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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你竟如此信我

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若换了别人,夜无垢大概直接一句‘关我屁事’,可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他很难不怔住,怔一瞬,便动摇,再久一点,很难拒绝。

病秧子的眼神实在太干净,太赤诚,全然不带杂念,清澈得像山间倒映明月的潭水。

怪不得两军对阵,招式计谋频出时,美人计总是排在前面,因为真的很好用……

夜无垢扇子遮了唇角,眸底兴味盎然:“朝主簿方才,好似并未言尽。”

勾着他看案卷资料,提取信息,分析推演,让他产生兴趣……这一切怕也并不是随性,而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请他帮忙的这一刻?

毕竟人要做事,除了美色引诱,还要有自身兴趣。

而他,恰好在刚才,被人主诱导着完成了这个过程。

见他看透了,朝慕云方才微弯唇:“我不是说过,可以让你无聊生活变的有趣?”

这个人,就是喜欢刺激,好奇心重,愿意掺和进这些事。

夜无垢:“嗯?”

朝慕云视线滑过他脸上的金色面具,清咳一声,执笔在纸上画出了三个死者的名字:“凶手要想杀掉这几个人,首先是动机,刚才我们已经分析过了,其次是准备,这些准备工作繁琐而细致,比如把船弄回来需要时间,也需要不被人看到,比如剪插大量白菊花,需要一个安静空地,不被人看到,可数量这么大,花朵也是有香味的,除非确定周围不会有人来,否则若换是我,我是不会敢进行这样的动作的。”

夜无垢颌首:“凶手胆子这么大……不怕被揪出来?”

“即便不害怕这样的结果,过程中也必要小心,因为一个失误,杀人过程就会完不成。”朝慕云提醒,“另外还有一点,有时候声音比味道,更容易隐藏,听到外面有动静,凶手适时停下就可以,可白菊花大量剪插时的香味,要怎么隐藏?但凡来了人,就会闻到。”

夜无垢:“所以布置这些的地点,只能是晋薇庄子,或江项禹花房附近,那什么晋家祖坟,根本不具备条件?”

朝慕云不可置否,“几个死者的表现很明显,俱都是自己挥退了下人,跑到人迹罕至,或者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很明显是赴约,且事情比较机密,不想别人看到。你觉得什么样的邀约,会让死者产生这样的心理?”

夜无垢:“自己的秘密被拿捏?”

一旦曝光,必受人指摘,可能所有做过的努力付之东流,想要的东西一定得不到……谁面对这样的威胁,会不谨慎?

甚至除了谨慎,还会帮凶手排查自己身边,有无暴露的失误。

朝慕云又道:“所有死者都行色匆匆,没有换衣服或更多准备,也没有随身携带匕首等防身武器,显然是觉得对方不会杀他。”

夜无垢若有所思:“是熟人?”

“至少在死者意识里,对方伤害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不用过度提防,”朝慕云道,“或者死者知道凶手目的,认为许之以利,浅谈交易,可以完成这件事?”

夜无垢:“有道理。”

“但凶手怎么降低对方警戒心,也是个问题……”

朝慕云捧着茶,眸底墨色微涌:“凶手准备好这些工作,发出邀约,死者赴约,双方见面会交谈,不可能上来就放毒蛇咬。”

夜无垢:“这是为何?怎么就不能上来就杀人了?”

“整个杀人过程的仪式感,凶手思维与惯做这种事的杀手或死士不同,有很重的执念,做了这么多,上来就杀,岂不可惜?”

朝慕云微叹:“有些杀人案件,外人谈论提及时,总会笑话坏人死于话多,要是再果断一点,生机未必不在他处,但有时候一个人做坏事,是怀有很深的执念和愿景的,在达到目的前一刻,整个人是最兴奋的,很难压抑,尤其这种偏意识方向的案件,让死者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去,简直没有快感,凶手要欣赏的,就是死者的紧张,恐惧,懊悔,痛苦……死者越挣扎,凶手越会觉得痛快。”

夜无垢:“也就是说,不管凶手理不理智,能不能压抑,能压抑多久,这个对话过程一定存在,双方一定聊了点什么,之后毒蛇才出现。”

“是。”

默了片刻,朝慕云又道,“其实你之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夜无垢:“哪句?”

朝慕云:“凶手并没有为这件事准备逃跑预案,或者嫁祸一个‘凶手’,可能其实并没有很想遮掩,只要想杀的人杀完了,最后被官府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无垢:“凶手为什么这么做?人都杀了……”

“可能已经受够了,”朝慕云低头看杯中起伏的茶叶,“这个世间或肮脏或痛苦或漫长,活的实在没意思。”

夜无垢:“你这说法倒有趣。”

朝慕云:“而且人的表情变化,往往在瞬间完成,任何一种特别饱满的情绪,牵动的肌肉走向都不可能维持太久,比如恐惧类表情,死者死亡时的情绪表达,必定是当时此刻的心情,他们赴凶手邀约,也跟凶手聊了天,期间过程可能平和,可能有争吵,但到死前最后一刻,才突然出现恐惧表情——你觉得是为什么?”

顿了片刻,夜无垢道:“蛇?”

一般人突然看到这种毒虫,很难不害怕,如果蛇长得再吓人一点……

“有可能,”朝慕云指尖抚着茶盏,“但也有可能——”

夜无垢这次想到了:“凶手说了什么非常要命,且让他们意外的话?”

二人对视,眸底皆如星月疏冽,似湖面澄澈,所想所思,默契一处。

夜无垢笑唇微弯:“你有怀疑的人了,是不是?”

“是,”朝慕云颌首,“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同时帮我确定。”

夜无垢身体微微前倾,嗓音在夜色中低哑,透着常人不知的温柔:“讲。”

朝慕云心思全在案件上,并未觉得这个距离多近,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这个有点不容易,朝主薄价格不够啊。”

夜无垢说话的同时,朝慕云突然觉得耳朵微痒,往后退了退,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忘了自身所处,他有点没踩稳,身体往斜里倒去——

“小心些。”

夜无垢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扶他坐好。

朝慕云呼吸漏了一拍,闭着眼回复。

静了一瞬,夜无垢道:“我立刻安排。”

“嗯?”朝慕云有些不解,睁开眼睛,刚刚不是还说,价钱不够,得再加东西?

夜无垢却已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茫,没有方才的纤细和温软。

加码,他已经收到了。

朝慕云因平复呼吸闭着眼,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自也无法解读这个动作,感觉对方是憋着什么大坏,想要最后一块讨,便出声道:“盐引,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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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垢勾唇:“哪里?”

朝慕云重新捧茶,眉目疏淡:“本案顺利破解,我便告知于你。”

“行吧,”夜无垢视线掠过他腰身,“那你——”

朝慕云:“时间不早了。”

夜无垢怔了下:“你赶我走?”

“是,”朝慕云喝完茶,放下杯子,一脸坦荡,“病人身体不好,需要休息。”

然而他也没想到,只是感觉些许不适,认为自己需要休息了,更多的不适却来的这么快,他刚起身,没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意识昏沉,身体就往下倒去。

再一次,夜无垢将人接了个满怀。

人生的经历总是很奇妙,有时一个瞬间,你会记得很久,比如现在此刻,怀里人倒过来的重量,呼吸间浅浅的药香,全无防备,单纯的像个孩子的睡颜……

胳膊略疼,有血腥味散出。

夜无垢知道,自己的伤口崩开了,可此刻快如擂鼓的心跳无法解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根本不能从怀里人的脸上移开。

“啧,真麻烦。”

他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动作却无比小心,将人放到床铺,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天色转暖,桃花盛放,窗外秾艳花枝,不知装饰了谁的窗子,又装饰了谁的梦。

时间过得很快,皂吏们忙碌走访调查,将所有所得记录在册,厚九泓被病秧子支使的团团转,一时去试探这件事,一时去办那件事,折腾的烦了,恶从胆边生,根本没管大理寺的规矩,反正他也不是皂吏,记得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就用他的野法子来!

不想说真话是不是,问你你顾左右而言它是不是,那就威胁,恐吓,把你拎在河中心,就问你敢不敢不配合?

二当家招猫逗狗,弄得各处鸡飞狗跳,嫌疑人们怨声载道,反观漕帮处,一直很平静,静的好像这件事跟他们全无关系,也没有人再来找丢失的盐引,好像整个帮派都消失在了京城……

随着或喧闹或安静的时间,一样样东西被送到大理寺,朝慕云的案前。

一样,两样,三样……

终于,他等到最后一件东西到了,是时候开堂问案了。

今天天气非常不错,阳光明媚,春风和暖,连空气里都飘着桃花淡香,十分惬意。

朝慕云通知皂吏进行堂审准备,同时着人去京兆府,请了曲才英。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听到消息的李淮匆匆赶来,许是跑得太快,颠的得不舒服,他还捧着自己过圆的肚子,眼睛睁得铜铃大:“还专门去请了那孙子!”

朝慕云已换好官服,正在整理袖口:“不是打了赌?”

今日堂审,当事人怎么也该来做个见证。

李淮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大张旗鼓堂审,发现案子审来审去,并没有什么凶手怎么办,岂不是要被人把脸踩到地上蹭!但凡留点余地呢!”

朝慕云眉目疏淡:“为什么要留余地?”

李淮知道这年轻人勇,没料到他这么勇:“你就不怕输么!当场被踩脸好玩?”

岂知朝慕云更淡定:“输了,不是还有你?”

李淮怔住。

朝慕云:“李主簿这么厉害,想必会为我报仇,好好收拾对方。”

这病秧子这是……

“你竟然这么信我,不怕我坑你?”

李淮一脸一言难尽,他们两个还是竞争对手呢,寺正位置归谁可说不准,这病秧子就不怕他趁机使坏搞事么!

对啊,这病秧子堂审,不但让人请了曲才英,还第一时间就让人告知了他,请他过来看……还真是一点都不怕!

他看向朝慕云的眼神十分复杂。

朝慕云仍然一派坦然:“只是句客套话,李主簿不必当真。”

李淮:……

朝慕云已经转身往外走:“我办的案子,怎么可能会输?”

庑廊往外,通往大理寺正厅,是一条又长又直的路,暖阳隔树,落下光影斑驳,影在他脚下,光在他前方,好似他之奔赴所向,永远骄阳相伴,不见阴霾。

李淮叹了口气,大家有各自的事要忙,各自的案子要理,他实在没有更多心神关注这病秧子动向,但不管有没有真本事,至少这胆色,是让他服气的。

行,总之以后的事,大家各凭本事吧!

