘶力竭、宛如疯魔,你没亲眼见过,可你一定想象过。”京纾问,“你可觉得我不堪?”

徐篱山摇头,说:“我只是怜惜你,恨不得早点出现,你我换一个更友好的方式相见、相识,然后保护你、陪着你。”

“真心欢喜一个人便是如此,心疼爱惜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京纾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亦或鼓励,“这世上的爱侣、夫妻遍地都是,你见多了不真心的,但并非世间所有夫妻皆是如此。”

徐篱山眼眶一酸,指头揪着京纾肩上的布料,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睡了你就跑路很过分……”

京纾轻笑,“此事等你愿意相信我、随我回家的时候再向我道歉,认错,承受惩罚,此时不必说。”

徐篱山猪叫一声,蔫儿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留青,你对婚姻之事态度悲观,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奢望仅用一两句话就让你转变态度,但日子还长,且容我向你证明——你我既然是真心心悦彼此,何故怕那漫漫长路,只要携手并进,不怕走丢了谁。”京纾轻轻拍着徐篱山的背,像以前许多次哄他睡觉那样,“至于你方才说的‘不堪’,平日里总说自己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怎么这种时候还自谦起来了?”

徐篱山闷闷地说:“我平时也不撒尿啊。”

京纾被逗笑,“没有不堪,十二万分的当真。”他伸手握住徐篱山的脸,让后者从自己颈窝中抬起脸来,与他对视,轻声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也不知道那时刻的我有多兴奋。”

徐篱山从身到心,从理智到欲/望,全数由自己掌控,只要想到这一点,京纾兴奋得几乎又些发抖,“太漂亮了。”他亲着徐篱山的脸,目光痴/迷,“我恨不得天天看,夜夜看。”

这样的目光,徐篱山远远承受不住,一边发出被亲吻的哼哼声,一边含糊地说:“那我估计要英年早逝了。”

京纾笑起来,与他接了个吻,说:“回屋。”

“不野合啦?”徐篱山庆幸地说。

“慢慢来,再吓你,别生生吓出第二双腿脚来,又连夜跑了。”京纾在徐篱山“不敢说话”的乖巧目光中拍拍他的脸,“自己翻墙,还是我抱你?”

轻轻松松,徐篱山挥手示意他闪开,而后后退三步,助跑冲到墙根,一跃而起攀住墙顶,敏捷地翻身落地。眼前一黑,京纾轻巧地落在前方,衣袂翩翩,装了个大逼。

徐篱山不允许这种站在自己面前装逼的行为,轻轻一跳又压上京纾的背,被一路背回了房里。

到底还是淋了些雨,回屋之后,京纾替徐篱山脱了外袍,说:“穿过内窗,后头有热汤池,去泡泡。”

“你跟我一起去。”徐篱山邀请道,“再给我讲讲这段时间兰京有没有什么八卦。”

京纾想说你确定咱们一起泡澡还有机会讲八卦了,但徐篱山一脸热情天真,他又不是傻子,何必委屈自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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