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就不骂了。
她趴在哪吒背后,又犯起困来。
她抱住哪吒的脖子,转过头,去看朝阳。
只见得,刚刚还藏掖着若隐若现的红日完全地露了出来。
一个巨大的浑圆的红色高悬空中,缓缓升起。
而随着它的动作,混沌又晦暗的天地都绽放了璀璨的色彩,由此,杨婵看到了形状各异的云,看到了重重叠叠、浓绿如墨的小丘,看到了南归的大雁,看到了远方人家的炊烟。
夏日已过,蝉鸣已停。
万物却依旧生机勃勃。
据说,这世上最弱小的蜉蝣只活一日,一日便能从生走到死。
杨婵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时间生,又什么时间死,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刻,便是新生。
杨婵靠在哪吒的肩窝上,侧过头,感受到拂过鼻尖的裹挟着泥土腥甜的风,发现自己触到了早已忘却的活着的实感,笑意盈盈。
哪吒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没有如她意料那般,继续往了无人烟的近路走。
他绕了好长一段远路,带着她走入了下一段人间烟火。
在陪她吃过午饭后,径直拉着她去成衣店买了一件厚厚的秋衣。
这衣服和她一开始穿的鲛纱是一样的蓝色,厚实又舒服,比她身上密云的衣服好多了,杨婵喜欢的一个劲儿地转圈圈,让裙裾像圆盘一样飞起来,转出一个月亮来。
结账时,杨婵借了店里的东西,好好将自己洗漱了一番,店里的老板娘见她半天也梳不好头发,笑呵呵地给她梳了个好看又利落地发髻,将发簪插在杨婵头发里时,满意地一个劲儿地夸杨婵好看。
杨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被夸好看自然开心,换了身行头,已经开心的没边了。
杨婵换了一身蓝色的长裙,头上簪着簪子,手腕上戴着手镯,走两步就是欢快的银铃声,哪吒倚在门口,将这辈子的耐心都丢到这里了,当听到铃铛“叮当叮当”的清脆的响声时,他不自觉地站直了些。
“哪吒。”未见人,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了。
哪吒上前几步,杨婵从另一头的屋门口蹦了进来,一蹦一跳地落在他面前,在他面前又转了一圈,长裙飘飘然,头发好好的梳上去了,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显得脸又小又圆,像个鸡蛋,她脸上挂着一双琥珀色的杏眼,眉若小山,娟秀又活泼。
她载着清风,拢在宽大又裁剪繁复的衣裙里,浑身飘飘然,像是飞在空中的神女,她笑着问:“好不好看。”
哪吒没答,他成天打架斗殴,风里来雨里去的,实在对美丑没有一个特别的概念。
虽然没有概念,但他看着杨婵开心就忍不住逗她,他抬起手,作势要手贱地弄乱杨婵好容易才梳好的发髻。
杨婵大叫一声,躲鬼一样,连退三步。
哪吒哈哈大笑,杨婵气急败坏。
他朝杨婵招招手,喊道:“该走了。”
杨婵别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与之为伍,但是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哪吒。
他们在离开镇子后,继续踏上了旅途。
杨婵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才一会儿功夫,就在哪吒面前招摇。
她一蹦一跳地在无人的旷野里哼着朝歌那边的乐曲,朝歌那边学来的乐曲多是高雅肃穆的宫廷音乐,但落到她嘴里就成了曲调欢快的乡间小调。
哪吒看着杨婵开心地没边的样子,听着传自杨婵手腕上铃铛清脆的叮当声,在心里嘲笑她。
继不识好歹、不看眼色、性格娇纵、愚笨嘴馋之外,哪吒找到了杨婵新的缺点。
臭美。
第26章上山
哪吒和杨婵专挑着有人烟的地方走,一路绕行,走到乾元山时,比原定的七日要多出不少,掐指一算,用了大半个月才走到乾元山。
杨婵一路吃好喝好,加之没有使用宝莲灯,走到乾元山时,头晕、体弱的毛病已好了大半,实属没有再叨扰太乙的理由。
但是,杨婵只要一日不跟她那宝贝破灯说再见,就一日有被破灯拖累的风险,基于此,哪吒还是带着杨婵上山了。
乾元山地势险峻,高耸入云,山上绿树成茵,草木繁盛,灵气逼人,陡峭光秃的石壁上偶尔长着一圈翠绿的草,这里的云层厚重,低矮,却不显沉重,云朵形状各异,颜色纯白,没过乾元山的半山腰,显得乾元山庄严又不失秀丽。
山外,群山环抱,野鹤高飞,山与山之间隔着秀丽蜿蜒的涪江水,涪江东流直入东海,江水宽阔,凡人要度过江水到达乾元山除了坐船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像这样与世隔绝的仙山,本与凡间没什么联系,更别提坐船到达了,然而,太乙真人是个中奇葩,他修炼千年才终于得道,本该超凡脱俗,学着他师兄云中子做个隐世的闲云野鹤,偏偏学不会忌口,贪恋人间至味。
太乙贪得便是一口酒。
他自个儿不酿酒,就拜托远方的农人每到月初携着上好的酒,乘着江山的竹筏,度过涪江,将酒放到山底置放相应钱财的地方,一手拿钱,一手放货。
拿到货后,这个懒人不愿亲自下山,拜托山间修炼的白鹤给自己取酒。
哪吒是太乙一手带大的,太乙那些臭毛病,他都知道,每到月初他都能闻到太乙身上的酒味。
太乙是个丢人的神仙,都修炼成仙了,还会喝醉,喝醉了醉醺醺地绕着金光洞晃悠,看什么都说好。
看到哪吒则会多说三声好。
年幼的哪吒面无表情地扶着发疯的太乙,太乙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老夫的好徒儿,好、好、好。”
哪吒自然不会白让太乙发疯,每到太乙喝醉、意识迷糊的时候,他就会讨教卖乖,搜刮太乙洞府里数不尽的宝贝。
可怜太乙修行千年,功德无量,府中宝贝更是数不胜数,却被哪吒掏空了一半。
真是他的好徒弟啊。
此时,正是月初,哪吒抢了给太乙送酒的竹筏,载着杨婵往乾元山游动。
江面宽阔,水汽磅礴,一到河中,杨婵站在竹筏上,便被白雾遮住视线,看不清前方。
她来到陌生的乾元山,心里紧张,又什么都瞧不见,下意识向哪吒求助。
她喊:“哪吒。”
哪吒手里拿着划桨的竹竿,掀开沉重流动的水流,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到杨婵的声音,沉稳地回应道:“在这。”
话落,杨婵循声“哒哒”地跑来,在见到哪吒的身影后松了口气,怕自己待会儿又“走丢”便紧紧攥住了哪吒的衣袖,哪吒划桨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杨婵,杨婵倒是毫无觉察。
哪吒想了想,便把这种不寻常的动作当成理所应当,继续划桨。
水流平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他们从河的这边送到河的另一边,来到了乾元山山下。
哪吒下船后,朝杨婵伸出手,杨婵抓住他的手从竹筏下跳下来,踩在湿滑的草地上,走了几步,裙裾上便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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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这时,丹顶鹤听到动静往远处飞来,它脚上挂着贝币,在哪吒和杨婵面前落下,张了张又大又漂亮的白色羽翼,长长的鸟喙稍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而后抬头用那双纯黑的眼睛打量着哪吒。
哪吒轻笑一声,骂道:“蠢货,瞧什么?”
丹顶鹤被吓着似的,翅膀张开,细细的脚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纤细的脖子直直往后仰,生怕触到这个杀星一般。
它一边躲,脚上的贝币刮在石壁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哪吒强盗一样,抢走了丹顶鹤脚下绑着的贝币,往自己怀里揣。
杨婵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连一只鸟的钱都抢?”
“这叫抢?”哪吒了悟,笑道,“那我便抢了。”
乾元山各种珍奇野兽被哪吒揍了个遍,遇到些性烈的,他还宰过,简直是坏事做尽,抢这点小钱实在是不算什么,他干脆利落地认下罪行,然后跟杨婵纠正道:“还有,这不是鸟,这是鹤。”
杨婵一噎,红着脸回怼道:“就你见多识广!”
