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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兴许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说话的语气不以为然,但叶薇能听懂他的自苦。只有表现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会觉得,对她说出自己双腿残废这一件事,会有多么难堪。
叶薇突然之间没了舌头,不知道该怎么哄怎么劝,仿佛用那些精雕细琢的话安慰裴君琅,其实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指点,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叶薇安静下来,魂游太虚,她的情绪缓和了很久,说:“小琅觉得自己有腿疾是缺点,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讦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错。况且,从前,谁都觉得和我相处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没嫌过我丢脸,我为什么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敛,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艰涩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无人敢欺你……”
叶薇道:“为什么小琅觉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后的枕边人,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的腿疾。”
叶薇猫着腰靠近少年郎,纤长的眼睫微动,星子一般忽闪忽闪的。她安静地蹲坐着,仰头,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怀。”
裴君琅怔忪,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对上叶薇那双发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间的炙热灼伤。小郎君无措地避开叶薇的视线,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浆烧沸的耳根,被春风浸润的胸口,无一处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摇曳,而晚风不止,裴君琅强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强盛,他不想让叶薇发现,在刚才的对视里,他有些许意动与情迷。
第二天,裴君琅亲自来叶家接叶薇上路。
这次前往边境藩镇,也不知要待上多久,所有世家子弟都备好了许多行囊,听说漠地苦寒,为了防止受冻,光是皮草大氅都塞了足足三箱。
裴君琅撩帘,看到叶薇指挥府上小厮把五六个箱子搬上车板,忍无可忍,道:“你是去边城从戎征战,还是携带细软,举家乔迁?”
裴君琅讽刺的话,叶薇一概不在意。
她上了马车,悄悄和裴君琅说:“我这次带了好多酱菜、豆豉酱,以及风干果脯,边城漠地天天都是吃胡饼配羊肉汤,就是再好的胃口也吃不消天天吃馕饼。且等着吧,我这些酱菜有用呢,每一口都是家乡的味道!”
裴君琅懂了:“你是未雨绸缪……还没远征就先算计起同窗的钱了?”
叶薇无辜地说:“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算计呢?我不过是关爱同学罢了,再说了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可没逼着他们掏钱。还有,小琅你放心,你是自己人,你要是想吃大酱,我给你打七折。”
裴君琅:“……不必了,我没兴趣。”
他还真没想到,有一天未婚夫妻也要明算账了。
叶薇他们要去羯人企图攻下的泉州镇守边城,泉州距离京城路途遥远,隔山隔海,光是路程都要花上二十多天。越靠近泉州,越能看到远处巍峨起伏的雪山,一路上,沿途的房屋也从木头宅子,慢慢变成了能防风沙的黄土垒房。
这个月的十五,寒风呼啸,落了一场鹅毛大雪,遍地银辉,原来是入冬了。
孩子们赶路的前几日,还有奔赴外域的兴奋劲儿,等到进入漠地,沿途除了风沙便是灰扑扑的骆驼、牛羊,一个个少年人如同一株晒蔫巴的秧苗,没精打采了起来。
甚至有学生坐一会儿车就上吐下泻,行程都被耽搁了,还是白杏老师准备充分,拿出一抔京城带来的黄土,掺在水中煮了几壶,递给水土不服的孩子们喝。虽说是土方子,竟然真的有效,学生们又渐渐活过来了。
叶薇看时机差不多,端来酱菜,和同窗们展现一下友情,挨个儿分食一片。不少孩子平时居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压根儿不吃这玩意儿,顶多看家中老仆佐酒吃过,可是这段时间不是胡饼羊汤,就是烙饼泡茶,难得吃到一片口味重的腌菜,他们面露嫌弃地尝了一口,惊觉此物简直是人间美味。
不少学生腆着脸来讨食,叶薇委婉地说,她的存货其实也不多。沈如意一听就明白了,他立马举起银钱怂恿,那就花钱买。
对,花钱买!学生们纷纷响应号召。
于是乎,叶薇和好友们一唱一和,酱菜一夜之间被天真的学生一扫而空。
车内,裴君琅抬指撩帘,看着叶薇屡试不爽的伎俩,一时无言。一群乳臭未干的蠢货,实在太好骗了-
就在学生们即将抵达泉州的那日,他们远远看到边城上空飘起的浓郁烟火。
原来,泉州刺史因家人落入白莲教之手,竟被羯人收买,谎称一支往返西域进行贸易的大乾商队受困于城外,被羯人骑兵包围,恳求驻守边城的周家将领周跋,派出中军队伍去接回商队,避免同胞惨遭羯人铁骑的残害。周跋不愿眼睁睁看着大乾子民丧命于蛮骑蹄下,即刻派出麾下部将,率领五百精锐骑兵,前往关外营救胞族。
这几日,周家能够下达军令调兵遣将的周跋将军,正好要亲自去接应一批来自漳州沈家送的军需辎重,他将都城交给刺史来守护,如有异常,便用春鹰报信,请求支援。
她的祖父叶尘夜,明知等待他的是一场苦战,却仍旧以血召兽,只身守城。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后人说起那一战,有惋惜、有不甘、有遗憾。
但在这一刻,叶薇似乎明白了祖父的坚守。叶尘夜并非被逼无奈,他是执意如此。
叶薇也想像祖父一样,即便要被嘲讽不自量力,即便她是不自量力,她也想试一试。
因为叶薇的身后,有她想坚守的国土,有她想保护的家人,有她的满腔热血与抱负。
安邦定国,太平盛世,这句话太假太空。
她没那么多雄心壮志。
叶薇只是从出生以来,就学会了一则生存之道。
再艰再险,她不能输,也绝不会认输!
