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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多滥葛首领直接往前扑了出去,就听得一道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仿佛还有一阵箭矢所带起的刺痛擦过。

偏偏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去为自己的下意识反应而觉欣慰,甚至嘲讽嘲讽对方的箭术。

因为那开弓之人的下一箭赫然直接贯穿了他那匹刚被人牵来的战马,也在得手的下一刻拍马而来,以换弓为刀的方式,将绝不容再有失手的杀意写在了每一个行动之间。

在她脸上的那道伤疤足以昭告于在场的所有人,她到底会不会畏惧和敌军拼杀于阵前!

只是这极短的时间而已。

多滥葛首领的后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路兵马胆敢来袭可绝不只是趁敌不备,而是有着远高于他所统领部将的本事。

就算那是一群女兵,也是一群真正的精兵!

她们此刻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昭告于世人,倘若真让她们拥有持刀作战的机会,她们到底能否克敌制胜。

那些破碎在多滥葛首领面前的防护屏障,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此等近在咫尺的威胁之下,他已完全记不清,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和默啜说过,他绝不会领兵退走,让别人有出言嘲讽他的机会。

现在……现在他只想撤军而逃,以免那群凶悍的女兵真要来夺取他的性命!

只是在这仓皇后退中,他还是想起来多问了一句:“默啜在哪儿?”

他看到了一些正在作战的突厥人,却意外地没看到默啜的踪影。

往日这小子总是相当有主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今日怎么变了个样子。

糟糕,他不会先跑了吧?

多滥葛首领刚想问出这个问题,就见那不知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女兵已分出了一路,迅如惊雷一般冲过了为他挡路的士卒。

她们根本不给他以联系其他援手之人的机会,必要取了他的性命!

默啜?他哪里还能去管默啜在哪儿。

昨日在草原之上连天贯地的电闪,仿佛和眼前的劈空一刀融合在了一处,也变成了他视线之中最后能够看见的东西。

而随同那一刀而来的铁锏,正砸在了原本该当为他挡住弓箭的盾牌之上,变成了电闪之后的雷鸣!

……

默啜不敢回头去看,只听到了这样的一下轰鸣声。

如果单只有粮草被烧的消息,他还敢怂恿铁勒人发起总攻。可现在何止是后方的粮草出了问题,就连唐军也以这等可怕的武力发起了进攻,他不走还能怎么办?

早先就做好的准备,和提前于多滥葛获知的情报,让他还能先一步走脱。只要唐军能和多滥葛多缠斗上一些时间,他便有这个机会南下和兄长会合。

唐军为救太子,将这场杀戮变得越是疯狂,草原之上的其他铁勒人,也合该会被越多地卷入这场战事之中。

他今日固然损失了不少突厥士卒,也未必不能在随后找回场子。

只要先和兄长会合就好了!

……

可那朵积蓄着阴雨的乌云已经被吹到了阴山脚下了。

突然到来的暴雨试图将沿着诺真水蔓延的血迹都给冲刷殆尽,却无法将堆垒在沙碛口的一座灰突突的“堡垒”给冲垮,只是让那东西被愈加清晰地暴露出真面目而已。

那是安定公主率兵北上之前留在此地的东西。

而在这“堡垒”最顶端放着的两颗头颅,一颗属于阿史那骨咄禄,一颗属于阿史德元珍。

他们原本或许能在草原之上开创出一份事业,现在却已变成了此地的点缀。

但那位提起画戟砍下这两颗脑袋的安定公主,根本就没将他们的死放在心上。

当她所率领的兵马快速越过沙碛向北而去的时候,在她此刻沸腾的情绪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北上——

会师!

她要去为这场边地的动乱画下一个收尾。

第256章

对于她亲眼见证着成长的女兵女将,李清月有着十足的信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不必亲自到场。

蛮夷叛乱,还让领兵的太子以这样快的速度落入敌手,所造成的影响可不只是士卒的阵亡,还有大唐对于边境的威慑力,急需重新将这份威信给找回来。

要做的便绝不只是杀了罪魁祸首而已。

阿史那骨咄禄和阿史德元珍要死。

铁勒多滥葛部的首领要死。

参与进围剿唐军之事的各方部落得付出代价。

还得有一位足够有分量的人再做一件事!

李清月抬眼望了望天色。

相比于春日,已入七月的草原都要显得温和许多,除了先前的那一阵急雨,在她策马直入沙碛之时都未见风沙。

相比于三月,这也是个更适合于出征的时候。

那也怪不得她以这等惊人的对比,实现李贤没能达成的愿景。

“我起先还以为,大都护打算留下阿史德元珍一条性命。”李清月闻声回头,就听她麾下的亲卫大着胆子说道。

“看我先前听他说起自己为何反叛的时候,似乎心有不忍?”李清月回问。

亲卫点头答复。

彼时的阿史德元珍目睹了骨咄禄丧命于李清月之手,像是因他兴复突厥的美梦被人所打碎,几乎忘记了自己该当做些什么,便被人一举拿下,扣押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眼见突厥大势已去,那杆画戟又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阿史德元珍唯独能做的,便是怔怔地看着这位突然杀出的安定公主,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他的履历也真是让人有些唏嘘了。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欣赏他的才华,也欣赏他在遭到不公待遇之后做出的反击,日后史书之中,说不定还能以更为公道的方式记载他的这次行动,称他一句枭雄之才。但他胆敢将大唐皇子作为激化边地矛盾的筹码,将天家颜面踩在脚底,他就必须得死!”

阿史德元珍的这等报复手段和钦陵赞卓的两军交手终究不同。

她不缺这个人才,只缺对方的一条命,来震慑边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该感谢对方的,毕竟若没有他,有高侃负责指挥战局,李贤说不定还真能在这里捞上一笔战功。但这和他该当去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恶务尽,才能让此地不会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啊……”

总之,她会在此战之后,给单于都护府重新安排一番未来,也给东。突厥寻找一条生路的,想来便是阿史德元珍泉下有知,也该当感到满足了。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先行一步的哨探飞快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行来。“大都护!前方有兵马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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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色顿时一凛:“备战!”

行军的习惯让她在诺真水大胜后,也依然将哨探派遣在外。

原本以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哪知道居然还真能又遇上了一队敌军。

但当骑兵先行,两军交手之时,她却忽然发觉,对方绝不是一支潜伏在沙碛之中意图劫道的兵马,而是一路南下逃窜的突厥兵。

这些逃窜之人虽还有几分严整的军容,却显然没有力战破敌的决心。

在突然于沙碛之中遇到一路北上的敌军之时,只交战了短短几个回合,发觉己方全不是对手,就已匆匆各自逃奔而走。

可他们想走,李清月麾下的兵将才听了她那句除恶务尽之说,又怎么可能将他们给轻易放过!

这场因骤然之间两军相逢而爆发出来的战事,来得很快,结束得也很快。

在日落扎营之前,那一行三四千人,已是大多变成了唐军刀刃之下的亡魂,变成了眼前这残照如血的大漠之上遍布突厥人尸体的画面。

李清月勒住了缰绳,一边擦拭去了画戟之上的血色,一边听着手下通晓突厥语的人告知审问俘虏的结果。

从他们被人从多滥葛部赎出来,说到了他们的南下之行。

“……前几日有一支唐军骑兵忽然袭击了铁勒大营,他们的统领见局势不妙,没敢留下在前线战场缠斗,而是直接趁着交战之时的混乱带队撤走了,说是要带着他们和另一方队伍会合,不能平白折在那头。”

李清月了然:“和诺真水的那一路会合的人。”

也对,确实只有他们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但让李清月都没料到,这些意图渔翁得利的突厥人在行事的表现上还能让人再“惊喜”一点。眼见被他们利用的铁勒难以抵挡住唐军的攻势,他们连再和对方虚与委蛇一点的想法都没有,直接说走就走。

不过倒也不怪他们有此选择。

按照这些突厥俘虏的描述,那路突然来袭的唐军骑兵明明是由不少女子组成,却简直像是神兵天降,又有后方由高侃统领的兵马作为策应,势必能在打开局面后将铁勒人剿灭殆尽。

他们既不想死,那便绝不能和庞飞鸢所统率的铁骑正面相对。

士卒继续说道:“他们这一路的统领,就是阿史那骨咄禄的胞弟,阿史那默啜。但……”

“这些俘虏说,方才刚一交战,他们好像就没有听到主帅下令,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不在尸首之中?”李清月手上的动作一顿。

阿史那默啜这个名字对于李清月来说绝不陌生。

历史上后突厥汗国建立于骨咄禄之手,却是在默啜的手中才得以发扬光大,一度达到了昔日颉利可汗全盛时期的兵力和疆土。在和武周和亲未果后,屡屡南侵边境劫掠人口。

若说阿史那骨咄禄是个擅长把握时机之人,默啜此人也毫不逊色。

方才唐军的势如破竹,让人以为敌军的统帅不堪一击,何曾想到,他竟是直接带着数名精兵拔腿就跑。

若是换在了草原之上,或许他这一逃会格外醒目,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偏偏这一场交战,发生在沙碛之中。

骑兵掀起的尘沙扰乱了视线,溃散的突厥兵马也反过来变成了他的掩护,让他最后得以逃出生天。

此人显然很清楚,若要干出一番大事业,首先要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也确实成功了。

这不现在就让唐军很觉头疼了吗?

拿下了敌军却跑了主将,李清月的部下都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请命:“我们尽快将他给追回来!”

“不必了。”李清月一句号令,打断了他们本欲转身去追的脚步。“他逃不了的。”

这是一句相当果断的判断。

“当年的吐蕃大相禄东赞不也是上天入地逃窜吗?也没见他能够在一番耍花招之后侥幸逃脱,何况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阿史那默啜。”

李清月冷笑了一声:“现如今边境戒严,怀英戍守严查,他没法回去单于都护府找寻旧部,他兄长又已被我等所杀,让他只能靠自己挣扎。先后抛弃盟友和同族,让他要想重新找到机会东山再起,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只要唐军威信重新建立于漠北,多的是人愿意将他给找出来,献往长安来。就看他能东躲西藏多久了。”

但凡他敢掐尖冒头,敢让自己的名字重新在草原上响起,便绝不可能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李清月不怕他不折腾事端,反正那只会让他送命而已。

……

“不错,他逃不了的。”

当李清月带领手下的兵马正式抵达前线交战之地时,从庞飞鸢口中说出的,也是这样一个答案。

先前的连日奔袭,已在这几日间休养得差不多了,李清月朝着庞飞鸢看去,瞧见的便是一张格外神采奕奕的脸。

而那“逃不了”三字里真是怎么听都有一种笃定异常的味道。

她继续说道:“这几日大都护未到,我已和高将军合兵,将先前兵败撤走的铁勒突厥各部都给重新请了回来,就是其中有两路的运气不太好,一路撞上了我们,还有一路撞上了娄师德所统的援兵,都差不多被杀光了,剩下的着实不多。”

“不过,我们还顺势多请了些观众到此地来聚首,只等着大都护前来发落。这些人若是知道,阿史那默啜这个挑动是非之人还在逃窜,只怕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将他给抓回来,也将他孤身逃亡在外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求能够借此得到大都护的赦免。”

“你做得不错。”李清月毫不吝啬于对她的夸奖。

庞飞鸢何止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把带鞘的利刃。

她能及时赶到此地,完成对高侃的救援,确实值得夸奖,但她在交战之后所做的妥善安排,更让李清月感到满意。

庞飞鸢答道:“这不仅仅是我和麾下士卒的功劳,也是托大都护的福了。”

这北地战场何以能将局势扭转得如此之快,看似是各方发力,却又都与安定公主有关。

从高侃的坚持,到娄师德的支援,到庞飞鸢的发兵,这其间缺少了任何的一环,都不可能让安定公主亲自驾临此地的时候,看到的已是这样一副场面。

只怕现在这些草原部落该当知道,李贤被俘才是唐军在边境的特殊情况了。

是他无能,而不是边境的驻军无能!

“就是有点可惜……”庞飞鸢惋惜一叹,“我们袭营之时难以留手,让那位多滥葛部的首领直接被杀了,没法让他被押解到大都护的面前。”

李清月闻言笑道:“你这话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说到外人面前去。”

能将敌军杀死便已是最大的功劳了,至于生擒,那是另外的情况。哪有还因为没能生擒而觉可惜的。

算起来,这还是庞飞鸢和她麾下的女兵在离开了辽东之后打出的首战,便已能取得这等斩将夺旗的战果,势必要将威名远播塞外了,何必在意一个多滥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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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的死活。

若这么说的话,李贤该将自己的脸往哪里放呢?

对了,说到李贤……

李清月的目光在面前秩序井然的营地逡巡了一圈,确认在这营地布置上已没有需要她多加指点的地方,便问道:“李贤的情况如何了?”

庞飞鸢没什么对他的同情。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的出兵失误,才导致唐军的损兵折将,当日袭营大占优势,她也损失了不少精兵良卒,便在和大都护的交谈中,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对李贤的敌视:“他和仆固乙突两个病号,都在被军医小心看护。仆固乙突大概是没救了,他倒是还有些活命的希望。”

能活,当然是个好消息。

可对于李贤来说大概不是这样的。

就算当日的两军、或者说是三军混战之中,没有人趁乱将他杀死,或者再次将他挟持为人质带走,他也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拯救。

在他还是铁勒阶下囚的时候,他只恨自己没这个本事直接求死。现在他重回大唐军中,又意识到,自己依然有着一份求生欲。

只是这份活命的希望,伴随着的是颜面尽失啊!

不错,那些士卒不会随意进入他养伤的营帐之中,但好像就连为他换药的军医都在神情之中诠释着一个意思,他这个造成今日局面的主帅,怎么还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善待呢?

他的颜面,随着铁勒人以他的血肉祭旗,彻底土崩瓦解。

他的腿,更是因为接连的重创,绝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他现在只希望出现的是时间倒流,倒退回到他还未出兵的时候,而不是有人在告诉他,他最多只会被废掉这一条腿,不至于直接断送了性命。

李贤更不敢去想,当他回返中原之后,他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父皇会如何看待于他,朝堂之上的众臣又会以何种态度来评价他这位太子的得失呢?

