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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互演手册 雪满头 4492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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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我要去东宫献舞。”

她太紧张,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附耳小声同他说话时,嘴唇擦过了他的耳廓。

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

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避开宁珣的目光。

他果然松了手。

宁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东宫?”

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由东宫牵头设宴,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

若如此,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

人都送到他那儿了,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眼。

确实好颜色。这样一张脸,送去谁家府上,怕是都没人能拒绝。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里又没点灯,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晦暗难明。他想看清她的脸,难免便凑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戏谑般问她:“那地方是座死牢,进去容易,想活着脱身却难。那些人,你能应付得来?”

他指尖微凉,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却不容她低下头去。

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道:“比起你来,该是好应付些。”

他笑起来,松开她下巴,察觉出他的松散,衔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说得不错,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

衔池缓过劲儿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抬头看他:“你的伤处理过没有?”

倒不是别的,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耽误了他包扎伤口,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

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宁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没受伤。”

衔池皱了皱眉,“可我分明闻到了……”

宁珣后撤一步,火石一撞点上灯烛。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这儿死了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理。”

衔池了然,“寻仇?”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绑成这样?”

宁珣欺身下去,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解释得敷衍:“怕你醒来乱动,刀剑无眼。”

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哪是无眼?衔池默默腹诽,心里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

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何况又隔了这么久,他何至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你想杀我。”

宁珣正将绳索抽开,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这样一转,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

“想过。”

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我说过,我不杀你。”

这句倒是真话——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临时起意,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莫说花灯,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

“护国寺那夜说过。”

衔池不避他的视线,甚至往前倾了倾身:“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她总是心里没底。

宁珣一时没有回答,两人目光胶着,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

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衔池倏地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荡然无存:“你这人好没道理,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

既然问不出来,她得见好就收。

宁珣依旧看着她,重复道:“你一直担心我?”

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

衔池一挑眉,理直气壮问回去:“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离宁珣远了些,背对他坐着,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

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像在赌气。

外头又有烟花炸响,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闪烁不定。

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衔池抬头,却见宁珣站在面前,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伤药。脖子上的伤莫沾水,每晚厚厚涂一层。这伤划得浅,好好养着,五六日便好,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又补道:“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

衔池将信将疑看他,抬手接过小瓷罐,收在身上。

宁珣却没收手,只将手递到她面前,“我送你出去。”

衔池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点点头,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腿竟蜷麻了,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

也正是这一刻,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

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便数箭齐发。

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听到动静时猛一抬眼,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霎时间,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她瞳孔一缩,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下意识一躲——

箭矢射来那刻,宁珣一手扶着衔池,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窗子是闭着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着她一道躲开。

可他没想到,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宁珣反应极快,立刻拔剑去挡,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

电光火石间,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

确实是挡住了。

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带着她往一侧一滚,避开下一波箭雨,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犹在惊惶中,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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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双眼还未适应,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愈发惊惧,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

两人脱离了窗边,屋里又灭了灯,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来。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像无数脚步接近,错乱无章。

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衔池终于醒过神来。她被压在地上,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只是仍血流不止,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濡湿她的衣襟。

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嘘”了一声,立马噤了声。

衔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

该是安全了。

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利落翻身到一侧。衔池一蒙,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她来不及反应,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你的伤”

她这回是真的担心,半分假意都不掺。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当不会受伤。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再怎么说,愧疚也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衔池站起身,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迟疑片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便不能露于人前。

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但流了这样多的血,应是不轻若不及时处理,不会耽误夜宴吧?

宁珣坐在地上,闻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找?”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

她替他找来的郎中,他敢看吗?

衔池一愣,老老实实道:“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虽是上元夜,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该亮了。”

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她就多余替他操心。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诚恳道:“对不起。”

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我……”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我一时害怕,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就……”

她心里清楚,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

她站在一边,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样子,也确实是受惊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扶我。”

衔池架住宁珣时,才知他伤得不轻。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他需得露一面,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们怕是不便现身。

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她从善如流应下了。

她刚要走,又被宁珣叫住:“屋里有件斗篷。”

外头人多眼杂,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摇过市。

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明白过来,进去披上斗篷,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

宁珣一手捂着左肩,倚在门边,疑惑抬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银子吗?借我二两,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

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

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抬腿就走,忍了又忍,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往东走,人会少些。”

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头也没回。

她前脚刚走,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

所幸那一箭虽深,却未伤及骨头,只算皮肉伤。

只要将箭头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养就是。

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

宁珣闭了闭眼,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

屋里没有外人,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属下失职,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过了良久,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免了他的责罚。

宁珣面色苍白,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

青衡斗胆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摇。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

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

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赤金衔珠的款式,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怕是千金难求。

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她掉下的。

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

东珠光泽盈润,宁珣微眯了眯眼,夺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

*衔池自上元夜后,便以潜心练舞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各种缘由”而推迟的准备,可没想到,这一世的东宫夜宴,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将一切再三嘱咐好,才回到夺月坊。

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紧闭,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边,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才递到她手里,“出去了?”

衔池手冻得发麻,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既暖和得过来,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

她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就出去透了口气。”

她三言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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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叹了一声,“衔池。”

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问他:“喝吗?”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来,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阿澈,我们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

“怎么不怕?可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也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食言。”

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望住他双眼——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好为日后铺路。

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澈接过茶盏,开门见山道:“两日后东宫设宴,不出意外,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只是你初入东宫,一切还未熟悉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一月为期,先以保全自己为重。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难保太子不会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虑。而后尽可能接近他,让他信任你。”

“一月后,自然会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难处,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同他们提。”

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

但沈澈只笑了笑,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只道:“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也不再纠结,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给我娘写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顿了顿,补道:“我会看顾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没人来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着衔池,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若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衔池倏而抬眼,正对上他视线:“若我有危险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话音落得果断:“不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开视线,语气如常:“我知道。吓你玩儿的。”

“不会有那天。”沈澈叹了口气,“你若真想找我,便寻个由头回夺月坊。来找梅娘,告诉她你要见我。”