“且来试试吧。”
是输是赢,都来试试看。
叶薇掌心用力,兰铃镯的锋锐花瓣顷刻间刺穿皮肉,寸寸开裂,馥郁甜腻的血气顺着雨水淅沥一地。
蛟蛇嗅到主人受伤的血腥味,此起彼伏嚎出蛇啸,山兽震慑人心的悲鸣穿透雨幕,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所有被嗜蛊蛊惑的猎鹰都被蛇啸骇住,停止了对春鹰的厮杀,它们畏惧蛟蛇,本能想要逃跑,却在嗜蛊的怂恿下,扑向叶薇。
猎鹰们难耐叶薇血气的诱惑,甚至控制了它们对于山主蛟蛇的畏惧,数不胜数的飞禽像是一张遮天蔽日的网,齐刷刷涌向了叶薇!
叶薇整个人都被浓密的黑雾笼罩,密不透风。
这一幕太过触目惊心,裴君琅看得惶恐不宁。他一边想要相信叶薇,一边又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叶薇。斜飞的雨水不住刺向他的眼眸,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小郎君怕叶薇有个闪失,长鞭已死死扣在掌中。
只要叶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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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丝痛呼,他一定会开启杀阵出手。
即便这样会损伤他的心肺,裴君琅也无所畏惧。
幸好,不过须臾,猎鹰饮血退开,一字排开。很明显,叶薇的血肉竟强悍到能够压制嗜蛊,猎鹰已被策反,它们停在雨中,等待叶薇发号施令。
“杀了那些骑马攻城的野蛮人!”
第八十二章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宁。
行走于一排排的课堂桌椅间,少年郎长袖肆意挥舞,漫不经心一扫,不慎碰落了裴凌的砚台。
“啪嗒。”她不敢答应,无非是碍于裴君琅的威压。
裴凌了然,他状似开玩笑,说:“二弟行动不便,应该带不了你夜猎吧?”
“唔……”叶薇还在思考利弊,没有及时回话。
反倒是裴凌见状,乘胜追击,对裴君琅阴阳怪气地调笑:“二弟你也是,把姑娘家成日里拘于营帐闷着,也不怕小薇无聊。”
大郎君冷不丁的一句调侃,令缄默的裴君琅抬眸。
裴凌勾唇。很好,他的弟弟总算有点反应了。
然而,裴君琅没有反唇相讥。
他依旧单手支颌,半天不言语,仿佛事不关己。
烛光勾勒少年颊侧,骨相冷硬嶙峋。本就是不喜笑的人,此刻被湿冷的夜雾遮挡,那一双凤眼更显得深寒。
无人知道裴君琅在想什么。
有没有被这句话刺痛,有没有心生不满。
孤僻的怪物。裴凌在心里暗骂。
对于裴君琅来说,兄长的话也是事实。
他的双腿遭裴凌算计,成了残废。
他不良于行,终日里只能困于轮椅之上。
而叶薇刚刚及笄,这是一个正逢韶光的年纪。
裴君琅不能因自己的缺憾,而强行囚住叶薇的自由。
他挑眉:“说。”
叶薇倾身,凑到裴君琅的耳畔。少女刻意靠近,被寒风吹拂,携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木樨香味儿。
她悄悄说:“我来癸水了,虽不至于腰疼,但不好骑马的……”
“你……”裴君琅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耳尖瞬间飞红。
裴君琅通晓医理,年幼时翻动医术,于男科或女科都颇有心得,自然明白叶薇虽说的是什么。
只是这事儿私密,而每月都有定期,除却女孩家的闺阁好友,也就是定婚期前,女方才会把月事日子告知外人,也好避开这段见红的日期。他不觉得,他们两人关系好到能够分享这类闺中秘事。
小郎君滚动木轮椅,拉开一丈远,低声呵斥:“不要把这种事告诉外人。”
会被人算出癸水的日子,不妥。
裴君琅煞有介事地告诫,倒让叶薇不解:“可小琅不算外人啊……”
无论是济世医白家抑或是百蛊君谢家,都在课上讲解过男女躯体差异,也方便更好传授传家术。
这种稀松寻常随处可见的事,裴君琅有什么可不满的?
女孩懵懵懂懂地答话,让裴君琅的耳根更热。
少年的话不容置喙:“总之,闭嘴!”
叶薇无奈点头,从善如流地躬身:“我知道了,全听小琅的。”
插科打诨一阵,他们没了旁的事情说。
这时,谢芙清点好玲珑炮的数量,对叶薇比了个数字:“足够了。小薇姐姐,我们走吗?”
“走!”叶薇喜欢夜里炸鱼的感觉。
她想起裴君琅还在旁边。
往常他们做这种无聊的事,他总不会作陪的。
今天,叶薇也试探性地问了句:“小琅去吗?”
