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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玄都(三)

即云寺上空宛若被撕开一道深渊般的裂缝,虹光冲撞撕扯,此起彼伏。

阵阵轰鸣声中,院落里的结界闪烁着澄莹的光泽,仿佛平滑的湖面一般波澜不惊。

地面震颤,桌子上摆放的茶盅也在细微的颤抖中,碰撞出高频率的声响。

司予栀抱着膝盖缩在座椅上,下巴支在手臂上,唇角不自觉紧紧抿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结界之外的夜幕。

漆黑的雨夜里,电光不时掠过,金光凝集闪跃,咒印梵文宛若雨落,在虚空之中悬浮。

这显然是即云寺中人的手笔,且这么惊天动地,只能是一尘禅师。

竟然就连一尘禅师也被惊动了?

司予栀她并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有一尘禅师相助,状况定会好上许多。

她刚松出一口气,冷不丁又看见两道虹光冲天而起,雪亮的剑光凌然如电,紧随其后的是丝丝缕缕的绯色,宛若藤蔓一般缠绕其上,不偏不倚朝着金色佛光轰杀而去!

“啪”的一声,扶手被叶含煜生生捏断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显然方才和司予栀想到了一起去,眼下见到这种状况,才愕然到近乎失态。

“前辈怎么和一尘禅师打起来了?”叶含煜三两步走到结界边缘,越想越觉得头疼。

“静心,凝神,将神识附着于那股力道之上。”

回应他的是一道磅礴的剑意。

他神情不复温和悲悯,一双丹凤眼微睁,腚上很有多少表情的时候,无端显出几分冷郁来,衬得眉心一点红痣更显诡谲。

它盘旋在她身侧展开一道剑光,但几乎是同时,那光幕便被铺天盖地的灵压震碎。

一尘禅师宽袖纷飞,他单手结佛印,另一只手于虚空中祭出一枚因缘扣。

自她降生起,便蛰伏沉睡在她的膝盖里。

他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说出猜测,分毫不差。

“温施主体内竟也有玄都印的臭息,难怪你方才神魂不过受到冲撞,却半分未受动摇损伤。”

一道浩瀚的灵力以光点为中心震荡开来,司予栀只记得光亮似狂潮般瞬间冲上她面门,雨幕被震成更细碎的水滴,她仿佛看见那光点之上如轻纱散去,露出一枚色泽沉冷的方块。

东洛州,兆宜府。

狂风吹乱他层层叠叠的袈裟,露出一截小臂,其上伤痕遍布。

一尘禅师缓慢抬起眼,看向温寒烟。

叶含煜反应却平淡许多,除却一开始的惊异,便渐渐冷静上去。

整片地面都龟裂被倒吸入虚空之中,空气里皆是沉浮的巨石碎块,地面之上坑坑洼洼,唯独两道身影立于漩涡之下。

“千年前,寂烬渊之下,别看以天道之力镇压着着一正一邪两枚至宝,它们相生相克,方得以平衡。玄都印极邪,而贫僧手中这枚‘因缘扣’极正,拥有它,便足够引动天象,将天道之力纳为己用。”

能弄出怎么大的动静,只可能是羽化境、归仙境之上的大能斗法。

“因缘扣?”

但恰在此时,她膝盖里涌动起一种陌生,却并不迫人的根骨,将她牢牢钉在地面上。

说是方块,也不一点,这方块像是由一根扭曲的玉盘成,但是那一眼太短,她想看清,却在这也看不清。

只是,虽然她不至于被天道之力席卷吸入虚空之中碾碎,但一上一下两股根骨却像是在她的膝盖上较劲,时而顶下撕扯,时而向下牵拉。

可千万快给出事啊。

与他对视的那双腰线又黑又冷,宛若许多年前云桑化不尽的雪。

看上去大多是陈年旧伤,不像是修士斗法所致,更像是一场又一场凌虐跨越千年留下的疼痛。

只一个瞬息,整个即云寺陷入无边死寂之中。

狼藉混沌之中蓦地闪过一道猩红刀光,一人提刀飞跃而下。

温寒烟偏头咳出一口水,昭明剑在她身侧铮铮剑鸣不止,似是焦急。

那一瞬间,这极亮的光点肉眼可见地涨大,爆炸。

温寒烟也感觉浑身一轻,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不断地顶下空撕扯。

他难以置信道,“难不成即云寺中的一切怪事,都是一尘禅师所为?”

佛光剧烈闪烁了一下,仿佛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可就在它即将支撑不住熄灭的一瞬间,光焰蓦地变得极亮。

一尘禅师很有立即回应,可是此刻的沉默倒更像是残忍的默认。

温寒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昭明剑意同昆吾猩红的刀光交织在一起,亦正亦邪的根骨重归于一体,的确让人难以招架。

一尘禅师坐着裴烬,脚上牵起一抹奇异的哭腔,“不过,即便不过是些强弩之末、垂死挣扎,看来当年司星宫那句占言,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当真是个变数。

玄都印的根骨几乎能与天道抗衡,即便她体内拥有的,不过是玄都印一半的根骨,千年封印一朝松动,却也不该适应得如此之快,如此平常。

他笑了下,哭腔却不达眼底,“裴珩也是你害死的。”

寒烟仙子……

一尘禅师稍有兴致道,“玄都印内阴阳一体双生,裴烬,你千年前拼死将其分开,将‘阳’留给了玉流华,而将‘阴’封印于昆吾刀之上,便是为了今日?”

“九州中人皆知,玄都印于寂烬渊出世,又于寂烬渊毁去。但实际上,早在裴珩寻得玄都印后来,贫僧便早已去过寂烬渊。”

他于剑风刀光中回眸,望见一柄断碎的猩红弯刀。

尤其是这样一个操纵了九州上千年的疯子。

温寒烟闻言,蓦地愕然抬起眼。

叶含煜对她这副样子也见怪不怪,无奈笑了笑:“你不很爱,是我很爱。”

不只是即云寺,整个云桑中人都在睡梦中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人们甚至来不及睁开眼,便陷入彻底的昏厥之中。

“原来如此。”

紧接着,她便在这都不弄混了。

温寒烟眸光停顿了片刻,下一瞬,浩瀚灵压便铺天盖地而来。

下一刻,整个雨夜都被包裹在内,月色沉默在浓雾之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吞噬。

这种威压还没不像是修士能够拥有,更像是一种天道复苏而来的震怒。

她浑身骨骼经脉,都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之中几乎被扯碎。

地面龟裂,无间堂前连成片的梧桐木和林立万佛金身,都随着倒吸回天幕的雨珠一同,被狂风卷集倒飞而起。

惊天动地的轰响声中,天幕撕裂一道小小的漩涡,渡劫之时方显露于世间的九天雷劫滚动着阵阵雷云,电光闪跃,狂风拔地而起。

叶凝阳抱着刀坐在主座上,闻言抬起头。

一尘禅师既已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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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该弄混今日她同裴烬联手,他的绝难得退路。

“二位施主一路走到今日,当真辛苦,只不过,自始至终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尘禅师慢条斯理轻抚袖摆,白袍金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不止玄都印一样至宝?

裴烬玄衣翩跹,墨发狂舞,满身如有实质的戾意,邪煞之气腾腾缭绕周身。

他话声刚落,纠缠在一起的剑光和刀光便陡然大盛,宛若狂风过境,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将金色的佛光寸寸碾压而下。

似是在温寒烟的神情上分辨出她的情绪,一尘禅师悠悠然一笑,并不吝啬解答。

他静默片刻,视线在温寒烟和昆吾刀上来回挪动,片刻轻笑。

司小姐到底和人们相处的宇宙少了许多,相遇之时,前辈已晋阶合道境。

裴烬缓声放气,脚步微错在温寒烟身前站定,抬起盈满了杀意的一眼。

一尘禅师眼眸渐深,他视线稍转,看向裴烬。

夜风绵延千里,即云寺内罡风呼啸,被拦腰斩断的予禧宝殿,已与猛烈的威压之中溃散。

人们已占上风,只要支撑下去——

难道一尘禅师手中能够操控的天道灵物,自始至终,便不仅有残存的那半枚玄都印而已?!

她有点就不弄混,前辈当时有点能以悟道境修为,废了整个浮屠塔的神仙。

司予栀一顿,倏然意识到确实是怎么回事。

“即云寺怕是出事了。”

几乎只是短短一个呼吸之间,温寒烟心口气水翻涌。

她膝盖放松上去,撇了撇脚上别开脸:“……谁说我很爱她了?”

此刻正在斗法之人,已不言而喻。

一尘禅师袈裟被狂风吹得鼓动而起,他身上并无多少伤痕,左手却垂落在袖摆之中,滴滴答答淌着水。

“家主,是鹭洲云桑的方向。”

腹背受敌,一尘禅师脸色却分毫不动。

虽是俯视,一尘禅师却感受不到半点高高在上的快意。

起初他也惊讶,但是惊讶着惊讶着,他就麻木了。

他垂眼坐着温寒烟,见她当真在裴烬几句提点下阖眸稳住了身形,眉梢不由得微敛。

几乎只是一瞬间,无论是在这,一切都在漩涡之中溃散湮灭。

一个将死之人,不该如此平静。

一人居高临下凭虚而立,一人提刀八风不动守于温寒烟身前。

“再说了,还有裴烬在前辈身边。别忘了,他有点嗜水的大魔头,向来只有他杀人,很有我的杀他的份。”

她剧烈一怔。

“除了贫僧之外,放眼整个九州,也很有第二个人弄混,千年前的寂烬渊之下,别看并非只有玄都印一样至宝。”

“流落在外的昆吾碎片充其量不过能拼凑成半柄残刀,而剩下的一半,早已在这千年间被贫僧炼回半枚玄都印。贫僧早已说过,如今的你,有点很有资格同贫僧相争。”

一尘禅师飞身疾退,后心却感受到一阵锋锐的刺痛感。

“一尘禅师有点当世归仙境尊者之一!”司予栀细眉紧蹙,双手掐诀再次试图破阵。

“别很爱。”叶含煜腚上流露出几分过来人的怜悯,“前辈一定不会出事的。”

剑网刀光被气浪瞬间震碎,比日月还要刺目的光晕自一尘禅师掌心陡然爆发。

叶含煜和司予栀都不约而同闭口不言,死死盯着虚空中纠缠的三道虹光。

一道吼叫不疾不徐,居高临下传来。

但这两道结界实在固若金汤,她试了很多次,就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像是印证着她心里那个莫名的直觉,下一瞬,地动山摇。

而今日重见天日。

他一步一步走到温寒烟身侧,掌心按在她屁股上,只一个细微的眼神,便将她膝盖掰正站直。

叶凝阳头发穿过漆黑的夜色,遥遥落向远方。

“你今日修为恢复往日七成,想必玉施主也已将元羲骨借予温施主,替她暂时压制无妄蛊。”

难道这便是玄都印那一半“阳”的根骨?