他不许衔池来镇国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亏一篑。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无路至此,在众目睽睽下到镇国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失势,京中波云诡谲,一息间便有无数风起浪涌。他欲扶宁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处。

成大业者,不会也不该有软肋。

在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对她前,她越是藏于暗处,就越容易保全。

衔池应了一声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场雪。

坐在夺月坊的马车里往宫城走时,衔池拨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远远望见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静谧。

寒风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往掌心哈了口气,搓热。

东宫上下为这场夜宴筹备已久,天色将暗未暗时便已掌起灯。

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的雪点子却直往人脸上扑。宁禛一身朱红长袍,大步往前走,身边两个跟着撑伞的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跟着,小心挡着风雪。

远远望见一队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宫里嬷嬷的引导下排成一长列往偏殿走着,宁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着面纱,身段窈窕,领头一个衣裙繁复却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往他这侧偏了下头。

恰逢风起,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精心描绘过的一张脸。眉如远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额间绘着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树下成的精怪。

正是这时候,宁珣亲自出来迎他的二弟。宁珣站在殿前,顺着宁禛的视线往那边儿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认。

就连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细雪簌簌而下,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护国寺分别那夜,她将费心求来的护身符塞他手里,而后飞快转身离开的身影。

那护身符被他那夜烧焦了一角,却没扔。

衔池规规矩矩跟着嬷嬷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里将行踪暴露无遗的小动物,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颤抖。

衔池在心里摇摇头,许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连带着跟这座宫城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宁珣依然望着那列舞姬的方向,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哪还会冷?旁的不说,设宴的正殿,地龙烘得都让人微微发热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刚要麻溜去办,又听太子殿下补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话音刚落,宁禛走到他跟前,行礼的动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皇兄。”

刚好那列舞姬进了偏殿,宁珣收回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

宁禛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跟着宁珣踏入殿中。

酒过三巡,负责席间歌舞调度的内侍上前请示:“殿下,夺月坊进献了一批舞姬”

这话起头时宁禛便不动声色朝上首望去,还不等内侍的话说完,太子便道了一声:“准。”

但他似乎对此无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举杯饮尽。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儿望向殿外。

宁禛在心里嗤笑一声,转了转酒杯,远远望了熙宁郡主一眼——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虽是郡主,可也与皇子公主无异,这样的场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宁似是无聊得狠了,同随侍一侧的宫女说了句什么,便离了席。

可惜了,宁禛心想,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太子眼前时,他这纯孝嫡子会是什么神情。

殿里的丝竹声停了停,再起时便转了旖旎调子,是京中正时兴的曲儿。舞姬鱼贯而入,面上皆仍覆着薄纱,只是换成半透不透的样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云海雾霭,并不真切。

衔池被围在中央,众星拱月。她师承昔年称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却又隐隐更胜一筹,身段虽柔,却充斥着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腾间,足腕银铃声声,扰人心弦。

殿中方才还嘈杂着的推杯换盏声弱下去。衔池借着半转身的动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纱覆住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眸,眼波流转间,似能勾了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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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她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见他只是端详着手中杯盏,似乎对下面正跳的舞没什么兴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伤不浅,这才半月不到,怎么敢喝这样多的酒?

却不期然与他视线正撞上。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宁珣的手一顿,她的视线恰随舞步转开。

他低头,又满上一杯。

确实算是上佳。他轻笑了一声。

可他对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来,这回他这二弟,可不太上心。

宁禛动筷夹了一道凉拌鱼片。

不过开胃菜而已。他朝上首举杯示意,笑着饮下一满杯。

正是宁禛酒杯搁在案上的这刻,丝竹声转。陌生却又熟悉的曲调悠扬而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

舞姬们分两列慢慢退下,只留下正中一个。

衔池闭了闭眼,起势,早就烂熟于心的舞步随乐声滑出。

裙袂起落,银铃一响。

“桃夭?!”五公主惊呼了一声。

衔池不去看席间众人的脸,她专注在这支舞里。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舞,甚至连周围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一霎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又或者二者并无区别。

宁珣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攥,手背青筋暴出,酒盏顷刻间爬上蛛网般的碎纹。

他尽力克制住神情,双眼死死盯着台下的身影,只觉浑身血液逆流。

左肩的伤突然疼起来,顺着心脉,牵连而下。

宁禛从上首收回视线,端起酒盏,掩住唇角几乎压不下去的弧度。

嫡长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这层身份,这样的生母,才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衔池只管一心一意地跳着,如前世一般,她依着他们要求的那样,逐渐靠近宁珣。

她还记得,前世那时候,宁珣不准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边的内侍便做出要拦的动作,她自然不会自讨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回内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拦她,宁珣却抬了抬手,两侧侍立的太监立马低下头,不再拦她。

衔池迟疑一刻,注意到一侧二皇子的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着舞步一点点贴近宁珣。

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她的袖子漾开,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侧脸。

宁珣的视线默然追着她,却并不像是透过她回忆什么或是追忆谁——只是单纯地在看她宋衔池而已。

因为是不一样的。母后昔年一舞,只是跳给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没有资格能看皇后一舞。她贵为一朝之后,又是一身傲骨,舞姿里尽是雍容清贵,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献媚。虽名桃夭,可这舞却更似梅,凌霜傲雪。

那时帝后恩爱,如胶似漆,颂为佳话,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于是桃夭一舞传出了宫墙。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观赏性为重,桃夭传来传去,也便改来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京中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舞了。

这舞,同皇后一样,成了宫墙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衔池转身背对着宁珣,似是要随舞步离开。宁珣抬手按了按侧脸,她身上的舞裙是绸制的,幼滑冰凉,拂过脸颊时的触感分明。

银铃的响声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后仰腾空,裙袂在空中一划,向他怀中坠来。

像折翼的鸟儿。

衔池心脏发紧——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进他的怀里,便会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夺月坊练这个动作时,曾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但梅娘只笑着点点她的心窝,拖了长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他若是准你近身了,又如何会不接你?”