谁知,裴君琅一反常态,居然点了头:“嗯。”
二殿下也加入他们的炸鱼大队,全班夜里一齐儿干坏事,大家有难同当,都很兴奋。
沈如意自告奋勇帮裴君琅推木轮椅,鲁沉山则费力地拉动那一车玲珑炮。
谢芙放出妹妹,让妹妹持着两把杀鱼刀,横刀立马开路。
几人冒着冷风,走了一刻钟,才找到白天定点的那一条冻河。
“瞧好了,这可是我改良过的无敌玲珑炮!兼备美观与实用两项功效,是我得意之作。”鲁沉山摸出火折子,先点一个玲珑炮让几人掌掌眼,顺道显摆一下手艺活。
这一回,鲁沉山造炮弹可谓别出心裁,特地做了个能燃放烟火再炸地的款式。
果然,火线一燃就冒出浓烟与花火。
没一会儿,火焰燎起,五光十色的烟火如流星一般四溢。
银花火树,眼前黑洞洞的山林顿时被玲珑炮照得豁亮。
众人拍手叫好,鲁沉山得意洋洋,又点了几个。
裴君琅不喜热闹,躲到最远处。
他旁观伙伴们的玩闹,眼风漫不经心地一扫,窥见叶薇衣后的一缕红痕。
是血的痕迹。
裴君琅霎时间想起叶薇说的癸水……
啧,这个傻子。
少年紧抿唇瓣,指骨微蜷,白皙的手背底下,青筋微颤。
裴君琅明明畏寒,却还是不动声色解下了自己的狐毛大氅,搭于臂膀。
他轻轻唤了一声:“叶薇,过来。”
墨迹溅上地板,染了一片脏污,巨大的响动引得四周的学生纷纷探头。
裴凌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气四起,但见其他同学都往这边瞟,不好当众发作,只能似笑非笑地问:“阿溯这是怎么了?回府一趟,规矩倒落外边了。”
周溯听到裴凌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间福至心灵。能够对付祖父,还能塑造出一个赝品,游刃有余居住家宅里的人,还能有谁?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气,静观其变。
至少,在周溯从漳州回来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以免周崇丘受到伤害。
周溯想,他们费尽心思要找一个人假冒周崇丘,说明他们也忌惮杀神周家,既如此,他们就不会对祖父赶尽杀绝。
第八十三章
叶薇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冻得打摆子,连连忏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琅目的达成,冷哼一声。
本该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监督他们受罚。
竟也在廊庑底下陪五人受冻。周峰只是定定望着叶薇,和她谈条件:“我不想杀你,但我要你主动捏爆福豆,退出比赛。我们是正当切磋,你既是输家,就该愿赌服输。”
叶薇明白了,周峰为何执着于她的福豆。
如若她和谢芙出局,【蜜汁鸡腿饭队】势必式微。
届时,他们五人都会被赶出潜渊官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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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唯有返回叶家这一条路。
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回到本家,就要被囚禁于高门大院之中,看嫡母焦莲的脸色。
到时候,即便焦莲静悄悄弄死她,也无人知晓。
温柔的嫡长姐叶心月看似给庶妹留了退路,实则招招致命。
不愧是她的好阿姐啊。
叶薇沉吟:“如果我说不呢?”
周峰厉声道:“那么,我就只能对你下死手了。毕竟在大比的规则里,允许学生们互相攻击,直到福豆捏碎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叶薇笑眯眯地翘起嘴角,“我可以护住你的福豆,然后……杀了你?”
“狂妄至极!”
周峰成功被叶薇激怒。
他丹田内力蓬勃,一缕缕热气自四肢百骸游走,凝结于掌心。周峰自知掌力凌冽,叶薇避无可避,定会心脉受损。
他念在同窗情谊,本来不想下手这么绝的。
可是叶薇逼他……那就休怪他无情了!
叶薇的尸人再厉害又如何?蛊虫受铃声驱使,而叶薇的铃镯和手持铃均被毁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
今日,她必死无疑!
“啪”的一声,周峰汇聚满溢内力的一掌重重拍下!
他快意地笑,与此同时,叶薇也在开口说些什么。
细若蚊虫,呜呜咽咽,听都听不清。
可能是求饶的话,可能是畏惧的话。
但不重要了,周峰压根儿不想听,他不会放过她。
只要叶薇出事,周峰和叶心月的交易就能达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和皇家沾上关系。
然而,正当周峰的手掌落下,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直冲天灵盖,钻入颅顶。
他忽然感到难以忍受。
为什么这么疼?
周峰错愕地低头,却见自己的胸口逐渐渗出血迹,一点一点,濡满了衣襟。
那发狠的一掌,距离叶薇眉心一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没能伤叶薇分毫。
“怎么、怎么回事?”周峰哇的吐出一口血。
少年郎回头望去,一时间,他呆若木鸡,仿佛见了鬼。
持刀伤他的,居然是尸人小王。
怎么可能?雪满寒山,隆冬天里,晨光熹微,万物凋零。
一辆看似朴素低调,却处处用贵重雕饰木材的马车驱驰于山间,绵绵雪絮撕扯毡毯车帘,漏进些许凉风。
冻得周婉如睁开了狭长的眼。
女官飞燕飞快捂住了缝隙,隔着闭合的车厢门,厉色敲打御马的內监:“马车行得稳当些,若是娘娘吹了山风,有个头疼脑热,我拿你们是问!”
飞燕是皇后周婉如麾下的当红女官,平日顶替中贵人掌管坤宁宫的事务,她的口舌,便是周婉如的懿旨,无人敢不不敬。
很快,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帘也服服帖帖盖在了窗边,不再起伏飞扬。
飞燕恭敬地低下头,燃了一个熏香的铜制手炉,塞到周婉如搭拢腹部的那一只手下,“娘娘,你仔细受冻头疼。”
周婉如唇角微翘:“如今,也就你会挂心本宫的身体康健了。”
时至今日,周婉如想到旧事,心里唯有淡淡的怅然以及厌恶——或许,那时候的裴望山,真心不是真心,善意不是善意。他待周家好,不过是想让其他世家觉察到,周家捆绑皇权的野心。
让其余几个世家,误以为杀神周家不满分权共治的现状,想要独揽皇权,万人之上。
这样,八大世家之间就会互相猜忌,关系分崩离析。
绝对不行!