公堂之上,主位侧座早已准备好,曲才英也来的很快,李淮就慢了那么两步,过来时人已经开始表演了。

“哟,这大理寺公堂不错啊,”曲才英目光不善的看着朝慕云,“就是人有些不配,太荏弱了点,一点也不英武,我说,你姓朝是吧,好像是头一次开堂问案?这事可不容易,你可千万做好了准备,别待会儿自打自脸,我这人呢,也好说话,不用磕一百个响头,你来九十九个,我也能勉为其难,饶你一次。”

“哪家狗主人家没牵好畜牲,扔出来随便放屁呢!”

朝慕云还没说话,李淮小跑着撞开门,连胖重的肚子都忘记捧了,凶狠的瞪着曲才英:“要磕一百个响头的是你吧?你才是好生看着接下来的一切,好好看看自己是怎么面子丢了,里子也丢了的,回头被主子赶出门,可别喊冤!”

曲才英皮笑肉不笑:“总比窝都要被别人占了的强。”

“也是,毕竟要出门流浪,吃百家饭了,”李淮更加阴阳怪气,“滋味是丰富的多。”

朝慕云:……

这二人似乎也是掐惯了,哪个脸皮都不薄,能屈能伸,互相哼了一声,别过了这个劲。

不过只才片刻,皂吏刚找工夫把茶上上,曲才英就憋不住了,又开始挑毛病:“你们大理寺这茶不行啊,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

李淮坐在左侧手,自己的位置上,直接饮了一盏,呸一声吐出茶叶沫:“我大理寺上下为民忙碌,不敢贪闲享受,可比不起某些富贵狗,正事不知道干,就会搜刮民脂民膏,整自己的花活儿。”

“姓李的你——”

“我怎么了?喝茶不说话,说话不喝茶,曲师爷可得小心些,别被茶叶沫子呛死了!”

别说坐在上首的朝慕云,厚九泓都朝着胳膊看半天了,这俩人还在掐,他可比不了病秧子淡定,都看笑了:“我说,大家都是当官的,能不能有点素质?嫌疑人都要押上堂了,能不能别这么丢人?”

这眼力劲,还不及他呢。

李淮曲才英齐齐对视,又齐齐哼了一声,转了脸:“朝主簿,咱们也别耽误时间了,这就开始吧?”

朝慕云刚好重新过了一遍桌上卷宗,理正思路:“开堂,带嫌疑人。”

皂吏们行动迅速,负责现场秩序的列站现两侧,带人的去提嫌疑人,负责证物的在公堂后侧门帘后肃穆整理,随时听候吩咐,带至堂前。

很快,嫌疑人们都被带上了,江项禹,江莲,晋千易,晋薇,齐氏,白婆婆,一个不少。

朝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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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了惊堂木:“史明智,江元冬,俞氏三人死亡案,今日开堂审理,堂下之人有疑,但可询,有冤,但可诉。”

堂上一片静默。

朝慕云率先看向在大理寺看管几日的江项禹:“你之所为,是否都交代了?”

“是,”江项禹垂眸,“如大理寺疑我我杀人,还请给出证据。”

这话听得厚九泓都要笑了,之前也罢,现在都好几天了,你还敢这么说?

新证据的确有,朝慕云眉目疏淡:“你妹妹江莲口供说,俞氏身死那日,曾看到你悄悄跟踪了她,可是如此?”

江项禹偏头看向莲,一脸难以置信。

江莲目光低垂,眼底隐有泪意,手指甚至轻轻颤抖。

“你吓唬她干什么?”晋千易挡在了她面前,目光不善的回看江项禹,“她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事说出来,尚没有大义灭亲,你至于如此?你都已经关了好几天了,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敢认!我娘是你杀的对不对!”

他这边开火,齐氏也戳了下拐杖,煽风点火,意有所指:“这种跟踪的活儿某人最熟练不过,也不是头一回干,怪不着官府查不到,最近证人都有了,你还是交代了,也省得祸害别人。”

“江项禹,”朝慕云抬手,静了厅堂,问,“你可是撒了谎,最后一次见俞氏根本不是在你父亲灵堂,而是在河边?”

江项禹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朝慕云又道:“或者是你跟踪的其实不是她,是别人?”

现场一静,所有人视线触及,似皆有暗意。

过了片刻,又似过了很久,晋薇咬唇站出,对上江项禹的眼睛:“你是跟着我去的?你看见我……”

第42章她不想活了

这是第一次,朝慕云看到晋微和江项禹对视。

之前所有场合,哪怕同处一室,哪怕距离很近,她们都不会有谁靠近谁,也不会有任何一个目光相撞,好像在刻意营造一种疏远感。

知道她们有情后,朝慕云理解了这种避讳,现在看到她们的对视,更加理解了,为什么刻意疏远。

有情人的眼,瞒不过世人,也瞒不过他们自己,不敢看,是害怕思念倾泻,害怕再也抑制不住。

现场形势不要太明白,晋千易夫妻想砸实了这件事,齐氏亦想落井下石,因为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如何,这都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向,案子早结早算,拖得太久,被叫官府太多次,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仕途怎么走,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到晋薇说话,就更明白了。

厚九泓忍不住抚掌,这江项禹怕不是故意的!该不会是看到晋薇杀人,不想心爱之人有牢狱之灾,干脆自己替了她!

他甚至朝首座看了好几眼,病秧子牛的!什么都难不倒!但他很不满意,为什么这种猛料,之前没告诉他!见外了不是!

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晋薇回过神,立刻摇头:“不,不是我做的。”

江项禹怔了下:“不是你?”

晋薇微抿唇,别开了眼:“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江项禹一时失态,待要再说,晋薇已经面微红,瞪了过来,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她们现在的年纪……还称什么姑娘,丢不丢人!

过往很难有这样瞬间,江项禹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刻不敢离,声音都低了,带着不想惊扰对方的颤抖:“有些人就是冰清玉洁,心有坚守,所做所为不是为了外头乱七八糟的规矩,而是自己内心的风骨,被人误会也自从容,淡泊静美,若非太过美好,让人舍不得染半点灰尘,怎会让我钟情至此……”

“够了,别说了!”晋薇咬唇,看看左右,暗示对方注意场合,“这是你能胡乱狂言的地方么!”

“可是——”

江项禹很想再说什么,最后却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掀袍跪地,看向朝慕云:“几桩命案皆与我无关,我没有杀人,此前不配合,乃是私心作祟,我有错我认,自当罚,但请主簿大人明察秋毫,不要错酿冤案。”

俞氏尸体发现,江项禹那么快到达现场,朝慕云就觉得有点奇怪,加之他所言所行突兀又急切,朝慕云就感觉有内情,遂特意吩咐皂吏去查,这才发现在时间线上有所隐瞒,撒了谎。

但说起俞氏之死,他又很坦然,表情细微之处不见撒谎痕迹,朝慕云就有所猜测了。

“你对你父亲的死,并非一无所知,是也不是?”朝慕云看着江项禹,眸底墨色深邃,“你前番同你父亲时有争吵,可是为了一些——可能致命的隐患?”

江项禹这次老实了,供言态度端正:“大理寺查了这么久,想必也有证据推测,我父亲……年轻时作为我不想说,多说无用,改变不了任何事,也对本次案件无有助益,但他一把年纪不服老,仍然固执的想要往上爬,还偷拿了史明智的盐引——别人怎么丢的,他怎么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史明智死之后,他手里就多了这样东西,想要用,但史明智的死看似意外,外人看不清,其身牵扯的利益很复杂,我不想我父亲因为做这件事,牵累到别人……”

江项禹目光直白锐利:“我不想他牵累到我,那几日便时常与他有争吵。我父亲死后,我感觉这件事更复杂,明里暗里有人到我家找东西,有些人来势汹汹,有些人暗藏杀机,大部分时候,我装作没看见,反正我又不想要,他们爱怎样怎样好了……但晋家,俞氏和晋千易,他们竟然也想找,还蛊惑舍妹来。”

他微垂了眼,手略握拳:“舍妹在家里找东西,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并未同舍妹一起长大,感情也不深,但她的性格,我多少知晓,不算傻,但也没多聪明,算不上大本事,做不了那么多那么复杂的事,必然是被教育引导,裹挟逼迫——她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朝慕云:“但有个人能做到更多,你对俞氏一直心存提防,是么?”

“是,”江项禹点头,拳握得更紧,“她年轻时靠着什么,在满是男人的官场寻找机会,当年又是怎么手段齐出,逼迫女儿,我都知道,为了儿子,为了自己利益,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舍妹是被她引导蛊惑了。”

朝慕云看着他:“你怀疑是她杀的人。”

“是,”江项禹道,“那也只是怀疑,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对她……有很深的厌恶,可能这个怀疑也并不牢固,做不得真。”

朝慕云分析着他的表情变化:“但你还看到了什么,对么?”

江项禹抬头看了朝慕云一眼,为对方眼底的明晰惊愕,明明有些事根本没有被看到,查也查不到,为何……

朝慕云:“跟晋薇有关?”

这个人好像能看透所有,没必要隐藏,藏也没用。

江项禹闭了闭眼,拳头越握越紧:“我看到……俞氏又在逼迫晋薇,就在我家挂白那一日,出了刺客刀挟一事,乱了一会儿,俞氏要走,晋薇也要离开,我是堂前孝子,那日忙得很,本没时间送,只安排了家中下人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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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不想她们避开了家中下人,离开时间也略比之前说的晚一点,刚好我要去官房,就碰到了。”

“月亮门侧,人迹罕至之地,我听见俞氏言胁女儿,说现在史家公爹离世,她的丈夫也早死了,膝下无儿无女,家产早晚都是史家庶子的,到时候她这个嫂嫂无法自处,怎么过日子?说唯有血亲可靠,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兄长将来一定不会不管你……”

江项禹越说牙齿咬的越紧,越说越感觉到羞耻:“她竟逼晋薇替她来寻盐引!她知道江莲弄不到,江莲没那本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东西在哪,不太好办,但老子遗物,我这个当儿子的肯定知道,不知道也方便找,她对晋薇说我对她余情未了,相思挂念,只要她肯委身于我,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似乎有些话太难启齿,到后面他根本说不下去。

一旁站着的晋薇更是别开了头,闭了眼睛。

朝慕云:“可晋薇并没来找你。”

“是,”江项禹抿了唇,“若她真是这样的人,也用不了这么多年,早就会和我……”

晋薇终是忍不住,咬牙切齿:“江、项、禹!”