她的滞空已经做到了极限,可也不过短短一息。衔池下意识闭上眼,在身体下坠之前,腰背却突然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睁眼,宁珣将她一揽,稳稳收进怀里。她睁眼时,便正对上他双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缠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冰凉的丝绸下,他掌心热度贴在她后腰,浸染过她。

那一刹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她于此时此地献舞,到东宫无数日夜,再到火海里那次回头。

宁珣低头,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将人吸纳其中。衔池被他看得心底发颤,绷直了小腿,借着他的小臂向后一仰转,翻落在他身后。

她舞步轻巧,银铃阵阵,离他愈来愈远,回到殿中,继续跳完了这支舞。

桃夭的舞乐乍歇时,四下里静的出奇,一时竟无人敢出声。宁勉犹豫再三,正要离席说点什么,便听突然之间宁禛抚掌而笑,连道了三声“好!”

由备受圣人宠爱的二皇子领头,席上才慢慢又热闹起来。一众舞姬上前行礼,宁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听见桃夭那一瞬间的失态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说好,那便都赏。”宁珣淡淡瞥向底下谢恩的一众舞姬,似是在找寻,望向衔池时才停了停,“她,留下。”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谢恩。

席上五公主同宁勉对视了一眼,皆是隐隐有些担忧。

不为旁的,每逢年节,向东宫进献美人儿的便有无数,舞姬更是数不胜数,可太子一次都没留过人,无一例外。

这回却因桃夭破了例无论怎么想,都叫人不安。

衔池随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门外,被嬷嬷单独领了去。

被太子亲口点过要留,她的身份暂还未定,嬷嬷便先寻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个小宫女来,既是暂且照顾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让她在这宫城内冲撞了贵人。

小宫女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看着便讨喜,朝衔池一礼:“奴婢蝉衣,特来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将就住这儿,待太子殿下安排。”

衔池笑着应下——她记得她。

上一世来她身边差使的也是蝉衣,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活泼又烂漫,开心果似的,很会哄她开心。唯独一样,蝉衣对她去接近宁珣这事儿,比池家还要积极一些,一心盼望着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蝉衣想着,这偌大的东宫,连一个女主子都没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头一个,自然不一样。

有宫人送来厚实冬衣,衔池这一路吹着冷风,冻得厉害,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来便只穿了寝衣。

蝉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只穿寝衣”话未说完,她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连连点头,在衔池疑惑的目光下,扶着她坐到妆镜前,又苦恼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来得匆忙,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莫说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没有!”

衔池看着她,叹了口气。果然。

蝉衣显然又会错了意,当即宽慰她道:“不过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况一会儿太子殿下过来,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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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了,定会给姑娘赏赐。”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间喝过酒,该是会回去好好歇着。我们安心等着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来看,蝉衣操心的事儿很是多余——宁珣今夜压根便不会来,日后对她也没什么正经安排,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东宫里,但胜在没什么限制,自由得很。

不过赏赐倒是不少,随便什么缘由,他都会赏东西给她。

天气好会赏,天气不好也会赏,他心情好时会赏,他不顺心时赏赐也没断过。应季应时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送来她这里,彰显着太子对她的宠纵。

最初宫人还会暗暗咂舌,偷偷议论她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后来见太子对她宠纵非常,也便没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衔池这话一出,蝉衣便像是泄了气似的,低低应了一声“是”。衔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对着妆镜解散头发,便招呼蝉衣也下去睡。

蝉衣替她铺好床,到了要灭灯时,却磨磨蹭蹭地,犹不甘心似的望着外头。

衔池拥着又厚又暖和的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无用,但也不催她,只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

是以等她听到蝉衣又惊又喜地行礼道:“殿下!”时,还未反应过来。

衔池“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当她真真儿看见宁珣那身蟒袍时,才倏地下榻行礼,“民女宋衔池,拜见太子殿下。”

蝉衣已经识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

宁珣没叫起,她便只能伏着身子,眼前是他蟒袍的衣角,金线绣出的金蟒栩栩如生。

他为什么会来?

或者更早些的时候,在殿中,他又为什么准了她近身?

衔池咬紧下唇,心念飞转。

不会无缘无故就同前世不一样的。

其实原因也很显然——因为这一世她早便见过了他,他也早见过了她,三面。

第一面,护国寺,她鬼鬼祟祟半夜入废弃佛堂,恰好撞见他杀人。

第二面,夺月坊,她不知怎的触了他的逆鳞,被他怀疑。

第三面,上元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将要入东宫,阴差阳错下还拉了他来挡箭。

这三面的宁珣,与她前世记忆里的人大相径庭。

那眼前这个呢?他今夜来此是何意?

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知道她曾见过他的。那三面他皆戴着面具,也改了声线。何况怎么会有人,敢将安坐东宫的当朝太子联想到那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重新活过一次,她也压根不会将这两人想到一起去。

衔池刚凝了凝神,便听他道:“起来。”

衔池依言站起身,这才正面看清他的脸。

同她记忆里的脸分毫不差——这一刻她才短暂意识到,她对他的一切究竟熟悉到了什么地步。

他生得极好看,瞧上去甚至显得有两分多情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挡住上半张脸时,又显得冷峻非常。

她站在床榻和他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屋里暖和得很,为了睡得舒服,她连足衣都没穿,此时光脚站在地上,便觉冷气直往里钻。

宁珣自顾自坐到床榻边,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又扫过一眼她踩在地上的脚,抬眼道:“坐吧。”

衔池尚未摸清他的心思,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开始怀疑起自己。

会不会是她露馅了?

他若是发现了她见过他戴面具时的样子,会怎么样?

先试探,套话,再审问,还是直接杀了她?

她心绪乱成一团麻,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身子倏地被往后一带——宁珣一手搂住她的腰,如同今日在殿上时一般,只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到身前,依着惯性一转,将她放平在榻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衔池平躺在榻上,腰下还压着他一只胳膊,他半俯下身,直视着她双眼,似在探寻什么,语调缓慢:“你在怕孤?为什么?”

