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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天狼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楚霁,见他对着自己挑了一下眉,问:“怎么,不想跟我一起玩吗?”

天狼:“没有。”

他当然是想的,只是……

然而楚霁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笑着对男孩道了个谢:“那就多谢你了,小兄弟。现在私人游戏机已经很难得见到了,我们玩两天就把它拿到这里还给你。”

男孩点头如捣蒜:“嗯嗯没问题,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们多玩几天也完全没关系!”

楚霁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跟男孩道过别后,拿着游戏机,和天狼并肩离开了地下城。

走出狭长的窄巷,头顶人造太阳的光线兜头罩下。这座堡垒总是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短短两天的时间过去,一切已经逐步开始回归正轨。

陆续有店铺恢复了营业,虽然关门的店铺依旧占据了一半以上的数量,街道上同样人群稀落,但不论经历过怎样的灾难,只要还剩着一口气,生活就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往日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不见了踪影,街边画糖人的摊子也只剩下一片狼藉,不知道会不会有再开起来的那天。

和天狼并肩走出一段路后,楚霁提议道:“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些什么能吃的,要不要去第一次去的那家面馆碰碰运气?”

天狼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们运气不错,宋婶面馆今天刚好恢复营业。只是面馆里不再向之前那样拥挤热闹,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另外一桌上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了桌,楚霁本想照旧给天狼加一份肉,却被告知最近肉类限量供应,没有多的可加了。

楚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宋婶家的面就算不加肉,味道也一如既往的好。一口热乎筋道的汤面入腹,天狼后知后觉地发现,距离他第一天来到气泡垒,被楚霁带到这里吃上一碗面,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食物留下的记忆远比想象中更加持久,随着面香和高汤的香气在味蕾上炸开,天狼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里时的场景和心情。

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满眼都是新事物,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而楚霁始终陪在他身边,把所有他不明白的东西,耐心地向他一一讲解。

天狼在不自觉中又一次出了神,楚霁动了动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桌上的通讯器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接起通讯。林晞的声音从另外一头传来,带着明显的焦灼和沉重:“小霁,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尽快来一趟医疗中心?果果她……出事了。”

他的最后三个字说得艰难而苦涩,楚霁几乎在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愣了一下后,沉声道:“好,我马上过来。”

天狼被这通通讯拉回了神,同样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楚霁将游戏机递到他手里,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耳根:“我有点急事,得提前去一趟医疗中心。你先回诊所,晚上我去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脚步匆忙地起身往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面馆外的街道上。

楚霁心里不祥的猜测在十分钟后得到了证实,可惜他终究来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果果的尸体已经被运尸车拉走了。

治疗室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林晞眼眶通红地坐在靠椅上,久久没有开口。

楚霁怔怔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半晌,轻声问:“是发生了什么吗?不是昨天都还好好的,说已经恢复意识了……?”

林晞脖颈后仰,靠在了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一口气后,抬手遮住了双眼:“你知道的,果果的母亲是基因融合者。可能是受到这次极端气温的影响,果果体内的基因也发生了变异……今天早上刚检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几秒,才继续道:“整个医疗中心的器械都相互连接,本就很难瞒住,而且事发当时,我和母亲还在给一个研究员做手术。

“等手术结束,听到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楚霁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在气泡垒的医疗中心内,发现了一个接受救治的变异种,果果唯一的下场会是什么,不用人说他也很清楚。

这件事没有牵连到别的人,甚至已经能说的上一句“幸运”。

某种巨大而荒谬的无力感挤满了整间治疗室,漫长的沉默后,楚霁哑声问:“师母呢?”

“……母亲最近一直在连轴转,昨天夜里没有撑住,累垮了,现在还在休息。”林晞缓声道,“我怕她承受不住,果果的事……还没告诉他。”

楚霁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费劲心力地去救她,明明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最后却因为这样荒谬可悲的原因,再也回不来了。

换做是任何人,都必定难以接受。

何况白微尘还那么喜欢孩子。

治疗室外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楚霁忍不住皱起眉,问:“外面在干什么?医疗中心不是禁止喧哗吗?”

他话音刚落,一个医疗中心的研究员便推门跑了进来。

来不及向楚霁问好,他脸上的焦虑肉眼可见:“林医生、楚指挥,不好了!果果的事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了,现在外面好多人都知道我们耗费极其紧张的医疗资源,给一个变异种提供了救治,已经闹起来了!”-

与此同时,居民区主街,唐茉的面包店里。

阿满站在后厨的流理台前,失手打翻了一盆面粉。

唐茉听到动静,赶进来查看情况,就见阿满不知所措地站在地上的面粉盆前,连连道歉:“对不起唐茉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平时做事一向稳重小心,然而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发生失误了。

唐茉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没有怪他,而是先将人带出了后厨,摁在了休息区的椅子上。接着递了一杯热牛奶过去,这才问道:“怎么了,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阿满攥着衣角,将头埋得死低,却始终一声不吭。唐茉又递了一个新烤好的面包过去:“看你这脸色差的,最近都没好好吃东西也没好好休息吧?先把面包就着牛奶吃了,吃完再慢慢跟我说。”

阿满僵硬地接过面包,眨了下眼,一大滴泪珠就这样掉了下来。

自从他开始在唐茉这里上班以来,每次回家,唐茉都会塞很多吃的给他。有时候是加了熏肉的新款面包,有时候是放了黄油的曲奇饼干,每次他试图拒绝,都会被唐茉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然后第二天照给不误。

他在各个地方打了这么多年的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亏钱的老板。

胃里翻涌的饥饿感和某些温暖的回忆,在闻到面包香气的那刻被尽数点燃。阿满低头咬了一大口面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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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泪,用力地咀嚼着。

“怎么了?”唐茉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温柔了些,一双圆圆的杏眼担忧地看着他,“怎么哭成这样?”

