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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 韫枝 50095 字 2024-04-08

——他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

天气一寸寸回暖。

帐中撤掉了暖炭,初春的风呼啦啦吹刮着,却让人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暖意。郦酥衣与宋识音试了无数种逃离的方法,就当她以为西蟒皇子会将自己一直困在此地时,对方却忽然掀开帘帐、找到了她。

与前一次相见时一般,男人瞳眸生蓝,一张脸上,仍带着骄傲恣肆的笑意。

洋洋得意。

他面上尽是喜色,似乎再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通阳城……不,这整个大凛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她被几个将卒押着,被迫与宋识音分离。

眼前落下一道人影,西蟒皇子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

郦酥衣心中生恶,转头避开,对方不恼,眉眼中轻佻之色不减分毫。

他用十分蹩脚的中原话喊她:“沈夫人。”

“不知沈夫人,您与沈将军分离有多少时日了?”

春色森森,不知不觉,西蟒的日头也渐渐和煦起来。

郦酥衣并未应答他。

沈顷被困在通阳城多久,她便与沈顷分离了多久。

下一刻,男人面上竟露出猫哭耗子的假慈悲之色。

“沈夫人身怀六甲,却与沈将军分离如此之久,孤着实心有不忍。孤知晓夫人与您夫君鹣鲽情深,孤也意不在拆散有情鸳鸯。不若这般,孤今日便带夫人,去见一见您那朝思暮想的沈郎。”

不等郦酥衣反应,身前之人一改神色,猛一挥手。

她双手被禁锢着,已被左右卒子押上了一辆马车!

“你……你要做甚?!”

少女心中警觉,“你又要带我去何处?”

大皇子冷笑一声,不答。郦酥衣只觉自己被塞入了一辆极狭小的马车中,“嘭”地一声响,厚实的车帘沉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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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

隔绝了她眼前最后一道光。

紧接着,便是马蹄声踏踏。

他的任务便是坐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之内,看好眼前这大凛女人。

便就在其放松警惕,欲想打个盹儿之际——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凌冽的寒光。

那寒光稍有些刺目,立马叫那西贼面色一凛,他眼疾手快,飞速将郦酥衣手上银簪夺下,怒喝道:

“你这疯女人,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自然是先动手,赶在通阳城之前自戕。

被夺去了簪子,郦酥衣后背靠在摇晃的车壁上,面色略显灰败。

方才那一遭抢夺,让少女有些失了力。见银簪被人丢出马车外,她再无旁的可出手之物,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那儿,只轻掀起一双眼皮,面带讥讽地看着眼前、此刻这名已警戒到极点的男人。

生怕她咬舌,那男人想了想,往她口中又塞了块布团。

她的双手双脚被粗绳绑住,这回算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马车继续朝前疾驰。

春风扑打着厚实的车帘,未有几分和煦,反叫人愈觉冰冷,通体生寒。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落。

外间日头正烈。

旭日金光,于人头顶刺目的照耀着,通阳城门紧闭,地上铺满了一层辉光。

城门之外,西蟒人执长矛、佩铁枪,来势汹汹。

观其模样,两军已然是对峙良久,气氛剑拔弩张。

看见郦酥衣下马车,大皇子轩辕高护勾唇,得意一笑。

紧接着,蓝瞳之人扬声,朝那通阳城城门高喊道:

“沈顷!”

他的中原话虽说得蹩脚,可那声音高昂。

“沈顷,你身后有通阳城百姓,自然可以闭门不出。可你要不要看看,现如今,你身前的又是何人?!”

城楼之上,日光灿灿,一点雪色亦是夺目。

闻声,郦酥衣下意识抬头,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望去。

相隔甚远,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身前的是沈兰蘅,亦或是沈顷。

她只知晓——

便就在轩辕高护落声的那一瞬。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肉眼可见的,猛然一僵。

第97章097

郦酥衣与“沈顷”隔得甚远。

她双手被捆绑着,被卒子自马车上押下、押至西疆大皇子身前。那卒子的力道极大,禁锢得她躲不得、逃不得,浑身上下更是动弹不得。

似乎怕她发声。

郦酥衣口中仍被堵塞着那团布团,只余一双眼,迎着日光往城楼上望去。

那一点雪色,亦迎着灼灼金光,独立于城楼,独立于天地之间。

霎时,有风起。扬起男子素白胜雪的袖摆,他衣袂飘飘,身后乌发亦扬动着,那一双眼穿过风沙,掠过城楼下的西蟒军马,略有些急躁地朝那一袭靓影望来。

她被带至军马前,被迫与轩辕高护齐肩。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凝滞着。不过少时间,自城楼上传来清朗又疾厉的一声:

“轩辕高护!”