只怕天下间再没有他这么丢脸的太子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惴惴不安的思绪,当李清月掀帘而入的时候,若是忽略掉李贤胸腔的起伏,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不能瞑目的死人。

直到来人已站定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身份,他那双一瞬不眨至于呆滞的眼睛,才像是骤然间被灌注进去了神采。

李贤一声惊呼:“阿姊!”

他不想见到那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失败的将领,却在见到了家人的那一刻再难遏制自己的情绪。若非他腿上的伤势太重,李清月毫不怀疑,他有可能会直接扑到面前来。

可李贤很快就发觉,在李清月的脸上,分毫也没有重新见到他这个弟弟的喜色。

“我提醒过你了,我说你并非征战塞外的材料,你却说自己只要当心就好了。”李清月俯瞰着面色惨白的李贤,开口说道,“东。突厥反叛,现已被尽数诛杀,可征战之中士卒阵亡六百多人。而仆固部随同出征,其他情况姑且不论,他们的首领却是中了暗箭情势危急。”

“你别想逃避!”眼见李贤在听到了这开头两句后想要转过头去,李清月毫不给他面子地上前来扭过了他的头,“你以为这是对唐军来说的损失吗?真正的损失在随你出征的那一万多府兵。”

“高将军据守营地以抗铁勒,为了等待朝中的救援,始终不曾做出投降之举。这些守营的士卒原本是不必死的,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半!这便是你告诉我的——你会当心!”

“我……”李贤的面容在这一刻和李治真是有些重合的。

仿佛只要将自己弱势的一面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不必再面对那等难堪的责难。

就连此刻的语塞也极其相似。

但在长安城中,天后没给天皇留什么面子,在此时的边荒大营之中,李清月又何必给李贤留面子。

“你什么你!我原本不必以这等方式出征,险些以为我是要来给你给高将军收尸。这些士卒也原本不必去死,而是合该享受今年的风调雨顺所带来的丰收。可他们到死也不知道,就因为你一个人荒唐的决定,他们就要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而你这个罪魁祸首,非但没有在此战之中死去,反而仅仅是被剥夺了太子的名号而已。”

一个多么简单的处罚!

不过这句话被李清月说出来得简单,听在李贤的耳中却简直像是一道晴空霹雳,直接将他试图回避矛盾的外壳,瞬间砸得粉碎。

他战栗着声音发问:“你刚刚说什么?”

李清月松开了李贤的衣领,冷声回道:“我说,天皇陛下有令,因你统兵无度,罪及边防,不堪匹配太子之位,褫夺太子尊号。换句话说,就算我、庞将军、高将军这些人没能将你给救回去,我们也不会遭到朝中的问责。”

李贤他只是一个犯了大错的普通皇子而已,何必举全国之力来对他发起救援。

也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挽回一部分大唐的颜面。

“你在这太子位置上也就堪堪坐了半年的时间,自此被废,退回去原点,哪里算是什么处罚!”

“可出征本非我所愿!”李贤几乎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厉喝。

李清月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你这话说得当真可笑,难道是有人将你用绳索铁链栓着,非要将你押赴前线的不成?那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就连在抵达漠北后的分兵也是由你下达的指令,你便理应承担起这样的结果。”

李贤被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一阵头晕,刚刚支撑起来了些许的身体都直接歪倒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道,他忽然费力地重新撑起了身子,扯住了李清月的衣袖:“阿姊……阿姊你救救我。你尽快让人将我带回长安,或许我的腿还能有救,或许……”

或许阿耶也还能收回成命。

就算不是非要还能保住那个太子的位置,也不该像是此刻安定所说的那样,是让他以这等论罪担责的方式被废的太子。那他简直无法想象,曾经为他所统领修书的文臣,是不是也会随即将他们能够修编史书的笔,变成扎向他的刀刃。

他要尽快返回长安,去向阿耶请罪,求他给一条生路。否则,他还不如就这样死在草原上算了。

可这份不知道在何时开始就已日趋淡漠的亲情,显然不足以让李清月将对李贤的憎恶转为怜悯。

她伸手,不留一点情面地掰开了李贤的手指,“我暂时不会起兵还朝,你也回不去。我在此地还有一件大事要办,所以我今日只是来提醒你的,我会让军医好好医治你,直到让你见到二位陛下,绝不会让你死在此地。但你也最好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总之,他已不是太子了,便不必再有什么不当有的妄想。

李贤近乎茫然地喃喃:“唐军需要讨伐的多滥葛部已被剪除,你还要留在此地做什么?”

他本以为,按照李清月先前对他的态度,这个问题他很有可能得不到一个答案。

但没想到的是,在她离开此地之前,李贤还是听到了那个咬字清晰的答案:“我要在此地建一座受降城。”

在今日之前的汉唐时期,为了彰显对于北地少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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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进攻得手,宣告中原王朝的强盛,往往都是由主帅勒石记功于燕然山。

或者叫做乌德鞯山,乌德革建山。

就连早两年间过世的英国公李勣的坟头所修,其中一座也是这一座山。

若是真要在草原腹地修建一座受降城,有别于先前修建的三座受降城,单独作为接见胡虏来降所用,完全可以修建在燕然山下。

以李清月此刻所掌握的兵力,是完全能够抵达那里的。

而在燕然山下,有那蜿蜒两千多里的水泽向北注入北海,形成了养育昔日强盛的突厥人的草原沃土。

所以当李清月说出自己要在此地建立受降城,而不是在旧日突厥牙帐之地的时候,别说李贤在惶恐之余只觉一阵茫然,就连高侃都很觉意外。

他才死里逃生不久,在等待安定公主到来之前,基本都在养伤,或者是清点自己麾下士卒的伤亡,现在才正式露了面,便听到了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决定。

李清月从容答道:“现如今的草原局势和突厥、薛延陀统治之时大不相同,说是各自为政也不为过。此地正是大唐自单于都护府北上后沟通各方的枢纽之地,也是辽东亦能千里驰远抵达前线作战的证明所在,比起旧日神山,更适合作为新的标志。”

“这座受降城也无需依山傍水而建,作为中原长期驻军之用,只需要用于昭示一个信号,也就足够了。”

一个……信号?

高侃很快就从实际的行动中看到了答案。

……

那些被迫驱策着来到此地的铁勒部落,经过了依然满是血迹的战场,努力让自己不要在看向那些女兵的时候露出胆怯的神情。

谁让这些隶属于镇国安定公主和庞将军的女兵,论起杀人破敌的本事,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

可他们直到现在方才知道,镇国安定公主之名从来不是一句虚言,而是真有这样的本事让天下俯首,显然已经太迟了。

现在他们便不得不一面担心于自己的生死,一面眼看着那几位将军跟在那位真正的主帅之后,抵达了台前。

安定公主好像在朝着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看来,又好像仅仅是在看向面前的这片土地。

“此地将建受降城一座,控扼漠北之地,以示我中原华夏之邦,历来奉行一个道理。犯我边境者,虽远必诛!”

这座受降城将会在这些“投降”的部族见证之下完成,也将会在城前掘地挖坑,将多滥葛部阵亡的士卒将领,统统埋葬于城前,让这些漠北草原之上还抱有侥幸心理的人看一看,中原兵马到底是不是盛名难副!

也休想因为李贤的愚蠢举动,便真觉得她李清月是什么善茬。

在正经的军队来袭之际,哪怕是先前得意洋洋的多滥葛首领,也不过只配做这城下的一捧黄土而已。

比起勒石燕然,在战场之上建城,甚至让其余想要活命的部落来为这座城池添砖加瓦,确实是另外一种宣誓权威的姿态!

如果有人还觉得这座城不足以彰显威风的话,便大可以来试试,到底会得到何种结果。

这些“观礼”之人便随即胆战心惊地看到,原本还在后方并未参战的多滥葛族人,已在此时被押解到了此地。

而当这座受降城的第一块地基被打下去的同时,也正是那些人的人头落地之时!

这些铁勒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这样的刀光血影,以何其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怎么再做出冒犯的举动,除非——

他们也不想活了。

他们必须尽快将唐军不可侵犯的威名传递往四方,以免自己的亲族朝着此地发起进攻,反而连累到了他们。

谁让这位安定公主真不是个善茬。

她是会杀人的!

……

可在这个消息传开之前,好像还有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毕竟此时传递到芒松芒赞手中的消息,是一个对他来说再有利不过的情况。

大唐的前一任太子才被废又过世不久,后一位太子就因北伐失利而被废黜。

长安的朝堂之上接连被贬谪了数位杨姓官员,参与科举的武家众人也几乎没能得到授职,由此看来,那位天后的权威也不过如此。

此外,唐军在北地的战事显然也进展得并不那么顺利,否则也不需由安定公主亲自出征。

……

芒松芒赞难掩脸上的兴奋之色,在那张因为多病而显苍白的脸上,也闪过了一抹血色:“王妃,你来看这些好消息!”

自吐蕃十万大军被唐军击败,被迫龟缩在了卫藏四如之地后,芒松芒赞怎么还敢忽略对中原消息的获取,小心地避开了西藏都护府和吐谷浑的兵马拦截,将探子派遣去了中原,驻扎在关中。

正是这些人在安定公主出征之后,飞快地将这些情报送向了逻些城,也送到了芒松芒赞的面前。

然而赤玛伦接过了从丈夫手中递过来的信,在看清了上面所记载的消息后,却并不见多少喜色。

她转头问道:“不知您想做些什么?”

“当然是打出去!”芒松芒赞毫不犹豫地回话。“眼下安定公主同母所出的两位太子一死一废,她自己出征北地平乱,起码也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折返,绝无可能快速投入藏原战局。大唐将领不是被牵制在北疆,就是各自戍守在岗位上,难以另行调度。此为……此为天赐良机!”

芒松芒赞难以遏制地顺着这一条条好消息往下去想。

倘若唐军这一次再不可能有天降大军,对着他吐蕃的兵马发起奇袭,那么他有没有机会重新收复那些曾经归属于他的土地呢?

那位安定公主以一个三年之约的嘲讽,将他的脸直接往地上踩,让他直接气到吐血晕厥。

他虽借势铲除了噶尔家族,却也将被俘虏的钦陵赞卓推到了敌军的那一方,让他又有一阵子没睡好觉。

文成公主受任西藏都护,直接统兵拦截在边境,将那一个个曾经归附于吐蕃的部落都给收归到了自己的手底下,让芒松芒赞只觉从未看透这位太妃,又生了好一顿气。

这一次次的打击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必须要到死后去向父亲告罪,居然将他打下的大好局面糟蹋到了这个地步。

但上天终究是眷顾他们悉勃野家族的。

现在,不就是迎来转机的时候吗?

“王妃,我……”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赤玛伦打断了他的话。“当年的禄东赞以为安定公主来不了,结果她走了雪山之路。当年的钦陵赞卓也觉得自己能赢,结果安定公主带来了庞大的军队。若要论起军事经验,您和大唐那位被俘的太子分明没有区别,为何就如此笃定,在您越过山脉重新往外进取的时候,那位西藏都护拦不住你的脚步,安定公主也赶不回来呢?”

赤玛伦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好听,尤其是将芒松芒赞直接和李贤对比的那一段。

芒松芒赞却不能在此时直接暴怒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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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他自己先病倒了,还以这等表现让人更加怀疑唐军檄文所写是真,不得不依靠于赤玛伦所属的没庐氏协理政务。

比起曾经和噶尔家族结盟的韦氏,当然是没庐氏更为可靠得多。

可赤玛伦的下一句却真是直接将芒松芒赞给点炸了。“您也最好别忘了,你擅下决断屠杀噶尔家族的影响仍在,等闲将领还不敢担负起领兵出征的职务。难道要由您亲自统兵出征不成?”

“那又如何?”芒松芒赞愤然喝道,“我祖父当年以十三岁幼龄接替赞普,征战四方,引入文字,统御群臣,方有今日藏巴伟业,若局势必要,由我亲自出征,讨还失地,也未尝不可!”

他甚至想要直接从病床上起身,却被赤玛伦一把按了回去。

这位吐蕃赞普的王妃按着丈夫的肩膀,眉眼间闪过了蓬勃而出的怒火,“您何敢将话说得这等轻巧!”

什么叫做由他出征也未尝不可?那大唐太子难道不是已经做出了一个示范吗?

可太子被俘还能直接下达废黜的旨意,赞普被俘便等同于天子被俘,又该当让人如何应对?

“我当时就说,您不能直接对着噶尔家族下手,结果权臣是除去了,您自己的地位也岌岌可危。现在我该劝还是得劝!”赤玛伦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芒松芒赞的眼睛说道,“现在您最应该做的,还是让族人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有天险拦截,只要我们布置妥当,就算有钦陵赞卓和文成公主领路,唐军也不一定能打得进来。”

“数年休养,士卒齐心,君臣和睦,到了那个时候,再借唐军不备发起进攻,必定能将失地重新夺回。这才是我们的机会!”

“可到了数年之后便什么都晚了。”芒松芒赞力争不退,直接想要推开赤玛伦的手,下床去召开军事议会。“你也最好别忘了,到底谁是君谁是臣。你没这个阻拦我的资格。”

她只是没庐氏王妃而已。在吐蕃的王权之下,一位赞普可以有数位王妃,冠以出身背景在前,赤玛伦并非唯一。

不过是因为她随同芒松芒赞走过了那段为禄东赞和噶尔家族兄弟欺压的日子,又生下了他的儿子,这才显得有些特殊而已。

可这一句“实话”,对于此刻正与芒松芒赞据理讨论局势的赤玛伦来说,却不亚于一块巨石砸在了心湖之中,在顷刻之间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之人。芒松芒赞却因急于去商讨出一个结果,并未发觉,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赤玛伦的心中到底闪过了多少想法。

更是在最后定格成了一种孤注一掷。

“我……没有这个阻拦你的资格?”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自嘲一般出声,牵连着唇角泛起了一抹冷笑。

但她的动作却绝不像是她的声音一般温和。

芒松芒赞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赤玛伦一把推倒了下去,也还没等他的怒斥出口,还覆盖在他身上的被褥就已被赤玛伦按在了他的脸上。

天生的体弱和去年的呕血,让他在今年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虚弱了下去,相比于体魄康健的赤玛伦来说,完全处在弱势的地位。

他挣扎不脱。他也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当年会阻挡在他身前的小姑娘,已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忽然对他下了杀手。

那股按压在他身上脸上的力道像是直接将他覆压进了水中,无法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只有一阵可怕的窒息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偏偏间隔着被褥,他甚至无法抓住赤玛伦的手问出一句为什么。

也根本无法看清,此刻的妻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赤玛伦的声音:“你说得对,我没有这个号令你的资格,但我不能看着你将我的族人往死路上带!”