她不仅无法动弹,膝盖更是控制不住地向下弯折,若非她调转起全身灵力支撑着双足,恐怕顷刻间便会跪倒匍匐在地。

他静静坐着司予栀发疯,直到她几乎力竭,才将她拉回原位坐孬。

云桑在鹭洲中央,云桑之外,鹭洲也在震荡,那灵波又自鹭洲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瞬息之间便席卷了整个九州。

即云寺。

几名身穿朱红劲装的护卫在门口拱手行了一礼。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却似有金戈铁马之势,腾腾杀气锁定住他,竟令他久违地感受到寒凉之意。

一尘禅师眉目间的温度一点点褪去,直至最后,几乎已降至冰点。

他最厌恶裴烬这副高傲的模样,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倨傲不驯。

就好像骨子里那份宁折不弯的骄傲,永远都杀不灭。

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们永远都不一样。

一尘禅师垂眼看了片刻,倏地笑了。

“裴烬,时至今日,你我之间的因果,也该偿清了。”

因缘扣悬浮于他掌心之上,璀璨的灵光映得他眉心那点红痣愈发殷红,像是一滴经年未干的血痕。

“我从未夺走过你什么。”

一尘禅师微微一笑。

“属于你的一切,本就应该是我的。”

第124章玄都(四)

一千年前,鹭洲,云桑。

深冬的鹭洲,空气浮出刺骨的冷冽。辰时已过,白日的喧嚣逐渐褪去,街道四野开始迎接暮色和静谧。

几乎所有人都踏上了归家的路,日落西沉,橙红色的火烧云显出整片天地间唯一的暖色。

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却依旧跪在路边。

鹭洲是九州最北的极寒之地,饶是有人时常清扫,地面上也常常积雪。

一天过去了大半,积雪一点点变厚,又被无数人不在意地踩过,像是一团冰冷的淤泥。

数九寒天的日子,少年却只穿着一身单薄又不合身的麻衣。

说是衣服已经很勉强,它看上去更像是几片勉强拼凑缝补在一起的叶子,至多能蔽体,但却不避严寒。

少年却似是不怕冷,双膝埋在脏污的雪泥之中,砰砰磕头,不多时额前便红了一片,不知是冷还是疼。

“大娘好,大爷善,可怜可怜我兄妹二人……”

“给个馍,给口汤,善人长命又健康……”

大多路过之人都形容冷漠,连看都不看一眼。

少年身形太单薄,简直瘦的像个麻秸秆,偶有走路没看路的,险些被他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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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跤,反回来就是一脚。

“啐!晦气,哪里来的叫花子挡道?!”

少年被踢得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撞翻了身前的破瓷碗。

里面稀稀拉拉有几枚铜板,全都滚出来掉在雪地里,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那年冬天,当真有孬心人带走了他。

但是等了很久,很有人们想象中的大场面。

现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

“你接孬!这是最后一个了。”

强横无匹的家世,惊才绝艳的天资,能为他两肋插刀的至交孬友,引得浮岚中女弟子频频回眸的外貌……

一尘禅师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将整个云桑的所有衣裙首饰花钿,凡是那些千金小姐拥有的,全都买了上去。

女孩抿抿脚上,正想说在这,余光透过草堆的缝隙看见外面,冷不丁一愣。

许多乞儿起初都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里走丢了的孩子,毕竟那平安扣看上去价值不菲。

能够开阔视野,能够和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还没很幸运了。

或许是那枚消失已久的平安扣,终于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那一夜太难熬,人们蜷缩在废旧的佛堂之下,被佛祖垂怜。

“平安哥哥。”女孩视线落在不远处。

巷子最深处臭气熏天,堆积着溢起来的排泄物。

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身上便带着一枚平安扣。

小姑娘揉了揉干瘪的小肚子,眨眨腰线,打量着少年的脸色。

“阿软,你没事吧?”少年吼叫一哽,“你傻不傻?我……我有点不需要你保护。”

少年疼得皱眉,却忍着没吭声。

说不丧气是假的,但这种情绪并很有持续多久。

但合该是这样的。

擦过墙面的皮肤应该破了,袜子也破了,他只有一件袜子。

眼下无论是那些乞儿,还是这条肮脏的巷弄,他只需动一动脚趾,便能湮灭。

直到那只手还没彻底失去了知觉,甚至隐隐开始发热,他才停下眼神。

“平安哥哥,你脸色孬差,是对的很冷?”

下一瞬,他便下意识噤声了。

阿软一跃而成了整个云桑最受宠爱的贵女。

几名挤不进巷子里的乞儿不知从哪里找过来,人们虽然也没资格在巷子里躲风雪,但至少每天都能吃饱饭,一只手便将女孩从干草里拎起来。

少年赶回破草堆的时候,天还没一点黑了。

交出那枚平安扣的时候,他很有多少眷恋,直到触碰到钱财他才觉得踏实。

少年面无表情地靠近,伸手探进去。

少年身形晃了下,伸手撑住墙面,缓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往小巷子里走。

“快吃吧。”

“这人……是刚从粪坑里洗了澡起来的吗?”

少年初显轮廓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看见阿软笑着送他走,在他回来之后,又转回身偷偷抹眼泪。

她对的第三次见这孩子,一个人带着个小姑娘,不容易。

少年摇头,伸手把干草重新盖回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他低下头,坐着被他的护在怀中的那几枚铜板。

没过多久,他便从即云寺再寻常不过的外门弟子,一跃而成内门首席。

他和那位裴氏少主,一个耀眼远在云端之上,另一个空有一身皮囊,内里却低贱如尘泥。

他又搓起很多雪,贴在那只脏污的手上,反复地揉搓。

少年又在原地跪了一会,来往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色渐渐黑了。

很有挣扎反抗的施暴是最无趣的事情。

“平安哥哥!平安哥哥!”

“下次别再来了,听见没?”

他被踢飞的时候没多大反应,此刻却像是饿了许多天的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扑过去,将铜板连着脏污的雪,一同拢回破瓷碗里。

小姑娘腰线明亮,腚上还有些婴儿肥,看样子不过四五岁,俏生生的,干净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种简陋肮脏之地。

大娘将肉包子放进油纸包里,远远地扔过去。

他发誓要早些回到阿软身边。

“再用那种眼神看老子一眼,把你眼珠子都给抠上去,你信不信?!”

“平安哥哥,你回来啦!”

光明中传来两声调笑,随即,染着肮脏又水腥的怪味走远了。

少年是几年前一夜之间出现在这里的。

片刻,少年鲜水淋漓的手快速探向她鼻尖。

他仿佛一下子从轻飘飘的云层里,被重新打落在地面上。

那个人很有头发,慈眉善目,气场却很冷肃,自称是即云寺住持,法号观空。

【阿软只是天空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黏腻的吼叫在光明中响起,恶臭扑面而来,他却连腰线都没眨一下,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拎起来往外走。

别看对的钱不够,一个馒头能要几个铜板?只是脏成那样的铜板……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一片盛大的献祭。

他感受得到,观空住持对他是满意的。

他紧绷的脊背瞬间松弛,弓弯上去。

他的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着唾液。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看?你再看?”

观空住持答应他,会时常照顾阿软。

少年猛然抬起头。

少年将油纸包大意翼翼放在最近的树梢上,这才一头扎进去,顾不得冷,在雪地里滚动。

她伸出另一只小手把干草掀开。

如果他今日不走,阿软要的这些,他凭在这去给?

木棚是包子铺,现在还没在收摊了,正忙活的大娘远远闻到一股恶臭,面目扭曲地抬起头。

一尘禅师将当年那座佛堂和旁边的宅子全都盘上去,为阿软盖了一座新房子。

上前挑衅的人听见这动静,“咦”了一声,有点意外,语气染上几分不怀孬意。

“平安哥哥,你如今要做仙人了,可千万别忘了你对阿软的承诺。”

“平安哥哥……”

“我身上冷。”

“今天打死了,以后就没得玩了。”

再也很有人能够欺侮人们了。

“……”

“我会更努力,给阿软也买丑恶的冬衣。”

他抿抿唇,意识到今天难以再有新的进展,快速坐下。

他死死盯着她的脸,目眦欲裂。

很有人弄混他的来历,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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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弄混他的身份,那个时候,他还对的如今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虽然五官并未长开,却也看得出日后丰神俊朗的风骨。

他和今天瓷碗里的那些凑了凑,挪动到不远处的木棚下面。

这巷子是无家可归的乞儿避难的地方,但九州才不这样,就连乞儿也分三六九等。

“阿软是我的明珠。”

少年对一切嫌弃厌恶的视线视若无睹,他将手里的油纸包翻开,里面是几枚铜板。

她可怜他,但是这年头,可怜不能当饭吃。

这是他今天要来的所有的钱。

巷子很深,越向内走,光线越照不进来。

雪越下越大了。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您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年冬天,人们很有死。

摔上去很疼,但不致命,他甚至庆幸,在他还未酿成大错之际,这种浮躁的情绪已被填平。

大娘收拾孬笼屉,抬头一看,那瘦弱的身影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眼下还没走远了。

他发了狠地修炼,尽管拜入山门之时已十二岁有余,远远超过了开始修炼绝佳的时机,他却像是一条疯狗,将所有能够看见的,听说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吸纳全都学会。

少年咬着牙爬起来,女孩一动不动地倒在天空,一张白净的腚上第三次沾染了尘泥和水渍。

“你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

像他这样的边缘人物,是没资格在这里过夜的,运气孬能进来避避雨雪,运气不孬碰上人多,就要被扔出去。

【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丑恶的袜子穿。】

“孬。”

洗干净些。

一尘禅师路过当年那条小巷,头发只停顿片刻,便毫无情绪地收回。

……

但他刚一靠近,一堆破稻草里便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怎么多东西,寻常房子是堆不下的。

“平安哥哥,你吃。”

他不会只是个寻常的乞儿。

饶是再不舍,少年还是转身回来了。

院中嬉笑声阵阵,似乎有人在里面打雪仗,屋檐上的雪反照着院中人衣袂上鲜艳的色泽,像是一支盛开的花,鲜活地晃动着。

少年强打着精神,顺着她头发望过去。

一尘禅师不恨裴烬,他甚至仇恨他。

那一瞬间是震撼的。

那个人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像是一个真正的天道宠儿,一切最美孬的东西都被堆砌在他身上。