沈顷高声,声音穿过重重日影。

“两军交战,你推一女子上前算是什么本事!”

但单听那声音,就连郦酥衣一时也分不清——此刻身前与轩辕高护对峙的,是那嚣张冲动的沈兰蘅,还是她的夫君沈顷。

她只能隐约感觉出来,当自己被人自马车内推出来的一瞬,城楼之上,那人的声音明显不镇定。

他一双清明的凤眸,此刻正紧盯着她。与那蓝瞳之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郦酥衣身上。

沈顷声息紧张。

可他又深知,越是此刻,他便越要镇定,越不能慌张。

西蟒的马匹似乎要比西疆的高大上些,那马蹄亦踏得飞快。四周灰蒙蒙的,郦酥衣根本感知不到方向。她却隐约觉得,对方这是要带她去……

通阳城!!

西蟒人要带她去通阳城!

去久攻不下的通阳城!!!

她心中终于有了慌乱。

“你们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去,我是不会劝他大开城门的!轩辕高护,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宁愿是死,我宁愿——唔……”

忽尔有人飞身上马,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那人手掌宽大,掌心还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酒气,直将郦酥衣的话捂得咽了下去。她的脸极小,被人如此掩了嘴,几乎只余一双乌黑的眸子露在外面。

那双眸清澈纯净,此刻又带着几分明烈的恨意。

她小腹微圆,被对方如此押着,便要露出虎牙,去咬他。

对方躲开,眼神冷下来。

男人目光凶狠,口气亦是凶横:

“实话告诉你,通阳城那地方邪得很,我们大殿下占尽优势,却久攻不破。既是攻不破,我们又岂能干等着?今日带你过去,便是要沈顷在你与那通阳城之间做出抉择。看他是要你,还是要那易守难攻的通阳城?”

是要你,还是要全城的大凛百姓。

卑鄙!

趁着对方洋洋得意,郦酥衣快速张开嘴巴,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这一口,她用了极大的劲儿。

那人登即嚎叫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想抬手打她。

巴掌落下去的前一刻,他又忽然想起大皇子特意交代过的话。

照顾好眼前这名大凛女人,她日后还有别的用处,不得胡乱造次。

如此想着,面露凶相的男人只好愤愤然收住手,咬着牙,愤恨地咒骂了声。

“大凛的娘们儿,性子还挺烈。”

“待会儿到了城门楼下,可够有你哭的时候。”

日光如雨,沐浴而下。

落在郦酥衣乌发、肩头,又顺着她本玲珑的身形,落至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她的身段很好。

即便如今有了身孕,依旧是身姿窈窕,柔美动人。

在西蟒时,大多时日郦酥衣也是被轩辕高护所关着,不少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适才她自马车上被卒子押着走过来时,少女虽口含布团、衣发凌乱,只一眼,仍然人为之惊艳不已。

除了城外的西蟒军,通阳城里,城楼之上,那些目光亦齐齐落下,道道落在郦酥衣身上。

今日日头耀眼刺目,明明是初春,竟到了八九分毒辣的程度。

沈顷身侧正立着魏恪。

这段时日,沈家军被困在通阳城,除了起初的几日,他们一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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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蟒的军队将整座通阳城围困得水泄不通,断水断粮。

那些西贼本想将他们于此活活困死,昨日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率军逼城,千军万马于通阳城之下依次排开,气势恢弘无比。

但通阳城一如玄临关,易守难攻。

甚至,通阳城铜墙铁壁,要比玄临关更难以攻破。

便就在西贼兵临城下之时,城内挨饿许久的大凛将士亦抖擞精神,准备迎敌。

原来是在等着她。

兵不血刃,逼迫沈顷大开城门。

烈日灼灼,流连于那名蓝瞳之人的嘴唇边,轩辕高护勾着唇角,笑容万分刺目。

见状,魏恪心中不免也一阵心悸。他抑制住情绪,走上前,低低唤了声:“将军。”

切莫被他人怂恿蒙蔽。

即便魏恪与世子夫人也有些感情,但他也深知——眼下并非贪恋儿女情长之际。

通阳城,城门不能开。

通阳城,万万不能丢!