哪吒摇摇头,自吹自擂:“我还博闻强识。”
杨婵哼了一声。
哪吒对四处张望的丹顶鹤说:“别看了,拿酒的人没来,今天就我。”
丹顶鹤脑袋栽下来,难过极了。
哪吒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同它说:“去跟师父说,我回来了,麻烦他老人家起个早。”
丹顶鹤张了张翅膀,领命飞走了。
话传了,哪吒带着杨婵继续往山上走。
乾元山从山底到山中的洞府有一个人为凿就的石梯,梯子顺着地势而建,弯弯曲曲,凶险又陡峭,拾级而上,要走三万三千步才能走到洞府门口。
这么陡峭的路,杨婵走起来很艰难。
哪吒便跟她走在一起,牵着杨婵的手,带着她向前行进。
杨婵走的满脸通红,走走停停,哪吒默默等在一边,杨婵的手发烫,累的满头大汗,手心却没什么汗,握着还是干爽柔软的。
杨婵气喘吁吁,手被哪吒轻轻捏了捏,听到他开始开嘲讽:“这就不行了?路还远着呢。”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撑着膝盖,深吸一口气,独自向前。
哪吒在一旁夸张地鼓起掌来,夸赞她坚持不懈的精神
说实在的,可不想被这个大骗子夸赞。
谁知道是夸还是损。
杨婵懒得理他,专心致志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头上这一路都在沉寂的发簪发出光芒,与此同时,杨婵的脚步越来越重,再往前走几步,便好像逐渐在她肩上加了什么砝码,越来越重。
杨婵被迫又停下了脚步。
哪吒似乎在身边说了些什么,但杨婵已经听不到了。
她喘着气,抬起头,环顾四周,天空中南归的大雁,振翅高飞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石阶两旁林木悠悠,山间静的只有秋风扫过落叶时的飒飒声,她站在狭窄陡峭的台阶上,发现深秋时节的乾元山,云雾缭绕,远方的日光未曾将朦胧的云雾吹散分毫,反倒折射出奇异的金光,给云雾间错落有致的房屋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金沙。
房屋
杨婵意识变得模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里想,她是不是快到了?
思及此,她顾不上肩上越来越重的负担,又闷头往前走了几步。
喉咙忽然收紧,脑袋里也发出“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
杨婵死死地捂住头,她的五脏六腑却忽然发难,喉咙发痒,她忍不住咳了咳,然后咳出一地浓血。
血液粘稠在一大摊倾泄到地上后,在杨婵的嘴里还留存了不少,杨婵咳得惊天动地,身体再也承受不住重量,跪倒在地上。
哪吒脸色大变,他自小便走这石阶,习以为常,从未料到凡人走这普普通通的石阶会是这副模样,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杨婵,防止她从陡峭的半山腰上摔下去。
杨婵艰难地抓住了哪吒的衣襟,嘴里轻念着他的名字,合上了双目。
哪吒心神大乱,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手揽住她的膝窝,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后,站起来,快步上前,连走带跑。
很快的,他走到了尽头,太乙真人也早早等候在石阶的尽头。
太乙还是老样子,一身道袍,一头华发,下颌梳理着长长的美髯,手持拂尘,精神矍铄,超凡脱俗,脸上总带着随和的笑意。
哪吒一瞧见太乙,慌乱的心神终于有了定海神针,不由自主地喊:“师父。”
太乙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下山日久,却不肯在陈塘关待着,了却你与你父母的因果,又跑到哪里去了?”
哪吒来不及跟他解释,他三步并两步,快步走到太乙身前。
太乙已经习惯哪吒身上总带着一身血的模样了,他不意外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哪吒的模样,然后目光停留在他怀里的杨婵身上。
杨婵手虚虚地抓着哪吒的衣襟,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藏在哪吒的怀里,头贴着哪吒胸前,只见得满头乌发,她明显已经失去了意识,安静地躺在哪吒的怀里,她原先流出来的汗全变成了血,浸湿了衣衫,将蓝色的衣裙染出了紫色,多余的血珠滴答滴答往下掉。
太乙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将一个凡人带上山做什么?!”
哪吒不答,反倒问他:“那石阶到底怎么回事,杨婵怎得能伤成这样?!”
太乙收敛了语气,答:“这是仙山,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凡人不斩三尸,贪嗔痴一个不落,上来自然只有一个死。”
哪吒怔然,忽地跪倒在地上,怀里的杨婵却稳稳地呆在他的怀里,眉头轻蹙,气息越来越浅。
她发间的发簪这一回顾不上哪吒的杀意,拼命闪动,柔和的粉色的光芒却刺痛了哪吒的眼睛。
哪吒怒不可遏,一把抽出杨婵的宝贝簪子,狠狠丢在远处。
太乙居高临下地看着哪吒的模样,发现他眉间的咒印隐隐闪着红光,哪吒脾性天生暴虐,这是因为他轮回转世时神魂受过重伤,又融合了其他古神的恶魂,神魂不稳,很容易失控,眼下怕是又要失控了。
太乙抬手,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却发现哪吒并没有安静下来,指尖反倒越来越烫。
太乙喝道:“哪吒!”
哪吒没有应声。
太乙深吸一口气,命令道:“将她带入洞府,我有办法救她。”
哪吒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望着太乙。
太乙却皱着眉,掐着指,心算命轨,半晌,失望地说:“你下山不去了断因果,倒给自己沾染尘缘了。”
“是不是?!”
哪吒面对太乙的失望并不羞愧,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直视着太乙,少顷,落下一个坚定的“是”。
第27章九黎
不同阐教里其他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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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众多,声势浩大,太乙真人门下仅哪吒和金霞童子两个徒弟,哪吒还是太乙两世真传弟子,那真是心肝中的心肝,太乙从来就没舍得教训过哪吒。
闯了祸,小事便是无奈地敲他脑袋,大事就是没关系,我来处理。
哪吒在外形象都成了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了,太乙醉了还能攀着哪吒的肩,一个劲儿地喊“好徒儿”。
哪吒本就天性暴虐,一边是李靖极端的敌视,压迫,一边是太乙这样极端的纵容,溺爱,养的他更加喜怒无常,轻易招惹不得。
太乙现在就管不了他了。
他怒气冲冲地甩了甩衣袖,将道袍甩了好大一个弧度,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对哪吒的失望,寄希望哪吒能慎重对待此事。
结果,哪吒一把抱起杨婵就往洞府里走,连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意思也没有。
独留太乙一个人在寒风里萧瑟。
十二金仙里,太乙实力、悟性不算最差的,但是是最倒霉的。
太乙看着哪吒的背影,想起被哪吒搬空了一半的洞府,脸上的肃穆一扫而空,耷拉着眉毛,嘟囔着:“这混小子!到底你是师父,还是我是?”
他甩了甩拂尘,跟着哪吒上前,走入洞中。
洞中陈设简朴的过分。
也是,太乙是个懒人,除了一口酒,无欲无求,也不需要多大的排场。
哪吒将杨婵放在石床上,给太乙让出了位子。
救一个误入仙山的凡人是很简单的事,他摊开手,手上便闪现出一枚金丹,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金丹,有些肉疼地说:“这还是很久以前老君给我的。”
哪吒冷淡地拆台:“老君炼丹炉落灰的残次品,喝酒时随手撒了你一堆,多的都没处放了,你之前还觉得老君不靠谱,现在又宝贝起来了?”
盘古开天辟地,混沌两分,天地初立,生灵初现,万物生气初为混沌的一炁,后来鸿钧、女娲、帝俊等一众初生的远古神明一齐出现在世间。
帝俊创世,女娲济世、鸿钧传世。
后来这些古老的神明相继陨落,三界大乱,乱中那些分化的元炁再次融合为一,再之后,纷乱在各界联合之下相继平复,一炁便在此时化为三清,道祖鸿钧陨落前传道三人,立于三清之上,这便是当今的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
太上老君作为大师兄崇尚无为,居于三十三天外太清境,与世无争,平日里就爱好炼炼丹,下下棋,喝喝酒。
哦,喝酒这个臭毛病是太乙带过来的。
太上老君活了上万年,从不沾惹因缘,连个徒弟都不收,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作为道德老祖,随和好说话的老好人一枚,好到他两个气势汹汹、天纵奇才的师弟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两个人自小就斗鸡眼,眼里只有对方,长大了,得道了,依旧如此。
斗鸡眼师弟们收了一堆斗鸡眼徒弟,妖怪也好,神仙也好,凡人也好,一个两个也不把老君当回事。
哦,去通天教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得他那群胎生都不算的徒弟连老君是谁都不知道。
往元始天尊这里数一数,诺大的师门里也只有太乙这个奇葩没事乐颠颠地往太清境跑,给清净的太清境染了满境界的酒味,熏得道德老祖太上老君也成了个老酒鬼。
太乙瞪了他一眼,吹胡子瞪眼:“那是你师叔祖,给我放尊重点!”
