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你好吵。”
周候心生怯意,又见白嘉落到他们手中。
白嘉痛苦地喊:“救……”
话还不曾说完,叶薇手里的尖刀立时扬起,灼目的光刺痛人眼。
叶薇:“白嘉公子,话还是少一点吧,我嫌太吵闹了。”
焦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偏偏此时惊雷落下,吓得她尖叫一声:“你、你想怎样?”
谢芙双臂张开,妹妹在她手下丝线的牵引中,变得灵活自如。
小姑娘看了一眼叶薇的眼色,冷漠地背诵台词:“你们要好好听小薇姐姐的话哦,不然……”
呃,忘词了。
但眼前紧张的三人全然没注意到谢芙的异常,只当他们全部听命于叶薇,她才是幕后真凶。
叶薇无奈,只能自己绞尽脑汁想后话:“不然的话,白嘉的命可就没了。你们应该猜到,我想要什么吧?”
焦凡懂了:“你要宝剑?我们给你一把,你放过白嘉……”
“两把。”
“我们怎么会交出全部?!你在做梦!”
叶薇叹气:“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来通知你们,并非征得你们的同意呢?比起捏爆你们三人的福豆,把你们一起赶出局。如今只是讨两把宝剑,还保留你们的参赛资格,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吧?”
沈如意帮腔:“就是!我们小薇妹妹宅心仁厚,你们不要不识抬举。”
眼下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
几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也怕招来其他队伍的觊觎。
焦凡内心动摇,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给了周候一记眼风。
周候识时务地递过去两个武器匣子。
少年郎咬牙:“拿去!把人还来。”
“多谢!”叶薇是个很讲信用的孩子,她立刻松开白嘉,接过宝剑。
可是,周候并非善心人。
他看白嘉安全以后,立即打落剑匣。
不过一个眨眼,周候腾身飞起,已然一手抱匣,一手拉住白嘉,凭借手速救下队伍里的人与剑。
周候哈哈一笑:“上当了吧!”
杀局尽开,几人各自出刀。
周候也作势运剑厮杀。
只可惜,叶薇早早猜到周候奸猾。
白嘉一把夺过宝剑,朝着叶薇等人的方向拔腿就跑。
鲁沉山撕下面皮,于夜色里大吼:“到手了,撤退!”
叶薇齐齐出声:“跑——!”
夜雾浓重,周候看不清人影,一脸懵:“等一下,白嘉什么时候被策反了?”
他抽出腰上长鞭,凌空那么轻巧地一甩。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软鞭游蛇一般灵活,蜿蜒地缠绕上掌柜的臂膀。
少年郎一贯气度闲适,如今不过腕骨一转,细鞭便听话地延展长度,抽丝剥茧地收缩。细鞭如同钢刃,割皮刮骨,死死嵌入了男人的皮肉,血糊了一片。
没一会儿,掌柜的那一身墨色长衫就被血气染得更深。
裴君琅势在必得,定要掌柜的命。
两人剑拔弩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僵持不下。
最终,掌柜不敌裴君琅,主动痛呼哀求:“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裴君琅仍懒洋洋地支起下颌:“若是再不开门逢迎,你这只手就算是废了。”
谁想皮肉受损呢?掌柜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擦了擦满脑门的汗,只能单臂拉开门,请叶薇和裴君琅入内。
两人刚刚迈进这一间成衣店的那一刻,叶薇就福至心灵,打着瓮中捉鳖的算盘,一下子把门阖上了。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下来,唯有一豆烛火幽幽抖动,氛围诡谲。
掌柜的疼得一身汗,他跪地求饶:“小兄弟,有话好好说,店也让你们进来了,该放开小的了吧?”
裴君琅恶劣地笑:“我什么时候说,你好好听话,我就会放过你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
“这、这……”
叶薇也在旁边帮腔,狐假虎威:“就是,我们家小郎君可心狠手辣了。闲来无事每天会发疯杀一个人,他祖辈还是茹毛饮血的胡族人,这方面的事可真是天赋异禀,就你这样的,不够他三鞭子抽呢!”
叶薇越说越离谱,裴君琅听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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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都要犯了。
他拧了一下眉心,低声:“够了。”
“是,小郎君。”叶薇乖巧闭嘴。
裴君琅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诉我,你们为何要合伙诓骗那个夙瑶姑娘。敢撒谎一句,你的脑袋今晚就得搬家。”
裴君琅说话时杀气很盛,仿佛杀人真是瓜熟蒂落这样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
掌柜腿骨发抖,他想到那个眉眼可怖的男人,就从心里生出一阵寒意。
他既畏惧那个人,又害怕裴君琅下手,纠结到浑身打颤。
裴君琅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抖动细鞭。没一会儿,掌柜的手臂上传来剧烈的痛楚,他意识到,再晚一步,自己的骨头可能就要断了。
危在旦夕,他不敢有任何欺瞒,高声答话:“是焦……”
然而,没等掌柜说出那个名字。
他的胸口鼓胀,疼到无以复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缩成茧子。
也是这时,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开一团血雾。掌柜当场毙命,自他胸口拳头大的血窟窿里,悠哉悠哉钻出一条花色爬虫。
被叶薇一脚踩扁。
叶薇被吓了一跳:“好恶心,是蛊虫吧?”