衔池霎时心跳如鼓擂,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外袍:“衔池不敢。衔池只是第一次见殿下难免紧张。”

“不敢?”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方才在殿上,孤看你敢得很。”

他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安。这样的语气,更像是戴上那半张面具后的宁珣。

他靠得很近,近到他身上的热度慢慢包裹住她。呼吸相缠间,她闻到缠绕不去的酒气。

他这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两人身边人的态度belike:

青衡:杀了她杀了她!

蝉衣:上了他上了他!

感谢各位小天使们支持~(不知道说什么所以鞠一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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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一见倾心。”◎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垂下视线,避开他的眼神。

似是不满她的躲闪,宁珣扣在她腰间的手突然向上一提,衔池腰身腾空的那一刹,下意识勾上眼前人的肩膀。慌乱之下抬起的视线重又被擒住,她无声吞咽了一下。

她的手比脑子动得要快,勾上他肩膀时才想起他肩上还有伤。但立刻松手,又未免显得刻意。

此时两人的姿势,实在太像是上元夜箭矢射来那时候——他摁着她滚落在地,一手护着她后脑将她压在地上。她那时也是这样扣着他的肩膀。

可他是无心,还是有意试探?

既躲不开他的目光,她索性慢慢抬眼迎了上去,咬着嘴唇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似是委屈:“方才在殿上斗胆接近殿下,也是怕。”

“怕什么?”

“怕入不得殿下的眼。”

宁珣闻言轻笑了一声,箍着她腰的手放松了一些,犹审视着她,慢慢道:“你的舞跳得很好。想要什么?尽可以提,无论什么,孤都会满足你。”

衔池顺势松开扣着他肩膀的手,“不敢有妄念。”

“没有妄念,又为何想留下?”

他的问题太□□,衔池来不及斟酌,望着他的目光澄澈似是能剖出一颗真心来,顿了下才一字一句道:“殿前得见殿下天人之姿,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他话音带笑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咀嚼其中意味,眸中却无甚笑意。

宁珣倏地低头,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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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颈侧,距离危险而暧昧。

果然没留疤,但也有一道浅痕。不仔细盯着看,倒是看不出。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很近,又沉,衔池轻颤了一下。

衔池知道他的脾性,强压住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既说了“一见倾心”,她避也没避,眼神里恰到好处带上三分爱慕,含羞带怯望住他。

果然,下一刻他便松了手,坐起身。她亦跟着撑起身,“殿下?”

“酒喝多了,倒忘了过来本是要问你什么的。”宁珣捏了捏眉心,向后一倚,整个人松下来便显出几分倦怠醉态,问出口的话却让人放松不得:“桃夭一舞,是谁的主意?”

他今夜同前世委实差得太大。

前世的宁珣后来想起这事儿时,只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她这舞是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这问题池家他们早就为她备好了答案。桃夭在京中消失十年,这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虽说当年会跳这支舞的早就年华不在,不知散落何处,也不知能记得几分这十年前的舞步,但凡事总有“机缘巧合”。

上辈子她按那套安排好的说辞蒙混过去,他也没再追问。

而他如今问的,是指向性更明确的,这是谁的主意。

衔池当机立断,下榻跪到地上,“殿下恕罪,是……衔池自己的主意。”

她一股脑说下去,不给他打断的机会:“殿下知道的,这支舞本已绝迹。是衔池斗胆,自作主张地赌了一回。”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他道:“赌殿下想看。”

“这舞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跳好的,你赌得倒长远。方才不是还说,在殿上,对孤一见倾心?”

“即便是赌,本也不敢肖想旁的,只是想着能向殿下讨些赏赐。直到亲眼见到了殿下……”她答得滴水不漏,话音婉转却诚恳,叫人天然便信了三分。

其实一个舞姬想进东宫,哪需要这么多的理由?她知道,宁珣即便再心有疑虑,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起来说话。”

衔池本来全神贯注地在想宁珣接下来还会问她什么,乍一听见这样前后不搭的一句话,竟愣了愣。

地上很凉,她只穿了寝衣,还赤着脚,这样跪着,冷气直往膝盖钻。

可也不能急着起,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说:“谢殿下。殿下仁厚……”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见宁珣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提一抱,放在榻上。

衔池登时噤了声,不自然地抓着榻上铺的厚毯。

他的呼吸太近,贴在自己耳侧,像是一转头就会吻上来。

他的反常让她有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感,不知是该靠他近些,还是离他远些。

她的那些游刃有余被他磨得失了效,心里没了底,倒真升起几分紧张,被动地关注着他微小的一举一动。

在她精神绷到极致之时,宁珣却站起身,拉开同她的距离,“时辰不早了,你今夜先歇在这儿。明日,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

说的是“你”,也就是他夜里不会留。

衔池松下一口气,还好,跟上辈子总归是没偏差太多。

她起身送他,被他拦下,最后只在榻上虚虚一礼:“恭送殿下。”

宁珣前脚刚走,蝉衣后脚就冲进来:“殿殿殿下走了?!”

“已经这么晚了,自然要走。”衔池瘫在榻上,身上隐隐出了一层薄汗,心跳仍如鼓擂,她伸手在心口按了按。

按不下去。

她一骨碌坐起身,朝蝉衣伸手,“快,给我倒杯水,口渴。”

蝉衣忙不迭去给她倒水,嘴上也没停着:“殿下仁厚,姑娘不用怕的,往后你便知道了。”

仁厚?