她怕噶尔家族的命运会因为芒松芒赞一意孤行的出征,落到她们没庐氏的头上。

她也怕吐蕃会因此直接迎来灭顶之灾。

她怕……那她还不如用所有的胆魄去做一件事。

赤玛伦死死地压着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摸索着加重了按在他脸上的力道,直到被褥之下的动静越来越小,她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芒松芒赞还没将那个出征的决定告知于其他人,也没有人会觉得,如今已有更大权力的没庐氏王妃,会无视掉和赞普患难与共的曾经,将他杀死在此地。

所以只要芒松芒赞一死,她便可以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向赞普的位置,用更为正确的办法统领卫藏四如。

只要——

只要他死了!

……

当那最后一阵垂死挣扎过去,赤玛伦的手下再不剩下一点动静。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团,像是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志,发觉自己今日居然做出了如此偏激而可怕的举动。

然后她听见,隔间忽然传来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第257章

这阵孩童的哭声,将赤玛伦的神思给彻底拉了回来。

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

方才覆压在芒松芒赞脸上的被褥,也一并滑落了下来。

就算不必去探这位吐蕃赞普的鼻息,她也可以确定,方才还在说她无权质疑他决定的芒松芒赞,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在他素来因体弱而有些惨淡的面皮之上,泛着一层死寂的绀色,就连嘴唇也已变成了这个色泽。

只是因为他是被捂死而非直接勒死,在脸上并无其他多余的伤痕,看起来就像是在睡梦之中突发疾病致死。

望着这具尸体,随着起先的那阵惶恐过去,赤玛伦难以遏制地在心中闪过了一个异常冷酷的念头。

她没有做错事!若是非要有人因为上位者的决断去死的话,还是那个最为昏庸糊涂的人去死好了。

哪怕在他死后,因为赞普之死会在这藏原腹地引发一场动荡,那也总比受制于人、只能眼看着局势往前发展,不知要好了多少。

起码,她将不再是吐蕃赞普的其中一个王妃,而会是下一任吐蕃赞普唯一的母亲。

赞普年幼,没庐氏作为尚族势大,她这位太妃能够拿到的权力远比芒松芒赞在世之时要更多。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现在她要做的,绝不是后悔于自己在激愤之下杀人,而是尽快将赞普之死的后续问题给一个个解决掉。

赤玛伦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隔间走去。

两年之前她生下了芒松芒赞的长子赤都。大唐与吐蕃举兵相争之时,他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只能被抱在母亲赤玛伦的手中,就算现在,也还只是个不满两周岁的孩童。

当赤玛伦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茫然地抱住了母亲的腿,似乎完全不知道另一边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的,仅仅是方才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在一个孩童的理解能力下,必定是个不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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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短暂的死寂无声,更是让人格外的恐惧。

然而现在,母亲重新将他给抱了起来,用和平日并无区别的力道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当随侍在外的仆从再度看到怀抱王子的王妃时,也觉对方的脸色依然平静从容,哪里看得出弑杀了赞普的情况。

但王妃陪嫁来逻些城的近侍却很快从王妃这里得到了一条并不寻常的命令。

“马上回谢乡通知我的父亲,让他在接到消息后的三日内赶到我的面前。带着他的精兵一起!”

没庐氏坐镇卫藏四如的其中一部,若无赞普诏令,等闲情况下绝不能前来王都所在之地,就像此前钦陵赞卓出征之前,王妃心中不安,也是自己回去的谢乡。

可现在……

“马上去,别让我说第二次!”赤玛伦神情一冷。

侍从哪里还敢多问,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前去传讯,便匆匆奔出了门。

他至多便是在匆匆走下布达拉宫的阶梯之时,心中想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妃虽然早年间就气派不小,但方才的号令果断还是有些不同的。

就像是……像是当年的吐蕃大相。

在这份特殊的号令面前,赤玛伦的父亲何敢有所耽搁,匆匆将职务暂时交给了心腹,只用了两日的时间便赶到了逻些城。

他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要来此,但按照他的猜测,今日大约并非赤玛伦有事要寻他,而是赞普对他有事相商,讨论这边境戍防之事是否该当在今年做出调整。

所以在见到接见他的人只有女儿时,他还有些意外。“我来时听说赞普这两日又病了?难道是从外头送来的军报有什么不妥?”

既是这等父女相见的场合,倒也犯不着过于严肃。

他也总算能在这紧急赶路之后稍稍休息一会儿,顺势揉了揉还有些困意昏沉的脑袋。

随即就听赤玛伦回道:“他不是病了,是死了。”

她回话得简短,却不啻将一道惊雷,直接砸在了她父亲的面前,惊得他哪里还敢有一点困倦,当场就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赤玛伦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在和你开玩笑,赞普他确实死了。若非如此,我何必着急将您找到这里来。”

赤玛伦的父亲没庐·扎西德简直要被这句话给吓出个好歹来。

他怎么能不怀疑这是一句假话呢?

赞普的身体虽弱,也因彼时唐军的入侵吐了一回血,但也没到猝然就死的地步。

赤玛伦过分冷静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个死了丈夫的赞蒙该有的样子。

偏偏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他都死了好几天了,若非我先对外传出他患病卧床的消息,只怕这逻些城早就乱了。也所幸还有坌达延协助我把控局面,才等得到父亲带人抵达此地。”

没庐扎西德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骇之色。

若是他并未看错的话,当赤玛伦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不止没有恐惧,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一抹笑意。

再听她那有条不紊的处理手段,也便更让人多出了几分困惑。

“父亲应该还记得坌达延的吧?”赤玛伦抬眸问道,“当年赞普前来谢乡娶我为赞蒙,坌达延携家中金银为赞普贺喜,因此得到了官职敕封。算起来他能在逻些城任职,还与我分不开关系,若要掌握一批忠诚之人,助力于我儿赤都坐上赞普位置,他倒是个可用的良才。”

“我当然记得他。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讨论他的时候!”扎西德快步走到了赤玛伦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问,“赞普过世之前没有留下遗诏?”

芒松芒赞只要不是死于完全突发的恶疾,或者死在战场上,都该当有机会留下遗诏,确立辅政大臣才对,根本不必让赤玛伦有这等表现。

那么现在的情况应当确实有些不妙。

但扎西德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忽然听到女儿回道:“他怎么有时间留下遗诏呢?他这个人都是被我杀的。”

扎西德大惊失色。

要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真想厉声发问,赤玛伦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忽然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可还没等他将话问出来,赤玛伦就已抢先开了口:“您不必问问我到底在想什么,若是您想要让没庐氏的地位压过琛氏、蔡邦氏、那囊氏,甚至是凌驾于论族之上,真正执掌政务大权,您现在该做的,就是看看到底能拿出多少兵力支持,让这个赞普交替安然度过。”

这话真是击中了要害。

扎西德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儿已让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多年前刚刚出嫁时候,她还是张扬明媚的少女,现在却已通身上位者的气度,甚至在说出这等国之要事的时候,还能有一番常人难有的冷静。

好在,她还是将自己的利益和他们没庐氏捆绑在一起,在这等危机和挑战面前,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家族。

赤玛伦将袖中的一封卷轴朝着父亲递了出去:“在您抵达之前,我已经伪造了一份赞普的遗诏,但这份遗诏在有些细枝末节处,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所以我需要有几位足够分量的人,力保遗诏为真,将其推行下去。这是第一件事。”

扎西德打开遗诏,就见其上写道,芒松芒赞因连日急病,心知命不长久,决意由儿子赤都继承赞普之位。

赤都年幼,以坌达延和出身韦氏的达扎恭略为辅政大臣。

此外,为了防止松赞干布死后辅政大臣禄东赞篡夺权柄的情况,在自己的儿子这一代再次发生,芒松芒赞有意,让赤玛伦以赞蒙身份协理朝政。

而站在这位摄政太妃背后的,便是她的家族没庐氏了。

扎西德毫不怀疑,若按照这等方式安排下去,就算没庐氏受限于尚论之分,没法从族中选出一位子弟来担任大相的位置,也势必会因赤玛伦的上位理政得到莫大的好处。

至于为何要在此时将韦氏之人也选作辅政大臣,在扎西德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测。

韦氏曾经和噶尔家族联手,又在噶尔家族被清算后遭到打压,可他们族中的人才却不在少数。

在此等内忧外患之时,将所有可用之才全部旧账翻篇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是最应当做的事情。

或许……芒松芒赞之死,也正好能一改此前人人自危的风气,重新聚集对抗唐军的战意。

一想到这里,扎西德便彻底从此前的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开口答道:“此事我会尽力促成。你说的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赤玛伦答道:“对内宣告,赞普之死暂时不向周边诸国泄露消息。”

“这……”扎西德犹豫道,“以唐军当年对我方出兵消息的了如指掌,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芒松芒赞尚且能够做到从长安获取军情,大唐又怎么可能对这边的惊变毫无所知。

赤玛伦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点头回道:“我当然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但这封锁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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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之时,也正是抓探子的好时候。”

上头不允许做的事情,总是会有人去做的。

而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唐军安插在藏原腹地的探子,要么就是意图亲近大唐而背弃吐蕃之人。

她是要缓和芒松芒赞擅杀噶尔家族造成的负面影响,但既是要由她来将藏巴打造成铁板一块,她便绝不允许,有人要在此时做这个墙头草!

就让她看看,会有多少人向周边的西海都护府、西藏都护府传递消息好了。

而后寻找一个机会,将人斩尽杀绝,以杜绝后患。

扎西德深谙其意,一口答应了下来:“好,那就按你所说的去做。”

当年松赞干布登上赞普位置的时候,局势远比今日还要复杂得多,因为上一任赞普是被人给毒杀的。

因此在死讯传出的时候,一时之间国中大乱,羊同、苏毗等部落纷纷图谋复国。若非松赞干布有着铁血手腕,绝不可能有后来的吐蕃盛况。

而今日不同。

今日既有“遗诏”在手,又有卫藏四如同心协力以拒唐军,赤都的上位会顺利的。

既然芒松芒赞已经死了,也没有这个本事为自己伸冤,那么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他其实死在了自己的王妃手中。

……

在十日之后,当陆续抵达的没庐氏和韦氏兵马簇拥在布达拉宫之下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了。

芒松芒赞的遗体被从冰窖中运出安葬,对大小勃律、尼泊罗等国却绝口不提死讯。

而后,就算按照虚岁来算也只有三岁的赤都松赞,被母亲没庐·赤玛伦握着手,牵向了那个吐蕃赞普的宝座。

赞普的突然易位,对于卫藏四如各个千户的百姓来说,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是正面的发展。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由赤都松赞发出,而实际上是由赤玛伦下达的第一条诏令是:对卫藏四如奉行息兵养民之策。

在确保各隘口戍防人员足够的情况下,尽可能裁减兵力,尽快恢复境内农耕以填实粮仓。

她要为吐蕃争取出一段修生养息的时间!

……

而在藏原之上于二十天里风云变幻的时候,在漠北的草原上也不平静。

在多滥葛部被屠,受降城的地基被正式打下后,这座城池的修建速度实在很快。

以庞飞鸢为首的辽东兵马并没有停下她们的脚步,而是顺着多滥葛部归属的燕然都护府往周边巡查平乱。

但对于周边的各个小邦来说,这恐怕不能叫做“巡查”,而应该叫做——

逐猎塞上。

唐军的铁骑强势之下,原本有意脱离燕然都护府、金微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独立在外的部落,明明驻扎在更远的地方,也被陆续驱逐汇聚到了这座受降城下。

毫无疑问,铁勒人取代突厥人成为漠北强族的希望,在这通丝毫不留情面的打击之下,早已消失无踪。

为了避免他们步上多滥葛部的后尘,他们在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投得安定公主所好。

很是不巧,他们暂时无法找到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到底身在何处,那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先帮忙将这座受降城给建立起来。

草原之上要想如中原的建城一般尽快找寻到石料,可没有那么容易,但对于这些还算身强体壮的北地胡人来说,想要活命的强烈意愿,自然会驱使着他们将那些顶好的石料搬运来此地,再以毫不偷工减料的方式,将其逐一垒砌起来。

高侃随同安定公主走过这正处建造中的受降城下,就见其中的两路铁勒部落吵了起来,只因为其中一方觉得另一方眼瞎,将石块砌得有点歪,必定是对大唐怀有异心。

对于之前险些丧命的高侃来说,这场面怎一个滑稽了得。

“我之前听大都护说,凉国公受封安抚大使,也要前来此地?”高侃出声问道,“但以现在的情况看,他便是不来,应当也没什么要紧。”

“那也不是这样说的。”李清月负手而行,缓缓答道,“草原之上的胡人杀之无尽,既然不打算将中原子民强行搬迁到塞外,取代铁勒、突厥人在此地牧羊走马,总还是要征伐与镇抚并具的。”

多滥葛部之中就连并未参战之人,也因连坐之罪被诛杀,已经足够表现中原大国意图执掌草原的决心,和对于此前一战的愤怒。

那么接下来,武力威慑虽不能断绝,但拉拢安抚的举动也得跟上。

姚元崇已将身在此地的各个部落记录在案,又用他那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外交功夫,让这些人在将建城功劳量化载册的同时,逐渐平息下了恐惧。

可这显然还不足够。

始终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还是会出乱子的。

李清月:“说白了,无论是当年西域的铁勒叛乱,还是此次的东突厥反叛,都是因为得到的东西远远不如他们失去的东西。”

高侃接道:“但我猜,大都护也不打算助长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拿到足够满意的收获?”