江项禹面色微窘,低了头:“我不是什么好男人,时常也会把持不住,总想去找她,可她每次都很严肃的拒绝我,避开我,从不会与我同处一室,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这世道没有好好对她,这世间也没有人好好疼她,她为何要向那些规矩屈服,对自己好一些,让自己放肆一些,难道不好么?为何偏要如此苦着!”

“我一面拿她没办法,一面忍不住陷得更深,一面怨她,一面不敢不尊重,她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不应该被屡次这样对待,别人看轻她,非议她也就罢了,我不能,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让她受到来自我的任何伤害。”

只能苦苦压抑忍耐,把所有温柔守护给她。

朝慕云:“你知她对生母的感情,被一再那样对待,她很难过。”

江项禹闭了眼:“是。”

朝慕云:“你担心被压迫的很了,晋薇会想不开,走上歪路。”

“起初只是担心,但后来……”

江项禹看了眼晋薇:“俞氏死那日白天,我跟着她,看到她同俞氏见了面,被责为什么还不行动,还不来找我,让她快点,之后她脸色就总是不大对劲,如若经过街道,看到卖花姑娘,视线会屡屡在白菊上停留,入夜后,我又悄悄过去她院外,我感觉她……好像不在家,我就非常担心。”

厚九泓看戏看到这,乐了,没忍住:“她在不在家,你为何知道?”

齐氏也瞪着他:“你进了我家门?”

“没有,”江项禹咬牙,“你家那种破地方,当谁愿意进!”

齐氏:“那你还夜夜去,晚晚在外头守着!”

“要不是她曾以死拒我,你当你家那破门能拦的住我?”江项禹目光凶恶的看着齐氏,“我告诉你,你盯不盯我都没有用,能让我不往前一步的,只有她!”

厅堂一静。

江项禹看了晋薇一眼,回过脸,声音变低:“她住的院子,外面远处有棵大树,很高,我偶尔会爬上去,呆一会儿。其实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她院中是否有下人走动,是否事事照常,有没有出什么突发事件,她习惯几时熄灯休息,哪日因生病难捱,辗转反侧,哪日睡的好……我都知道。”

厚九泓啧了声,这哪里是偶尔爬上去待一会儿,这怕不是在那棵大树上安了家!

江项禹:“但俞氏死前那晚,她房中灯一直未燃,我就感觉不对劲,她不在家。”

朝慕云看向晋薇:“可是如此?”

“……是。”

静了良久,晋薇徐徐开口:“我对我娘……的确有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她,那晚我也的确没在家,我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虽然已经有了足够信息,朝慕云还是问:“你去了何处?”

晋薇垂眼:“河边。”

江项禹震惊的愣了片刻,眼角隐隐发红:“你,你是想——”

她是不想活了,欲投河自尽。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晋薇神色平静:“我有时会想,活不活着,其实也没什么紧要,不惦念你的人,你活还是死,皆不重要,珍视你的人,等你死的够久,也终会忘记,一丝希望太磨人,不若全无希望,正好斩断一切,还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一面憎恨这世间赠予我的枷锁,教我管我,女人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我有些不服气,为何男人什么都行,一面又因为这些自小到大受到的规训,认为这样做似乎才更得人尊敬……到现在,我竟不知我的坚持,到底是因为被规矩框的不能愿意,还是自己内心真的不想,我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就觉得这日子,日复一日的,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我这人从小养的娇气,怕苦又怕疼,每每念头起来,又苦涩压住,熬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熬什么,等什么。或许我娘说的对,我就是命苦,当天注定的,如此痛苦的继续,也没意义,就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那晚,我真是有点撑不住,去了河边,但远处渔火点点,春天的桃花很香,我想起院中埋的一坛桃花酒还未打开饮过,多少有些可惜,就……”

晋薇掩面,声音沙哑:“我终究是个胆小的人。”

所以是晋千易误会了。

俞氏的死亡,他当时并不知道,按照习惯去看望晋薇,晋薇却并没有在家中,不知去了何处,他心下担忧,但这个时候也只是担心而已,并未疑到其它,直到转天发现俞氏死了……他很难不怀疑晋薇做了傻事。

前番俞氏对女儿的连番逼胁,他都看到了,又有死者死亡当日的时间线,才有了这场误会。

但朝慕云明白晋薇的情绪表达:“俞氏生死那日,你并不知被江项禹跟踪,看到了你母女二人见面,但你之神色不对劲,心绪不宁,视线总是在白菊花上流连,是否是因和晋氏谈及的父亲祭日一事,还有隐隐起来的自戕想法?”

“是,”晋薇点头,“江项禹……他看岔了,我不会杀人。”

“可你想自杀!”

江项禹不舍苛责晋薇,不善视线转向了齐氏。

齐氏皱眉:“她自己要死,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逼的!”

“怎会不是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祸首!”江项禹眯了眼,“你儿子活着时,你逼她立规矩,事事以你为先,以你儿子脸面为先,你儿子死了,你用他的死禁锢住她,说这是背在她身上的人命,若不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你日日刁难她,苛责她,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看的比什么都紧,你这么紧张着急,是忙着准备见阎王爷,怕安排不过来么!”

齐氏一拄拐杖:“我不应该么!若不是你杀了我儿,我何至于此!你们倒是风花雪月,长着一张嘴,能喊自己多苦多难,我儿子呢?他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苦往谁说,怨往谁诉!你们这对奸夫□□就是该死,你们去死,还我儿子命来!”

越说越气,齐氏甚至扬起拐杖,要打人,现场皂吏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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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拉住。

这个场面很有意思,似能看到人生百态。

比如齐氏,哪怕被人拉住了,仍然在破口大骂,好似全天下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儿子,江项禹一脸无所谓,眉梢眼角皆是嘲讽,一副我没做亏心事,永远不怕鬼敲门的淡然,晋千易夫妻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热闹,争吵中心的晋薇,面无表情,好像这种场面太习惯,没什么好慌的,但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苦涩,不懂的人很难解读。

一直站在厅堂,却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白婆婆,拍了拍晋薇的肩,目光有些悲悯:“好孩子,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希望,漫长黑夜也有曙光来破,你怎知不会等来自己的曙光?人本就一直在变,在不断的思考和质疑中,最终找到自己,中途若烦了,闷了,不若放弃枷锁,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多东西可以消遣,有太多乐趣可以填补寂寞,人生不只情爱二字,你生命的河流,且宽阔的多呢。”

“你又是哪来的,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齐氏怒视白婆婆。

白婆婆视线淡淡扫过她,并不理会,仍然回到晋薇身上:“别人可以放纵自己,活得面目可憎,你却未必要学。”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俞氏死亡当日,我曾见过她,她的表现对我来说稍稍有些奇怪,说话总是隐喻着什么,我猜她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已经准备面对,或解决。她去花房采买白菊花时,可有任何异样?”

白婆婆微摇头:“没有,我同她不熟,看不出来。”

朝慕云:“她采买那么多白菊花,你就没觉得可疑?”

白婆婆仍然摇头:“我们只管卖花,客人私事,不方便过问。”

“那我再问一句,”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俞氏死后,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花房。”

白婆婆说完,缓声笑了:“你可是在怀疑我?”

朝慕云手指点了点桌上卷宗:“你当晚行踪,有大量的空白时间。”

“可我听说,俞氏被发现的地方,离我的花房非常远,”白婆婆叹了口气,“我年老步子慢,睡的也早,很难为别人改变习惯,不过我记得下面丫鬟知我习惯,未至天亮时,会早早往我房里送一壶热茶,她应该是看到我了?”

言下之意,若是她做的,时间其实是不够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灿烂阳光顺着窗槅照进厅堂,内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光影中,人的眼睛越发明亮。

第43章没错,人是我杀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算当下来往,你的确不够时间,但若船和白菊花是在早一点时间,比如这日晨间便已完成,放在阴凉避风之处,花也不会败,坟地背阴,找个角落并不难。如此,你便不用在俞氏走后赶的那么急,天色昏暗后假装入睡,照计划从容来往便是。漫漫长夜,不太够妆点船的时间,但只是杀完人返还,还是没问题的,你甚至可以故意让花房里的下随看到,为你做不在场证明。”

“至于俞氏购买的白菊花——”

他微伸手,掀开桌上一份消息卷宗:“到处都找不到,官府大概率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她自杀,船是她自己妆点的,用的就是她刚刚采买好的白菊花,又恰逢亡夫忌日,一切好似都说得通,但大理寺皂吏锲而不舍寻找,在船只停留的河道下面,河水冲积淤泥里,发现了大量的白菊花,这才是俞氏买的吧?你提前装点好船只,待俞氏赴约,将她采买的白菊花扔在了水里,是也不是?”

白婆婆面色微讶:“你为何会这么想?”

朝慕云想了想,道:“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凶手在哪里妆点的船只,这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或是私人所有,外人难进,或是极好遮掩,外人看到了大量的花也不会起疑——彻底不被别人发现的私人空间,寻不到结果,本案涉及嫌疑人大多非富即贵,想做什么,身边都会有下人随侍,那后者呢?”

“你暂住江项禹的花房,江项禹引你为师,给了你很大的自主空间,你对花草极为熟悉,侍弄这些根本不必外人担心,你甚至可以指导别人,遂你在处理这些时,不会有人起疑。船很小,江项禹的花房却很大,还因品类不同,分出不同区域,有的自然生长,有的则需要搭暖棚,暖棚那日我也见过,似乎不同种类,透光率不同,你完全可以在这些空间里,完成小白船的妆点事宜,事后清理干净,不被发现。”

“就算被发现了一些花朵残留,也没什么关系,这里是花房,剪花插花几乎是日日都会进行的工作,没人会怀疑。味道也是,你在修剪白菊花花枝时,必然有花朵香味,及剪断枝叶的汁水微绿,同样,就算别人闻到了,也不会觉得异常。”

白婆婆神色一如既往慈祥:“看起来,你好像没有更多证据。”

皂吏的确在花房没有更多发现,找不出船只曾在哪里停留,那些难以清理干净的,过碎的枝叶碎屑,倒是有,但花房里有这种痕迹再正常不过,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

可是被扔进河道里的白菊花,却是厚九泓带着人辛辛苦苦,实实在在,打捞出来的。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那日我在花房见你,你围了围裙,身上有花香,以我的鼻子,闻不出你身上有无白菊花味道,花房里的人但凡要侍弄花草,都会穿围裙,以免脏了衣服难洗,你当时大方从容,热情的恰到好处,状态无有不对,可我事后回想,突然意识到,你的手指很干净。”

“你的状态是干活途中,发现来了客人,上前招待,临时清洗,为什么那么干净,连指甲缝似乎都刻意清洁过?”