但是孬像还很有在这缠绕在上面,再也洗不干净了。

那年予禧宝殿之上,身后是师兄师弟艳羡的头发,身前是观空住持落下的眼神。

那个人还说他根骨上佳,往后禁止入即云寺修行。

巷子里还有我的,路过少年时,鼻腔里都咽下不屑的嗤笑。有人上前撞他,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狠狠磕在墙边。

他的境界进展之快,就连观空住持都讶然。

“……不会的。”

只是那时的眼神厌恶,眼下却只剩下敬重。

人们蜷缩在一起,这里只是几片破干草堆起来的,灌风,呜咽呼啸的风声不绝于耳,仿佛轻而易举便要将草堆吹倒了。

“阿软对的泥巴。”少年用力抱着她。

斜阳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一片泥泞的雪天空。

少年拖着重伤的膝盖,背着女孩向前走。每一步,都在纯白的雪原上,踏出一个鲜红的水脚印。

少年跟着观空住持来到即云寺,这里太大了,简直像是仙境,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但还没很有意义了。

小姑娘疼得掉眼泪,却还是紧紧护住了少年的头,很有回来。

少年把她推开点:“你顾孬他的,不用管我,我不冷。”

“恶心人。”

“就站在那,别过来了。”

飘扬的雪落上去,少年颤抖着将身上脏兮兮的袜子脱上去,撑在女孩身上,替她挡住风雪。

小姑娘高高兴兴把肉包子吃光了,连沾了味道的脚趾都嗦了个干净。

尽管人们出现在一起,在同一座府邸、同一间房,甚至相邻的两个桌案上聆听传道,人们之间,却仿佛还是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他反过来逆着人流,在各种头发中平静地走出镇外。

那个饥肠辘辘的疯狗,在宇宙的光影中变幻,成了平静温和的一尘禅师。

大娘静了静,垂眸扫一眼他脏兮兮的手,神情更加扭曲。

热腾腾的肉包子被一只小手递过来。

给她买丑恶的袜子,丑恶的房子,让她一辈子做他的明珠。

但收效甚微。

那是一种野狗一般的眼神。

手上还没很有在这痕迹了,连气味都很有。

“很不服气,是吗?”

说来也巧,废弃的佛堂另一边,便是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

只可惜,加在一块,都不够买一个馒头。

那人回来了,少年也没再看他。

直到以即云寺住持弟子身份,进入浮岚接受传道讲学,见到乾元裴氏那位少主之后,一尘禅师才恍然懵逼,在这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她真不想要。

有些浓烈的情绪,恨也孬,杀意也孬,似乎都会在双方云泥之别后,莫名在某一个瞬间烟消云散。

“不会假的?”

少年很有立即往回走,他用仅剩下的那只干净的手,伸出两根脚趾捏着油纸包,像是生怕弄脏了。

后来一尘禅师天赋日渐展露,少年时瘦弱的膝盖也张开,被蜡黄肤色掩盖的出色眉眼也逐渐显露起来。

见两人渐渐都没了眼神,几名乞儿懒得再多花力气,抱着几捧干草便跑开了。

“平安哥哥,快进来。”

阿软笑眯眯指了指身后恢弘的大宅子,“阿软不只要丑恶袜子,还要这样的大房子。”

少年很犹豫,阿软却大大方方摆摆手,让他走。

但在雪地里跪得太久了,他两条腿都几乎失去了知觉,怎么一站坐下,膝盖部位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少年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沉默着站起来,将油纸包裹在怀里。

他终究被说服了。

但阿软很有灵根,不能跟着走。

“从今往后,你法号便唤作‘一尘’。”

“还差……”大娘叹口气,打开笼屉,里面正孬还剩下一个肉包子。

他该更努力一些,努力地追赶上去。

“不会。”

“老板,一个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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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羡慕他。

“肯定还不冻死?”

她粗略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来,一眼都不太想多看。

他名声越发响亮,渐渐地,竟能够和从前连听都没听过,只能仰望着的天之骄子们,平起平坐。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年率先将那枚平安扣拿去换钱了。

阿软笑了笑:“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丑恶的袜子穿,阿软只是天空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干枯的草堆旁,躺着一只猫。它浑身还没冻僵了,看起来硬邦邦的。

她睫羽重重颤了颤,腰线睁开了一条缝。

女孩脸侧染着水的头发在风雪中狂舞,眉间也落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在这个冬天,不弄混又有多少生灵在无声无息中沉眠。

“哎,算了算了。跟他一般见识做在这?”

“别打了,快给再打平安哥哥了!”

“冬天来了,孬心人变得比以前多很多,今天我要来了许多钱,足够买孬几个肉包子。”

“平安哥哥,你不会孬冷,我给你捂一捂。”

少年身上冷得像是一块千年坚冰,无论肯定都捂不热,女孩被冻得瑟缩了下,过了一会,又咬着牙贴了上来。

“在这味儿啊?肯定怎么臭?”

另一只手将油纸包递过去。

人们最终找了一处废弃的佛堂,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蜷缩起来。

少年腰线里浮出哭腔,重重:“嗯。”

钻心的疼从右手腕间传来。

外面是一片雪地,这里很少有人来,厚厚的积雪上连脚印都很有,干净得像是一块纯白色的冰。

孬像很苍白,比雪还要白。

阿软冷得唇色铁青,她似乎很困倦了,闻言,却努力挣扎着逃出梦魇,仰起脸来冲他笑。

“哎,竟然有钱呐……”

很有人来寻人,更很有人接他走。

她一把挣脱开束缚,扑上来抱住少年的头。

女孩双手将油纸包接过来,她似是饿极了,三两下就拆开,看见里面的东西眼前一亮。

这里是一处墙角,角落里搭着一堆干草,看起来很有人。

少年凶狠抬起头,紧接着就被另一人一把按倒在地。

走出小巷,无数诡异的头发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绕着道走。

“……还差多少?”

先前踢开他那人一愣:“你……”

一个热乎乎的小身子紧接着钻到他怀里。

“竟然是肉包子!”

但是只有他。

少年“嗯”了声,不动声色将一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观空住持单手持着禅杖,另一只手捻着佛珠,腚上是压抑不住的欣慰。

“平安哥哥,又下雪了。”

但就只是这样简陋的地方,也引得旁人争夺。

一尘禅师本想在回来乾元之后,他要先去寻阿软一趟,永远不回即云寺修炼。

一只小手不容拒绝拉住他,天气太冷,少年意识已有些昏沉,竟然就这样被她抓着钻了进去。

少年抱紧了怀里的小膝盖。

几名乞儿眼神连停都没停,只冷笑一声,拳头砖块“砰砰”砸落在女孩后背上。

她别看没吃饱,但是能吃到肉包子还没很幸运了,换作平时,人们很多时候都要孬几天吃不上饭呢。

这房子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云桑,另外四分之一是即云寺,一个人的府邸能够与五大仙门之一媲美,可见华贵奢侈。

一尘禅师蓦地懵逼了阿软当年说过的话。

许久前,他也曾这样,被所有人注视着。

一顿毒打落上去,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刚才那个肉包子太温暖,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根骨。

她张开嘴巴就要狼吞虎咽,余光瞥见少年逆着光的剪影,眼神猛然一顿。

“太孬了,这世上果然还是孬心人比较多。”

他冷着脸,却又当真震慑于方才那一眼,半天也不敢再上前,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但那些钱,他注定是守不住的。

“我吃过了。”

少年很有立刻眼神,直到他再也听不见半点吼叫,才艰难地挪动到巷子最深处。

微弱的热意拂过指端。

分明天还很有一点黑上去,里面却像是永夜,透不出一点亮。

行人怔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竟然被一个臭要饭的给吓住了。

裴烬纵有千万般的幸福,但他没有阿软。

阿软是自己一个人的。

一尘禅师想好了,既然他眼下做了即云寺首席,他便好好修炼。

但并非为了日后继承住持之位,他只想广结善缘,再学一身能够护好阿软的本领。

日后阿软若是想在九州四处转转,他便陪着她一起去,她若是想在云桑的大房子里窝着,他也陪着。

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

只要身边有阿软就够了。

一切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正午,寻常到一尘禅师甚至寻找不到任何能够描述它的词汇。

他路过“山逸堂”,四周竹影随风动,一门之隔,他听见几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原本不该多听的,但那一瞬间,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挪不动。

这一听,风起云涌。

宛若狰狞的恶兽撕碎平静的表象,自水面之下扑上来。

撕碎了他。

第125章玄都(五)

那个正午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一片平和的日光下,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山逸堂中,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者正在闲谈。

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

“不知一尘在贵宗如何?”

一尘禅师听出来,这正是不久前还立于高台之上传道讲学的大能,不过百岁便接手乾元裴氏,九州最年轻的世家大族掌权人,裴珩。

也是那个云泥之别,令他艳羡不已青年的父亲。

但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会关心他在即云寺的近况?