“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有一日也能和平壤那边的情况一样了。”她回道,“而在此之前——”

在他们还是只能由中央羁縻统治的时候。

“还是得拿捏好这个收放的分寸。”

凉国公此前出任过铁勒道安抚大使,又是铁勒人的身份,对于如何快速理清各方关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至于随后这个恩威并施的尺度,李清月也在心中大略有数了。

辽东那头是如何对靺鞨部的,现在便也如何应对这些人好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另外,我此次回朝,会建议撤去周王的单于大都护一职。”

“很奇怪吗?”她扫了一眼高侃略显惊讶的神情,“东。突厥阿史德氏有变,与大都护缺席,由长史主持边地事务不无关系。现下单于都护府长史身亡于军中,没法承担过错了,自然只能归罪在周王的身上。若不撤职,难道还要让他亲自前来边境不成?”

高侃连连摇头。

李贤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让一个完全不通军事的皇子来到边境,到底能够造成多大的破坏,又怎么能再让李旭轮前来此地。

想必陛下也要因为此次的情况得到一番警醒了。

“那不知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

高侃顺势便问了出来。

却在将话说出到一半的时候反应过来,这可能不应该是他应该和安定公主跳过天皇陛下来讨论的问题,又连忙收回了话茬。

不料,安定公主已毫无芥蒂地接了下去:“谁镇住的人,就由谁来守,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辽东是庞将军训练女兵的场所,但在那头原本就有精兵良将齐备,高丽与靺鞨人也陆续归附,反而发挥不出她们全部的本事。”

“与其让她们继续在黑水平原之上演兵,像是猛虎被关入狭小的园子里,还不如让她们能在这漠北草原之上震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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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掌千里之地!”

让她们来守!

这句斩钉截铁的答案明明不曾经过李治的许可,可当高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觉安定公主自有一番底气,能将其从一句评判之言变成事实。

他更是随即看到,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前方恰好有一队女兵纵马而过。

那些女兵纷纷在马上朝着她致意行礼,这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在安定公主目送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里,对于这数年栽培所出的精兵,她的眼神中有一份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欣赏之色。

高侃便忍不住在这幅画面之前,想到了彼时对方踏破敌营的那一幕。

再结合娄师德告诉过他的出兵安排由来,更觉这对话与场景放在一处的时候,让人不由感慨万千。

他很清楚,就算有此战绩在手,要让女将女兵拿下单于都护府驻扎的机会,应当也并不容易,但想来……

想来也不会比组建这支队伍的时候艰难了。

他喃喃道:“大都护给了她们机会,她们也必定会为您守住此地的。”

“那是自然。”李清月面带笑意,“说我只是在说实话也好,说我是护短也罢,总之,我不会让别人夺走她们的机遇,也不会让她们在此地的驻守遭到旁人的掣肘。而她们能以千里驰援的方式攻破敌军,也自然能面对随后的挑战。不过……”

她转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高侃有些意外。

李清月问:“你说,她们会为我守住此地,那你呢?”

高侃一时之间没能从这个问题中反应过来,有好一瞬的沉默后方才答道:“大都护不要拿这个问题来和我开玩笑。此次出征多劳大都护筹谋,我才能得到及时的援助。太……皇子重伤,府兵折损过半,放在任何一位将领身上都是大罪,待得回返长安后我纵然不以降职论罪,也绝不可能再回到——”

“不能回到此地?”李清月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说你行你就行。你方才也听到了,我这个人是很护短的,该让下属凭借功劳争取到的位置,便绝不会让别人夺走。”

“高将军。”

当安定公主的目光认真投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几乎让高侃僵直在了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但再如何手脚不听使唤,他的头脑总还是清醒的,也无比清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

“你此前随同我出征吐蕃,算不算我的部将呢?你驻守北地多年,我又有意于重建北部边防,以图长治久安,按这种方式来说,你又算不算我的部将呢?”

高侃的嘴唇颤抖了一瞬,没有即刻作答。

他在此刻难以遏制地想到,他刚刚获知太子被俘消息,毅然抬起弩机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到底是缘何有的这等表现。

在太子过分惨烈的为敌所俘,在陛下不听劝阻非要发兵之后,他又到底是因为谁的存在而有了对敌坚守的底气。

“高将军并非主帅,又在主帅被擒后拖住了敌军,免于东。突厥和铁勒联军南下为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为何不能继续坐镇北地呢?”

他当然行。

李清月伸手指去,字字笃定:“这受降城所在之处,有高将军调兵对敌的痕迹,草原各部人人皆知。你看,倘若你有高墙利器在手,这受降城以北,谁敢自称,自己能够越过这道屏障?”

若说庞飞鸢和她统领的女兵是锋利的战矛,高侃和其兵卒便是盾。

既然对这些草原部落要恩威并施,在克制敌军上也自然要盾矛俱在。

这就是一位首屈一指的主帅做出的判断。

谁又能在这样一份期待面前毫无触动呢?

起码高侃就不行。

他几乎是在她将话说完的下一刻,便已直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若承蒙大都护不弃,臣愿为大都护戍守此地。”

真不能怪他在此时信任安定公主到了这个地步……

他终究是一名想好好带兵打仗的将领。

他也必须为那些侥幸在此战中活下来的士卒,选择一条生路!

现在安定公主拿他当将领,拿他麾下的士卒当子民,他又怎能错过这个已经摆在面前的机会!

“起来吧。”李清月勾手示意,“这话题没那么严肃。”

她没去看高侃脸上的表情,或许也得算是免于他觉得不自在,而是将手撑在那并未建完的城墙边上,朝着远处眺望。

“此地也不全然是戍守之事。虽是受降城,也不是非要让途经此地的草原部落都当自己是唐军的俘虏。等到再过几月,我会让人运一批货物到此地来兜售,将这里也充当作一个贸易中转之地。”

“高将军,现在你应该更清楚,为何我要将城修在这里,而非燕然山下了吧。”

高侃想了想,回道:“因为大都护不是要让大唐的羁縻府,变成突厥的牙账。”

李清月笑道:“不错,所以我也更需要将军这样的人才,为我看着北地的变化。”

“对了,”她语气更为轻快了起来,“在此之前,我还是再解决掉一个后顾之忧吧。”

没等高侃回话,李清月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路!我要去见见仆固乙突。”

临近受降城的铁勒部落中,最大的三个分别是多滥葛、契苾和仆固。

多滥葛部已几乎被处决。

契苾部因凉国公的缘故大多内迁,在此地只有零散聚落,不算成气候。

而仆固部,便是最后一个。

……

仆固乙突快要死了。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他的眼睛感染的是破伤风,还是直接爆发的急症。

从此前的高热水肿,到现在已经严重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或许留下的也只有一口气了。

这让他不得不庆幸,自己还来得及将继承人给叫到眼前来,完成这金微都督的权柄转移。

唐军也终究是打胜了这一仗,没让突厥和多滥葛的联兵有机会进攻他们仆固部。

可当他躺在病床之上垂死挣扎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法平和地离世,谁让陆续传到他耳中的,都是那一支援军到底有多么无所不能,更是将这草原之上的其他部落都给驯服得不敢妄动。

那一块块砖石被堆砌在划定的受降城边界上的同时,也仿佛有一块块石头被压在了他仆固乙突的心口。

他不敢确定,安定公主是真的觉得他们仆固部是最好的盟友吗?

还是说,那些杀招会在她领兵还朝之时,被毫不留情地搬到台面上来?

在那些服从的声音里,仆固部从未表态,或许也是一种叛逆。

偏偏他又总还有一份侥幸的想法,想着自己怎么都是和唐军在同一条路上的,应当不会面对什么大麻烦才对。

然后……

他就接到了安定公主突如其来的拜访。

这位盛名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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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镇国公主今日并未穿着甲胄,看起来多了几分平和的神态,更是随性地在营中坐了下来。

可下一刻,仆固乙突那只仅剩的眼睛就看到,安定公主自手边抽出了一把刀,以一种玩味的目光逡巡在刀和人之间。

那确实是一把刀。

仆固乙突自认自己的记性还算不错,便不会忘记,她手中的那把刀从式样上来说是归谁所有,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更为急促了起来。

李清月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这个表现,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其他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那我想仆固将军应该不介意我问一个问题——”

“那天,在被阿史那道真持刀威胁、令你发兵支援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第258章

他……在想什么?

连日的伤势恶化,让仆固乙突哪怕听到的是一句已有预料的发问,也并未能够当即作答。

这也确实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面前之人虽未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无法改变,这一问一经出口,便是一句兴师问罪之言!

阿史那道真的刀已经到了安定公主的手中,那么他当时和对方说的那番话,应该也已经被告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道真没法保证,万一太子死在了乱军之中,他仆固乙突会不会因出兵支援,反而给了大唐征讨仆固部的理由。

但事实上,与其说他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无妄之灾,还不如说,他就是在彼时听到唐军有了那等丢人的战绩后,想再从旁观望一阵,以便给自己谋求到更大的利益。

可突厥的加入已经让他选择发兵了!

他也确实填补上了高侃军中的空缺,为他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军粮,就连他自己都因为发兵作战之时遭到的暗算躺在了这里,还有什么好问他的!

铁勒不遵大唐号令的情况远不止他这一例,相比其他,他明明已经能算得上是忠心的。

一想到这里,仆固乙突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倒霉和委屈。

偏偏此刻那双正在望向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对他的同情,只有一派执掌大军之人该有的冷静。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吧?”李清月说道,“你当时既然做出了延迟支援的决定,就自然有你自己的考虑,现在也不过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来,居然也这么艰难?”

仆固乙突听得到,在安定公主的这番话里,“如实”两个字,被她专门念出了重音。

想必,她绝不会希望听到什么他怕被太子之事波及、进而惹祸上身这样的答案。

她要听真话。

而她能毫不在意于仆固乙突的心情,对着名义上还是盟友的仆固部兴师问罪,也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个对抗的底气。

她不想在这些动辄降而后叛的人中,还非要再比出个表现高下来。

既然这座修建于漠北的受降城已在万众瞩目之中一点点落成,那么这北地的规矩,也该当由她重新确立!

仆固乙突脸色难看地开了口,老实答道:“我在想利益。”

“大唐几乎从未对金微都督府做出节制之举,还不能算是利益吗?”李清月问他。

相比于距离大唐都护治所更近的西域各国和辽东诸部,因漠南和漠北之间沙碛的阻拦,金微都督府这地方名为都督,却完全可以不当它还在大唐的疆域之内。

仆固乙突的这个部落首领位置,也远比身在安西都护府的阿史那弥射要有权势得多。

可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他难以避免地生出了侵吞草原的想法。

到底是不是真能办到姑且不论,起码在看到唐军吃瘪的时候,他是全无一点尊敬之心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趁势而起的薛延陀可汗,也不是更早称霸漠北的突厥、匈奴可汗。他遇上的也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李贤的主帅。

这才是他眼前的事实。

他长叹了一口气:“镇国公主久处中原富庶之地,又怎么能够理解我们的想法。草原贫瘠,只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口,才能支撑起一方门庭,我总要为族人考虑的!”

他想扩张,自然要抓住机会。

“你考虑了什么?”李清月接过了身旁侍从递来的数把刀剑,“你谋划至今,也不过是兵无强兵,刀无利刃,牛羊马匹无多,甚至在你倒下的消息传到族中,还有人意图率部而逃,是被前往巡查坐镇的娄师德给擒获的。”

“我尚且不说,你等既向大唐俯首称臣,是否也该当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只说你空有牟利之心却无强国之能,那也不过如此!”

她话毕,一把将那些刀剑全部丢在了仆固乙突的面前。

这些刀剑相比于李清月手中这把长刀,真是差了太远。

她说漠北铁勒空有作乱的野心而无能力,并非一句只为了打击人而说出的话。

“你说漠北贫瘠,人口无多,我却觉得此地寸土寸金,只是久失秩序,各凭其能,以至于这偌大一块疆土,就只养出了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多滥葛部的首领被东。突厥玩弄于股掌,陆续聚拢来的铁勒小支连以太子祭旗这样的话都敢说,还有你——”

李清月目光如刀:“你领着金微都督的位置,做着大唐敕封的右骁卫大将军的职务,却不以将军和都督的身份约束自己,还当自己是要为族人牟利的首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像不像样!”

“你为贼人所伤,不思先行破敌,而先考虑父子传承之事,唯恐所占据之地会落到外人的手中,同样没将自己的职务放在眼里。”

仆固乙突的呼吸一窒。

“既然如此,你还当这个金微都督和右骁卫将军做什么!”

将领的撤职、官员的卸任可不会去管当事人是不是身在病中,仆固乙突的情况也该当如此。

可李清月的这句话传到仆固乙突耳中的时候,又哪里只是在说撤职一事。

若是铁勒的仆固部失去了金微都督府这个庇护的名头,只怕明日,安定公主所统率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

她们是如何拿下的多滥葛部,便能如何拿下仆固部。

他犹豫自己是否该当请罪,又自恃身份,竟是给自己犹豫出了个灭顶之灾。

不——不行!

仆固乙突的身体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在此时却也强撑着力气起了身。

他那听到动静的儿子冲进帐中看到的,就是父亲一时之间难以控制住身体,直接自病床上摔跌了下来,径直匍匐在地。

他也根本顾不上去想,此刻的这个表现到底是否有失体面,只试图去抓住安定公主的衣摆以示乞求之意。

“请大都护网开一面!臣等已然知错。若要革职查办,上贡敬献,臣必当奉行,但请留我全族一条生路。”

病症的加剧让他只觉自己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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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堵着一块石头,甚至剥夺去了他抬手的力气。以至于他只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已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滑走。

就仿佛他先前错过了机会,如今也理所当然地难以抓住求生的希望。

“大都护——”

李清月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同你说为臣之道,你在说些什么?”