白婆婆微笑:“因为我爱干净?”

“观你行为习惯,不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会时常清理,这点我认可,但过于明显,特殊对待的清洗过程,”朝慕云微抬眉,“显然是为了去除之前的痕迹——你那时,刚刚妆点完小白船,从晋家祖坟回来,我说的可对?”

白婆婆:“我为何要去晋家祖坟?”

朝慕云:“因那是你计划里的,与俞氏相约之处。”

“我从哪里弄到的船?”白婆婆叹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家祖坟在哪里。”

“不,你知道。”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眸底墨色深邃:“丈夫的仇人埋在哪里,你怎会不知?你不是白婆婆,你姓穆,是湛书意的妻子,对么?”

这句话,让现场一静。

白婆婆也证了下,微讶:“你说的可是我好友穆氏?她已经死了,老家还有坟……”

“那座坟,是空的。”

朝慕云那夜理出这个思路,就请夜无垢帮忙去查了,漕帮船快,真想做什么事,办事效率很高,的确帮了他大忙:“我们认真查找了穆氏和白氏的关系,是否的确是友人,相交甚密,查到的结果大理寺上下无不震惊,此二人的确是友人,偶尔会有相聚,但所有的相聚过程,白氏都未有露面,一手操办这些,传出所有风声的,是穆氏的心腹婆子——”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感情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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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白氏真面目,但凡人前出现,此人必戴幂篱。”

“继续深查,我们发现,穆氏本人也极擅侍弄花草,白氏生意的起初,就是穆氏花房,江南水丰,运花送花多用水路,你对船和水都很熟悉——你就是穆氏,自己给自己添了一个旁的身份,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你之的计划和目的,许在多年之前,就已有所预兆,对么?”

现场一片震惊,江项禹尤甚:“可她……是我师父啊!”

朝慕云看着他:“她与你偶遇,只在你幼年之时,后续交往也不多,且皆是书信往来,随着年纪增长,幼时记忆淡化,你如何能认得出她的脸?她将只你与她知道的往事说出,你便会信她。”

江项禹瞳孔微颤:“这……”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牵扯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自己悄悄养一个旁的身份,时时留心,随时注意,几十年营造假象,其实也不太难,只要让白氏深居简出,性格稍稍孤僻些,就可以。”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你来自江南,谙熟水性,知暗流风向,也能猜测大概哪里有弃船坳口,你早就为你的复仇做好了计划,要让害过你丈夫的人付出代价,你为这些人准备了葬礼,你准备好白船和白菊花,邀请他们赴约,你养有一条蛇,待与他们见面浅聊后,放蛇咬了他们,在他们弥留之际,给予他们最大的恐惧和震撼,最后将一方白帕盖在他们脸上,你盖这方帕子,并不是害怕自己行进心有愧疚,而是——这些人不配,对么?”

随着他的话,所有人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门口进来了一条小蛇。

小蛇长不过两尺,食指粗细,周身翠绿,两只眼睛是宝石一般的红色,吐着信子,蜿蜿蜒蜒的游走进厅堂。

“啊啊啊蛇啊——”

“快来人啊有毒蛇——”

场上人吓的不轻,反应极大。

但小蛇并没有随便乱跑,像是探到了什么气息,像始终如一,朝着‘白婆婆’的方向游去,很快到达了她的脚面。

“走,走开——”江项禹虽然一脸惧意,仍意欲往前赶蛇,“婆婆你快跑,莫要伤到——”

被皂吏拉开的同时,他看到小蛇顺着‘白婆婆’裙子,爬过她腰身,来到了胳膊上,在她手腕上一缠,便不动了。

小蛇并没有想伤害她,甚至蹭了蹭她的手腕……

若非一定的主宠默契和亲密习惯,不可能如此。

江项禹顿时失语。

现场所有人都在看这条蛇,朝慕云却目光微移,看到了放蛇进来的皂吏。

皂吏一身衙差衣服,肩膀背尤为笔挺,指骨修长,步态端正,一张脸平平无奇,跟堂上其他皂吏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朝慕云就是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皂吏,而是那个戴面具的花蝴蝶男人,他此前倒是没夸口,的确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皂吏衣服上身,也别有气质。

察觉到了座上的人审视,夜无垢也很无奈。

病秧子第一次开堂审案,他当然要来,皂吏身份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最低调,也最不被看见么,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回他出现,这病秧子一定能认出来!第一次是气味,第二次是习惯,这次做足了准备,竟然还是被找出来了!

他此前无往不利,干这种事没一次失败露馅,不然这帮主位置怎么来的?外面人为什么谈他色变?可所有一切本领,一切伪装,倒是病秧子面前好像闹着玩似的,人一眼就能看破……

已经被抓住,再抓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夜无垢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快速朝朝慕云眨了下右眼。

还顺便伸手,亮了下夹着柳刃的手指。

意思是不用担心,一条小蛇而已,他既然能找到,就有的是手段治住,绝不会伤了人。

别人是没注意这边,蛇什么的,黑风寨二当家厚九泓却见的多,并不会特别惊奇,倒是座上病秧子的表现更吸引他,他就说,这个案子里,病秧子瞒了他多少东西,没让他知道!还算计了别人帮忙……

等等,住嘴,不,是住眼!

这什么场合,你们俩这样抛媚眼合适么!

不是,这孙子到底是谁,见都没见过,凭什么和病秧子更亲密默契啊!

小蛇的亲昵指向太明显,白婆婆,不,穆氏似乎无话可说,或者,她并不想再辩白,目光依然从容平淡,看向朝慕云:“既然笃定是我,直接以证据威压不就好了,何必请这么多人上堂,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话。”

朝慕云看着她:“有些事,需要真相大白,你夫之死,也有冤要诉,不是么?”

这件事,需要这些人在场,才能圆满。

白婆婆一怔。

朝慕云:“你夫进京科举,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陷害,当时的副考官江元冬收了史明智好处,暗中帮忙操作,换了你夫卷子,并把换过去的卷子泼上墨水,造成本人失误,难察假象,你夫落榜,换得别人登科仕途,青云之上。”

“你夫聪慧,猜出内里手段,心中不服,案中收集证据,却被这二人发现,意欲笼络,成为一丘之貉,然你夫高洁,并未应允,此二人便阴招频出,不仅将他赶出京城,还在他身边周转屡次制造事端,长辈家人朋友,屡屡被挑拨,让他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直至他经受不住,在其疲累之时,制造了一场落水意外……”

当年种种,朝慕云皆已查清,案几之上,皆是能寻找来的所有证据。

“江元冬与史明智暗中密谋科举之事,当年曾互相留下密信,也是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却并未互相攻讦的原由,因二人知道,彼此握有彼此的证据,而这件事,江项禹,你知道,是也不是?”

“是,我知道……我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能生活稍稍自主,不为父亲所制,但我不并不知……”江元冬震惊又羞愧的看向穆氏,“对不起师父,我并不知道,湛书意是您夫君……”

若他知道,不至于只把这件事当成要挟工具,其它全然不在意。

朝慕云又推出一份卷宗:“湛书意之死,是史明智策划并完成,期间有俞氏做为中间人,里外传递消息,而这件事,齐氏,晋薇,你们是知道的。”

齐氏哼一声,重重顿了下拐杖:“他一向跟那狐媚子来往密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俞氏不是什么好货色,在一块饮酒行乐,杀人放火,有什么不可能的?”

晋薇也是惊讶了一瞬,略愧疚的看向穆氏:“我娘她……她立身不正,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以为只是她只是点到为止,名声坏了些,心里还是知道什么事不可以做的,并不知她真的会杀人……”

朝慕云视线环视房间:“或者她并不是真的杀人,而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帮凶。”

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很震惊,自己获知的信息并不全面,甚至云里雾里,不知道为什么长辈关系发展是这种方向,但此刻对一对,略一拼凑,就能还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湛书意的死,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厚九泓看着,在心中感叹,怪不得把自己从牢里弄出来时,病秧子说本案凶手仇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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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巨大,一定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特别重要的人……是丈夫死了,含冤而死,当年还被算计的干干净净,无有任何证据,没有办法申冤,可不得仇恨?

穆氏闭了闭眼。

朝慕云合上卷宗:“穆氏,你可要说一说当年之事?”