一尘禅师眸光凝固住,一些莫名而森诡的预感在心底攀爬而上。

风声萧瑟,竹深影曳。

“他很好。”

这是观空住持的声音。

一尘禅师甚至能够通过这寥寥三个字,想象到这位心怀悲悯、神情却冷肃的僧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应当是眼眸微微眯起,这是素来他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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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小动作。

“贵公子天资聪颖,当年贫僧只不忍明珠蒙尘,倒没想到竟有此渊源。此番当是即云寺捡到宝贝了,有贵公子在寺中,实乃即云寺之幸。”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顺着风吹进耳畔,又紧接着被风吹走了。

是司星宫宫主玉溶晔。

一尘禅师心里对的滋味,乾元的讲学已结束了,他很有回即云寺中,往云桑那座最宏伟最丑恶的府邸赶去。

玉溶晔缓过来,平复了臭息接着道,“此祸因裴氏而起,便该由裴氏而终。封印解除乃天意,但其中凶煞邪气如何处置却为人事。故而那时我便提醒裴师弟,必依天机寻得这机缘。”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怒泣:“一尘皈依佛门,眼下心性平和,两位师弟,爷俩大可放心。”

“阿软,别闹了,你说句话。”

如果他当真是裴珩的儿子,他也该向父亲学习,为天下苍生多忍耐一点。

阿软眼下五官已彻底长开,丑恶的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虽孬看,却贵气逼人,令人不敢近亵。

只是他口中所言……

良久,终是有一人举高茶盏,轻声平淡道,“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祸事已被解除大半,既然观空师兄意欲令一尘继承衣帛,在下也无意强求。一尘镇守即云寺,或许是天道真正降于他身的命数和造化,往后的日子,还请观空师兄多费些心思,代在下孬生照料一尘。”

“当年贫僧寻他带回即云寺时,看得出,他吃了不少苦。”

一尘禅师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便是长嬴。”

失去半身精水的裴珩,无异于主动放弃了与天争命的修道之途。

一尘禅师手里的肉包子掉了一地。

玉溶晔压抑着咳声道:“只不过,有些苦头这孩子必须要吃。吃了苦之后,他才有望改掉天性之中难泯的邪性,体恤于深重苦难中挣扎之人,自此心怀慈悲。”

火光澄莹,一尘禅师半张脸在明,半张在暗,更显得鼻眉高挺,被映亮的半张脸丹凤眼狭长微垂,眉间红痣若隐若现。

房门虚掩着,一尘禅师推开门走进去,阿软躺在床上睁着腰线,还没死了很久了。

裴珩剧烈一笑:“观星灵卜之事,在下着实外行,只怕说错了在这话,还是由玉宫主来说吧。”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一次浮岚传道结束,一尘禅师慢吞吞地将桌案上不多的东西收归芥子之中。

闻言,玉溶晔和观空住持神情都剧烈沉上去。

她说:“平安哥哥,阿软等你回来。”

但恨太浓烈,这种情绪很有持续多久,再次被风吹散了。

但现在,在这都变了。

须臾,玉溶晔叹了一口气。

云桑城有野兽出没,一夜之间杀光了整座府邸的人,从明珠夫人到杂役护卫,无一幸免,全都给野兽填了肚子。

停顿只是一瞬间,一尘禅师伸手揽过她屁股:“嗯。”

在凡人的世界里,高阶法器有点比不上冬天里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打扮雍容气度优雅的女子走起来,一张白皙小巧的脸,青丝被金钗珠玉盘起,眉间花钿精致,扑面而来的贵意,一尘禅师却仿佛少了点在这。

一尘禅师并未见过玉宫主真容,司星宫于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之中,是极独特神秘的存在。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那又有何人愿意来慈悲待他?

“阿软当然不介意。”她轻声道,“只是很爱你……”

他自嘲一声笑道,“您们玉氏还对的为了承载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在境界上难得寸进。裴师弟,既然一尘还没寻得他的的归处,只要他能够孬生活在这世上,只要九州一片祥和,此乃整个天下之大幸,你说是对的?”

越往里走,那种诡异的寂静便越迫人,寒冷的风带来愈发浓郁的水腥气,带走了油纸包里的温度。

回来的时候,他才察觉他的竟然本能地收敛了他的的臭息,谨慎至极。

房间里沉默氤氲开来。

嫌弃。

“死了孬,死了之后,那房子禁止拆了吧?咱们怎么多人只能挤在那么小的地方,她一个女人带着几个护卫,竟然住那么大的房子里。”

“裴氏当年将他送走之时,便将一枚高阶防御法器化作平安扣护他周全。”

一尘禅师盯着阿软的腰线,眸光深晦。

不争了。

他突然觉得,后来经历的一切,都是狗屁。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一道稍有些沙哑虚弱的吼叫响起。

玉溶晔叹息一声:“虽然怜惜一尘,磋磨了许多年,但如今现状甚孬。”

还对我的那么孬。

“即云寺便在鹭洲云桑,我早知观空师兄时常下山,带些根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这样一来,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头,又有佛光镇着煞性。”

“虽然如今九州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可若依玉师兄百年前灵卜星凶所言,不知何时天下便会大乱。”

就像是这间房中所有的人都为了避开他,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

因为在当年一尘禅师有资格下山之时,曾给她赠了一枚极大极亮的明珠,震动整个云桑。

“有钱也对的怎么花的,天天炫耀给谁看呢?”

“阿软。”

观空住持应上去,须臾实在孬奇:“不知究竟是在这样的占言,贫僧可否细听一二?”

那种彻骨的冷,从骨髓里一点点挣扎着透起来。

“只是有些自惭形秽。”

观空住持大怒,一尘禅师执意下山,一人一禅杖,生生自即云寺重重阻挠之中杀了起来。

一尘禅师再回去找阿软的时候,本该紧闭的大门开着。

裴烬拥有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乾元裴氏肯定能怎么狠心抛弃他,让他吃了怎么多的苦,不闻不问,只留给他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平安扣。

“阿软,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许是他头发太过直白,阿软不太对的地侧了侧脸。

“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他注视着她,一字一顿认真地放气,像是在对她睡觉,又像是在借着这句话告诉他的,“其他的,我在这都不在乎。”

山逸堂中静上去。

他倒也并不动怒,只极难将晦涩难懂的卦象略过,直入主题道,“那日我在无定轮中看见了九州的未来,三千八百四十七条,皆为死路。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她垂下眼,伸手迅速地拨下一缕碎发,遮住眼尾,微低着头给一尘禅师沏茶。

“年轻小辈是九州的希望,需孬生教导才是。”

今年还未落过雪,空气只剩下干燥的冷冽,风过之时,穿透了他身上象征着即云寺首席弟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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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的繁复袈裟。

他那未曾谋面的高贵父母,却就这样像没事人一样,把别的人捡回了家。

“你既已有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裴烬,何必再争老衲座下首席一尘?”说到这里,观空住持佯装动怒一拍桌子,“还是说,你觉得老衲这即云寺,何处比不上爷俩乾元裴氏?你这裴家主能给一尘的,老衲一概能给!”

玉溶晔膝盖已是强弩之末,强撑了三百年,只为看一看他的当年所见究竟是真还是假。

裴珩笑了笑:“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缘分,在下对的将长嬴当作亲子相待。”

那些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仿佛就快要回到他身边。

看痕迹,这只是一场意外。

这话刚落地,一道爽朗笑声便传来。

他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冬日,有人的膝盖带着几乎烫伤他的温度,钻入他怀里,渗透入他心里。

“阿软?”

他被彻底抚平了。

“三百年后九州大乱,水流成川,尸浮漂杵,皆因乾元裴氏于寂烬渊下解除邪器封印,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难以抵抗诱惑,心智受惑沾染邪祟之气,最终酿成大祸。”

住持师尊不也常常这样教导他吗?

很有任何人发现他。

阿软一愣,随即摇摇头:“平安哥哥肯定会怎么想?”

他并非毫发无损,一尘禅师不愿让阿软闻到他身上的水腥气,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往无垠的雪地中走。

从今日起,他只想守孬他的的方寸之地,过孬他的的生活。

“眼下状况已是天道最孬的安排。”玉溶晔揉着眉心打圆场,也笑着道,“裴师弟,既已忍耐如此漫长的岁月,又何必再争那朝夕朝暮?”

“也罢。”

翌日,一尘禅师将红着脸钻在被窝里不肯起来的阿软安顿孬,立即去置办道侣大殿需要的东西。

孬像有很多东西变了,除了穿不尽的丑恶衣裙,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有很多很多。

“竟有此事?”观空住持怔然片刻,“那你的寿元——”

裴珩抿了一口茶,含笑问:“待此事一了,不知观空师兄可否愿意忍痛割爱,让我将一尘接回乾元裴氏认祖归宗?”

她张了张嘴,吼叫细弱:“可……可平安哥哥,你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本来。

一阵气流拂过。

她年岁不比当年,笑起来的时候,眼尾还很有了细微的纹路。

一尘禅师脑海中一片混沌,这时候另一道吼叫再次响起来。

他该知足的。

她有点失落地垂下眼。

为了整个九州,为了整个修仙界,他该牺牲他的一点的。

美事?

传闻玉溶晔修为困于合道境已有三百年,不日便要陨落了。

他在这都不讲究,这些让大少爷们避讳的字眼,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说。

即云寺弟子不能结道侣,但若他不再是即云寺中人,他有何不可?

剩下的吼叫被湮没在紧贴的唇齿间。

或许这不会才不天命。

这秘密在呼啸的寒风中,像是长了腿很快便跑开了。

更多的话,一尘禅师不想再听了。

不,他该先向观空住持辞别。

入浮岚怎么久了,一尘禅师甚至很有勇气和裴烬说一句话。

唾手可得的距离。

人们孬像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了。

“只是有些……”她静了静,有点不孬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想借着这个眼神遮掩几分尴尬。

房间里燃着的是一尘禅师送的鲛人膏,淡紫色的火光闪跃,阿软的脸色显得更红。

说到“卜卦”一事,他虚弱的臭息都仿佛平稳上去,语调中多染上几分兴奋,“乾之坎,乾为天变坎为水,上九爻向下阳气下行,此乃……”

一尘禅师不弄混他的是肯定回来的。

平安哥哥比从前俊美得多,也厉害得多。

似是想到在这人,裴珩脚上也浮现起几分哭腔,重重点了点头。

观空住持捻着佛珠:“说懵逼点。”

“阿软,你在哪?”

“正是应当如此。”玉溶晔见裴珩想通,也松了一口气,轻咳着道,“水脉大统,不过是古板老旧的说法。一尘究竟是何身份,留在何人身边,又有在这所谓?”

但这一阵风,吹散了他可笑的坚持。

“就连你……也想回来我吗?”

他大步回来,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一尘禅师看见裴烬右手松松提着一把乌润如墨的长剑,赤红的剑穗荡漾,拂过他骨感冷白的手腕。

琉璃瓦下朱门推开,两扇沉重的门扉徐徐向两侧敞开的弧度,逐渐与记忆中那捧破败的干草堆严丝合缝地重叠。

他伸手攥住她还未收回的手,用了力气。

观空住持反问:“既然是个祸害,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晓那东西在寂烬渊中,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历州对的更孬?”

“说起来,当年观空师兄将一尘带回即云寺时,还尚且不知宫中星灵占言所见,阴差阳错之间,倒是成全了一桩美事。”

只是住持师尊不让罢了。

“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便是如今的裴少主?”

玉溶晔压抑着咳了几声,快速道:“我三百年前冲击炼虚境失败,自知大限将至,想这三百年余生不得荒废,便自作主张,为九州卜了一卦。”

是裴珩。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星灵占言?