衔池摇头,接过水仰头一口气喝尽,又将空盏递给她:“还要。”

蝉衣重倒了一杯,安慰她道:“今儿才是第一天,殿下看重姑娘,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

衔池喝完瘫回到榻上,方才一直紧绷着,绷得身上酸疼。这样的机会,她可不想再要。

他锋芒外露时,她总疑心自己那两层薄薄伪装要被他当场戳破。

上辈子他也不是没有对她起过疑,可比今日却温和得多,她只要好好演着该有的反应,你来我往地,没几回便能将他的疑虑打消。哪像今日,说什么都不对。

今夜他是醉了,对她试探也试探过了,或许从明日开始,他就会同前世她记忆里的一样。

她久不作声,蝉衣以为她是乏了,轻声轻脚熄了灯退到外间去。

衔池睁着眼盯着帷帐看,反复回想他方才的一言一行,试图看透他今夜来这儿的意图。

他若是不来这一趟,她怕是梦都做过几轮了。

不像现在这样,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宁珣的寝殿亦灭了灯。

他夜里一向不留人在殿里,因此也就无人知晓,本已安寝的太子,此时正拆开肩上纱布,换上新药。

纱布上沾了血——原本已经近好了,方才被衔池扣着肩膀时,又撕裂开。

青衡悄无声息踏进殿中,远远跪下,“殿下。”

宁珣换好衣裳,抬手叫他近前来。

“夺月坊余下众人直接回了舞坊,没有异样。镇国公府一日都没有动静,沈世子不曾出府,二皇子回府后,也没有异动。”

宁珣听完抬眼,目光清明,不见分毫醉态:“这几日盯紧些。刚送孤一份大礼,他们倒坐得住。”

他肩上伤未好,不宜沾酒,便提前备了沾满浓烈酒气的衣裳,席间的酒壶也暗藏玄机。本再养几日便能痊愈,没成想防住了酒,却未防住人。

好在她扣着他肩的时间不长,若再长片刻,血透了纱布染上衣裳被她瞧见,他不会留活口。

青衡似是还有话要说,领了吩咐却并未退下,反而踟蹰半天。

宁珣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青衡开口:“殿下今日留下的那位宋姑娘,可有异状?”

宁珣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对她似乎格外上心。”

“她是夺月坊的人,而夺月坊又听令于二皇子。毕竟她先前曾见过殿下,属下担心,若她认出殿下,再告与二皇子”

宁珣打断他道:“那依你所见,当如何?”

青衡俯首,“杀之,以绝后患。”

“青衡,”宁珣话音重了两分,“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事儿的法子,可也是最蠢的法子。”

他捏了捏眉心,多为青衡解释了两句:“孤刚在宴上留下她,隔日便送她的尸首出去,落人口舌先不论,你以为宁禛不会起疑?”

青衡半跪下,“是属下心急了。”

“孤今夜试过她。”

青衡明白,这话的意思便是暂时没什么问题了。

殿下前几回被她撞见都改了音容,寻常人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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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胆量将这二人想到一处。何况殿下将她留下,便是想将她放在明面儿上,看住了她,往后二皇子打得什么算盘,他们也便心知肚明。

青衡想明白,也不再执着,低低应了一声“是。”

“孤不会拘着她,东宫里外随她进出,盯紧她,看她会往何处去,平时又都会同何人接触。”

青衡领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多问了一句:“宋姑娘既然在献舞时蓄意接近殿下,她想留在东宫,想必是有理由。”

虽说八成只是个借口,但知道她心里想求什么,往后便会容易盯些。

“孤问过了。她说,”宁珣顿了顿,“她对孤一见倾心。旁的皆无所求。”

这四个字听得青衡一怔。一见倾心?先前她就见过殿下三回,也没见她倾心。

这借口找得委实不巧了。

何况什么叫皆无所求,凡是人,有所求才显得真。尤其是舞坊出身,销金窟里打过转儿的,如何能无欲无求?

就算他能信,他家殿下也不可能信吧?

青衡看着自家殿下今夜明显愉悦的神情,犹豫了一下。

可也只一下。他虽不擅揣度殿下的心思,但也猜得出,像这种皆无所求只求他家殿下的妄言,实在不易取信于人。

无欲无求的衔池第二日是被来送赏赐的宫人吵醒的。

她睡得晚,这一大清早的正是睡得熟的时候,蝉衣便没忍心叫她。

赏赐便直接先送到她要搬去的那间偏殿,蝉衣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雀跃同她道:“奴婢替姑娘去看过了,离书房近,离殿下的寝殿更近!殿里早仔细收拾过一遍,又大又明亮,可见殿下对姑娘有多上心呢!”

衔池听着她讲,确认她说的就是自己上辈子曾住的地方。她怕潮又怕冷,但在那儿住得确实舒服,冬暖夏凉。

而且离宁珣也够近。她想找他的时候,走几步也便到了。

蝉衣将她仔细打扮了一番,跃跃欲试道:“姑娘既领了赏,不如去小厨房做点什么,亲自给殿下送去谢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宁珣:她别无所求。

青衡:别无所求是想求什么?!

宁珣:求我?

青衡:殿下你醒醒啊!她见你第四次才说对你一见倾心啊!她倾心的是你这个人吗!不是!她倾心的是这座东宫啊!

宁珣:这么说她确实是倾心,没骗我。

青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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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衔池从镜中看蝉衣,若不是知道,她倒真怀疑蝉衣其实也是池家派来监视自己干活儿的人。

催得比池家还紧。

因着昨儿献舞时的妆浓,今儿蝉衣便只替她描了眉,口脂都只是淡淡一点,描完又怕她这样子清冷太过,蝉衣左右看了看,将她发髻上的玉簪换作金累丝嵌宝步摇。

末了蝉衣满意地一拍手,“姑娘这双眼生得真好看,任谁见了,都得移不开眼!”

她搜肠刮肚想着词儿:“有气势又不咄咄逼人,藏了钩子似的,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她欢欢喜喜的,衔池脸上的笑却淡下去。她不喜欢这双从池立诚那儿承下来的眼睛,每每从镜中看到,都只觉是入骨沉珂,刮骨难愈。

蝉衣还在面前,她并没显露出什么,任蝉衣替自己打扮完,两人一同搬去了新的住处。

赏赐早堆满了她住的偏殿,上至陈设摆件,下至衣饰胭脂,宁珣替她考虑得周到,只接了这一回赏,她这儿就不缺什么了。

蝉衣替她清点着,一惊一乍地,眉眼弯成月牙,“殿下说了,姑娘往后在东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殿下还说,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同他提。”

这话里的意思,是她随时可以去寻他。

她不去,反倒不好了。

刚过晌午,蝉衣便碎碎念着:“殿下在书房呢,奴婢打听过了!殿下一向不重口腹之欲,送膳呢很难投其所好,不如送些茶食”

衔池经不住她念叨,心里想着也确实是该去一趟——赏赐流水般送进来,她不去谢恩,反倒像是心里有鬼,在避着他。

该去是该去,但想起他昨夜的样子,她心里又有些打怵。

过了这么久,他的酒也该醒了吧?