裴君琅饶有兴致地眯起凤眸:“啧,居然在他们身上养了蛊,难怪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叶薇明白了,恨得牙痒痒:“掌柜被下了蛊,幕后主使的名字和事迹便是虫蛊销毁的指令。一旦他说出秘密,蛊虫发作,他必死无疑!竟能把蛊虫驯成声控,这不是抄袭了我的点子么?可见,这人定是潜伏于官学里的卑鄙小人,专门偷我的师!”
裴君琅皱眉,有点不解。眼下紧要的事,是这一件吗?分明他们无法从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叶薇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啊。裴君琅忽感头疼欲裂。
他心脏酸疼,每时每刻都像是锋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绵绵不绝。
裴君琅时至今日才懂,原来情伤比反噬的痛症更难捱,反噬之症只要不动用内力就能减缓许多,然而心痛却是无涯,他等不到叶薇,所以这道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伤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记叶薇了吗?
他不想忘记。
夜渐渐变深,裴君琅偏头,又看了一眼冰棺里仍是韶华年纪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轻声对她说——
“叶薇,所有的学生都在去年从潜渊官学毕业了,唯独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官学里的学生。”
“叶薇,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担心婚约不算数。”
“叶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过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吗?”
“叶薇,我也和你一样,好想好想你。”
“叶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叶薇,我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许多句叶薇,啰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气应该早早消弭,可她却依旧闭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红龙仿佛还认主,风雨兼程,一路飞到东宫。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处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紧贴地面,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红龙看到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棺。
无数白色的凛凛寒雾从棺材四周散出,红龙飞速地游向棺材,一双红色的竖瞳死死盯着冰面底下的小姑娘,随后贴上蛇头,不断地磨蹭。
红龙许久没有休息,它长长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觉。
裴君琅原本不喜欢有人靠近叶薇,但今日红豆盘踞于冰棺上的画面,一如从前叶薇当初还活着的样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华如水,清辉披满她一身。
叶薇张开手臂,似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鹤,红蛇在她身上游走,犹如缥缈仙逸的披帛。
叶薇和蛇共舞,轻灵的笑声传进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转睛看着她和红豆嬉笑。
叶薇玩累了,又回到屋里,她对他从来没有半点防备,枕着盘成一团的红豆,睡得很香。
“有病。”谢芙先替叶薇骂了。
她操控妹妹,风掣雷行地一挥刀,这一招势如疾风,不遗余力,眨眼便斩下那一只暗袭的狼头。
妹妹拎起狼头,丢到沈如意面前。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沈如意,被狰狞的狼头一吓,险些背过气去。
他咬牙,怒斥谢芙:“阿芙,你干嘛?!”
谢芙:“你的大仇得报,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沈如意:“……”他还是不博取小队员们同情了,他怕在这些人的撺掇下,白庭正不用心医治,会转头给他烧纸。
见沈如意能说会动,叶薇放下心来,不再搭理他。
朔风萧瑟,飞檐底下挂的灯笼被风吹得跌撞,映照出雪地清辉。
人与兽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崎岖的山道,积雪难化,兽嗥不绝。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吃完饭姗姗来迟的沈如意高声道:“这破官学,我早就不想读了,能被淘汰最好!”
众人内心:……哦,是抱着消极态度来参赛的。
但,事实上是,沈家最擅长易容术,可此等术法在红龙谷大比里用处不大,因此沈家子弟受尽了冷待与白眼。不止沈如意,就连他的兄弟们也被各个队伍嫌弃,也就叶薇心善,收留他组队。
三天后,潜渊官学的学子们被周崇丘统一送到了红龙谷。
等到了山谷,叶薇才知道今日的比试有多凶险。
红龙谷重峦叠嶂,迷瘴万里,很明显是不曾开化的荒山野岭。而三十五名年轻的学子,要在这样一片万壑千岩的山谷中夺走别的队伍的宝剑,并且找到出路,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
幸好,官学的老师们并不想学生一上场就团灭。七个世家的老师各领一支小队到无人知晓的山谷入口,再给他们一张能寻到出口的地图,等他们熟悉了地形以后,再开启残酷的比赛。
叶舟带的就是【蜜汁鸡腿饭队】,他一看到这个队名,立马猜到,定是叶薇的主意。
他把一张地图交到叶薇手上,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你起这个队名有什么深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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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已经帮叶薇想到了一个唯美动人的理由,譬如她早年辞世的母亲临死前心心念念最想吃的那一口,便是蜜汁鸡腿饭。
叶薇一愣:“呃……官学伙食不错?”