仆固乙突停住了动作。

倘若他不曾听错的话,这句话里比起先前,已少了几分杀气。

李清月语气淡淡:“既是有过当罚,便让大唐看到你的诚意吧。”

他连忙忐忑地抬头,朝着面前之人看去,试图从她的脸色里看出这话中真伪,却实在很难看出什么端倪。

只能问道:“……何为诚意?”

李清月答道:“让金微都督之上,再多一个上官吧。有人管束着,你总不会还有争权夺利之心了吧?”

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分去了一边的人。

仆固乙突之子还因父亲的那句求饶被震在原地,仿佛全然不知今日这一出到底是为何而来。只知道那掉了一地的刀兵,还有一种指向他脖颈的寒意。

李清月转回头看向了仆固乙突:“这封上书,是由你来写,还是由你指定的金微都督来写?”

……

“大都护的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仆固乙突只要没彻底被烧坏了脑子,又怎么敢承认,他儿子是被指定的金微都督。”庞飞鸢听着李清月说起先前去见仆固乙突的情况,点评道。“不过说起来,金微都督官职世袭的权力,确实是应该收回来了。”

若是中央的兵马无力掌控边陲,或者还被其他战线牵绊住了手脚,那让位居漠北的金微都督府保持自立,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受降城都已建在距离金微都督府不远处了,总得改一改规则了。

“何止是金微都督府世袭官职的情况要改,”李清月回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各个都督府内的情况都得改。”

除了金微都督府,还有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内的数个都督府是这个情况。

都得改!

但这等形同“削藩”一般的举措,以今日疆土之辽阔,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地全部统一颁布,只能一个个来。

先借着犯了错的仆固乙突开个头,后面的事情便好办了。

不,准确的说,不只是金微都督府。

犯错的还有单于都护府。

所以当李清月颔首示意将那张长卷图幅展开在前的时候,已从金微都督府回来的娄师德、同在此地的高侃,还有庞飞鸢都能看到,原本的单于都护府范围,已经变成了云中都督府五个字。

而云中都督府以北,包括受降城所在之地,则被改为瀚海都督府。

瀚海都督府以西为燕然都督府,一直向西向着阿史那卓云任职的北庭都护府延伸而去。

瀚海都督府以东为金微都督府,一直向东,便是安东都护府的地方。

云中都督府、瀚海都督府、燕然都督府、金微都督府合称为新的单于都护府。

这是一张新的边境划分舆图。

高侃此前就觉,安定公主和他讨论的话题,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边防将领该当参与到的范围,直到看见这一张本该先在中央讨论的地图出现在了此地,他才确定,这等越权之举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娄师德的表情也有一瞬的微妙。

之前他和狄仁杰在天后麾下听到安定公主痛斥太子的话,那时的李清月就有点太不拿他们当外人,现在……好像也没有。

可同在此地的庞飞鸢和姚元崇却完全没觉得这其中有任何的不对。

以至于娄师德和高侃彼此对视一眼后,最终还是将自己本想提起来的脚又给重新落了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原地。

边防大事眼看是不能由天皇陛下来亲自拿主意了,只能由安定公主来主持,以防再出现一次大军被围困的情况,那这关于都督府、都护府的设立,在从边境撤军之前先有一番预备的草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至于边防沿线,尤其是从西南开始,一路顺延到西北,再到东北之地,已经彻底联系成片,掌控在安定公主手中,完全将中原腹地包裹在当中这件事情……

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既是镇国安定公主,便既有镇国的分量,又有安定天下的职务……吧?

只是娄师德到底要比高侃像是个文官,在按捺下自己这上了贼船的心思后,又忍不住重新往那张地图上多看了一眼,只觉呈现在面前的图景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然而还没等他将这心中打鼓的情况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听到了李清月的声音,“金微都督府、瀚海都督府、云中都督府还有燕然都督府的部分官员还从铁勒、突厥之中选拔,但不能沿袭原本的世袭继承。”

“四都督府合并的单于都护府,那个单于都护的位置也不会再由周王担任,我会保举庞将军出任这个位置,由元之出任长史位置。云中都督府和毗邻的云州联合管理政务,以守河东道北部门户,我会举荐宗仁出任云州刺史、云中都督之职。此外,高将军以瀚海都督一职驻军受降城,坐镇漠北。如此一来,诸位有什么意见?”

哪怕还没有具体的委任诏令下达,但在李清月这一条条举荐之说陈列于众人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和她共事最少的娄师德都不会觉得,她在说什么妄言之事。

她已将所有收尾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金微都督府的仆固乙突诚惶诚恐,就怕因被翻旧账而遭到清算,就算病重到此,也连忙写下了一封上书,自请约束族人,撤去金微都督的位置。

云中都督府的东。突厥人里,做出反叛举动的人几乎都已被清算了,倒是那一度被阿史德元珍胁迫的阿史德契骨,在诺真水之战后被李清月带在了军中。

这位曾经的突厥首领见过那个被堆在碛口的人头京观,还有个温傅作为人质在狄仁杰的手中,倒是个极好的安抚东。突厥的人选。不过,他绝不可能再担任都督府的官职,而是该当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而燕然都督府和瀚海都督府都有精兵坐镇,最不需要担心会掀起叛乱。

此前大唐没有这个办法保证漠北的局势在掌控之中,现在却能让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和这单于都护府之间的兵马流动起来,只要确保这几位都护对中央的忠心,便不必担心外族生乱。

“随后在北庭、并州和此地都各自设立信鸽哨站吧。”李清月见在场众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回话,便继续说道,“这次求援并州的骑兵还能算是运气不差,否则难保不会被突厥兵马所阻。”

要是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高侃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军事支援。

“之后除了哨骑往来,再加上飞鸽传书从旁辅助。”

姚元崇点头:“辽东培养信鸽多年,已筛选过抗寒的品类,只需要将那头的人手和信鸽哨站陆续搬迁过来即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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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安定公主示意他说下去,姚元崇问道:“阿史那将军随后会担任什么职务?”

刚才安定公主安排了庞飞鸢、娄师德、高侃还有他,为何没管阿史那道真?

算起来高侃能支撑到庞将军带兵赶到,还要多亏阿史那道真在求援之中的表现呢。

大都护前去“威胁”仆固乙突所用的那把刀,还是从阿史那道真那里借来的,便不存在什么忘记了有这一号人的说法。

李清月笑了笑:“他是天皇陛下的御前将军,我把他安排到边境算个什么事。再说了,这问罪和奖赏一事不能全盘由我包办,总得留点给别人安排的。”

娄师德沉默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这话简直像是在说,天皇陛下的瞎指挥虽然导致了战事险些失误,但是进攻北地的决策总还是李治下达的,那就不能让他毫无存在感。

这单于都护府的安排就没有他的份了,他自己的御前将领封个什么官,他还是能够决定一下的。

不……不行,不能这么想。娄师德心中默念。

再想下去,真是让人担心镇国安定公主和天皇陛下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了一碰就碎的地步。

李清月却已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至于怀英……他最合适的去处不是边地,还是不要由我来定他的升迁了。此次辽东和关中都能及时接到北地战局有变的消息,怀英居功至伟,我也会如实写在上奏的文书当中。”

高侃便接着问道:“那大都护打算何时启程回返?”

李清月回道:“起码也要等受降城大致建成吧。但这北地的冬日来得甚早,若是拖延太晚,也不利于行军……”

“就定在九月末好了。”

……

九月的尾声,其实还不够安定公主和其手下将领扫荡北地的战绩,被传扬到所有北方部落的耳中。

但当大军起行之时,在受降城内外驻扎的营帐已有了相当可观的数目。

留守在此地的庞飞鸢为李清月送行之时,就听她又提醒了一句,在契苾何力将各部首领找来洽谈完毕后,该及时将人疏散离开。

“这也得怪您啊……”庞飞鸢调侃道,“谁让您还没到漠北的时候,才刚解决了那些叛乱的突厥,就已先传讯了许度支,让她将河北道新田的存粮和四海行会转运过来的一部分棉衣装载成车,令专人送到此地,正好在半月前送到。”

“我听说有人在附近散布着一种说法,说他们谁能拿到棉衣和赠粮,就等同于是拿到了一张保命符,那还怎么能不再多滞留些日子。”

李清月:“……可这都快十月了。”

十月的辽东已到落雪之时,漠北这边也没差到哪里去。

自前日开始,独乐河的流动速度就比先前不知慢了多少。

或许再有上半月一月的,也就到了结冰之时了。

大唐以受降城为中心的新都护府建设,还只是李清月在和部将沟通之时的蓝图,没有正式得到君王诏令,这个将受降城变成贸易中心的想法,也就同样还差了些火候。

此次调令仓促,能送到此地的物资虽然在满足了戍边士卒之外仍有结余,但若要满足这偌大一个漠北草原,却还是差了太多。

这只是丢过来做个试验的……

“这受降城附近是要收容一部分小部落,效仿辽东那头的情况,逐渐让其归化,但也没法一口气吃出个胖子。”

“我知道,我想凉国公应该也知道。”庞飞鸢回道,“大都护不必担心,舆论之事凉国公比我擅长,驱逐闹事之人我比他能下狠手,有我二人在此地配合,不会出新的乱子。说不定还能在元月之时将阿史那默啜给擒拿在手,送去长安给大都护做个生辰礼物。”

李清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还是免了,此人心狠又擅长逃跑,只怕真落到你手里的时候也只剩个人头了。大过年的太不吉利。至于你和凉国公的配合——”

“现在是他为主你为次,等到正式的委任诏令下达,便是你为主他为次,我希望你把握好这个分寸。”

庞飞鸢显然很清楚公主这话中的意思,果断答道:“我明白,边境的主动权,大都护不会将其让出去。”

就算是契苾何力这样出身和履历的人也不行!

好在,以庞飞鸢和契苾何力之间的短暂交流,她看得出来,契苾何力这个人虽然还有武将的悍勇,却已过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最为巅峰的年龄。

他更因旁观目睹了中原的政斗,对一些已由安定公主敲定的安排,并不介意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飞鸢便当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后来居上。

“那我走了,”李清月最后回头朝着后方的受降城看了一眼,见城头的封顶砌石还是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仿佛浑然没受到这日渐下落的气温影响,也没因仆固乙突的过世而有所减慢,不由放下了几分担心。“飞鸢——”

庞飞鸢将缰绳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就听她在翻身上马后高声说道:“你会成为一位合格主帅的!”

是主帅,而不仅仅是将领。

若要坐镇漠北,统御四都督府,又确实该当有主帅之才。

可这句话不像之前那句对于官职的安排,是在军事议会中说出,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定公主用这样的声调说出在人前,便俨然是一道作保的凭据,在她离开之前被加诸庞飞鸢的身上。

霎时间,庞飞鸢朝着安定公主看去的目光有些恍惚。

只觉擦过耳边的漠北长风,正在一下下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让其必须以满腔热血,以报这份知遇之恩。

李清月一甩手中的长鞭,“诸位,随我班师还朝!”

这些随同安定公主自关中出征的兵卒纷纷响应着,随同队伍迈开了脚步。

对他们来说,这当然该当叫做班师。

李贤之前带队所做的蠢事,跟他们这些晚一步出发的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在诺真水覆灭了叛逆的近万东。突厥士卒,在沙碛的必经之路上留下了一座警告的标志物,在路途中又击溃了数千突厥兵马,还在和辽东援军会师之后巡查各处、震慑铁勒,若要再加上协助了受降城的建立,那就更是一笔莫大的战功。

他们在跟随安定公主出征之时,便是信任这位主帅能带着他们建功立业,现在她还要带着他们在立功之后安然折返,又怎能不令人精神百倍,振奋不已!

已渐寒冷的北地天气,都无法阻止他们快速迈开这南下折返的脚步。

就连原本随同高侃戍守大营的士卒,也因边防士卒轮换得以折返归家,而觉万分庆幸。

被裹挟在其中的李贤便觉,自己可能变成了这其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员。

明明之前李清月甩他脸上的那一巴掌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却感到脸上还有几分隐隐作痛,像是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大军凯旋的荣耀非但和他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反而还在对比宣告,他李贤到底是有多昏聩无能,才能落入敌军的手中。

在被安定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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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了尽早将他送回的请求后,他的腿伤虽然一天天地愈合了疮疤,却因腿骨曾经为马所踩踏,再难以正常的方式行走,而那曾经被人割肉祭旗的位置,也依然是一个偌大的凹坑裹缠着纱布。

他确实可以不用只是躺在病床之上了,却也必须依赖于拐杖行走。

在他们回返边境之时,李贤不必住在军帐之中,而是能住于驿馆当中,他也终于从铜镜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那真是一张——

好陌生的脸!

他曾经是父亲的儿子中最为钟灵毓秀的一个,但现在,塞北的风沙和身作囚徒之时受到的苛待,都让这张脸变得瘦削而嶙峋。

战败的苦闷和忧虑更是让这张脸上再无年头之时的神采飞扬,只剩下了落魄狼狈之相。

或许他真的是难以接受自己竟会落到这个地步,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鬓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李贤手中的铜镜再难拿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也顾不上将其捡起,像是试图从这个可怕的变化中挣脱出去,一把抓起了手边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身体向外走去。

就连沿途试图和他搭话的士卒也没能让他有片刻的停留。

可他刚刚走到驿馆之外,便有一支横空而来的利箭悍然扎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直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这个随之而来的声音,让李贤不得不止住脚步循声望去,就见他那姐姐正坐在马背之上,像是赶巧了途经此地。

或许是因为方才她还距离此地有一段距离,便以这凌空一箭阻拦住了他的去路,直到此刻才缓缓行到他的跟前。

李贤呆滞的目光慢慢转动,看着她的迫近。

两厢对望,在他视线之中倒映的那个身影依然光彩照人,甚至因为统率兵卒得胜归来,而更添了一份底气和霸道之气。

不止如此。

在对方的眼睛里也倒映着他今日的身影,才更有了一种何其惨烈的相形见绌。

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几乎是在一瞬间崩溃在了当场。

他明明已经有些恐惧于和对方说话,却还是用近乎呐喊的声音做出了答复:“我要走!我不能回去。”

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李贤一边后退转身,一边试图让李清月不要看到,在他的脸上突然滑落下来的眼泪,可他颤抖的声线,已经将他此时的情绪失控全给出卖了。

“我还回去干什么!长安城里不需要一个打了败仗的皇子,我对不起阿耶的期待,你要我如何去见他?那还不如当我已经死在了外头,就死在铁勒和唐军的交战之中算了。”

对。他该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自此消踪匿迹。

他连被夹带在这得胜而归的大军当中,都觉得没法忍耐,更何况是回到了关中。

曾经有多少人期待他坐在那个太子的位置上,接替李弘成为李治的继承人,现在就会有多少人将他视为大唐的耻辱。

这要他如何能够承受那样的目光。

可在他试图离开此地的拐杖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里,他又听见了一声异常清晰的弓弦拉紧之声。

意识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响,李贤的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谁给你的资格说出这种话来?”李清月冷声开口。

李贤没有回头,却自有其他闻讯赶出的士卒看到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镇国安定公主仍旧坐在马上,却是弯弓搭箭的姿态。

她眉眼间的冷意远胜过今日在边境落下的细雪,仿佛能将李贤的脚步直接冻结在当场。

“你看到边境丰收的景象了。若是你没有如此逞强,带着大军出征塞外,那五千多府兵原本能够和家人团聚,安度隆冬,但现在全都被你给毁了。”

“所以你不是回长安去见天皇天后的,而是去还朝认罪的,怎能说走就走!”