阿满吃完半个面包,又灌下半杯牛奶,终于藏不住心里的话,开口说了出来:“我母亲病了……病得快要死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在避难所待了那么久,回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我……我去医疗中心求那些人,但医疗中心所有床位都满了,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根本不收我们……

“我又去、去诊所,想找林医生和白医生,但他们都不在……天、天狼先生告诉我,我母亲的状况现在诊所里救不了,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越说越收不住,起初只是哽咽,最后已经变成了嚎啕:“唐茉姐,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没用啊!我生病,一直拖累母亲,好不容易病治好了,母亲又、又出事了,可我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茉静静听他说着,想要安慰他几句,却无从开口。

她其实也清楚,这样的悲欢太过沉重,所有的安慰和它比起来,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虚词。

良久的沉默后,她拍了拍阿满的背,轻声问:“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阿满用袖子擦干眼泪,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点希望:“唐茉姐,你是楚指挥的朋友,那你一定有他的联系方式,是吗?我、我想试着问问楚指挥,能不能救救我母亲,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

闻言,唐茉却犹豫了一下。

毫无疑问,她的确想帮阿满,也是真的想救他的母亲。

阿满肯吃苦又能干,性子温和而不局促,时常能把她逗得很开心。

他们一起偷吃过烤箱里的面包,也共同经历过避难所中的煎熬,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早就把阿满当成了朋友。

……但她更担心会给楚霁带去麻烦。

她很了解楚霁的为人,知道只要阿满开口,他一定会尽一切办法帮他。

然而以气泡垒现在的生态,人命的确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科研专家、教师和军政人员享有被优先救治的权利,其次是孩子和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至于像阿满母亲那样已经过了最佳生育期的贫民区中年女人……

尽管残忍,但对于气泡垒的生态系统而言,的确只有自生自灭的份。

如果楚霁要强行改变,那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毕竟危在旦夕又得不到救治的,从来不止阿满的母亲一个人。

可是……

唐茉看着面前哭得两眼通红、正以哀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阿满,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拒绝,拿出了自己的通讯器。

“我试试吧。”她说,“但我不确定楚指挥能不能帮得了你,毕竟医疗中心的事,很多时候他说了也不算。”

阿满连连点头。

他相信楚指挥那么厉害,只要他想,是一定能帮自己的。

再说不论如何,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唐茉拨出了楚霁的通讯号,屏幕上跳转到“正在接通中”的字样。

阿满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而漫长的忙音过去,直到通讯自动挂断,他只得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无人接听-

楚霁离开后,天狼独自在面馆里坐了一会儿,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拿着游戏机走出了这里。

他没有听楚霁的话回诊所去,现在的他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待着,只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天狼其实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和楚霁谈谈,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会让他们的感情在不断的拖延和猜疑中,出现越来越大的裂缝。

……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再给自己做一点心理建设。

建设到能够接受楚霁给出的一切答案,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开口去问自己一直想问的很多问题。

他独自一人在街道上弯弯绕绕走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再次来到了上一次他和楚霁还有苏恩斯一起喝酒的地方。

看着不远处“日出酒馆”的招牌,天狼突然想起那时候楚霁曾说过,“酒精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求得一时的逃避与沉溺”。

当时的他对这番话还无法理解,但是此时此刻,当他再一次站在这家酒馆门口,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淡淡的酒香从酒馆的大门里飘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天狼抬腿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灾难刚刚过去,又或许是时间尚早,这个点酒馆里除了他之外,一个多余的客人也没有。

戴着牛仔帽的老板原本在吧台后打盹,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睁开了眼,而后在看清来者的那刻,猛地站直了身子。

“天……你怎么来了?”

天狼皱了下眉,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怎么,我不能来?”

“不不,”老板连忙摇了摇头,“我只是,呃,太久没有客人光顾,所以一时有些意外。”

他说着,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引导天狼走到吧台边的一个角落坐下,接着不动声色地问:“今天是您一个人来的吗?”

“嗯。”

天狼懒懒应着,又看了老板一眼。在他的记忆里,上次来这的时候,这位老板似乎并没有这么热情。

老板对他的冷淡并不在意,将酒水单递到他面前,笑问道:“那客人您看看,今天想喝点什么?”

天狼对酒水这类玩意儿一无所知,有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推荐吧,要喝和上次不一样的。”

“没问题。”老板勾起唇角,深绿色的眼睛里有微光闪过,“那我就按照我推荐的给您上了?”

天狼再次点了点头。

十多分钟后,老板端着一整整拖盘的酒,来到了他座位前。

天狼看着面前少说有十来杯的酒,挑了下眉:“怎么这么多?”

老板的眼睛压在帽檐下,笑道:“实不相瞒,从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有些眼熟,想必是我们之间有着特殊的缘分。因此今天难得有机会,我们不妨以酒会友,闲聊几句?价钱的事您不用担心,今天这些酒都是我请客……”

他话没说完,就被天狼打断道:“我不信你说的这些。你有什么目的,可以直说。”

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看得老板愣了一下。

因为天狼失忆后看上去似乎比从前好接近了很多,他险些忘了,这位可是变异种从前的王,警惕心一向很强。

他讪讪笑了笑,解释道:“怎么会?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和您交个朋友而已,就像我跟格兰上校一样。当然,如果您不想被打扰的话,我这就离开,给您一个安静的私人空间。”

“那你走吧。”天狼说得十分直接,“我现在不想跟人聊天。”

老板于是点了点头,识趣地离开了。

——他并不担心会错失这次机会,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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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天狼上一次被几杯草莓甜酒灌醉的事,他至今记忆犹新。

而刚才他上给天狼的那些酒,全都是初喝口感很甜,实则后劲很大的烈酒。

等把天狼灌醉,不论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通通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么想着,他掩上酒馆的大门,想要以此隔绝一些不识趣的打扰。

果然,一个小时不到,天狼就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座位上。

等候多时的尼洛威尔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见他抬起头,眼眶微红地看了过来。

尼洛威尔整个人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在天狼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天狼的神情永远是高傲的,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似乎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两种人:对手和蠢货。

因此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堪称脆弱的表情,实在让人有些吃惊。

然而他还来不及开口,便见天狼皱起眉,醉醺醺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尼洛威尔被这个问题拉回了现实,勾起唇角,“天狼,我们曾经的‘王’,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天狼眉头紧拧着,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失落。他的目光移到手里的游戏机上,随后想起什么,喃喃道:“楚霁呢?我要去找楚霁……”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起身,却被尼洛威尔很轻易地拦了回来:“楚霁?你找他干什么?”

他盯着天狼的脸,眯了眯眼睛:“天狼,你跟楚霁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楚霁……”天狼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楚霁是我的伴侣。”

“伴侣?”

听到这个答案,尼洛威尔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我的王,你和那位指挥官之间隔着多大的仇,看来你是全忘了啊。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你还记得人类是怎么把对待我们、是怎么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把我们赶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园的吗?你还记得你身上有多少伤,是拜你的‘伴侣’——楚霁所赐吗?”

他的语气里几乎带着一种难言的恶意,最后一句话落地,尾调被拉得很长:“天狼,看来你被那位姓楚的指挥官,骗得很惨啊。”

天狼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骗”字,尤其是当这个字和楚霁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左肩处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他暴躁地掀翻一个酒杯,冲着尼洛威尔怒吼道:“你闭嘴!”

“我当然可以闭嘴。”尼洛威尔仗着现在的天狼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越发有恃无恐,“只是我的王,你难道真的就这么把人类和气泡垒的仇恨,把布拉韦里,把你的同胞们忘记了吗?啤酒箱或许还在等待着你回去,你的下属们还在等待着你践行你的誓言,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待在气泡垒,待在楚霁的身边,真的好吗?”