鸡腿饭,香香。
“算了,没事。”叶舟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他把五颗福豆交到孩子们手上,“如有危险,不必强撑,命总比大赛重要,记得到时候捏爆福豆。”
“好的,老师。”众人异口同声。
叶薇忽然问了句:“叶舟老师,那枚花币……”
叶舟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在大比里,我不可能给你开小灶,丢花币也没用!”
“哦,那行吧。”叶薇伤心,“二叔,我还是高看你了。你原来也是一个畏惧皇权与职场争斗的普通人罢了。”
叶舟:……叶瑾都生了什么倒霉孩子啊。
叶舟心累了,没有再和孩子们多说什么话。他摆摆手,轰走这五个背了棺材和斜挂包的学生。
叶薇他们拜别了老师,终于开始了红龙谷大比之旅。
路上,他们图方便,直接把挂包全搭在裴君琅的木轮椅后,再由队伍里存在感最低的沈如意负责推车。
裴君琅身后一堆行囊,完全损坏了他翩翩君子的仪表。
光风霁月的小郎君缄默,脸色愈发难看,如风雨欲来前的浓阴,黑到可怕。
有那么一瞬间,裴君琅怀疑,叶薇在花前月下说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并不是真心把他当朋友。
她不过是想利用他,不,是利用他的木轮椅,用来拉货罢了……
推车的沈如意不由打哆嗦,他本想说点笑话缓解紧张气氛,但裴君琅看起来心情不好,他压根儿不敢开口……
叶薇进了红龙谷以后,她的注意力便在地图上了。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分析地形。
后来发现,呃,看不太懂。
还是裴君琅接过这活儿,教他们如何看舆图:“这里是水源,这里是休息点。若要寻方位,只要看树木的枝叶。茂盛一面一般都是向阳面,为南方,枝叶稀疏则为北面,背阴。再不济,也可以利用日光来辨别方位……”
裴君琅看一群人呆头呆脑的模样,指尖轻按额角,无力地道:“算了,地图给我,我来教你们怎么走。”
小伙伴们泪眼婆娑,忙感慨:“幸好有小琅(二公子)在,否则不出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原路返回了……”
如今回想起来,鲁沉山不得不感慨叶薇有先见之明,裴君琅实在太有用了,这厮就是队伍的智囊团啊!
就是这个智囊团有点杀气腾腾,唯有叶薇才能镇得住。
山路崎岖,难走,草既高又深。
谢芙指挥妹妹割草割累了,她要先给妹妹抹一层护肤油。
于是,几人只能原地停下歇歇脚。
叶薇喝水的期间,忽然心生一计,道:“比赛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会保存实力,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守好宝剑。在别班学生眼里,我们鸡腿队定是实力最弱的,其余六个小队也最有可能先来抢我们,既然如此……倒不如营造一个‘我们的宝剑已丢失’的假象。”
此言一出,谢芙、鲁沉山、沈如意都惊呆了。
倒是裴君琅饶有兴致地扬唇一笑:“大比里通报宝剑数量都是通过老师们驯养的春鹰,你如何能调教别人的爱宠?”
叶薇眨眨眼:“谁说我要用他们的了?”
她摇晃手腕上的山茶金铃镯,在叶薇的传召之下,山谷浓密的迷雾间,忽然旋来一只小巧的春鹰。
那正是叶薇的阿娇。
“我是叶家女,血肉胜过世间一切驯兽药,又怎会调教不好一只春鹰呢?”叶薇笑眯眯地指点阿娇,“就算你们的春鹰被老师们困在官学里,我的阿娇还是会老实听我的话。”
大家伙儿一脸佩服:“薇姐,你厉害啊。”
“阿娇,去山谷各个角落给我传话。”
叶薇教了阿娇半天通报的话,继而放飞了春鹰。
没多久,红龙谷里外的高空,响彻一句——
“喜报、喜报,咕咕,【蜜汁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鸡腿饭队,宝剑被夺,咕咕。”
即便山庄里燃起了求援的篝火,仍旧没有听到援军上山的消息,连领命的回信都不曾送来。
这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焦莲和焦玄鸣姐弟一同失踪的消息,瞒了好几日,终于漏出了风声。
焦莲的尸体在碉楼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烧殆尽,他不会轻易让人寻到她。
而叶家的家主夫人失踪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莲残害父亲焦刑一事传出风声,她又被焦玄鸣褫夺家姓。
一个被驱逐出家府的世家女,无疑是被逼上绝路。
对于焦莲这样自小万众瞩目长大的女人,此等刑罚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测,焦莲应该是羞愧难当,私下自尽了。
熟悉焦莲的人都知道,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果然,没多久,焦莲未出阁前住过的老宅那里,有仆妇发现了焦莲自焚的尸体。
她选了一种决绝残酷的死亡方式——自焚。
因焦莲不是占天者焦家的女儿,故而她发丧的时候,娘家人也没有来葬礼撑腰,丧仪置办得十分潦草。
不少人唏嘘,作为占天者焦家大房的嫡长女,花团锦簇地来到人世间,又茕茕独行离开人世。
占天者焦家乱作一团,大房嫡子焦玄鸣人间蒸发,连骨头都找不到,故而焦家是第一个破了先例,把家主之位传承给嫡出二房的世家。
从今往后,占天者焦家便由老家主焦刑的亲弟弟焦松帆,继承家主之位。
这日,焦松帆乘坐一顶低调的青帷小轿抵达皇子府。
裴君琅听到人来了的消息,风轻云淡地扬袖,叫长寿看茶。
焦松帆撩袍迈入,他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却不敢对眼前多谋善断的小郎君有半点忤逆。
裴君琅抬眼,意味深长地道:“焦家少家主已除,老爷子也离世,眼下你当家做主,算是心愿得偿了吧?”