就连魏恪区区一名副将,也知晓这城门大开后,整座城池将会沦落成何等境地。

轩辕高护,手段阴狠,蛇蝎心肠。

无尽的狂欢,无尽的杀戮……待到那时候,通阳城会成为一座无比硕大的坟墓,举城之内,皆是皑皑白骨。

通阳城的男女老少,所有无辜的平民百姓……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长襄夫人,郦酥衣,王大娘……

见城楼上那人一直不语,西蟒大皇子轩辕高护愈拔高了声音。他微微眯起一双蓝眸,朝城楼上望去。只见冷风乍起,城楼之上更是高处不胜寒。泛着料峭之意的寒风吹拂起男人衣袂,他长身鹤立,面上似是怔忡。

“怎么,沈顷。”

轩辕高护高声唤回他的思绪,“现如今,你是在犹豫什么?”

“你这是想抛妻弃子,为了这一个小小的通阳城,连自己的发妻与孩子都不要了么?!”

“你看看,沈顷,你亲眼看看。就在城楼之下,就在你这城门之外。你貌美娇柔的妻子,还有你妻子腹中的孩子……啧啧啧,瞧着肚子,应当有好几个月了罢。”

正说着,他猛一伸手,郦酥衣整个人就这般被他拽过去、拽至大军之前。

冷风吹动她乌发,愈显凌乱。

闻言,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无法出声,只能对着城楼上拼命摇头。

不要,沈顷,不要。

这城门一开,便是覆水难收。

魏恪明显能感觉到,便就在这番话音方落之时,身侧主子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男人右手紧紧叩住腰际长剑,那一双眼恨恨,怒瞪着城楼下那人。

“将军。”

见状,魏恪唯恐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忙不迭上前去拦。

“莫被西贼蛊惑了去。”

可眼下,他又如何能听得进劝?

魏恪字字清晰,严肃同他道:“将军,通阳城城中不光有我们数千名沈家军,更有数万百姓。夫人无辜,百姓亦无辜。若是我们弃了通阳城,城门失守,殃及周遭数城池。届时即便西贼未能攻入京都,圣上定罪,即便您能从西贼手中救下夫人,夫人她也、也……”

这番话,魏恪停止地恰是时候。

其中道理,身为沈家军统帅,他又怎能不知?

为了一女子,弃全程百姓于不顾,丢弃整座城池。

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春风泛冷,将他面上又吹白了些。

男人右手紧叩腰际宝剑之上。

腰际这柄宝剑,乃当今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放眼全大凛,能有此殊荣的,唯有沈顷一人。

他掌心一寸寸收紧,手背及那坚实的手臂之上,已然爆出青筋。

他右臂颤抖着,紧攥着尚方宝剑,忍耐着。

身后,是数将士苦苦劝阻之声。

“将军三思!”

“望将军三思,望将军……割爱!”

“望大将军三思!”

人群之中,有人甚至流下泪来。

城门之外,那蓝瞳男人依旧叫嚣着,一声一声,声声化为利刃,直朝他心头割刺而来。

千刀万剐,穿肠破肚。

“沈顷,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你看看,你身前站着的,是你的发妻,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怀着你的孩子,怀着你沈家的种!沈将军,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沈将军,怎么现在反沦落到妻儿保护了?啧,都说这位高权重者薄情寡义,您受惯了荣华、享尽了富贵,竟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得下了,佩服,真是令孤佩服!”

“真是可惜了,这般娇柔美艳的小美人儿,还有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啧啧,真是可怜呐……遇上了你这般心狠之人。”

“冷漠心狠到,竟连妻儿都舍得抛弃……”

正说着,轩辕高护竟还上了手。

他用掌心抚了抚身侧女子小腹之处,面上一时竟还带了几分虚伪的怜惜。

郦酥衣侧身躲过,嗅着那人身上的味道,腹中不禁一阵恶寒。

轩辕高护虚伪道:“怎么办,小美人儿。你的夫君好似不想要你与孩子了呢。”

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

她一边躲,一边瞪他。眼眸清澈倔强。

这副模样,反倒叫那男人分外受用。轩辕高护咯咯笑了声,挤眉弄眼地同她道:

“不若这般,你开口与他说说,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腹中的孩儿。好好求求你那薄情寡义的郎君。”

此话一落声,郦酥衣口中的布团登即被人扯掉。

她双手被禁锢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新鲜的空气,顺着她的口齿汹涌至她原本堵塞的喉舌之处。得了声,少女扬起一张疲惫发白的小脸,朝城楼上望去。

那一袭雪衣,独立于天地之间,清风霁月。

她忍不住高唤:“郎君——”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对方身形动了动。

他逆着光影,叫郦酥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只能感觉到——

男人的身子极僵,极僵硬。

他的身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的身后,不止是这一座城门。

是数千沈家军,是城中无辜的百姓,是大凛不容人践踏的河山。

他已丢了玄临关,已让玄临关上,插上西蟒人的旗帜。

箜崖山、玄临关、通阳城。

紧接着便是挥军东上,漠水、墨川、烟洲,再是京都……

城楼之上,雪衣之人闭上眼。

右手紧叩腰际宝剑,手臂轻微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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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唤,声音脆生生的,在唤他郎君。

“郎君,莫要管我,莫要开城门,不要让西贼进——唔……”

郦酥衣话音还未落。

立马被身侧西蟒皇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巴。

“闭嘴!沈顷,我只数三声!”

轩辕高护终于失了耐心,言辞微愠,“要她还是要通阳城,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

春风料峭。

一寸寸漫过男人雪白的衣衫。

天地之间,他雪衫澄澈高洁,飞舞的衣袖宛若一片洁白的云,从未沾染上任何人间风尘。高处不胜寒,那风声不止,衣袖盘旋亦未止歇。

思绪翻飞,理不乱的是他的心事,化作千丝万缕,缕缕如锋利的银丝。

银丝利刃,刃刃如刀。

于无声处,已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在敌军之前,等着他救。

通阳城的百姓在通阳城里,在城门之内,亦等着他去救。

二者只能取之一。

城楼之下,那声音趾高气昂,已然出声:

“二——”

声音锋利,俨然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齐刷刷几声,身后的将士竟不约而同地跪了地。他们涕泗横流,于将军身后唤着:

“将军,万万不可开城门,万万不可啊!”

不知不觉,这一场春雨又瓢泼而下。

这一场雨来得急,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无边天际浩渺而下,浇湿了城楼之上大凛的旗帜。

雨水冰冷,旗帜湿润。

郦酥衣的发、衣衫,亦被这场春雨洇湿。

她自幼喜欢读诗书。

被父亲关在别院,她不能同郦知绫一般出院门玩闹,闲来无事时,便喜欢读些诗文。

诗文里,春雨向来都是昂然,象征勃勃生机。

她鸦睫湿透,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右手手掌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仍仰起头、抬起眼。

看着城楼上那一袭雪衣,那一袭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清冷高洁的雪衣。

郦酥衣心想,她或许已知晓城楼上的男人,现下是何“人”。

她与沈顷,逢于雨天,离别于雨天。

也算是有始有终。

如此思量着,身侧,轩辕高护已然落下最后一声:

“一!”

巍峨城楼之上,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

众将士迸发出悲戚一声:

“大将军!”

第98章098

不成,不成。

不能给西蟒人开城门。

郦酥衣嘴唇被死死捂住,发不出来声,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僵硬的身形,面上流下两行泪来。

沈顷,不要。

不要开门……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沈兰蘅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顷。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沈兰蘅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郦酥衣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顷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沈兰蘅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郦酥衣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沈兰蘅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郦酥衣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沈兰蘅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郦酥衣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郦酥衣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沈兰蘅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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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郦酥衣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郦酥衣道,“本将扶你上位。”

沈兰蘅一愣,仰起头,却见沈顷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沈兰蘅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郦酥衣,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郦酥衣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沈兰蘅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郦酥衣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沈兰蘅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郦酥衣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沈兰蘅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郦酥衣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沈兰蘅顿了顿,见沈顷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郦酥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沈兰蘅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沈兰蘅这么一说,沈顷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

待她醒来,便已在郎中萧氏家中。

郦酥衣在一侧守着她,见她睁开眼,赶忙迎上前。

“姐姐醒来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郦酥衣醒来,郦酥衣心中亦是高兴。她语气轻柔,同榻上女郎道:

“姐姐,阿爹适才上街,去给姐姐买肉了。这是阿爹嘱咐郦酥衣,待姐姐醒来时要给姐姐喂的药。漂亮姐姐,你的身子可还疼吗?可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探向郦酥衣额头。

一碗药汤下肚,周遭热乎些许,郦酥衣也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放下药碗,她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眼下在何处。

一提起沈顷,郦酥衣又来劲了。

她扬起一张素白清丽的小脸儿,骄傲道:

“沈将军打了胜仗,打得那群西蟒人那叫一个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现眼下,沈将军正在外整军列队、清点军马呢。”

说到这里,小姑娘又补充:

“沈将军临走时,特意叮嘱过,让郦酥衣同您说,那名姓宋的姐姐已被苏将军救出来了。”

识音被苏墨寅带回西疆了。

闻言,郦酥衣长舒一口气,心中又落了一块大石。

吱呀一道推门声,长襄夫人端着母鸡汤走进来。

春日雨后,连阳光都透着湿润。此时正是晌午,暖阳中带着几分迷蒙的雾气,落在少女瓷白虚弱的面颊上。

郦酥衣头发披散着,撑起身,同长襄夫人道了句谢。

对方端着热气腾腾的母鸡汤,听了这声,赶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怎敢承夫人的谢。此次通阳之困,还多亏了夫人与沈将军呢!”

困守那日,长襄夫人怀抱着郦酥衣,与妻子坐于家中。听着自成楼外传来的风声,吓得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特别是,听闻那群可恶可恨的西蟒人,以沈夫人为要挟,逼迫沈将军大开城门时。

长襄夫人气得眼眶发红。

床榻之上,少女乌发披肩,因是受了寒,双唇有些失了血色。适才沈夫人晕厥时,他上前替对方把了脉象,又开了几道方子,帮着夫人调理休养。

正思量着,忽然见榻上女子放下方喝了两口的母鸡汤。

她匆匆穿了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朝房门外奔去。

长襄夫人微惊:“哎,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这一声还未说完,话语忽然一顿。

下一瞬,只见沈将军一身雪白衣衫,腰系宝剑,阔步行至院中。

长襄夫人忍不住在心底里发笑。

夫人与将军果真恩爱,旁人还没见着影儿呢,她这就已经扑上去了。

沈顷也看见了跑出房门的郦酥衣。

她像是方转醒,披散着头发,面色亦有些发白。见状,男人兀地皱眉。

“怎么穿这么少。”

他弯下身,语气有些急,却并无埋怨。

“你方受了寒,还敢穿这般少。连见氅子都不披,就这样跑出来了。衣衣,你是要急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衣衫,披在她身上。

即便怀有身孕,少女身姿依旧纤瘦,与身前男人相比,她的身子更是瘦弱得不成样子。对方乍一弯身,便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拢住。郦酥衣还未来得及唤,沈顷已伸出双臂,将她自地上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房内走,男人依旧步履轻松。

长襄夫人也是极识眼色的,见二人如胶似漆,他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将郦酥衣的眼睛一捂,带着小姑娘匆匆离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沈顷的力道极大,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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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酥衣被他像个摆件似的放至榻上,乌发披下来,面色微红。

继而,她才将纤长的胳膊伸过去,抱着对方结实的腰身。

扑面而来熟悉的兰香,郦酥衣吸了吸鼻子,道:

“我想你。”

“听见你的步子,便心急地跑出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

听得沈顷心头一阵发软,他低下头,目光也不禁放柔。

本想叮嘱她几声,如今却不舍得再说重话。

沈顷伸出手,无奈捏了捏她的脸颊,言语宠溺:

“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

只要在沈顷这里,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犯了什么事。

他永远都是那句带着宠溺的——下不为例。

郦酥衣将脸埋进他怀里。

男人胸膛结实,却不冰冷。带着沾满兰香的暖意,将少女身形寸寸包裹。她侧脸,能听见对方缓缓加速的心跳,即便成亲有许多时日了,即便她腹中已有了身前之人的孩子。

二人亲密接触时,沈顷仍会脸红。

他的呼吸微热,耳根亦暗暗发烫。

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男人声息亦低下来。他目光缱绻,轻轻划过少女微潮的面颊,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仍心中生痛。

他沉默少时,道:

“是我不好。衣衣,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郦酥衣正靠在他怀里。

耳畔一道热气,她抬起头,恰恰对上男人一双写满了自责的眼。

他的凤眸很漂亮,温和,不带半分凌厉。

与沈兰蘅不同,也与他行军打仗时截然不同。

“是我。我无能,护不住你。”