“也没什么好说的。”

穆氏微垂眸,指尖滑过小蛇鳞片:“无非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好男人,我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同他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往,只是特别有缘份,每次见面时机都很特别,或是雪中,或是雨后,或是天晚留客,几次邂逅,几坛酒,竟成了彼此倾吐心事的知心人。他感觉在我身边很舒服,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莫名其妙的,特别了解对方,我知他每一个眼神后面,想要做什么,他知我每一次顾左右而言它,想聊的是什么,不想碰的又是什么,默契之下,彼此钟情,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之身份不能给他任何助力,他家人不喜,成亲之后,多有刁难,但他太知我是怎样的人,从不会因婆母胡乱编排就信,也知我遇到事是怎样的态度,想要怎样解决,会给我空间,也会暗暗帮忙,倘若我对长辈有所误解,他也不会由着我误解,会同我解释清楚……他一直都相信我,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有任何困难,都同我一起面对,从未说过你是儿媳,必须要让着婆母这样的话。”

“有人说他不孝,可家中但凡有事,他从来第一个站出来解决,从不会让父母难处,只是平时婆母要作,他从不惯着。他说父母生养之恩,自当报答,此生会尽全力保障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幸福,但父母不是圣人,也会有犯小错误的时候,不能愚孝,天下没有完美的父母,孩子心中当要拎得清。”

“他说妻子很重要,夫妻一体,只有我同他才是共担风雨,相伴走到最后的人,任何有关家庭或未来的事,都要彼此先商量,再顾及身边……”

“他教书育人,小有成就,有人说他不通世俗,不懂得利用这些关系,有人说他太叛逆,一把年纪还跟个少年人一样,太天真,他只是不愿同流合污,用一些话术包装表面,实则做些龌龊的事,这难道有什么不对么?他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反而刺了别人的眼……”

她话音很淡,听得出很怀念这个人,也并没有说的太细,太多,因往事种种,根本就说不完,诉不尽。

朝慕云还是伴着卷宗资料和她的话,看到了更广阔的过往。

这对夫妻的爱情,可并不像她说的这么简单,的确岁月静好,但也轰轰烈烈。他们有过长情的陪伴,有过错过的失落和遗憾,也有重逢的欣喜,月下的诉情,他们一同经历过艰险,也曾经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偶尔会在重重压力下跳出一个放弃的念头,却在看到对方的笑时,一切都变得那么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星空下的彼此,和这份坚守的爱。

朝慕云从夜无垢搜集来的证据里,看到了湛书意写给穆氏的情书,热烈而情浓,也见过穆氏小心保存,却终是敌不过岁月侵蚀,慢慢泛白磨损的,湛书意生前的诗画,那是小心珍藏,不忍损坏,又忍不住一再打开碰触的……爱意。

隔着岁月时光,只能怀念,再不能复得的爱。

再看现场众人,就更感慨了。

晋千易和江薇也是夫妻,晋千易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知道娘亲俞氏一切都是为了他,也知比起他需要她,俞氏更需要他,遂更加得寸进尺,理直气壮的享受母亲为他带来的好处,并将这个模式转化成和江莲夫妻关系的相处。

他对江薇未必没有爱意,他的眼神很明显,平时行动和习惯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妻子是有怜爱的,但这些爱,远远不及他爱自己,一旦和自己的利益产生冲突,他必然毫不犹豫牺牲妻子,因为母亲现在给他带来的收益要大于妻子,妻子还未成熟成长到他期待的模样,所以妻子要让一步,要让着母亲,任何时候都要让,因为这么有用的母亲,可不能随便失去……

这种夫妻感情有些畸形,有很多真情也,掺杂了假意,或许的确能骗很久,但之后,恐会彼此有磋磨,生出怨怼。

再看另一对恋人,江项禹和晋薇,他们的情感至真至纯,哪怕避而不见,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可感情这种事,是需要勇气的,不敢往前迈,就永远是痛苦和错过,一直把自己放的这么卑微,把对方放的那么卑微,一直在退让,所有人都得凌驾在你们之上,何谈幸福?

朝慕云有些佩服湛书意,他对感情的处理态度着实超前,让人惊艳。

他学心理学,观察的是人性,有很多共同的概率事件,比如感情破裂,走到离婚的夫妻,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路恩爱幸福,走到最后的,自己价值排序里,夫妻的亲密关系,一定是在最前面的。

一个男人如果认为父母年纪大了,父母养我这么大不容易,做儿媳的必须得让着,不管什么矛盾都先劝妻子说我们是小辈,就让让他们,我用别的补偿你……

一时的‘补偿’能得到短暂的安慰,矛盾源头却并未解决,情正浓时,或可委屈自己,慢慢的就会变成凭什么,除非自己没有单独生存能力,否则这段感情一定走不到最后。

你得知道,一直站在你身边,陪伴你,和你共承风雨,共担风险的,到底是谁……亲密关系的经营很重要,在他生活的时代,都有很多人看不清,这个古人就做到了。

大厅安静了很久。

穆氏才浅浅轻轻抬了抬手臂,小蛇在她腕间吐了吐信子:“你这般聪慧,肯定不止因为这个,就认定是我?”

朝慕云颌首:“白菊花的品种,有两枝你拿错了,那是你新培育出来的品种,颜色虽像,但花朵绽开的态势,保持的新鲜度,都与众不同,皂吏们调查过,这种花,只你会种。”

“连杀三人,你做的并不算太隐蔽,尤其这一次,连花枝都拿错了,或者你发现错了,只是懒了下,并没有拿出来调换,因为没关系,不算被抓到也无所谓,或者说——你就想被抓到。”

“你已经受够了,不管湛书意之死真相是否能大白,都已经完成了复仇,之后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穆氏笑了下:“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官就好了,天下怎会还怕冤案?”

厅堂静了一会儿,朝慕云又道:“你是如何邀约死者,并控制他们行为的?尤其俞氏,她自己采买的花,量并不小,你如何倾倒入河中?”

以一个老年人的体力,似乎有些做不到。

“约他们出来很容易,不必说我是谁,只要告诉他们我知道当年的事,且只是想讹些钱,他们不想秘密暴露,就会来,我甚至可以诓他们自己上船,他们以为有的谈,会试图说服我,会配合,”穆氏声音微缓,“俞氏稍稍有些心眼,接到邀约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和前两个人一样,都是要死的,她回信说当年之事她并不尽知晓,其实也是被那两个人骗了,她并不想杀湛书意,但做了帮凶就是做了,往事无法挽回,她说可不可以自己带白菊花过去,自己布置船。”

朝慕云若有所思:“她想反杀你。”

穆氏:“是,我自己用花妆点船,深知在里面做点手脚太容易不过,我不就藏起了我的小蛇?遂我假意答应,只要我答应了,其它的,怎么把花运到现场,怎么瞒过世人,她自己会打点好,她甚至会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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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求,把花放在固定的位置。”

“但很明显是没用的,因不管船还是花,你都已经提前准备好,她的花,注定是要被你毁去的——”

朝慕云道:“你会答应她,是想制造她自杀?”

穆氏摇头:“并没有,和你推测的一样,我只要报完仇,别的都无关紧要,是活是死我都认,我答应她,只是想安抚她的情绪,让她乖乖来赴约,官府会误会,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朝慕云:“你跟他们都聊了什么?”

“聊我夫身亡之事,”穆氏声音安静极了,“我问他们,对当年的事可曾愧疚?”

“他们认错了?”

“认错了。”

“但你并没有想饶过他们。”

“若是认了错便算,这世间哪来的因果报应?我当然要杀了他们。”

“有一个问题,”朝慕云看着穆氏,“你最后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害怕?”

穆氏一笑:“他们都不认识我。”

朝慕云懂了,经年过往里,一直是湛书意和死者的对抗,穆氏身居内宅,并没怎么出现,或者说,她出现过,给人的记忆点也并不深,她相貌不算太美,也不丑,算是清秀一挂,没太深的记忆点,几十年过去,当年不管是少女还是少妇,现在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她言自己姓白,谁能想到她是早已‘死去’的穆氏呢?

如果她在最后一刻说自己是未亡人,为丈夫报仇,死者怎会不震惊,恐惧?

因为这个身份,才是封死他们所有生机的可能,不管怎么求饶,允诺什么好处,对方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必死。

“房间一片黑暗肮脏,突然有一束光照进了,肮脏龌龊尽显,再不能遮掩,这束光便有了罪……”

穆氏闭了闭眼:“我夫高洁风骨,堂堂正正,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只因被人害过,却没有老老实实闭嘴,还妄想收集证据翻天,死于静无人声之处……凭什么?”

“我现在所为,他应该也不会喜欢,恐现在已头也不回的走过了奈何桥,再也不等我,可我不悔。”

“这道光于别人是罪,于我却是救赎。我之出身过往,难以言于世人,我之心思,其实也没那么干净,是他一次次拉了我一把,始终相信我是他眼中那个,善良温柔的姑娘。我依他所言,没陪他去黄泉路,在世间多活了几十年,替他看山,看水,看孩子们长大,春赏雨,冬赏雪,待孩子们长大成人,处理事情有模有样,不需要老人扶着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往事和孩子们没关系,他们没必要参与,甚至没必要知道我假死,伤心一次就够,我没打算再回去。”

“这是我的事。”

穆氏睁眼,眸底一片看尽世情的沧桑——

“我自己的事。”

第44章过不去

穆氏话音落处,众人一片唏嘘。

灿烂阳光爬过地板,落在她银色发梢,折射着微光,她已是花甲之年,虽头发全白,眼角皱纹写着岁月的痕迹,但看起来身体很硬朗,精神也不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往事,谁都没放过,也没放过这个人。

“不是。”

她似乎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们多多少少会为我叹一声可惜,但我并没有揪住经年过往不放,也没有被困住,除了亡夫新死那几年难挨,情伤过后,其实过的还不错。”

她视线落在晋薇身上,声音轻浅——

“那段时间,我仇恨困窘,辗转反侧,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和你一样,我想不通。想不通这世道,想不通这人性,明明所有人都为话本子里的善良感动,明明所有人都歌颂美德,为什么到了生活里,却挑剔这些善良的人太死板,不懂变通,劝他们改过?是世道就是如此,还是单只我们倒霉?”

“我日复一日审视身边人和生活,每一天都在心里提出不同的疑问,想出答案,过后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重新寻找另一个,我好像世上那个最糊涂,最蠢笨的人,总是被各样人事影响左右,全然没自己的主意,觉得天地之大,唯我渺小的像个尘埃。”

晋薇眼神怔怔。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因她现在就是如此,往前走会怀疑,往后退会怀疑,好像所有道路都是向她打开的,又好像所有道路都不对,她不敢往前迈,不敢有任何选择,到底哪样正确,这个选择真的是基于自己内心么……

太多太多疑问,太多太多烦恼,外人看起来她在庸人自扰,她却觉得自己怯懦愚笨,可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浑浑噩噩,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随便就做了选择。

穆氏垂眼:“那时的我,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疑问和否定,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你敢于提问题,勇于在这些答案中思考选择,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你会知道你到底是谁,知道你为什么而活,知道你未来想要什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自此不会再迷茫,不会再不安,你要做的,只是找到你自己。”

“我们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做出了对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我们只有努力,把选择做对。你会明白,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阻碍你的未来,你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想不想。你若想,所有困难都不是问题,你若不想,也仅仅是因为你自己内心不想,与其它无关。”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云山雾绕,但当事人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朝慕云也知道。

这是一个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安慰。

人是在思辨中成长的,小时候接受各种知识,师长会告诉你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怎样是对的,随着慢慢长大,总有那么一个阶段,你会怀疑,这样真的是对的么?师长就不会犯错误,说的全都是至明真理么?朋友或其他人表达有反差时,到底该认同哪一个?

