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比原计划超出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幸好超得不多,现在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中午十一点。
其中光鲜亮丽的绅士小姐往往能获得提前登船的优待,剩下的则都是穿着旧西装或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棉袄的二等舱、三等舱乘客,他们影影绰绰地拥挤在一起,在日光下化为一片喧杂的暗影。
骆明煊今日打扮得颇为时尚,较厚的棉质条纹衬衣外套着那件几年前从纪轻舟手里购买的黑色皮夹克,手上戴着副牛皮手套,胳膊肘间还夹着个高档皮革手包,一身浪荡不羁的有钱少爷打扮,在码头交织的人流中,可谓相当有派头。
“早上有个重要采访,耽误了点时间,还好赶上了。”纪轻舟简言解释,扫了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几眼,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一堆手提行李箱,问:“你带这么多行李?”
“四箱还不多?你元哥当年搬去南京工作,也才两只行李箱。”
“这么久啊……”纪轻舟略有些诧异,他记得邱文信去法国才一个半月的航程,以为从上海到香港几日就够了,哪知竟然要半个月。
纪轻舟听他这么具体地一提,方有些离别的愁绪迟缓地涌上心头。
“这么说,我们两个要再见你,得至少两个月之后了?”
“得了吧,香港能吃上什么辣,说不准比苏州吃得还清淡。”纪轻舟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就好好顾着自己吧,不晕船吧?”
解予安不置可否地抿唇浅笑了下,转而正色提醒道:“香港势力混杂,行事莫太张扬,谨慎为上。”
骆明煊说着又将他的墨镜架回了鼻梁上,侧过头望了眼后方那金光粼粼的水面与头顶湛湛的天空,感慨道:
“就去个香港而已,才十几日的行程,别搞得好像要去环游世界一样。”纪轻舟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道。
骆明煊咧开嘴笑了笑,提到‘挥泪道别’时,声音似有些黯淡,却也并无悲愁。
“好像在催上船了。”骆明煊回头望了眼那拥挤的乘客队伍,朝着面前两位兄弟绽开笑容道:“那便这样吧,我要走了,过年见啊!”
纪轻舟见他提起了行李,便扬起唇角给予祝福:“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纪轻舟半眯着眸子,望着他们一群人的身影逐渐缩小,融进了那一片拥挤的乘客中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中流露些许的唏嘘怅惘。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是突然想到今年已经两次送朋友离沪了,先是信哥儿,现在又是骆猴儿,我们好像一直在送别。”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和他们两个一起吃饭喝酒,还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
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长时间的分别,也并不觉得一两个月的行程有多么的漫长。
“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第222章 世纪大楼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