他的话语里似乎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狼的脑海里,无数过往的碎片缓缓浮现。

他目光迷离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下意识跟着尼洛威尔的话语低喃:“布拉韦里……啤酒箱……同胞?”

“没错,”尼洛威尔俯到他的耳边,如同在念动巫师的咒语,“快想起来吧,我的王。气泡垒不是你该沉醉的地方,那个姓楚的指挥官欺骗你的感情,利用你的失忆……

“他理应万劫不复。”

这不过是天狼第二次接触酒精,他的酒量本就不好,何况那些烈酒加在一起,是足够把一个常年混迹于酒吧的老手放倒的程度,因此到了后来,他索性直接睡死了过去。

尼洛威尔本想把他带回自己的住所,借着帮他解酒的功夫,再刺激一下他的记忆。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实行,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计划。

匆匆赶到的楚霁看着醉倒在桌上的天狼,和天狼身边的尼洛威尔,眼睛里的冷意丝毫不加掩饰:“多谢老板照顾天狼,不过他是我的伴侣,现在把他交给我就好。”

尼洛威尔莫名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收回已经伸出的手,皮笑肉不笑道:“那当然。我只是看这位先生醉得厉害,想要帮他一把。既然他是楚指挥的……伴侣,自然是交由您照顾最好。”

楚霁扶起已经失去了意识、醉成一滩烂泥的天狼,最后扫了一眼尼洛威尔,嗓音冷淡:“老板,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下一次我的伴侣再在你的酒馆醉成这样,那么出于对气泡垒居民安全的考虑,我会带人查验你这里所售卖的酒水中,酒精含量是否超出了气泡垒酒水行业相关条例的规定。”

扔下这句话,楚霁扶着天狼毫不停留地走出了酒馆。

他还记得半个小时前,当他去到诊所,却被告知今天下午天狼并没有来时,心里曾破天荒地闪过一丝慌乱。

那个瞬间,他在心里设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天狼的紧张程度,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欺骗和利用是真的,但那些出口承诺过的爱意,原来也并不都是假的。

天狼醉得比上一次要狠得多,楚霁专门联系了司机来接,才总算把人弄了回去。虽然知道尼洛威尔肯定刻意给他灌了酒,但楚霁也知道,天狼会喝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他有些困难地把完全没有了骨头的小狗崽子弄回床上,接着又去厨房里熬了醒酒汤,哄着人一点点喝下去后,最后又用湿毛巾帮他把脸上和四肢都擦干净了。

这是楚霁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照顾人,他看着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眉头依然微微皱起的天狼,伸手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狼,刚才尼洛威尔都跟你说了什么?他跟你说的那些……你又会想起多少呢?”

房间里久久静默着,除了天狼平缓的呼吸,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里暖黄的灯光熄了下去,楚霁合衣上床,在和天狼咫尺之隔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半醉半醒间,听尼洛威尔说了很多话,这天夜里,天狼做了一整夜的乱梦。

梦境的开头,他是一只很小的狼崽,几乎连毛都还没长齐。温热柔软的舌面在他身上舔过,他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宝贝,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天狼,好不好?”

天狼想了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他的母亲。

天狼的父母都是变异种,母亲是北极狼,父亲是北美灰狼。

狼是忠诚而专情的生物,因此他的父母感情也一直很好。

他曾短暂拥有过一段很幸福的童年,直到八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一场夺回家园的战争里,双双死在了人类的手下。

其实不只是他的父母,事实上,从天狼有记忆以来,身边的同胞就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因人类而死。

在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告诉过天狼,人类是怎样卑鄙地将他们划为异类,赶出家园,将他们迫害到只能在冰原上流浪,每天都有许多的同胞死于寒冷与饥饿。

被驱逐的变异种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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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原上艰难地找到一处被曾经的人类废弃的矿洞,那处矿洞挖得很深,勉强能够抵御严寒,于是成了这片冰原之上,所有变异种得以苟且偷生的、新的家园。

他们给它起名为布拉韦里。

意为勇气。

天狼厌恶人类,从很小的时候就厌恶。这种厌恶随着父母的离开、时间的延长,与日俱增。

一只父母俱亡、本来注定活不长的小狼崽子,就是抱着对人类的憎恶和给父母报仇的意念,在弱肉强食的冰原上挣扎着活了下来。

他靠着锋利的爪牙,一次又一次地赢得食物与追随者,最后登上布拉韦里的王座,成为了变异种最强大的王。

然后在气泡垒高逾数十丈的城墙之上,遇到了他的一生之敌。

对方也是个年轻的人类,却拥有准绝的枪法和极佳的策略。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交锋,一次又一次地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直到最后那一次。

城墙外的冰原之上,无数的火光与厮杀相交织。这一次,天狼终于看清了那个站在城墙之上,抬手向他开枪的人的脸。

那个人迎着冰原上经年呼啸的寒风,背对着气泡垒明亮刺眼的光屏,身形笔挺,军装猎猎。

他近乎锋利的下颌与绷直的手臂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戳开了天狼记忆最深处的封印,露出了其下鲜血淋漓的内里——

楚霁。

那个人居然、原来、其实……一直都是楚霁。

子弹从楚霁的枪管中射出,穿越冰原,向着天狼破空而来。

射入左肩的那刻,伴随着脑内剧烈的疼痛,天狼猛地睁开了眼。

“呼、呼……”

他弹射般从床上坐起身,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听不见任何别的声响。

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坐在床上深深呼吸了几口后,天狼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侧。

在他身侧,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楚霁安静地躺在那,姿态放松,呼吸平缓。

柔软的睡衣贴合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是和梦境之中全然不同的、毫无防备的状态。

天狼久久地、久久地盯着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呼吸。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他曾在冰原上的血腥与厮杀,想起了他和楚霁曾有过的一次次交锋,想起了他曾怎样险些攻陷气泡垒的防线,楚霁又是怎样一枪打中他的左肩……

就连曾经被他遗忘的、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发生过的年少往事,他也全都想了起来。

一帧一帧、连同他和楚霁之间那些荒唐的、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可笑“爱意”,随着刚才的梦境,全都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天狼的头剧烈地疼着,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就在一天之前,他还以为他和楚霁之间,最差也不过是楚霁骗了他,其实当初打伤自己的那个人就是楚霁。

他甚至无比愚蠢地想过,即便真的是这样,只要楚霁愿意给他一个解释……

他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谁知道,谁知道……

天狼死死地盯着身侧的楚霁,眼中血丝密布,良久,肩膀耸动,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竟然能够愚蠢到这个地步……!

