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纪轻舟在心里给顾泊生打上“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标签时,前面的西装男伸手推开了位于三楼楼梯口右侧的木门。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线却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请吧,纪先生。”顾泊生看似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这下可真有意思了……
“顾经理好。”他们一入内,两旁壮汉便齐齐地向顾泊生鞠躬问候。
绕过屏风后,一个布满着珠帘纱幔的宽敞空间映入眼帘。
在那串串珠帘、重重轻纱的后方,隐约可见的既有中式的床榻,又有西式沙发茶几,男女身影,嬉笑打闹,疯疯癫癫,影影绰绰,弥漫着令人厌恶的腥臭。
只扫了几眼,纪轻舟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进入了什么地方。
“顾经理不是说要边吃边谈吗?怎么带我来了这地方?”纪轻舟毫不慌乱地往前踱步。
那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浑身仅嘴里咬着一方红色绸帕,面色苍白,神情痛苦。
多么惊喜啊,在那无趣乏味的绸缎庄里,竟然会闯入这么一个姿色不凡的妙人。
顾泊生自认有个绝技,不论男女,无需解衣,只要瞧上几眼,便可确认对方能否使人销魂荡魄。
说罢,他从侍者手中接过两杯盛有清澈酒液的玻璃酒杯,将其中一杯递到了纪轻舟面前。
“爱国人士……”顾泊生低笑了两声,将酒杯放回托盘,“好,那我陪你支持国货。绍兴黄酒如何,我这可有二十年的陈酿。”
“洋酒不行,黄酒也不行,那来杯茶水,这总不必推拒了吧?”
过了两分钟,侍者送来热茶,纪轻舟从顾泊生手中接过茶杯,端在手里,并没有喝。
“纪先生不用这么防备我,你放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都好商量,我答应你的肯定都会给你。”
于是故意加大脚步,避开了他的身体接触,扭头直言:“恐怕你想要的筹码,我给不了啊。”
说着转身穿过右侧柱子间悬挂的珠帘,往里绕过了一道屏风。
下一刻,随着视野的突然开阔,他呼吸一滞,为眼前的场景所惊愕。
纪轻舟正对的笼子里,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拴着铁链。
顾泊生含着笑意走向前,用手指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朝纪轻舟展示道:“这玩意儿如何?”
他虽注视着他,眼底却是淡漠、麻木、毫无光彩的,但愈是这样冷漠不带一丝情绪的神情,愈是能感受到他存在于世的真实坚韧的生命力量。
这极具冲击力的眼神袭击着纪轻舟的心脏,令他不由得咬紧了牙,神思恍惚了几秒。
他一面掏出手帕将从少年下巴上沾到的汗液从手指上擦去,一面说道:“脏是脏了点,但你要喜欢,可以送你随意品赏。”
纪轻舟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道:“是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在你今日推开绸缎庄的那扇门时,我一见到你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那明净清澈的眼睛就像十五皎洁的明月,照进了我的心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有关系。”顾泊生似乎已将他的回答当做默认的赞同,举止不再拘于朋友间的试探。
在国外那些年,纪轻舟其实出入过不少酒吧夜店、私人派对,更秽乱恶浊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对这藏污纳垢的场所和顾泊生惺惺作态的骚扰,固然厌恶,却也还能容忍。
对方道貌岸然的面孔也好,浑身散发的香精油膏味也好,还有那故作性感的黏糊低沉的嗓音,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砰”一声响,顾泊生猝不及防地撞到笼子的木栏杆上,水晶镜片的眼镜“啪”的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顾泊生扶住笼子地吐了口唾沫,脚步踉跄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身后传来男人恼羞成怒的吼声,纪轻舟还没跑到门口就被四五个打手挡住了去路。
他不胜其烦地回过头,望见身后衣着凌乱,形容狼狈的男人时又不禁觉得好笑。
顾泊生放下捂着额头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他:“从哪得来的消息?”
纪轻舟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回答,“对了,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来上海创业是暂住在我姨父家,我姨父姓解,叫解见山,也就是金丰集团的解董事。”
从那晦暗浑浊的环境中出来, 重新走到阳光铺洒的马路上,纪轻舟感觉浑身都被净化了。
他走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担心后面有人追上来。
显然, 解董事长的名号在上海滩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在大观茶楼耗了半个多小时, 出来已经接近五点。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华,白克路要清幽许多, 散落两边的更多是居民区。
纪轻舟瞧着那伙计懒洋洋的模样, 估摸自己若向对方推销图样,这伙计多半会用“老板不在,无权做主”的借口来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样,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张图稿,询问对方能否定制印花。
“尚婆是?”
“祥德里是吗,多谢。”
从布庄出来后,纪轻舟依照伙计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楼。
逐渐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侧屋顶的老虎窗上,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鸟雀掠过,在窗前拖曳出斑驳剪影。
他敲了敲107号的房门,不一会儿便有一身穿绸布长袍的斯文青年前来开门,听完他的来意后,礼貌地将他带进了房子里。
青年让纪轻舟在此等候,随即快步走进本该是中厅如今已改为仓库的屋子里,把他的母亲叫了出来。
“你说王老板给你开价一百银圆?这都不是贪不贪心的事了,他是摆明了不想做你这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