闻言,焦松帆惶恐地点头:“二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极。自打大哥与叶家联姻,族中事事要看叶家眼色,老朽受了多年的气,如今家权在手,老朽此生已无憾,往后定唯二殿下马首是瞻。”
裴君琅不听他这些客套话,只冷冷问:“我要的东西呢?”
焦松帆不敢含糊其辞,他很有诚意,双手毕恭毕敬奉上一个红绒布锦盒:“这是焦家的红龙血眼石,老朽交给二殿下,请您代为保管。往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望二殿下他日登顶,定要体恤焦家的苦劳。”
“你放心,焦家很识趣,我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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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朽先告退了。”
“嗯,青竹,送客。”
裴君琅单手撑头,另一手把玩那一枚红龙血眼石,布满血红裂纹的石头在如玉指骨间游走,日光照下,散出粼粼的光,烨烨生辉。
少年的脸上不见喜色。
他的复仇计划里多添一项叶薇的事,果真曲折了许多。但幸好,一切都在按照裴君琅预料的进行,结局也不算糟糕-
几个月后,便是七夕节。
皇后周婉如专程在红龙殿内,设下乞巧宴,邀请世家子女们一道儿入宫赴宴。
如此柔情蜜意的节日,臣工们都猜出,中宫或许有意为皇子女挑选合适的婚配对象。
若是从前,叶家嫡长女叶心月与大皇子裴凌联姻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时至今日,焦莲被世家除名,树倒猢狲散,叶心月背后能倚仗的势力倒台。她的世家女地位一落千丈,已不是皇后心目中的良配。
反观叶薇,虽是庶出,却是长房次女,且在红龙谷大比中崭露头角,名声大噪。她入得了皇帝的眼,又有清容县主头衔,倒不失为是个好拿捏的棋子。
许是考虑到这一重,酒宴上,一贯眼高于顶的周婉如,难得朝叶薇和颜悦色。
周皇后对叶薇招招手,亲昵唤小姑娘上前来,让她瞧瞧。
叶薇很擅于伪装,绝不会在上位者面前失了分寸。她一如既往挂着甜美的微笑,撩裙上前,腕骨间兰铃镯琳琅作响。
叶薇朝周皇后盈盈一拜:“臣女见过皇后,盼娘娘顺颂安康。”
周婉如含笑,拉过叶薇的腕骨,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世家与天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一体,你也如本宫膝前看顾的孩子一般,何必如此客气。”
周婉如一记眼风瞟过去,心腹女官飞燕便心领神会,挪开一方软垫放置在主子身侧,供叶薇落座。
叶薇大大方方坐下,装傻回话:“祖母临出门前,教过臣女规矩。娘娘待人最为和善,臣女承蒙娘娘的厚爱与宽待,却不敢恃宠生娇,礼数是要时刻牢记于心的。”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难怪我一见你便觉得有缘。”周婉如见状一笑,当着红龙殿里其他的世家子弟面前,和叶薇闲聊了好些家常话。
就连饭后,她都催促大皇子裴凌带叶家几个孩子逛一逛御花园,生怕叶薇极少赴官宴,会对皇宫里外不熟悉。
叶薇回到叶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这两日是假期,潜渊官学没有上课,学子们能够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够呛,本想把花递给箬叶姑姑以后,就立马回屋睡觉。
哪知,她才跨入门槛,叶心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势汹汹的嫡长姐紧咬下唇,凝望叶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叶薇,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的人生。如今青云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叶舟赶来前院的时候,沿路刺杀了几只山兽。
他翻上院墙,在远处敌军朝他射箭之前,飞身跃下,护在孩子们的面前。
叶舟皱眉:“怎么会来了这么多山兽?”
周牧娘为叶薇打抱不平:“都是大公子说,要叶家孩子献血,召出更多山兽御敌。”
叶舟没想到自家的小子姑娘们全被当成了屠宰的动物,任人宰割,脸色立时变得难看。
他阴沉沉地看了裴凌一眼,怒斥:“胡闹!快包扎好伤口!就你们这点血肉,召来山兽还好,若是让中了嗜蛊的山狼饮用,只会增加它们的杀伤力。你们以为自己是祖父啊?还有骨血策反山兽的功效?”