上位者,必须杀伐果决,不留退路。
这是周婉如入宫后学会的道理。
为君者,孤家寡人,她也没有办法抵抗天命。
周婉如语带哭腔:“爹,是你逼婉婉的。婉婉不想当坏人,可你不肯帮我,你要眼睁睁看我去死。你明知我那个侄儿周溯是站在裴君琅身边的,你还要任由他掌控周家。”
“你可知道裴君琅是谁的孩子?是赫连璃的孩子!是她的儿子!我亲手杀了赫连璃,裴君琅又怎会放过我?!”
“爹,你把婉婉逼上绝路了,婉婉无路可退了……”
周崇丘浑身发冷,仿佛浸在寒潭之中,四肢百骸都结了冰霜。
他一面哆嗦,一面朝周婉如张开双臂:“婉婉别怕,我儿别怕……”
他意识混沌,一会儿喊周婉如的名字,一会儿喊大郎。当初没能护住儿子是周崇丘的心病,他其实说什么都不会舍下女儿的。
都是他的骨肉,他放不下啊。
“噗通”一声,周崇丘以拥抱天地的姿势,高举起双手,仰倒于雪地里。
而周婉如,没有被父亲打动。
她一步都没有朝周崇丘走去。
周婉如静静看着这一幕。
山风疾疾袭来,翻卷银白雪絮。天地间,雪花落下,覆没山岗。
天出奇的冷,可周婉如却无动于衷。
她仍是在等,等周崇丘气息减弱,等他被拔掉所有能够袭人的野兽爪子。
等他奄奄一息,她再抓住他。
周崇丘一定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成长为很厉害的猎人。
冰雪一片片散落,沾上周崇丘的白发与口鼻。
周婉如缓慢放下捂脸的双手,她脸上泪痕已干。
周崇丘听不到了,所以她不必再装脆弱。眼下,周婉如要为自己善后,要收拾好残局。她说过的,她绝对不会输,无论付出何等的代价。
良久,美妇人的唇角微微上扬,周婉如仿佛舍弃了所有伤痛,又变回了那个艳熟风情的恶女。
周婉如从袖囊里取出匕首,亲自刺入父亲的皮肉。她不再犹豫,下刀极快,挑断老者的手脚筋脉,废了他的手足。周婉如做事狠厉,她是为了防止周崇丘再有行动能力,运用内力逃亡。
待周崇丘鲜血淋漓,已成苟延残喘的阶下囚,周婉如又耐心细致地为周崇丘包扎伤口,仿佛一个关心父辈的柔善孩子。
待一切事情都办妥当后,周婉如扬袖,振臂一呼:“来人,上锁链,将他关入卦阵地宫中!”
没一会儿,她调教的一支影卫队伍从天而降。
周崇丘被亲生女儿囚于山庄底下的那个,专门为他打造的卦阵地堡。
周婉如不会让周崇丘死的,但她也不会放父亲自由。
在周婉如给父亲下.毒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回头了。
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周崇丘了。
周婉如叹息一声——
“父亲,你曾说过,周溯是个好孩子。”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个乖侄子,为了救回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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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牺牲到何等地步吧?”
周婉如轻轻笑起,笑声里满满都是愉悦的情绪。
其实父亲说的一点不错,自从她染上了权与势,她就变了。
变得冷血多疑,变得心狠手辣,变得不像自己。
少女时期的软弱婉婉,早就被天家杀死了。
尸骨无存。
裴君琅眉棱轻蹙,她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叶薇看着外厉内荏的裴君琅,不由起了一丝逗弄之心。
她故意撑起白润的藕臂,轻轻叠放于裴君琅的膝骨,尖尖下巴搭在手背,歪着脑袋,懵懂而困惑地凝望小郎君。
室内氤氲清雅的茶香,屋外雪落纷纷,偶尔风吹动屋檐底下的冰凌子,啪嗒掉下一串,砸入雪地,传来一阵闷响。
叶薇嘴角上翘:“嗯?小琅不愿意吗?要是嫌我吃得多,我还能吃更少一点。”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裴君琅一低头就能看到娇柔的女孩儿,她的杏眸乌溜溜的,澄澈、坦荡,半点没有戒心,菟丝花一般柔心弱骨缠着他,求他的垂怜与庇护。
但小郎君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是叶薇的伪装,她知道他不会做什么,甚至是笃定他做不了什么。
她就这么全无戒心地压在他的腿骨,挨着他、靠着他,姿态倔强、傲慢、不知退让。
叶薇其实比他想象的野性难驯,她是个狠角色。
裴君琅一贯避开她,偏安一隅,不会恣意越界,更不会冒犯叶薇,偏她不知悔改,一步步试探,意图激出他的本性……
小郎君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自己都忘了,他的本性应该是什么。
身体残疾,与旁人不同,但不代表裴君琅缺失了勃勃野心,甚至是难以启齿的欲心。
所以,她想要什么?
叶薇究竟想怎样?
她步步紧逼,想看裴君琅流露出何等的狼狈姿态?她想羞辱他,是这样吗?