今天觉得这个说的对,明天觉得那个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呢,真正的我的思想,在哪里呢,遇到不同的事,我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一个找到自己的过程,太多人会为此焦虑,着急想要打破困境,但其实不必着急,不断的思辨,不断的否定和选择,终会塑造出你与众不同的人格,这个过程可能有些长,可能会痛苦,但只要走过去,你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朝慕云看着厅堂中满头银发的老人,能从她的平静眼眸里,浅浅笑纹里,看到她的豁达和通透,只是有些可惜……

穆氏摸了摸缠腕间的小蛇:“随着年纪渐长,我一面照顾孩子们,一面用心经营生活,也得到了很多乐趣,我有我的花园,有孩子们承欢膝下,每逢年节,丈夫教过的弟子也会来看我,聊些经年,可惜……我还是忘不了他。”

再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就连刚刚这些话,若不是看着晋薇和江项禹实在可惜,她都不会多言。

晋薇帕子掩面,哭得悄无声息,江项禹对着穆氏,认真的叩了三个响头,额头抵着地板,久久未能起来。

他们对接下来的事,已有所预料。

果然,穆氏非常配合,交代了所有案件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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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那张覆在死者头脸的素帕,那是湛书意生前最喜欢的帕子,她心中的确没有愧疚或后悔,杀人就是故意,甚至觉得这些人脏,恶心,不配她再看一眼。

所作所为,皆为祭奠,对亡夫,也对过去的岁月。

穆氏在自己的口供上签押,认罪非常痛快。

她认完罪,目光安静平直的看向朝慕云:“事情一码归一码,这些事跟小辈们没关系,只是我自己过不去。”

朝慕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案子虽然事涉多年前湛书意之死,但的确和他中儿女小辈没有关系,穆氏故意先假死,再来做这些,就是要完全斩断,不牵连别人。

“我知。”他微颌首。

穆氏微笑,似松了一口气:“若天下都是你这样的好官,该有多好。”

朝慕云却感觉到不对劲:“阻止她——”

但已经来不及,穆氏狠狠捏了下小蛇身体,力道显然控制过,小蛇并没有受伤,但受到刺激,条件反射放出毒牙,咬了她一口。

穆氏倒地,小蛇吓的不行,从她身上掉下来,慌不择路的游走,厅堂一片惊乱,夜无垢一看不好,赶紧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网,眼疾手快将蛇兜住,不让它在受刺激的情况下伤害到别人。

耽误这一刻,穆氏就更不可能救得了了。

她艰难呼吸,视线环视冲过来想要扶起他的江项禹和晋薇,甚至提着袍角跑过来的朝慕云和众皂吏,眼底有湿润的光:“你们都是好孩子……此生有憾,终是做了不好的事,但我不悔……”

“不要告诉我的儿女……没必要再伤心一次……若可以,请将我骨灰撒进江河,我应过……他,春雨湖畔,来生缘长。”

穆氏很快没了呼吸,双目阖上,表情安详,唇角甚至带着笑,好像她不是自杀解脱,是带着好心情,去见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厅堂没有人说话,皂吏很快在朝慕云的示意下过来,寻到一块木板,一块白布,木板用来暂放穆氏尸身,白布则盖在穆氏身上。

白布拉过穆氏上身,盖住头脸的时候,江项禹跪在穆氏身前,哭红了眼。

“本案至此,无有任何疑问,可以封存结案,凶手尸身,家人可带回安葬。”

朝慕云看向江项禹:“穆氏与你有师徒之情,余下种种,皆由你操办吧。”

江项禹认真的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多谢大人。”

“人生漫长,总有风雨,也总会见云散雾开,日后记得,谨言慎行,”朝慕云话说的很慢,眸底似有淡淡微芒,“你之努力付出,定有回报。”

江项禹怔了一下,不知想了什么,再抬头看朝慕云时,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不一样,似下了什么决心:“多谢大人提点,我……我知道了。”

案子破解,曲终人散,穆氏尸身被江项禹安排抬出,其他嫌疑人们被安排到另外房间,对几个案件细节进行详述,看有无错漏,口供签押后即可遣散,每个人什么心情不得而知,有新人反应却是相当明显的。

曲才英回过味来,看着对卷宗,做最后整理得朝慕云,表情相当不善:“感情朝主簿这是一切胸有成竹,还顺便翻了个旧案,想让我们做见证。”

破案不容易,翻案更不容易,前者需要证据确凿,后者则出证据确凿外,还需有官员见证,至少三方签章,这是制式流程。

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大半遇到了只有往外推的,没有积极揽事的,很难凑齐人,朝慕云倒好,趁着赌局机会,竟然把这件事给做成了,还算计了他!

他这次大张旗鼓的来,外面可都看着呢,如今证据确凿,事实明显,他怎么理直气壮拒绝?以后这官场还混不混了?

李淮也想明白了,倒是得意的紧,大理寺又长脸了,气死你个破师爷!

“怎么,破案平冤,我等职责所在,不应该么?”

曲才英是京兆尹最得用的心腹师爷,能坐稳这个位置,当然靠的不是蠢,是正经有脑子的,知道这案子证据确凿,每个环节链条都能连起来,攻击无用,只是意难平,阴着眼:“我还以为若真存在凶手,一定是晋千易呢,他最近在跑官,只他最迫切。”

这个不用朝慕云提醒,李淮都知道:“你可拉倒吧,他瞧着是比别人急切一些,但跑官的事,单急这一两天有用?谁卡着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完成?盐道的官不是到现在还没定呢,有必要为此立刻杀人?晚两天能碍着什么事?”

晋千易的确应该着急,也迫切,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截止日期。

最初他听着案件消息,也有这个怀疑,还一度为朝慕云担心,不过他手里有别的事,无法关注整个案件,也没去了解所有细节,没想到这病秧子根本没有被乱七八糟的线头影响。

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曲才英阴着眼:“都是你们大理寺的人,你当然要护,行了,这事也完了,我先走了,流程走完,需要签章时喊我。”

“走什么走,到你走的时候了么?”李淮拉住他,“先前打了什么赌,你装什么不得记了?”

曲才英:“行行行,你们厉害,我不跟你计较了,行了吧?”

“不行!”李淮瞪眼,“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们,没门!现在给我行礼,麻溜的,以后见着我,见着我们大理寺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曲才英咬牙:“我说李胖子,你可别得寸进尺!”

李淮:“怎么,敢赌不敢认?”

曲才英眯眼:“呵,这个案子,还要不要我签章了?”

李淮怔了一下,火气就上来了:“你敢威胁我?今天所有一切,你可都是看到了的,该你干的事,你敢不干?不怕我把事捅到京兆尹面前么!”

“你去啊,看我怕不怕,”曲才英脸色更阴,“你还真以为我混到今日,没点真本事?”

二人说话就要吵起来,朝慕云朝一边厚九泓使了的颜色。

厚九泓正兴奋的看热闹呢,他以前最怕见官,什么官都怕,都不爱靠近,可最近给病秧子当门房,跟着皂吏们被病秧子使唤,见了不少的官,发现也挺有趣的,当官的也是人,也有乱七八糟的小心思,也爱八卦,就是少有在人前表现出来,这种吵架热闹,他怎么能放过!

不过这病秧子,才是最坏最狠的,有机会,诓骗的人团团转,没机会就制造机会,反正就是在坑人。

这眼神他再明白不过。

当时赌约是顺势而应,病秧子答应的时候,只是有信心能赢,顺便搞些彩头,但其后案件发展,让他有了另外的算计,故意羞辱别人,有意寻麻烦交恶,可不是官场混的好的办法,不若改作它用,比如不让这姓曲的没脸,让他见证案子并签章——

案子办得漂亮,人也没得罪,这姓曲的回头还得感谢他。

什么好处都叫这病秧子给得了!

厚九泓清咳一声,上前拉架:“我说,两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吵起来都不好看。”

他已经在刻意展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了,奈何忘了自己一张小胡子脸自带匪气,要拉架么,力气也大了点,这两个人可不是他手下兄弟,拉开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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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那么大的力,他这一扯,直接把曲才英扯了个趔趄。

曲才英怔了下,炸了:“你们大理寺竟敢跟我动手!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走到我面前!”

“嘿,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厚九泓火气也上来了,拎住他领子就往一边偏厅走,“来来跟我来,我就让你瞧瞧,我配不配!”

李淮一看不好,吵架可以,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万万不行,也跟着跑过去了:“别冲动,都别冲动——”

朝慕云看着这一幕,无声勾起唇角。

虽然吵架顶火和拉架的人调了个个,但很明显,这局稳了,什么事都不会出。

曲终人散,唯窗外阳光热烈,隐隐似有花香浮动。

人们该忙的忙,该走的走,厅堂几乎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没动,看着门外的不知哪个方向,过分安静。

朝慕云走过去,在这人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想你啊。”

这三个字出来,双方都是一怔。

夜无垢说完才发现这话有些暧昧,非他本意,但这个暧昧方向,好像也不错。他看着朝慕云,唇角扬起:“朝主簿这么聪明,可真是令人遐……”

朝慕云却截了他的话:“不想笑可以不笑。”

“嗯?”

“我说,不想笑,可以不笑。”

简简单单两句话,气氛瞬间更改,夜无垢哼了声:“你可真是会坏气氛。”

朝慕云看着他,重复自己的第一句话:“在想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手搭住朝慕云肩膀,一起看向门外,穆氏尸身刚刚好被拉出大门:“你说她这样做,值得么?就那一点点仇恨,她自己都说放下了,不在乎了,最后仍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虽她老了,好像没多少年好活,可万一,她能活到百岁呢?那就还有四十年,她是一个通透的人,在世间有留恋和牵挂的人,不管徒弟还是儿女,有想做的事,比如种花插花,那日花房见面,我能感觉到她心态平和,日子也算丰满有滋味,这样放弃未来人生,值得么?”