哪吒心里想,到底是谁不尊重老君啊。
人命关天,哪吒皱着眉,没耐心跟太乙多说,他忍不住催促太乙两声。
太乙“啧”了一声,将金丹交到哪吒手里,让他喂给杨婵吃。
哪吒走到床边,将杨婵抱起来,上身支在自己怀里,将她的下颌往下掰,而后将金丹丢到她嘴里,没有水,金丹含到嘴里怎么也下不去。
哪吒朝太乙要水,太乙给他一小罐没喝完的清酒。
哪吒拿着酒罐,晃了晃,问:“只有这个了?”
太乙眼神飘忽,掩饰性地说:“事态紧急,凑合着用吧。”
还说老君不靠谱,太乙也没可靠到哪里去。
元始天尊那么严肃正经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收了太乙?!
缘,还真是妙不可言呐。
哪吒对着杨婵的嘴唇,将灌中的酒倾倒了进去,其中的酒水进的少漏的多,但好歹将她嘴里含住的金丹推到胃里去了。
哪吒用袖口擦了擦杨婵嘴边遗漏的酒,看向太乙,太乙走上前,对着杨婵,轻甩拂尘,拂尘带去一口仙气,吹到杨婵嘴里,将她的命拉了回来。
事罢,杨婵煞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微弱的气息也在慢慢恢复,她在哪吒怀中栽着头,陷入了真正的沉睡,嘴里似乎低声呓语,哪吒低头侧耳去听,什么也没听清,鬓边的碎发却被杨婵嘴里吐出来的湿热的气息吹到耳边去了。
哪吒冷峻的神色终于平和下来。
太乙见哪吒放松,忍不住提醒他:“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仙山不是她这样的凡人能呆的,渡给她的这口仙气散了以后,她照样得死。”
“你最好立即把她送下山去,”太乙真人说着说着倒絮叨起来,“要死到山上,你上哪去跟她家里人赔罪?”
哪吒将杨婵轻轻放到床上,看着她俏皮又秀丽的面容,淡声回道:“她已经没有家了。”
太乙顿了顿,良久,轻声问道:“怎么没的?”
哪吒还未想好怎么答,让太乙不受惊吓,外边多管闲事的鹤就叼着被他丢到地上的发簪,长腿漫步走到太乙身边,将簪子怼到太乙手里。
太乙接过簪子,发现这莲花形状的发簪还在发烫,饶是见多识广的太乙也没见过这稀奇玩意,他举起发簪,眯起眼睛,对着光,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
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个什么玩意。
哪吒在一旁解释道:“她说这是宝莲灯。”
太乙打量的动作骤然间停住了。
他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没听错吧?”
哪吒淡定地说:“没有。”
“宝莲灯?”
“嗯。”
“宝莲灯?!”
“是。”
太乙:“”
他失语良久,语重心长地说:“哪吒,你以后出门别叫我师父了。”
他双手拢入袖子,朝哪吒一个晚辈作揖:“当不起!”
由于哪吒前科累累,太乙这回肯定是误会了,哪吒难得为自己辩解道:“这破灯又不是我拿的,是她的。”
“她一个凡间的小丫头,连上乾元山都要去半条命的小可怜,上哪去抢天庭封藏多年的上古圣物?更何况,你知道宝莲灯曾经的主人是谁,今日的天帝又是谁吗?”
哪吒虚心听太乙指教。
“上古时期,天崩地裂,女娲补天,宝莲灯被用来镇天地魂灵,后来遗落凡间,蚩尤一战,生灵涂炭,炎帝神农氏率领部族翻遍四海才在秘境里寻得宝莲灯,抚平人间创伤,后来这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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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他的幺女手上,她成了宝莲灯自女娲之后唯一的主人。”
“她就是巫山神女,神女瑶姬。”太乙顿了顿,强调道,“她不仅是宝莲灯的主人,也是天帝昊天的发妻。”
“当年洪水滔天,帝俊将死,三界大乱,大禹治水,瑶姬凭着宝莲灯在洪水过后以身祭灯,才有的万物复苏,九州子民繁荣昌盛。”
“上古时期遗留了那么多圣物,为什么独有宝莲灯碰都不能碰?”
“因为当年,瑶姬身死魂消,浑身留得的便只有宝莲灯一物了。”
哪吒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杨婵同我讲天庭的人说她娘囿于私情,扰乱天道,犯了天条,但眼下看来,天帝也是一样的人呐。”
“唯一的不同在于天帝比她娘厉害很多,做了天庭的主人,成了天道,便能解释因果了。”
太乙一噎,喝道:“不得不敬天帝!”
“师父你怕什么?”
太乙修行数千年,还真没怕过什么,但现今的天帝莫要说他了,就算是老好人老君提起来也是皱眉头的,评价道:“你最好别去招惹他。”
“招惹了,就是个死。”
太上老君不似元始天尊高高在上、触不可及,又不像通天教主离经叛道、过分狂热,他至始至终都只是个温和的青年,上善若水,平易近人。
他坐在菩提树下,轻轻落棋,瞧着困惑不解的太乙,长声叹道,“我的好师侄,千年修行不易,因个昊天,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岂不凄惨?”
哪吒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招惹,太乙攥着宝莲灯,真怕哪吒哪一天惹出他兜不住的乱子,语重心长地讲道:“天帝同其他人不一样,他出身九黎,当年是九黎的少君。”
“九黎?”哪吒皱着眉,奇道,“那不是蚩尤的族人吗?”
“是,”太乙缓缓地说令人惊诧的事实,“昊天便是蚩尤之后九黎的少君。”
“当年,中原大地上炎黄二人相争,炎帝战败率领族部归降,他部落里却冒出来九黎这个不肯归降的支系,黄帝一整个部落都敌不过九黎一族,无奈之下竟然求助九重天座上众神。”
“天界、人间、阴间本被女娲划上了鸿沟,井水不犯河水,但帝俊打破了规矩插手了这事,他作为创世神,认为轩辕氏才是人间之主,派下诸神前去相助,结果蚩尤一人便可匹敌众神。”
这是一件相当打脸的事。
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们因此丢尽了脸面,无数仙人上前请战却都死于蚩尤刀下。
这种事总不能让帝俊这种创世神下场挽回颜面?
这样恐怕会更丢脸吧?
“但结果是涿鹿一战,蚩尤败了。”
“是,他败了,但天庭也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赢了他。”
“当年诸神全都下场对付九黎了,却还对付不过,无奈之下,将昆仑山女娲宫,女娲娘娘遗世的唯二弟子之一,九天玄女,请下了山。”
“玄女率领腾蛇一族对抗九黎,腾蛇嗜杀,九黎好战,胜负难分,战况僵持近十年,本该一直耗下去,但是无论是天界、还是人间都耗不下去了。”
“十年战争打的三界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亡灵四处飘荡,无处容身,那是一场不亚于滔天洪水的浩劫。死去的鬼魂将阴间填满,无处容身,为了给这些可怜的生灵寻找出路,阴间鬼主后土以身化作六道,铸就轮回,让亡魂得以有来生。”
“在这样危难的形势下,逼迫两方必须尽快决出一个战果。”
“天庭用了手段,让蚩尤死了。”
“什么手段?”
太乙毕竟是神仙,谈起这事也颇为惭愧,他沉默了很久,才艰涩地描绘那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阴谋。
他道:“玄女向九黎提出了联姻。”
哪吒是何等聪慧的人物,这一说便像是打通了任督六脉,明白了过来。
他推测道:“玄女提出了联姻,与腾蛇征战十年的九黎也觉得打累了,抑或是蚩尤脑子糊涂了,接受了这诡异的提议,以为人神两族联姻以后,天下太平,有了天界扶持蚩尤也能做这人间之主?”
太乙点了点头。
“帝俊与女娲是同辈,也算是玄女的长辈,当年天界众人明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依旧奉上无数珍宝,将人间到天庭的整个天路铺满红妆,玄女穿着嫁衣走下登仙梯来到了欢天喜地迎亲的蚩尤身边。”
“他们携手一同来到了涿鹿,在这里举办了三界瞩目的盛大的婚礼,那是唯一一次三界的人物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的时候。”
“玄女和蚩尤在众人的祝福中,一拜天地。”
“他们一拜天帝帝俊、二拜道祖鸿钧、三拜始祖女娲,三拜后,玄女趁蚩尤不备,斩下了他的头颅,献与黄帝,蚩尤的血染红了祭台,婚礼在九黎毫无防备的瞬间变成了战场,九黎大败,三界欢呼,天下太平。”
“在那之后,昊天成了九黎的少君,九黎在战后被打上罪奴的身份,本该一举歼灭,是炎帝力保,玄女求情才得以保留。”太乙思及此,也不由叹道,“但他们的处境你也知道会有多艰难。”
哪吒想起密云一族,仅仅因为相柳,就全数歼灭了,更别提惹得生灵涂炭的九黎了。
昊天这样的出身,本身就是带着原罪的,竟然还能在最终成了天帝,成为最后的赢家,想来不是天庭的会对他心慈手软,而是他足够强大。
“是,”太乙看出哪吒所想,说,“昊天从罪奴成为天帝靠的不是功德无量,悟道三尸,而是骇人的实力。”
“帝俊死后,天庭四分,纷乱不休,昊天率领九黎的残部,一路杀上去,一统天界。”
“瑶姬死后,他杀了近千年,杀的天庭人头滚滚,几近无人了。”
“天庭的罪最后还是由九黎的人亲自讨了。”
“哪吒,”太乙神情肃穆,问,“什么是因果?”