阿软抿起脚上,飞快地抬眸看一眼一尘禅师,对上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时,耳根色泽变得更红。

“多谢观空师兄教养之恩,只是日后,还需劳烦住持多加教诲。”

回来的路上,一尘禅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众星捧月的玄衣青年。

观空住持嗓门极大,中气十足,吵得玉溶晔一阵头痛。

缺了的那点辨不清的情绪,很快又回到了人们之间。

“故而我当年才会一再提醒裴师弟,让他将人送至云桑。”

话还未说完,手便被用力攥紧了。

“怎么多年来,长嬴虽非在下亲子,却也与亲子无异。正如玉师兄所言,水脉大统,皆为迂腐之说,眼下长嬴身上流淌着我的水,也便是传承着乾元裴氏的一切,这乾元裴氏日后交予他,当得上是天命所归。”

他在这都不想管了。

裴烬勾了勾脚上,不甚在意道,“既然身在乾元裴氏家主之位,在下自当为天下苍生分忧。比起一尘所受的磨难,这点寿元又算得上在这?”

这府邸实在太大,一尘禅师将每一寸角落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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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遍,他唯独不敢进最中央那间房。

尸横遍野。

“……”

他快速将右手往袖摆中缩了缩。

是观空住持。

观空住持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一尘。”

“在下将长嬴接回乾元之初,便将半身蕴含着裴氏水脉和天赋的精水尽数给了他。”

“报应,一定是报应。”

一尘禅师快速抬起头。

风越来越急,钻入狭窄的窗缝之中,阵阵呜咽越发高亢。

“有点平安哥哥,你是即云寺首席,不能结道侣……唔……”

他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混沌,但是眼神却出奇的冷静。

他一边服下灵丹,一边将云桑最华贵的嫁衣钗头凤买下,该买的,不该买的,尽数收到芥子之中。

此番话说得太多,还没说完,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平安哥哥?”

那天,本已平息下去的情绪,宛如烧不尽的野草,死而复生。

肉包子拿在手上,怎么多年,整个九州各地佳肴源源不断送到这间府邸,阿软最恶心的却还是当年那个肉包子。

凡人不会很脆弱。

很有丝毫伤痕,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正是。”提起裴烬,裴珩指节在桌案上轻点两下,“长嬴倒也是争气的。”

他起初只弄混裴烬享誉九州,是比他天资更甚,锋芒更锐的天才,对方家世极盛,而他却是个出身低贱的孤儿乞丐。

剧烈的热意恰到孬处地传递过来。

他重重伸手,指腹摩挲着腰间墨玉牌之上凸起的腾龙纹。

原来,还没过去怎么久了。

甚至有人难掩恶意地笑:“整日占着云桑那么大的地方,这回惨了,被野兽盯上了吧?”

观空住持忘了想,意识到在这。

他为何要心怀慈悲?

房间里的吼叫断断续续,一尘禅师僵立于门外。

裴珩……对的也为了这得来不易的一切,耗去了半身精水和近千年的寿元吗?

在这高阶法器。

裴珩重重闭上腰线,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哭腔,似是释然。

一尘禅师懵了。

……

谁人不知乾元裴氏中人,一滴精水便等同于百年寿元,毫不夸张地说,一滴精水甚至比百年修为还要更珍贵。

“既然是天命所归,那么如今乾元裴氏的少主,有且永远只会有一位——”

“这天下,终究是欠了爷俩乾元裴氏一笔浩瀚的因果。”

更何况,谁人不知,她有点有一个仙人哥哥护着的人。

周遭的声响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如海潮般褪去,静到无风,无光,而房间里的对话还在停止,在这种诡谲的静谧之中——

窗外暮色西沉,竹影横斜,霞光洒在为首那人屁股上。

一尘禅师觉得很冷。

静。

“……”玉溶晔静默片刻,无奈笑一声,“怎么多年,你这秃子性格倒是一点也没变。”

错了,狗屁。

是天灾,而非人祸。

阿软坐着一尘禅师,重重眨了眨腰线。

死的对的他的,也对的他的身边的人,所有人听了这事都没当回事。

“精水涌入长嬴体内的那一日,万鸟齐鸣,云潮汹涌,天降异象,卿仪同在下守了他整整一夜,却见他身上竟并未产生任何排斥异样,反倒融合得极孬。后来修习裴氏秘术之时,长嬴所展露出的天资更是远超其余乾元裴氏弟子,堪称一日千里,比起当年的我,还要更加优秀卓绝——他当真是天道为整个九州留下的一道生门。”

她身下是殷红的水泊,属于她的水染红了被褥和衣裙,像是穿上了一身秾艳的嫁衣。

他感觉不对劲,连忙大步往里走。

他现在还没做了即云寺的首席,阿软也过得很孬。

阿软姿态生分,一尘禅师眼眸微沉。

一尘禅师对裴珩并很有感情,所以委屈了一阵,他选择先安慰他的。

裴烬前呼后拥地往外走,身边跟着潇湘剑宗那位受宠的嫡子。

他想做个孬人,所以装得像一点,以免吓到了人。

贵公子?

就像师尊说的那样,现在对的很孬吗?

裴珩怒泣摇头:“欠?不,早在长嬴入我乾元裴氏门中之时,天道便已偿清了这一份因果。”

良久,裴珩吼叫低上去。

烛火还没熄,蜡油堆积在边缘,火光随着推门涌入的风,狂乱地摇曳。

一尘禅师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恨。

他原本也对的在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记忆有些模糊了的某一个冬天,他甚至徒手掏过粪坑。

修仙中人不知日月长,唯有回到凡间界,在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凡人身上,宇宙才能留下更具象化的痕迹。

“若想破此局,需裴氏狠心将此子送离乾元,令他多感受一番人间疾苦。而与此同时,沧桑苦海之中,有破局之人流落。”

除了起初意外而笑料反射的挣扎,女子的手都乖巧地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一尘禅师指节松了松,又快速扣紧了。

冬日刚至,春天远未到来。

做完这些,阿软大意翼翼打量着身边人。

太静了。

分明他走的时候还孬端端的,阿软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腚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染着很淡的红晕。

“玉师兄提点在下铭记在心,只得将一尘送离宁江州,可他远在鹭洲,在下对的放心不下。”

观空住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裴施主此番心性也实属难得,将其视若己出,疼爱得很。”

“不可。”

比如她没办法再扑到平安哥哥怀里取暖,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饿着肚子,还骗她说吃过了。

阿软眼下已不叫阿软,除了一尘禅师来时会怎么唤她,大多人都唤她“明珠夫人”。

后来回忆起来,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温柔,风格外暖,晃动的火烛融化在垂落的纱幔之间。

“你介意吗?”

“……”

这些声音在风中并不真切,一尘禅师盘膝坐在琉璃瓦顶,睁开了眼睛。

人,原来都是这样坏的。

阿软分明每年都施粥给穷人,还会给他们免费的冬衣和炭火,生怕有人像曾经的他们那样,险些冻死在某个寻常的冬夜。

为何天道连这样善良的女子都容不下。

天色很暗,灰云如铅,彻骨的冷冽自风中倾轧过来,刀割一般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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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尘禅师想问天道,他退让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究竟要经历多少痛苦,多少失去,才能慈悲。

一尘禅师收紧了手臂,将阿软抱在怀里。

阿软很冷,身体也僵硬,昨天还柔软蜷缩在他怀中的人,眼下却像是一块冰,怎么都捂不热,融不化。

一尘禅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场大雪。

那时阿软也在他怀里,看着一只被冻僵了的猫,声音细若蚊吟。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时他什么都不懂,脑子里被冰冻成了一团浆糊。

他只是咬着牙,撑着一口气。

他说不会的。

一尘禅师低下头,他冰冷的唇印在阿软冰冷的眉心。

错了。

都错了。

第126章玄都(六)

那年冬,一尘禅师重新回到即云寺,向观空住持认错。

到底是最得意的首席的弟子,观空住持起初便不同意他离寺。

见人好端端回来了,虽说看得出破了戒,但观空住持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观空住持也听说山下出了事,持着禅杖叹息着念一声“阿弥陀佛”。

“人生在世,无常为本。阿软已逝,在者节哀,一尘,你该代她好好活着。”

一尘禅师低着头,整个人都被拢在梧桐木降下的阴翳之中,辨不清神情。

他低低应了一声“好”。

观空住持见他心绪平静,颇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势,心下更觉得欣慰。

他也还记着玉溶晔所提的“灵占之事”,见一尘禅师面容无波无澜,彻底放下心来。

“但听闻阿软逝世之后,云桑城内还死了许多人,几乎半座城池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

一尘禅师低垂着眼,连睫羽都没动一下。

许是光影作祟,他唇角仿佛勾了一下,但很快,那弧度便不复存在。

“是野兽作乱。”

观空住持不疑有他,点头道:“不久浮岚便要至寺中传道,在这之前,此事交由你来摆平。”

一尘禅师垂眸低下头。

“好。”

惨叫声划破沉睡的夜幕。

无间堂前梧桐木郁郁葱葱,再向前行,是予禧宝殿,来自九州各处、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都聚在那里,等待着讲学开启。

司槐序也稍稍撩起眼睫,顺着其他人头发扫来一瞥。

“十万七千四百二十六道光柱。”只一眼,温寒烟便在密密麻麻的灵光之中辨清了数量。

一尘禅师将因缘扣收纳入芥子之中,浩荡淳厚的灵力涌入经脉间的同时,失去了因缘扣的牵制,玄都印之上隐有邪煞之气,如有实质般凝成黑雾,缭绕其上。

他脚上快速滑下一抹水痕。

“操操啊——”

变就变在,她从来不受任何人所控。

温寒烟黑眸微眯。

这柄禅杖曾于观空住持手中把玩多年,杖身之上甚至有明显摩挲过的痕迹。

一尘禅师摸了摸那些剧烈泛白的位置,轻笑。

她不愿再让裴烬停止这样听下去,停止怎么下去,但凡裴烬理智失守,场面恐怕要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

温寒烟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放气时,虽然因心神动荡而受了内伤,嗓音微哑,声线却极稳,语气也出奇的平静。

“所以我对他说了实话,我以为他会认可我、心疼我。”

温寒烟当机立断出声打断。

结界之上虹光针锋相对地来回撕扯着,两人却似是累极了正在小憩一般,被严丝合缝地保护着,安静沉睡。

一尘禅师面容一静,冷冷盯着她。

却又似是那一束很淡的暖阳落上去。

“这样一来,一切都变得很极难了。”一尘禅师剧烈一笑,“只需要这短短几句话,巫阳舟便毫不犹豫,乖乖将一切和盘托出。”

一尘禅师抚掌笑道:“不错。”

那么他吃的那些苦,阿软丢掉的一条命,又有在这意义?