朝慕云想了想,道:“她历尽千帆,自我叩问这么多年,仍是决定要这么做,于她而言,就是值得。”

夜无垢:“可别人未必觉得。”

“仇恨让人痛苦,也让人积蓄力量,”朝慕云声音淡淡,“人心本就复杂。”

夜无垢顿了一下,看向朝慕云:“你好像……并没有对这种行为进行批判?我还以为,当官的都要苦大仇深,谆谆育人,事事必须向善。”

朝慕云:“我只破解案件,推理真相,凡人之罪责,皆由按律法判定,不应以我自身观念想法,定义别人对错。”

夜无垢:“可你是官。”

“官又如何,官也是人,”朝慕云淡定极了,“若一切对人,对案子的判断,只基于我个人的价值取向,那世间岂不得乱套?律法有它存在的意义,妄想凌驾,结局必定不好。”

亘古以来,律法的制定都基于社会形态和文明发展,它也是随时在变化调整的,就是最适合当下的存在,比如这里主可杀奴,在他的认知里,这是错误的,杀人皆是罪,可在这里的律法里,是允许的,那他就要思考社会形态为什么会允许这种行为的存在,当文明未能达到一个阶段时,你再反对一些东西,都是徒劳,个人力量太微,只能求同存异,一边尽自己努力,看能影响人们智慧文明到什么程度,一边保持高度的清醒,时刻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眼前的事该怎么办。

“我只做我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多的,我管不了。”

静了很久,夜无垢突然笑了:“你不会……劝人放下心中仇恨。”

朝慕云依旧淡定:“我只会对人仇恨情绪产生后的行为,给予建议。”

善恶爱恨,都是组成一个人最大的部分,也是让这个人与别人不同的部分,随便抹掉哪一个,人都将不会完整,当然,也不会那么随便就被抹掉就是了。

“哈哈哈——”

夜无垢笑的开怀,声音清亮,胸膛鼓动:“有趣……你果然很有趣。”

朝慕云拍了下他的手:“放开。”

“莫急嘛,我还有一个问题,”夜无垢揽着他的肩,“这次案子,你为什么不用你的铜钱?明明这样更快……是担心身体受不住?”

“不是。”

朝慕云摇了摇头:“刀锋利器,性命受到威胁时,不得不用,平时却需藏在鞘中,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仗着自己擅长什么,就所有都用此解决,并非好事。”

“侠以武犯禁?”

夜无垢眸色渐深:“故意标榜自己冷血淡漠,不以自己道德判断他人,却在用自己道德约束自己,朝主簿果然是官,宽于律人,严以律己?你欲以自身为例,潜移默化,教化他人?”

朝慕云按着他的手,离开自己肩膀:“倒也没那么伟大,我只是想职业生命更长久。”

夜无垢不可思议:“你竟然有官瘾?做官那么有趣?”

“对啊,”朝慕云不假思索点头,在这里只有继续做官,才能有机会见到,破解更多的案子,“我也想更有趣的活着。”

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必说,聪明人,心里滚两圈就懂。

夜无垢笑意沁到眼底:“所以我们,是一类人啊。”

“既然没有不开心,就继续干活。”朝慕云低眉,指了指他手上的网兜,网兜里还有那条小蛇。

“着什么急……”

夜无垢笑意慵懒随性:“案子已结,之前的承诺,朝主簿是不是该兑现一下?”

“嗯?”

“盐引啊,你同别人装傻也就罢了,跟我?”夜无垢再次垂头,上身欺过来,“我这人很大方的,没找到,也不会杀你,不如就照之前赌约规矩,朝主簿以身相抵,如何?”

朝慕云眉目平直:“你晚上来。”

夜无垢眸底登时如桃花泛滥,声音都暧昧了起来:“朝大人果然一字千金,晚上几时?需要我带些什么?花酒香茶,还是华衣脂膏?”

朝慕云一脸‘你在说什么鬼东西’:“我把盐引拿到手,不需要时间?你手上这小蛇,不得给它寻个新主人?还有你的伤——”

“什么伤,哪有伤,谁有伤?”夜无垢别开眼睛,看左看右,忙的很,就是不看对方,“我怎么不知道?”

朝慕云心下了然,并不拆穿。

其实那夜他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人胳膊有伤,现在应该好了很多,但仍然残留淡淡药味,恐还未痊愈。

他背着手,转开身,话音一如既往,疏淡缓慢:“去处理你该做的事,过来时记得给我带东西——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夜无垢:“你的事,我怎会知道?”

朝慕云仍然没有回头:“偷偷扔过那么多次,还不记得?”

自己做过的事,以为不承认,别人就不知道了?

夜无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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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抚额,笑了一声,快步追上朝慕云:“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

“是么?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了?”

“我等你亲口告诉我。”朝慕云说完,停住脚,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若不然,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

“有没有人说过,你胆子真的很大?”

第45章不醉人,很醉人

月华落满庭院,春风浅荡珠帘时,夜无垢来了。

朝慕云正执了一卷书,靠在庑廊下的小桌边,就着淡淡烛光看。

他脸色苍白,穿的略厚,虽是春日,夜风温柔,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宜晚上在外面多做停留,房间里总要暖一些,但今夜月色实在太好,满月盈盈,风也温柔,他有点不想错过。

“脸怎么这么白?”夜无垢顺势就摸了下他手背,“这几天热的人们都穿薄春衫了,你怎么还冻成这个德性?”

朝慕云拍落了对方的手,抬眼看了看对方,果然春衫薄,肩膀腰线也就算了,连胸膛肌肉轮廓都能隐隐看到,身体健康的武人就是扛造。

他朝夜无垢伸出右手。

夜无垢:“什么?”

朝慕云:“你再装。”

夜无垢将藏在背的油纸包递过去:“身体不好,还这么馋?不怕甜的吃多了,影响药性?”

适当的甜味的确可以压一压药的苦,可食的多了,会与药性相冲,导致体热痰多,总归不舒服。

“哦。”

朝慕云敷衍应了一声,打开油纸包,拿出一块软软糯糯,似点心又似主食的小东西,咬上一口,品着带着甜甜酒香的食物在唇舌尖抿化开的滋味,眯上眼,舒服的叹了口气。

世间唯美食正道,可以治愈一切!

夜无垢:……

“你的身体到底……”

“不关你事。”朝慕云阻了他的话,“多问无益。”

夜无垢以前并没有想管过,别人生了什么病,能活几时,关他何事?只是来往多了,难免觉得有些可惜,少了病秧子这样的人,世间不知少了多少趣味。

纵是现在,说出这句话的此刻,他也没想管,但朝慕云这般直白笃定的拒绝,他反而有些叛逆,突然就有点想管。

想要知道病秧子过得到底怎么样,闲着时都在想什么,这人看起来心眼多又坏,总是坑别人帮他做这做那,应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淡定……是个需要别人伺候的,有点娇气的贵公子。

贵公子虎落平阳,被家里人欺负,还下了毒生了病,一定很不好受。

他想给他治病,想给他寻医解毒,想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这个人应该多笑笑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这些念头从心里冒出来,夜无垢突然觉得不对,距离感太近了些,他有些僭越。

可问都问了,念头起都起了,被人当场怼回来就熄火,岂不是很没面子?

夜无垢坐在朝慕云面前:“说说呗,中了什么解不了的奇毒,让我乐一下?”

朝慕云:“泉山寒。”

夜无垢本想说,江湖之大,有什么他不知道,有什么他没见过,只要这人好生求一求他,他可考虑帮忙,可人真的说了出来,他发现还真有点手足无措。

这毒他只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此毒霸道性烈,江湖上都鲜有,那高氏竟然给你……”

朝慕云本不想聊这个话题,对方非得问,他想着差不多回一句,对方也就没话了,谁知对方这么没眼色,干脆自己改变话题:“这米糕味美,从哪买的?”

良久,夜无垢才哼了一声,如了朝慕云的意,改变话题:“你那小厨娘不是会做?”

话题虽然变了,哼的这一声,多少有些酸溜溜。

朝慕云:“人一个小姑娘,我总不好天天使唤,顿顿说要吃,岂不显的我很馋?”

夜无垢情绪立刻被抚平,也不酸了,隐隐还有些得意:“同她不好意思,跟我就可以?”

朝慕云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江湖上的大人物,跟人小姑娘比?”

夜无垢:……

不知是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还是病秧子今天晚上太好看,他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清咳一声,拍开带来的酒坛子泥封:“你可能饮?”

朝慕云:“一点点。”

酒液入盏,声音清透绵柔,如玉石轻鸣。

淡淡酒香随之蔓延,清冽润透,似乎还带着点点的甜。

朝慕云还未曾在这里饮过酒,端起浅酌一口,眼睛就亮了:“这是什么酒?”

入口不割舌,有酒液辣意,入喉有后劲,不会太冲,也没有太甜,只是回味时有一点回甘,颇有些引人入胜。

“桃花酿,”夜无垢又添满杯,“不太够劲,回味倒是尚可,适合你这病歪歪的身子,如何,可喜欢?”

朝慕云点点头:“入口绵柔,清冽回甘,不大醉人,又很醉人。”

酒的度数不高,多饮两杯也不会醉,可酒香营造出来的氛围很美,配着这月色暖风,不免令人沉醉。

夜无垢微微一笑:“我挑的酒,能一样?”

他执酒盏,与朝慕云浅浅碰了一下。

二人坐在庑廊,沐着月光,朝慕云只见他指骨修长,润着月光,有股别样,轻盈跳跃的美感,连他脸上的金色面具,头角峥嵘的样子都有几分可爱。

当收起所有棱角和脾气,就是一个傲娇鲜活,有自己选择趣味的年轻小伙。

“咳咳……”

朝慕云还是小看了自己的身体,多饮两杯,就有些受不住。

“你看你这破身子,还说不治了……”

夜无垢大手伸过来,替他拍背。

朝慕云见他又提此事,干脆扔过来一样东西给他。

“嗯?”

“你要的盐引。”

夜无垢这次顿住了,见病秧子不再咳,手伸回来,拿起小盒子,打开,果真是丢的那批盐引:“哪来的?”

朝慕云饮了两口茶,顺下喉咙间痒意:“江项禹给的。”

“他藏起来了?”话刚说完,夜无垢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对,若是他藏起来了,我早就寻到了。”

朝慕云颌首:“他只是知道别人藏在哪里,并没有动。”

夜无垢就懂了。

还是长辈的争端。

江元冬和史明智争了小半辈子,在史明智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曙光,盐引许是史明智不小心丢的,许是因他的死,东西没交接好,总之,被江元冬拿到了,既然有了,为何不能利用一下?