他自问自答,掷地有声:
“这便是因果。”
第28章问候
太乙说那么多昊天的事,就是希望哪吒慎重对待宝莲灯这事。
“如果这是真的宝莲灯,天庭不可能不出手,天庭的追杀令下来,天涯海角也逃不掉。”太乙皱着眉,沉吟片刻,问哪吒,“她一个凡人,到底从哪去拿天庭封藏的宝莲灯?”
哪吒回:“自然不是她拿的。”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宝莲灯了,”哪吒低头看了杨婵一眼,“这应该是她娘给她的。”
“她娘是?”太乙问。
哪吒答:“云华天女。”
太乙一愣,声音变了调:“她不是凡人?”
“她是,但她娘不是。”
太乙脑袋有点糊涂,他摁了摁头,哪吒解释道:“她娘是仙,他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她是仙凡混血。”
太乙脑袋“嗡”地一下炸了,他道:“天庭和人间有结界,仙人不能轻易干扰凡间因果,这怎么还冒出一个仙凡混血?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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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道都要追讨的大罪等等,你说,宝莲灯是她娘给的,那也就是说,她娘便是盗取宝莲灯的人?”
“到底是与凡人结合罪大,还是盗取宝莲灯的罪大啊?!”
太乙脑袋糊成了一团浆糊,找了个地方坐着,冷静了冷静,丹顶鹤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太乙都没有注意到它的举动。
太乙陷入思考,哪吒也等在一边,忽然太乙又大惊小怪地站起来,跑到杨婵的床边,仔细观察她的面目,问哪吒:“你说她是云华天女的女儿?”
哪吒点了点头。
“你可知云华是谁?”
哪吒摇了摇头。
“她是昊天的胞妹,是玄女唯一的徒弟。”
“哦?”哪吒讥讽道,“天帝一家还有手足相残的事迹?”
他终于理清了天帝一家乱成一团麻线的关系:“云华为了凡人盗取瑶姬的遗物,还私下凡间,与凡人结合,坏了规矩,事情败露,昊天追讨,要杀了云华一家,杨婵作为云华的遗孤只能东躲西藏。”
他捶了锤手心,了悟道:“原来是这样啊。”
太乙头疼,心里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惹什么麻烦,哪吒一惹就惹了个大的,这还不如勾搭凡人呢。
他狠狠敲哪吒的脑袋,敲得哪吒东倒西歪,他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可真会捡人啊!”
他指着杨婵,命令道:“从哪捡的,给我往哪送回去。”
哪吒挑了挑眉,心里想,杨婵虽然是个不识好歹,不看眼色,忘恩负义,蠢笨嘴馋还臭美的狗东西,但捡了她,遇到麻烦了,哪有随处丢的道理。
多不道德。
嚯,哪吒这个魔头有一日能考虑道德的问题,他师父和师叔祖简直要感动的不行了。
“哪吒,”太乙见哪吒油盐不进,高声喊道,“这因果你沾染不起!”
“有什么沾染不起的,不过就是个死罢了。”哪吒耸耸肩,“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哪吒!!”
太乙性格温良的不行,平日里最多喝醉酒时发发疯,平日里在乾元山都是温温吞吞的,这一喊吓着了乾元山的花花草草不说,还吓得随侍在身边的鹤跳起来了。“师父,您别急,”哪吒打算告诉太乙一个更爆炸的消息,“斩断因果已经来不及了。”
“我与杨婵已经在始祖女娲的见证下,签订了魂契,生生世世,因缘相缠。”
哪吒瞧着太乙瞪大眼睛,笑着说:“这因缘,非身死魂消,不能抹去。”
“哎哟,”太乙捂着脸,绝望至极,“你别说了。”
徒弟都是债。
愁死他了。
*
哪吒带着杨婵来乾元山是为了探明她和宝莲灯的关系,眼下,虽然知晓了宝莲灯的由来,但还是不知她与宝莲灯的关系。
太乙闻言,沉吟片刻,将手中的发簪放到杨婵身边。
一靠近杨婵,方才发簪闪烁不定的光芒立马稳定下来,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杨婵一浸染它的光芒,身体加速恢复,不多时,原先还沉睡的人,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沉睡的意识慢慢苏醒,而在意识恢复的同时,痛觉也开始运作,杨婵浑身炸开的疼,浑身上下五脏六腑、乃至于每个毛孔都在叫嚣,她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将自己蜷成一团。
为了抑制疼痛,不叫出来,她在无意识中咬住了口中的软肉,腥甜的味道很快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当嘴角也蔓出血时,哪吒一手捏住了她下半张脸。
紧闭的嘴因此被迫分开,血蔓到哪吒的手心,在他细密的细纹间铺开。
哪吒沉声喊道:“杨婵。”
杨婵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看清了哪吒的模样。
她疼得两眼泪花打着转,眨眨眼,那些泪珠便滚了下来。
“唔”被捏着脸,杨婵说话含糊不清。
杨婵脸上还挂着肉乎乎的婴儿肥,一捏就凸出两圈可爱的软肉,哪吒松开手,那两团肉又缩了回去,整张脸变成了一个椭圆的鸡蛋。
杨婵鼓起腮,变成了松鼠,轻声嗫嚅道:“疼。”
哪吒弯下腰,靠在杨婵唇边,侧耳倾听,问:“哪疼?”
杨婵感受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哪都疼。”
哪吒了然,偏过头,与杨婵只差咫尺,清楚地看见杨婵眼睫上挂着的泪珠,一贯冷淡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如水一般柔和,他温声问:“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杨婵茫然。
太乙清了清嗓子,说:“怎得?你要把我这乾元山砸了?”
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这混小子。
哪吒坐直了,淡道:“岂敢。”
他捡起杨婵床边的发簪,说:“我打算砸的是它。”
冤有头债有主,杨婵能上乾元山受这一遭,追根溯源是这破灯,杨婵宝贝这破灯,他不,身为祸害,哪吒深知祸害得早点毁了事。
说罢,他便攥住了发簪,捏起了拳头,咔哒一声,簪子好像发出了即将破碎的声音。
杨婵顾不上一身的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抢哪吒手里的簪子,哪吒不给,举高手,继续捏。
“还给我!”
哪吒哼了一声。
杨婵往东抢,他的手往西伸,往西跑,他的手就往东跑。
主打一个叛逆。杨婵像只八爪鱼一样,攀在哪吒身上,借着他的肩膀,抢他手里的簪子,几回合下来,还是没有抢过。
她瞪着眼睛,哪吒以为她又要咬人了,然而预估错误,杨婵一咬牙,竖起一指,轻念咒语,眨眼间,哪吒手中发簪烫的拿不住,他下意识松了手,那只纤细的簪子立即变成了一盏粉色的莲灯。
莲灯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从一个死物上看出“急切”,它飞到杨婵怀里,紧紧挨着杨婵。
杨婵抱着她的宝贝,从哪吒背上爬下去,眼看着就要跳下床跟他保持距离了,结果哪吒这个不要脸的,抓住了杨婵的脚腕,杨婵受力不稳,“咚”地一下栽到了石床上。
磕到头了。
这一下摔得突然,给杨婵摔懵了。
她满脑子空白,她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宝莲灯默默转过头,懵懂地看着哪吒。
哪吒立即松手,他举起双臂,证明自己不存在的清白。
他道:“不是我干的啊。”
至少,磕到头不是他干的。
再说了,除了杨婵,谁能在床上磕到头啊?!
太乙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名门高徒,这简直就是流氓啊。
想来,他在老君那里薰了那么久,也没给哪吒沾点道德。
惭愧惭愧。
他抬起一拂尘,给哪吒头上来了一击暴捶。
哪吒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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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了一声,抱着头,昂着头瞧见了太乙修理了好些年的长须,他喊:“师父。”
太乙闭目:“当不起。”
“你是我师父!”