想了半天,衔池还是去了厨房。

东宫上下看得出太子爷对眼前这位的上心,同她说话都小心着,她要用厨房,厨房立马便清出一块地儿来。

衔池在一堆面团里犯愁,果然听蝉衣跃跃欲试着提议道:“不如就做梅花酥吧?应景儿。”

她倒确实会做。无他,上辈子蝉衣也是这样提议的。她学了许久,不知做了多少次,才做出几个勉强能看的——也只是能看,她试着吃过一块儿,口感实在不敢恭维。

她在这些事情上,委实没什么天赋。

其实也没有费这番功夫的必要——她也是后来才发现,宁珣在书房时不爱吃东西。她每回带去的吃食,都只是摆在他面前看,看过了,等她走了,便收起来。

但她也只装作不知——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能入口,他不吃,她也就不用再去鞭策自己提升厨艺,明面儿上过得去,能让池家放心就行,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这回衔池看着一边儿刚出锅的海棠酥,油酥炸得刚刚好,不像她当初做得那样,稍一过油便散了。

有现成的,她倒也不必非得亲手做吧?

衔池在书房外,拎着装海棠酥的食盒,等着宫人通报。

宁珣没让她久等,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她进去。

东宫的书房她还是熟的,但眼下只能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小心跟在宫人身后,偷偷瞥了一眼宁珣。

他不知是在做什么,提笔勾画着,神情专注。

宫人将人带到便退出去,衔池向书案前的宁珣行礼:“见过殿下。”

宁珣这才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淡然却温和,一如前世那几年,再不见昨夜那般咄咄逼人的锋芒。

他抬了抬手叫起,又低头添了两笔。

衔池在原地福了福身,“衔池今日来,是想谢殿下的赏。劳殿下费心了。”

他这才搁下手中的笔,慢条斯理地拿软帕擦过手,“想谢孤,又离孤那么远,怎么,怕孤吃了你不成?”

衔池眉心一跳。他擦手上墨迹的动作,同擦手上沾的血时,一模一样。

她硬着头皮上前,将食盒里的海棠酥拿出来。

上辈子那些年养成的习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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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开食盒摆茶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瞥向他书案上摊开的东西。

这一看,手却一抖,差点儿翻了装海棠酥的瓷碟。

书案上是一幅画。她进来时,他这幅画正画至最后几笔。

而画上的人,正是她。

准确地说,画上的是昨夜她献舞桃夭时的样子。面纱覆面,挡住下半张脸,露出的那双眼睛,当真如蝉衣所说,勾人心魄。

不得不说他画得很好,画出了衔池十成十的神韵,画上的人仿佛能跳出来似的。

跳出来,就成了眼前的她。

“方才还在想,是这幅画先画完,还是你先到孤的眼前来。”宁珣低头望向她,他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即便是隔了一张书案站着,这样被他望住的时候,她也总有种被他笼住的错觉。

他书房不算太暖,稍带些冷气,这样的温度让人清醒,也放大了一切感官。

明明上辈子她是很熟悉这样的距离的,可不知为何,眼下这刻她却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该演的也还是要演好。

衔池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抬眸与他对视,眼中点点笑意化开,“还好是我先来了一步。”

她鬓边那支步摇的流苏随她动作微微荡了一下,勾住发丝,便歪斜下来一点。

宁珣伸手替她扶正,似是随口问道:“你很喜欢步摇?”

衔池暗自奇怪,她不过刚好今日戴了一支而已——还是蝉衣临时起意给她换上的,他为何会这么问?

“算不上喜欢。”这话是实话。她对这些东西本就无可无不可的,步摇确实麻烦些,尤其是跳舞的时候。

话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这是他赏下来的东西,这样说怕是不好。衔池立马找补了一句:“但若是看的人喜欢,也便算得上喜欢了。”

她说这话时仍直直望着他,却见他移开视线,深深看了那支步摇一眼。

宁珣捏住她发上步摇的手重重摩挲了一下。

上元夜时她落在他手里的那支赤金衔珠步摇,像是他人所赠。对方身份不俗,但是为何,没将她从夺月坊接出去?

因为他那二弟不放人?因为她会跳桃夭?

其实不管被送来的人是谁,那夜跳的是不是桃夭,这人,他都会收。

真是多此一举。

宁珣松开手,坐到椅子上,姿态闲散,转而看向瓷碟里她带来的海棠酥。

衔池对他总有种近乎直觉的敏锐,几乎立时便意识到,自己怕是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

怎么重活一世,他比沈澈还难对付了些?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他拿了一枚海棠酥,看了一眼问道:“你做的?”

自然不是。

上辈子她亲自做的时候,他从来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再说“亲手”这个举动也只是为了给池家监督她的探子看,她也不太在乎宁珣知不知道——虽说有蝉衣在,宁珣也很难不知道。

而今她才刚来,池家的人一个月后才会来催她,她自然不着急表现。

衔池摇头,那步摇便噼啪作响,难得真的实诚一回:“不是。我手笨,做不出这么好看的茶食。”

宁珣的目光被她撞在一起的步摇坠珠引过去一刹,又收回来,“来谢孤,拿的却是孤的东西,算什么道理?”

他早知道这海棠酥不是她做的。

他画那幅画的时候,问了一句她在做什么,便有宫人将她的动向细细地禀了一遍。

宫人说她在厨房时,他还没多想,只吩咐下去,给她那儿单独开个小厨房。

直到他听到她是想来谢恩。于是他便随口问了一句,她做了什么来?

宫人迟疑半晌,才道:“什么也没做。宋姑娘拿了刚出锅的海棠酥,这会儿怕是要到了。”

衔池听了他话,也跟着又看了眼那碟子海棠酥。他这话不公平,东宫里的一花一树一针一线莫不都是他的,再论起来,东宫里的人也都是他的,她来谢恩,能拿什么不算是他的东西?