但他压抑这么多年,也知谨慎,不好当下立刻拿出来,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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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却难掩欣喜,江项禹做为他儿子,是每天接触最多,距离最近的人,只要留心,怎会不知道?

他对此事有异议,或是劝,或是吵架,和江元冬有很大的分歧,但很明显说服不了江元冬,之后江元冬也因年轻时做的孽,突然死了,江项禹心下更为不安,接连两人死亡,他不知道这件事同盐引有没有关系,怕无知之下得罪人,怕引来更大的灾祸,当然讳莫如深,对谁都不说。

但案子破解,案子里的事,案子外的事,过往和现在,朝慕云的作风令他信任,或者说,钦佩,是以在他离开公堂时,听懂了朝慕云最后的话,并且予以回应,遂这些盐引,便到了朝慕云手上。

“你知道,他一定会给你。”

朝慕云浅浅小酌,不置可否。

夜无垢:“你为何笃定他一定会给你,万一不给呢?”

“不给,我就不会想旁的办法?”朝慕云微挑眉,眸底墨色流动,“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夜无垢:“你……推理破案,予事实以真相,予逝者以安魂,是在破案缉凶,也是在蛊惑人心——你的确没有算计人心,只是让人信任。”

很多时候,让人信任得到的回报,可比诓哄坑骗多的多。

朝慕云放下酒盏,眼梢移过来:“这话有些过分,我蛊惑谁了,你么?”

他眼底盛着月光,唇瓣残留酒液,带着春夜独有的湿润感。

夜无垢心跳漏了一拍:“若没有蛊惑我,我一个堂堂……为何总会来寻你帮你?”

“堂堂什么?”朝慕云手撑着下巴,微微歪头,笑意携在唇边,“怎的不说清楚?”

夜无垢感觉有些渴,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又辣又灼,好像更渴了。

他松了松领口:“你明明知道。”

朝慕云就笑了,指尖落在青玉酒盏:“你是漕帮之人,观你能力作为,地位定然不低。你对京城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消息,问你什么你好像都知道,这源于你漕帮渠道,但凡想知道的,都能打听,不熟悉的是,你只是知道而已,对人头不熟,对身边环境也在处处观察,而过分的观察,其实就是陌生感,你对京城不熟,才来没多久,是也不是?”

夜无垢早清楚他的本事,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很感兴趣:“知道我是谁了?”

“你虽戴着面具,但也招摇过市,显然不怕被人知晓,漕帮纷纭,尤其越是出奇,越显秘密的,越会引起旁人讨论,无论官场还是市井,吹牛聊漕帮的并不少,”朝慕云道,“近来漕帮变化,无非是客帮远道而来,同主帮斗的翻天覆地,听闻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近日被闹的焦头烂额,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远道而来的只有一个,客帮邸尾帮帮主,而这位帮主,江湖上流传的故事可不少,尤其一身过分华丽的紫袍,头角峥嵘的金色面具,还有那把玉骨扇……是不是啊,夜帮主?”

“夜无垢,”夜无垢笑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朝慕云微笑:“好的,小垢。”

小垢?怎么这么像小狗?

夜无垢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起了怀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绰号方向:“还有呢?说说看。”

朝慕云便继续:“你看起来是在找盐引,但盐引有什么用呢?你们和官家的路子不同,盐引丢了,于官家的重要性高于你们,你做这件事,可是想在京城漕帮迅速立威,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另谋他事?”

夜无垢执起酒盏,随意轻晃:“你觉得,我想谋何事?”

“唔,这是要考我?”

大约饮多了酒,朝慕云并不似平时那般高冷疏远,眼角渐渐染上一抹绯红,仿佛融进了人间烟火,笑起来好看极了。

“招提寺一案里,你极为关注黄氏,但又不是那么迫切,我猜在你想做的事里,她只是个关键人物,你的目标在她背后之人,若我猜的不错,你现在就派人跟踪她的儿子,我说的可对?”

夜无垢不置可否。

朝慕云又道:“观你性格表现,幼年时成长过程大概不怎么好,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被人关注,许时当时压抑的狠了,你现在总想捣乱,穿衣服也是,总爱招摇——不过你这身衣服很好看,很衬你,倒是没必要改。”

夜无垢:……

朝慕云:“因为这段艰辛的成长历程,你对家庭的认知和普通人有偏差,你心中有个执念,也常会愤愤不平,并非是对自己不满意,是对那些对不起你的人很不满意——你在寻找什么?家人,父母,还是你的身世?夜无垢,这是你的真名,还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夜无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没有被冒犯的懊恼,静了很久后,他伸出手,懒洋洋为对方鼓掌:“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浪费心志做官破案,干点别的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你皆能出人头地,哪怕到我帮中,也会是爬到顶端,和我匹敌的对手,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何乐而不为?”

朝慕云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空:“你觉得美么?”

“嗯?”夜无垢有些没反应过来。

朝慕云道:“月色。”

夜无垢怔了下:“很美。”

今日是满月,无云无雾,星子寂寥,但也璀璨,众星环绕拱卫着圆月,月光皎皎如盘,仿若触手可及……是真的美。

“那喜欢么?”

“喜欢的。”

这样的月色,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驻足欣赏?

“看到喜欢的东西,会有幸福和满足感,做喜欢的事,也一样。”朝慕云声音有些轻,“我之爱好与众不同,总想看到人性的边际,到底是更丑恶,还是更善良,是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总想看到更多的,不一样的风景。”

他在这个领域,总有很多的好奇心。

这是第一次,夜无垢亲耳听到朝慕云说喜欢一样东西。

这个人总是站得很疏远,不管是哄人帮忙,还是坑人做事,他好像都是计随势变,是当下环境限制的不得不这么做,很少见他有什么真正自己的追求。

原来是这个……

有这么一刻,夜无垢觉得,这个人讲说‘喜欢做的事’的样子,像天空中的星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怦怦——怦怦——”

是自己的心跳。

夜无垢突然意识到,拒绝没有用,不承认也没有用,他好像真的动心了。

他现在突然感觉,如果些刻朝慕云问能不能看他的脸,他的答案,可能会跟白天不一样。

但对方没有问,他心中感觉有些奇妙,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你考了我半天,总觉得有点不大公平,”朝慕云啜了口酒,“不如你也说说看,我喜欢什么?”

夜无垢怔了一下:“你喜欢什么?”

朝慕云抬眉:“不知道?”

夜无垢:“喜欢月光?”

朝慕云微笑:“再猜。”

夜无垢下意识将目光落在油纸包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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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甜甜糯糯,软乎乎的点心,平时吃饭也是,似乎不喜欢费牙的东西,你不会梳头发,每次鬓边都会落下一缕,稍稍有点糟糕,但并不难看,你不喜欢睡懒觉,习惯早早起床,你喜欢看日出,但午后阳光好时,你总会想在椅子上懒一懒,赖一赖,你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但衣柜里但凡有绿色的衣服,你从来不穿……”

朝慕云拿起最后一块糕点,慢悠悠啃:“看,你不是都知道?”

夜无垢:……

他突然感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对这病秧子已很关注,下意识为他做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东西。

不行,他不能让这个人简简单单死掉,太可惜,他还没有看到更多的风景,他现在有一种冲动,立刻马上寻个大夫过来,给这个人看病的冲动……

是时候去打听打听擅使毒治毒的人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僵,朝慕云懒懒开口:“你要找一个人算账,此人在京城似乎有些权利,你在江北够不着,只能过来京城讨……进展如何,可还顺利,需要我帮忙么?”

反正对方什么都能猜到,也没必要再瞒,夜无垢只是心有所感:“你想帮我?”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声音有多温柔,眸底有多期待,他甚至不想听对方说出任何自己不喜欢的话。

朝慕云正色:“我从不随便帮别人。”

夜无垢眸色几乎立刻暗淡下来。

“除非——”

夜无垢的心又被这两个字吊起:“什么?”

见朝慕云眉目间似是而非的表情,他立刻又懂了:“除非我这里,能换到你要的东西?”

这病秧子,总是不肯吃亏的。

朝慕云笑了下,算是默认,不再进行这个话题,冲他招了招手:“来,你来这边。”

“嗯?”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走了过去,却只被安排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朝慕云指着地上的花瓣:“怎样,是不是很好看?”

是不知哪里吹进来的桃花花瓣,大约因此出地形风势,聚在地上浅浅洼地,不再飞起,落往旁处,而是在地上形成了一个略厚的圆,准确的说,是环,中间是空的,外侧是满的,圆的很漂亮,且粉粉嫩嫩,香气十足。

夜无垢面色复杂:“你就让我看这个?”

朝慕云点头:“不好看么?”

看是好看……

夜无垢视线下移,盯着朝慕云的唇:“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

朝慕云:“好事?”

见他又在思考,夜无垢有点担心自己被看透,立刻转了话题:“这次案子里情情爱爱的事,你怎么看?”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这个对风月了解颇深的人,更有理解感悟?情爱之事,你又怎么看?”

夜无垢:……

“智者,不入爱河。”

总感觉说多会错多,憋了半天,也只这几个字。

“唔,不错,”朝慕云笑,“那夜帮主一定要坚持,好好努力下去,未来总会有收拾你的人。”

夜无垢唇舌干渴:“谁?”

朝慕云笑意更深,手指着他左胸膛,心脏的位置:“遇到,你就知道了。”

夜无垢闭了闭眼。

因排排坐,两个人距离太近,朝慕云收回手时,夜无垢正好往前拿酒,他不小心碰到了夜无垢的面具。

指尖触感微凉,光漫冷硬,却并没有不舒服。

许是酒饮多了,朝慕云比平时略放松,虽说了声抱歉,手却没有收回来:“你戴着它,真的不会不舒服?”

他指尖只落在面具,并没有落在脸上,夜无垢却觉得脸颊微烫,似乎被触碰到了。

“嘘——”

他捉住了朝慕云的手,往下,拉开:“男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

第46章我有制胜法宝

那夜之后,朝慕云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夜无垢。

他们好像喝了一顿离别酒,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相逢只是偶然,未来也并未在一条线上,没必要时时靠近。

朝慕云没有喝醉,当然也没有断片,并不觉得这夜发生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未觉得别人不来寻,又有什么不对,人生聚散来去,皆是缘分,没必要强求。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夜的桃花酿还蛮好喝的,他还未来得及问一声夜无垢,是从哪里买的,日后闲时,也可沽来小酌,终是没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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