他笑得绝望又癫狂,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终于笑累了,目光安静地落在楚霁陷入沉眠的侧脸上。

死寂的黑暗里,他细细描摹着对方的每一寸轮廓,像是要把某种过于浓烈的情绪,随着目光刻进这人冰冷的骨头里。

他是真的爱他。

却也是真的恨他。

浓烈的爱恨在记忆解封的夜晚,剧毒般扩张着每一寸血管。

疼痛从头部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天狼就那样静静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楚霁,随后抬起手,像要掐死那个愚蠢至极的自己一样,按上了对方一无所觉的、脆弱的颈动脉。

第五十二章

楚霁脆弱的皮肤贴着他的指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跳动的脉搏。

光滑、脆弱、不堪一击。

天狼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样把楚霁掐死在这张床上。

可是直到好几分钟过去,直到那只按在对方颈侧的手青筋暴起,他却没能真的往下施加哪怕半分力气。

他看着楚霁轻闭的双眼,没有来由地,回想起自己失忆后第一次在山洞醒来的场景。

现在想来,那时候楚霁一开始的反应,明显是没想到自己会失忆的。

他应该真的只是去冰原上出任务,却误打误撞地遇到了被卡索厄背叛算计、失去意识的自己,然后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顺手把自己救了回去。

可是。

天狼凝视着睡梦中楚霁的侧脸,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对方。

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救我?

为什么没有在我脑袋上补上一枪,而是要把我带回那个山洞,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地拉进和我的关系?

……为什么要骗我去爱你?

人类卑鄙、龌龊,可他却深陷这卑鄙的泥沼。

他喝过楚霁的血,吻过楚霁的嘴唇,感受过楚霁的体温。

他走过人类堡垒的很多条街道,见证过人造太阳的升起,也经历过它漫长的熄灭。

所以他不得不一遍遍痛苦地叩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为楚霁辩解。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脑海里出现的,还是日光节那天晚上的烟花和吻。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都还在想,那些演绎出来的戏码里,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真心。

一遍又一遍的拉扯与挣扎里,天狼咬紧牙关,自暴自弃般猛地扭过头,下一刻,却在另一侧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花。

紫色的、用纸折成的,或许因为曾遭遇过紧急情况,花瓣上多了几道折痕,不过依旧能看出来被人重新精心打理过。

天狼记得把那朵花送给楚霁的时候,他曾问过这种花的花语。

那时候楚霁告诉他,这种花名叫鸢尾。

它的花语,是长久的思念。

天狼不知道在日光节那天晚上,那样混乱的情况里,楚霁最后是怎么把它带回来,又是什么时候被插在这里的。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支花像是一把最锋利不过的匕首,血淋淋地刺进他的胸腔,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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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觉的眼泪砸上手背,像是被烫到一般,天狼陡然收回了那只按在楚霁颈侧的手。

这一次,沉睡中的楚霁大概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反手在天狼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的动作温柔又旖旎,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安抚性动作。

天狼却从未像此刻一般,这么想要落荒而逃。

难以言喻的痛苦没入鼻腔,他最终翻身下床,逃也似的冲进了卫生间。

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卧室里响起,只剩一人的床上,楚霁睁开了眼。

……早在刚才天狼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就已经跟着醒了过来。

而在对方急促的呼吸声猛然停住的那刻,他就知道。

天狼全部想起来了。

他们身处同一张床上,他品尝着天狼的痛苦与挣扎,感受着那只手扼上自己的脖子,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有真的掐下去。

他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却装作一无所觉般,甚至能把伪装无意识的动作,做得那么顺手。

楚霁看着身侧空出来的半张床,在黑暗里发出无声的自嘲。

不愧是楚择之的儿子。

一个冷情冷血方面的天才。

与此同时,卫生间里。

天狼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眼睛里密布着血丝,因为连续两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眼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

刚才发出了那么明显的动静,他知道楚霁肯定醒了。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刚刚落下,对方的声音便适时传来,带着轻懒的睡意:“天狼?”

天狼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里一时间没有办法正常发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楚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音调比上次更高了一些:“天狼?怎么了?”

听动静,他似乎打算起身下床。

天狼下意识抬手反锁了房门,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清了下嗓子:“……我没事,不要进来。”

他还没有想好现在要怎么面对楚霁。

刚才的软弱已经让他错失了杀死对方的最佳时机。

尽管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样的时机再来一万次,他也同样会错过。

楚霁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停在了卫生间门口,隔着一层薄薄的门,他开口询问,嗓音温沉:“天狼,又做噩梦了吗?”

天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闭上眼,又说:“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

门外安静了下去,楚霁没再开口。

大概过了十多秒,天狼听到了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某种难言的冲动驱使着天狼,他终究没有忍住,开口叫住了对方:“楚霁。”

门外脚步声停了下来:“嗯?我在。”

天狼喉头微动,沉默两秒后,哑声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楚霁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轻笑了起来:“或许你想听我给你唱摇篮曲吗?人类一般都用这个来哄睡不着的小宝宝。”

天狼没有说话,于是片刻后,楚霁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是一种很轻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阴谋与算计气息的夜晚,居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像是真的在哄睡不着的小孩。

天狼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的情绪再一次忍不住翻涌。

他想让楚霁闭嘴,想让他不要再唱了,想冲出去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厉声质问——

想剖开他的胸腔,看看里面跳动着的心脏是不是真的是黑的,是冷的。

但他最后只是扶着洗漱池,打开水龙头,将头伸了过去。

冰冷的水接触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门外的摇篮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又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水流顺着皮肤汇成一束,淌进漆黑的下水管道,天狼的脑子随着水温稍微冷静了一点,开始思考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知道楚霁为什么要骗他,也不知道楚霁为什么要救他。

他分不清楚霁说过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也分不清他的哪个举止是做戏,哪个是发自内心。

但事已至此,楚霁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相处间发生过的每一个曾经让他心动欣喜的细节,已经全都失去了可信度。

天狼抬起头,再次向镜子里看去。

他想,他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尼洛威尔说的没错,布拉韦里还在等他,他的同胞、他的下属……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还有卡索厄那个狼子野心的叛徒。

他得回去,给同胞们一个交代,也让叛徒知道背叛的代价。

尼洛威尔是个能用的人,虽然他未必像啤酒箱那么忠心,但整座气泡垒里,现在只有这么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变异种。

他之后得再想办法和尼洛威尔见上一面。

刚才的空档似乎是楚霁专门贴心地留给他整理情绪的时间,他梳理完脑子里的思路,关上水龙头,然而再次看向卫生间紧闭的大门时,难以抵挡的刺痛感还是顺着心脏,一路蔓延向四肢。

他对这里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从他进入气泡垒以来,除去在避难所的那半个月,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外面那间卧室的床上。

每天早晚,他都和楚霁一起站在这面镜子前,一起收拾洗漱,这个过程通常还伴随着黏黏糊糊的亲吻和数不清的小动作。

他现在一闭上眼,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楚霁等在门外的样子。

心脏的刺痛感不断加剧。

天狼的指甲陷入掌心。

他要怎样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地谋划着离开这里。

他要怎样才能纯粹地去恨楚霁,去恨这个把自己像一个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的人。

……怎样才能剥离掉那些愚蠢的爱意。

大概是他在里面安静了太久,终于,楚霁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进来:“天狼,还好吗?”