杨婵这才注意到太乙,她坐在床上,眼中的懵懂散去,眯起眼睛,立即警惕起来。
太乙瞧见杨婵警惕的模样,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得道高人该有的模样,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朝杨婵打招呼,杨婵的敌意更强了。
她捧着手里的莲灯,手里的宝莲灯从柔和的粉色变成了刺目的猩红。
或许是太乙命中缺点什么,慢慢仙途总是遇到刺儿头。
以前是哪吒,现在是杨婵。
太乙摸胡须的动作顿了顿,十分尴尬地停在原地。
哪吒还算有点良心,给太乙解围,解释道:“这是我师父。”
杨婵狐疑。
哪吒朝她招招手,杨婵踌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躲在他身后。
刚刚还起内讧的两人这会儿又成了连体婴,紧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杨婵藏在他背后,哪吒侧过身,抬起手,像鸟一样,张开羽翼,虚虚环着她。
杨婵放松了一些,她眼睛转了转,还是不确定地问:“真是你师父?”
哪吒耐心地哄道:“是我师父。”
“我不是带你来找他看病吗?”
“我病早好了。”杨婵弱弱反驳。
“哦,”哪吒从善如流,“那就是来看你那破灯的。”
“什么破灯,这是宝莲灯!”杨婵怀里的宝莲灯颤了颤,仿佛在跟她告状,杨婵定神,指着哪吒,警告他,“不准再碰我的灯,更不许砸了它。”
哪吒不爽地盯着那个不干好事的破灯。
杨婵把灯往怀里藏了藏,而后瞪着哪吒,打定主意要给宝莲灯做主。
最终,哪吒败下阵来,他别过脸,冷斥道:“算了。”
什么叫算了?
这话讲的像杨婵在无理取闹,明明无理取闹的是哪吒才是。
杨婵不满,又要回嘴。
眼见着他俩可能会没完没了的吵下去,太乙又咳了一声,拉回他们的注意力。
杨婵立即缩回哪吒身后,对着太乙,只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睛。
跟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的。
阳光折射下,杨婵琥珀色的眼睛变成闪耀的金色,扑闪扑闪的,很是明亮。
所以,即便她整个人都藏到哪吒身后了,存在感依旧很强。
“听哪吒说你是从朝歌来的?”
杨婵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太乙看向哪吒,哪吒用手肘戳了戳杨婵,悄声说:“喊人啊。”
杨婵也很纠结:“我该喊什么啊?”
她曾混迹朝歌贵族小姐的圈子,对那些世家谱牒背的清楚,但换个环境,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喊人了。
“随便喊什么。”哪吒随意说,“就喊真人吧。”
“哦。”
杨婵的眼珠子又转到太乙身上,清了清嗓子,虽不肯大大方方地行礼,但嘴上的礼数很周全。
她道:“小女杨婵,见过真人。”
太乙那把胡须终于能满意地摸到尾巴了。
他想,杨婵比哪吒好点,至少嘴上有礼貌。
哎,瞧瞧,这日子过的,要求越来越低了。
第29章选择
哪吒支使杨婵将宝莲灯交出来,交由太乙查看,杨婵不愿,她抱着自己的宝贝,看着哪吒不说话。
哪吒明白她在想什么,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当谁都稀罕你那手里的祸害,乾元山宝贝众多,什么好东西没有。”
杨婵闻言,手松了松,但微微嘟起嘴,瞪了哪吒一眼。
哪吒压住她的头,又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嘟嘟囔囔地交出了宝莲灯,莲灯从她怀里被拿出来,漂浮到空中,可怜兮兮地在杨婵和哪吒之间颤抖。
哪吒现在可以确定宝莲灯同其他的神物一样拥有神识,想起它这一路“装死”,难免不爽,冷声讽刺道:“装什么可怜?”
杨婵则将它轻轻推了出去,轻声哄道:“去吧。”
宝莲灯最后还是听了杨婵的话,来到了太乙身边。
宝莲灯悬浮在空中,太乙没接,他捋着胡子,安静地打量着眼前闪着光芒的莲灯,良久,抬起眼眸,看向藏在哪吒身后直勾勾盯着宝莲灯,神情有些紧张的杨婵。
哪吒问:“有什么问题?”
太乙说:“没有什么问题。”
哪吒皱起眉:“可她路上一用宝莲灯就会身体不适,头晕目眩,偶感风寒便高烧不止,梦噩难退。”
“气血亏虚是这样。”
“气血亏虚?”哪吒抓住杨婵的手腕,手指摁捺在她的手腕上,半晌,放开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说,“她之前确实是这样,可这一路,已经养好了。”
“气血亏虚哪里有‘养好了’一说?”太乙看着发着光芒的莲灯,解释道,“再说了,她这身子也一直亏损着。”
哪吒顺着太乙的目光,明白过来:“您是说是宝莲灯的问题?”
“宝莲灯没有问题,”太乙叹口气,道,“哪吒,这是圣物,不是蚕食性命的邪物。”
杨婵在一边挣了挣手,哪吒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她的手腕,杨婵收回手。
她个性单纯,虽然一路受尽苦楚,但本性难移,一旦卸下心防就很容易轻信旁人,她听闻太乙这么说,觉得太乙肯为宝莲灯说好话,也算是个好人,于是,从哪吒的背后默默移了出来,跪坐在床上,坐在哪吒身边,望着莲灯,紧张的神色渐渐褪去了。
哪吒又问:“不是它的问题,却又与它有关弟子愚钝,还望师父明示。”
太乙看向杨婵,声音放缓,温声对她说:“杨婵,不妨收回宝莲灯。”
杨婵点点头,一摆手,无需咒语,也无需费力维持与宝莲灯之间的联系,她一召唤,莲灯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她的手上。
太乙指着她手里乖顺听话的莲灯,对他们一人说:“看到没有?”
哪吒:“什么?”
太乙挑了挑眉,心道关心则乱,不想哪吒这般聪明的人都看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眼下等他悟是悟不出来,只能他来挑明了。
他道:“宝莲灯认主了。”
哪吒一愣,恍然大悟。
杨婵却还懵懂。
太乙耐心解释道:“高级的灵器宝具都有神识,何况是这种传自上古时期济世救难,功德无量的圣物,莲灯有神识,认了杨婵为主。”
杨婵问:“认主是为何?”
太乙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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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器宝具认主后就与主人息息相关,它们施展法术依凭是主人的灵力。”
哪吒沉着脸道:“杨婵是个凡人哪来的灵力?欠缺的灵力怕是要靠精血、魂魄和寿命补足。”
太乙拢了拢宽大的衣袍,“是这样,你瞧,杨婵连乾元山的三万三的石阶都爬不上来,何况是承担宝莲灯这样稀世的宝物了。”
“气血亏虚是理所当然的事,”太乙顿了顿,无奈地说,“倒不如说,幸好只是气血亏虚而已。”
杨婵能这么幸运,靠的恐怕就是她身体里那一半的神血。
杨婵听不懂,她问哪吒是什么意思,哪吒冷着脸,不耐道:“意思是你再拿着这祸害迟早得死。”
哪吒带着杨婵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因着她脆弱的身躯,故意循着城镇的方向绕着那么多路,不是为了让她去死的。
他是想杨婵活着,不,远不止如此。
杨婵鲜活的面目近在眼前,哪吒摁捺住心中炸开的恐惧和慌乱,眉间的朱砂却越来越红。
他想要杨婵活着,好好活着,让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明亮。
不惜一切代价。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她手中的宝莲灯,掷地有声:“把它给我。”
杨婵一僵。
她心思敏感,又与哪吒在一起呆了很久,哪吒的性子她勉强了解一些,分得清他的暴虐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知道,哪吒现在是真要动真格了。
宝莲灯是她现今唯一依仗的宝具,也是她幸福又短暂的前半生唯一留下的证明。
那是云华留给她的东西。
不能让他真毁了宝莲灯。
杨婵抱住莲灯,不管三七一十一掉头就跑。
平时她是打不过也躲不过哪吒的,但她现在有了靠山,她很有眼色地躲到了太乙身后,抓起一点他宽大的衣袖,跟太乙告状:“真人,哪吒动不动就要砸了圣物,你快管管他吧。”
看来,杨婵不仅撒娇卖乖是一把好手,见风使舵也颇有天赋。
太乙偏身挡住了杨婵,遮住了哪吒的视线。
哪吒皱着眉。
太乙说:“宝莲灯这种圣物不是你说毁就能毁掉的。”
杨婵从太乙宽大的衣袖里慢慢冒出头来,太乙抬手轻轻将她的头推了回去,继续说:“它既然认了杨婵为主,说明杨婵有这份机缘,理当顺势而为。”
“哪怕这份机缘要她的命,对吗?”