裴君琅扣住叶薇纤细的腕骨,将她高高拎起,阻止她再肆无忌惮触碰他、唐突他。
“叶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隐隐含有风雨欲来的严厉告诫,“我不喜欢你离我太近。”
不是厌恶叶薇,他的膝骨有疾,其实对于肢体的触碰并不敏锐。
只是,她挨得那样近,裴君琅能清晰看到少女薄薄的眼皮、油润的杏眸、艳熟樱桃般的朱唇,呵气如兰,温热的鼻息,星星点点烫在裴君琅轮廓匀称的指骨。
叶薇或许无心,也许有意。
可裴君琅感到难堪。
细微的心旌摇曳,竭力遏制,却仍不受控。
裴君琅眉眼沉静,心如止水,他不会让女孩觉察出任何异常。
叶薇骤然被小郎君从腿上拉开。
她看着眼前冷若冰霜的裴君琅,故作恼怒地鼓起腮帮子,小声抱怨:“小琅冷漠无情。”
“我一贯如此。”裴君琅松开她,尽量不外露更多的情绪,“叶薇,如果你对外暴露血脉,引来众人争夺。届时,为了不让他人获得红龙的力量,我会先下手为强,杀了你。”
杀了她吗?她很确定,裴君琅舍不得。可是他为什么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叶薇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轻颤,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她一瞬不瞬凝视裴君琅,想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里看出破绽。
可惜,无果。
裴君琅很擅伪装。
他任娇俏的女孩儿打量,他自不动,心若磐石。
四肢百骸又催起绵绵的痛感,千刀凌迟,万蚁噬骨。鬓角熬出细密的汗,裴君琅偏头看烛火灯花。
屋内寂静无声,叶薇蔫头耸脑,终于接受了现实。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保守秘密,就连阿芙、小山、如意、周溯他们也不讲。”
裴君琅松一口气。
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
既如此,叶薇必须学会自保。
裴君琅要狠得下心。
毕竟,他会食言,他护不了叶薇多久了-
叶薇很聪慧,她不再谈论严肃的话题,转而捏着甜糕,对裴君琅说:“其实我来小琅府上,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裴君琅瞥她一眼:“嗯?”
叶薇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又晃动腕上的兰铃镯。
没多时,庭院被压实了的雪地忽然突起一道蜿蜒的丘岭,没一会儿,引发地动的怪物探头,竟是红豆。
经过一年的成长,红豆已经改头换面。
它将自己喂养得很好,一双蛇瞳猩红如喷薄的岩浆,浑身的粉鳞半蜕,杂乱无章地嵌着朱红色的鳞纹。头上两只尖角也隐隐有起势,似乎比从前更为明显。
叶薇看着自己放养的小蛇长到手臂粗细,心里生出一股骄傲的情绪。
她爬到窗台上,抱住红豆,亲昵地蹭蹭小蛇脑袋。
“红豆,我好想你。”
叶薇:“小王,朝前靠近。”
尸人竟听从叶薇的声音控制,骤然抽出带血的刀。周峰鲜红的血朝后喷溅,小王无动于衷,还漠然地抖了抖刀,随后走姿古怪地爬向叶薇。
没办法,尸人体内有蛊虫,行动并不那么规范。身体只是一具躯壳。
叶薇靠近刀刃,顺势把手脚的绳索都割断了。
她松了松筋骨,伸了个懒腰。
谢北门见状,难以置信:“尸人怎么会听人声驱动?!怎么可能?!”
“啊,我半个月前做了个实验,特地用血肉养蛊虫,看看会发生什么。”叶薇无辜地耸耸肩,“可是没想到,叶家女的血,就是这么无敌。”
她竟也能教会蛊虫如何听人声驱动!
这样一来,三清铃和山茶花铃镯便能成为两道幌子,保住叶薇暗藏的真正杀招了。
叶薇笑眯眯地摸出谢北门和周峰身上的福豆。
恶意地、轻蔑地、挑衅地,放在掌中盘。
她完全不怕福豆会破损,偏偏这副懒散的模样,把两位手下败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咕咚。
谢北门咽下一口唾液,他忽然开始后悔。
若他杀人未遂,回到本家……谢家主不可能放过他的!毕竟他险些要杀了谢芙。
眼前,美丽的少女笑得恣意,如同一朵带刺的花,花瓣儿红润艳丽,火似的灼人。
叶薇趁周峰受重伤,还没失血昏死过去的时候,她蹲下身子,高举起掌中之物。
叶薇翘起唇角,恶劣地刺激他们——“这两颗福豆,我替你们捏吧。”
随即少女掌心用力,福豆霎时间被她捏爆。
“可恶!”周峰眼睁睁看着自己淘汰,绝望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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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他终于昏倒了。
福豆的爆裂,也瞬间引起山洞外一声巨响。
没多时,昏黑的天穹,飞来两只春鹰。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书,细细翻阅,时不时无意识地念诵几句浅显易懂的书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墙远处的雪峰壮丽,庭院银装素裹。夜空无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蓝色。
狭小的庭院里,少年郎的诵文声不绝于耳,清朗动人,驱散了彻骨的严寒。
有了裴君琅的伴读,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轻人,如今怀抱手炉,耳边听裴君琅念书,别有一番趣味,仔细想来,倒也没觉得哪里吃了苦头。
第八十四章
五天后,潜渊官学全体师生抵达漳州。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马车的车轮若是没有绑缚上铁链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几辆车会侧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开玩笑的,若不能及时逃出车外,恐怕会葬身悬崖。
雪越下越大。等到沈如意他们拉着一堆战利品凯旋而归,远远看到叶薇,学生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小薇大人,咱们赢了!”
叶舟捂着受伤的手臂走近,他拍了拍叶薇的肩膀,夸赞:“干得好!春鹰送出信了,周跋将军率兵从后方包抄,这次攻城的羯人定会一个不留,全死在咱们大乾军士的刀下。”
听到叶舟送来的捷报,叶薇高兴地扬起唇角。
倒是鲁沉山心细如发,看了一眼叶薇,又看了一眼裴君琅,道:“这么大的雨,便是要等消息,也好歹找片屋瓦遮雨啊,看看你俩,脸都红了,是不是烧着了?”