天狼胡乱抹了两把头上和脸上的水,通过不断地深呼吸,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必须得出去了。

半夜惊醒,又进来了这么久,楚霁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大概率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天狼向前两步,抬手握住了卫生间的门把手,些微的停顿后,按下把手,向外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反锁随着转动把手的动作解除。

推开的门后,楚霁坐在靠近卫生间一侧的床边,安静地抬头向他看来。

“怎么了?”他起身,一步步向天狼靠近,“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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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怎么跑到卫生间去冲凉?要是感冒了,医药费的钱可得让林晞从你的工资里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想要摸摸天狼湿透的头发。

可是很难说清楚是基于怎样的条件反射,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天狼的那刻,对方却稍稍后退了半步。

楚霁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天狼?”

房间里始终没有开灯,寂静的夜色里,天狼微垂着眼看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那眼神里有一种深到让人心惊的东西,甚至第一次让楚霁隐隐产生了将要失控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错觉被尽数冲散。

天狼带着一身寒意骤然靠近,刚才退后的那不到五厘米的距离被加倍地补了回来,他摁住楚霁的后脑,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俯身吻了上去。

唇齿在夜色中激烈地纠缠、碰撞,这甚至已经完全不能算是一个吻,而是赤.裸又直接的撕咬。楚霁的舌尖和嘴唇全都瞬间见了血,他在多巴胺浓度的迅速上升中两次试图推开天狼,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第三次抬起手时,天狼索性直接把他的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别在身后,接着将人向后一推,扑倒在了床上。

楚霁让他弄得有点起火,正要发作,天狼却猝不及防地用舌尖卷掉了他唇角的血珠,咬住了他的耳尖。

楚霁感受到这人身上被冷水冲出来的、还未褪去的寒意,心头的火瞬间散了。

他捏住天狼的后颈,盯着他的眼睛,问:“昨天才自己跑去喝了那么多,现在又拿着我折腾,到底怎么了?说。”

天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他以比往日更重的力道,叼着楚霁的喉咙磨了好一会儿的牙,才哑声开口:“楚霁,明天我不想去诊所了。我想自己去气泡垒里到处走走看看。”

楚霁没有拒绝。

房间里潮气漫开,他盯着天狼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后,问:“只是看看吗?”

“嗯。”天狼回答的声音很低,“只是看看。”

第五十三章(二合一)

天狼和很难形容接下来的后半夜他是怎样度过的。

他和楚霁之间像是平地拔起了一道屏障,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他们依旧躺在同一张床上,共享着同一床被子,甚至一部分的体温。楚霁的呼吸声清晰地从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传来,他曾为了追求这道让他感到安心的呼吸声,跨越了数百里冰原,如今却在策划着怎样远离这一切。

等到外面天将将亮起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楚霁起床的细微动静。

他没有动。

那阵细微的窸窣声断断续续传到耳畔,仅仅是从声音里,他就能分辨出来,楚霁在解扣子,楚霁在套衬衫,楚霁走进了卫生间……

楚霁没有叫他。

卫生间里有水声响起,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却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难熬。天狼一向过分健康的胃部极其罕见地抽痛起来,他微微蜷起身子,就在这时,听到卫生间的门被第二次推开。

楚霁走到了他面前。

一双微凉的手拨开额前的碎发,轻轻盖上他的额头,楚霁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担忧:“天狼,怎么了,不舒服吗?”

直到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天狼才恍然惊觉。

他原来一直在等着楚霁开口。

他不能让楚霁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可是极其矛盾的,他却希望对方能够察觉到点什么,能够主动开口来问他。

天狼不明白自己脑子里究竟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自我厌弃中咬着牙摇了摇头:“没事。”

楚霁却并没有走开,而是继续问道:“哪里疼?是不是昨晚起来冲凉水冲病了?我带你去找师兄看看。”

“不用,我没事。”天狼单手死死拽住被子一角,克制着体内将要爆发出的某种冲动,“我昨晚没休息好,想再睡一会儿。你今天不是还要去医疗中心那边吗?你先去吧。”

楚霁果然没有再吭声。

在原地蹲了两秒后,他站起身,走出了卧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天狼的手松开又握紧,以为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一种无由来的愤怒从胃部挣脱而出,他从床上坐起身,想要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他想,果然昨晚他就应该把楚霁掐死在床上的,也许楚霁死了,他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也许……

然而没等他真的追出去,那道原本已经离开的脚步却去而复返,手里还多了一个药盒和一杯热水。

天狼愣了一下,先前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随着楚霁的出现卡了壳。

楚霁看着他挑了下眉:“不是说要再睡一会儿吗,怎么起来了?还有你那是什么表情,做梦咬到舌头了?”

天狼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只是盯着他手里的药盒和热水,良久,问:“你怎么没走?”

楚霁把热水放到了天狼身旁的床头柜上,接着从药盒里拿出两板颜色不同的药,回过头对天狼说:“我不确定你哪里不舒服,头疼吃这个,胃不舒服的话吃绿色这个。不过别空腹吃,我让副官去给你买早点了,吃完早点再吃药。

“医疗中心情况有点麻烦,我来不及了,得先走了,你睡醒要是想出去走走,就自己去吧,有什么事随时用通讯器联系我。”

他一边说,一边倾身在天狼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天狼瞳孔微缩,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他就已经转身离开。

屋外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这次是真的走了。

楚霁的副官来得很快,在天狼把思绪彻底理清前,敲门声便率先响起。

大概是有楚霁的提醒,副官买的是天狼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那家的包子,顺带还附赠了一杯热粥。

天狼的胃疼在楚霁离开后便奇异地得到了缓解,他三两口应付完副官买来的吃的,没有搭理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独自出了门。

居民区的街道两旁,一部分昨天没有开门的商家今天也开了门。和布拉韦里不同,这里拥有明媚的阳光和富饶的食物,生活在这里的人永远不需要面对弱肉强食、充满血腥与厮杀的生活。

天狼走在街道上,无端想起刚到气泡垒时,楚霁说过的那番话。

那时他说,这座堡垒里拥有着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东西:阳光、空气、水,还有希望。

天狼不得不承认,楚霁说的是对的。

……如果这一切不是建立在变异种被驱逐压迫的前提之下,他想,他大概真的会很喜欢这个地方。

出神间,耳边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一个女孩有点急切的声音:“绒球!别乱跑!”

天狼回过神来,余光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弯下腰,精准地将仍在试图到处逃窜的小家伙捞了起来。

小猫在他手里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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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喵喵”的叫唤声,天狼总觉得它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是在哪见过这只猫,之前那个追在小猫后面的女孩已经跑到了天狼面前。

她大口喘着粗气,正要向天狼道谢,在抬起头看清天狼的脸的那刻,眸子却忽地一亮:“天狼医生,是您!”