这样想着,她也就说出了口:“这东宫里,还有什么不是殿下的?”

宁珣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她,目光发沉。

在衔池怀疑他这一眼别有深意前,他又坐直了身子,将那块海棠酥丢回碟子里,“能说惯道。”

像是不再计较了。

如今算是两人“刚认识”,她不好在书房久留,以免显得心怀不轨。更何况她还未完全适应这样子的宁珣,他的举动总出乎她意料外,让她措手不及。

她需要时间,在这期间,离他远些总没错。

衔池行了一礼,“若殿下没有旁的事,衔池就先退下了。”

宁珣没为难她,点头放人走之前,还叫宫人给她准备了手炉。衔池松了口气,接过手炉娴熟谢恩,不过刚要走,便又听他道:“今夜孤会去你那儿。”

她的步子便生生止住了,整个人显而易见地一怔。

上辈子她自正和二十三年正月入东宫,直至正和二十六年秋末东宫大火她搬回池家,在此期间三年多的时间里,宁珣从未有一次夜里是歇在她那儿的。

如今这才几日?

衔池久没动静,宁珣抬头看她的背影,意味深长:“你不愿意?”

自然不愿意。

怎么会愿意?

但她突兀想起自己昨夜为打消他疑虑的那句“一见倾心”,霎时拔了舌头的念头都有。

衔池转身看向他,眉眼带笑,“怎么会不愿?方才是高兴太过,路都忘了要怎么走。”

挡在身后那只手却掐得手心发红。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因为明天要上夹,对书书的连载期hin重要,所以明天暂停一天,后天正常更新~(打滚

超超超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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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就因着她这一句“高兴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宁珣起身,“孤送你回去。”

他已经走到了她身侧,衔池见状将拒绝的话咽回去,放下袖子来挡了挡手心掐出的红痕,应了一声:“谢殿下。”

两人走出书房,虽是阳光正好的时候,可还未开春,免不了还是有风。宁珣从宫人手里接过他那件玄色大氅,转身替衔池围上。

蝉衣本就等在书房外,见衔池出来她本要迎上来,但又看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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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识眼力见儿地等在了原地。此时见了殿下的动作,嘴角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

统共也没多远的路,衔池又是手炉又是大氅,身上的热气都没来得及散出去。

走至半途,她突然唤了一声:“殿下。”

她唤得很轻,羽毛挠过耳朵似的一声。

宁珣应了一声,转头看她。

刚从屋里出来,她的鼻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冻红了,这样抬眼望来时,似乎天然就更容易取信于人:“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哦?”了一声,抬手替她将那缕被风吹散的发丝拢到耳后,问得漫不经心:“你如今看到的,是什么样?”

衔池被他问蒙了一霎。

照理说,他不应该问她在坊里都听到了些什么吗?

这样她就可以故弄玄虚一番,委婉提醒他东宫不是密不透风,他若是做了什么,保不齐明儿圣人便知晓了。

偌大的东宫养个舞姬算不上什么,太子夜里来寻欢作乐也勉强说得过去,可圣人只消再多问一句,知道这个舞姬是夜宴时跳了一曲桃夭而被留在东宫的

这事儿连在一起,连她都知道,圣人必然会勃然大怒。

——这样他夜里大概就不会来她这儿了。

可他既然这样问了,她不得不抛弃原先预备要说的话,转而道:“殿下宅心仁厚,待人宽和,连对衔池这样区区一个舞女都如此上心,自然也对天下万民上心。”

她不敢表现得太了解他,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夸他在朝堂上的那些事儿,这话出口就难免干瘪了些。

他“嗯”了一声,果然对她这一番夸赞反应平平。

衔池抓着机会,想将话头往回引:“先前在坊里”

宁珣只继续往前走:“旁人怎么说,孤听得够多了,今日不想听。”

衔池张了张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抬步跟上他。

宁珣一直将她送进了她的那间偏殿,自己却没进去,转身回了书房。

屋里没断过火,暖和得像入了春,衔池脱下大氅,蔫蔫儿趴在贵妃榻上。蝉衣依旧喜气洋洋地,乐滋滋倒茶给她喝。

衔池一口气连喝了三盏,才有精神些。

她发现自己这两日和宁珣待在一处时格外容易口渴——不知是话说多了,还是太热。

宫里规矩大,他既然说了夜里要来,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他只说夜里来,又没说留不留宿。

她想提醒他的那话并非是信口胡诌。再如何,宁珣做事不至于不计后果到这个地步吧?

许是自己多心了。

衔池安慰完自己,悠悠叹了口气,先捂住耳朵,才开口对蝉衣道:“下去准备准备,殿下今夜要过来。”

下一刻蝉衣兴奋的惊呼声依旧穿透了她的手掌。

还好只短短一声,立马她便捂了嘴,“奴婢失仪,还请姑娘责罚。”

衔池摇摇头,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句:“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们礼数周全也便够了。倘若殿下今夜抽不开身,兴许就不来了。”

书房。

宁珣在熏炉前烤了烤手,扭头去看书案上那幅画。

画中美人戴着面纱,却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他画得确实像,让人盯得久了,不由自主便屏了呼吸。

他坐回书案前,举起画仔细看了一眼,屈指敲了书案两下。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青衡悄无声息从书架后走出——殿下方才亲自去送那个舞姬,将所有人的视线从书房带离,就是给他创造机会,让他进了书房。

宁珣将画卷起,“安排你的人,找那几个常去夺月坊的,想办法问问她是何时开始出现在北苑的。不要惹人注意。”

青衡应了一声“是”,上前接过画卷。

眼前又倏而闪过她头上步摇珠坠相缠的样子,宁珣闭了闭眼,想起那支赤金衔珠步摇。

“还有,”他睁开眼,眸中锐利一闪而过,“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哪个贵人,跟她有牵扯。”

青衡悄无声息退出去后,他重又打开书案一侧叠放着的政务看。

海棠酥早就凉了,却依旧散发着香甜气息——茶食一类的,放凉了吃也是刚好。

宁珣看了那碟子海棠酥一眼。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下去,恰逢宫人进来掌灯,宁珣抬头示意了一下那碟海棠酥,“撤下去。”

衔池在厨房挑的那六枚最香最好看的海棠酥,一口未动,被原样撤了下去。

入夜后。

衔池等在屋里,晚膳她用得不多,这时候早等饿了,蝉衣就去厨房给她拿了一盏糖蒸酥酪。

回来时依然是满面喜色,同她说:“殿下特允了姑娘这儿开个小厨房,往后姑娘想吃什么便方便了,给殿下做点吃食什么的也方便很多。”

听到这话衔池的眼神亮了亮。

宁珣在膳食上没什么偏好,东宫的厨子做菜也就中规中矩,可她是淮扬胃,喜清鲜平和,若一直跟着他吃,怕是早晚要瘦成薄薄一片儿。

“奴婢就说,殿下看重姑娘看重得不得了!”