叶薇想到方才和裴君琅在昏暗雨夜里的一场荒唐,脖子上的热意更甚,她含糊其辞地道:“可、可能是发热了,今晚我们可有落脚点?”
叶舟点头:“城中设有军所,咱们去那里和军士们一块儿住。俘虏、溃兵、还有受伤的百姓,这些城中的事就交给周跋将军善后,这次也是他一时大意才铸成大错,能够保护好世家子女和幸存的百姓,也算是将功补过的一项功绩。”
叶薇明白了,既如此,周跋一定会竭尽所能去安顿好伤员与百姓,不必他们多费心。
叶舟手臂上的伤不算重,血液被雨水冲刷,只剩下淡粉色和泛白的伤口,但天寒地冻,还淋了雨,他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再这样熬着,恐怕他一个大人都要受不住。
叶舟搡了搡沈如意:“快点带着学生们走,我刚和你说过路线了。”
沈如意:“成、成,叶舟老师,我发现你这人脾气挺急。”
“再说两句信不信我削你?”臭小子一个个怎的都这么不会疼人!白眼狼!要是他们受伤,叶舟早就安排好医工和担架了。
几人插科打诨好一阵才肯继续往前走。
叶薇故意落在人后,她挨到裴君琅的耳侧,小声问:“小琅,你……应该藏得住吧?”
裴君琅失神,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叶薇没再搭理心思重的小郎君,反正在裴君琅口中,他什么都有顾虑。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少点烦心事不好么?
叶薇自顾自蹲下身子,整理地上宽大的毡毯,分出两条狼皮厚被,再一左一右分别盖在两块床位上。
她困倦极了,和裴君琅道了声“夜安”,很快钻进被子里入睡。
帐篷里,炭盆未熄,星火荜拨作响,热气烘面。叶薇舒适地蹭了蹭软枕,想到裴君琅就在身边,她心情变得安定,睡得很沉。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低头,看到叶薇晕红的脸颊,听到她渐渐平缓的呼吸,裴君琅知她这段时间受累,不好再打扰。
少年郎攥紧指骨,认命似的吹熄了灯。
帐内变得黑峻峻。
随后,裴君琅鼓足勇气,在叶薇面前暴露弱点,他小心撑着扶手下地,挪至睡毡的另一侧,合衣躺下,盖上薄被。
裴君琅僵硬地平躺在帐篷里,心里五味杂陈。两尺之外,是睡得一脸坦然的叶薇。
他听到叶薇匀称而绵长的呼吸,心脏忽然变得柔软。
少年郎偏头,余光瞥见女孩如蝶翼轻颤的眼睫。
炭盆还残余微弱的红光,绵长的呼吸间,一缕乌浓的发落到叶薇的唇间,她像是不适,眉心轻皱,如同一片枯叶搅乱了平静湖泊。
裴君琅下意识想帮她掠开那几丝碍事的乌发,他撑起坚实的臂骨,白皙指骨伸向叶薇的颊侧,骨节微勾。
小郎君倾身覆来,颀伟的黑影应势压下,清雅的草木香从衣袖漏出,袅绕叶薇周身,馥郁清心。
叶薇似是有感,在裴君琅俯身的一瞬间,她施施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叶薇抬眼,看到小郎君卷翘的长睫,眼尾洇红的凤眼,他薄凉的唇峰微抿,欲语还休,眉目如画。
眼下的动作暧昧不明,太像叶薇被裴君琅拥入怀中。
可叶薇一看裴君琅齐整的衣冠,他那样拘谨,连发冠都不曾卸下,她猜到他并无不良居心,眼下的亲密,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况且,叶薇又不讨厌裴君琅的触碰。
只是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腼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荡,他默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企图立刻抽离。
偏偏叶薇坏心四起,柔软的指尖轻轻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动作细小却意味深长。
昏暗的帐子里,一点动静都会暴露于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皱眉,气息有一刻变沉。
“叶薇,松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叶薇并非善茬。
“如果我说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转,楚楚动人地撩拨:
“小琅既然想做什么,何必趁我入睡?醒着的时候再动,我有所回应,不是更好么?”
“叶薇,我不后悔。”
裴君琅吞咽口中的血沫,他想在最后关头,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如果我不这么做,叶薇,你会死的。”
裴君琅知道,无论叶薇落入白泽手中,还是世家手中,抑或是她为了守护国土而献祭,她都难逃一死。
比起叶薇赴死,似乎还是他死在前头,更好受一些。
你看,裴君琅从来不是毫无谋算的人,他很坏,他又在满足一己私欲。
裴君琅有点困倦,但他狠咬住舌尖,企图让痛感清晰,阻止自己昏睡过去。
裴君琅低喃:“叶薇,我一贯是很自私的人。”
“我很自负,我总是任意妄为,今日的出逃计划,就当是我最后想和你再逃一段路……”
“所以,恨我吧。”
“或许,这会比你喜欢我……更好受一些。”
叶薇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话回答裴君琅,她既不想伤他的心说恨他,可又不想如他的愿说爱他。叶薇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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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在掉眼泪,脸上既是泥又是累,很狼狈。
她想小郎君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想他中气十足地骂她“吵死了”。
可裴君琅痛症发作的样子好逼真。
她从来不知道裴君琅演技这么好,竟又让他骗过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颠簸,深夜过去,东方既白,隆冬天里,风雪又绵绵在下,雪絮飘进车里,染在裴君琅血气淋漓的指尖,一点雪意,白得灼目。
鹅毛大雪落下,四野茫茫,唯有一辆不知归途的马车踽踽独行。
叶薇感受到后脊覆伤的雪意,她鼻腔酸胀,小声说:“小琅,下雪了……”
“嗯。”
裴君琅应声,声音里夹杂浓浓的倦意。他半睁半合眉眼,在睡去之前,他看到银雪覆没他与叶薇的乌发,叶薇的鬓角霜白。
他看不到叶薇晚年的样子,但眼前的一场雪,也算是达成了心中夙愿。
裴君琅气若游丝,忍耐所有摧心剖肝的痛楚。
他同叶薇耳语。
“叶薇,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你我如今算不算白头偕老?”