那支弓箭被她捏得更紧了几分,仿佛同时被积蓄着的还有着一份滔天的怒火。

见对方依然没有回头,李清月厉声喝道:“李贤,你若再往前走出一步,休怪我箭下无情!”

第259章

这句直呼其名的叱问,让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沉寂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的士卒也个个屏气凝神,唯恐自己发出了什么干扰的声音,就会让安定公主手中的那支箭意外脱手,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一边是镇国安定公主,一边是因战败才从太子位置上被撤下去的李唐皇子。

这些士卒本以为,他们看到的就算不是姐弟和睦,也该当是互不干扰,却不料会看到这样的兵戎相见场面。

不,应该说,这不是兵戎相见,而是安定公主单方面以弓箭指向李贤的场面。

可他们又必须承认,这一出画面既很意外,又让人心中好一阵的痛快!

那些随队折返的士卒中,有不少是随同李贤出征又随同高侃守营的。若不是李贤轻敌还下达了分兵的敕令,以唐军的作战能力,完全可以让这出平叛变得足够简单。

然而最后却是那样多的同乡同袍战死沙场,因边关遥远的缘故再难返回故里,只能被埋葬在漠北草原之上,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贤却能如此好运地被从乱军中救援回来,只是腿上受了伤而已。

他更是在经历了这样的大变后,分毫也没觉得自己所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比起关心那些因他而死的士卒性命,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颜面。

这听起来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偏偏他是皇子,能够以这等无礼方式对待他的,除了远在长安的天皇天后,便只有眼前这位安定公主。

只有她。

几乎是在李贤抱着侥幸心理再往前走出一步的下一刻,她手中的那支箭便离弦而出,一箭击碎了李贤的发冠。

“砰”的一声脆响。

崩碎的发冠之下,是李贤止住了脚步后惨白如纸的脸。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便对上了李清月那张岿然不动的面容。

箭矢骤然擦过头顶的劲风仿佛还未散去。而后,是一缕被打断的头发慢慢从他的眼前飘落了下来。

这让李贤毫不怀疑,倘若李清月的那支箭再往下偏移些许,到底能不能以这一箭洞穿他的头颅,取了他的性命!

她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

“阿姊……”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拿下!”

当李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身旁随侍的精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将李贤给扣押在了当场。

这等进攻的矫健姿态,就算是李贤的双腿完好之时尚且无力抗衡,更何况是此刻。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听到这句号令后有所动作的,何止是那些安定公主的亲兵,还有因此地动静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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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到此地的其他士卒。

他们显然并不介意也加入到这抓捕李贤回去的举动之中。

这份截然有别的态度,让李贤只觉自己的胸腔肺腑尽是苦闷,仿佛比之先前为敌军所俘之时还要难熬。

可他知道,谁也说不出安定公主的半个错字。

从那些无声的视线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信号——

错的只有他而已。

他也并不只是以一个卸任了太子的皇子身份被带回长安,而是一个犯了军规一度被俘的将领,绝无任何一点任性的资本可以让他逃离此地。

但就算明白了这个事实,在他被人蛮横地押回房中之时,眼看李清月正要提着那把长弓转身离开,李贤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阿姊,你真要以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对我吗?”

李清月回头看向了他。

若是她并未看错的话,在李贤的眼睛里还能看到另外一种情绪,仿佛一句无声的控诉,质问她为何会变得如同今日这般冷漠。

到这一刻,他还是在以自己的利益得失,来权衡着自己遭到的“不公”对待。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接替你出征的主帅,若不公事公办,便是结党营私,这才是将领该有的态度。”

她冷嗤了一声:“我不管你到底觉得自己拥有多少特权,又因为人所诓骗到底有多委屈,总之,若是让我知道你还想以这种荒唐的理由逃走,我便是杀了你,别人还要夸我在履行镇国公主的职责。”

“走!”李清月重新转头。

那些亲卫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也将李贤面前的那扇门户给直接关了起来,只从门外透出的身影来看,他们还留了几个人守在门口,绝不给李贤以脱逃的机会。

李贤手中的拐杖突然一松,就这么砸在了地上。

他更像是一个囚犯了。

而他的姐姐,正是押解他这个囚犯的看护者。

……

当一个看护者将囚徒重新丢回囚牢之中后,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多余的举动。

狄仁杰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就见李清月好像并未将这出意外之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地翻阅着单于都护府原先的驻兵记录,为随后的兵员流转调度之事做好准备。

“大都护不怕这些风闻传到天皇耳中,给您惹来麻烦吗?”

李清月挑眉:“怀英觉得这算麻烦吗?”

狄仁杰回道:“镇国公主和接近成年的皇子之间起了冲突,还是摆在台面上的争端,从某些方面来说,当然是麻烦。若是宗室之中有心怀叵测之人,必定会抓着此事来说,对于天皇继承人提起再议,顺便奏称公主无视天家颜面,肆意妄为,不配镇国之名。”

“当然,从真正的效果上来说,这不是麻烦。”

狄仁杰将今日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就算在李贤被废黜后,天皇陛下最适合被立为继承人的皇子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李旭轮,真有几分人丁单薄的表现,以李治的脾性,他也不会因此就给宗室以上台的机会。

能让他放下心来的,依然是李元婴那一类的纨绔叔叔,而不是霍王李元轨这种还算有些本事的。

安定公主的存在,就是阻拦住后者谋取高位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以防皇权旁落。

而有了被敌人抓获这样的污点,李贤也没有了再被起复的机会,最好的结果就是在论罪之后被削去一部分食邑,以一个闲散皇子的身份度过余生。

在这两厢对比之中,若是天皇能够狠得下心来的话,倒不如让这出争执被更多的人知道,将这位前太子完全变成助力于安定公主声名的工具。

不过就算他狠不下心来又如何呢?

谁胜谁败,谁又有应变种种事端的底气,都已在方才的两支箭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对安定公主来说,只怕所谓的麻烦,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李清月搁下了手中的书卷,饶有兴致地朝着狄仁杰看去,对他此刻的心中所想大约也有些猜测。

“行了,别的就不多说了,也没必要事事都讨论带来的其他影响,就以北伐战役中的一员来看今日情况——”

“若是你看到他又想再做一次逃兵,还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样子,你会不会想要用箭指着他?”

狄仁杰回答得很果断:“我会。”

他虽遇到的不是高侃这等身临绝境的情况,堪称是深受其害,但作为安定公主和天后填补在此地的后手,直到北地得胜的消息传回到了他的面前,他还觉一阵心有余悸。

更让他庆幸的,可能也并不只是李贤的被俘,没有进一步将危机波及到边境各州,就已经被镇压了下去,还有李贤的无能先一步因为这出考验,而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并没有拖延到他真正执掌军国大权的那一天。

他对李贤绝对是有怨言的。只区别在,会将这份不满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而已。

“那不就得了吗?”李清月回道,“你就当我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好了,怀英也大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单于都护府的各方调任自关中发出之前,姑且劳烦你继续坐镇此地。阿史德契骨、阿史德温傅还有其他相关涉事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此期间多让他们带人去参观参观那座京观,也务必将此前有意响应叛乱的余党全部拿下,若是能借此从边境找到默啜的踪影,那就更好不过。”

“至于对这些人如何安排,”李清月顿了顿,说道,“我已有些想法了……等到回返关中后我会向天皇天后上书,届时再看吧。”

听李清月这么说,狄仁杰也先暂时将自己的思绪从李贤的身上收了回来,问道:“不知我可否先从大都护处知道这个安排?”

李清月指了指面前的舆图:“铁勒人在负责修筑那座受降城和周边的驻军场所,这些犯事的突厥人总不能闲着吧?”

“往后自并州往云州,再一路往北抵达受降城,定期便需有驻军与物资往来,既然他们不擅耕作,那就先负责开路好了。”

她又补充道:“若是他们不想开路的话,那就去当路标!”

反正已经有一个路标了,不差再多几个。

狄仁杰:“……我明白了。”

草原之上的修路和中原的修路大概有些区别,不过核心的目的总还是一样的,正是要让中原兵马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该去的地方,以实现对此地的军事掌控。

这单于都护府的“单于”二字,只怕自此之后,才更符合其意义了。

至于在这一番武力威慑之后如何将其安排去更能长久维系边境稳定的位置,就看这接续继任之人的本事了。

李清月继续说道:“现在已是十月,等诏书下达必定要翻过年去,也正能避开冬日严寒,就劳烦怀英在此之前再做一件事吧。”

狄仁杰:“大都护请说。”

李清月道:“令阿史德契骨督办一座碑铭,刻上此次东。突厥叛乱之事和唐军平乱,就摆在碛口的京观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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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仁杰沉默了一瞬,问道:“那要记下皇子被俘之事吗?”

李清月笑了笑,“你说呢?”

……

这自然是要写下来的。

按照安定公主的说法,往后在道路修通后,经由此地走过的兵卒都会看到这块碑铭,无论是这些士卒还是统兵的将领都会看到其上所刻画的字样,以此为戒,绝不能再有任何的轻敌之举。

但若要狄仁杰说的话,此物的存在,大概是要让后人永远记住李贤被俘之事了。

这也实在不像是一位公主该当拍板做出的举动。

可当狄仁杰目送着李清月统率兵马重新起行的时候,他发觉这列进军的队伍,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昨日在大唐疆土之上的好眠而显精神抖擞。

还有另外一种该当被称为精神支柱的东西,正在这支队伍之中蔓延。

这些士卒不会在意,安定公主打击李贤,到底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谋求地位的想法。他们只会觉得,无论是行动还是心态上,她都切实在将那些士卒的性命放在心上。

只怕这碑铭刻字一事传出去,这些士卒还要再进一步叫好称快呢。

狄仁杰有一瞬的怔愣,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安定公主先前的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

有些事情没必要如此寻根究底去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也就是了。

……

但怎么说呢,他能以这样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有些人却大概不行。

这支折返长安的大军不需以驰援边境的方式行路,便大可以在冬日里缓缓推进,以减少沿途士卒的患病。

秋日之前的收成,也足以让军队自途经的各州获得足够的补给,更为稳妥地陈兵过境。

所以先一步抵达关中的,就是安定公主在折返并州后,重新发出的一份速递战报。

她在漠北所做的种种后续安排,都写在了这封军报之中,经由信使送到了李治的面前。

而此时在李治跟前还有另外的一份文书。

不是每逢年末都要送抵长安的朝集使奏报——那些都和前两年一般,送到天后跟前去了。

而是一封改元的诏令。

对李治来说,咸亨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它都不只是没能达成诸事亨达的目标,根本就是在克他!

咸亨元年,大唐境内各地的天灾还在持续着总章年间的情况,甚至出现了大贺氏部落叛乱的情况,也因英国公李勣的过世,让李治再失去了一方股肱助力。

咸亨二年吐蕃举兵,虽然因他还有安定这个好女儿将其击退,甚至将吐蕃逼入卫藏四如之地,但这份赫赫战功却显然没给他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反而是让安定手中的军权再进一步攀升。

而在咸亨二年的年末,咸亨三年的年初,他先是下诏废黜了李弘的太子之位,又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现在,又是咸亨三年的征讨北方战事落下帷幕。

明明大唐才是胜利的一方,李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此战之后,无论是从正统诏令的角度,还是从身体条件上来说,李贤都再不可能成为大唐的太子。

安定却与李贤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堪称势如破竹的速度击溃了屯扎在边境的突厥兵马。自辽东发兵的安定部下,也成功赶在高侃大军被攻破之前抵达了前线,临阵斩杀了多滥葛部的首领。

多可笑啊。若是让外人看来,他这位大唐的君王该当感到满意了。

是他给出了镇国安定公主的封号,也由安定回出了一个当得起“镇国”二字的答卷,说她的存在是在力挽狂澜也毫不为过。

可这诸事皆亨的,分明不是他,而是安定……和天后。

这咸亨三年年初的制举取士和珠英学士的考核,为大唐各地增添了不少新的官员,到了年末之时,也已陆续传回了不少好消息。

比如前去碎叶水建城的刘旋和郭元振,在建城之前还和大食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摩擦,被二人统领自安西都护借调来的兵马给击退了回去。

再比如被派遣前往江南督办水利要务的几人,也将今年的督建水渠、改善湖田布局之事条理清晰地奏报到了中央。

这些功劳,理当因她们乃是天后门生、或是天后直属的珠英学士,而归功于天后陛下,而不是他这位天皇。

李治既觉这是被一步步推动的时势所趋,又不得不将自己仅存的希望寄托在……玄学之上。

他要改换一个年号。

这个被他决定下来的年号,叫做上元。

上元是个很特别的节日。它是道教传统之中,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

对于尊奉道教为国教,将老子李耳认为祖宗的大唐来说,当然是个再吉利不过的节日。

若是将其作为年号,也理所应当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气运的转机。

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一种示弱之举,就实在不好说了。

李治没法不做出这等近乎求神的行动,谁让前几日他刚打算和天后商议立周王为太子,就收到了他病倒的消息。

在这一刻,明明朝堂之上都在恭贺于他北疆得以平定,他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立无援。

而现在这封送到他面前的军报,更是以一种在他眼前跳动的模糊字迹,彰显着一派峥嵘锋利的气势,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若非李治自恃自己还有几分冷静,就该当直接将这封文书给丢出去。

也还没等他做出这个举动,就已先有一只手,将它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武媚娘扫了一圈文书之上的字样,顿时明白了李治这极力压制着的憋屈到底从何而来。“陛下觉得这上头建议的官职委任有问题?”