叶星路最怕的就是叶舟,在二叔的呵斥下,他老实巴交抄起一抔雪,清洗伤口。
叶舟的话,无疑是给所有叶家的孩子服下一颗定心丸,也当众扇了裴凌一记耳光。
裴凌心生不虞,叶舟不过是世家里的二把手,并非家主,如今是东洲裴氏执掌皇权。
裴凌恃才傲物,在他眼中,所谓的分权共治天下不过是个幌子,天家理应独享皇权,而叶舟,仅仅是他手下的一个家奴罢了。
家臣忘却尊卑规矩,竟敢朝主子狂吠。
裴凌眸色寒意毕露,他试图为自己立威。少年郎上前一步,拦住叶舟的去路。
裴凌道:“叶舟老师,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敌当前,学生们危在旦夕,自然要想好全身而退的策略。让叶家人献血召兽,实在是无奈之举。”
叶舟睨了一眼几乎长得和他差不离高的大皇子,他从他的眼中读出了皇族独有的傲慢。
叶舟忽然笑了:“怎么?就凭你也想教我做事?”
裴凌:“我是天家皇子,理应在危急时刻,庇护我的臣民。即便要舍弃小我,拯救大我,我也会执意从之。”
叶舟揪起裴凌的衣襟,眼中怒火滔天:“放你他娘的狗屁!”
叶舟骂起脏来,和叶薇有的一拼,不少学生见状,纷纷低头,内心: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叶家人,都、都挺豪放不羁。
裴凌被骂懵了,他的衣衫被叶舟拉扯,凌乱不堪。他竟在人前受辱,叶家人该死!
裴凌火冒三丈,一下搡开叶舟的手,疾退半步:“大胆叶舟!我敬你是师长,可你竟敢羞辱皇嗣,蔑视天家,你可知,此举犯了大不敬之罪?!”
“没你爹手里的皇权,你算个狗屁东西,也值得我来敬?”叶舟卸下所有师长的悲悯,脸上不再遮掩对于皇家的厌憎之情。
“裴凌,掂量清楚你的身份,我的父亲已经被你们天家害死了,这笔仇,记于大义情理之上,我不能同你们天家算,但我的侄子侄女们若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会和裴家死战到底。”
裴凌明白了,叶舟并不是好驯服的狗,他不听命于他。
世家与皇权仅仅维持表面的平和,在百姓面前粉饰太平,实则自从阳关之战起,底下便暗潮汹涌,早就隔阂重重。
想必裴望山也料不到,他们这些长辈遮掩了二十年的平静景象,竟被自家轻世傲物的毛小子给撕了个一干二净。
裴凌虽冲动,却不是个蠢货,他懂得见好就收。
大敌当前,他还要叶舟顾及天家的面子,舍生保护他,因此不要和叶舟硬碰硬。
裴凌不吭声了,叶舟也就不再搭理他。
回头的一瞬间,他对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眼眸,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
叶薇不会以为,他在帮她出头吧?虽然好像,也算是出头。
叶薇心里想的事更多,她没料到叶舟原来一直记恨天家,他和她的父亲叶瑾不同,没有为了荣华富贵,一心臣服皇帝,为裴望山卖命。叶舟厌倦了为皇帝开疆辟土的日子,也不满父亲客死边关,他记恩,一直惦记父亲的。也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满叶尘夜把家主之位传给道貌岸然的兄长,他最厌恶的是,叶瑾拿着父亲用命打拼下来的家业,像条狗一样讨好裴望山。
天家就是杀父仇人,若非皇命逼迫父亲护主,叶尘夜又如何会献祭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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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要赢下战役?