叶薇浑身战栗,她看着裴君琅白皙的手骨落下,气息归无。
她死死抱住裴君琅,一动都不敢动。
即便裴君琅的体温变冷、变凉,他不再说话、不再开口,他真正的死了。
叶薇仍抱着他、撑着他、托举着他。
仿佛如此,叶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她怎么这么笨,她怎么只记得哭啊?
都怪她没有一直和裴君琅讲话,吵醒他,他才会义无反顾睡去。
她好没用。
叶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松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渗开一片血迹。
叶薇心慌意乱,她胡乱拉开裴君琅的衣襟,发现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开裂的伤痕,自内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术。
叶薇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实。
他这样嘴硬心软的小郎君,总不会……狠心到舍下她吧。
“叶薇,你在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裴君琅冷肃的声音。
叶薇如梦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发尾,大惊失色,慌忙后退。
嗖嗖——
锋锐的箭矢铺天盖地,如疾风骤雨,破空朝龙群袭去。
龙蛇们刀枪不入,弓弩箭矢对它们并无用处。箭矢撞上龙蛇坚硬的鳞甲,立刻折断,纷纷落回地面。
好在,这些龙兽似乎不能长时间应敌。
不过一刻钟,袭敌的龙蛇便纷纷陨落,坠亡于城池之中。它们的身体化为火球,烧到最后,只剩下塌皮烂骨的蛇脊。
遍地龙骨,焦黑色的灰烬被雨水淋湿,混入血水与残肢中,刀山剑树,生死苦海,人间不似人间,如同阿鼻地狱。
城中大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嘶吼声、哭求声,光焰万丈,烽火四起,大乾国的兵丁们再回神已经来不及,他们的头颅被羯人抛射而来的长枪刺穿,鲜血流了一地。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城门被攻城木撞得破损不堪,岌岌可危。
龙蛇来袭的这一段短暂的助势,已经足够羯人趁其不备,破城而入。
成千上万的草原神驹冲杀入境,他们举刀怪叫,来势汹汹,精锐铁骑势不可挡!
周家的将军们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既羞愧又难堪。他们从未吃过败仗,往后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责骂,可是眼下再战,就是拉着所有人去死。
他们要见好就收,把损伤降到最小,从长计议。
屈辱是小事,百姓生计为大。
周家将没办法再守住州郡,他们只能持刀高喊,弃城逃亡。
……
叶薇总算明白,为何六大世家的家主们如临大敌,还特地远赴泉州来寻她商谈了。
她是天定的红龙神主,眼下想要破局,只能借助神力,自然一个个都会来找她。
叶薇抱有侥幸心理,她想,育龙的方法应该还没透露出去……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叶薇:“羯人有龙蛇相助,你们寻我有什么用?”
鲁明叹气:“白莲教主白泽于一日前,在失地放话,只要我等交出红龙神主叶薇……他便收回神力,不再援助羯人。”
大家心知肚明,只要没有龙蛇助阵,区区蛮夷,还不至于令他们山河覆灭。
想要守住国土,只需交出叶薇就好。
叶薇很想告诉他们,她是育龙的关键,若是将她交出去,红龙降世,难道大乾国就能够逃过一劫了吗?可是,区区几只冒牌货就打得大乾国兵丁溃不成军,不召出真正的红龙,她又如何守住国家。
无论如何,红龙都会出世。
而红龙要诞生,叶薇难逃一死。
叶薇心乱如麻。
她有几分犹豫,眼前这些咄咄逼人,煎迫她赴死的世家长辈们,真的是她要保护的人吗?
为他们而死,值得吗?
犹豫间,谢芙却已经破开金丝楠木小棺材,唤出妹妹,护在叶薇身前。
她凶神恶煞地道:“谁敢碰小薇姐姐,我一定杀了他!”
谢家主谢闻看到幺女冥顽不灵,大骂一声:“胡闹!”
随后,不过轻轻振袖,几枚银针随着寒峭流风冷不防刺入谢芙体内,封住她动用内力的手足。
谢芙从未被父亲下狠手打过,浑身筋骨仿佛撕裂,她痛得打滚,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车壁单薄,区区手炉已经不够供暖了,娇生惯养的学生们纷纷抗议,要往烧了一车底板炭的华贵车厢里挤。就连裴君琅都被叶薇吵得头疼,大发慈悲接纳了鸡腿饭队的队员入车。
总之一路上能够惬意安详行路的,恐怕只有那些本来就要冷藏的尸人武器吧。气候适宜的冬天,马车里冻僵交叠在一块儿的尸体,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国各地都有房屋产业,百年前还有过封地自治的情况。漳州曾经由千面郎沈家管辖,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权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当地的家产,也镇守山中的老山庄,为本家分忧解难。
这次,潜渊官学的师生们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于深山老林里的山庄。
六名老师里,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谢家少家主谢道玄了,学生们私底下都猜测,或许是谢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尸人相处,家中藏冰藏习惯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谢道玄先一步跳下马车。
她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冷脸扫了一圈四周,眼带杀气,探头望风的学生们和她对上视线,立马闻风丧胆,鹌鹑似的缩回脑袋,噤若寒蝉。
裴君琅没有看很久,在叶薇发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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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他已经进山庄了。
安抚完骏马的叶薇回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茫茫雪地。无边无际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枣树枝桠上,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如同无人之境。
她松开马儿,踩着一地沙沙声,跑进了山庄。
叶薇迈过花厅的门槛,谢芙眼疾手快递去一个铜丝手炉。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让妹妹帮你占了位置。”
“多谢阿芙。”叶薇从善如流落座。
她礼尚往来,斟茶的时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谢芙的面前。
茶壶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咸口奶茶。
叶薇啜饮一口,惊讶问:“沈家还有喝奶茶的习惯吗?”