李治没吭声。

但他压低的眉头无疑是将他的态度给传递清楚了。

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他还从没见过,得胜归来的将领除了告知战绩之外,居然还将对于打下来的地盘由哪位将领负责坐镇,又由哪位官员负责统筹政务,都给全部安排下来的。

仿佛这片地方随着她的出兵,已经被彻底划进了她的地盘。现在的暂代职权,都已是按照将来如何所设置的,唯独缺的,就是他的一道诏令而已。

这像什么话!

他父亲当年干过这种事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武媚娘接道:“陛下不必哑口无言,要我说安定这信中还给您留了一点情面。”

李治脸色一僵:“……她给我留什么情面了?”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安定话中训斥的是李贤的表现,还不是在暗指他当时就不该派遣李贤出战。

她将惩戒李贤的举动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又如何不是在将李唐皇室的脸面,或者说是他李治的脸面当众往地上踩。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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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在军报里提前和您交代,总好过朝堂之上当庭提出,让群臣都知道您安排不出个合适的人选要好吧?就以高将军来说,安定敢让他继续坐镇北地,号称绝不让北方胡人越过受降城,您敢吗?”

“我……”李治一时语塞。

只怕他不会将高侃放在那里,就算还要用高侃的带兵能力,他也不会让他继续留在北方。

可若是他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怕安定就要在朝堂上直接跟他吵起来了。

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不知兵!

若真闹到了这一步,才真是面子彻底没了。

可这句解释还不如别解释,同样让人听得郁闷!

偏偏自天后将那一只茶杯摔碎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李治便没再从她那里收到多少好脸色,也只能听着她说出这等扎心的“实话”。

李治最终也只挤出了一句话:“可她不该将单于都护府的变更都给擅自定下了!”

大唐的边境方圆,总应该先由皇帝来定的,而不是……

不是以这等草率却又笃定的方式,被写在这军报之中。

“那您想要她如何呢?”武媚娘神情一冷,“您想要她循规蹈矩,想要安东都护也一定要收到了天皇诏令再行出兵,为大唐的万余府兵直接收尸?还是想要她在将弟弟救出后还要放弃稳定军心,对这个招来兵败的混账礼待有加?”

“又或者您觉得这漠北草原的都督府名存实亡,草原各部各有算盘,才是最应当维系的局面,她不该在击溃了叛军之后,在漠北建立那座受降城?”

李治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武媚娘完全没因他的这句退让而止住话茬,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这朝堂之上,是办不成事的人要退下去,那到了这边境之地,安定觉得这样的安排能确保北地太平,您也最好别提出什么反对的想法,到时候里外都不好看。”

“有安定为您排忧解难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让自己被一次次地气到呕血,气到风疾复发。”

李治眼皮一跳:“……我若真什么都不管了,那还叫什么皇帝!”

总不能说他比朝臣先一步知道安定做出的安排,那就叫做拥有决策权吧?

天下何来这等荒唐的事情!

可他的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人能当即给出支持。

只有面前的天后重新开了口:“我没说您什么都不必管,所以我今日来,是向陛下奏陈两件事的。”

李治沉默了一阵,还是回道:“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吏部尚书的死讯已经在贤儿被救出后得以确定,此人尸骨无存,要以何种方式下葬,又要被敲定一个什么谥号,我管不着,但这个职位必须尽快换人担任。这个位置,劳烦陛下允许我来选人,我怕陛下再因伴读同窗之情,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李治面色骤变:“你这话过分了!”

什么叫做怕他选出第二个李敬玄来?

那分明是要将选官调派的权柄彻底从他的手上夺去!

“我有说错什么话吗?”武媚娘唇角含着一缕嘲讽之色,“陛下一面要打击世家结党,一面又顾念旧情,明知李敬玄此人是何等行事作风,还要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丝毫不怕他将联宗赵郡李氏、结亲高门大户的本事用在考评官员之上。”

“既然您觉得,有我这位天后从旁监管,足以让他无法做出什么更为恶劣的行径,那还不如直接将这个权力交给我。”

“你……”这话听得李治连心口都一阵阵地发疼,但更疼的还是他的头。

谁让在他的面前,既有安定那封再争一地的奏报,还有天后趁势而起的言语如刀。

他只觉在这步步紧逼中,那张写有上元二字的白纸,似乎根本无法成为一张镇压局面的祥瑞符纸。

“陛下说不出反对的理由,那我就当事情按这么办了。”武媚娘接道,“另一件事——”

李治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鼓胀。

他哪里是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而是当权力已太久留在天后手中的时候,他要再想将其收回来,便已没有那么容易。

他也毫不怀疑,在他一举断送了李敬玄的命,险些让高侃和道真被李贤连累致死之后,朝堂之上的官员对于是否要坚定听从天皇指令,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被他继续扶持上位的人到底是会被很快拉下台去,还是为天后所控,他竟已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判断。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还要像是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我有意向朝中下令,为迎接凯旋大军,今冬巡幸洛阳。”

李治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媚娘,你这是在请我拿定主意,还是在告诉我,我应该去哪儿?”

这一句话,比之前吏部尚书的那件事,还要像是一句通知。

什么叫做她没说他什么都不必管……

这等“奏陈”,也不过是多走了一个流程罢了!

可面对着他这句怒气上涌的质问,武媚娘的神情从容如昔,开口答道:“陛下不该做这件事吗?您想要直接改元易号,将这咸亨年间的种种事端全部翻篇重来,但总会有人将这件事记在心中的。”

“若是换一个圣明天子坐在这里,年初的荒谬进军,府兵受难,百姓遭灾,该当领罪的何止是李贤,天子也该当罪己思过了!我如今也不过是请您移驾洛阳,为此事在年末收关,给安定和随行将士一份更为体面的迎接大典,您难道不该从善如流地接受吗?”

从年头到年尾,这场闹剧该当结束了!这便是她的想法。

这一次,李治的沉默持续了远比先前更长的时间。

他低垂着头,就连站在他面前的武媚娘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看出,他那颤抖了一瞬的脊背,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反抗的力道。

但武媚娘听到了他的答案:“……好,我去洛阳。”

他是该去迎接这回返的大军。

哪怕他既不知道再见到李贤的时候,他该当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更怕见到李贤对他痛恨的眼神,也不知道再见到李清月的时候,对于这个几乎手握天下兵马的女儿说些什么,他都已没有了逃避退缩的机会。

只是再如何做足了心理准备,当天子登上启程洛阳的车舆之时,朝着这边望去的朝臣,都各有一番想法涌上了心头。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并不愚蠢,也在官场之上混出了经验。

实在不难看出,天皇陛下……他简直像是被推向洛阳的。

要知道,当年的洛阳被定为东都之时,在诏令之中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的是——

此都中兹豫州,通赋贡于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①

可陛下此时,还记得这句话吗?

就算他记得,他还有当年令礼官写下这句话时鲸吞四海的气度吗?

阎立本给不出一个答案。

他原本想将这启程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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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幸的画面画下来,但在画面的中心似乎已从天皇变成天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画笔有一点沉重。

……

只有车架滚滚,直朝洛阳而去。

第260章

确实是车马辚辚啊……

今冬不似前几年的暴雪一般严寒,虽是已从北地传来了飞雪落霜的消息,但这条顺着大河而走的崤函道,还尚未到落雪之时。

相比于当年自长安起行前往泰山封禅时候,眼下的路还要更好走一些。

“何止是路好走一些,我看长安城里山虞林衡官吏都要松一口气,不必考虑京师大半官员从十一月到二月之间的木炭供给,大可让洛阳那头的属吏去操心。至于沿途——”

刘仁轨看向了面前的阎立本:“还有左相这般非要来与我同车的,正能节省一份炭火。”

他们二人一个是左相,一个是右相,所乘的车舆原本就相距不远。

这沿途之间的车马以百千为数,大约也没人留意到,阎立本会突然在此时造访刘仁轨。

但刘仁轨可不能真将阎立本的上“门”,当成是他在此时旅途无聊,故而有此一举。

都说阎立本这位左相驰誉丹青,相比起政坛之上的高见,还是在书画之上的名声更大,可混迹朝堂多年,阎立本也绝非对于政论一无所知之人。

就像他此刻坐在刘仁轨的对面,喝完了那杯架在车中暖炉之上的茶水,便自有一番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不过就连刘仁轨都没想到,阎立本这个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只在陛下签署诏令之时才有些存在感,居然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右相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能否告诉我,公主可有问鼎太子之位的意思?”

刘仁轨顿时目光一凛:“这话——似乎不是你这位左相该当问出来的。”

无论是以阎立本的身份,还是阎立本和刘仁轨之间的交情深浅,都不支持他发出这样的一问。

可阎立本性情温吞,也在建立四海行会一事上为李清月拿捏住了短板,现在非要在有些事情上寻根究底,也依然有自己的一份执拗脾性。

他轻呼了一口气,沉声开口:“右相不想说这个答案,其实明眼人也看得出来。从镇国安定公主到太子的位置上并没有多远,若是此前还有襄王这个长兄顶在前面,或许还要远一些,偏偏襄王自己先失了圣心又病逝在襄阳,接替位置的雍王李贤因北征铁勒一事被废太子之位,剩下的周王抱病,也非帝王之才,我看……天皇陛下能选的人原本就不多了。”

阎立本顿了顿,目光微垂地看着面前氤氲的热气,有片刻的沉默,这才继续说道:“但天皇陛下若是想要改立她为太子的话,早在襄王过世,或者是三废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那我也不得不多问一句,天皇并无此心,镇国安定公主是否有意了。”

现如今安定公主执掌的军权,绝不会逊色于当年玄武门之变时候的秦王,甚至犹有过之。她的兄弟也不如当年的太子李建成。

若是真到了父女之间起冲突的地步,安定公主绝对能效仿先帝所为。

不过是因为,此前没人觉得公主也能走到这一步,才都下意识地忽略掉了这个可能性。

然而李贤被废,李旭轮却迟迟未能上任太子之位,总不能是因为陛下担心此举会让李贤和他兄长一般忧愤离世,才存了一份怜悯之心……

朝堂之上,恐怕已有不少臣子在猜测这种可能了。但是否支持此举,那又该当另当别论。

见刘仁轨并未当即开口,阎立本继续说了下去:“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来为天皇陛下打探消息的,今日既是我先找上门来的,有些话我也该当坦诚地说。方今大唐治下虽有前两年的灾情,但远远没到国事倾覆的地步,前太子被俘,战乱也未波及关内,以我对天皇陛下的了解,他不会立安定公主为继承人,这才是为何我敢说,天皇并无此心。”

“可我身居四海行会临街坊中,日日所见景象里均不难看出,安定公主有鸿鹄之志,至于这个镇国公主的位置能不能让她至此收手,我也不敢确认。”

阎立本抬头苦笑,伸手指了指车顶:“就当我也要为自己求一条生路,想提前问问右相的建议吧。今日这些话只在车中,为你我所知,我也不可能因你所说去检举安定公主,所以还请右相……不吝告知。”

他兄长的女儿嫁给了当年争储失败的魏王李泰,虽未因此牵连到他,但到了如今,却未必还有这样的幸运。

他先前屡屡落笔不成,心中憋闷不已,这才大着胆子前来拜访刘仁轨。

无论能否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在他将这番话说出来后,总算心里舒坦多了。

刘仁轨将他这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在眼里。

相比于阎立本,刘仁轨更算是官场上的老手。虽然说话不太好听,在遇上安定公主之前的仕途也并不平顺,但并不代表他看不明白一些事情。

阎立本说他不是打探消息而后向李治告密的,而只是单纯前来询问,显然并不是一句假话。

可惜啊……

“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刘仁轨回道。

阎立本露出了几分诧异的神情,像是疑惑于一个教了学生十五年有余的老师,为何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可阎立本说的是真话,刘仁轨说的又何尝不是。

安定的成长过程和那些皇子截然不同,非要说的话,还是他这个老师为了答复她的疑问,选择了带她以洞察世风的方式进学。

有些时候就连他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教授的方式,这才让安定有了后来的种种表现。

若说不臣之举,在辽东大肆招募军队和开采金矿绝对能算,但在这不臣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兑现她对于当年困惑的解答。

就连此刻,当他们自长安前往洛阳再次途经这里的时候,因道路还未和大河彻底分支而行,便还能在车马声外听到江河滔滔之声。就让人恍惚想到,那河上的分段行船、增设转运仓,还是当年在教授安定公主时候被她提出来的,也在随后变成了福泽于关中的举措。

他虽然疑惑于她的种种表现,但并不想轻易对学生下一个判断,而是希望由她自己,将抱负与愿景陈述于众人面前。

阎立本将他此刻的神情变动看在眼中,总觉得刘仁轨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都蕴藏在了这当中,却并不能让人轻易读懂。

只听他接着说道:“不过左相如果不愿意无功而返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

刘仁轨一向板正的面容上,少见地多出了几分惬意从容之色:“此次洛阳迎接大军凯旋后,我会寻找合适的时间告老还乡。”

阎立本惊道:“这么突然?”