男人垂下眼,紧捏着她的手,声音愈低。

见他这般,郦酥衣亦心疼。

她反手握住沈顷微凉的手指,尔后又将身形贴近了些。窗牖微掩着,雨后微潮的风自缝隙间钻入,愈将那兰香拂面,吹得人周遭些许料峭。

春寒湿衣。

她将脸埋入男子怀抱,声音亦湿:“不怪郎君。妾身知晓,先前种种,都不是郎君所为,怨不得郎君的。”

贸然下军令的是沈兰蘅。

丢了玄临关、打了败仗的是沈兰蘅。

带着沈家军困守通阳城的,亦是沈兰蘅。

一切的源起,都是因那人。

“如若郎君在,定不会弄成这般。真要怪罪下来,也要怪那人——”

她感叹着通阳之困的凶险,浑然没有注意到,便在她开口出声时,身侧之人的身形竟一寸寸发僵。

郦酥衣后知后觉。

“郎君怎么了?”

他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面色一滞,双唇微白,浓密的睫羽下,翕动着不辨悲喜的光泽。

春日晌午,和煦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男人肩头。

郦酥衣身上披着对方那件氅衣,清风拂来,少女周身如有仙鹤舞动,习习翻飞。

“郎君?”

她接连唤了好几声。

终于,唤回沈顷神思。

郦酥衣问:“郎君,怎么了?”

他看上去似有心事。

男人抿了抿薄唇,睫影微动,眼底如有浮光掠影,粼粼而过。

不过转瞬,这道情绪又被他悄然压制下去。

沈顷声音清润,头一次对妻子撒了谎:“无事。只是想着待晚上时要去寻智圆大师祭神,一时出了神。”

“祭神?”

“嗯。”

他点头,这回却未再骗她,“此次玄临关一役,我军将士伤亡数多。今夜……便是众将士的头七夜,我想前去神灵之前,为已故将士超度祈福。”

说到这里,男人微敛神色,狭长的凤眸里,露出慈悲的光泽。

思及此,郦酥衣亦正色。她解下身上那件氅衣,披至夫君身上。

“郎君,您去罢。”

恰巧智圆大师正在通阳城中,不知因何缘由,至今尚未离去。

在长襄夫人家用了晚饭,郦酥衣便送沈顷上马。

唯一令郦酥衣欣慰的是,今日黄昏过后,沈顷仍是沈顷,并未变成那一人。

便就在他方上马,欲扬鞭之时。忽然一道风声,吹拂得男人衣袍猎猎,沈顷独坐烈鹰之上,蓦然回头。

“衣衣——”

郦酥衣站在院里,脚下即是那一层不高不矮的阶梯。

闻声,少女仰首,只一眼便瞧见对方那一双清澈温柔的眸。

原是清冷的一双凤眸,此刻眼中却有柔情摇曳,于着春风里,于着春夜中,温情似水,深情浓稠。

沈顷就这般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他温柔的声音随着旖旎的夜风,拂至郦酥衣耳中:

“等我,我会回来。”

……

沈顷事先已派魏恪调查好了智圆大师的行踪。

今夜,智圆大师正在积雪山中修行。

所谓积雪山,顾名思义,因其山崖高昂,直连天脉,远远望去,便有白云蔽峰,片片云雾宛若一层层银雪。

另一方面,又因其地势高,山上积雪难融,即便是初春时分,山顶上仍有薄雪积山,山崖之上,处处冷意凝凝。

今日是众将士的头七夜,为了见智圆大师,沈顷也顾不得这么多。

爬上高山,行至禅房前,明月正高悬。

似是料到今日他要上山,禅院之外,竟立着一小童。

看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

见了沈顷,那童子迎上前。

“这位施主,您便是沈将军罢。”

他双手合十,待沈顷应声后,恭敬引路。

“施主,这边请。”

沈顷正色,跟在童子身后。绕过树丛铺就的甬道,缓缓走进禅院。

禅院立于积雪山上,愈显寂静幽深。

童子步履从容,将他带至一扇门前,示意他独自走进去。

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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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第99章099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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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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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0章100

沈兰蘅斜倚在墙壁上,面上是阴阳分割的光影。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装。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以后?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昳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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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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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

“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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