天狼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他在诊所救过的那只猫,算起来,也算是他独自救过的第一条生命。

这个女孩,也是第一个叫他“医生”的人。

女孩从他手里接过还在不断挣扎扑腾的小猫,一双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谢谢您,天狼医生!您又帮了我一次,您真是个好人!”

天狼手指下意识一蜷。

……好人么?

女孩没有注意到他的怔愣,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到了天狼手里:“天狼医生,请您吃糖!如果您不忙的话,要去家里坐坐吗?今天中午母亲下厨做饭,她做的饭可好吃了!”

女孩的笑容明媚而真诚,天狼却蓦地一僵,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幅溢满血色的画面。

火光、尸体、无数人类的鲜血与残肢……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拒绝道:“不用了。”

女孩似乎感到有些奇怪,但想起上一次带绒球去寻求医治的时候,天狼医生好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于是没有多问,依旧笑盈盈地对天狼挥了挥手:“好吧,那我就先带绒球回去了。再次感谢您,今天能遇到您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天狼攥着手心里的糖,糖果的塑料包装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

直到此刻,直到被迫面对着一个与他仅仅有过短暂交集的人类,他才惶然意识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一直被之前的自己刻意略过了的事——

即便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人类与变异种之间横亘了数十年的、血淋淋的仇恨。

即便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回到布拉韦里。

但就像他昨晚没能快刀斩乱麻地杀死楚霁一样。

他在对过往的记忆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感受过这里的阳光,和这里的人共享过食物与感情,共同经历过节庆与灾难。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对这座人类的堡垒下手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冰原上骤然生出的巨大冰裂,在意识到之前,他就早已一脚踩空,随着无尽的崩塌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胃部的疼痛以变本加厉的架势卷土重来,楚霁曾对他说过的话一句又一句在耳边回放:

“我们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下,共同生活在一座堡垒里,体内流着一样温热的血,这其实也是一种羁绊。”

“……我想有一天,人类与变异种不再为敌;我想有一天,气泡垒城门大开,所有的人类基因携带者并肩站在一起……”

“天狼,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与气泡垒之间隔着深重的仇恨,不得不与气泡垒为敌,与我为敌。那么,你会选择把这个地方毁掉吗?”

“……”

直到此刻,天狼才终于明白过来,楚霁一直在对他做的事是什么——

驯化。

楚霁欺骗他,引诱他,让他来到气泡垒,让他一步步融入这里,见识到人类的渺小与强大。

然后反过来,让这些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与牢笼。

何其狡诈,何其……狠毒。

可他偏偏却成功了。

剧烈的疼痛让天狼忍不住蜷起身子,扶着墙蹲了下去,大口喘息着。

大概是他此刻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吓人,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一个路过的妇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怎么啦,孩子?哪里不舒服吗?”

天狼咬着牙关摇了摇头,站起身,推开那个妇人,逃也似的跑了。

他要去找尼洛威尔,就算无济于事,他也要离开这里。

离开气泡垒,离开楚霁,回到布拉韦里去。

这不过是一段腐烂的脓创而已,忍着痛把烂肉剐掉,总有一天,新的皮肉会长好。

只要离开这里,他全都可以忘掉。

全都可以重来。

他对人类的恨、对楚霁的恨,依旧存在。

日出酒馆今天和昨天一样人迹寥落,大概是因为有了昨天的经历,对于他的突然造访,尼洛威尔并没有表现得像之前那么吃惊。

只不过在对上天狼视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天狼大概是都想起来了。

隐约的笑意在他的眼底浮现,他先是像昨天一样,关上了酒吧大门,随后将右手放至胸口,行了一个象征效忠的礼:“王。您想起来了?”

天狼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理会尼洛威尔的话,找了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坐下,扶着桌面深呼吸了几口后,抬头看向尼洛威尔,单刀直入地问:“布拉韦里那边的情况现在怎样?”

尼洛威尔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容:“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您知道的,我……”

天狼皱起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跟卡索厄有暗中来往,我现在不想追究这些,但你最好老实一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不知道尼洛威尔透过他的话语联想到了什么,微微打了个寒战后,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王,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忠心。我与卡索厄之间只是一些虚与委蛇的逢场作戏而已,如果您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将我与他们联络的内容……”

天狼眸色微敛,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某种难以形容的威压霎时间盖过整间酒馆,尼洛威尔捏了把汗,不敢再废话,回答道:“具体情况我的确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次攻城战您没回去,所有人都在传言说您死了,说是您被……楚指挥杀了。那群叛徒拥立卡索厄为新王,似乎也有一部分人不肯接受,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毕竟没有人能证明您还活着……”

他说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天狼一眼。见天狼没有吭声,他又试探着问道:“您看起来似乎状态不是太好,需要我给您倒杯热水吗?”

天狼“嗯”了一声,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要凉的。”

尼洛威尔没有多嘴,点头照做了。

天狼喝完半杯凉水,胃里的疼痛并没有得到缓解,但至少脑子里那根一直在锯个不停的弦终于消停了一点。

尼洛威尔刚才的话和他设想中布拉韦里的处境差不多,他很了解卡索厄是个怎样的货色,像一只阴沟里的蛆虫,满脑子上不了台面的算计,格局与实力都不足畏惧。何况他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他能活着回去,布拉韦里的人心一定会追随于他,哪怕卡索厄从他手里偷去了个王位,到时候也只能乖乖把王位拱手让回。

那么现在的问题,还是要怎样离开气泡垒。

气泡垒的城门有士兵把守,进出都十分严格。大多数时候,气泡垒的大门都保持着关闭状态,只有在每天换防的时候会短暂地开启一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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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宽的缝,但换防时,城门处的人手同样也是最足的。

而且换防的时候……楚霁一般都会在。

天狼见识过很多次气泡垒的火力,单兵作战时,并不敢全然保证能在重重封锁之下全身而退。

他必须得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天狼的目光再次移到尼洛威尔身上。

尼洛威尔已经在气泡垒里待了很多年,当初派他来气泡垒的目的就是了解气泡垒内部情况,或许他会知道什么别的门路。

天狼的指关节轻轻扣了扣桌面,问:“如果现在我要离开气泡垒,你有什么可靠的办法?”

闻言,尼洛威尔终于又笑了起来:“王,对于您来说,想要离开这里并没有那么难。那位姓楚的指挥官,或许可以成为您最大的助力。”

天狼皱起眉:“什么意思?”