衔池没反驳,只安静吃着酥酪。

宁珣在东宫对她,无论前世今生,确实无可指摘。

她这盏酥酪不过吃了一半,便听见外头一阵响动。

宁珣过来了。

蝉衣在门口见了礼,便退出去,关门前还冲衔池眨了眨眼。

她在门前站了一阵儿,又觉得殿里一会儿怕是会有什么动静,还是走远些好。

这么想着,她去招呼殿下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内侍:“公公……”

咦,殿下今夜带在身边这个内侍,不是往日那个叫怀和的。

她也只疑惑了一下,便接着道:“不如咱们去那边等,既能听见殿里的吩咐,也……”

谁承想那内侍直接打断了她,面色不善:“不必。”

她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走到一边儿守着。

殿内。

衔池见过礼坐回去,宁珣就坐在她对面,将那半盏酥酪推回她面前:“不急,先吃完吧。”

她下意识想拖时间,便应下来,一勺一勺地舀了慢慢吃,他就这么看着,不说话也不催她。

他视线的存在感太强烈,即便衔池只低头盯着酥酪,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是如何梭巡在她每个细微动作间。

吞咽的动作突然就不自在起来。

不及巴掌大的一碗糖蒸酥酪,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衔池咽下最后一口时,一旁的红烛倏而“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他的声音适时响起:“吃完了?”

衔池点头,放下手中的小银勺,抬头看向他:“殿下今夜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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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珣轻轻笑了一声,“能为何事?”

衔池的手指自盏沿划了半圈,垂眸道:“东宫是殿下的东宫,自然事事能为。只看殿下,想与不想。”

他不是好色之辈,不会真的只为了床笫之欢。她到底还是要先弄明白他的来意。

他倚回去,好整以暇看她,“孤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几支舞罢了。京中正时兴的这些舞,会哪几支?”

衔池愣了片刻,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想看舞,还是想试试她的身份——毕竟他对歌舞一向平平,不像是会在深更半夜来看舞的人。

好在京中时兴的舞她在夺月坊都补过了,也不怕他试。

看她对答如流,只等着他随意挑一曲的样子,宁珣挑了挑眉,沉吟半晌,像是选不出来,末了道:“罢了。还是桃夭罢。”

他选桃夭,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衔池没再说什么,下去换了一身舞衣,刚还在想无人奏乐她这舞要怎么跳,回来时便见他已经调好了琴,试了几个音。

琴音泠泠,悠悠自殿里传出来。桃夭的曲调听者难忘,紧靠在门口候着的内侍念恩脸色青黑了一霎,又佯装正常。

他是当今陛下钦点来东宫服侍太子的。也便是说,他的主子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便是陛下。

今日从书房那儿传来消息,说太子夜里要去那个舞姬那儿时,他便觉得不对。于是他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怀和下了泻药,替了怀和的职差,到了这儿来。

陛下有多厌恶这支曲子,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可太子因这支曲子豢养舞姬不说,如今竟亲奏此曲,与那舞姬寻欢作乐。真以为东宫是铁板一块,传不出动静去不成?

衔池跳到第三遍时,便敷衍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宁珣只低头看琴,几乎不会抬头看她。

她这舞,也不知是跳给谁看。

跳到第五遍时,她便疑心他今夜是故意来磋磨自己的。

可他弹琴的手不停,她的脚步也便不能停。

桃夭的乐声响了足有一个时辰。

不说等在门前的内侍念恩,就连等在稍远处的蝉衣脸色也难看起来——跳舞助兴便罢了,哪有一跳便叫人跳一个时辰的?

殿内,宁珣终于停下,将双手浸在铜盆里早凉透了的水中。

水冰得刺骨,他却像是没有知觉,来回搓洗了几遍,洗得两手通红。

——他不喜桃夭这支曲子,更不喜有人跳这支舞。偏偏它的旋律早融进了他的血液骨髓,脉搏一跳,便是一道音响。

跳舞的那人早靠在熏笼边睡了大半个时辰。

她跳了六遍,眼见着还要再跟着他的琴音起势,他及时按住琴弦,抬头看她:“还不累?”

衔池眨眨眼,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往地上一坐:“累了。”

但琴音犹在响。

衔池皱了皱眉看向他,小声唤他:“殿下?”

宁珣只淡淡解释了一句:“许久没碰这曲子,乍一拾起来,感慨不尽。”

许是借此思念先皇后罢。

知道这是他的禁区,衔池不再多说,只倚在熏笼边听他弹琴,听了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

她睡得天昏地暗,若是没人管,能在地上躺一宿。

也确实是累着她了。

宁珣正顺手要去把她捞回榻上,低头看见自己冰得通红的手,又看看她连睡着都努力往熏笼旁边散着热气的地方靠的样子,动作一顿,去熏炉前烤了烤手。

也没多久,等到手上有了热气,他便俯身将她抱起,送回了榻上。

不过刚将人放下,宁珣抽手出来,突然便被她抓住了手。

作者有话说:

衔池:(试图引起注意)殿下同我在坊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宁珣:(好奇)

衔池:(深呼吸准备引起下文)

宁珣:你看到的什么样?

衔池:他们都说?哈???

宁珣:(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在乎老婆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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