虽然叶尘夜心中定是存有庇护边关百姓的大爱,才会甘心舍命救世。
叶舟只是看到了裴凌自私自利的嘴脸,为父亲效忠这样一家子衣冠禽兽,感到不值罢了。
这一场争执落到裴君琅眼中,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他心中了然,原来叶家也没他想得那般和睦,处处都是好攻克的罅隙-
夜色昏暗,京城皇都,各个宫阙燃着幽幽的灯,烛光煌煌。
深红色的丹墀之上,是天子寝殿。落不尽的大雪封住了殿门,小黄门手持扫帚,无论如何清扫也无法空出一块地来。他的手指冻得红肿,膝骨也刺疼。小太监在中贵人看不见的地界里瑟瑟发抖,如同鹌鹑,还没来得及偷懒一会儿,殿宇的窗户竟从内向外打开了。
小太监被哐当的响声吓了一跳,一抬头,绿豆小眼正对上一张不怒而威的脸。小太监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冷不防跪到了雪里,膝骨骤然冻僵。
裴望山开窗透风,恰巧看到小黄门瑟缩的身影,原来只是个孩子,瞧着同他的二郎差不多大的年纪。
皇帝低头,视线落于小太监红肿的指骨上。
裴君琅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连饱满的眉骨也溅射一丝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绵长的红,自他的眼角涂抹至下颌,美得骇目惊心。
“趁孤心情好,奉劝各位束手就擒。毕竟,你们的陛下已经殡天了。”
裴君琅声音清冷地说出这样一桩惊心动魄的夺权罪业,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望山死后,钦天监择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礼部、光禄寺、中书省的堂官们则负责登极仪那日的礼制安排。
很快,大乾国举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
这一日,市井街巷锣鼓喧天,店铺酒家张灯结彩,百姓们不知宫闱里的血腥争斗,他们对天家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只知道,如今要当皇帝的人,是红龙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衮服,佩戴十二条垂旒的冠冕,坐于高台的鎏金龙头王座之上。乌沉沉的大殿内,阳光照不到深处,唯有龙凤烛在铜台上哔啵作响。
裴君琅的五官阴在暗影里,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轮廓。他冷冷睥睨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与世家长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大权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过弱冠年纪,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稚嫩,偏偏没人看小瞧这位铁血手腕的君主。特别是红龙与裴君琅同进同出,看在红龙的面子上,也无人敢不敬裴君琅。
红龙黏不到叶薇,只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后。虽说裴君琅待它态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从前认识的人,红龙不大介意他的冷脸。
一个残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众议成了东宫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国的君主,各家的长辈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快。
特别是裴君琅手掌红龙,剥夺了各个世家分化皇权的权力,从今往后家主的选举都只能由世家内部举荐名单,再让皇帝拍板定案,从中择一人继承家主之位。这不就是代表,往后世家再不能独大,一切要以天家为尊?但裴君琅还算给足了世家人脸面,地方州郡还是留给七个世家自治,他不更改从前治国的举措与方式。
裴君琅成为皇帝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叶薇追封拟谥为“元仪皇后”。
而东洲裴氏看到裴君琅从一个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们各个感到扬眉吐气,不管是裴望山即位,还是裴君琅登顶,不都是裴家的子孙吗?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刚要出声,青竹便一脸焦色地冲来,附耳与裴君琅道:“主子,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少年郎轻拧秀眉,摆摆手:“不了,我回府一趟。”
众人大失所望,发出遗憾的叹息。
叶薇望着裴君琅覆满雪絮的背影,若有所思。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会让小郎君放弃聚餐,心急火燎奔回府上-
“求您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裴望山年轻的面孔上毫无慈悲,他转了转指骨的玉扳指,眉眼低垂,不为所动。
裴望山帮赫连璃更衣,换上世家成婚的礼冠与华服。柔软的兔毛厚缎长裙,铺陈了一地。
赫连璃即便更改了容貌,那一双凤眸也妖冶动人,如同天女。
裴望山亲吻她的樱唇,怜爱地捧起她的脸:“我们都没有选择。但今日,我愿意请红龙神主见证,我此生唯爱阿璃,我待你真心实意。”
赫连璃没有回答,她一如既往沉默,她接受命中所有,悲惨、喜悦、幸福、残忍,她失去了灵魂,不会反抗。
裴望山说,赫连璃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
他说他没有撒谎。
……
但赫连璃心知肚明,裴望山留她一命,很可能还是想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私藏的秘宝又是什么。
他妄图用情爱感化她,帝王家想来没有良心。
赫连璃想到旧事,眉头都没蹙一下,她沉默无言,饮下催产的药。
她没有被裴望山蛊惑。
腹中的孩子开始踢腾,五脏六腑拧作一团,羊水破了,衣裤湿了,水渍淋漓一地。
她强忍住痛楚,咬紧牙关,扶住墙壁,一点点摸到床榻上。
赫连璃摇动三清铃,召出尸人仆从。
很快,扮作稳婆的刘嬷嬷匆忙踏入,她看到昔日金枝玉叶的赫连家嫡小姐,竟畏缩在这样一间窄小的房屋里,还要服下这种能够诞出死胎的虎狼之药,她泪盈于睫。
刘嬷嬷一边帮忙生产,一边苦劝:“小姐,您何必为难您的骨肉,他也是赫连家的后代。”
赫连璃浑身战栗,神魂仿佛在那一瞬之间回到了躯壳里。
她咬牙切齿,眼中有了神采:“我绝不会生下与仇人结合的孩子……”
那个一出生就毙命的男婴,被赫连璃抛到了襁褓中,她没有看任何一眼。
直到刘嬷嬷从带来的棺材里,抱出另外一个被霜雪覆没全身的孩子。
赫连璃强撑起身体,咬破手指,挤出血液。
殷红的血点在孩子的眉心,像是观音额间的慈悲痣,血液尽数被婴孩的皮肉吸收。
赫连璃的血仿佛药引子,一下子驱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毒。
婴孩皮肤间的冰鳞渐渐褪去,体温回归本身。
他不再是冰封的状态,他有了生气,开始啼哭,嚎啕大哭。
这个孩子活了。话落,裴君琅以为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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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会伤怀,会怪他自作主张。
但他低估了叶薇。
叶薇只是眨了眨眼,轻声说:“死了也好。”
背叛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没这个觉悟,早晚死的人,会是叶薇。
她为了自保,不会心慈手软。
裴君琅不蠢笨,稍稍一推断便知真相:“是你嫡母下的手?”