太乙淡道:“那这也是她的命,何须你来干扰?”
哪吒不悦,走上前来。
太乙一扫拂尘,挡住了他的前路。
“哪吒。”他低唤。
哪吒忽然抬眸,眉间的朱砂变得愈发深红,他道:“我不认。”
他盯着太乙身后的杨婵,说:“我带她来见您,不是要她来认命的。”
“天行有常,万物循律,缘起缘灭,皆有因果,一切都是顺天而为,”太乙此时温和又凉薄,他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谁都管不了谁,你如今就算插手了她的因果,不过又是一种顺应罢了。”
“结局是改不了的。”
哪吒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神情隐隐有暴虐之色,太乙叹了口气,收回了拂尘,沉吟片刻,掐指几算,道:“更何况谁告诉你杨婵拿着宝莲灯的结局就是死的?”
“不是死,那又是什么?”
太乙摇摇头,道:“结局未知,杨婵的天命无法推算,想来,作为宝莲灯这般圣物的主人,她的命运,也不是我这等微末法力的小仙能窥得的。”
哪吒问:“那谁能窥得?”
太乙笑了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去找伏羲吧。”
哪吒抿着唇,不满道:“伏羲那个时代的古神早就去世了。”
太乙笑道:“是啊,哪吒,这世上能算杨婵命运的人已经死了。”
“杨婵命轨无法推算,那便是未知的,既是未知的,你擅自插手,弄巧成拙可如何是好?”
哪吒顿了顿,这时太乙身后的杨婵又冒出头来,她一个凡人,什么命轨、什么天命、什么因果哪里能听懂,但她拆台,尤其是拆哪吒的台简直熟门熟路。
她抓着太乙的衣袖,和太乙身边的丹顶鹤一起探头探脑,古灵精怪地扮鬼脸,附和太乙:“就是就是。”
正说着,宝莲灯又悄咪咪地随着主人一起冒头,胆战心惊地望着哪吒,杨婵赶紧把宝莲灯摁了下去,不让它在哪吒面前招摇过市。
哪吒见此,脸上阴冷的神情一下子散去,轻声骂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白痴”。
太乙不愧是带大哪吒的人,三两句话就让哪吒定下神来,他立在原地,身上的杀气霎时间散去了大半。
太乙见哪吒眉心处的朱砂慢慢恢复正常,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偏过身,让开路,将身后的杨婵显现出来,道:“杨婵,这是你的人生,你应该自己做决定。”
“你也听到了,拿着与你并不相符的神物,你可能会因此丧命,如此,你还要继续拿着它吗?”
杨婵忽然显现出来,直愣愣地和哪吒对视,她下意识退了一步,但退后不到片刻,发现哪吒蹙着眉,看清了他煞气背后深深的忧虑,心神一动,又向前了一步,捧着莲灯,郑重地对上了哪吒。
两人相对而视,皆在山洞的暗处,唯有漂浮在空中的莲灯沐浴在山洞口洒下来的温暖的光芒里,莲灯粉色的光芒和金色的天光重合在一起,两人就以这样的光芒,安静地看着彼此。
平和又郑重。
杨婵和哪吒在一起不是在打闹就是在打闹,在鬼域时死到临头还能打起来,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好像在对方身边眼里就只剩下了彼此,整个世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局外人。
于是,当他们双双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无所谓的世界也跟着一齐安静下来。
选项明明是太乙抛出来的,结果杨婵却只看着哪吒说:“就算会因此丧命,我也要拿着它。”
哪吒眉间聚拢的小山变得更为险峻。
他不懂,有什么能比杨婵的命重要?
他当然不会懂,他自小被当作妖孽,孽障,极尽不幸,知道人之间的恩情重要,但不知道到底有多重要,更不知道有些时候人之所以能成为人而不是牲畜就是因为存在着、努力维系着这一份份深重的恩情。
杨婵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我在父母膝下长了十五年才长成了杨婵,家破人亡以后,我什么都没有了,跟‘杨婵’身份有关的一切也没了。”
其实,她在成为“杨婵”之前同样拥有一个很幸福的人生,在那里,她有外公和外婆,有父母,有舅舅舅妈,也有哥哥。
他们都很爱她。
外公性子疏朗,最爱说笑,又很好斗,一把年纪了,常常带着杨婵四处打架,回家时又会自觉找搓衣板跪好,不给外婆和妈妈骂出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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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和外公一脉相承的好斗,只是生了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皮相,多了点偶像包袱,揍人前总要慢条斯理地理一理没有任何褶皱的衣袖,偶尔有一两次接送杨婵,因他那闪瞎人狗眼的装逼气质,给杨婵挣了好多面子。
舅妈性子柔和,虽然为人有些古板,但会为了杨婵悄悄藏起考试卷子,还会借着职务之便对着杨婵的父母好一顿夸耀她在学校并不存在的感人事迹。
家里还有疼爱她的父母和哥哥,从小到大都将她捧到掌心里,幼儿园汇报演出没有演成公主,他们便专程在演出结束后,在台上陪着演绿叶的杨婵再演一次公主。
最夸张的是中考时,全家人开启备战模式,大张旗鼓地送她去考场,然后被学校保安拦在门口,排场过大,杨婵都觉得丢人,同学们却朝她投去艳羡的眼神。
她曾经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当下人生的一切呢?
她也不知道。
她在这里活了太久了,年岁比曾经的世界还要长。
曾经的记忆已经模糊,仔细一想曾经挚爱的家人的面目甚至都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彻底看不清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十五年的生活对现在的她来说是那么真实,那么触之可及。
于是,她拼了命地想抓能抓得到的一切。
“我只有这盏莲灯是与杨婵过往有关的了,我四处逃亡,早就跟‘杨婵’告别了,但是有了这个和以前有关的东西,我就还能证明我是杨婵。”
“哪吒,”她看着他,轻声道,“没了它,我就不是杨婵了。”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些纠葛的无聊的念头罢了。”
哪吒觉得杨婵很矫情,将过往和现在分的这样清楚,还需要一个死物来维持一点早就灰飞烟灭的幻梦。
他问:“命重要,还是念头重要?”
他不懂,神也好,人也好,妖也好,这世上一切有灵性的生灵很多时候都是靠念头活下去的。
杨婵毫不犹豫地说:“念头重要。”
哪吒斥道:“愚钝。”
他还能好好骂两句,说明他已不打算砸了她的灯了。
杨婵放松下来,昂着头,又走了一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凡人,自然愚钝。”
“凡人?”哪吒冷哼一声,大步上前,将已靠得很近的杨婵拽到身后,杨婵被一下子拽过去,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哪吒完全不管,任由她像个不倒翁一样,勉强稳住身形。
他打量着杨婵瘦弱得风一下子就能吹走的倒霉模样,嫌弃地说:“你弱的快要死了,还敢做个凡人?”
杨婵不满,正打算反驳,哪吒却不理她了,转头同太乙说:“既然是因为她是肉体凡胎不能承受宝莲灯的威力,那便让她修炼,超凡脱尘,挣脱凡人束缚,获得灵力,操御莲灯吧。”
太乙点点头,道:“确实是个办法。”
“嗯,师父既然也觉得是个办法,不然”
太乙眼疾手快地打断他,道:“我没这个打算。”
哪吒眯起眼睛,说:“我还没说完呢。”
“你敢说完,我不敢听完啊。”
哪吒想的无非是让太乙收杨婵为徒,教她修炼成仙。
开玩笑,太乙跟随老君混了这么多年,已经把“无为”学到了极致,除了老为哪吒这个逆徒操心之外,太乙混迹阐教讲究的就是一个“摆”。
从不管别人的闲事。
更何况是昊天的闲事了。
太乙咳了咳,继续把持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转移话题:“那什么,杨婵的身体不能在乾元山常待,你再过一阵,就将她带下山吧。”
哪吒看穿他的心思,很不给面子地不接茬,“呵呵”两声,道:“那就我来吧。”
杨婵听着他们师徒俩打哑谜,疑惑地歪了歪头。
第30章认命
太乙的仙途一帆风顺,就是在哪吒这里有些过于跌宕起伏。
他从哪吒手上接过断成碎绢的混天绫,震惊不已,他道:“这可是混天绫!”
哪吒点点头,说:“我没拿错。”
杨婵在一旁善解人意的解释道:“这个东西在鬼域杀相柳的时候被相柳咬断了。”
哪吒附和:“相柳是上古凶兽,混天绫在它手上断了很正常。”
杨婵点点头:“相柳很厉害的!”