刘仁轨的身板硬朗,乃是朝堂之上人所共知之事,要不然也没法坐在这个等同于是群臣之首的位置上。

许敬宗都是在将近八十的年纪,才真正告老致仕,刘仁轨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出头,何必这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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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再多做几年。

刘仁轨却摇了摇头:“自太宗朝开始任职,我就不是个遇事退缩之人,但有些时候,身处其位,就难免身不由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先退一步。”

“天后以糊名举士,令不少才学之士被遴选入朝,却因在籍官员人数众多,仍有暂居流外官位的人。像我这等年事已高的,也该给有些人做个榜样了。”

这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阎立本竟觉自己真是无从评说,刘仁轨此举,到底是不是也在试图避开安定公主和天皇之间的争斗。

但他知道一件事,坐到这等高位的官员,要轻描淡写地放弃自己已经在手的权力和待遇,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仁轨却做到了。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

“你说得轻巧,什么叫做安定公主若为太子那也无妨!”

无独有偶,此时的另一位书画名流也和另一人同在车中。

只不过这一头不是画家登车拜访,而是霍王李元轨拜访韩王李元嘉。

在刚看到李元嘉随意丢在车中的画纸之时,李元轨只觉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哪知道会先从李元嘉口中听到这样的一句来。

“你是不是真觉自己在这几年间深受陛下信任,就连当年城阳公主冲进宫中向陛下伸冤的时候,都是由你从中说和,便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李元轨拧着眉头,继续说道:“可天下何曾有公主继承皇位之事!就算……就算安定公主今日功勋再难有皇子与之相提并论,宗室子弟莫不避其锋芒,那我姑且再多问一句话,若是真让安定公主坐上太子之位,在陛下过世后由她继承大统,再之后呢?”

“在此之后,是从周王雍王等人所生的儿子中选择一人接替她的位置,是从我李唐宗室中择优选择一人,还是由安定公主亲生的子女接任这个位置?”

李元嘉刚要答话,李元轨就已抢先一步先说了下去:“我说亲生的子女,尤其要说的还是女儿。倘若她能走到这一步,谁知会不会在下一辈中再有其事。但要我说,她既是个公主,往后所生的子女便是姓氏别家的外人,根本不该有这个继承皇位的资格。若是这都能行的话,我敢问你,城阳公主那个改姓为李才保命的儿子,是不是也能算是我李唐宗室了?”

霍王面色沉沉,厉声斥道:“到时候便全乱了套了!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有这样的情况。”

李元嘉垂眸沉吟片刻,问道:“你所担心的,只是外姓人之事吗?”

李元轨叹了口气:“显然不是。你应该听得出来,我还在担心什么。”

他在担心,就因为安定公主的异军突起,往后大唐的皇位传承,会再不由宗法制度所限制。

而当坐在那天下至高位置上的人从男换女的时候,所造成的影响何其之大。

天后临朝,安定公主受封镇国,就已有女官经由珠英学士考核被选拔入前朝,却并不仅仅是作为天后的“秘书省”,而是被分散去了各州为官。

糊名取士已在天皇明确下达的诏令中说过,这不会仅仅是持续一年的事情,想来这珠英学士的选拔也会如此。

再若有一位升任储君的安定公主,往后这朝堂上女子为官的情况恐怕会迎来一场飞跃。

谁若真觉得她会只是个居中过渡的选择,那才是个蠢蛋!

到了那个时候,李唐其余宗室的地位会有多尴尬,朝堂之上的官员平衡,会被以何种方式打破,都是可以想象到的事情。

李元轨道:“你说得自己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也怕因此获罪,干脆说什么也无所谓,可我告诉你,天皇陛下他就不会接受这件事,否则便是枉顾祖宗礼法!”

“不仅仅是天皇陛下,今日的朝堂群臣能接受一个镇国安定公主,却不会接受一个安定太子。”

“你知道吗?在我来见你之前,是有另外一个人先找上了我。”李元轨的嘴角带上了一抹冷笑,“找上我的人算起来还和安定公主有些关系。他是越王李贞。”

越王李贞的母亲越国太妃燕氏,是当今天后的姨表姐,在先帝在世的时候乃是燕德妃,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天后临朝之后,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就譬如说当年的泰山封禅之时,天后出任了亚献的位置,燕太妃则在天后的举荐下出任了终献。

李贞因为这一层关系很得天皇天后的看重,在咸亨年间出任了相州刺史的位置。

此次年末还朝述职,恰逢天皇巡幸洛阳,他便也随同在了队伍之中。

“咱们这个侄子说,他母亲和天后之间的关系如何,大可不必多说,倘若天后真要将安定公主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凡陛下不愿受到天后的制约,或者是哪个皇子有心一搏,需要我等宗室勠力同心,他必定自相州出兵,助对方一臂之力。”

“天后越权太过,安定公主更是权势滔天到了今日的地步,怎能不让人同仇敌忾,先将种种匡扶回到正轨!”

越王李贞的态度对于霍王李元轨来说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这才是为何,他紧随其后地就找上了韩王李元嘉。

可惜,这番话虽是让李元嘉的脸上有了几分思虑之色,却显然还不足以让他站队。

“你们没考虑过两个问题吗?”李元嘉长年经营书画之道,在眉眼间还有一番在李元轨看来过分温和的态度,他说出的话也颇为冷静谨慎,“陛下对于宗室,是不如对天后信任的,你怎么知道,他就真的想要因今日种种,除掉为他戍守边疆的镇国公主?”

上官仪、李敬玄等人对陛下足够忠诚了,也并未见有人能得到一个好下场。

到时候他们是为陛下作刀了,却被扣上个谋逆之罪,该当如何论处?

那还不如按他所说,做个安分守己之人,等着种种事情尘埃落定,不要从中插手。

李元嘉继续说道:“另一则,越王和你霍王都有领兵之才,这一点我信,但你们说要起兵抗衡安定公主,我却觉得——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相州位处河北,距离安定公主开辟黄河故道新增田亩之地并不太远,若要从此地发兵驰援京师,无论是去长安还是洛阳,都绕不过那一带。

到时候,安定公主在那头有过往来的府兵,都能将越王给拦截下来。

至于霍王他如今还在朝中任职,也就更不存在什么兵权之说。

李元轨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咱们这位陛下最明白何为制衡之道,此次他连前往洛阳都像是为人所胁迫之下的举动,根本身不由己,你还觉得他会如此前一般,将宗室当做仇人来防吗?”

他一拍桌案:“起码我们不会将皇位传递到外人的手上!”

在长孙无忌和天后之间他选择天后,现在在天后、安定公主和宗室之间,他该选择谁,才能让他继续像个帝王,此事简直不必多说。

“还有起兵一事,这关中府兵位居天子脚下,到底是听安定公主的号令还是听天皇陛下的号令,并无什么异议。若是还觉局势不够稳当的话,以你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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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嘉的眼力,足以从陛下这里探听出个虚实来。”

“是,今日安定公主兵马虎踞四方,已几乎掌握了大唐边境,但若要拨乱反正,她根本没有从边境调兵前来的时间。”

霍王李元轨目光发亮,仿佛先前在朝堂之上受到安定公主制约的仇怨,都眼看着要因今日谋划而终结:“你也说的没错,单只是李贞自相州举兵,但能做到及时发兵驰援的,难道只有一个李贞吗?”

“倘若你愿意联手,我,你,越王,你的同胞兄弟鲁王,我的长子江都王,你的长子黄国公,鲁王之子范阳王,越王之子琅琊王,都可各自担负起一部分重任。届时倘若陛下有卸磨杀驴之心,你我足以自保。”

李元轨一字一句地逼问:“元嘉,难道你真要看到,大唐秩序崩乱,自安定公主开始吗?”

李元嘉陷入了沉默。

他在此刻忽然被人将记忆拉拽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和安定公主之间其实还有一份有些特殊的缘分。

彼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安定公主在他正觉前路未知之时,将那个用草编成的锄头递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武后向他示好开导的标志。

可今日在的李元轨的一番慷慨陈说面前,他忽然在想,那只抓着“锄头”的手,到底是在耕耘天下,还是意图铲断李唐的命脉。

当年只是画面一角的孩童,已经成了陛下纵然未曾言说,也让人觉得她有继承大统机会的样子,怕是彼时画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想到过。

那他这个当年的执笔之人,又该当如何呢?

李元嘉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先抵东都吧,我想看看陛下的想法。”

李元轨并不因他的犹豫而觉恼怒,反而露出了几分喜色。

李元嘉说是说的要听陛下的意思,但他的态度中,分明有了松动。

既然他们不打算步上官仪的后尘,那自然是小心为上。

在自李元嘉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李元轨的脸上已有了几分踌躇满志,只在发觉即将抵达自家马车之时,好像有人在朝着他看来,这才因那道目光,收敛起了几分神色。

不过在对上那人的时候,李元轨又暂时放下了戒备之心。

对方身披厚氅,面有瘦削之态,虽是一派沉静的表现,却好像在目光中还能看到几分恍惚。

发觉自己掀帘而望的目光被人察觉,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出了一个淡漠而礼貌的微笑。

而后便放下了车帘。

若是李元轨没记错的话,那是义阳公主的马车,而同在车中的人,便是萧昭容。

自去年李素节被处死之后,萧昭容因曾经去信规劝而免遭其难,但也自此鲜少出现在人前。

对方这等做派,显然已是不愿再同外界的种种有所牵扯。

不过若要李元轨看来的话,当年的李弘联名一事,李弘自己只是被贬为襄王,李素节却以谋逆之罪被杀,这其中势必有天后的手笔。

许王虽死,萧昭容对于天后自上位以来的步步紧逼,若说毫无怨言,只怕是没可能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联合她做些事情。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越王李贞的府上长史便是兰陵萧氏的人,和此前被杀的萧德昭出自同宗,名为萧德琮。

但当下,还是先少牵扯些人进来为好。

想到这里,李元轨便也仅和萧妤颔首致意,便已踏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他并未看到,在萧妤将车帘放下的时候,她脸上先前那番冷清寂寥之色便已消退了几分,在看着面前的女儿浑然未觉这车里车外的对视,还在演算手稿时,更是流露出了一抹温存之色。

她想了想方才所见,开口问道:“周王还在病中吗?”

李下玉闻声抬头:“太平说他还病着。”

“那就不是真病。”

萧妤嗤笑了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多可笑啊,什么时候太子宝座,居然也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甚至这个位置一日不定,就连这巡幸洛阳都人心浮动了。”

但别想让她对李治有一丝半分的同情。局势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还不是李治自己搞出来的事端。

“阿娘……”李下玉伸手,在萧妤的面前晃了晃。

宣城还在辽东,她又需要跟随圣驾前往洛阳,实在不放心阿娘留在长安,这才将她也给带上了。

怎么看着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外出。

“您在想什么呢?”

萧妤看向了面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在这乱局之中,她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些对不起她这将近三十年间的起起落落了!

“等到了洛阳,我还是不住在洛阳宫中了,我在宫外找个地方落脚就行了。”

李下玉捏着手中的笔,不知有没有必要从旁规劝,又觉或许真是这样对她更为自在一些,便没再多说。

当她演算完了新年历法,将其重新誊抄成册后,就见母亲已斜靠在车中睡了过去,外间的河流之声也因车架变道,逐渐消失在了耳中,只剩下了那些随队而行的车马喧哗。

而这些或是密谋或是闲谈的声音,在车马抵达洛阳后便已各自分散而去。

直到在安定公主统率的大军自河东道抵达洛阳之时,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地沉寂了下来。

最为卓著的,只剩下了大军行来的脚步声。

……

安定公主已经有了数次的凯旋班师。

她和苏定方在辽东灭国高丽后带着降卒抵达长安,她西征吐蕃折返关中,还有西域的交战以及再战吐蕃的取胜。

有过和其他将领一起并肩而来,有过她一人策马在前轻骑先至,也有过带着其他兵卒一起,缓缓向着帝后所在之处推进。

但不知是不是刘仁轨的错觉,当这一次的凯旋迎接放在了洛阳则天门上的时候,看着安定策马带队,从远处行来,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安定又成熟了一岁才显出与此前的不同来。

在那些一步步逼近的声响里,还有一种特殊的宿命感。

只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出去终究还是奇怪了些。

可对于李清月来说,这确实是不同的。

多年之前,当她还不曾亲自踏上战场的时候,她就曾经和李素筠说,终有一天,她也要和当年的苏定方一般献俘则天,但此前都因为天皇在长安的缘故没能将那句愿景给真正实现。

到了今日,才终于是班师还朝的大军先一步抵达洛阳,来到天皇天后的面前。

就是有点遗憾,东。突厥叛党除了逃亡在外的阿史那默啜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被她所杀。铁勒之中参战的各部也为了奠定受降城的地位被就地处决。这今日的回归是没法带来什么俘虏了。

最多……就是严令不能提前逃走的李贤可以算是半个俘虏?

李清月不太厚道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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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前进的大军抵达则天门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俘虏在手,显然已经变成了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

也没有人会在乎,李贤到底是被以一种什么方式押解回来的。

这城上城下的母女对望,更是远比此前的任何一次还朝都要让人心神激荡。

天皇愈发处在了困境之中,以至于今日的班师相迎被放在洛阳,完全出自天后的手笔。

这昔日为制约臣子而有的二圣临朝,终究已经出现了更为压倒性的颠覆。

站在天皇身边的天后,又何止是在气势上更显尊崇,更是早已在心中有了一个改天换地的夙愿。

这支正在朝着她行来的队伍,包括那支还被留在关外镇守的队伍,以及那位领头的主帅,也早已在此前的母女夜谈中明确了一件事——

她不是她父皇的臣子和将领了。

她是今日天后、明日君王的第一个臣子、第一员将领和排在第一位的继承人!

此刻,她以雷厉风行的姿态结束了那场太子领兵的荒唐事端,带着稳固边疆、再建受降城的战绩回到了东都。

而当日的皇后在皇城门上俯瞰全城,为洛阳因她而成东都感到心中慨然,今日的她,则是看到了另一出狂澜掀起的征兆。

她看到了女儿被冬日寒风卷起的披风,随着她快步登上则天门来变成了一道流动的烈火,一直就这么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携府兵先定突厥后擒铁勒,恭祝——陛下,得见北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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