“是呢。”叶薇俏皮地开玩笑,“没有母亲筹谋的孩子就是这样啦,命如草芥,不值钱的。不过……焦莲夫人杀了我娘,我也该让叶心月尝尝失去母亲的滋味了。”
裴君琅没说话,他向来不觉得叶薇斩草除根的做法有什么错。
他最厌恶拖泥带水,在战局里,所有的心慈手软,都是给敌人递刀。
叶薇偏头,朝裴君琅笑:“小琅帮我,杀了焦莲。”
裴君琅想到占天者焦家的红龙血眼。
针对焦家,本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借叶薇给焦家捅一道口子,似乎也不错。
思及至此,裴君琅慵懒地支起下颌,唇角微扬:“好啊,我帮你。”
没多时,青竹回来复命。在他赶去追杀蔡嬷嬷之前,已有一支暗杀的队伍将其伏击杀害。
见状,青竹便没有出手。
他只是把蔡嬷嬷的尸体抛得更远一些,以免惊扰到皇家人。
竟然已经死了?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叶心月皱眉,不是好兆头。
但其实,裴凌不过觉得叶薇的手段太稚嫩,一团孩子气,被他一眼看穿,根本不够格摆在台面上使。
偏偏叶心月会错意,以为裴凌很吃叶薇装疯卖傻那一套,手中的兰草手帕被绞到勾丝,心情非常郁闷。
叶心月秉持着世家淑女的风范,淡淡道:“她对外一贯娇弱,总要迫着旁人多担待她几分,如有开罪之处,还望殿下多担待。”
叶心月一副拿乖戾庶妹没法子的宠溺态度。
闻言,裴凌想到了自己的小皇妹裴青鸢,性子活泼,也很依恋他这个长兄。
裴凌含笑,深以为然:“既是幼妹,确实该多照顾一些。”
叶心月气闷:……
男人太耿直,她眼药没上成。
另一边,叶薇坐在车厢内,心神不宁。
叶薇刚和裴君琅打好关系,她可不想插兄弟两刀,又上一艘贼船。
只是奇怪得很,裴凌过去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怎么忽然就来招惹她了?还是在长姐叶心月的眼皮底子下。
背后是有哪位高人的授意?
还是说,有人要借她来搞裴君琅了?
叶薇顿感不妙,这趟回叶家,定又要被焦莲敲打。
裴凌真是……害人不浅。
仔细想来,母亲徐灵雨其实很有先见之明。
她说裴凌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即便徐灵雨的提点与提防来的并没有道理,但这是叶薇思念母亲的方式。
她不曾忘记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
小姑娘忽然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时间精神恹恹。
叶心月在外读书,辛苦十多天,一回家定有父亲慰问,母亲关怀。
可叶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院,没有人会对她嘘寒问暖。
不过幸好,焦莲还没有糊涂到会克扣叶薇的月例与吃喝,特别是如今她入官学,在各个世家小姐公子面前点了眼,她也不敢贸贸然发落叶薇。
叶薇低眉,心情沮丧。
如果她今年没有冷不防被焦莲弄死,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当成一个还算得用的叶家女,提溜出去笼络人。
那么夫婿便不是叶薇可以挑挑拣拣的了。
这就是隔了一层肚皮出生的下场,叶薇要替自己筹谋。
这一回,她是真的头疼了。
叶薇想小睡一会儿,车窗外霎时传来“咚咚”两声敲击。
她呆若木鸡。
什么东西还能在马车前行的时候,穷追不舍撞她的车?