所以说,死了上千年的凶兽怎么又在他们嘴里复活了啊。
太乙摁了摁眉心,已经累得不想再想了。
他抱着混天绫无声地哀悼,哪吒在一旁不要脸地补充道:“师父,我努力过了,粘不回去。”
太乙:“”
他开始提建议:“听说混天绫是由一道天边的红霞天然形成,既然如此,您可以找一找编织云霞的织女,她说不定能补好混天绫。”
太乙:“你帮我考虑的很清楚嘛。”
哪吒笑了笑,臭不要脸地揽过夸奖:“为师父分忧是徒儿的职责。”
“师父,”他拱手行礼,“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您快去快回,徒儿我还急着用呢。”
太乙沉默良久,忽然说:“跟你做两世师徒,真是我的福分。”
哪吒这会儿愿意接茬了,他嬉皮笑脸地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您看开些。”
“看开什么?”太乙眼睛瞟了一眼他身边的杨婵,意有所指地说,“你牵扯了不该牵扯的因果,我还敢跑到天庭自投罗网吗?”
哪吒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投向杨婵的目光,笑道:“师父修行数千年,法力无边,功德无量,距离得道只差一步之遥,您这样的大能天庭如何去不了?”
哪吒一天到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点好话也是打算在挖坑之前给点迷惑性的蜜糖罢了。
太乙了解这混账,他喝醉的时候脑子不大清醒是容易跳坑里,但他现在还清醒着呢,他抽了抽嘴角,道:“行了,别瞎捧了。”
他摆摆手,心道,徒弟真的都是债。
他道:“行了,天庭不必去,混天绫就算是织女也修不好,只有我有办法。”
哪吒就坡下驴:“师父果真厉害。”
杨婵陪在一边很配合地跟着鼓掌:“真人真厉害。”
太乙一愣,手里拿着混天绫,耳朵里听着哪吒的奉承话配合着杨婵伴着铃铛清脆的鼓掌声,如听仙乐,竟如醉了一般飘飘然了。
这可不行,他立即反应过来,再这样醉下去,又该被哪吒坑了。
这山洞里的东西只剩一半了,可没有给哪吒倒腾的空间了啊。
太乙痛定思痛,狠狠摇了摇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俩,说:“杨婵体内那口仙气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散掉,你趁着时辰未过赶紧带她下山吧。”
“这混天绫修好了,我会拜托金霞给你送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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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点头应是。
按照太乙一开始的安排,他本该下山好好与父母相处,解决那缠成一团麻线的恩怨
就算这些东西无解,也至少要尽到人子的责任,不要叫这些东西在之后成为哪吒修行心障。
但没想到的是哪吒竟厌恶这种事到了这种地步,径直离开了陈塘关。
他这时候理该呆在家中孝顺父母,而不是出门招惹上一个大麻烦,还违背约定上山的。
这事本就是哪吒不对,杨婵的事了,他也没有理由再呆在山上了,因而,太乙一表示出要他下山的意思,哪吒很快就顺从了太乙的想法。
此时,即便太乙背对着他,他依旧恭谨地朝太乙行礼告别。
杨婵见状也跟着哪吒一板一眼地行礼。
他们一同作揖,又一同落下手,而后倒退几步,打算就这样下山了。
但呆在阴影里的太乙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哪吒,哪吒脚步一顿,转过身,见太乙偏过身,露出一张侧脸,对哪吒说:“你先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你先说。”
杨婵拽住了哪吒的衣袖。
太乙摆手,他身边的白鹤便张了张宽大的羽翼,从晦暗的山洞里飞了出去,他对杨婵说:“乾元山灵气充足,滋养灵体,它会带你去适合你养伤的地方。”
这支开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杨婵再也没眼色也懂了。
她天天跟哪吒打闹,但对着长辈一级的人物还是不会造次的。
闻言,也不多说,松开手,看了哪吒一眼,在得到哪吒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听话地离开了山洞。
当她的脚步声远去后,太乙默默将坏掉的混天绫收回袖中。
哪吒打破了沉默,喊:“师父。”
气氛沉下来,太乙不再跟他打闹。
他在光线稀薄的山洞里转过身,问哪吒:“杨婵的事你真想好了?”
哪吒缄默不语。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如幼时那般用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看着太乙,一动不动,和昏暗的山洞融为一体。
他这样不是在思考些什么,也不是在做什么决定,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他不是懵懂的孩子,他在李夫人的肚子里呆了三年,生下来时也不是一无所知的赤子,他生而知之,不需要任何人教他。
但是,生而知之就意味着他不是一张可以任由人涂抹的白纸,在旁人干涉他的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哪吒了。
无法被规训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好好活着的。
他根本就融不进去“人”的圈子。
活了这么多年,除了闯祸还是闯祸,实在没什么意思。
前半生,除了不停歇地捣乱,大多数时候,他都用来发呆。
坐在乾元山秀丽的山水间,在潺潺的流水和徐徐的清风中,忘我地伫立在某一处,一丝一毫思考的痕迹也没有,他将自己融在天地万物中,成为了没什么特别的万物一种。
只有那时候,他才会清净。
那些不知何来的不甘、愤懑、沉郁才会暂且消失。
太乙见他久久不言,唤道:“哪吒。”
哪吒漆黑的眼睛里射进去了微末的光芒,他抬起头,却垂着眸,喊:“师父。”
“哪吒,”太乙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宝莲灯也好,杨婵也好,天庭迟早会为此追究,你到时候要怎么办?”
“不会牵扯您的,”哪吒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太乙说:“我是你师父,难道还会真推诿责任吗?哪吒,是谁的责任先放在一边,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做?”
哪吒勾了勾嘴角,问道:“师父问我这个,是打算劝我到时候将杨婵交出去吗?”
太乙被说中心思,也不尴尬,上前一步,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杨婵的因果你没必要牵扯。”
“至于魂契那本只是标定魂魄的契约罢了,什么也不是,你只要想解,我就能想办法帮你解掉。”
哪吒皮笑肉不笑地讥诮:“师父神通广大。”
“哪吒。”太乙沉下脸来。
“师父,”哪吒脸上的笑又瞬间散了,他道,“杨婵我会护好的。”
“宝莲灯的来龙去脉我已与你讲过了,昊天天帝杀戮成性,六亲不认。”
云华和昊天的事情非常复杂,天庭的人自己都搞不明白,何况是太乙这种远离政治圈一心躺平修仙的人了,但是可以确定是,当年云华和昊天的关系是非常要好的。
云华作为九黎人却自小在玄女膝下长大,受尽恩宠,眼看起来跟九黎已毫无瓜葛了,然而,在帝俊死后,天界大乱,昊天初登天庭孤立无援的时候,云华下了昆仑山。
她别过了对她恩重如山的九天玄女,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相助她鲜少见面的兄长,陪伴他也辅佐他千年之久。
这对兄妹在外人看来无论是同胞之情还是君臣之义都已做到了极致,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在一瞬间急转直下,降入冰点,可无论关系差到何种地步,也不该是今天的结局。
“他尚且能对云华下手,云华之女又算得上什么?”太乙又叹了口气,“他既然已经派人追杀杨婵,那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是不死不休的,你若执意护她,恐怕到时候我和师叔两人加起来都保不住你。”
哪吒淡定地说:“那就死吧。”
太乙皱着眉:“你又要跟我说活着没意思那话吗?”
哪吒却回:“师父,我想好了,这辈子与父母的结我不打算解了。”
太乙一愣。
“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哪吒低下头,头顶上就是李家祠堂里那一具具古板又阴森的牌位,他说,“生养之恩太重,您说过,我为人的这辈子命数已经定了。”
“那就这样吧,”他站在阴影里,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罩,他说,“这就是我的命数。”
“除了杨婵,我都可以认命了。”
太乙骤然间沉默了。
哪吒与他父母之间的恩债终究还是成了他修行路上无法逾越的高山,挣扎至今,他已无计可施,只得随波逐流。
没什么意思的一辈子里,恐怕也只有他意外捡的杨婵让他觉得有趣了,以至于有趣到管上了从来不会管的闲事,还千里迢迢地带着她来到乾元山山上来。
太乙妥协了。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罢了。”
“我会帮忙掩盖杨婵的行踪,天庭的人暂时查不到这里来,但,昊天不是好糊弄的,哪吒,事情迟早败露。”
“你要想好退路。”
哪吒点了点头,朝太乙告谢。
*
哪吒出了金光洞,在道场上找到了杨婵。
空荡荡的道场由青石砖铺成,在中心处画着太极八卦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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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整个乾元山灵气聚集之所,哪吒儿时便主要在这修行。
受灵气滋养,杨婵的脸色好多了,因为上山而损坏的五脏六腑也重新归为,身体恢复原初,一点也不疼了,除却蓝色衣裙上的血渍,乍一看,什么事也没有。
当哪吒找到杨婵时,她还能和说不了话的白鹤唠起来。
哪吒不明白,这怎么能聊起来的。
杨婵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木棍,跟着白鹤在八卦阵上“踩点”,嘴里念念有词。
哪吒定睛一看,发现她在研读阵上的文字。
白鹤本来摇头晃脑,沉醉在和杨婵并不互通的交流中。
哪吒走上前,打断了杨婵的念叨,拍拍她的肩,说:“该下山了。”
杨婵正看得专心,骤然被人打断,还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棍掉到地上,她一下子跳起来,然后看见了哪吒。
“你”杨婵反应了一下,注意力才从八卦阵转移到哪吒身上,“说完了?”