尼洛威尔笑道:“您别看气泡垒里的人总喜欢把楚霁吹得神乎其神,事实上,他的能力,无非也就是那把枪用得顺手些。而且很多时候,一个人越是受到爱戴和拥护,越是具有高超的统筹能力,就越容易成为突破口,这个道理,您一定比我更懂。”

酒馆里光线昏暗,天狼没有吭声。

半个小时后。

天狼离开了日出酒馆,却并没有回楚霁的住所。

街道上的宣传栏处,有人在贴新的告示,还多了不少士兵在街头巷尾分发传单。

天狼手里也被塞了一张传单,他看不太懂上面的字,却能听到街上有不少人在讨论传单上的内容。

“对变异种的政策又加严了啊……”

“这不是应该的吗?变异种那么可怕,包庇变异种本来就是大罪……”

“好像要是有人举报成功,奖励可不少呢!”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好举报的?变异种能有那么容易让你碰上?而且就算真碰上,你也未必有那个举报的命。”

“话说回来,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医疗中心那边好像发现了一个小变异种,这件事闹得挺大呢,据说连楚指挥都被卷进去了……”

天狼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着,末了却听到楚霁的名字,稍稍一怔。

他都不知道医疗中心那边出了事。

然而那些人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街道上正在分发传单的士兵,谨慎地闭了嘴。

天狼没能听到后续,心里也很难说清被那个名字掀起了怎样的情绪,在原地顿了顿后,沿着街道,继续没有目的地向前走去。

这里的明亮、温暖与繁华都是布拉韦里所没有的,各色食物的香气在高大结实的建筑物间飘溢,擦肩而过的人们谈论着今天的晚饭和最近的收入。

天狼抬起头,眯眼看向头顶明亮的天幕,心想。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这天他一直在外面待到人造太阳将要熄灭时,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他去了曾经和楚霁去过的街机厅,把里面所有的游戏又再玩了一次,却依旧没能刷新上一次登山游戏的记录;他去了他和楚霁最常去的那几家小吃店,把还开着门的店铺里所有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全都再买了一遍,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最后他去了那座曾和楚霁一起看过日出的哨塔。

没有楚霁的权限,他只能站在塔下遥遥看上一眼。已经逐渐变作粉紫的天幕下,哨塔自始至终都高高耸立在那,沉默无言,俯瞰着它从脚下途经的一切。

气泡垒里没有风,天狼在塔下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这些事每做一件,他胃里的疼痛就减少一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拐过街角,在心里回想着登上布拉韦里的王座的那天,他曾对族人许下的誓言——

然后在最后一个转角处,看见了同样正准备回家的楚霁。

楚霁看到他,还没说话,眼尾就先弯了起来。

缓缓变暗的日光作为他的背景色,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天狼隔着十多米的距离看向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脑海里的楚霁,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如此温柔的模样。

见他停下脚步,楚霁主动走了过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今天去哪里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天狼没再条件反射地后退,也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楚霁的眼睛。

琥珀一样的眼睛。

——可是琥珀的内里,包裹着的本就是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死物。

琥珀是因为其中封存的死物,才格外漂亮。

相视良久,天狼闭了闭眼,抬起冰冷的双手,将楚霁拥进了怀里。

随后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楚霁,你明天有空吗?”

楚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反问道:“怎么了吗?”

天狼看向楚霁的后方,脸上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语调却在竭力模仿那个失忆的自己:“我很久没有看到冰原了。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能带我去你们的城墙上看看吗?”

第五十四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狼已经设想出无数种说辞来应对楚霁。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听完他的话,楚霁什么都没问,只是静了两秒,便点头道:“好,那明天早上我去城墙巡防的时候,带你一起去。”

城墙对于气泡垒的意义重大,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上去的,因此天狼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不过这样也好,楚霁肯配合,至少他可以减少一点对自己拙劣演技的担心。

或许是因为意识里无比清晰地知道,这是他和楚霁之间最后一次这样平和地躺在一张床上,这天夜里,天狼依旧没有睡着。

身侧楚霁的存在感太过鲜明,他转过身,在夜色里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平静的睡颜。

楚霁长得很好看。

其实从第一次带兵攻到气泡垒城墙下,仰头看见城墙上的那道身影时,天狼就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想,这个人类握枪的样子看上去挺养眼,也许可以考虑让他死得轻松一些。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第一眼,就已经在冥冥中决定了之后无数事情的走向。

狼群或许会把这叫做“命运的指引”,而在人类的语言里,有另一个词语来形容。

宿命。

宿命的手笔残忍弄人,天狼静静盯着那张轮廓深邃、线条流畅到堪称完美的脸,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咬着牙,从胸腔里低哑地挤出一句:

“楚霁,我真恨不得就这么杀了你。”

这么说着,他却用一种极轻的力道,像过往如数个夜晚那样,从将楚霁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第二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楚霁在天狼怀里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边的通讯器,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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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新发来的未读消息。

发件人是苏恩斯,信息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特梅尔发现你跟冯星曙有往来了,高层最近可能会针对你,你自己多小心。

楚霁对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接着按下屏幕下方的删除键,没有回复。

将消息记录全部清除干净后,他转头向身侧的天狼看去。

他知道天狼昨天去见了尼洛威尔,也知道天狼让自己带他去城墙,应该是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他们早晚会走到这一天,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毕竟他以最残忍、最卑鄙的方式,一点点驯化了天狼,欺骗了对方的感情。

报应迟早会落到他的头上。

……但不论爱他也好,恨他也罢,楚霁从未后悔。

至少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或许终于可以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这么想着,他俯下身,指尖抚过天狼微皱的眉头,最后一次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眉心。

下一秒,他却被一把按倒在床上。

天狼肌肉骤然发力,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两人的位置上下掉转,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霁,问:“为什么偷偷亲我?”

窗外天色将明,房间里一片暧昧的昏沉。天狼深绿色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一泓微光,楚霁对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眼尾微微下弯,露出一个轻懒的笑来,若无其事地伪装着最后的平静:“亲你哪还用得着偷偷?差不多该起床了,昨天不是说要跟我去城墙吗?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就想起身,然而天狼却一直将他压在床上,没有松手。楚霁正要抬手推他,天狼却突然看着他,似乎是在某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使下,低声开口:“之前在冰原上,遇到雪崩那次……”

说到一半,他却蓦地止住了话音。

楚霁挑了下眉:“你想问什么?”

“算了,没什么。”天狼避开楚霁的视线,松开对他的桎梏,从床上坐起了身,“不是说来不及了吗?去洗漱吧。”

楚霁于是没有追问。

等他们洗漱完,外面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楚霁穿好军装,出门前,注意到天狼的通讯器落在了床头,提醒道:“别忘了带通讯器。”

天狼脚步稍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后,回身拿上了通讯器。

楚霁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拿吗?”