叶薇困惑,拉开花鸟雕刻的梨木车窗,一只春鹰扑棱翅膀飞到她掌心。
“琅、咕咕、琅。”
春鹰含含糊糊地大叫,把腿上绑着的字条抬给叶薇看。
叶薇摘下字条,小心翼翼捋开。
是流丽清隽的字迹,上面写着一句:离裴凌,远点。
规规矩矩的一句话,言简意赅,很有裴君琅闷嘴葫芦的风格。
叶薇几乎能幻想到,他如何寒着一张厌世的脸,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
难能可贵,像是被魑魅魍魉夺舍了。
她忽然很想笑。
若是往常,她和裴君琅关系密切,恰巧被裴凌看到。裴君琅一定会想方设法避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哪里像今日。
知叶薇被裴凌找上门,非但不远离她,还敢私下给她送信,暗通款曲。
甚至是直白地告诉叶薇:别搭理长兄。
叶薇嘴角上翘。
看来,她这几日猛烈的交友攻势,颇有成效嘛!-
叶薇回到叶家时,正赶上用晚饭的时辰。
叶薇想也知道,肯定是焦莲将她灭口了。
主子给的承诺,只有最为愚蠢的奴婢才会信以为真。
叶薇心知肚明,死了一个仆妇的事,裴君琅不想闹大,免得皇帝以为御林军护卫不严,要把账算在裴君琅头上。
她不声张,焦莲做贼心虚不敢问,这事儿也就不清不楚地过去了。
叶薇托腮,半晌没说话。
这人间发生的事,还是一桩赛一桩讽刺。
叶薇给红豆喂了好几口甜糕,又招呼它回山里去。
“下次再见啦。”
红豆伸出小尾巴,轻轻勾叶薇的小指,依依不舍。
“我们会很快见面的。”叶薇和红豆道别。
冬狩有太多世家长辈在此,叶薇不敢留下它,以免小蛇有个三长两短-
落日熔金,夕阳照在苍茫的雪地,鳞光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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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尽头,是一顶顶扎营的小帐。
最靠西的一顶,有一缕红影钻入其中。
叶心月穿一身夹了狐毛内胆的红色骑装,背一把鹿皮长弓,英姿飒爽。
她迈入母亲焦莲的营帐,不安地问:“娘,叶薇真的死了吗?没人去她的帐篷里打听,也没人宣布她的死讯,我心里总是着急不宁。”
焦莲抬指,抵住叶心月的唇瓣,摇了摇头:“嘘,噤声。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等派人特地去看叶薇的情况,不就坐实了毒是我等下的么?你放心,绿萝根熬的汤是炙骨香的毒引子,两物一触,便是大罗神仙都难救,白家医者出手也回天乏术。况且,昨夜那个姓蔡的婆子来给我复命,说她都处置干净了,她亲眼看着叶薇死的,出不了差错。”
叶心月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不过那个蔡嬷嬷口风严密么?会不会抖露我们的事?”
焦莲见女儿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宽慰极了。
她抚摸叶心月的乌黑发髻,温柔地说:“心月放心,阿娘早就有了万全之策。那蔡嬷嬷,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已经灭了口。
上位者,鞋履底下,必踩踏森森白骨。叶薇运气不好,生在了叶家,怨不得她。
叶心月这下完全放心了。
她笑逐颜开,依偎进焦莲的怀里:“那女儿就和大殿下去夜猎了,今晚会迟点回营帐。”
“去吧,当务之急,便是你和大皇子多多相处,培养感情。再有一年,大皇子便至弱冠年纪,届时你们的婚事就能提上日程了。”焦莲欢喜地打量叶心月,仿佛她的荣耀便是自己的,“我的女儿,将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阿娘,八字没一撇呢!那我去啦。”叶心月躲羞。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叶心月抿唇一笑,欢喜地跑出了营帐。
焦莲目送女儿远去,脸上笑意不减。
她做起了日后女儿母仪天下的美梦。
焦莲还没来得及进内室打个盹,屋外又响起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她以为是叶心月毛毛躁躁落了东西,正要戏谑几句,一抬眼,焦莲呆若木鸡。
来人一袭樱桃酥山纹浅粉袄裙,双环髻,乌油油的发间别了两朵流苏桃花。明眸善睐,笑若春山。
可不就是叶薇吗?
焦莲瞠目结舌:“你……”是鬼?
赫连璃松了一口气,她既哭又笑,抱住孩子,不住呼唤:“老祖宗,你终于醒了。”
这个孩子,便是赫连家的秘宝。
赫连家守护老祖宗多年,一代代听从吩咐,要看守好老祖宗,不要叨扰老祖宗的沉睡。
而如今,赫连璃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她快要死了,她守不住家族了。
因此,老祖宗,你只能学会自保了。
赫连璃利用自己腹中男婴的死,换取了老祖宗的生。
大家都以为她养育的老祖宗,是她生下的儿子,是裴望山的亲子。
其实不然。
赫连璃故意怀上身孕,忍辱负重,忍受屈辱,用自己亲子的命,换下老祖宗。
她以母亲的身份,将老祖宗养育成人。
这个孩子,便是长大后的裴君琅。
……
刘嬷嬷跪地,给赫连家庇护了数百年的老祖宗磕头。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么玄妙,竟会在婴孩时期,就用丹丸锁住岁寿,冰封于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连家的命脉,是除了红龙血眼石以外的至宝。
赫连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连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裴君琅。
所有人,对于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宁死也要保护好裴君琅,这是祖训,是生来就要肩负的使命。
屋外大雪纷纷,冰天雪窖;屋内炭盆荜拨,温暖如春。
可裴君琅还是觉得冷。
他指骨紧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绪。
可是天池却在瞬息之间冰封三尺,再无小郎君的踪迹。
叶薇眼睫满是水雾,她迷茫地敲打冰面,却无法撼动天池分毫。
她用冻僵了的手指扫开地面的壁画,每看完一张壁画,她都会发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长生之身,换死者之命……会如何呢?
以命换命,再无来生。
叶薇想,裴君琅神通广大,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只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只要好好活着,好好等待,裴君琅会再次浮出天池。
叶薇会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叶薇的脑袋一团浆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轻颤,他以无声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说着什么话。
叶薇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裴君琅的未尽之语。
他说——“叶薇,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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