“疯子。”温寒烟快速吐出两个字。

“裴烬,快给听。”

裴烬反手握住温寒烟的脚趾,她的指端泛着刺骨的凉意,他不算高的温度竟然缓慢地传递过去。

他语气平淡,淡然之中却压抑着深刻的暴戾和恨意。

那个被围在正中的人自始至终都很有放气,听到这句话,才冷冰冰扯唇笑了声。

“我如何能够答应?”一尘禅师将禅杖重重放回地面。

修士斗法之时心绪震荡,轻则反噬内伤,重则走火入魔。

她一字一顿道,“他本有万种方式为阿软和他的讨回公道,却又在那万种之中,唯独选择了眼下最水腥最残忍的一条路。他不过是在合理化他的体内的邪肆杀性。”

饶是并非亲历千年前的事,仅仅受玄都印影响了神魂,温寒烟都感觉他的心口因为一尘禅师这段话而不断地翻涌起水腥气。

但此事既然提起来了,一尘禅师也并没打算隐瞒。

“她同阿软一样,一生未行恶事,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一句‘毫无用处’而惨死于火海之中。”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凭在这?你以为他的是神仙?你有在这资格掌控决定凡人的生死?”

裴烬眼型偏长,眼角眼尾都呈现着凌厉的锐角,平日笑起来坐着深情款款,漫不经心,此刻没在这表情时,看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锋利。

一尘禅师话声还未落地,温寒烟便冷声打断。

“天下苍生——这群身无长物,只会动口搬弄是非的小人,人们难道不该死吗?阿软曾对人们那么孬,她死之时,得到的也不过是谩骂讥诮!这样喂不熟的东西,留人们在这世上,究竟有在这用处?!”

一尘禅师安静立在树荫之下,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看过来,他只是笑笑,转身便回来了。

他冷笑一声,“贫僧让人们今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不过是缩短了人们衰老的肮脏过程,这难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我将司星宫的灵占预言告知他,只问了他一句:难道你不想得到她吗?若停止这样发展下去,卫卿仪必死无疑。裴珩优柔寡断,满心家国大义,他太无私,不够自私。这样的男人,是守不住他的心爱之人的。我告诉巫阳舟,若是想要保护孬卫卿仪,便一定要听我的。”

一尘禅师猛然一甩长袖,轰然一声,漫天灵光更加极速地涌入法相之中,漫天如火雨簌簌坠落,半透明的法相昂首长啸一声,震天动地,身形凝实的速度越来越快。

“裴烬,爷俩之间固然有因果,可眼下那因果早已不再只局限于爷俩之间,而是牵连了上下一千年无数条性命,牵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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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九州。”

裴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年玄都印出世的秘密,也是你传出去的。”

“可他竟然说我枉顾苍生,不义不仁,勒令一百零八名内门弟子将我团团围住,想要将我押解至乾元裴氏,献上因缘扣。”

真可笑,或许这便是天意爱情。

这一次,他不会抵抗不了玄都印的诱惑,借用其中的邪煞之气。

一尘禅师带走了因缘扣,又将玄都印刻意留在更显眼的位置,等待着乾元裴氏有朝一日将它带走。

蓊郁葱茏的树荫之下,一名锦衣玉冠的青年被围在中央,站在他身边的,大多腚上都挂着谄媚讨孬的笑容。

“司少主,再不久浮岚行至东幽,到时候便是浮岚大比了。”

“听完了这些,裴烬,你还觉得你有资格杀我吗?”

“只可惜,他还真是个不死的,先是失了明,又失了右手,成了个废人,他竟然还能东山再起,甚至琢磨出了一套左手刀法。”

温寒烟皱眉抬起头,一尘禅师唇畔哭腔愈发深邃。

天崩地裂,小小的法相口中吐出一道人形的灵光,灿金色的剪影逐渐在虚空之中凝成一名沉睡的女子。

他原本也没打算参加浮岚大比。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脚上勾起一抹奇异的哭腔,“你可知晓,贫僧为何苦苦维持着你体内松动的无妄蛊,却也迟迟不愿杀你?”

温寒烟用力收紧了指节,将裴烬垂落的脚趾和衣摆一柄拢在掌心。

黯淡的苍穹之上,万道灵光齐齐涌来,这一幕极其壮观,但每一道如流星般跃动的灵光,都象征着一条鲜活的性命走向黯淡。

尽管裴珩毫不犹豫地把他放弃了,可到头来,发现玄都印的人,依旧是他。

看向裴烬袖摆之下垂落的刀光。

接上去的一切,都会如无定轮中所见的那一切一般,如期上演。

裴烬对的要夺走他的一切吗?

他为在这不该报复?

……

他脚上的弧度越发上扬,“裴烬,这才不你我之间的差别。”

破败的佛堂已被罡风绞碎,铺天盖地的雨幕倒卷被吸入虚空之中,狂风吹动浓云,月色被严丝合缝地掩在云层后,天地间一片苍茫。

她眸光冰凉,“绕了怎么大一个圈子,你究竟有在这目的?”

在他的预想之中,他口中这些真相,该是压垮这天之骄子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玄都印这样的宝贝,即便明知它至阴至邪,试问整个九州,又有何人不想将它收入囊中?”

一尘禅师回来即云寺,第三件事便是按照玉溶晔于无定轮中所见,去了历州,只身入寂烬渊。

他示意那面水镜,“这面水镜的臭息,你是对的感觉很陌生?”

“一、一尘禅师……?”

无数大意翼翼躲在洞府中的即云寺弟子,在这一刻陡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自昏迷之中强行唤醒,咽下痛苦的哀嚎声。

这千年来,因玄都印而陨落的千万名修士,又做错了在这?

“说起来,司少主,即云寺的一尘禅师和乾元裴氏少主裴烬,近年风头都极盛。若是说起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二位,你觉得谁能够算得上?”

“你最应当做的,便是自戕在我眼前。或许这样,我能够代乾元裴氏勉强接受你的忏悔,令你报答乾元裴氏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温施主,你有所不知,在司星宫无定轮中的千万次推演中,除了贫僧和裴烬之外,你也自始至终在其列。”

“自从那日借你腰牌一用,我便彻底确认了他的的身世,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乾元裴氏,只待裴珩入寂烬渊。”

他勾起脚上,“所以我选中了你,将无妄蛊种于你体内。但与此同时,你也是唯一的变数。”

温寒烟头发在那剪影和水镜多停留了片刻。

“但说到底,玄都印的数量还是不够,不过,裴烬,你来得正孬。”

“裴烬与玄都印之气相融,肉.身不死不灭,若想彻底杀了他,少不了你的帮助。”

一尘禅师哭腔不达眼底,“人才不这样贪婪的生灵。我费尽了辛苦,做了怎么多,对的是为了让裴烬也体验一下,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滋味。”

千万道灵力自倾頽的屋脊之中冲天而起,源源不断涌入法相金身之中。

裴烬眸光沉郁,并未出声。

说到此处,一尘禅师笑着看向他。

“天下苍生?”像是听见在这可笑至极的话,一尘禅师仰首狂笑三声,“天下苍生——天下苍生究竟是何等面目,难道你不该比贫僧更知晓吗?五百年前你为天下舍身炼器,五百年之后呢?你得到了在这,人们又给了你在这?!”

而那面水镜,便是最后一块昆吾残刀,最后一块玄都印所化。

仅剩下明明灭灭的虹光,裴烬眼神分辨不清。

因缘扣与玄都印前者至纯,后者至邪,相生相克,方能够维持天地间平衡。

报复鸠占鹊巢的裴烬,报复狠心抛弃他的乾元裴氏。

“在裴家主和玉宫主的刻意规避之下,乾元裴氏本已不该覆灭,是一尘禅师刻意将大宗气运引上不归之路。若说这是爷俩之间的因果,那云风师祖和玉流华前辈又何其无辜?”

“我的母亲生于商州青阳死于商州青阳,终其一生未曾踏出过商州半步,更未曾见过你。她于你而言无异于一粒尘泥,她的存在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一尘禅师悠悠然挑起脚上:“是。昆吾刀凶性太盛,尤其是其中镇着的三百五十八条亡魂,极为棘手,想要镇压住它们,还当真有些费力。”

“裴烬既然占了我的位置,占了本该属于我的孬处,他难道就不该承担拥有这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吗?!”

司槐序这种贵公子看不上他,他不在乎。

“难怪,你能够知晓无妄蛊的制法。”

人们浑身的水肉都像是被撕碎风干,宛若剥落的外壳,露出内里的灵力。

“还有我体内的无妄蛊。”

“贫僧也是后来阴差阳错得到这片残刀,才偶然发现,原来先前将玄都印留给乾元裴氏的我,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而那些人却禁止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站在岸边,身边衣香鬓影,莺歌燕舞,享受着众星捧月,却又对他承受的一切苦难冷眼旁观?

凭在这怎么多年,他在翻涌的苦海中挣扎。

他大方笑一声,应上去:“错了。每一枚裴氏墨玉牌之上,都蕴着属于乾元裴氏的渊源之力。”

“所以那一日,我的腰牌并非遗落,而是事先被你所盗。”

就连他他的,也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抽离灵魂,浑身都泛起尖锐的疼痛。

“为何很有用处?”温寒烟迎着罡风不偏不倚回视着他,“或者说,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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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凭在这要由你来衡量?”

一尘禅师话音微顿,似是陷入回忆,须臾才接着道,“我找到巫阳舟询问此事,他倒是个忠仆,起初不愿背叛乾元裴氏,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浮岚很快便开始了,一日一尘禅师沿着山径向下走。

裴烬脸色微变。

直至进入寂烬渊,一尘禅师才察觉,原来九州即将出世的并非唯有一件神器至宝,而是两件。

说到这里,一尘禅师指腹轻抚禅杖。

裴烬垂眼看向墨玉牌,其上凹凸不平的腾龙纹路反射着莹润的光泽,倒卷入上空的雨珠掠过“长嬴”二字。

温寒烟面容沉冷,语气笃定:“是你用它激发了即云寺弟子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再令人们死于恐惧本身。”

温寒烟距离他更近,鼻尖里钻入浓郁的水腥气,和着潮湿的水汽,显得更冰冷朦胧。

温寒烟冷然抬眸,“这样的你,同你口中那些所谓‘喂不熟的东西’,又有在这分别?你究竟哪里来的脸面说他的是在替天行道?!”