天狼从房间里收回视线,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了。”

因为城门内外温差巨大,城门处的士兵所常备着防寒用的外套。楚霁给自己和天狼各拿了一件,带着他穿过城门,向着城墙上走去。

如有实质的黑暗伴随着呼啸的烈风,一并扑面而来。习惯了气泡垒里的温暖与明亮,天狼竟然对这种几乎从出生起就一直如影随形与他相伴的恶劣环境,破天荒地感到了两分久违。

……明明只在气泡垒里待了几个月,却漫长得好像有半生那么久。

登上城墙的那刻,墙下的莽莽冰原出现在了天狼的视野里。远处的一切都淹没在浓墨般的黑暗中,而近处,被气泡垒光屏照亮的地方,曾经斑驳的血迹与尸身已经尽数被无休无止的冰屑掩埋。

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仇恨、厮杀、无数血腥堆叠起来的沉重过往……

在茫茫一片白色之下,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城墙上风声猎猎,吹得人皮肤生疼。天狼站在这里,向下看去,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楚霁最后一次抬枪瞄准自己的模样。

肩背挺直,目空一切,似乎笃信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子弹的射程。

……事实上,自己最终也的确没能逃过他的射程。

天狼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当初在避难所里,林晞曾说过的话。

当站在城墙上时,楚霁代表着的,是他身后的整座气泡垒。

他是气泡垒的指挥官,而自己是布拉韦里的王。

他们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变异种,其实从最开始,本就殊途。

楚霁特意调走了一部分士兵,这一段城墙上,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走在天狼身前半步,脚步放得很慢。从这个角度,天狼能看清他半张侧脸的轮廓。

长啸的寒风再次送来了天狼熟悉的铁腥味,很难说清是出于算计还是冲动,天狼上前半步,握住了楚霁的手腕。

楚霁在风里回过头。

过往种种在此刻随着纷飞的雪屑被尽数吹散,天狼看着楚霁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比清楚,如果想要离开气泡垒,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城墙之下就是茫茫的冰原,只要他按照尼洛威尔说的,制造一点混乱……

只要他……

楚霁却在这时忽而开口,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了,还是想家了?”

家……?

听到这个字,天狼有半秒的出神。

直到此刻,他才恍惚间想起。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没有家了。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就已经死于人类的枪下,而楚霁的住所,到头来其实也从未是他的家。

他有的,只剩下一个布拉韦里。

他拼死也要回去。

天狼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面前的人类只是一个骗子而已。

只是一个狡诈、卑劣的骗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谎言编织的假象。

他不留恋。

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像是借由这句话下定了某种决心,漫长的沉默后,他闭了闭眼,低声说:“楚霁,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嗯?”楚霁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什么事?”

天狼睁开眼,听到自己鼓膜间传来血液流动的声响:“……只要你现在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楚霁似乎是笑了。

然后他就真的上身前倾,在天狼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天狼在他想要抽身退去的瞬间伸手禁锢住了他,他野蛮而凶狠地加深了这个吻,带着撕咬的力道,让彼此的血液在唇齿间交融。

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好像只要这样,他就可以不再回头,也没有遗憾。

这是楚霁第一次对他选择了放任,像是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这里是气泡垒的城墙,留下的只有纵容。

气泡垒的城墙高逾数十丈,他们身后的光屏明亮而巨大,面前广袤的冰原向着浓稠的黑暗无限蔓延。

混合着血腥的撕咬中,天狼的手向他的腰间摸去——

那里有一把枪,枪中子弹曾经击中过天狼的左肩。

在终于摸到自己的目标物时,天狼的唇齿退开了毫厘。

微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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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喘息充斥着他们两之间的方寸空隙,他稍稍俯首,以一种极轻却又极恨的语气,略过楚霁的耳侧。

他说:“楚霁,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话音落地,天狼的手带出了楚霁腰间那把92F,向后急退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发生在转瞬之间,天狼双手握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到了城墙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对着楚霁,连开三枪——

血花在肆虐的寒风中迸溅而出,洒落在城墙的黑色砖石上。

像是压迫到尽头的极致反噬,这三枪,每一下扣动扳机,天狼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么狠,那么恨。

仿佛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

痛苦而又疯狂。

可是到头来,每一枪,都没能击中最正确的地方。

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开枪,楚霁的心脏却依旧在心口里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天狼的手剧烈颤抖,就好像那三颗子弹全都打在了自己身上。

剧烈的疼痛从胃部炸开,他的腰背抵在城墙的边缘,看到楚霁以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静静看着自己。

鲜血染红了他半边军装,天狼强迫自己转过头,在士兵听到枪声赶来之前,借助从尼洛威尔那里拿到的抓钩,自城墙边一跃而下。

气泡垒内的一切,连同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都在此刻飞速离自己而去。

不断倒退的视野里,他最后向楚霁看去一眼,看到对方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

风声从耳畔疾掠而过,他想。

他和楚霁之间,一定至少有一个人疯了。

……

天狼打出的那三枪,一枪擦着楚霁的右臂打过,剩下两枪打进了楚霁的左肩。

虽然没有一枪命中要害,可是剧烈的疼痛和过多的失血量,还是让楚霁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惨白一片。

天狼成功地制造了混乱,士兵们听到枪声赶到时,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有人大惊失色,高呼有一头狼型变异种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不远处有枪声响起,更多的人则是在因为指挥官受伤一事手忙脚乱。

左肩上的那两枚子弹打穿了血管,楚霁这两天本就极度缺乏休息,伴随着血液的大量流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流逝。

眼前彻底黑下去前,他只来得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副官的手,摇了下头:

“让他走,别追。”-

与此同时,地下城,贫民区。

阿满这几天一直在到处连轴转地打工,昨晚回到家给母亲输完液后,终于因为过度疲惫,不小心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微弱。

其实他母亲的体质一直不好,这两天全靠诊所给的针水和药吊着,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但诊所终究不是医疗中心,苦苦支撑了几天,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几天阿满拼了命地到处打工,除了面包店之外又找了两份兼职,就是想能多弄到点钱,再去医疗中心碰碰运气。

只是他从没想过母亲的生命会流逝得那么快。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裹着他,不论是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还是上手术台的时候,阿满都没有这么怕过。

他只知道,母亲这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这一生都在为了自己奔波。

现在好不容易自己的病有了好转,要是母亲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就这样疯掉。

他扑在狭小破烂的床前,不断哭着喊着母亲的名字,想要找出家里所有的被子,给床上这个已经瘦得没有人形的女人盖上,可是这个老鼠窝一样的家里,总共也就只有这么一条破被子而已。

这个房间昏暗、破旧又逼仄,看不到阳光,连空气都是污浊的。

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他们一家。

但只有这一次,神也好,鬼也好,不管是谁,只要能救母亲,他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

眼泪混着鼻涕不断砸落,床上女人的呼吸声越发微弱,诸天神明从未回应过少年的祈祷。

阿满疯了般哭着护在女人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死神带走自己母亲的灵魂。

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被子上,就在这时,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包里的一样东西硌了一下。

那东西并不过分坚硬,触感像是一个纸团。

阿满原本的动作忽而一僵,手下意识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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