沈如意解释:“哦,这是二公子点的奶茶,他想喝这个,我们也没什么意见,方才便喊管事换了茶。小薇不喜欢喝吗?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喊他们沏碧螺春。”
“喜欢,不必换了。”
叶薇像是抓到了什么小秘密,笑得狐黠,忍不住偷偷觑了裴君琅一眼。
他在讨好她吗?
然而,裴君琅掩饰善意的功力很好,少年一如既往垂眉不语。像个聋子,对他们的话没什么反应,让人很难猜出他心中所想。
叶薇鼓鼓腮帮子,内心嘀咕:真是狡猾的小郎君!
花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七个世家各有四到五名世家子弟就读潜渊官学,加上大皇子裴凌与二皇子裴君琅,整个学院一共三十五名学生。
今日又以六人为一个小队,甲乙丙丁四个班的学生,一共分为六队。不过这样一来,势必有一队仅剩下五人。
甲班倨傲,拒绝老师们用抓阄的方式,抽取一支少人的队伍。他们自告奋勇组建了五人的小团体,借以此等手段,扇在场所有学生们一记耳光。
丙班学生能力弱,不敢吱声,而丁班和气,没人在意这件事。
倒是乙班资质不上不下,本以为自己和甲班学子平起平坐,偏偏今日又受了大辱,各个很尴尬。
火气强盛的孩子,甚至私下约了甲班的几个学生,在东市打了一场群架,最终这场打斗还是被巡街的御林军监察到,飞鹰传书给潜渊官学,由谢道玄出面把学生们保回来。
用谢道玄的话便是:“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丢过这样的大脸,你们真是不辱师命,一个个替为师扬眉吐气了啊。”
此事性质恶劣,影响市容,还让老百姓们都看了一场热闹。当夜,谢道玄便取出廷杖,把学生们挨个儿揍了一顿。
那一晚,整个潜渊官学的孩子们都没睡着。
一部分是疼到哀嚎,另一部分是被哀嚎的同学吵了一宿。
今晚,花厅里摆了六桌席面,学生们都上桌了,唯独甲班的年轻人姗姗来迟。
周牧娘一见到叶心月,出言讥讽:“我记得叶心月的母亲早已被焦家驱逐出世家,既然你的母亲都不是焦家嫡女,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甲班?还是说,你们甲班都是一些名不副实的废物?”
她是周家二太爷家的孙辈,和周溯也算堂兄妹。
她对叶薇起了杀心,她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进去。
叶心月眼眶蓄泪,想说什么,解释什么,脱口而出的,却还是一个单薄的字眼:“不……”
她只能逃跑,可就在这时,叶薇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嫡姐的腕骨。
叶心月奋力挣扎,她竟害怕起叶薇来了。
也不知叶薇安的是什么心,娇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弯起,狐黠地帮腔:“其实,阿姐也没说错呀。”
叶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确是早有预谋。”叶薇眨眨眼,“谁让我对小琅……一见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听半天热闹的裴君琅,终是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茶。
裴君琅被叶薇的“深情告白”吓到了,狭长的眼角染上一抹红晕,焦茶色泪痣若隐若现。他抬袖掩唇,眼底满是震惊,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问:叶薇,你发的什么失心疯?
很快,裴君琅一如寻常那般处事不惊,眼底也只剩下司空见惯的冷漠。
叶薇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撕扯,几乎是瞬息间,她记起了裴君琅悲惨的过去。
他曾葬身火海,他曾被逼上绝境。
他曾孤身一人、曾无望、曾畏惧……深宫里的那场灾祸,没人拯救裴君琅。
他被丢弃在火海中,苟延残喘,拼死一搏。
裴君琅很怕火。
可是,在方才灾祸降临的一瞬间,裴君琅为了保护同伴,抢先一步以掌力裂开马车,以身去试这一场飞来横祸。裴君琅庇护了所有人,却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顾。
他又一次陷身火海。
若说裴君琅厌世、毫无生欲,倒不如说世上没人懂他的内心。
叶薇的杏眼弯弯,心间柔软——看上去冷酷无情的小郎君呀,分明是世上,最温柔的人。
第八十五章
叶薇他们乘坐的马车,只剩下骨瘦嶙峋的木架子。火焰沿着车轱辘舔舐了一圈,焦木孤零零地留在街巷中央。
沈柳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跑向叶薇的方向,焦急追问:“你们有没有出事?”
叶薇摇摇头:“没有,我们都还好,老师快去看看其他同学吧。”
“好。”
沈柳没有逗留,他转身,挤入茫茫人潮,继续去询问其他学子安危。毕竟漳州是沈家人的地盘,各家的精英孩子在他的地界出事,难免被人疑心沈家居心叵测,沈柳还担不起这个责任。
叶薇叮嘱谢芙,找到沈如意与鲁沉山后,就去祭祀的后台和老师们会合,她则去看看裴君琅怎么样了。
谢芙想到裴君琅的死性子,他只肯搭理她的小薇姐姐,心里虽然不满叶薇被人抢走,但也不得不领“裴君琅事先预警”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