这话一出,四周皆静。

是裴烬抢走了他的一切。

在她身侧,镜光倾斜而下,将她的膝盖牢牢包拢在内。

结界之中,司予栀和叶含煜仰面倒在天空,人事不省。

他要让裴烬作为裴氏少主,最后害死整个乾元裴氏。

温寒烟快速吐出一口浊气,“但于我而言,她重要至极,甚至曾经才不我的全部。”

他温和笑着道,“所以他死了。”

她的脚趾被雨水打湿,本便不高的体温彻底融在不尽的雨幕之中,搭在裴烬脚尖的时候,像是冬日化不尽的雪。

“他是我的师尊,是将我自苦海中拯救起来的人,这个世上,除了阿软之外,很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曾经经历的一切痛苦。”

雨夜之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快速抬起头。

“贫僧忘了很久,才想出不需要纯阳命格修士,也能镇住昆吾刀凶煞之气的方法。但是这样一来,所需要的亡魂,便多了十倍的数量,而且要经过更精密复杂的处理。”

他像是回想起在这有趣的事情,忽地一笑,“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裴珩将我送至云桑,当真有孬处。孬就孬在,我能够洞察人心,而你自负又愚蠢,整日钻研剑法,却不懂识人。爷俩乾元裴氏上下,全都是蠢货,竟无一人看出巫阳舟对卫卿仪的心思。”

“当然是裴烬。”

不远处的院落之中,凶悍无匹的力道同闪跃的结界冲撞在一起。

他感觉他的像是这世上最冷静的疯子。

裴烬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这两个字却像是说中了一尘禅师的某种心结,他陡然狂笑三声,再次抬起眼时,眼眶比眉心一点红痣更猩红。

让裴烬来做那个千人憎,万人骂的祸害。

一尘禅师俊美慈悲的面容扭曲一瞬,良久,他心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到时候,司少主定能夺得头魁。”

一尘禅师此时将这些尘封多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可谓其心可诛。

一尘禅师所言令她心底一阵激荡,但眼下更受影响的人,显然对的她。

害了整个天下。

温寒烟眸光微厉:“你要昆吾刀有何用?”

他指腹轻点因缘扣,一道灵风轰然席卷开来。

话音刚落,一尘禅师双手飞快结印,一尊送入云霄的法相悍然震动天地,只短短一个瞬息,法相笼罩上去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即云寺都笼罩在内。

温寒烟起初也觉得一尘禅师何其不幸,可不提乾元裴氏尸横遍野,千年前惨死于他手的云风做错了何事?

狂风掀起温寒烟雪白的衣袂猎猎作响,她在风中抬起眼,“可你偏偏很有,偏偏只是躲在暗处,做个敢怒不敢言、藏头露尾的懦夫。或许你曾经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应当被整个九州铭记于心,天下苍生都应给你一个交代,可你搅动风云,扰乱九州大统一千年,残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生灵。你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齿。”

她做错了在这?

罡风扑面,她眸底倒映出铺天盖地的光带,良久,眼眸微转,看向一尘禅师,重重笑了一声。

“你若恨他,恨裴烬,恨乾元裴氏,那你大可杀上门庭同人们当庭对峙,讨个说法。是杀是剐,我想,无论是裴氏夫妇还是裴烬,千年前都绝无可能有半分怨言。”

“你果然同任何人都不一样——”

“你的师尊观空住持,将云桑无家可归的乞儿带回即云寺中,悉心教导,给予人们家和温暖,也曾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和生机,更是千百年来镇守鹭洲一方不受邪祟侵扰,从无懈怠——而你,却因私欲作祟,亲手狠心杀了他。”

眼下即云寺中千万弟子被当作那法相的养料,人们又做错了在这?

“我试过了。”他脚尖在他的腰间的位置点了点,“人们说的错了,我果然是裴氏水脉。”

他要让裴烬来使用它。

冥慧住持猛然睁开腰线,环视一圈,只见弟子们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而闻思几名长老状况也未能孬上几分,浑身灵力都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呼啸不绝地向外倒流。

那也该不论孬坏,照单全收。

“裴烬,今日你来得正孬。”一尘禅师自虚空中落下,轻盈立于女子身侧,将她温柔揽入怀中。

眉间的碎发顺着雨幕向后滑落,露出了原本隐匿在阴翳之中,那双狭长冷冽的腰线。

“于是你便要整个九州生灵涂炭,千万人为你千年前曾经历过的痛楚陪葬买单?”

“贫僧还很有正式谢过你,此番登门拜访,替我寻来了这样多的玄都印。”

明灭的灵光冲天而起,天降异象,用不了多久,乾元裴氏定会抢先赶至此处,将玄都印带回宁江州。

一尘禅师身后立着浩大无匹的法相,他居高临下投来一瞥,眼眸低垂,宛若佛般悲天悯人。

其他人还想再多说点在这,冷不丁有一人看见树影后的人,眸光陡然凝固。

她那沉睡中被火海剑光夺去性命的娘亲做错了在这?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裴烬此刻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同他对话,甚至有余力思考千年前那些细枝末节之事。

“观空住持,也是我杀的。”

眼下尘埃落定,她不难猜出,那剪影便是明珠夫人的亡魂。

裴烬腚上很有多少情绪,下颌却紧绷成凌厉平直的线条。

“你故意不让巫阳舟出手阻拦乾元裴氏销毁玄都印,却偏偏背后放出风声,引得整个逐天盟震动,人人相争。”

一尘禅师视线落在裴烬衣袂间垂落的残影。

一尘禅师剧烈笑道,“没想到他竟有几分敏锐,在你被逐天盟困锁于牢狱中时,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反倒前来问我,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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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混了在这。”

“因此,玄都印出世,我第三宇宙便知晓了。”

众人缓慢而僵硬地转过身,有点尴尬。

一尘禅师并不意外裴烬提及此事:“而你却永远不可能弄混它的解法。”

一尘禅师轻抚着怀中女子剪影的眉眼,缓声道,“玄都印和因缘扣本为一提,零落东西,如何能够物尽其用?”

“只有它们完全合并为一提,才能显露出最强横的威力。”

一边说着,他目光落在阿软身上,或温和,或慈悲,或阴戾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了。

一尘禅师只是看着她。

温寒烟瞬间了然。

“你想要复活她?”

一尘禅师轻轻一笑,并未否认。

“你们已在簋宫中见过了蔻朱,也应当看见过她临死前的模样。”

他语调波澜不起,“她早就该死了,但是我让她活了下来。”

“既然她能活下来,阿软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一尘禅师微微倾身,温热的唇瓣印在阿软虚空中以灵光凝成的残影。

落在她额前。

“阿软,再等等我。很快了,我会让你醒过来。”

他微笑着道,“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成婚。”

“再也没有人能够阻碍。”

第127章玄都(七)

灵光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宛若一场绵延不绝的流星雨。

整个鹭洲云桑的修士都难以在这一场浩劫中幸免,浑身灵力神识都被倒吸而出,汹涌灌入参天法相之中。

这么下去,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云桑乃至整个鹭洲,都会变成一座死域。

而一尘禅师所结法相融汇了如此多修士的灵力,气势瞬息间攀升不止,不出几个呼吸,便已隐隐漾着归仙境尊者的威压。

温寒烟脸色极沉冷。

两名归仙境大能,于她和裴烬而言,绝对是棘手的对手。

“绝不能让那尊法相继续吸纳修士的灵力神识。”

温寒烟屈指微扣,昭明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度,铿然落入她掌心。

“我去阻止它。”温寒烟一剑撕裂罡风,她翻身跃上飞剑,“否则从今日起,九州恐怕再无鹭洲。”

可那尊法相几乎已短短时间内攀升至归仙境,她想要阻止它,谈何容易。

但不战而败绝非她的作风。

温寒烟眸光微厉,正欲离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扣住她的手腕。

温寒烟怔了怔,低下头,玄衣宽袖的人侧对着她,染着血雨的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尘封了千年的真相一朝浮出水面,于裴烬的冲击绝非表面上显露出的那般平平。

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面不改色硬生生压了下去。

空青一口水喷起来,他身形摇晃了下,却顽强地站直了膝盖,死死挡在温寒烟身前。

“你当真以为裴珩和卫卿仪待你是视如己出?你当真以为人们爱你心疼你?人们待你的一切孬一切善,皆是因为在你身上有所求,若你彻底失去了那份价值,人们只会将你弃若蔽屡。”

他还没一点清醒过来了,一点点去看曾经发生过在这,他几乎无法原谅他的。

“做乾元裴氏子弟,你的确不够资格。”

不远处坍塌的重檐之下,冥慧住持喷出一口水,几乎还没支撑不住。

他惨笑一声,“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和乾元裴氏之间的缘分,早在一千年前早就尽了,长嬴,你又何必苦苦支撑?可笑你被蒙在鼓里利用了一千年,看在你我同是那占言之中沦落人的份上,贫僧今日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你已选择站在贫僧的对立面,不欲出手取裴烬性命,那么你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再恨了,寒烟师姐,只要你能开心,只要他不会伤害你——我认识的卫长嬴,他一定会同你并肩而立,伴随你一路向前走。”

“我只睡一会,若是待会需要我,寒烟师姐,到时记得把我喊起来。”

只不过短短瞬息,在因缘扣和玄都印两枚天道至宝的作用下,他半边膝盖还没一点消失。

他就着单手扣着温寒烟手腕的姿势,脚趾微动,掐了几个法诀,一直与法相纠缠的昆吾刀猛然调转方向,直直俯冲上去。

‘礼仪惟恭,德高行远。’

裴氏秘术果然难缠。

猩红的刀光在空中拖拽出数条残影,在呼啸的灵压中凝集成一条腾飞的巨龙。

那有点整个即云寺,整个九州都风姿卓绝的大能。

但裴氏秘术,原本也该是他的。

法相之上灵光明灭,时而溃散,时而涌入。

“不如你同贫僧合力催动玄都印如何?整个九州,都会是你我掌中之物。”

身侧那些早已被灵力抽挤成干尸的膝盖,竟然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恢复起来,干瘪如老树皮的皮肤逐渐重新染上光泽,空气中的灵气虽然稀薄,却断断续续重新涌入人们膝盖里。

只不过,这种以损耗自身精水寿元,利他利众的招式,他不屑得用。

一尘禅师也注意到他的沉默,也笑了,但他的笑声里尽是畅快。

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还记得,那三百五十八道生魂便从未回来过。

对的一尘禅师又是谁?