哪吒点点头。
杨婵“哦”了一声,也不细问,拍了拍手,走在哪吒前头,做出一副能带路的靠谱样子,然后被哪吒拽回了正确的道路上。
白鹤还停留在原地,流连忘返。
哪吒转过头,看了白鹤一眼,那鹤立即昂了昂小脑袋,踩了踩石砖,做了个腾空的动作,掉头就飞走了。
哪吒望着白鹤飞在天边的身影,问:“你跟它说什么了?”
这白鹤随侍太乙多年,早就修成了山中的精怪,因为这份机缘,太乙为他取名“金霞”,将它收为门外除哪吒以外的又一个弟子,虽不是真传,但也受益匪浅,不过百年已经能够修成人形,可惜这家伙不爱变成人的样子,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山野,即便修成,也只做只野鹤。
按理说,作为太乙的弟子,应该见多识广,怎么会因为听到杨婵说的话而表现得念念不舍呢?
“没说什么啊。”
杨婵弯下腰,将地上的木棍捡起来,指着八卦阵上的字,边走边说: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于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
哪吒跟着杨婵走的方向走,杨婵不是按照八卦指向的方向走,她从乾跳到坤,而后逆时针跳着其他几个位子走,跳出了个无穷的符号。
当脚步最后落到艮位时,山涧和煦的风忽然刮到哪吒身后,哪吒揽住杨婵的肩,护在怀里,猛地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远处只有太乙愈来愈近的身影。
“怎么了?”杨婵察觉不到这么细微的变化。
哪吒吸了口气,刚想说没什么,却发现自己吐纳之间,气息竟比平时要松快许多,不由得惊奇。
他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学来的?”
杨婵想了想,答道:“具体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娘念叨给我听的吧。”
看来,除了宝莲灯,云华在无意之中还给杨婵留了别的东西。
这是好事。
哪吒沉吟片刻,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中,回了一句没什么。
他带着杨婵下了山。
走时,太乙一直在山口目送他们。
杨婵走在哪吒身后,不时回头,发现太乙自见面以来慈祥的目光在对上她的时候,很不经意间,流露出居高临下审判的冷色。
她想,这也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
不过如此。
她转过头,跟着哪吒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处凡人趋之若鹜的仙山。
乾元山上山困难,下山容易。
之前上山时,杨婵感觉自己好像每向上踏一步,身体变回重一下,而此时,每向往下走一步,身体就轻一些,走到一半,她感觉自己似乎轻的可以飘起来。
她如同鸟一般,张开双臂,在山风中,脚步逐渐迈快。
清凉的风灌进她宽大的衣袖里,她灌着风,步伐轻快,飘飘然。
哪吒步伐稳重,频率一致,她却越来越快,定睛一瞧,她已经远远走到自己前面了。
“杨婵。”他喊。
杨婵沉迷于轻飘飘的快乐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呼唤。
于是,哪吒高声喊:“杨婵!”
杨婵这回听到了,她下意识转过身,她转得太快,瘦弱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秋衣里在风中摇摆。
乾元山地势险峻,石阶因此修得又窄又陡,从哪吒这个角度看杨婵,她似乎就要落下去了。
哪吒心里一紧,大步上前,抓住了杨婵飘过来的衣袖,将她拽到身边。
杨婵脑袋撞到他胳膊上,一时作痛,捂住额头,抬起头,想骂两句,却见哪吒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想起哪吒自上乾元山,脸色就没好过。
是因为她吗?
是了,她被天庭追杀的事,哪吒不知轻重,太乙真人怎会不知呢?
已经滚到嘴边的斥骂立即转了许多道弯变成了温软的问候。
她问:“你师父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她踮起脚,凑近了一些:“是不是因为我?”
哪吒一顿,松开手,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婵抱住他的胳膊,一边靠近,一边却说着让他丢掉自己的话,她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是个麻烦,让你不要招惹。”
她拽着哪吒向下走了一步,离乾元山远了一些,然后轻声说:“我很麻烦,但是,你其实还是有机会丢掉我的。”
“哪吒,走出密云鬼域,下了乾元山,走到陈塘关,”她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依然可以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我的事就与你毫无关系,你不会受我牵连。”
哪吒不言。
杨婵心里紧张,低下头,不敢看他,手却越抱越紧。
自己明明想好了做个坏蛋,她想,怎得又说起这样考虑别人的好话?
杨婵啊,杨婵,她在心里骂自己,你根本就是坏的毫无进步,蠢得无可救药。
许久过后,哪吒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没有拽开杨婵抱的太紧的手臂,只是温声说:“我与你结了魂契,就生生世世有关。”
“杨婵,我们无法丢掉彼此。”
杨婵一愣,手稍微松了松。
她问:“魂契是什么?”
“不是什么,”哪吒简单解释,“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
“你的灵魂上有我的,我的灵魂上有你的,灵魂之间联系难以斩断。”
杨婵又问:“联系又是什么?”
哪吒也不知道,想来,他在人间这些年,跟滚滚红尘格格不入,除了生来就有的父母和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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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的师父,还能有什么联系呢?
他苦思冥想,杨婵认真等待他的答案。
可是过了好久,他都给不出来。
杨婵便说:“你说你捡了我,你就是我的老大。”
她好奇地问:“我们便是这样的联系吗?”
哪吒想了想,说:“不止。”
联系这么多的吗?还有别的?
杨婵放心地彻底松开了手。
哪吒双手抱胸,神色郑重,停顿了很久。
山间清幽,安静地过分,杨婵看着哪吒俊逸的面容,不知为何心脏越跳越快,她摁着心,心里想,我是不是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呢?
她还没想明白答案,哪吒就给了别的答案。
他说:“我以后会领你入仙门,或许会成为你的师父。”
杨婵一僵,刚刚快速跳动的心脏也停了,她深吸一口气,当心脏重新跳动时,毫无理由的怒气又充斥在她的识海中。
她古怪地问:“是这个?”
哪吒的回答像是在嘲讽她:“那还有什么?”
杨婵扭过头,不再看他,她大步上前,将哪吒落在身后。
哪吒喊她,她就从山间弯腰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转身,精准地朝哪吒的面门扔过去。
哪吒一手挡在面门,握住石头,黑着脸看向杨婵,问:“你想干嘛?又想打架?”
杨婵指着他,在石阶下望着他,骂道:“师父你个大头鬼!”
哪吒一愣。
杨婵怒不可遏:“又是老大,又是师父,哪吒,你就想压我一头,在我面前做太上皇!”
太上皇是什么鬼东西?
哪吒觉得杨婵脑子又开始进水了。
他走上前,杨婵却一个劲地往后退。
哪吒脸更黑了,他朝杨婵招招手,让她过来。
可惜,杨婵没有平时那么好说话了,她就不过来,继续骂:“我告诉你,我讨厌神仙,更不稀罕做神仙,想要压我一头,做我的师父,你别想了!”
哪吒被杨婵一通骂,又困惑又生气,回骂道:“杨婵,你就是个蠢笨无知,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杨婵冷声回骂:“你才是随心所欲,无所不为的狗东西!”
哪吒走的更快,杨婵回退也来不及了。
她被哪吒一把捉住,锁在怀里。
杨婵挣扎几下,怀抱却越来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她抬起头,挑衅地朝哪吒冷哼了一声。
哪吒那张俊美的脸立即变成修罗面,他手里捏着杨婵甩过来的石子,作势要拿这小小的石头砸向杨婵的头。
杨婵“英勇就义”,闭上眼睛,然后在黑暗中听到了石头被碾碎发出“嘎吱嘎吱”惹人牙酸的声音。
她睁开眼,见哪吒手里的石头已经碾成粉末,手一张开便随风散开,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
杨婵并不害怕,她看看哪吒那张脸,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粉末,觉得他雷声大雨声小,拿那么小的石头撒气,很不大气,嫌弃地评价道:“你真幼稚。”
哪吒面无表情地拿手上的粉糊上了杨婵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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