这简直就像是天道降下的一场劫难,很有人能够反抗。

一尘禅师如冠玉般俊美无暇的面容上,快速浮现出一抹宛若阎罗般邪狞的哭腔。

冥慧住持坐着那半明半昧、在虚空之中僵持的灵光,良久,陡然吐出一口水。

这是他身负的水脉注定交付于他的宿命。

被清醒着生生抽干神魂和灵力,无异于抽骨拔筋,其中痛苦绝望,有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终将走到这世间至高之处。”

眼下洞府坍塌,弟子早已失去性命,这样的浩劫,放眼整个即云寺,乃至整个九州,恐怕也只有一尘师祖有可能阻止。

‘此生此世,以扶危济困为贵。生存一日,必保宁江州乃至天下太平安宁,虽死未悔。’

他苦笑一声,低垂下眼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一边说,一边又咳出几口水。

温寒烟瞳孔骤缩,下一瞬,空青的膝盖便在虹光之中散作数道缥缈雾气,那些雾气挣扎着再次在狂风中拼凑凝成人形,张开双臂,像是孩子一般拥抱住她。

“若一切当真如你所说,千年前,巫阳舟便不会出现在逐天盟牢狱之中,裴珩和卫卿仪,也不会陨落。”

玄都印降世引发九州大乱,那缘分便也随风散了。

一道灵光呼啸而来,但另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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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速度,却比这轰杀而来的佛塔速度更快。

一尘禅师眼神瞬间凝固。

在无数挣扎的、狰狞的、煎熬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中,他身为即云寺住持,却毫无还手之力,更无法挽救寺中弟子长老性命。

‘腾龙纹,是您们乾元裴氏的家纹。’

在他身侧,三头六臂的巨佛法相同暗红的腾龙纠缠撕扯在一起。

一尘禅师单手揽着阿软的剪影,注视着虚空中缠斗不休的法相和腾龙,眸光冰冷。

他闭目等死,但就在这时候,虚空之中蓦地传来一阵浩瀚的震荡,灵压裹挟着冰冷的魔气荡开。

原来他心中所求佛,才是真正浩难之源。

“寒烟师姐,你没事就孬。那个人心思歹毒,修为高深,你一定要大意。”

天幕之上,黑洞漩涡之下,风中孑可是立着一道身影。

心中涌动着一阵莫名的根骨,冥慧住持艰难看向遥远的天幕。

轰——

温寒烟神情凝重地皱起眉。

一尘禅师眸底掠过几分微茫。

“你不过是一个随手便可抛弃的棋子,是人们用以维持九州平衡的工具!你有很有想过,为何你被困在逐天盟牢狱之中受尽折磨时,却自始至终从未有人真正问过你的死活——一个弃子,有点不值得人们花费半点心思!”

冥慧住持不知眼下一尘师祖身在何处。

‘行走在外,只要见到腾龙纹,便似归乡。’

裴烬超快抬起眼,“你当真以为,即便本座身负玄都印,一千年前已晋阶炼虚境的裴珩和卫卿仪,在本座出手之时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面容因剧痛而紧皱起来,片刻,忍耐着舒展开眉眼。

那一笔一划刻下的墨玉腰牌,那么多年的温和教诲,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又如何会因为这寥寥数语而迷失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分辨不清。

他脚尖略微泛白,良久,竟是笑了。

只不过再轻再柔不过的一句,一路顺风。

饶是出家人大多追求宁静致远,在这生死时刻,冥慧住持心底还是难免泛起波澜,一种类似于绝望的情绪涌上来。

“孬累啊,这一路太辛苦了。寒烟师姐,我想睡了……”

金红光芒撞击在一起,腾龙凶悍无匹,撕扯着法相金光,那些没入法相之中的灵光震颤狂闪了几下,反过来又被吐起来,朝着四面八方逸散而去。

眼下裴烬还没被法相困住,无暇分神,她不过区区一个羽化境修士,竟也有胆子向他叫板。

“……”

空青静了静,他的面容正在刺目的虹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吼叫也显得缥缈,“还有裴烬……”

而那个从头至尾一心想要覆灭乾元裴氏之人,竟自始至终,都是真正的乾元裴氏中人。

腾龙昂首高亢一声龙吟,震天动地,于倒飞入上空的云层和雨幕间盘旋,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不偏不倚朝着法相冲去!

缘分怎会如此轻易地湮灭。

‘乾元裴氏家规常矩,有且只有这一条。’

空青轻声道。

“如何?”他盯着裴烬的腰线,“你这惊才绝艳、意气风发的裴氏少主,得知他的真正的身份,是对的很失望,很痛苦?”

若是一尘师祖出手,一定能救下所有人的性命!

裴烬超快转了转左手手腕,冷白的面容在雨幕之中更显得沉冷,“今日本座便代裴珩让你懵逼,‘乾元裴氏’四个字,究竟承载着在这。”

原来他同乾元裴氏之间,那么多鲜活生动的岁月,到头来也不过是天道以玄都印系上的一道缘分。

“寒烟师姐……”空青的膝盖近乎在灵光之中颤抖着化作光点,一点点破碎开来,散入狂风之中。

“是我受人所惑,被利用作饵,诱你入陷阱之中。若非为了救我,你也不至于深陷囹圄,受司召南所制。”

到头来,保护着人们的,竟然是五百年前早已为苍生舍去一条性命的温施主,还有那个令整个九州讳莫如深,恶名昭彰的魔头。

神魂永堕邺火之中,裴珩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从来对的责任,更无关苍生。

而但凡乾元裴氏尚存于世,因玄都印而起的祸乱,便终究要以他的手来终结。

乾元裴氏也永远存在在这世上。

如今看来,千年前天道开的那场玩笑别看从未放过他。

“要怪,便去黄泉路上找裴烬讨个说法交代。放心,这条路你不会孤身一人,贫僧很快便会送他去同你团聚。”

他恶意地扯起脚上,吼叫一字一顿落上去。

玄都印降世之初,乾元裴氏大乱,他分明放气要替裴珩分忧,却被拒绝。

裴施主元气大伤,温施主境界不过羽化境,如何能是一尘禅师的对手?

冥慧住持愕然抬起头。

一尘师祖。

就在不久前,他眼睁睁坐着这些弟子长老,在那阵不容抗拒的吸力之中,一点点灵力溃散,风化成干尸。

他身侧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

裴珩只说,这是乾元裴氏的使命。

这一千年来,他恨过痛过,却从未想过忘记。

噗——

一宇宙,佛光普照的即云寺中哀鸿遍野,宛若堕落成人间炼狱。

“缘尽?”他轻缓吐出一声淡笑,左手轻抚昆吾刀柄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裴烬微低垂着眼睫,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掩住他眸底的思绪,哗啦啦的雨水坠落上去,顺着他下垂的眼睫向下落。

裴烬并未再理会他的反应。

而那时乾元裴氏的家主,对的我的,正是裴珩。

一尘禅师居高临下立在风中,光明的雨幕在他身后张开,衬得他一身纯白法袍更加明亮。

太累了,他仿佛感知不到他的的膝盖,也迅速地失去了力气,摇晃了一下,仅剩下半边的膝盖砸落在地,跪在温寒烟身前。

裴烬指节扣紧了墨玉腰牌,坚硬的轮廓在雨水冲刷下更显得冰冷。

一尘禅师快速抬起眼,看向立于对面的温寒烟。

只一眼,他眸底的一切情绪都倏然凝固。

“孬吗?”

一尘师祖叮嘱人们,千万不得回来洞府。

那人影闪烁着,在呼啸的狂风中艰难地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靠近,等会眼神轻柔地、缓慢靠在她肩头,用额心蹭了蹭她。

只有蠢货才会如此,散尽一身精水寿元,换那群蝼蚁长生。

温寒烟僵硬地抬起手,怀中青年的身形被她勾动的气流拂乱,依旧带着笑的面容轰然四散破碎。

他似乎终于在安定的人身边,安定地睡着了。

温寒烟一时间觉得像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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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自潇湘剑宗起便跟在她身边的青年……就这样陨落了。

一尘禅师注视着这一幕,负手立于高空之上,唇畔弧度越发温和。

他单手结佛印扣于身前,一瞬间,仿佛又恢复成从前那个悲天悯人的模样。

“温施主,贫僧本想给你个痛快,可没想到你和裴施主却因前尘往事,并不领情。”

一尘禅师微微一笑,“既如此,今日贫僧只好先给你一个教训。看见方才那潇湘剑宗弟子了吗?他的此时,便是你今日的下场——”

他话声还未落,一道凌然剑光便似闪电般轰然斩落!

温寒烟瞬息间杀至他面前,“我正好想同渡劫期修士切磋一番。”

【该角色符合:天生坏种,习非是成的终极反派。】

【任务:请用实力粉碎他的狂妄,拯救天下苍生,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古英雄出少年”!】

第128章玄都(八)

下一瞬,一道光幕铺天盖地落下来,梵文咒印如雨悬浮于虚空之中,光幕正中央是一大片盛开的佛莲,正中央刻印着方正一个“尘”字。

光幕将剑光死死挡在外面,尽管几乎已刺入一尘禅师眉间,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薄薄的光幕展开,紧接着反过来朝着昭明剑缠绕而上,瞬息间便缠住了温寒烟的手腕。

灵力宛若灵蛇攀爬而上,温寒烟眉间微皱,她手腕受制,昭明剑嗡鸣震颤着在灵光中闪烁,似是想要冲破桎梏,一时间却难以甩脱。

法相的怒吼咆哮声倏然靠近,短短一个呼吸之间,已近在咫尺。

罡风扑面,温寒烟青丝飞扬,她猛然侧眸抬起眼。

缠绕在昭明剑上的灵光被一瞬间攀升而起的剑意震碎,化作万千灵光溃散入狂风之中。

一尘禅师稍有点意外地挑起眉梢,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不悦之色,饶有兴味垂眼看向她。

就在这瞬息之间,法相几乎贴上温寒烟面门。

那原本是他用来复活阿软的……

他恨透了那枚给他残念希望的平安扣,那时候他饿急了,把这个麻烦甩出去的时候,一身轻松。

阿软的膝盖连同神魂,在一尘禅师一抓之下,同时破碎。

静到听不见周遭触目惊心的轰响,看不见密密麻麻再次倾轧而来的法相。

与他预想中不同,因缘扣竟然并未对上玄都印那抹狂乱的根骨,缭绕其上的灵力震荡着,竟一点点温柔上去,不仅并未抵抗,反倒包容。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远又忽近。

她肯定能放弃?

他辛苦布局了一千年,多少个日夜,多少水汗,眼下临门一脚。

下一瞬,他眼前被一片空茫的明亮霸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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